“哎呀，怎么搞成这样了？”物业经理张鑫在少年的身后姗姗来迟。
他手里拿着一沓红彤彤的社区调解手册，起手往林晞怀里塞了两本，苦口婆心道：“林小姐，我们小区的隔音是好，可也经不住你们哐啷哐当一顿砸啊，我记得你也没养狗啊，今天怎么吵得跟拆家似的？”
林晞从搬进汇宁苑小区，附近几栋楼的日常检查和事务解决都是张鑫在负责，她和张鑫打交道不多，但还算脸熟。
她看看一身正装的张鑫，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再看看深蓝校服的少年，脸色阴沉，气息凝重，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汇宁苑小区靠近南城的重点中学南城一中，每年为了孩子读书来这里租房子的家庭不在少数，林晞在家的时间虽然短，几年下来，来来往往的新邻居也认识了不少。
可正因为小区里多是高三的学生，家长的神经时刻紧绷，对噪音的忍受阈值对比其他校区低了不止一星半点。就陈年今天晚上这金戈铁马似的一通闹腾，邻居没报警都算给面子了。
“你说谁是狗？”
林晞才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米色腮红盒，陈年已经冷着脸站到了她身后。银灰色的眼镜下折射出隐隐的怒火，却是点到即止，好似在怒火中笼罩了层得当的面具。
张鑫一愣：“这位是？”
陈年鲜少过问家里的事，张鑫不认识他也情理之中。
林晞脸色微变：“是我丈夫，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今天有点晚了，你住在哪户，明天我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少年乌黑的眼眸一转，楼道日色般的灯光下，林晞的眼睛清澈灵秀，皮肤白皙细腻，面容柔和如山月，搭配身上的灰橙拼色风衣，优雅动人。
可对比她身旁的男人，眉眼戾气森然，唇角边皮笑肉不笑，社会精英的打扮，冷酷不善的眼神，还带着隐隐约约的酒气。
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居然能生活在一起，简直是奇迹。
他白了两人一眼：“不用。你们家的地板都要被敲烂了，留点时间修地板吧。”
林晞：“……”
对方心情不佳她也可以理解，毕竟从客观角度来说，理亏的是她和陈年。
但这话，她实在接不下去。
张鑫意识到气氛不对，笑着出来打圆场：“都是邻居，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林小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话都说明白了，我看也就是误会一场，弟弟，你高三了，学习任务重，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咱们就握手言和？”
林晞微笑着伸出手。她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浪费时间，此时此刻，她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开陈年，越远越好。
少年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林晞修长纤白的手上，不动声色向上一扫，披肩的黑色长发下，流露出她淡然从容的笑意，这是一种连时光都会眷恋的温柔。
来到南城，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像山间清晨的雾，清新柔和。
须臾，他犹豫地提起手来。
眼瞧着雨停了、云散了、张鑫要下班了，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陈年先林晞一步，上前抓住少年的手臂，唇角勾起笑：“哪儿能就这么算了，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家欺负孩子。”
“你爸妈呢？打扰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工作忙，平时也不在家，这样，改天我和我太太请你们全家吃饭，聊表歉意。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肯定能理解叔叔的对吧？”
绝大部分人吃软不吃硬，陈年这套怀柔话术在生意场上简直无往而不胜，但用在一个未入社会的学生身上，林晞心里极为不耻，但她实在不愿搭理陈年，默默叹了口气，对少年说：“你别有压力，这件事是我们家不对，如果你……”
陈年的手忽然搭到了林晞的肩膀上，脸上浮现出阴沉的笑意：“小晞，你让孩子自己决定。”
林晞微微抿唇，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少年安静地望向林晞，眸中不为所动似的闪过丝寒意。
“我成年了，不是什么孩子，你也少让你们家狗叫唤。”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年的笑容登时停滞，脸黑得像吃了半只苍蝇，剩下半只坠落在他皱得低低的眉头上：“现在的学生真是没有礼貌。”
林晞反倒松了口气，冲原地凌乱的张鑫露出礼貌一笑，她还担心少年钻进陈年的圈套里，没想到他相貌青涩，说话却锋芒毕露，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犀利。
她静静望向电梯门前的少年，楼梯间暖黄的灯光环绕，将他的轮廓描摹得温和可亲，可在这个修长的背影后，隐藏的灵魂却横冲直撞、锐利分明。
在无聊的成人世界里待久了，她都快忘了，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野脾气、直性子，能让陈年这种虚伪成惯性的人哑口无言。
张鑫还在一旁和陈年扯来扯去，林晞才偏过头，准备处理剩下的事，倏尔间，对上了一双饱含探究的眼睛，乌黑、泛动着微弱的亮光，又在与她视线相接的一瞬飞一般收了回去。
林晞恍惚了一瞬，他是在看她吗？
叮——电梯匆匆走了。
林晞眨了眨眼。
她把目光重新转向一头汗的张鑫，不顾陈年尴尬的眼神，连着对张鑫说了几声抱歉，又递给对方一小包擦汗的纸巾，才歉疚地送他上了电梯。
……
关过门来，陈年的脸色顿时翻书似的冷下来：“你刚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林晞在衣帽间进进出出，压根不抬头看他。
她一件一件捡起零落在地上的物品，装进另一只纯黑的亮面手提包里，这只包还是陈年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经典的金属小牛皮材质光滑细腻，可自从她背着这款包让陈年的母亲数落过一通后，它已经在收纳柜里闲置了太久。
林晞轻轻拍了拍包的亮面，辛苦你最后当一次苦力，让她和过去体面地做个了断。
“林晞，你是多看不惯我，跟着外人下我的面子？”
可惜，陈年不愿意体面，他咚咚几步走到林晞身边，质问道，“咱们俩才是一家人，你能不能别再无理取闹？”
林晞无动于衷地捡起了落在墙角的手机，光滑的屏幕上出现了几道狭长的裂缝，边沿处也碎得仿若蜂巢，她尝试着开机，乌黑的屏幕上却始终映照着她疲倦的双眼。
“我承认，今晚的事，我也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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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过日子谁没有难处，你也得体谅我。”
陈年还在她的身后喋喋不休无意义的大道理。
林晞面无表情，推开他路障似的身体。
陈年咬着牙，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阴沉沉地盯她几秒，深呼一口气，转而露出个还算温和的笑：“好了，别生气了，妈那边我会去和她沟通，你这么好，就当是为了我再多担待担待。”
如果是以前，年少轻狂，林晞或许还会为了爱情、为了亲情一忍再忍，可经过了生活的磋磨，她只觉得喘不过气。陈年擅长伪装，擅长画饼，但商场上那一套，放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意上，从来都是行不通的。
林晞的眸光温情不再，流动着丝丝冷意，她柔软的唇中吐露出冰冷的二字：“放开。”
陈年眉眼中的冷峻愈演愈烈，语气还勉强维持着正常温度：“听话，我去做饭好不好？”
林晞几乎一字一顿：“我说，放开。”
陈年的神色停滞一刹，他沉吟片刻，忽然猛地甩开她的手：“行，你走！”
林晞反应不及，脚下陡然一滑，脚踝处发出折断般的咔咔裂响。
“嘶——”
钻心刺骨的疼痛骤雨般袭来，她半跪在墙角，眼眶酸涩灼烫。
陈年停在原地：“你没事吧？”
林晞红着眼瞪他：“滚。”
你个混蛋！
“我扶你起来……”陈年难得平心静气，话才说了半句，口袋里的手机叮铃铃响了起来。
“王总啊，真是好久不见，上次我介绍给你那个项目还不错吧？哪里哪里，都是王总肯给我们年轻人机会……王总的面子我肯定得给啊，您说个地址，我马上过去……”
“不严重的话，你自己擦点药，我临时有应酬，先走了。”
……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林晞一人，她本来应该哭的，却只是无言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任由月光在自己身上结冰、裂缝、溶解。
真可笑……
初秋的夜晚泛起星星点点的凉意，年轮好似一只凉飕飕的贪吃蛇，狂妄地吃掉了暑热的漫长时光，凉风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吹透了人们的心底。
林晞拄着登山杖一瘸一拐下楼时已经将近九点，南城的又一个晚高峰，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
包里的手机依旧是一块没有灵魂的板砖，她在路边等了几十分钟，也没能拦下一辆去医院的出租车，再抬手看看表，浅绿色的玛瑙表盘上，时针默默指到了十点的位置。
林晞苦着脸，低头检查脚踝的伤处，扭伤的地方通红肿胀，轻易一扯动，就疼得她倒抽凉气。
总不能真靠一支登山杖蹦去医院吧……
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拿出手机来左拍右拍，还是打不开机，模糊的视线里，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步步靠近。
“是你？”
这个声音清润沉澈，带着野草的清香。
林晞一抬头，仿佛在大雾弥漫的山峦里，一个独行者终于听到了眷恋的同类声响，斑驳的月影里，她再次邂逅了那双漆黑润泽的眼睛。
少年推着单车，站在夜月下，秋风静静拂过他深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