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南城，落日熔金。
难得有一天准时下班，林晞一路开车回家的心情都很轻快，仿佛沿途的风也轻盈如气泡，不经意透出晴朗的味道。
唯一的小插曲，是上楼时，不小心撞上了个穿深蓝校服的少年。
林晞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夕阳透过玻璃映照，一双眼睛乌黑透亮，仿佛染了晨露的青黑石子，深邃迷人。
对方看见她愣了一下，匆匆道歉过后，就离开了。
她从前好像没在这栋楼里见过他。
林晞怔了怔，再回头时，对方早没了影子，唯有夕阳停留原地。
不过住在附近的学生不少，她当然没必要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在公司加了大半个月的班，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家泡个澡，好好放松一下。
进门时，林晞的嘴里还哼着欢快的调子，可步入客厅的刹那，唇角的微笑却悄无声息般僵在了脸上。
“怎么才回来？”
迎接她回家的，是一声实在称不上友好的质问。
客厅的中央，她的丈夫陈年双眼轻阖，倚躺在深色的皮质沙发上，眉宇间微露疲惫。
室内装修的黑白灰色调依旧单调无味，银灰色的窗帘一拉，天光无隙可钻，昏沉且压抑。陈年的手边，脱下的黑西装在沙发上扭作一团，穿插其中的亮色条纹麻绳似的拧到了一起。
跟随主人在商业场上叱咤风云的战衣，就这么成了一团乱麻。
如同林晞此刻的心情，静静站在黑压压的地毯上，心里尽是五味杂陈。
算起来，她和陈年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在家里碰面了。
林晞大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听起来高端时尚，做起来日夜不分。自从毕业进了国际知名的时尚集团，凭借自己的满腔热情和设计上傲人的灵气，在短短四五年间，她就一路从名不经传的小助理，打拼成了今天业内小有名气的设计师。
收入高、品味好、职业体面，单这几样，陈年作为她的丈夫，上至晚宴名利场，下到家庭聚餐会，说出去都足够引以为傲了。
更何况，林晞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美人，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清秀和谐，骨肉贴合恰到好处，即便是在美女层出不穷的时尚圈子里，这份柔和而不失精致的样貌，也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可偏偏陈年金融行业出身，年前才晋升成了头部投行ED，和林晞一样，收入倒是不缺，缺的只有花钱的时间。
两个人结识于一次偶然的项目合作，结婚的时候碰巧是双方事业上升的黄金期，一来二去，婚后相处的时间还比不上结婚之前，渐行渐远也是早晚的事。
但他们之间的问题远不止于此，这一点，林晞心知肚明。
她过去把紧闭的窗帘拉开一多半，背对他说：“六点钟，不算晚。”
玫瑰金的夕阳光芒映射进屋子，陈年微微锁眉，适应了光线，才慢慢睁开眼。银灰色的半框眼镜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深邃如夜，白色衬衫的领口凌乱，露出的半截脖颈青筋微凸。
林晞转身望向他，这张脸冷峻端正，可眼下的乌青却藏不住疲乏，透露出冷沉的萎靡。
“你喝酒了？”林晞才靠近他几步，浓重辛辣的酒气迎面扑来，从指尖延伸至发尾。
“部门聚餐，”陈年也不看她，端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话音一转，“妈白天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陈年话里指的自然不是生养林晞的亲妈，而是她的婆婆，陈年自己的母亲。
“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开会。”林晞脱下身上的灰橙色拼接风衣，挂到了衣帽间的架子上，扭头进了厨房。
没多久，一杯温热解酒的蜂蜜水摆在了陈年的跟前。
陈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流露出不悦：“你下班了不知道给她回个电话？”
林晞语气微冷：“你这么早回家，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陈年母亲的存在，仿佛两人之间的定时炸弹，轻易不碰，碰则狂轰乱炸、两败俱伤。
陈年是单亲家庭，父亲早年病逝，母亲靠着乡下老家的两块地，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十几年过去，陈年不负所望，考进了国内顶尖的南城大学金融系，他毕业挣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南城给老妈买了幢电梯小洋房，好让人来城市里享清福。
常听人说单亲母亲不容易，这几年来，林晞对陈年的妈妈也是极尽耐心和关怀。
可问题在于，陈年的母亲是个观念落后陈旧的女人，结婚之前，她就对林晞发条般此起彼伏的工作强度表达过不满，但碍于儿子喜欢，林晞本人又长得温柔漂亮，极能讨得家里一众长辈喜爱，也不好意思过分评头论足。
但这大半年来，陈年的母亲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在林晞上班的时候电话轰炸，一句“男人忙是为了放手拼搏成大事，女人太忙就是丢了家庭、忘了根本”天天挂在嘴边。
林晞一天到晚在公司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闲下来还得费心思应付她，等到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没有理解，没有关怀，更无关爱意，面对的只有一张埋怨的臭脸。
平心静气？她不是超人。
陈年往嘴里灌了口蜂蜜水，没好气道：“那是我妈——你也知道，我妈是农村人，不习惯城市的生活，她给你打电话只是想要关心你，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她？”
林晞冷淡道：“她是关心我吗？她是在关心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儿子有没有在我这儿受委屈。”
陈年手里的杯子啪嚓一声落在茶几上：“你注意分寸。”
类似的话林晞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她冷下口气：“这句话，你应该跟妈说。”
陈年抬手使劲拧了拧眉头，不耐烦道：“你去做晚饭吧。”
又是这种皇帝下旨般的语气……
“我减肥，不吃晚饭，你自己解决吧。”
陈年不是皇帝，林晞也不屑给他当丫鬟。
陈年盯了她片刻，忽然噌一下站了起来，“老妈老妈你照顾不好，晚饭晚饭你不做，我娶你回家是当摆设的吗！”
大部分时间，陈年都恰如其分地维持着他金融精英的完美风貌，可卸下这层面具，他也只是个脾气不怎么好，甚至称得上傲慢的丈夫。
尤其是喝醉了酒之后。
但她没理由和一个自大的醉鬼做纠缠，只是沉默着。
可林晞越是平静坦然，陈年越是歇斯底里，似乎这样，他就能牢牢占据道德立场的高地，证明自己在这个家的地位。
“你不就是因为当初我妈误会了你和那个男模特，闹到了你公司同事面前，你觉得难堪了，没面子了，才揪着不放是吗？”
这件事，林晞半点不愿再提。
她深深皱眉，却还在竭力控制着语气的平和：“到底是我揪着这件事不放，还是你和你妈揪着不放？陈年，结婚之前，我是不是和你讲清楚了，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妈不分青红皂白，胡搅蛮缠，耽误了整个部门的工作进度，来谈合作的经理捏住了把柄，往死里压价，我熬了四天大夜，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勉强挽回了损失。”
“你说我不够照顾她，你还要我怎么照顾她？难道要我扔了工作，天天陪她玩，逗她笑，一天八百个电话打过去才算照顾她吗？”
陈年的手猛砸了几下茶几，怒吼道：“对！你那破工作到底有什么好的！是我赚的钱不够你花？还是你压根就看不起我和我妈！”
林晞的呼吸滞了滞，果然，很多真心话，人清醒时只会憋在心里，喝醉了，才会揭露它最原本，也最不堪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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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和陈年之间，从始至终都有一道鸿沟。
见她微微愣住，陈年冷笑一声：“让我说中了？咱们结婚的时候，你哥就明里暗里地挑我的错，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家瞧不起我们家，嫌弃我和我妈是乡下来的，没你们南城人的高贵血统！可我亏待你了吗？我上了一天班了，回到家想要口热饭，喝口热水，怎么别人家妻子都能做到的事，就你特殊？”
“我当初就该听我妈的，你那份破工作辞了最好！要不然，哪有后来的傻x事！”
高浓度的酒精疯一般燃动怒火，陈年凶恶的目光立时对准了黑白茶几上整齐摆放的玻璃茶具。
“砰砰”几声骤响，玻璃碴子哗啦啦碎了一地，在渐微的夕阳下折射出沉寂的光芒。
林晞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这个丑态百出的酒醉男人身上，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
噼啪碎响仿佛无数把尖锐的利剑，刺穿了她脆弱的耳膜，脑海中嗡鸣不止。
曾经在婚礼上，也是这么“砰”的一声巨响，五颜六色的彩带横冲直撞地飞往天际，陈年紧握住她的手，放飞了婚礼最后的一发礼炮，亲友们围在巨大的香槟塔下，欢笑，吵闹，交换杯盏，她的耳边，陈年的声音低沉而深情，“我会尽我所能，爱你、敬你，在我的一生中，对你忠心不变。”
爱我、敬我，对我忠心不变，陈年，你失约了，彻底、完全。
林晞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灰沉的日光落回她脚边的狼藉。
“砰砰砰——”
陈年砸桌子的声音激烈如闷雷，一整套精致的玻璃制茶具摔了个七零八落，从客厅到玄关，流尽了黄昏的最后一滴血泪，也消磨去了林晞对这段感情的最后一点的眷恋。
可她的眼角流不出半颗眼泪，失望与心寒仿佛雨季的潮湿，早在暴雨袭来之前，就已经侵入了身体的每一个隐秘角落，余下的，唯有她嘴角自嘲般的微笑。
“你笑什么？”陈年一步步走过来，“我告诉你，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你哥也是，你们家人简直一个德行！”
林晞干脆利落地推了他一把，二话不说，提起包、蹬上鞋准备往门外走。
“大晚上你干什么去？”
陈年拉拉扯扯，抓住了她素白的皮革包带。刺啦一声，皮包的链带自金属质处断裂，香水、纸巾、唇膏连同熄屏的手机稀里哗啦飞了一地。
林晞冷着脸，啪给了陈年一巴掌，转身咔嚓一声推开了门。
她的脚还没来得及踏出去，一抬头，正对上一双乌黑如漆的瞳仁，像两块圆润的黑水晶，又像乌云淋过的野草，青春、干净，却泛滥着难以察觉的阴郁。
是她在楼道里撞见的那个学生。
这次近距离观察，林晞才发觉，站在门前的少年原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身材高挑，皮肤偏白，穿一身高中生里常见的深蓝色校服，五官俊朗如画。长相不说超凡脱俗，站在人群里，也能轻易引人注意。
偏偏衣服不大合身，裤腿处显而易见的短去一截，宽大的上衣更是道袍似的笼罩在他清瘦的身躯上。
林晞顿了顿，她在时尚圈子里工作数年，什么好看的人没见过，可她十分笃定，眼前这个少年，放在每一个服装设计师眼里，都会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模特。
他怎么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前？
林晞才要张口问问对方的来意思，耳边忽然“嗖”一声，电光石火间，熟悉的米色腮红盒子精准击中少年的胸口，在校服纯白色的中央留下一抹绯红后优雅落地。
紧接着，陈年嘶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给我滚！”
少年刚才想说什么林晞不确定，可从他现在一脸吃人般的阴郁上，林晞明明白白地读出了几个大字。
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