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终章
长明曾经告诉她,他生下来就是不被祝福的,他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带着意外离开,也无憾。
鄢敏捂住他的嘴,不要他往下说。
他把脸贴紧她的掌心,他说电视机要买85寸以上的,客厅一个房间一个,这样他们可以在床上相拥着看电影,一直看到睡着。
他买了一栋房子,要装修成callmebyyourname里那栋别墅。
大庭院,木质楼梯,铺着蓝白格子的实木餐桌,一家人可以露天用餐,小孩子绕膝跑来跑去,尽情欢笑,不必害怕打扰邻居。
天高地阔,肆意享受生活,空着的手永远有人来牵。
阿敏,你不要畏惧孤单。
难道是自欺欺人的梦?
是梦,又为什么如此真实。
得到又失去。
似乎比从未得到更痛。
鄢敏手撑石板地,只觉得迷惘。
掌心木芙芙,连疼也感受不到了,她仿佛溺水的人,无边无际的潮水,倒灌进鼻孔,挣扎的手渐渐静止。
眼见着那绿洲越来越远。
她上不了岸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
鄢敏感受到有人扶住她的肩,她像受惊的鸟一样瑟缩,扭过头却看到苏长明惊慌失措的眼。
“阿敏,你没事吧?是不是腿伤又痛了?”
他抱她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尘土,将她扶到路边座椅上。
苏长明将地上散落的花瓣捡起来,一片片捧在手心,一笑,“这是给我的吗?阿敏,谢谢,我很喜欢。”
可是没有得到回应。
他没有强求,只是默默揉着她的腿肚,她的膝盖。
鄢敏有些呆呆的,仿佛惊魂未定,梦游一样,任他摆弄。
苏长明焦灼的目光直望到她眼睛里,鄢敏想要做出反应,可是始终好像隔着一面纱,网住她的脸。
不能呼吸。
她和他隔着好远好远的空气。
北国的雪那样深那样冷,飘飘落个不停,她走不出那片白雾了。
苏长明那样温暖,贴心,可那温暖贴着她的五脏六腑,蠕蠕的烫,对鄢敏来说,简直像蚂蚁撕咬一样的疼。
一种长久的痛,迟早要大发作的。
他拿出手帕,擦她额头的汗。
鄢敏突然劈手夺过那帕子,狠命往旁边一掼:“你怎么那么贱,我在对你甩脸色你看不见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苏长明有一霎的失神,她莫名其妙的怒火令他委屈,想必任何一个成年人被当众这么训,也都会一愣。
可是他随即追问起来,良好的家教让他用理性解决问题,而不是情绪。
“阿敏,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鄢敏别过脸去,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不远处人头涌动,有警车来了,空气中飘着腥气,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无比烦躁。
苏长明向马路上望一眼,来扶她,“来,我们去商场里面好不好?”
鄢敏伸手推他,下了死力气,几乎把他推了个踉跄。
他撑椅背,才勉强稳住身子,眼里的茫然让她不忍心多看。
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走了。
他也立刻追上来。
是啊,这样没头没尾的一通脾气,任谁都要弄清楚理由的。
可是苏长明只是说:“回家吗?让我开车送你吧。”
“我想静静。”
“为什么?是因为迟到吗?”他小心翼翼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别不理我好吗?”
“是,是因为迟到。”
她歇斯底里:“约定了时间,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挂断电话,为什么不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我?”
他垂下的睫毛轻轻颤抖,静静接受她的狂风骤雨,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黑黝黝,里面有她。
只有她。
她呆站在原地,心里竟生出点点恨意,那样美好的一双眼睛,可是她配不上他。
她敏感地简直就好像浮在水面的一块冰。
她不适合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就像她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回应任何热烈感情一样。
不适应,不适合。
只要北国的雪雾还存在,她心中的阴霾就别妄想散去。
那如影随形的威胁,风吹草动,就几乎摧毁她所有的柔软。
而他还在执着地牵她的手。
他说:“真的对不起,我不会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好吗?让我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好不好?”
鄢敏放开他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他说:“我想听你讲给我听,你为什么在害怕?”
他高瘦的身影随风飘荡,秀气的眉宇间多了一分委屈,几分心疼,可是她却无力填补他的空荡,毕竟她自己也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周扶玉的预言应验了。
雪山下埋葬的不止一个小女孩,还有这个小女孩余生的幸福。
她再也无法安心感知快乐了。
她低头,露出脖颈,过了好一会,才说:
“这次你可以包容我,下次呢,下下次呢?生活中总有意外,如果每一次我都是这样的反应,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受不了我的。”
“阿敏——”
“长明,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悲剧后果了,你知道吗?”
她抬起头,苏长明这才发现,那使人爱怜的眼睛里浮着水雾。
他一怔,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鄢敏望着他缄默的神色,心下了然,掉头离去。
“阿敏,我只恨我自己,与你错过许多时光,没有资格陪你面对一切。”
他说。
可是他人生的女主角已经将背影留给他。
而这句如泣如诉的剖白,注定像无人欣赏的玫瑰花瓣零落成泥-
鄢敏下榻的酒店接二连三地举行婚礼,有时候才进电梯就被塞一包喜糖,问了才知道,今年是难得的双春年,最适合结婚。
再适合也与她无关了,这段时间她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国外。
说真的,在家乡,待久了,总觉得这样样都比异国好,真是不想走。
她爸打电话来骂过她一通,鄢敏接了电话,把听筒搁在一旁,依旧收她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她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回来,说到底还是捱沿着不肯走。
抽走桌面上的一封信,却无意撞翻喜糖盒,红艳艳的糖纸簌簌飞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鄢敏用扫把将它们敛在一起,小心翼翼扔进垃圾桶。
在桶底发现两张电影票,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去的。
一个韩国电影,很著名的导演,非常擅长拍复仇题材。
前一段时间她和苏长明一人一桶爆米花,在电影院哭到不能自已,互相用袖口给彼此擦泪。
后来出了电影院,鄢敏看见苏长明的脸,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点悲伤的氛围都没有了。
原来她出门前走得太急,化妆时干脆用手掌调眼影。
现在她的掌心干干净净。
可不嘛。
全蹭到苏长明脸颊上了。
剧情不怎么记得了,这个时候倒想起苏长明花猫一样的脸,还有电影中重复出现的一句台词。
“笑,全世界陪你笑;哭,你一个人哭。”
电影最后男主角找到催眠师,忘掉痛苦记忆。
鄢敏没有那样的福气,注定失去纵情欢笑的资格。
过了许久,爸爸渐渐不说话了,空荡荡的房间只听到电视的声音,八点档偶像剧,男女主拉拉扯扯在吵架。
鄢敏抓了一把瓜子,站在电视前面看,无意间瞥到手机,屏幕竟然还亮着——对方还没挂。
“喂?”
她觉得奇怪,问了一声:“爸爸?”
“是我。”
沙哑的声线自电话那头传来。
鄢敏一怔:“段冬阳?”
出声后又是一怔。
太久没有讲话了,她的声音和段冬阳的一样嘶哑,简直陌生。
他回答:“嗯。”
她直截了当问:“你要干嘛?”
想到段冬阳自始至终都在电话那面听着。
她的沉默,她收拾东西的乒乓,她电视的声响,她吃东西时的沙沙,全在他耳里。
她便觉得悚然。
对方轻笑,语气轻松:“你还是爱看这些家长里短的爱情剧。”
“电视正好在放罢了。”她说。
“哦。”他说:“天气冷起来。”
“嗯。”
“仿佛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些,噢,忘了,你往年都不在港城,今年有没有不习惯?”
鄢敏没有理他。
他只是喋喋说着:“你爸爸的腰疼又犯了,我下午给他买了药,你不要担心。他这个病也真是折磨人,往往一发病,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他啊,一伏案工作就好几个小时,就是年轻人也遭不住呀。”
“段冬阳,你到底想说什么?”鄢敏忍无可忍。
“我也劝过他别那么拼。你爸爸哪里肯听,好了还是照旧。我说*,你也应该劝劝他,我的话总比不过亲闺女分量重,你说是吧?”
“段冬阳!”她几乎就要发火。
对面沉默数秒,像是妥协。
他低沉的声音在电话的音波里听起来更加苍凉。
——“鄢敏,你能不能别走。”
后来的很多天里,鄢敏的耳边总萦绕着这句话,而她已下定决心,又怎么能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她尽量不去想段冬阳,可是也不得不认同,段冬阳说的对,她是一个狠心的女人,狠心到恶毒的女人。
也许这样比较直截了当。
如果你发现前方的路可能会使你,使别人受伤,你还会傻傻向前吗?反正现在的鄢敏不会去赌。
清醒着沉沦,难道就不是沉沦了吗?
鄢敏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
只当做了一场梦,只不过这场梦教她看透现实,收爱恨,免娇嗔,从此他乡是故乡。
登机那天蕊蕊他们来送她,却没想到徐文兴也来了。
他见到她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最后还是吞吞吐吐把当年他知道的一切,尽数告诉鄢敏。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咖啡的冰渐渐融合,一大片水雾贴在塑料杯上,握在手里又滑又腻。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
万万没想到,当她躺在北国风雪中,段冬阳在雪白的病床上如万箭穿心。
当她在陌生的异国小镇辗转难眠的时候,段冬阳在潮湿黑暗的囹圄中看不到天明。
抿着唇,咬紧牙,他那样那样沉默,受了苦也不说。
难道鄢敏不知道,就不会承担内疚吗?
段冬阳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觉得恨会比爱更好过。
最后徐文兴说,骂他吧,打他吧,一切他已经做好心理承受,他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失言,会带来两个人的人生错位。
时过境迁,再纠缠这些有什么用呢。
登机的广播响起,头顶洒下轰隆的鸣动,走过这扇门,从此记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两个人只是惊鸿一瞥。
“好了,蕊蕊,抱我一下吧。”鄢敏说。
几个人分别给了鄢敏几个大大的拥抱,最后执手话别,徐文兴别过脸,肩膀轻轻颤抖。
鄢敏说:“好好过日子吧,既然娶了人家,又有那样可爱的一双女儿,就不要再想从前了。”
徐文兴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这些年,他也一直活在愧疚中,这种滋味不好受。
鄢敏说:“当年我们那样年轻,什么都不懂,如果我是你,未必能做出更好的决定。我知道你是恨段冬阳,你是为我好才那样做。”
徐文兴说:“我不知道当年你竟那样爱他。”
“爱也好,恨也好,连当时的我也不能察觉区别,你又怎么会知呢。”
她说:“要怪就怪我们太年轻。”
太莽撞,太意气,被推搡着放弃,直到空荡的半边身体传来隐痛,才发觉当初放弃的是什么。
她提包里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屏幕亮着,是段冬阳。
她恍惚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这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过了安检,催着她进去。
鄢敏刚想接听,电话过了时限,已经自动挂断了。
最后还是关了机。
万丈高空,地面越来越小,鄢敏一阵耳鸣,身边的小bb受不了低压,哇哇哭起来。
那宝妈关切问她:“小姐,没事吧?”
鄢敏摆手:“没关系的。”
“真的吗?”她往她脸上看了看:“真的吗?小姐。”
鄢敏觉得奇怪,对方递来一张纸巾,“别哭了。”
“有吗?”她说。
才想拒绝,一颗泪就滚下来,大滴的,滚在绢纸上,漾湿一片,像一朵惨灰色的花。
她一怔,又有更多泪水落下来,她抽过纸,连谢谢也忘了说,只是揩泪。
最后她终于无力,掩着脸,身体塌下来,伏在桌板上抽噎,只是抽噎。
陌生人在万米高空轻抚她的背,她们素不相识,可是感同身受。
像她哭的那样惨烈,一定是很难过很难过吧。
她跟着人群走下飞机,这边是晴朗的天,一个完全倒转的世界。
她听着拉杆箱摩擦地板的声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不会觉得这声音刺耳,她会习惯颠沛。
鄢敏原打算打出租车回酒店,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却发现没电了
她蹲在机场旁手机贴膜的小店,狭窄的玻璃柜前,看见屏幕一闪,随后数条来电弹了出来。
鄢敏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条国内号码就占据了屏幕。
不知怎么的,她心猛地跳起来,没有接听,就觉得,这通电话会给她带来一个无法承受的消息。
“喂?”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线。
“你好,是鄢敏女士吗?”郑重其事的冷漠,仿佛例行公事。
“是。”
她几乎以为是诈骗,就要挂掉电话。
可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晕死在这片缭绕着昏黄雾气的下午。
她握紧电话,短小的充电线让她不得不弓起身子,像受惊的虾米一般颤抖。
“对对,是的,您说他怎么了?”
第69章 完结章—其实我还爱你
这是第几次坐在这里呢?
冬天是收藏的季节,注定鄢敏的春日要被压缩,被挤压,浓缩成一小片。
标本一样,将来是放在玻璃片里看的。
再痛苦,也要睁开眼睛记清楚。
因为这是关于他的,最后的记忆了。
妈妈走的时候,她在北国的雪地,弟弟走的时候,她在异国阴湿的床板。
是不是段冬阳最疼她,才给她一个机会,坐在着消毒水弥漫的白雾中,等待他的消息。
她害怕时间流逝,害怕铁门上端鲜红变成滟绿,这代表着一个坏消息来临的可能,而她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鄢敏看见自己的身体跪倒于布满血渍的地板上,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扶住她。
慢一点吧,慢一点吧。
她祈祷。
她的心一半尘封在这个白色王国,一半飞于半空。
在尘雾缭绕的道馆,香火气扑面,少女怀着湿润的心情,真心祈祷两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掩面流泪,为那个天真的女孩流泪。
她被人扶到座椅上,血迹那样多,染红了她的白袜子。
都是他的。
那个劲瘦的影子如今变成一摊血迹。
她的段冬阳。
段冬阳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昏迷不醒,黎思念不敢想象他的样子,警察说从六楼摔下,手臂还紧紧抱着将他推下去的那个人,血把两个人都染红了。
那个人当时就不行了,段冬阳还留着一口气,可是也是希望渺茫。
他们说他们不懂。
段冬阳工作体面,没有不良嗜好,生活规律,收入可观,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金子塔尖的人物,前途一片蔷薇色。
是什么让他在深夜时分驱车来到这个废弃的烂尾楼,这里不似光洁的办公园区,皮鞋踩上去,是肮脏的,充满腐臭的,是和段冬阳不符的。
他在会见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最后发展成械斗,以至于付出生命?
警察在段冬阳的车上发现大量利器,一些被他带上楼,一些被留在车上。
他们怀疑段冬阳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只是想不通。这个前途光明,年富力强的俊朗青年,究竟和这群社会边缘人物,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你死我活不可。
他们只知道,与段冬阳缠斗的那四个人中,有两个是最近刑满释放人员。
可这两个人的刑期皆长达十余年,入狱时,段冬阳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怎么会和他们有过节呢?
鄢敏没听完,就颤抖着声音问,其余是不是有两个姓冯,一大一小,父子关系。
对了,都对上了。
鄢鸿飞脸刷地惨白,鄢敏从来没见过老豆这样憔悴过,仿佛风中老树,摇摇晃晃。
她急忙上前扶住爸爸,听到他嘴里喃喃:“造孽,这是造孽。”
在那四个人的住处,找到大量与鄢敏相关的新闻报刊。
警察指着其中一张结婚照,问是不是她,里面是她和苏长明,依偎着,笑容甜美。
现在那四个人都已故去,段冬阳陷入昏迷,他们只能来问鄢敏。
鄢敏看着那相片,泪就滚下来了。
爸爸反手握住她的手,“哭吧,孩子,哭吧,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保护你,害了别人。”
鄢敏侧过脸,仿佛要把为妈妈的泪,为弟弟的泪,这些年的委屈,那些年没有流出来的,全部落完。
抽噎后长叹一口气,父女俩难得的平静,竟多亏了段冬阳,迟来的父女情谊重新萦绕心间,坚强毁于一旦,可是鄢敏却难以感到欣慰。
最后警察告诉她,段冬阳坠楼昏迷前,曾打出一通电话,是给她的,他们问她,他说了什么。
鄢敏摇头,她竟然没有接到。
鄢敏看到铺天盖地的红,眼眶肿胀出血,脏器爆裂摩擦,肋骨插进肉里,风吹过都是刺骨的疼。
她难以想象,段冬阳拨通最后一通电话时,正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他应该拉开干净的蕾丝窗帘,泡一杯咖啡,白色的热烟袅袅。
他应该在洗热水澡,应该在看报纸,应该在浇花。
唯独不应该在这里。
像他那样自私的人,像他那样自我的人,像他那样自爱的人。
他比别人更珍惜自己。
从来不会踩井盖,锁门要锁三次,吃自己种的蔬菜,每周都去健身,即使云雾天也会晨跑。
他种的菠菜还没有收呢,他怎么会放弃生命?
为了她?
他以为除掉她害怕的人,她就会留在这座城市吗?
这个城市所有让她不安的人都离开,她就会丢掉过去的包袱,轻快地奔向未来,奔向那张婚纱照背后的未来。
他真的很聪明,聪明到连他自己都算计进去了。
她怎么能忘了。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那天鄢敏没有回酒店,也没有去她爸家,而是回了段冬阳的公寓。
她的生日输入密码锁那一刻,门开了。
其实她也就来过这里一次,怎么就那么印象深刻,她有轻微路痴,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走错路,一个路口都没拐错。
段冬阳把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家具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他从来对自己严苛,生活上能给人以享受的东西,从来不碰。
连房子也和他人一样,冷冷清清。
鄢敏点上灯,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疲惫,站在白灯下就有些恍惚。
她想段冬阳从前那么想要一个家,怎么现在有了房子,反倒装扮得不怎么上心,好像只是暂时歇歇脚,打个盹的地方。
他那么想要在港城扎下根,怎么又好像随时要离开。
鄢敏去浴室泡了个澡,柜台上一排女士沐浴露,女士洗发水,精油,润肤膏,各种牌子都有。
是那天晚上段冬阳买回来的。
一口气买了那样多,她想他一定把导购推荐的全买回来了,瓶瓶罐罐挤满柜子,他自己的东西倒摆在角落,可怜的一小点。
结果她一样都没有用,因为那天和他吵架了,看到他碰过的东西就烦,只是随便冲洗了下,就走了。
她用他的毛巾擦身体,用他的吹风机吹头发。
整个房间都是他身上的薄荷皂香,浮浮沉沉飘荡在空中。
鄢敏看见他的剃须刀随手搁在浴室柜,在充电,尾部闪着绿光。电充满了,可以用了。
浴室全是水蒸汽,热烘烘的,她倒觉得一阵凄凉。
鄢敏拔下电源,把剃须刀上的水汽擦干,妥善盖上盖子,这样才不容易生锈。
但其实这样做是毫无意义,因为——
她慢慢闭上眼睛,一阵酸涩。
到了房间,还是有若隐若现的皂香,可能因为她穿着他的睡衣。袖子大得像水袖,只能高高挽起来,裤子根本没办法穿。
他在她不知道时间,真的壮了许多,也高了许多,像小白杨长成参天大树。
簌簌的树叶摇晃声在她耳边滋生,劲瘦高挑的身影一瞬间化为乌有。
鄢敏愣了愣,拂了拂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才躺上去。
合上眼,却睡不着。
那天她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死段冬阳,可是睡得很香,简直一睁眼就到天亮。
奇怪,那时候那样讨厌他,可是那样信任他,躺在他身边便觉得安心。
可是偏偏要表现得不安,原来像久未归家的小兽,因为安全,因为熟悉,所以不习惯。她那时候不懂。
鄢敏在床上翻覆,还是决定下床。她赤脚走向衣柜,拉开柜门,他的气味瞬间扑面。
一色的黑色套装,商务又严肃。像他。
其实他这个人顶无趣,很少戴配饰,基础的衣服手表都是一个风格,一水黑白灰,这些年也没变过。
可是鄢敏一件件摸过去,他的黑色呢绒大衣,高领的灰色羊绒毛衣,亚麻面料的咖啡色短袖,一大叠衬衣,各种领带,好像许多个他的分身。
他的春夏秋冬,他的晴雨季,每一天的他。
昏沉色调中夹杂着一抹亮粉,鄢敏小心翼翼从衣服底下,把那淡粉色拽出来。
原来是一块小方巾,淡粉色底,菱纹格图案,很漂亮。
她拿起来仔细看,看到底部有两块地方勾了丝,破了个三角形的小洞。
鄢敏这才认出来这是她的丝巾。
她还记得,她用它绑头发,结果让扣子挂了一下,就成这样了。
后来收起来,许久没见到,她还以为丢了,却原来在这里。
鄢敏把丝巾挂起来,段冬阳的西装挂在一起,陡然一看,好像她的头依偎在他肩膀。
其实很奇怪,一个那样沉闷,一个那样活泼,挂在一起却不觉得突兀。
鄢敏终于找到她想要的。
那个盒子,黑色,四方的,捧在手竟也有些重量,和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来和她抢了。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盒子郑重放在腿弯,打开时,饶是鄢敏已做好准备,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里面是一张张的的她。
——初到异国坐在甜品店发呆的她,在新家门口挂风铃的她,河边读书的她,戴博士帽的她,还有她的毕业照,她的入职证件照,她的第一次团建,公司传在官网的图片。
每一张都是她。
每一个阶段的她,不同角度,不同地点。
更惊讶的是,每一张图片都有段冬阳在相同地点的照片。她在左边,段冬阳就在右边,仿佛合照。
也就是说这些年,段冬阳去过她去过的一切地方,试过她做过的所有事,尝过她的情绪,体会过她的痛苦。
难怪她讨厌的室友总是悄无声息地搬走,房间的坏电视莫名其妙修好,交房租时偶尔会在路上捡到无人认领的钱包。
她以为是幸运,却没想到是人为的安排。
他默默把自己变成鄢敏的另一半,一个影子。他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自己的抱负,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自己,却不让她知道。
现在他和她一样,终身一跃,躺在百尺高楼之下,是否也是想真正体会,鄢敏当初在雪地的无助。
就像他说的,他想体会她的一切,包括痛苦。现在他真的做到,有感觉赎罪吗?
她每一次升学,每一次搬家,每一次离开又再来。
原来都有一个人在原地,在原地等她,等她回头。
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他们在同一时间,却不在同一空间。共享空间,却永远隔着时区。
你爱我,却不能告诉我,因为你还不能证明你的爱,而我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爱。
而当我接受你时,你却为了证明真心,已经离开。
鄢敏终于感觉到钝痛,由脚腕传来,她看得太久了,那痛苦那样深。
她撑着地板站起来,到床上躺下,半黑暗的房间里,静得只听见心跳。
她打开手机,里面有段冬阳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看。
短短一行字,却用了他毕生的力气,他也直到那一刻,才敢堂堂正正把这条短信转给她。
鄢敏侧过脸,泫然泪下,很疼很疼。
黑暗中,屏幕闪着光,仿佛雪花映衬下的凉月光:
“阿敏,对不起,我还爱你。”
她答应他,她会幸福。
在这座城市。
安稳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