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不落雪》 1、第 1 章 夜色渐浓,灯火阑珊,窗外行人匆匆,鄢敏想不到回国后的第一顿饭,竟是和一个陌生男人,吃法餐。 此刻无比想念港城的烧鹅乳鸽云吞面,哪怕给她块腐乳蘸馒头,她都能吃得吧唧香,唯独看到鬼佬做的菜,倒胃口。 什么样的男人,会带在国外待了十年,第一次回家的女人,在家乡吃外国菜? 鄢敏想,反正不会是个绅士。 她兴味索然,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保持微笑。 “苏长明。长明。”摩挲着铜版纸上烫金的三个字,她嫣然一笑,“肠鸣您是不是需要来点益生菌?” 苏长明饮了口红酒,暗红的酒水在指尖摇晃,“鄢敏也不错,省得取英文名了。” 无语的冷笑话,鄢敏从小听到大。 源于鄢敏二字念起来和yummy酷似,所以,过去她的狐朋狗友们一吃到好吃的,就鄢敏鄢敏地叫,叫得她对这个词都应激了,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鄢敏把卡片放在桌子上,“苏先生,相亲是不需要递名片的。” “鄢总说让我当公事办。” 如果是十年前的鄢敏一定发脾气,红唇会像连珠炮一样发射。 什么叫当公事办?你是甲方还是乙方?难道我爸看中你当上门女婿,我就得当萝卜白菜,任你挑?让你半分心思不愿意花。 但现在的鄢敏两手一摊,笑吟吟的,“看来我爸为了把你留在公司,把我当定金给你了,怎么样,看上我没有?” 苏长明一怔。 鄢敏在他眼里看到错愕。 黑色的瞳孔,倒映一个落魄的影子。 长发乱蓬蓬束到脑后,脸瘦地不成样子,显得眼睛大得没有比例,反倒不那么漂亮。身上的灰色连衣裙是抢购的过季打折款,皱皱巴巴,耷拉在身上。 这样朴素平凡,怎么会像大名鼎鼎的鄢鸿飞的独女,鄢记食品飞扬跋扈,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岁月大概就是这么神奇,曾经再光彩照人,意气风发的少女,经岁月的磋磨,纷纷露出灰扑扑的底色,哪有咬不碎拍不扁煮不烂的铜豌豆,始终如一的美好,硬撑罢了。 “可是,鄢总说,娶了你,鄢记还有几个子公司都交给我管理。这难道不划算?” 鄢敏哑然,其实父亲的想法她早已明了,不加修饰听到,还是冲击。 大概从十年前那件事之后,父亲便不再把她当家人。 在父亲心里,鄢记是父亲的,是他那个早夭的继子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干儿子段冬阳的,甚至可以是女婿的,唯独不能是她这个不孝女的。 段冬阳不肯接手,他便宁愿相信陌生人,顺便搭上亲女儿下半生的幸福,捆住一个女婿。也不愿意相信,她的品行可以管理好鄢记。 她记得,选专业那天,给家里打电话。 隔着千山万水,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选食品化学。屏住呼吸,指尖轻轻颤抖,那正是父亲当年的专业。 鄢敏立即删掉喜欢的摄影专业,填上不熟悉的食品化学,本硕一口气读了六年,毕业后在当地一家检测认证公司做食品检测,过的平淡如水,且忙忙碌碌。 后来有一天,她再次拿起相机,却发现,拍出来的照片死板而生硬,毫无灵气,从此再没摸过相机。 到底白白浪费了十年光阴。 鄢敏两根手指绞着桌布,仿佛那是所有的轻视和误解,她把它捏在手里,揉扁搓圆,张开手,它又恢复原样。 “想娶我?” “大概是。” 鄢敏向前俯身,“你知道我爸为什么非要在他走之前,亲眼看见我结婚吗?” “为什么?” 鄢敏闷了口酒,“我有残疾。” 曾经多么伤痛的记忆,现在竟能笑嘻嘻地说出来。 她站起身,提起裙边在桌边走了两步,能明显看到左腿比右腿迟钝许多,她再往上提裙,露出大片大片恐怖的疤痕,鳞次栉比,如同死鱼鳞般丑陋。 面前的男人皱起眉,坦白地露出不可思议,又充满好奇的眼神。 鄢敏低下头,“所以,我爸不是送家产又赠千金,而是怕我嫁不出去,把我当垃圾打包给你了。你买到残次品了。” “哦?”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天生残疾,不会遗传给咱们的孩子。” “那是?” 鄢敏看出他探究的神色,猜想他一定不是土生土长的港城人,才会把当年轰动港城的丑闻当做新闻听,他爸找这么一个人,不容易。 “如果感兴趣,可以搜刮一下十年前的新闻,关键词艳照,哈哈哈,虽然都被我爸删完了,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她等着看苏长明的反应,苏长明却变了脸色,定定看向窗外,“你说的事,跟他有关吗?” 她好奇地看过去,街道对面的树下,停着辆黑色的宝马车。 车门开着,她看见,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靠在车旁,手里掐着根燃烧的烟,锐利的目光穿过玻璃,直射在鄢敏身上,叫人不寒而栗。他一定站了许久,皮鞋旁散落了起码十个燃尽的烟头。 鄢敏转过脸,假装没看到窗外的异常,“你车在地下车库吗?” “嗯。” “走吧,你开车载我。” 苏长明大概懒得追究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很装腔地替她拉椅子拎包,付了帐,径直搭电梯到地下车库。 那辆黑色宝马车愈来愈小,最后化作一团黑点,消失在视野,鄢敏降下车窗,新鲜空气呼啦灌进来,她大口喘着气。 苏长明目不斜视,“去哪?” “南街岩洞酒吧。” 苏长明把她送到门口。 下了车,鄢敏才回忆起起港城的深冬也冻人。此刻夜渐深,露下沾衣,凉意在搔鼻尖,她打了一个喷嚏。 车窗降下来,驾驶座一件西装外套递出来,鄢敏接过外套,看到苏长明密密的睫毛和黑黝黝的眼睛,像一只诡诈的小鹿。 “多谢。” 他摆摆手,“走了。” 鄢敏把衣服套在身上,浓重的烟草气,不过暖和多了。 岩洞酒吧不在路边,拖着腿往巷子里挪了几步,就看到王准在站在灯牌下,高大的身影冻得打哆嗦。 鄢敏不禁笑开了花,两人相拥,她从里都内都暖洋洋的。 “敏敏,你来的也太迟了。” “是你出来的太早。” 鄢敏摩挲着熟悉的后背,有人说外国的月亮圆,可是鄢敏在异国的每一天都浑浑噩噩,度日如年。此刻怀抱旧友,才感觉心脏的跳动如此真实,喜悦和踏实一如十年前新鲜。 想必王准和她一样激动,要不然,眼里怎么也会有云雾翻涌呢。 “连外套都不穿就出来,你可真行。” “我要是感冒了,你得负责。” 鄢敏笑着说:“感冒药管够。” 王准注意到她过于宽大的外套,“鄢叔叔给你安排的那人的?” 鄢敏叹了口气,“是啊。” “这次真要结婚了?” “不结我爸能答应吗?他让我往东,我哪敢往西。” 王准看向自己可怜的挚友,鄢叔叔怎么忍心,把当年还未成年的,甚至突然残疾的女儿扔到海外,叫如花似锦的年华,孤独中流逝,好不容易松了口,同意她回来,竟是为了把她嫁给别人。 王准一边引着她往前走,一边问,“以后还出去吗?” “不知道。” “我看,你在那边都做到高管了,一步一步走过来不容易,这时候放弃是不是太可惜。” 她耸耸肩,“随便吧,就当是赎罪。” “你有什么罪?要怪就怪那冯晋,还有该死的段——”王准看了眼鄢敏的脸色,叹了口气,“当年如果是我遇上这两个狠人,处理的未必比你好,所以,不要自责。 鄢敏心里暖暖的。生活不尽人意,感谢有好朋友撑腰。 “走吧,进去吧,蕊蕊她们在里头等你呢,今晚圣德小分队忘掉前尘,重启人生。” “好,忘掉前尘,重启人生。” 鄢敏笑着和每个朋友拥抱寒暄,曾经最亲密的伙伴,围着鄢敏坐成一桌,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曾经的鄢敏多么受欢迎。 不管去了哪个学校,总是前呼后拥,一呼百应。 圣德小分队因她的魅力结缘,四个人从圣德幼儿园起就相互依偎,每一个都和鄢敏有独特的经历,是一生的莫逆之交。 以前最爱哭哭唧唧的王准,如今手握操纵生死的手术刀,没有一丝颤抖。看见书就闷头睡的黄蕊蕊,成了港大的教授。最放荡不羁的坏小子徐文兴,竟最早结婚,一对粉雕玉琢的女儿已经能叫阿姨了。 斗转星移,好像改变了很多,但鄢敏知道,有些东西始终如一。 鄢敏捧着杯子,“庆祝圣德小分队成功会晤!” 大家一阵欢呼,四个杯子呼啦啦凑在一块,觥筹交错间,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 蕊蕊说:“敏敏,终于舍得回来了,你不在,咱圣德小分队都没灵魂了。” 徐文兴也说:“是啊,我结婚她都没回来呢,这个女人真狠心。” “哪次聚会我没跟你们通着视频,酒水我赞助的还少了?把我的酒给吐出来,吐出来。”鄢敏朝徐文兴伸出手,佯装生气,“还有我的大红包,拿来拿来。” 蕊蕊摸着她的头发,“我倒是想吐出来,你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鄢敏用手揉蕊蕊的小脸,无比亲昵,“哎呀一回来就审判我。” 王准说:“你们别吓得她下次不敢来了。” 大家嘻嘻笑起来,不属于成年人的娇嗔和萌态,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尽情挥洒。 蕊蕊说:“这几天你得陪我好好逛街,把欠我的还回来。” “好好好。” 四个人吃着喝着,聊着现在的生活和未来的规划,唯独没有提到共同拥有的过去。鄢敏知道,大家在照顾她的感受。 聊到微醺又玩游戏,先划拳,鄢敏太久没玩,老是输给徐文兴,被他好一通嘲笑,蕊蕊便提议玩骰子,鄢敏扑在她怀里说还是你疼我。 徐文兴先喊,他看一眼骰子,挤眉弄眼说:“八个六。” 鄢敏坐在他的下家,一口气叫道:“十六个六。” 王准惊讶道:“我们才四个人,二十骰子,你喊十六个。你疯了?” 蕊蕊捧着酒杯,看着众人傻笑。 鄢敏笑着看向徐文兴,晃晃脑袋,“不合理,就劈我呀。” 徐文兴“啪”地把小盅拿开,“劈就劈。” 众人也纷纷打开盖子,徐文兴有四个六,王准三个,蕊蕊两个,就算鄢敏全摇六,也才十四个。 徐文兴捧腹大笑,“敏姐,你游戏黑洞吧!” 鄢敏晃晃悠悠打开自己的盖子,五个一,纯豹子,算七个,合在一块正好十六个。 徐文兴傻眼了,连连道:“这可能吗?这可能吗?” 其他人把鄢敏的骰子,看了又看,也才肯相信。 “呜呼!服了吧,叫你刚刚欺负我。喝!”鄢敏扬眉吐气地鼓掌,豪气冲天指着徐文兴,“必须double!别赖账!” 徐文兴傻眼了,“你赌神来的?” “呜呼,double!double!” 她得意地给徐文兴倒酒,笑得前仰后合,却发现原本热闹非凡的酒桌,一瞬间冷却,所有人的目光都诡异地看向她身后。 突如其来的阴影遮蔽视线,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鄢敏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心情骤然沉底。 她沉默挣扎,可那只手仿佛条吐着红信子的毒蛇,冰凉,丑陋,散发着丝丝倒胃的毒气,甩不掉挣不脱,恶心地叫人寒毛根根挺立。 “回家。” 男人沉声道。 2、第 2 章 “徐文兴,喝啊,想赖是不是?” 王准的话打断了在场的尴尬。 几十年的好朋友相当默契,徐文兴端起酒杯,“口渴了口渴了。” “得了吧。”呆萌的蕊蕊也反应过来,拿起桌上另一瓶酒往他杯子里倒,“喝这个,这个劲大。” “你要弄死我?” 鄢敏用高跟鞋狠狠踩段冬阳一脚,才抽回手,她笑盈盈拿另一瓶酒往徐文兴杯里倒,“喝这个喝这个。” 徐文兴夸张地叫道:“你更狠啊你!” 王准装好骰子,“再来再来。” 鄢敏也蓄势待发,“徐文兴今天你得趴着回家咯。” 蕊蕊和王准附和着,徐文兴则摩拳擦掌,四个人有说有笑,不动声色构成一层安心的屏障,把鄢敏紧紧保护起来。 鄢敏看着手中的骰子,视线上方始终笼罩着淡淡的阴影。 她被他的无耻打败,下定决心不管他,可实在太惹人注目,一身长风衣,高的像堵墙,几乎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回头看上两眼,视线落在他身上,再扫向她,然后窃窃私语。 “佢哋争拗了咩?” “尼个女仔好狠心。” “如果我有咁帅嘅男朋友,同佢争拗,我自己抽自己。” 鄢敏后牙都要咬碎了,连喝了好几轮酒,简直想把酒杯扔在段冬阳脸上。 后来,连服务员都过来了,小心翼翼询问她,“小姐,可否放你男朋友坐下?” 王准说:“美女,不好意思,他和我们不是一桌的。” 徐文兴端着酒杯,瞥了段冬阳一眼,冷哼一声,“我们敏姐可不是什么垃圾都捡的。” 看不清段冬阳脸色,鄢敏只感觉身边的气场一僵,她看到段冬阳陷进肉里的指甲,闻到往外冒的淡淡腥味,他在隐忍克制。 服务员小姐姐一愣,祈求的目光看向段冬阳,想请他出去。 段冬阳低着头,“你爸在家等你。” 现在已凌晨,想到父亲在家等她的样子,她后背起了薄薄的冷汗,但仍沉着脸,故作姿态,“等不到我,他自己会睡的。” 段冬阳却微笑,“鄢敏,要把你现在的样子,拍照给你爸看吗?” 不择手段,工于心计,这才是段东阳。 鄢敏带起一抹讽刺的笑。 徐文兴“刷”地站起来,“你威胁谁呢?当老子不存在是吧。” 服务员的脸色更惊恐,王准拉着徐文兴,阻止他冲动。 徐文兴指着段冬阳,“你再欺负鄢敏一个试试!” 王准也说:“段总,怎么说都是老同学,你不打声招呼就要带人走,不怪阿兴会恼你。” 气氛剑拔弩张,蕊蕊握着鄢敏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温度,鄢敏心里升腾起暖意。 “给你时间,你想清楚。” 段冬阳看也不看其他人,手不轻不重在鄢敏肩上拍了拍,“楼下等你。” 说完,就转身离去。 - 他的车停在路灯下,看见她走近,段冬阳下车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她冷哼一声,绕开他,自己拉开后座,坐进去。 段冬阳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后窗上她的脸,“啪嗒”一声,合上车门。 鄢敏倚在真皮座椅上,车上有淡淡的木质调香水的味道,混着衣服上传来的烟草味,她合上眼睛,已经有些醉了,闻到这个味道更是想吐。 段冬阳斜了后视镜一眼,后车窗缓缓降下,清爽的风灌了进来,给车内带来一丝清凉。 再睁开眼睛,车已经停了。 段冬阳拉开车门,“下来。” 鄢敏往外看,竟在酒店门口,她狐疑地看了段冬阳一眼。 他笑了,“怕了?” 鄢敏跳下车,倒要看他耍什么花样。 段冬阳绕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略过,“脱了。” 她难以置信,“什么?” 他不答话,直接上手脱她的外套,她拧不过他,也不想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跟他拉扯。 段冬阳把那件男士外套扔进垃圾桶,嫌恶地皱起眉,“臭死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忍着脾气,跟着段冬阳往里走。 到了房间,关上门,好大一张床横在中间,孤男寡女,她不觉得害怕,只是尴尬。 他把她推进浴室,她挣扎着要出去,可他的手死死钳住她的胳膊。 终究男女的力量悬殊,鄢敏用尽全力,他却纹丝不动。她索性掐他拧他咬他,他好似铁了心,不让她出去。 僵持之下,她终于爆发,“段冬阳你有病是吧?” 段冬阳说:“把你一身酒气洗了再回家。你想气死鄢叔叔?” “鄢叔叔?”鄢敏与他针锋相对,“你不是应该叫爸爸吗?我这个亲女儿给你腾位置这么多年,你还没混到名分呢。” 段冬阳的脸刹那就白了,“我没这么想过。” 她愈发刻薄,“还有你妹妹。搬进我家了吗?恐怕我爸不能接受多一个女儿。不如你把她娶了,带她跻身名流。一人得道,鸡犬还升天呢,何况是你妹妹,比卑鄙下流,段冬阳,你做的还不够彻底。” 段冬阳面色铁青,拽着她的胳膊,把她甩在墙上,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去够花洒。 后背传来钝痛,冰凉的水打在身上,鄢敏浑身湿透,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他一怔,移开花洒,去调水温。 鄢敏趁机跳起来,毫不犹豫扇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惊天动地,她用力全身的力气,他的脸下一秒就肿了。 段冬阳扭过头看她,身居高位的段总,恐怕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而她扑哧笑出来,迎着他怨毒的目光,得意地与他对视,只觉得无比畅快,“赏你的。回头你管我爹地要医药费。” 他紧绷着身体,像条随时要攻击人的毒蛇,嘶嘶吐出红信子。 两个人对峙,半晌,他先败下阵,她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他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 花洒哗啦啦放水,浴室升腾起一股热潮,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指尖即将点到脸颊的那一秒,鄢敏斜睨着那只手,冷笑着吐出一个字:“脏。” 段冬阳动作定住,或者说整个人都像遭雷击般僵硬,手先垂下来,他怆然一笑,点点头,如一只被猎枪击中的鸟,那般破败。 门在鄢敏面前合上,周围一切重归于寂,她终于感觉累,直直向下栽,倒在地板上,残疾的左腿刺骨地疼。 人都道,段总完美的蜜色皮肤,配上锐利的五官,健美精壮,活力十足,叫无数港城少女倾倒。 只有鄢敏知道,他略深的肤色,不源于奢侈的日光和规律的运动,而是那个来自深山的女子赋予他的永久印记。 他现在住在港城最贵的豪宅,宽敞明亮,抬眼就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海。 可他十岁前的那个家,潮湿阴暗,窄地只能容纳两个人,三个人进去就无法转身,晚上闭上眼睛,老鼠就在房梁上吱吱爬。 他如今打高尔夫球的动作,潇洒,俊逸,为人称赞。 有谁知,他放牛,喂鸡,拌猪食也是一把好手。 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干瘦,怯懦,整个人黑黄地好像糊了十几层泥巴,小猴子一样。他国语说的磕磕绊绊,更不会粤语和英文,很少说话。 鄢敏记得那时他讲话。 那时大家都很小,妈妈心软,留他在家过夜。第二天,她叫他一起上学,推开门看到整整齐齐的蓝色被褥,和没有一丝褶皱的被单,正疑惑,一低头看见睡在地板上的他。 他快速爬起来,黝黑的脸上泛起红,低着头,两只黄黄的小手绞在一起,用不标准的国语说:“鹅,鹅脏的很。” 鄢敏牵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手心搓了搓,而后摊开手掌,粲然一笑,“帮你洗干净啦!” 仗义的小鄢敏搜刮了各种美白产品,做实验一样强制用在段冬阳脸上身上,坚持一个又一个冬夏,亲手把泥娃洗净,露出黑珍珠的光芒。 从浴室出来,段冬阳已不在,桌子上放在一个袋子,里面有一条白色的裙子和一双运动鞋,鄢敏一一穿上,竟然合身合脚。 手机里躺着一条消息:“车上等你。” 一路无言,离家越近,心就越慌,十年间她是多么渴望回来啊,无数次抱着腿哭泣,无数次在电话里哭着祈求父亲带她回家,无数次梦到过去,那个在父母脚边活蹦乱跳的小女孩。 无助和彷徨是真的,现在的恐惧和紧张也是真的,她宁愿出个意外,猝死摔死撞死也好,也不想按门铃。 而有人替她代劳。 门很快开了,一个圆圆脸的中年女人探出头,看见段冬阳立马笑起来,把门敞开,让他们进来。 女人的眼睛在鄢敏身上瞟,“段总,这是,女朋友?” 段冬阳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一定做了处理。 她那一掌用了十乘十的力气,可他的脸却已经看不出来肿,甚至要十分仔细地分辨,才能发现泛红的端倪。 想到段冬阳使劲往脸上喷药消肿的样子,她心中畅快,不由得大笑出声,“噗哈哈,哈哈哈。” 来人见鄢敏的反应,一怔。段冬阳则逃命似的转过头,对她说,“吴阿姨,你误会了,这是鄢叔的女儿,鄢敏。” “大小姐?” 段冬阳没解释,继续向前走,她只能跟着他。 客厅没开灯,鄢敏深深舒了一个气,紧接着灯被打开,她立刻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家里的一切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沙发,茶几,桌椅,包括茶几上被她磕碎一个角的金色牙签盒,妈妈用来按摩的木质梳子,弟弟放在花盆下的紫色水晶球,一切一切,跟十年前的摆放分毫不差。 好像她不是外出十年,而是刚下晚自习归家。 妈妈会从房间走出来,坐在沙发上温柔地看着她。弟弟抱着她的腿撒娇,向她要吃的。 鄢敏默然看着,眼泪滚了下来。 这时,楼上传来响动,她听见男主人的声音,无比熟悉无比冷漠,“让客人上来。”立刻打了个寒战。 3、第 3 章 鄢敏胡乱抹了把眼泪,抬头正对上段冬阳的目光,他空洞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一怔,他立马挪开脸,她把头发理顺,挺直背脊,不愿让人看了笑话。 一个身影走下来,还没踏下楼梯就激动地叫:“啊呀大小姐!” 鄢敏认不真切,只觉得熟悉,待反应过来,已经扑进来人的怀里,“孙阿姨。” 手在摩挲她的头发,清爽的薄荷洗衣液的味道,让鄢敏安心。 “我聪明漂亮的大小姐,怎么瘦成这样。” 孙阿姨捧起她的脸,她在孙阿姨眼里看到心疼,十年未见,孙阿姨的脸好像罩了层白雾,灰扑扑的,像秋天的秃树,苍老得不像话。 不由得想起父亲。 他也已年近古稀,亲女儿对他的现状竟一无所知。 刚出国那几年,她恨过他,发誓一辈子不和他说话,可年纪越大,就越念家,希望有个亲人记挂,电话里的试探以失败告终,伤心之余,是她贱,见到熟悉的人和环境,竟又燃起希望。 她站在门口,父亲对着门站着,在写毛笔字,记忆里一样的高大健壮,其实熟悉,却还感到陌生。 鄢敏忍着泪意,叫了声:“爸爸。” 鄢鸿飞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做事,快到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你妈咪和细佬在那儿。” 她这才发现左边供着两张像,两个都是她至亲的人,相片中又笑得那样灿烂,她不觉得亲切,只是苦涩。 她用手抚摸相框,“妈,阿言。” 鄢鸿飞没有动,仍继续做自己的事。 她点了一炷香,用手板着左腿,在相片面前跪下来,“妈,不孝女回来了。阿言,这次姐姐没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不要怪姐姐,姐姐明天给你补上。” 鄢鸿飞说:“起来吧。” 她才敢扶着柜子,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走到父亲身旁。 父女俩从前常促膝长谈,如今只剩下沉默。 她平复着心里的落差,酝酿着道:“爸爸,这么晚了还练字。” 鄢鸿飞淡淡说:“以为我不想睡觉吗,我这么晚不睡是为谁?” 鄢敏低着头,“对不起爸爸,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你晚上不回家想去哪?” 连着两个反问,逼得鄢敏的脸上燥燥的,笑容僵硬,但深究原因,也算是父亲对她的关心,好歹,他承认这里是她的家了。 鄢敏用手指按住翘起的宣纸,“爸爸,我以为家里没准备我的房间。” “房间有,就看有没有心来。” 鄢敏叹了一口气,“爸爸,您愿意让我回来,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你这么说。”鄢鸿飞皱眉,“让你妈听见了,还以为我怠慢了你呢。” “没有。”鄢敏轻轻说。 她直觉继续这个话题,只会让父女俩的隔阂更深,于是主动退一步,赞道:“爸爸,你这个德字写得真漂亮。” 鄢鸿飞神色暂缓,问道:“见到allen了?” 鄢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allen是谁。 亲女儿回家,父亲关心的第一个问题竟是相亲对象。她自认在外这些年,她瘦了许多也长高了许多,总之变化很大,连孙阿姨都能一眼看出她的变化,她不信父亲看不出,思来想去,只得到一个答案,懒得关心她罢了。 她笑笑,鼻尖传来酸涩,难以忍受也暂且忍受,她说:“我见到了。” “你觉得他对你满意吗?” 鄢敏低头看着鄢鸿飞的字,笔画肥圆,苍劲有力,和爸爸这个人一般,她叹气,“爸爸,人家的心思,我怎么知道。” 鄢鸿飞放下笔,难得有了着急的神色,“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你总看得出来。” “如果奖赏丰厚,他又有什么不愿意。” 鄢鸿飞感慨道:“你嫁个好人,鄢计也有人接管,我就算死也安心了。” 鄢敏又感到鼻酸,她注意到砚台干了,于是拿着磨条轻轻研磨,总归有点事做,好打发此刻的尴尬。 “爸,您还年轻呢。” “老了,力不从心了,况且我也想早点退休。allen肯娶你,我就谢天谢地了。” 鄢敏默然,她也不知该说什么,被人当做滞销品塞给别的男人的滋味不好受,况且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就当是赎罪,却又无法说服自己她当年犯了错,可就算她再怎么申辩无罪,当年的事对于父女俩依旧是个坎。 “鄢敏,鄢敏。” 耳边有人在召唤,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手的墨,连裙子上都溅了黑点。 鄢鸿飞叹气:“你这样以后去了夫家可怎么办。” “爹地!”她终于无法忍受,“你很想让你女儿去伺候别人吗?” 鄢鸿飞伸手从女儿手中接磨条,鄢敏向后退了一步,磨条带着砚台“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父女俩都吓了一跳,大战一触即发,房门却被推开了。 段冬阳出现在门口,见父女俩面面相觑,他走上前,捡起砚台和磨条,又蹲在鄢敏脚边,拿抹布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 鄢敏轻笑:“家里倒是有个不笨手笨脚的,可惜不能拿去吊金龟婿。” 鄢鸿飞呵斥道:“又说混账话!” 段冬阳站起身,“鄢叔,上来打个招呼,我就先走了。不早了,您早点睡,注意身体。” 他说完又对鄢敏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鄢敏简直要被他的虚伪恶心吐了,嘲讽的话就在嘴边,碍于鄢鸿飞在场,她忍住了。 “冬阳,等等。”鄢鸿飞叫住他,缓和了语气,反而倍加关切,“你的脸怎么了,怎么红红的?” 鄢敏低下头,段冬阳的伤压根不明显,可父亲还是发现了,父亲并非不是慈父,只是对她来说不是。 段冬阳转过身,“鄢叔,没什么,可能我刚在底下趴着睡了会,压出印子了。” 鄢敏冷哼:“我看还肿着呢,压出来怎么会肿呢,段总不会是挨人巴掌了吧。还不过来让鄢叔看看,别给鄢叔心疼坏了。” 鄢鸿飞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平时就是教你这样说话的吗?” 她不语。 段冬阳倒真的走了过来,摊开手,满脸幸福的无奈,对着鄢鸿飞道:“跟女朋友吵架,让她挠了。” 鄢鸿飞展露今晚第一次笑颜,边说边摇头,“你呀你,你们年轻人。” 鄢敏表情古怪,终究没说什么,趁着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空档,溜了出去,走出门口才觉得活了过来。 孙阿姨已在楼下等她,见到她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鄢敏不觉得烦,反而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只想好好抱抱孙阿姨。 两人在厨房说了好一会话,说到两个人都打了哈欠,还不肯散伙,鄢敏想回酒店,答应明天再同孙阿姨聊天,孙阿姨留她在家住,但她的行李都在酒店,也没打算搬回家。 孙阿姨劝她:“大小姐您要回来,老爷一早就吩咐把您的房间收拾好,我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希望你回家住,这个节骨眼,您也别跟他犟了,其实,他是记挂您的。” “真的吗?”鄢敏问。 孙阿姨总是捡着好话说,即使这样,鄢敏也听得肝颤,当下决定晚上在家住,明天回酒店取行李。 两个人从厨房出来,她的房间在二楼,后来左腿残疾了也没换,那段时间鄢敏特别讨厌上下楼,于是日复一日待在她的房间,没有人来看她,她一人躺在床上,整个世界都是黑色。 鄢敏走到楼梯口,正巧段冬阳走下楼,黑色的影子在身旁一晃而过,留下淡淡的沉木香。 看来,她离开这段时间,爷俩的感情依旧不错,可以聊这么久的天。 鄢敏无声冷笑。 孙阿姨牵着她的手,对着段冬阳远去的背影吐口水,低声说:“大小姐你可要撑住,趁这个机会,千万跟老爷好好聊聊,毕竟血浓于水,亲父女哪有过不了的坎呢。别让原本属于您的财产叫旁人分去了,不值当。” 鄢敏摇头,“这些都是爸爸,我一分钱都不敢奢望。” “您这说的什么话,该属于咱们的,咱们怎么能不要呢。就算老爷分给他千分之一,那也是天文数字呀,怎么能白白扔掉。” “爸爸把他当亲儿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孙阿姨叹气,“老爷真是,哎,不知道怎么想的,这么好的闺女不要,非捡着外人的儿子疼。” 眼看着孙阿姨又要落泪,鄢敏赶紧说:“孙阿姨,没事,我们跟段冬阳抢,跟段冬阳争,非让他光着屁股走人不可,一分钱都不给他,好不好?” 孙阿姨笑了,“我善良的大小姐。” 鄢敏也笑了,笑着却感觉有视线落在头顶。 她抬起头,竟是父亲站在二楼。 他静静看着她们,神色淡漠,刚刚的家产抢夺论,不知他听了多少,鄢敏喉咙一紧,若父亲听见,必然又要多想。在他眼里,她本就无形象可言,现在恐怕更惹他生厌。 孙阿姨自知说错话,想弥补,鄢鸿飞已转身离去。 孙阿姨慌了,“大小姐,我!” 鄢敏拍拍她的手,“没事的。” 回到房间,她的房间竟和十年前别无二致,关上门,鄢敏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好似掉进回忆的裂缝。 床前有大片的玻璃柜,摆着各种各样的相机,是小鄢敏从各地淘来的。 鄢敏打开柜子,一一抚摸着,以前她多么宝贵它们,任何人碰一下都不肯,每日擦拭保养,爱不释手,每一台她都熟悉地如掌纹一般,承载着她青春的回忆,只要她打开一台,就能回到旧日时光。 鄢敏缩回手,她再一次问自己,如果能回到过去,她还会不会选择在那一刻按下快门,答案是模糊,人不可能回到过去,唯有遗憾才清晰真实。 她倒在床上,闻到一阵细密的馨香,床收拾的很干净,熟悉的环境也让她很安心,她想这样睡下去,伸手去拽枕头,却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抬头看,竟是一个圆柱形的中式圆枕,她的脊椎容易疲劳僵硬,常常头痛,必须枕这样的圆枕才能缓解。 鄢敏离开家,唯一带走的就是圆枕,怎么会又在此出现一个。 如果说是父亲心细,多年过去,仍记得她的痛症,在她回来前派人买的。鄢敏自己都不敢信。 难道是? 她想到方才上楼时,段冬阳慌张的神色,一阵恶寒,她从床上站起来,得换套床单枕套,如果以后要在家住,还得把锁也给换了。 这时,楼下传来光亮,像是汽车的前灯亮了,她走到窗前,正是段冬阳那辆黑色宝马车。 正巧段冬阳也望向她的窗口。 两人隔着暗蓝色夜幕对视,万千的尘埃闪着光,好像一条银河,他的轮廓在光和影之间显得柔和。 其实是熟悉的,然而中间隔着十载辛苦路,愈熟悉,愈凄凉。 段冬阳张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 鄢敏转身,从床上拿起圆枕,在手里掂量,圆枕里面装的是黄豆,塞得满满当当,重得跟块砖似的。 她径直打开窗扔下去,正砸在段冬阳的前车窗上。 听到“嘭”地一声巨响,震天撼地,不知玻璃碎了没有,她抱着臂,淡定站在窗前。 4、第 4 章 有佣人探出头,“段少爷,老爷问发生什么事了?” 鄢敏听到段冬阳的声音,“没事,没看清路,撞了一下,我开鄢叔的车走。” 段冬阳下车,进了车库,随着汽车发动的声音越来越远,鄢敏换好床单被罩,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往事像过山车一样在眼前飞过,浮光掠影,各个人影你方唱罢我登场。 鄢敏扶着额头醒来,伸手在床头柜找水,朦胧间,水杯已递到手中,她珉了一口水,才反应过来,抬起头,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她床边。 她吓得拢紧被子,“你,你怎么在这?” 段冬阳倒淡然自若,“醒了就起来。” 鄢敏问:“干嘛?” “相亲。” “不去,赶紧滚。” 鄢敏闭上眼睛,但仍能感觉到头顶的灼灼目光,段冬阳的毅力她是从小见识的。 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就看到段冬阳低头看着她。 他大概没提防她会睁眼,嘴角竟残留着笑意,一双罗凤眼眯着。 好像很多年前,她骗爸爸说学校组织集体郊游,实则想溜出去和蕊蕊他们玩个通宵,爸爸不准,她便哭闹。 那时透过指缝看到的段冬阳,便是这个表情,小大人般的一本正经,而翘起的嘴角,却暴露了他也有与同龄人无异的稚趣。 他会跟爸爸说是的,学校的确组织了郊区,甚至连时间地点带队老师,他都能一一答上来。 托他的福,小鄢敏得以一次又一次脱身,庆幸拥抱自由的同时,她也不由对小冬阳又敬又畏。 鄢敏和段冬阳对视,对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干脆掀开被子,也不怕他看,大方露出单薄的睡衣,以及睡衣下紧贴的隆起。 段冬阳移开目光,鄢敏笑笑,下了床,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梳自己的长发。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正心烦意乱时,突然在镜子里看到段冬阳的脸,他端坐着,目不转睛盯着镜子里的她。 她装作没看见,两个人就在镜子中互相窥探,也在互相较劲,金色阳光穿透白窗帘,燥热的气息在暗流涌动,谁也不肯先低头。 静默中,或许是段冬阳直勾勾的目光启迪了她,陈旧的回忆涌来。 猛地想起那年,段冬阳刚加入她们的小团体。 其他人并没有很待见他,包括鄢敏,大家都只是把他当作逃课的借口,毕竟有段冬阳这张乖宝宝的脸,无人会怀疑她们在捣蛋。 那年很流行一种零食,圆形的糖,薄薄一片,用透明纸包着,含在嘴里酸溜溜甜丝丝,五颜六色的也很漂亮,实际上全是色素染的。 几个人家里都管的严,很少让吃零食,何况这种垃圾食品,看一眼都是罪。 可有一天,许文兴不知道从哪弄来一书包这种糖,提溜到鄢敏家,当时段冬阳就在旁边,许文兴问他要不要。 小冬阳不回答,只是眼睛这样直勾勾盯着,当时谁也不懂他的意思。 而这飞扬着历史尘埃的眼神,越过层层叠叠的土丘,如今落回在鄢敏面前,鄢敏颓然发现自己和二十几年前一样,依旧读不懂段冬阳。 或许,鄢敏说自己毫无察觉是不可信的。 但不懂,或是不敢懂,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迷途的人走迷宫,出迷宫的路只有一条,干脆不做选择,闭着眼睛往前走好了,鄢敏宁愿撞得头破血流,倒比思虑过度,劳神伤心的内伤强。 况且对方是段冬阳,为这样毒辣如蛇的男人,费神多一秒,都是对她生命的辜负。 鄢敏低下头,起身去洗手间,段冬阳动也没动,好像一座雕像。 看了客厅的挂钟,鄢敏才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父亲已经去工作,看着空荡荡的家,她有点不好意思。 段冬阳站在她身旁说:“脸红的话,就把自己收拾漂亮一点。” 他说话的语气让人想给一巴掌再踹上一脚。 鄢敏笑笑,段冬阳的意思,无非是暗示她是家族遗弃的废人,嘲笑她是父亲吸引男人的花瓶。 这句话换了任何人说,她都会觉得刺耳,唯独段冬阳除外,因为她比了解他的无情,清楚他的刻薄,如果一条狗,每天都过来咬你一口,那么终有一天,你会习惯他的毒牙。 鄢敏食指掏掏耳朵,“啧,还没到放饭的点呢,怎么就听到狗叫了。” 段冬阳说:“你!” 鄢敏扭过脸一笑,“狗急了。” 段冬阳没生气,反而往下接话,“小狗骂谁?” 鄢敏想也没想回答:“小狗骂你呢。” 段冬阳抱臂,笑得阴险毒辣,“哦,果然是小狗在骂我。” “你。”鄢敏无语,“你真幼稚。” 段冬阳转身去了厨房,出来后手里端杯牛奶,一只菠萝包,鄢敏早餐的标配。 他把东西递到鄢敏手上,倒让鄢敏想起来以前,爸爸定下家规,错过饭点的孩子没饭吃,无论是她还是弟弟,都不允许加餐。 她贪睡,早上常常饿着肚子去上学,她却不急,上学路上,听到身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就知道早餐来了。 段冬阳会突然在面前出现,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各种各样好吃的,菠萝包蛋挞肠粉煮蛋…… 很长一段时间,鄢敏都认为,段冬阳的书包里藏着一位煮饭阿姨,要不然,他掏出来的食物怎么总是香喷喷,冒着热气? 两个人坐在街边的长凳上,面前的小路湿漉漉的,有带着头盔穿着紧身衣的骑行者一队队穿过,牵着宝宝的太太在喊:“乖仔,等等妈咪!” 大团大团的紫荆花怒放,抬起头,蓝色很远,红色很近。 段冬阳替她拆开包装,菠萝包的甜蜜就沁出来了,鄢敏用两只手捧着吃,菠萝包上的酥皮簌簌往下掉。 段冬阳便掏出纸巾叹气,边叹气便替她抖掉碎屑,擦去她手上脸上的油渍。 他们两个有很多话要讲,大多数是鄢敏动嘴,段冬阳默默聆听,从她爸的不合理规定说到昨天老师布置的英文作业还没背,再到鄢敏早上穿错了袜子,一只红色一只绿色,会不会很滑稽。 说到打了上课铃也不怕,鄢敏是风纪队的,可以晚进教室。 而段冬阳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后,成绩扶摇直上,总是第一名,学校上至校长下至保安,都很喜欢他,把他的迟到理解为好学生的怪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进校门时麻烦,段冬阳先蹲下来,鄢敏踩在他的肩上,双手撑住校园的围墙,腿灵活地攀上墙壁,骑在墙沿上。 等她把两只腿都移到围墙内,坐在上面,晃荡两只脚,段冬阳会出现在最右侧第一棵南洋杉下,他慢悠悠向她走来,闲庭信步,额角的汗珠却暴露了他的担忧。 鄢敏笑着假装往下跳,段冬阳即使知道是假的,也会吓得乱了声线,你疯了,掉下来会受伤的。她扬起脸,伤了好,伤了就不用上学了。 段冬阳从刻着淡泊明志的石头后面,拖出一个高椅子,鄢敏顺着墙边溜下来,踩着椅子跳到地上,拍拍身上的灰,好像一只灵巧的白猫。 两人踩着第二节的上课铃进教室,国文先生问她,missyan今天是不是又逃课了?段冬阳就会站起来说,先生早上我肚子疼,鄢敏送我去医务室了。 先生虽然仍怀疑,但有段冬阳这个好学生在,他便不再追究。 鄢敏逃过一劫,扭脸对段冬阳笑,段冬阳低下头,深藏功与名。 回头看,被风吹开的白窗帘,呼啦啦转的风扇,苦到忍不住皱脸的凉茶,其实那样美好。 不会有人知道,知道鄢敏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流干了多少眼泪,才把往事一点点吞下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如老牛反刍般,把不甘和悲哀消化,好让她如今如正常人一样,毫不颤抖地站在段冬阳面前。 段冬阳的手仍旧举着,鄢敏没接,转而整理自己的衣裙。 段冬微微一笑,“如果你想现在出发,车上没有胃药。” “段冬阳,你消息更新迭代的也太慢了,我的胃病早就养好了。”她瞥了段冬阳一眼,“毕竟在国外,没有让我反胃的东西。” 他收起笑容,盘子和杯子搁在桌子上,“随便你,不过,我是怕你待会吃太多,吓到那个可怜的男人,让你先垫垫,别出丑丢人。” “放心,丢的不是你的人。” 他面无表情,“当然。” 段冬阳开车,鄢敏依旧坐在后座,摆弄自己的手机,心却飞走了。 这次父亲给她安排相亲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如果这次他看中她,父亲会逼她嫁给他吗?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汽车一辆隔着一辆,好像一艘艘船,鳞次栉比。 仿佛置身海面,天地在晃荡,鄢敏捂着胃,窝在靠背,后悔一时嘴硬,没有接过早餐。 迷糊中,车停了,段冬阳下了车,鄢敏以为到地方了,开车门,她这边车窗却降下来。 段冬阳的脸和清爽的空气,一齐出现,“躺好,我马上回来。” 5、第 5 章 今年的港城没有下雪,实际上,港城从不下雪。 鄢敏在电视上看到大陆的孩子,在北方的冬天打雪仗,雪球像子弹在天上飞,如同警匪片里的火并,酣畅淋漓,但又不会造成人员伤亡,很是羡慕。 鄢敏十五岁,刚上高一,喜欢蹦喜欢跳,她精力十足,沉迷一切运动和新鲜事物。 她保留着对世界无限热爱,会为了救被困小猫,爬上五米高的大树,结果连人带猫一起困在树上。会在蕊蕊被男朋友骗时,不顾一切给那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来一闷棍。在许文兴被罚站时,偷溜到墙角陪他,即使被老师骂也无所谓。 大概被爱和呵护环绕的孩子,都会这样地没心没肺。 笑起来很大声,爱起来很用力,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喜欢的电视剧没有续集,吃甜的太多导致牙痛,合起来,一只手便能数完。 那年,杨千嬅和陈奕迅be的消息传遍香江,第一次给了她对爱情的好奇。 她边下楼便哼杨千嬅的歌,“青春因我爱你开始——” 没唱完就被她爸一记脑瓜崩,“净听些靡靡之音,什么爱不爱的,你这么小能懂吗?” 自从她15岁生日那天后,便发现爸爸对她的管控更加严格,如果以前是二级戒备,那么现在是十级防守。 多出来的八级不是开玩笑。 爸爸缩短了鄢敏的门禁时间,更严令禁止鄢敏看乱七八糟的小说电视剧漫画,尤其是爱情类,被他列为一级警报。 他甚至日日接送鄢敏放下学,生怕女儿沾上花季雨季的污浊,直到发现鄢敏活得像个假小子,异性的吸引力对她来说,还不如花丛里一只断臂的昆虫大。 他这才渐渐放手,让女儿自己上学放学。 他对鄢敏说:“爸爸教你的歌,你怎么不唱?” 鄢敏表面上点头,“唱唱唱。” 心里对老豆的品味不停吐槽。 从她很小起,爸爸就常带她回大陆,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马真正生活的地方,任意驰骋,自由自在,爸爸和几个叔伯骑在马上唱歌,唱《一支钢枪》,唱《沧海一声笑》,火红的太阳,碧绿的大地,好不畅快。 有时候叔伯中有人会说,女孩怎么能骑马呢,把脸摔坏了怎么办?爸爸哈哈大笑,我女儿以后长大是要做大事的人,你们看看她两条腿,第一次骑马就自然地贴紧马腹,我女儿一定是个天才。 鄢敏对钢枪不感兴趣,对江湖也不甚了解。 但对于叔伯以及几个堂兄们的八卦,她竖起耳朵。叔伯们在她说英文的时候,告诉她,敏敏,你是北京人,京片子说鸟语做什么。 哦,原来她不是纯粹的港城人,那她为何生活在港城? 听来听去,她明白,原来在她出生之前,爸爸为了和妈妈结婚,曾在家族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抗争,这场战争以爸爸败退港城终止,直到爷爷奶奶一个个离开,爸爸才和大陆恢复联系。 他们说,敏敏,你爹是我们见过最离经叛道的了,你以后长大,千万别学他。 鄢敏听不懂什么叫离经叛道,但她想象得出来,这辈子和父母不复相见,该有多痛苦。爸爸对妈妈的爱当然毋庸置疑。 就像现在,爸爸表面上在看报纸,报纸后面的脸却望向二楼。 因为妈妈正二楼往下走,手里牵着弟弟。 鄢敏说:“妈咪,你下来了?” 庄臻冲女儿笑笑,把孩子交给保姆,在鄢敏旁边坐下,捂着胸口咳了两声。 鄢敏看见爸爸的脸仍埋在报纸里,手却腾出来,把热茶往妈妈那边推了一下。 妈妈的眼神冷冷略过茶杯,拿了杯牛奶。 妈妈就像还珠格格里香妃娘娘,美丽,端庄,温柔,但透着寒气。不光对爸爸,对她,对那个弟弟,两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是如此。 她姓鄢,弟弟却姓谢。 十年前,她刚上幼儿园,妈妈消失了,她被爸爸接回家的时候,怀里抱着的就是弟弟。 那时候开始,妈妈就总是咳嗽,常常吃药。 鄢敏固执地认为,妈妈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没精神对他们热情,所以,她收起调皮,要求自己在妈妈面前做一个懂事的好女儿。 有一年,他们一家人应邀去别人家玩,妈妈让她跟爸爸说想回家。 爸爸在忙,由妈妈带她离开,可妈妈没带她回家,她们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到处都灰扑扑的,好像进了蜘蛛精的洞穴。 妈妈把她留在车上,她自己溜下来,顺着土坡走,却看到妈妈在对一个小土丘说话。 土丘阴森恐怖,像电影里僵尸的住处,鄢敏看见碑上刻着“谢”什么,后面的字看不大清。 虽然小,但那时的她,隐约懂得妈妈在做什么。 小女孩鄢敏把这个片段,还原成一个比梁祝更凄美的故事,碍于主角是她的家人,而反派显然是她另一个家人。 她的小脑仁短暂地宕机过一段时间,然后,她选择和妈妈一起,隐瞒了这个插曲。 鄢敏不喜欢弟弟,他的胳膊像藕,仿佛一用力就会断,他哭起来的嗓门像商超大喇叭,还播的都不是鄢敏爱听的。 但他抱着她的脚,喊家姐家姐的时候,鄢敏还是俯身把他抱起来,她看到妈妈在冲他们微笑,便逗逗他的小手,笑着说姐姐喂你吃饭饭好不好? 小东西就笑起来,好像一颗粉雕玉琢的丸子,那般天真地冲她笑。 她突然觉得罪恶,这个小家伙在不知不觉中就受了她的利用。 吃完饭,鄢敏就回房间了,她依旧趴在窗口看外面,她的房间在房子的侧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左侧的那栋房子。 与自家的别致富丽相比,那栋外表和他家相似的房子,却给人以破败颓唐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扇从没开过的门,紧紧闭着的窗帘,杂草丛生的庭院。 鄢敏不认为那栋房子无人居住,因为放在窗台上的那盆花,下雨时便会消失,天晴又会出现。 可她没有一次,看见有人出现在窗后,如果不是她花了眼,那么就是闹鬼了。 而鄢敏两个眼睛的视力都是1.0。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这个结论,使这栋房子在鄢敏的眼里,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就像放在盒子里的蛋糕,叫人垂涎三尺,里面装的是什么口味,又是什么形状? 鄢敏乐此不疲地猜想,是男鬼还是女鬼?多大岁数?长相如何?有没有飘过来的风险? 她想,按港城这个天气,12个小时都是烈日,飘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但晚上就不一定了,她得关严窗户。 鄢敏在日记本上写道,关紧门窗,然后画了一只长发掩面,穿着白袍,脚踩滑轮鞋的鬼。 她拿出相机对着外面咔嚓咔嚓一顿乱拍,这个相机是她的新宠。 上个月她作文比赛得了奖,她爸把她喜欢的歌星请到家,给她唱歌,两个人用这个相机合了照。 这个两月,她走到哪都把这个相机带着,好随时向小伙伴炫耀。 她把镜头下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放下相机,笑起来。 楼下,蕊蕊也在冲她笑,纤细的胳膊在空中飞舞,王准则站在一旁,抱着网球拍,笑着看着蕊蕊。 鄢敏飞快下了楼,鄢鸿飞在楼下低着头看书,庄臻坐在他身边。 鄢敏从边缘走,像只蹑手蹑脚的小狗,眼睛不停瞟她爸。 庄臻向她使了个眼色,她瞬间像得了懿旨般,浑身都踏实了,胆子也大了,一溜烟跑到门口,开门的同时,叫道:“爹地妈咪,我出去了。” 身后传来鄢鸿飞的叫喊,却及时被庄臻叫停,“好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准孩子出去玩玩,老在家憋着会生病的。” 鄢鸿飞便不再追究她了。 鄢敏做了一个鬼脸,她老豆在外面八面威风杀气飘,在家妥妥妻管严。 得了庄臻的准许,鄢敏这次玩的格外踏实,她和蕊蕊他们四个人去网球中心足足打了四个小时的球,还在外面吃了晚饭,又看了电影,回来时已沐浴星光。 徐文兴送鄢敏回家,别看鄢敏边走边拿着网球玩,心却已经打哆嗦了。 鄢敏说:“等会到我家,你看着我房间灯亮了再走,万一我老豆把我赶出来了,我好去你家睡。” 徐文兴说:“行,等会你摔杯为号,万一你小命不保,我好冲进去救你。” 鄢敏看了他一眼,不觉得好笑,因为这可能是真的。 “诶,鄢叔平时打你,喜欢用长武器还是短武器?” 徐文兴毫无自觉,他不知从哪捡来一根树枝,眼睛都亮了,跟两个探射灯似的,特中二地拿在手里挥舞,“瞧瞧,我这武器怎么样?不行不行,万一鄢叔喜欢近距离攻击,我这就不好使了。” 鄢敏吐槽,“你把我家当敌后战场了?要不要再给你捡俩手榴弹,配根小米步枪,把我家扫荡了得了。” “我这不是为了保护你嘛。”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前走,打打闹闹,鄢敏倒没那么心慌了。 她手里拿着网球,一路走一路笑,一个不小心左脚拌右脚,差点摔了。 幸亏徐文兴反应快,一个伸手拦住她的肩膀,把她稳稳托起来。 月光幽静深远,俯看大地上的年轻人,两个人都是黄金一般的年纪,做任何事都流光溢彩,美轮美奂,何况英雄救美向来是浪漫的代名词。 可惜小女孩鄢敏获救后,第一反应是,网球不见了。 网球是王准的,上面有网球明星李娜的签名,她焦灼起来,一时竟没注意到,离她极近的徐文兴悄悄红润的耳廓。 鄢敏怀疑网球溜进了邻居的围栏里,她走上前查看,突然跟被人推了一下似的,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徐文兴忙问。 鄢敏脸色青黄,如泥土一般,显然吓得不轻,她颤颤巍巍指着楼顶,“有,有鬼。” 6、第 6 章 鄢鸿飞竟然没有对鄢敏的不守时发难,反而主动给她热了牛奶,关心她玩得开心吗,弄得鄢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在迷糊中回了房间,虽然满头问号,但隐隐能猜出是妈妈替她说了好话。 这是她热爱妈妈的原因。 在她的家庭里,妈妈像是一个温柔的润滑剂,总在最适当的时候调节家人间的关系,家庭成员里的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妈妈都不成。 喝了那杯温热的牛奶,鄢敏应该睡个甜蜜的觉,可脑袋在枕头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房门,父母的房间紧闭着,四周黑洞洞,呈现出酣睡的状态。 一阵甜蜜的香气飘来,该是郑阿姨点的助眠熏香,鄢敏耸耸鼻子,明白过来,不,那是花园里,爸爸种的白花洋紫荆的芬芳。 大簇的鲜花包裹着鄢敏,脸旁树叶的呼吸均匀而稳健,在月光下闪耀着绸缎一样的光,她扒开树叶,抬起头,与那座诡秘的房子仅一墙之隔。 她竟身处自家的庭院中。 鄢敏低下头,找到心中所想的位置,轻轻拉动栏杆,竟凭空将其中的一根拿了出来。 这是鄢敏在浇花时探索的奥秘,她曾幻想把它当做晚归的秘密通道,没想到在此派上用场。 她勾着腰钻了进去,怀揣着激动和兴奋,以及一根用来防身的网球拍。 她拨开比她人还高的杂草,倒不害怕丛林里是否会有毒虫或蟒蛇,枯枝在脚下尖叫求--饶,好像在排斥这个入侵者,而小鄢敏抱着网球拍,就如同托塔天王抱着玲珑宝塔。 她坚信傍晚看到的影子,并非错觉,无论是人是鬼,邪不压正,她当然是正义的一方。 况且林正英的僵尸片,她看过百八十回了,不说有身有神通,身有正气是没问题的。 少女就这样勇敢前进,日思夜想的门就在眼前,样式和她家的相似,却显得格外惨白,轻轻一碰竟然就开了。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鄢敏吓得大叫起来,与此同时,人影与惊心动魄一齐出现。 阴风穿堂而过,屋里涌出一股强烈的霉味,鄢敏瞪圆眼睛,借着月光,隐秘的世界在她眼前清晰对焦。 那个男孩站在雕着凤凰纹理的楼梯扶手旁,静静看着鄢敏。 他高挑而瘦,轮廓分明,或许是这间邪恶的房子,让他看起来冷冰冰,就像刚从蚌壳里挖的珍珠,仍带着血腥味,漂亮但诡异。 她害怕了,嘴里念叨南无阿弥陀佛或般若波罗蜜,几个咒语乱念一气。 “你是谁?”鬼说话了。 鄢敏感到一阵寒冷,好似数千只冒着黑气的乌鸦和蝙蝠向她扑来,她终于支撑不住,用力将网球拍向他掷去,然后哎呀呀往外跑。 她在黑暗中坠落,在恸哭,沿途中与无数植物碰撞,枯枝打在脸上,好似在报刚才的踩踏之仇。 鄢敏闭上眼睛,又睁开,熟悉的油墨味在鼻尖,后背传来痛感。 转过身,她看到徐文兴那不要钱的傻笑,“阿敏,你都睡一节课了,还睡?洗把脸,准备下楼开会啦。” “哦。”鄢敏点点头,在徐文兴的陪同下,去洗手间门口的水池洗了把脸,感觉清醒多了。 徐文兴指着鄢敏的脸,夸张地叫道:“哇,阿敏,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这么大的眼袋!” 鄢敏对着镜子摸摸脸,“是吗?” “是啊,是啊。现在说你是八十岁,我都信呢。” 鄢敏一脚踢在他腿上,“去死吧你。” 徐文兴笑嘻嘻跟在她后面,走廊外烈日高照,一个个穿着校服的明媚学生与她擦肩,无处不告诉她,她现在身处人间。 两人走到门口,看到班委站在文永娴的桌前,在为秋季运动会做准备,她气焰嚣张地道:“文永娴,上次长跑你都能参加,这次怎么就不行了?你是不是知道班委的工作不好做,诚心刁难人呢。” 班委的长辫子随着动作一甩一甩,而文永娴缩在桌面,如她的名字一般楚楚可怜。 班上的人对这一幕司空见惯,鄢敏甩甩手里的水,转头对徐文兴道:“看,又欺负人呢。” “我真的不行,上次跑完我都吐了。” “那就吃点胃药再跑。”班委说:“你上次都参加了,这次不能不参加,实在不行,那你就找个人替你。” 这话一出,好多女生都低头了,这个年纪的女孩爱漂亮,谁愿意当着全校人的面,跑一千米二百米,跑完汗流浃背,花容失色,还要不要活了? 文永娴小声嘟囔:“上次也不是我想参加的,你硬逼的。” 班委把本一拍,“我不管,反正你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 教室安静下来,只听见文永娴细小的哭声。 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了,包括徐文兴,“大不了咱班运动会不报长跑了呗,你赶紧把人家名字划下去。” “你说不报就不报?你爸是校长啊?”班委冷笑,“谁想帮她就替她参加,你要是想帮,先去泰国一趟吧。” “你!”徐文兴气结,但无可奈何。 鄢敏当然也不愿意顶着烈日长跑,但看着文永娴的微微耸动的肩,突然有点可怜她,听说她是因为成绩优异才报送来的,家里并没有背景,因此才总受人欺负,不敢反抗。 “我替她去。” 鄢敏出声的同时,看到文永娴的泪眼,那颗晶莹的泪瞬间融化了小女孩阿敏的心。 此时的鄢敏绝对想不到,她会为此刻的同情心泛滥,付出多大的代价。在未来长达二十多年的夜晚,她会无数次想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名字,合着泪光与孤独为伴。 班委有些惊讶,但对待鄢敏的语气不算放肆,“你掺和什么?” “我长跑啊。” “你想好了?这可是一千二百米。” 鄢敏说:“哪又怎样,就算两千米我也跑得。” 她并没有吹牛,她替徐文兴跑过。 别看徐文兴又高又壮,他体力还不如鄢敏,跑两步就喘上了,跟林黛玉似的,有一年,班主任强行给他报了两千米,是鄢敏戴帽子替他跑下的,因为这事,其他三个人笑了徐文兴整整两年。 班委一甩辫子,“奇了,没见过还有人抢着长跑的。” 她走后,文永娴过来跟她道谢,鄢敏说:“以后再有人强迫你,你就来告诉我。” 话音刚落,前排传来啧的一声,文永娴瘦弱的身体瑟缩一下,像秋风中单薄的落叶。 鄢敏见状拿出纸巾递给她,又拉住她的手,“怕什么,我们肯定帮你,是吧徐文兴?” 徐文兴“嗯”一声,为了显得不那么敷衍,他立马说:“以后你的事就是哥的事,哥帮到底。” 鄢敏点点头,抬起头,正好对上文永娴看徐文兴的眼神,她已经破涕为笑,笑容轻飘飘的,不似刚才那样紧绷。 文永娴对着鄢敏桌上的相机,咦了一声,“学校可以带相机的吗?” “保安叔叔没有禁止呀。”鄢敏拿起相机,来了兴趣,“要不要帮你拍一张?” 文永娴好似被鄢敏的建议吓了一跳,嘴眯成一条缝,不停摇头,“不用不用,我太难看了。” 鄢敏只是提议,没想到对方反应这样大,赶紧放下相机,诚挚夸赞,“你很漂亮呀,为什么这样说呢。” 她出自真心,审美是很主观的东西,没有难看和好看之分,无需自卑。况且文永娴的眼睛大大的,扎着马尾,很像青春偶像剧的女主角,当然算得上漂亮。 文永娴却没接着鄢敏的话往下,反而看着相机说:“我家以前也有相机的。” “是吗?” 文永娴轻轻点头,“是我表姐的,我表姐家可有钱了,那个相机要几万块呢,听说是日本买来的呢,不过,自从我爸爸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相机也卖出去了。” 其实鄢敏并不懂得文永娴为何突然和她讲私事,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她姑且把这看作是文永娴对她的信任,尽力配合她做出投入的表情,“我的天呐,那伯父没事吧?” 文永娴笑笑,“进icu了,现在还没出来呢。” 原先轻松的气氛变得凝重,鄢敏感觉好似有块口香糖黏在喉咙,心情跟着沉底,在这个时候说任何话都是不恰当的,“哦,对不起啊,你一定很难过吧。” 文永娴点点头,开始和鄢敏讲自己的童年往事,从小时候爸爸和妈妈背着她拼二胎,到长大后弟弟和她抢电视,事无巨细地抱怨。 鄢敏认真地听,可昨晚她睡得不好,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下一秒,文永娴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她奇怪地抬起头,看见文永娴面红耳赤地定在原地。 她忙道:“舒怡,我不是冲你,我是昨晚没睡好。” 文永娴却极其敏感,对着鄢敏不停抱歉,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多话了,我真的多嘴对不起,我太久没有跟别人说话了,对不起。” 一个哈欠竟引起一连串的对不起,鄢敏慌了,为了不让别人误以为自己在欺负文永娴,她赶紧站起来,“我真的没事,我应该跟你道歉。” 文永娴还想说话,徐文兴在后排懒洋洋地道:“老师来了,你还不走吗?” 文永娴转过头,正对上徐文兴冷冷的视线,打了个寒颤,赶紧回去了。 “哪有老师?”鄢敏得了清闲,眼睛到处看。 徐文兴变得乐呵呵的,“那儿呢。” 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教国文的miss王在教室门后的一侧,她一点点走近,也变得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鄢敏真正对焦视线,不禁吓得叫起来。 这一叫,瞬间吸引了班上大部分人的视线。 圣德中学讲究人才全面发展,课堂氛围轻松,班级里老师和学生插科打诨也是常有,更遑论一声惊呼。 可鄢敏的这一次失控,却叫出了大事了。 7、第 7 章 鄢敏张大嘴巴,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敢确认跟在miss王身后,那高而瘦的影子是谁。 徐文兴在后排不停用笔戳她的背,好奇阿敏怎么了,为何这副痴呆样子,是不是有人把她的魂抽了? 鄢敏想把昨晚的遭遇告诉他,可说那男孩是昨晚看到的“鬼”,显然不礼貌,良好的教养让鄢敏没办法背后议论别人,只能在心里消化震惊。 miss王注意到鄢敏的惊呼,“鄢敏看见新同学这么开心吗?那让新同学坐在你旁边吧。” 从开学开始,鄢敏旁边的座位就是空的。 男孩闻言,冷冷的目光循着鄢敏而来,鄢敏清清楚楚看到他额头上包着的白纱布,脸一红,低下头。 miss王把这个动作理解为默认,座位安排妥当,便让男孩向同学们自我介绍。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刷刷写下三个大字,笔力刚劲,浑圆有力。 然而同学们无福欣赏。 因为,他写的是简体字,好多同学看不懂。 新同学却不管众人有没有懂,粉笔在空中一抛,稳稳落在笔盒,他略过miss王,径直向鄢敏旁边的空位走去。 在他转头的瞬间,鄢敏看到他的左耳亮晶晶,吊着只蓝色的耳坠。 鄢敏瞬间瞪圆眼睛。 我丢,拽,太拽了。 徐文兴在后面不停戳她,问她黑板上写的什么。 她从小回大陆,认简体字轻轻松松。 “没文化。”她一个字一个字念,“段——冬——阳。” “哪几个字?” “就冬天的太阳呀。冬天的冬,太阳的阳。” 话音刚落,周围传来一片哦声。 鄢敏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女生想知道他的名字。 她抬起头,看见段冬阳向她走来,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苍白的他。 他们也算提前打过招呼了? 鄢敏看着他额头的白纱布,点点头。 嗯,打过,确实打过。 还打出血了。 她有点心虚,昨天晚上,她私闯民宅,然后落荒而逃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 或许段冬阳会把她当成神经病。 鄢敏用手掩面,透过指缝,看见一双洗得白的像月亮的鞋,那白在她的身旁停留片刻,转瞬就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好像不认识他一般。 她抬起头,心里瞬间警铃大作。 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 圣德中学校规森严,不允许带零食,每周都会搜查抽屉,而鄢敏旁边正好有个空抽屉,于是她藏了各种各样的零食在里面。 每一样都是鄢敏的命根子,尤其那盒cium朱古力。 她嘴刁,很少碰到特喜欢吃的,朱古力算一样,尤其是这个牌子。 但这是特供,鄢敏买不到。 这几盒是鄢鸿飞朋友送的,鄢鸿飞为了让女儿少吃糖,特意藏在厨房的橱柜顶上,奈何他错误地估算了女儿的身高,让半夜偷吃夜宵的鄢敏捡了空子。 鄢敏对这得来不易的甜蜜尤其珍惜。 可段冬阳已经到了座位,正扶住书包往抽屉里塞,里面塞满了鄢敏的宝藏,第一下当然没塞进去。 他似乎愣了,又往里塞,还是失败,便低下头查看抽屉。 鄢敏生怕miss王发现,想提醒段冬阳别往里看了,又害怕画蛇添足,喉咙跟堵了块口香糖似的,越往下吞,心就越慌。 一撇眼,这呆子居然还想伸手往里掏,她看着那只黄手离朱古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说时迟那时快,鄢敏腾地站起来,书桌发出轰隆一声,直接震住了那只罪恶的手。 miss王被吓了一跳,抱着课本后退一步问:“鄢同学,什么事吗?” “哦,哦。”鄢敏的脸红了,“老师,新同学还没领教材呢。” miss王点点头,拢了拢手里的书,“鄢敏你带他去领吧。” 鄢敏一喜,忙不迭点头,用手拍段冬阳肩膀,“喂!别管了,咱俩去领书。” 感受到肩膀的温度,段冬阳抬头看到鄢敏灿烂的笑,他好似被热水烫了一下,一愣,然后迅速低下头。 miss王不是傻子,能感觉到出了问题,趁着两人还没走,她先询问段冬阳:“段冬阳,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放书包?” 鄢敏呼吸一滞,趁机在桌下踢段冬阳的脚。 不知道段冬阳是不是没懂,他往旁边让了让,鄢敏再探他的脚,扑了个空,心里更加慌张。 “段冬阳?”miss王在追问。 鄢敏的心提到嗓子眼了,这时段冬阳摇了摇头。 miss王便挥手让两个孩子快去快回,还不忘叮嘱他们领完书,去参加德育大会。 鄢敏嗯了一声,快乐地奔向门口,如同一只放归自然的鸟。 日头高照,鄢敏浑身上下沐浴着阳光,无一处阴影,就连脚底板都泛着光。 而段冬阳低着头,跟在她身后,表情隐在黑暗中,他的沉默和黑暗一样堆满乌云。 鄢敏感到段冬阳的疏离,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淡淡的,好像跟世界隔着一层。 偏偏她是个没心没肺的,鄢敏的瞳孔圆而黑,就像最调皮的猫,她歪着脑袋笑的样子,能叫最寒冷的冰融化。 她踩着操场一圈一圈的白色实线往前走,想象自己在走钢索,她冷不丁说:“对不起。” “······” “我是说你的伤。” “······” 尽管没有人回答,鄢敏觉得有必要道歉,“昨天晚上,在那个房子里,真的对不起。” 或许是提到了那栋房子,段冬阳突然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有着不同于高中生的成熟,“莫告诉别人。” “什么?” “昨天晚上的事,别告诉别人。” 鄢敏笑了,“原来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一开玩笑,他又不肯说话了。 她侧过脸看他,发现她的新同学,其实五官长得极好看,高挺的鼻梁,一双罗凤眼,眼尾下垂,各个五官都很深邃,很像外国人,却有着外国人没有的厚德,平静之感。 只是不知何故,他肤色略深,因此更添几分坚毅之感。 “为什么看我?” 鄢敏目光灼灼,饶是段冬阳,也忍不住发问了。 “我发现你长的挺好看的。”她认真地说。 段冬阳别开目光,没有回复。 鄢敏天生就有赞扬别人的能力,她小心翼翼踩在白线上,边走边说:“尤其是你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像,很像月亮。” 段冬阳低着头,虽然低眉顺眼,但鄢敏隐约觉得他心情不错。 “昨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你昨天真的把我吓死了,回来之后我一直觉得是梦呢。” 她觉得荒缪,说完自己也笑了。 段冬阳却没笑,而是没了声息,就好像水滴消失在大海里。 “你是不是听不太懂广东话? 鄢敏问。 她细心发现他的脸上的茫然,也发现他不太标准的国语,或许这是他不轻易说话和作答的原因。 鄢敏便换成北京话,她说北京话很正宗也很好听,带着绵密的感觉,好像在嚼棉花糖。 “我也是从大陆搬来的,你是哪里的?” 鄢敏不走直线了,改从一条直线迈到另一条直线,她想象两条线之间是一条河,踩进去便会淹没她的腿。 段冬阳低着头看路面,鄢敏不确定他是不是发现了她的小心思,在偷笑呢。 他说:“凉山。” “凉山,那是哪里?” 鄢敏觉得这个地名跟段冬阳挺搭配的,都有一种宝剑出鞘,寒光一现的凛然。 他的形容很有诗意,“是一个遍地开满索玛花的地方。” 鄢敏没见过索玛花,她觉得那一定很漂亮,她想起段冬阳蓝色的耳坠,索玛花是那种颜色吗? 段冬阳是男孩子,男孩子为什么打了耳洞,而且还可以带耳坠到学校来? 她越想越觉得他神秘,不由得想抬起头看段冬阳左耳,结果动作太大,她有一心踩直线,身体一歪,就要摔倒。 段冬阳看似在走神,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鄢敏说:“谢谢。” 她不确定他眼里有没有闪过笑意。 段冬阳说:“没关系,我只是怕你再拿网球拍敲我。” 鄢敏噎了一下,段冬阳虽然为人冷淡,幽默感倒是十足,不过他就算开玩笑也是淡淡的,就像一阵暖暖的风,吹来只感觉舒服。 “索玛花是不是很漂亮?” “嗯。” “那你为什么不住凉山,而要来这里?” 段冬阳松开鄢敏的胳膊,暖风骤然消散,换来乌云,“我们该去领课本了。” “你怎么了?” 他好似下了逐客令,“再不领到书就要上课了。” 其实早该走到办公室了,但鄢敏不想太早结束,然后去礼堂听那无聊的德育讲坐。 她身上有着街溜子的特质,就爱到处逛逛,哪怕没事,晒晒太阳吹吹风,她就很开心。 她灵机一动,“趁这个机会,我给你介绍下校园怎么样?” 说罢,鄢敏拉着段冬阳,先到那块刻着淡泊明志的石头那参观,像个尽职尽责的导游,跟他介绍哪是餐厅,哪是图书馆,哪是学生会办公室。 她会跟他讲解每一个地砖的来历,学校每一段不为人知的辛秘,以及每一位路过的学长学姐的八卦。 段冬阳的面容沉静如水,他通常不会搭腔,而鄢敏也不担心他没有好好听。 因为他会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食堂一档口的,不是张阿姨吗,你怎么说是李叔叔了? 这样细枝末节的信息,他听的很明白,也记得很清楚。 这给导游鄢敏极大成就感,她本就是爱说话的人,现在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最后,两个人重新转回那块刻着淡泊明志的石头,鄢敏口干舌燥,躺在石头上,任阳光打在脸上。 她邀段冬阳来坐。 段冬阳没回答,转身走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瓶可乐。 鄢敏不知道他怎么跟老板沟通的,但可乐甜丝丝,冰凉的气咕噜咕噜滚进喉咙,她牛饮一大口,忍不住感慨,“爽!” 段冬阳也爬上石头,在边上坐下。 港岛的夏天,风很轻,太阳很烈,躺在石板上能听到操场上跑步声,教室里的朗朗读书声,还有树叶摇晃的沙沙。 鄢敏突然想到什么,立马腾坐起来,急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8、第 8 章 阳光晒的鄢敏的脸热乎乎的,她伸出手,掌心泛着金黄色的光泽,躺着几个小太阳。 她在每个太阳上捏了捏,长舒一口气。 还好,没化。 那盒朱古力里,最后三只幸存者都在鄢敏掌中,小阿敏轻轻捧着,好像捧了整个宇宙。 “这个给你。”阿敏把其中一个递给段冬阳。 段冬阳摇头,“谢谢,我不要。” 她干脆拆下一颗,强硬地塞进他嘴里,第一次强行投喂没经验,朱古力是喂进去了,段冬阳的脸也被她糊成大花猫。 鄢敏扑哧笑出来,边笑边瞪大眼睛问:“怎么样?好吃不。” 段冬阳表情古怪,他先是往后退了一下,然后认命咀嚼起来。 甜味在嘴里炸开,然后舌尖尝到苦,是那种很洋气的苦,就像眼前的女孩子。 包装纸上的颜色也很像这个女孩子,懒洋洋的金色。 让他想起每年秋天,他和妈妈在地里打栗子,然后徒步走20公里,从山里背到镇上卖。一斤栗子三块钱,卖到后面,总会剩下一小堆,个头小的,有大虫眼的没人要,那些便归了他。 敲开栗子的皮,里面的肉便和现在一般,金灿灿,漂亮极了,咬一口是脆的,吞下去,朴实的甜蜜传遍全身。 十五岁的段冬阳,在回忆那股甜蜜的同时,不解这个甜甜的女孩子为何喜爱这种苦味。 可他感受到了女孩子身上传来的温暖的射线,她的笑蹊跷而神秘,让他感受到一种奇妙的陌生,这种陌生像一条湍急的河在他心里流淌,沿途溅起白色的水花。 那苦味渐渐消失,他突然不舍得了,不舍得让这种新奇的感觉溜走,不舍得让那股温暖溜走,他舔舔上牙膛,可那滋味已经飞走。 见段冬阳迟迟没反应,鄢敏又问:“好不好吃嘛?” 段冬阳说:“好苦。” 鄢敏大呼奇怪,“怎么是苦,那叫香。” 她想剥开一个自己尝,手里只剩下两个,她把其中一个塞给段冬阳,想了想,又把另一个也给他了,补充道:“你不要嫌我小气哦,我就剩下这三个了,以后再有了,我再带给你。” 十五岁的阿敏是最大气,天大地大没有义气大。 那天之后,鄢敏和段冬阳再没说过几次话,虽然两人坐的极近,可心却离的极远。鄢敏有时候觉得,段冬阳的身体坐在教室,魂却在外太空。 有人说灵魂的重量是21克,鄢敏不了解,但她知道,段冬阳的魂是极轻极轻的,轻到就像一口气。 他总是趴在桌子上做题,非必要时不起身。 如果一定要出去,他的脚步轻轻,不管他从她背后进出多少趟,都不会引起她的注意,或者说,是全班任何人的注意。 段冬阳埋着头,像空气一样生活着,他的秘密却依然被议论开了。 连鄢敏都有所耳闻。 他们说,段冬阳是内地某茶商的私生子,怕被家里的大婆发现,因此送到港城。 茶商虽有钱却抠门,只给段冬阳提供住处和学费,其他一律不管,只有一个老嬷嬷每个星期来看他一趟。 那段冬阳的母亲呢,为什么不来照顾他? 谁也不知道。 其实,这个故事本就是无根的野草,谁也说不出准确的根据。 偏偏越虚无缥缈,越能引起好奇,关于段冬阳身世的版本,在同学间,很快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丰富,越滚越多彩。 而事件的主人公却迟迟不肯发声,就算走过一片轻笑声的走廊,依然面不改色。 鄢敏最开始是不信的,即使她曾亲眼看见,他住在蜘蛛网密布的房子。 她总感觉段冬阳身上有一种气定神闲贵气,不像被家庭遗弃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下午,笔滚到桌子下面,她弯下腰去捡,在桌子底下看到段冬阳的脚。 段冬阳全身上下都穿着校服,唯独鞋属于私有物。 可鄢敏看到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帆布鞋,洗的虽干净,鞋帮却环着一圈因反复清洗,而形成的黄色,鞋面起球变形,鞋底也微微开胶。 这是一双在圣德中学永远不可能出现的鞋。 鄢敏只犹豫了一秒,段冬阳便轻轻缩起脚,两只脚绞在一起,好像这样就可以挡住所有丑陋。 她赶紧从桌下爬起来,段冬阳一声不吭,依旧在看书,鄢敏却觉得他的魂比平时更轻了,轻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鄢敏假装毫无察觉,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而变故发生在一天上午。 那天是体育课,老师安排同学们自由活动,因为报名了长跑,鄢敏和徐文兴在练习。 红色的跑道在阳光下放射出鲜艳的光芒,鄢敏跑了几圈,扶着腿喘气,眼睛飘向不远处的树下,段冬阳坐在那,腿上放着本书。 他的周围散射着光圈,再加上认真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好像普度众生的神明。 鄢敏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他也抬起头,不过很快又低下。 徐文兴站在她身后,“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鄢敏做了个鬼脸,重复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说着,她便继续往前跑,徐文兴在后面追逐,两个人嘻嘻哈哈跑完一圈。 回来后,段冬阳依旧坐在树下看书,只是这次没有再抬起头。 鄢敏突然有点好奇段冬阳在看什么书。 什么书比和同学玩乐更有吸引力? 圣德中学的每一个人都很放松,似乎有天生的松弛,唯独段冬阳,清冷,傲慢,冷冰冰像天上的月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浑身写满神秘,让人忍不住好奇。 而好奇的不止鄢敏一个人。 她听到树周围几个男生在窃窃私语。 “你们看他还在读书呢。” “真能装。” “你们不懂,不装一下,怎么讨老豆欢心呢。” “讨了也没钱,这老豆还不如不要。” “不要了,他能到咱们这学校来吗?” “他也挺可怜。” “你疯了?小三的孩子有什么可怜的。” 鄢敏离他们尚远,污言秽语已传入她耳朵,段冬阳只会比她听的更清楚,可他脸上竟没有一丝伤心,就像被风吹过一样,干干净净。 阿敏将自己代入段冬阳,感同身受,简直像手刃了几位长舌男。 她几步走上前,到段冬阳身旁,和他说话:“你看什么呢?” 段冬阳没有立刻展示。 鄢敏探头看了一眼,看到上面标着各种各样的拼音,紧跟着是繁体字,她咦了一声,“你在学广东话呀。” 徐文兴在向这边看,段冬阳把本子合上,放到身后。 鄢敏说:“光看这个怎么能学会呢,我可以教你呀。” 她在他旁边坐下,那只蓝色的耳坠,发着光,好像一个反光的小镜子,仿佛就在她脸旁摇晃,她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她伸出手,把那颗蓝色握在手中,原来蓝色的宝石中间镶着银,表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 这些纹理鄢敏没见过,觉得新奇,凑近了细看,有的像太阳有的像眼睛。 “鄢敏,你要把我的耳朵偷走吗?” 鄢敏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拽着段冬阳的耳朵,而两个人离的极近。 她的额头几乎擦过他的发尖,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皮肤放射的温热的温度,闻到他发梢淡淡的薄荷香。 她的脸一红,松开手,往旁边退了两步。 段冬阳竟然弯起嘴角笑了。 她的脸很烫,段冬阳笑起来又那样好看,她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脸热得能煎鸡蛋了。 “我来教你吧。”她夺过段冬阳的教材书,呼啦啦翻页,“这里这里最实用,先学这里。” “不是港城人,当然学不会咯。” 不是段冬阳在说话,鄢敏抬起头,看见一张白净的脸,班上最壮也是最调皮的余启,站在他们旁边。 她不悦地皱起眉,“我也不是,我怎么学会了?” 余启打量了下鄢敏:“我跟他说话呢,你打什么岔。” 鄢敏不屑他语气里的讥讽,更不屑他刚刚在背后嚼人舌根,路见不平,阿敏当然要拔刀相助,“我就爱打岔,不爱听就离我们远点。” 余启瞥了眼不远处的徐文兴,笑着对鄢敏说:“鄢姐,语气这么冲干什么,我有没得罪你。” “走走走。”鄢敏不吃他那套。 余启嚷嚷起来,“这野种的是你的谁啊,你这么护着他?难不成······” 周围的人叽叽喳喳笑起来。 鄢敏看了一眼段冬阳,他静静坐着,没什么表情。 这污秽的暗示,不仅侮辱了段冬阳,也中伤了她。 余启小小年纪便已驾驭中国男人的绝招,用黄色攻击女性,用绿色诽谤同性。 鄢敏跳起来,指着余启道:“是你亲爹!”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十遍,也是一样。”鄢敏掐着腰,“他要是野种,你也是野种!你是大——” 周围传来一阵阵哄笑。 鄢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阵猛力推倒,她的头磕到树干上,疼的她闷哼一声。 余启骑在她身上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她这才想起,余启小时候他爸就不要他了,是野种这个词深深刺激了他。 可鄢敏一点都不怕,要打架,她浑身都是力气,她不怕疼,也不怕吃力。 余启一米八,体型是她的两倍,瞬间便盖住整个天空,他眼神火热,像要把她活吞了。 她定定与他对视,四肢都被他固定住,她刚要拿头撞他的脑袋,余启整个人从他身上飞了出去。 没错,飞了出去,就像流星。 鄢敏爬起来,瞪圆了眼睛。 段冬阳和余启厮打成一团,余启嘴里骂骂咧咧,贱种,小三,野种,什么东西也敢碰我?各种污言秽语,和周围的尖叫混作一团。 而实际上却是,段冬阳占了上风。 没想到他看起来瘦,力气却那样地大,把余启两只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像镣铐一样死死擒住,他轻轻往前一推,余启便疼的哭爹喊娘。 可段冬阳没有打他,一下也没有。 他擒着余启,像擒着一只猪,他把他往鄢敏面前一推,沉稳且不容置疑的的声音响起,“向她道歉。” 9、第 9 章 余启的脸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红的,屈辱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鄢敏坐在地上,看余启头发凌乱,像一滩肉趴在她脚下。 周围的学生越聚越多,叽叽喳喳在议论。 她从地上跳起来,“我不要他道歉。” 段冬阳听她这么说,手一松就要放下余启。 “别放。”鄢敏说。 她不需要道歉,也当然不会放过他,父亲从小教她的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她让段冬阳把余启拖到树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抓住余启的头,向树干上撞,连撞了两下才收手。 余启眼冒金星,后脑传来刺痛,他呆坐一会,伸手去摸后脑勺,满手的血,他尖叫一声,哇地哭了。 鄢敏站起身,低下头看着余启,“我磕了我一下,我还你一下。多的一下,是你活该,咱俩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 场面之后变得十分混乱,鄢敏只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因为余启的血越流越多,哗啦啦的,跟水龙头似的,好像止不住。 “鄢敏你等着,我要是死了,我也拉你一块走,我到地府,我也想着你,也回来找你。”余启哭的惊天动地,不停抓着旁边的人问:“我会不会死啊?我死了,你得跟我妈说,是鄢敏把我害死的。” 鄢敏也慌了,谁知道余启的脑瓜子这么脆,跟生鸡蛋似的,一磕就流汤。 手足无措时,徐文兴及时从人群中挤进来,他满手的水,好像刚从洗手间回来。 他简单观察了下局势,便了解了其中的形势。 徐文兴上前扶住余启,抬头看了眼段冬阳,那眼神似有怒气。 随即,他低下头,一手托住余启的下巴,一手按住他的头顶,动作竟有几分专业。 余启不停晃脑袋,“呸呸呸,你手上是水还是汗啊,弄我脸上了。这行不行啊?你别乱搞啊兄弟。” “我在书上看到的。”徐文兴面无表情,“不想让我帮忙?那你死吧,不管你了。” “别别别。”余启赶紧道。 徐文兴吆喝了几声,驱散人群,然后用这种姿势,拖着余启去医务室,走到半道,血就止住了,大概创口很小。 他松开余启,让他找个地方把血冲干净,然后回教室。余启还怕着,说什么都要去医务室。只好陪他去,段冬阳被徐文兴支走,跟上去的只有鄢敏。 两个男孩走在前面,他们俩腿长,步子大,鄢敏追得很吃力,索性不追了,低着头默默走。 阳光下,她的脸上出现了点迷惘。 以往和徐文兴一起,无论何时,他总站在她的左后方,只要回头就能看见他,而现在她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脚后跟。 “鄢敏,你怎么走的这么慢?” 鄢敏抬起头,却不是徐文兴说话,她突然有点不耐烦,“干嘛?怕我跑了?” 余启向来不记仇,而且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嘴太臭,这样打一架,他反而觉得和鄢敏的关系更亲近了。 两个人停下来等鄢敏,她几步追上去,笑着看了徐文兴一眼,徐文兴依旧闷闷的,反而把脸转开。 鄢敏怒了,一拍他的背,“怎么了?装不认识我呀。” 徐文兴没说话,但鄢敏看到他嘴角翘了起来。 鄢敏放出必杀技,“行那我也不理你了,我现在就跟蕊蕊他们发通知,我跟你割席了。” 徐文兴果然说话了,“你就非得搭理那怪人?” 徐文兴郁闷的样子,很像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那般周正。 但其实,形容他最妥帖的词是,眉清目秀。 因为徐文兴最靓仔的地方是眉毛,他的眉毛不粗不淡,乖巧地贴紧眉骨而生。 相书说,拥有这样眉毛的人,细腻而敏感,能察觉他人不能察。 事实上,徐文兴的确如此。 他虽为人大方开朗,却不是对人人如此,他的心里有杆称,只交同一阶级内的朋友,比如四人组,比如圣德中学所有学生,这中间不包括段冬阳。 他相信把不同层的人粘合在一起,只会导致一方受伤。 就像爱吃辣,和不爱吃辣的人一起吃饭,开始会包容,但最后,双方心里都会觉得不尽兴,搞不好还会掀桌。 如果鄢敏和段冬阳真变成朋友了,他不可能舍弃鄢敏,但也做不到和段冬阳和平相处。 那小子邪性着呢。 不知道为什么,见段冬阳第一眼,他就这么想。 方才在操场,他看见段冬阳面对血流不止的余启,竟没有半分不忍,甚至嘴角隐藏着淡淡的笑意。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徐文兴低下头,阿敏在说话,嘴像小金鱼吐泡泡,一张一合,阳光照在少女的脸上,红彤彤,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叹气,可如果不善良,不热心,不路见不平,那还是阿敏吗? “怎么能说人家怪人呢。” “那你说他是什么?” 鄢敏答不上了,只认真道:“我觉得不能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不礼貌。” 徐文兴替她摘掉落在头上的树叶,“如果客观陈述事实,也算坏话的话,那我认。” 余启在一旁说:“系啊系啊,徐文兴港的不错——” 他还想再说,被鄢敏的眼刀瞪了回去。 沉默了一会,徐文兴忍不住问:“你买的那双鞋,是不是送给他了?” 前几天鄢敏拉着他逛街,逛来逛去逛到男士区,鄢敏按他的尺码买了两双白色帆布鞋,一双在他脚上,另一双被鄢敏带走了。 鄢敏看到余启八卦的眼神,莫名脸红。 其实她买鞋时,什么都没想,就觉得段冬阳挺可怜的,而且她没有当面送给段冬阳,只是塞进了他的抽屉里,就走了。 面对徐文兴和余启的灼灼目光,鄢敏在坦白和抗拒之间,选择做一块滚刀肉。 “怎么着,两双你都想要啊?” 徐文兴叹了气,什么也没说。 余启在医务室做各种检查,观察了半个小时,什么事都没有,被赶了出来。 回到教室,段冬阳却不见了,鄢敏在教室坐了一会,拉着余启就往老师办公室跑。 余启在后面不停喊,“慢点慢点,我可是伤患。” 段冬阳果然在办公室,老师正在斥责他。 鄢敏隐隐听到里面说,“你这个情况,你自己也清楚,怎么还这么张扬呢?” “万一余启伤到哪了,你就等着瞧吧。” 鄢敏推余启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去,“老师不管他的事,是我跟他打架。” 段冬阳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老师的表情一滞,左看右看,他先笑一下,问余启:“你没事吧?” 余启摇摇头,那表情绝不是被胁迫的。 鄢敏用了一番力气来解释一切,越说头越低,尤其说到把余启的头往树上撞那段,做的时候感觉挺爽,描述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余启证明她说的基本正确,只不过纠正了鄢敏撞他的力度,他认为不是轻轻的,而是往死里撞。 由于当事人强烈要求私了,这件事最终以鄢敏写三千字检讨告终。 从办公室出来,余启怪里怪气地朝段冬阳的鞋上看,连啧啧了好几声,被鄢敏一拳打跑了。 此时是上课时段,走廊上只剩下鄢敏和段冬阳。 段冬阳低声说“今天谢谢你,检讨,我替你写。” 这轻轻的声音,再加上空无一人的走廊,给她一种陌生的私密感。 鄢敏想起徐文兴的询问,莫名觉得脸痒痒的,生硬地解释道:“好吧,不过你别误会,我不是帮你,我是看不惯他们。” 段冬阳点点头,“嗯。” 回教室后,这节课是英文课,鄢敏听着听着突然觉得耳边有风声,她偏过头,桌底下多了个牛皮纸袋。 段冬阳听课最认真,从来没在上课时跟她有小动作。 她觉得惊奇,拿过袋子,赶紧打开看,竟是一双帆布鞋,全新的,甚至标签都没裁。 正是她送段冬阳的那双。 鄢敏没说话,下了课,走向垃圾桶,径直把纸袋丢了进去。 段冬阳就在座位上看着,直到鄢敏回到座位,他依旧一言不发。 鄢敏气呼呼地收拾桌面,刻意把本子往桌上磕,她只觉得有火气窝在心里,上蹿下窜,弄得她抓耳挠腮,却不知道哪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刻意疏远段冬阳,不看他,不想他,不理他,把他当空气。 有时候段冬阳起身,鄢敏会竖起耳朵,他会不会来跟她道歉的呢,他会不会走到她桌前重新对她笑呢? 一次一次都落空,可无论她把桌子拍地再响,头偏地再远,段冬阳好像没发现般,看书学习生活,脚步依然轻轻的。 鄢敏想起那颗摇晃蓝色耳坠,和他头上未消的疤。 她颓然觉得,即使她认为,他们共同拥有了特殊的经历,理应和普通同学不一样,至少有一点情谊。 可段冬阳待她和待其他同学没两样,同样疏离冷淡,同样将她隔绝在世界外,不树敌,也不会主动示好。 就像那双鞋子,他不拒绝,但也不会穿在脚上,一旦发生变故,他会第一时间退回去。 好像这里的任何人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包括鄢敏。 想到这,鄢敏不由得有些失落。 10、第 10 章 鄢敏这几天心情不佳,连鄢鸿飞都发现了。 庄臻故意把最新款的相机放在餐桌上,鄢敏竟只顾着埋头扒拉饭。 鄢鸿飞用手轻轻敲桌面,鄢敏不明所以抬起头,然后一眼看见自己的挚爱。 她欢呼着把那台哈苏相机抱在怀里,低头端详,这是今年最强悍的型号,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有,她想入手好久了,又怕她爸教育她学生不宜攀比。 现在不费吹之力得到,她高兴地合不拢嘴,抱着相机又亲又摸。 鄢鸿飞的脸上不无心疼,“你妈生着病,咳嗽着,还要亲自替你去了解相机的分类型号,拦都拦不住。” 鄢敏顿时受宠若惊,“谢谢妈咪!” 庄臻咳了几声,微笑着说:“我没有那么严重,别听你爸爸胡说。” 从妈咪的的话中,鄢敏隐约感觉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她有些激动,却没表现出来,因为有人比她表现地更明显。 鄢鸿飞一个劲给庄臻夹菜,桌底下牵着的手就没舍得松开过,弄得庄臻无奈地叹气。 鄢敏看她爸那不值钱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鄢鸿飞看着女儿,喝了口凉茶,开始赶人,“赶紧吃,吃完上去学习。” 鄢敏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我也想跟多妈咪待会,老爸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把那铁疙瘩拿来。” 鄢敏快被她爸的形容逗笑了,把铁疙瘩抱得更紧,“这是妈咪给我的,你没权利支配。” “我没权利支配,那我有没有权利支配你?” “不公平,简直是霸权主义!” 鄢鸿飞笑了,往嘴里丢了只丸子,“上去多学点知识,说不定还有抗议的机会。” “你!” 鄢敏准备再辩,却看见妈妈的笑,那样温柔,那样漂亮,就像油画里的白玉兰花,洁白,优雅,散发醇厚的清香,那是妈妈的味道。 她故意撒娇,“妈,你看他!” 她等着她妈收拾她爸,孙阿姨在这时说:“大小姐,不如你用新相机给大家拍一张吧。” 鄢敏举起相机,在餐桌前留下最亲最爱的人的合照。 爸爸妈妈坐在桌旁,孙阿姨抱着小弟弟站在后排,每个人的笑都满足而悠长,包括镜头后的鄢敏。 有人说,人生只活几个瞬间。 如果可以留在这一瞬间,鄢敏宁愿抛弃往后的每一个时刻。 吃完饭,鄢敏回房间,照常坐在小窗前,拿新相机往外照,拍拍小鸟,拍拍云彩,就是不往对面窗户瞟。 就是不瞟,她也发现了,对面窗台的花盆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那道窗帘也开了一道缝,窗帘后该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现在在干嘛呢? 在给花浇水吗?在吃饭?还是和她一样坐在窗边无所事事? 鄢敏低下头,看到日记本上写着关紧门窗,旁边画着一只鬼,突然有点烦躁,“啪”地合上窗户。 她换上运动服运动鞋,脖子上挂着相机,溜出去找王准他们打网球,顺便炫耀一番。 路过段冬阳家门口,鄢敏看见里面有影子闪动,她觉得奇怪,刚走没两步,有人在后面叫她。 “鄢敏。” 她知道是谁,故意闭着耳朵装没听见,闷头往前走了一阵,一撇头,他竟还跟在后面。 鄢敏转过身,“你喜欢当跟踪狂吗?” 段冬阳毫无愧疚之意,左右看看,“这里好像只有一条路。” 左右不是房子就是树,要出小区还真只有这条道。 但如果鄢敏不是看见那掐着点数的闪动,听见他的叫喊,还真要相信他的说法了,她不拆穿他:“哦,好吧,那你走吧。” 他反倒几步走到她身旁。 她看到他的腿修长而有力,包裹在蓝色牛仔裤里,步伐却有些别扭,仔细看,脚下那双白鞋好眼熟,就是小了些,前端顶成小山,看着很憋屈。 她“扑哧”一下笑了,心里有个彩色泡泡飘了起来。 她好奇他是什么时候把鞋捡回来的,却偏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你给你的脚上刑呢?” 段冬阳说:“穿上去确实费了些功夫。” 他的国语比前几日标准很多闻言她低下头,鬼知道他个子和徐文兴差不多,脚却大出好几个码。 她说:“我可没逼着你穿。” “嗯。” 他点点头。 她没想到他会回答,又这样干脆,心里像开水煮沸了,有点拿不准,她没强迫他,那是不是代表他自愿为她穿上? “这个给你。” 段冬阳递过来样东西。 是鄢敏那天丢在他家的网球拍和一把黄色的雨伞。 鄢敏推开他的手,“我不要。” 段冬阳问:“你还在生气吗?” “谁说我生气了。”鄢敏突然有点烦,“我跟你生的哪门子的气?” 他说:“那你为什么甩开我的手?” 鄢敏不回答,蹬蹬蹬往前走,专往有纹路,有菱角的地砖上踩,他穿着挤脚的鞋,跟在她后面。 她看着他费劲地往前走,脸色渐渐缓和,“你跟着我就为了送这个?” 他沉静如水,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要下雨了。” 她看了眼一望无际的蓝天,虽毫无落雨的预警,但她什么都没带,万一下雨,她受得了,相机也受不了。 她本该接过雨伞和网球拍,可大小姐脾气偏上来了,她咄咄逼人地问:“我淋雨跟你有什么关系?” 段冬阳却没有生气,反而温吞地笑了,“有伞总比淋雨强。” 这句虽是真理,却过于理性,全然不是鄢敏想听的。 她摆摆手,“别了,你借我一把伞,我明还得想还你什么人情,还来还去,无穷尽。” “你的气性可真不小。”他想了想,指着额头上的疤,低下头对她道:“看在它的面子上,给我一个台阶下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沙沙,好似就在耳边呢喃,她觉得脸涨涨地燥热。 而他还在等她的答复,神情专注,好似等待宣判的囚犯。 阳光金灿灿的,鄢敏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对段冬阳说:“那你陪我打网球怎么样?” 她只是好奇,好奇段冬阳这样,冷的像尊佛一样的人,大口喘气,满头大汗,像最普通的高中生撩起衣摆擦汗,躺在运动场上喊累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输了球之后,他还能这样平静如水吗?眼神追逐球体,手握球拍,肾上腺素飙升,他还能保持理性吗? 倒不是鄢敏希望他疯狂,他这样淡淡的也挺好,但鄢敏总觉得缺点什么,往玄学上讲,叫人气儿。 他愣了,过了一会儿,却说:“我不会。” “那还不简单,我教你呗,多打几次就会了。” 她硬拉着他回家换鞋换衣服,她在楼下等他,站在门口,她有点忐忑,怕段冬阳上去,就不下来了。 她确实等了好一会,他下来的时候,脸上有歉意。 往常见段冬阳,他都套着死板的校服。 这是鄢敏第一次见到他穿运动装,出乎意料的好看,白色polo衫套在年轻的身体,天然地光彩夺目,青春洋溢,好像广告上露出八颗牙齿的运动模特。 鄢敏忍不住抬起相机,咔擦一声,把画面定格。 段冬阳正低头整理衣领,抬起头看见鄢敏呆呆抱着相机,便问,“你在拍什么呢?” 鄢敏缓过神,重新把相机挂回脖子上,“关你什么事?” 她的动作慢慢的,想到她刚才的想法,脸却红了,总不能告诉他,她在偷拍他,想到这,脸就更燥热了。 其实就算直截了当地坦白,同学直接相互拍照很正常,她也常常给王准和徐文兴拍照,可面对段冬阳,鄢敏偏没有往正常的角度想,只下意识觉得窘迫。 段冬阳走到她身旁,“如果是拍别的东西,当然不关我的事。” “你以为我在拍你吗?”鄢敏跳起来,“自恋狂。” 他笑了,“又是跟踪狂,又是自恋狂,我到底是什么?” 鄢敏思索片刻说:“你都是,你都是,满意了吧。” 她眼神灵动,好像有光在流转,说话时的样子有些淘气,左边脸侧的酒窝若隐若现,充满孩子气,像空气中酸甜的玫瑰花香。 段冬阳有些失神,迎合她说是是是对对对,不自觉把无数罪名揽在身上。 网球中心很大,两个人走了一会才到预约的网球场,进门就看见王准和蕊蕊在对打,王准坐在一旁观看。 王准向两个人走来,看到她身后的段冬阳一愣,他和鄢敏不是一个班,自然没见过段冬阳。 鄢敏便跳出来互相介绍。 王准虽然意外,但见人是鄢敏带来的,便笑脸相对,段冬阳也很客气,都是年轻人,气氛还算融洽。 徐文兴这场比赛正打的酣畅淋漓,他脚步灵活,技巧纯熟,而蕊蕊聪明,善于攻其不备,两个人一时间难舍难分。 徐文兴跳起来,一记扣杀球,眼角却瞟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体下坠,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看见蕊蕊丢下球拍,奔向他,其他人也俱是担忧的神色。 “阿文——” 11、第 11 章 四个人都围上去,徐文兴抱着腿,满脸痛苦,摔得不轻,见段冬阳过来,硬咬着牙强装镇定。 蕊蕊抱着球拍,皱着眉,显然十分自责,王准拍拍她的肩,安慰她:“这小子骨头硬着呢,摔不坏。” 徐文兴也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 鄢敏却看到他额角沁出的汗珠,分明是疼的。不由分说要扶徐文兴起来:“别装了,赶紧去医院。” “疼疼疼。”徐文兴叫嚷起来:“大小姐,再拽一下,腿没事,胳膊要骨折了。” 鄢敏急忙松开手,猜想:“你的脚是不是崴了?” “对呀,阿文的左脚习惯性崴伤。”王准道。 鄢敏道:“不对,是右脚。” 蕊蕊说:“是左脚,你们忘了吗?在温泉那次,他跳起来摘墙外边的樱花,结果左脚崴了。” “那天的樱花真漂亮。” “王准连吃了八个温泉蛋,差点进医院。” “真傻。” 王准连忙说:“是阿文个神经骗我吃的。” 说到共同的往事,四个人同时微笑,你一言我一语,接龙一样停不下来。 段冬阳站在鄢敏身后,一言不发,他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徐文兴的脚,那双鞋如此眼熟,眼熟到他双眼刺痛。 而徐文兴眼里似乎有笑意闪过,转瞬即逝,他站起身,甩甩脚,鞋带跟着散开,他去系,腰才弯到一半就喊疼。 鄢敏叹了一口气,想也没想就蹲下去,捡起徐文兴的鞋带,手指灵巧地系个了蝴蝶结,还打了双扣。 她蹲下去的那一瞬间,段冬阳切切实实看见徐文兴的脸。 他在笑,眼睛却定定看着段冬阳,波澜不惊。 矜贵而傲慢的一张脸,从一出生开始就时刻站在高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而天然就拥有了,普通人可能一辈子无法拥有的配得感。即使还是少年,略带稚气的侵略性,已经能让人感到压迫了。 段冬阳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指甲陷进肉里,很疼,但他一声没吭。 周围的暗潮汹涌,鄢敏毫无察觉,兴冲冲要教段冬阳打网球。王准和蕊蕊在旁边练习,徐文兴下场休息。 段冬阳很聪明,动作几乎只需要演示一遍,但缺乏经验,接不住鄢敏的球,乐得鄢敏美滋滋。 可渐渐她就发现,段冬阳捡球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虽然技艺不纯熟,可十分沉稳,但凡在他面前丢的球,找到原因后,他下次保准不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再丢。 练到后来,较真起来,鄢敏竟都接不住他的球。 她虽然好胜心强,但不得不承认,段冬阳是有运动天赋的。 蕊蕊在一旁拍手叫好:“阿敏,再练一会,他都能教你了。” “是吗?”鄢敏愤愤,用力挥杆,球“彭”地飞出去:“段冬阳,你想当我老师吗?” 段冬阳抬起手,截住她的球,举重若轻,他珉珉嘴,没有说话,脚步却更积极了。 鄢敏连丢了几次球,也渐渐能观察出,段冬阳看似出球准,狠,毒辣,但绝不是纯靠运气,而是经过细密的思虑。他在鄢敏接球时,就在思考如何出球,就像下棋,力求稳准。而角度刁钻,可能丢掉的球,他一个不肯打。 这样快的思考速度,当然是她这种顺心所欲型选手,不能比的。 但她也发现了段冬阳的弱点,体力不足。三四个来回就开始放慢节奏,这个时候她加大力度,段冬阳往往会丢球。 发现这一点后,鄢敏乐得做卑鄙小人,厚着脸皮磨球,不进攻单防守,保持相同的力量,角度,逼得段冬阳不得不和她拉锯战,等他的体力不足,她再加快速度,来个刁钻难解的球,杀得他片甲不留。 虽然十分无耻,但难敌赢球的快感。 每每看段冬阳输球后,长长的睫毛低垂,润红的唇瓣抿起,看不出情绪,她就愉快,眼睛忍不住定在他身上。 他伸手捡球时,指侧有明显的老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像蛇错落盘旋,很难想象那样年轻,却有那样一双充满故事感的手。 也许是感受到鄢敏的好奇,段冬阳轻轻蜷起手,把手藏在背后,抬起头,却正好撞进鄢敏正大光明的视线中,那是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纯净空旷,好似水晶球,不染尘埃。 段冬阳撇开脸,面色阴沉:“鄢敏,你真卑鄙。” 这样恶毒,一定会生气。 却没想到,鄢敏听后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好像调皮的兔子,大大方方道:“对,我就是卑鄙,怎么了?” 段冬阳一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一亮,似有温润的风吹过,吹得头涨涨地发热。 他跳起来开球,球竟然撞到网上,他摇摇头,稳住呼吸,乖乖去捡球。 荧光色的小球,调皮地到处滚,他有耐心将它捉住。 刚才剧烈的运动,使他的胸脯上下起伏,内啡肽不断分泌,好似踩在轻飘飘的蓝色海浪上。 眼前的一切都令人心驰神往。 包括她,她狡黠的目光,坦荡的笑容,好像一束明媚的阳光,骤然出现在山洞中,黑暗无处遁形。 他抓住网球,用力向上抛,又接住,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不仅因为刚刚下意识做出的,与他沉稳性格不符的轻佻动作,还因为心底从看见她的笑容起,就没有过消散的愉悦和轻松感。 段冬阳的拇指轻轻摩挲温软的球面,一下,两下,三下。 “不错嘛,阿敏。”一直坐在角落的徐文兴说话了。 鄢敏骄傲道:“当然了。” 四个好朋友之间说话没有禁忌,蕊蕊直言:“阿敏,你应该感谢徐文兴。” 段冬阳侧耳听。 徐文兴点头道:“对,鄢敏的网球是我教的呢。我是她师父。” 网球被少年无声攥进手心。 鄢敏与他拌嘴:“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顶多是带我上手,技术是我自己练的好不好。” 徐文兴熟练回嘴:“你个没良心的,你记不记得发球我教你多少次?正手反手我教了你多少次?还有,在海南旅游的时候,你弄弯我一支绝版的球拍,那是我半个月零花钱呢。” “怪你老跟我抢。” “怪你手欠。” “你嘴欠。” 他们熟悉的往事,对段冬阳却冰冷如铁,那是一面冰凉的反光镜,薄薄的一片,它可以分隔出两个世界,也可以让人瞬间认清自己的丑态,划烂人的美梦,把头脑变得很清醒。 少年的力道渐小,网球失手滚落。 徐文兴看着地上那颗球,一笑,“阿敏,我们来打吧。” “咦,你的脚没事了?” “不碍事。” 鄢敏却为难,和阿文组队,段冬阳就落单了,他是她带来的,她江湖意气最重,不能不顾朋友,于是道:“我要陪段冬阳练习。” 徐文兴看了一眼段冬阳说:“要不,一起?” 最后决定四人比赛,蕊蕊和他们一起,王准作裁判。人找齐了,就差组队。 鄢敏提议:“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组最公平。” 边说边看向两个男孩:“蕊蕊比我高,我要个高的,你们俩谁高?” “当然是我。” “我。” 几乎同步回答,徐文兴和段冬阳对视一眼,同时感到无语。 “······” “······” 段冬阳先一步动作,走到鄢敏身后,接过她手里的球拍。 徐文兴笑了,别的不敢有百分百自信,但身高,从小到大,他都是班上最高的,和任何人站在一起,只有别人仰头看他的份。 他单手插兜,晃荡到段冬阳面前,冷哼一声:“你从哪发现我比你矮了?” 段冬阳垂下了眼皮,随即道:“一般脚小的人比较矮。” 徐文兴顺着他的视线,看见自己的脚,瞬间跳起来:“操,我脚小怎么了?脚小怎么了?脚小就矮吗?” 脚比同龄人小这件事是他的心病。因为脚小,他爸妈一直叫他徐玉足。 而他最好面子,被一个讨厌的男同学当众挑秘密,绝对不能忍受。 来不及去想段冬阳为什么会发现这件事,他牢牢抓住他的衣领,就要好好理论一番,“不要刻板印象,脚小不代表矮,脚小只是容易崴脚而已。” 后背传来一击,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干嘛?别犯病了。”鄢敏把他拉开,又对段冬阳道,“别理他,他就这样,容易激动。” 徐文兴看她拉偏架,看向王准大叫道:“不公平,裁判呢?有没有裁判?” 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蕊蕊走上前强行将他拉走,平息了事态,比赛正式开始。 为了找回场子,徐文兴招招凌厉,几乎每一招都冲着段冬阳来,段冬阳毕竟是新手,根本招架不住徐文兴。 鄢敏只好一边应付自己这边的球,一边照顾段冬阳那头,满场子跑,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而徐文兴一颗汗也没落,甚至连气息也未曾乱过,只是打法越来越刁钻难解,仿佛在跟鄢敏说,看吧,谁叫你不选我。 鄢敏被一激,反而越战越勇,越挫越觉得好玩,跑得更欢实了。 锲而不舍地追分,鄢敏和段冬阳越发默契,分数竟也渐渐追平,她兴奋地一声惊呼,蕊蕊和王准也向她投来鼓励的目光。 鄢敏更加兴奋,她是个绝对要强的人,任何事都不甘居人后,何况这次段冬阳在场,她做师傅的,不能在徒弟面前露怯。她无瑕顾及其他,手握球拍,要大干一场。 眼看着得分越来越高,胜利越来越近,鄢敏跳起来大力扣杀,再次得分,大声欢呼庆祝,却听到身旁传来球拍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段冬阳干脆的声音:“我认输。” 其他几人难掩震惊,没等鄢敏询问为什么,段冬阳已经放下球拍,转身离开,只留下背影。 鄢敏追了出去,可他的脚步实在太快,且好像有意躲避她似的,让她一直不能近身。 网球中心的绿化做的很好,院子里有一排排修得整齐的柳树,枝叶疏疏落落直垂在地上,青溶溶的,像一抹绿色的光,人隐在里面,像光的影子。 她气急,对着那背影大喊:“段冬阳,你才是卑鄙小人,你是不是成心输掉比赛,来报复我?你太幼稚了。” 背影终于停下了,她趁机跑向前,一把拽住他,看到对方的一瞬间,鄢敏愣住了。 段冬阳额头上挂着汗珠,脸色惨白,是透明的白,好像光一照就要蒸发了般。 她吓了一跳,没等反应过来,段冬阳便轰然倒地。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小鄢敏终身难忘。 12、第 12 章 段冬阳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倒在泥地上,痉挛,抽搐,如同魔鬼附身。原本清秀斯文的脸,如今夸张而别扭,他满头大汗,嘴唇青紫,身体像离水的鱼,不断抽动。 这一幕快速且迅猛,远超出少女鄢敏的想象,她捂着嘴,冲上前,没有理会淤泥也许弄污她的白鞋,径直在段冬阳身边蹲下,方才的争执暂放一边,忍住害怕,尝试给他急救。 可毕竟经验有限,当务之急是找医生救助,网球中心配有小型医务室,鄢敏当机立断要去求救,站起身,脚踝处却传来力量。 段冬阳拽住她的裤脚,蜜色的手印在白色的裤脚上很明显。 鄢敏再次蹲下来,对他道:“别怕,我马上回来。” 手却没有放开。 “我去叫医生来。” “不——” 声音嘶哑,仿佛老式录音机卡带。难以想象,五分钟前还挺拔如白杨树的男孩,现在却趴在鄢敏脚边,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污泥里颤抖,而他能依靠的,唯有鄢敏。 鄢敏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冷而虚弱,她用最诚恳的声音说:“段冬阳,你相信我,我不会抛弃你,我会救你。” 少年脸色苍白,沉甸甸的大黑眼睛,在温软的绿影下,直看到她眼睛里去。 她在刹那间明白过来,段冬阳那样骄傲的人,鞋子刷到泛黄也不肯留一个泥点子。 他不能当着同学的面,以这种难堪的姿态,尤其是在学校众人对他议论纷纷的时候,那会使他在学校更加尴尬。 鄢敏没料到段冬阳想得那样长远,甚至把面子放在生命至上。而她只看了少年的眼睛一眼,就败下阵来。 那个下午慢得好像一个世纪,好几次,鄢敏都以为段冬阳会昏死过去,她双膝跪地,颤抖着双手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才能避免他的后脑勺撞到石头。 这一刻的段冬阳完全不同于平常,褪去冰冷的外壳,他虚弱,易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实。 鄢敏抱着他的时候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这样生活着,在生死的边缘,随时有可能陷入确切的痛苦。大概越幸福的小孩,越有悲天悯人的勇气,她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就像穿过漫长的黑夜,迎来第一束曙光,段冬阳再次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是,下雨了,后来发现是鄢敏的眼泪。 他眨眨眼,逐渐适应强烈的光线,看到少女哭得红润的鼻尖渐渐显形,他好像沉睡了一百年才苏醒,眩晕,温暖,不真实。 “别哭,对不起,让你输掉比赛。”这是段冬阳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鄢敏哇地一声,哭地更大声了。 他有些呆愣地看着,少女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头顶上一片珍珠大小的白光,熠熠擎动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段冬阳感觉脑后柔软地像躺在棉花上,他脸一红,弹簧一样跳起来,向她伸出手。 鄢敏向后退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手缩回来,指了指她的头顶。 鄢敏哦了一声,侧过身去摸头顶,摘下来一片塑料,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刚才太吓人了,我还以为——”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拍着胸口,看了眼他,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没有说出口。 少年已恢复往昔的淡定,盘腿坐在草坪上,太阳照得他眯起眼睛,冷静平和的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五分钟前,他还挣扎在生死间惊心动魄的一刻。 “你以为我死了?” 鄢敏的一滴泪仍挂在左颊,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不要说那个字。” “为什么?” “有人在听。” “谁在听?” 鄢敏认真回答:“天老爷?佛祖?” “哦?” 段冬阳笑着看她,使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封建老古董,翘起嘴唇辩白:“天志明鬼,上天可以根据人的行为赏贤罚暴,当然也能听到人说的话,言为心声,万一上天有一天突发奇想,要人心想事成,把死当成人的心愿了,那不是倒霉了。所以,不能说坏事。” 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那个字,又赶紧吐吐舌头。 “那这么说,但凡坏事,连想都不能想?”段冬阳若有所思。 “当然不可以。”鄢敏歪着脑袋道,“古人说持志养心,保持乐观,一心向善就能使事情越变越好,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段冬阳问:“如果不能使事情变好呢?” “你真烦人,哪里会有坏事发生,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空气很清新,天空也很漂亮,这些还不足够吗?” 鄢敏两只手撑在背后,仰头看着天空,长长的头发束在后脑勺,露出亮晶晶的眼睛,段冬阳笑道:“这就是你的处事哲学?” “学吧你就。” 两个人一齐抬头,天空蓝得像化不开的颜料,柳叶斑斑点点的绿色,反映在微黄的阳光中,好像翻开迪士尼童话相册。 没有人说话,劫后余生的平静,让这一刻显得更加珍贵。 过了一会,鄢敏的手压在杂草上,有些麻麻地发痛,她直起身,拨弄着身旁的杂草,转过脸道:“段冬阳,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如果不是我要你陪我打球,你刚刚就不会——” 段冬阳笑道:“我们在接龙道歉吗?” 他无意追究,但鄢敏家教严格,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道歉,她摇头,“确实是我不对。”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突然道:“我从小就知道我有癫痫,我妈我姨都有这个病,是遗传。发作是随时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不要自责。” 他耳下的蓝色耳环晃啊晃,鄢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段冬阳道:“你很好奇。” “有一点。” “这是家族的标志。” 段冬阳取下耳环,掏出纸巾擦了又擦,才放到鄢敏手掌上。 她把耳环举起来,蓝色的小点在空中摇晃,她好奇地观察着上面弯弯曲曲的纹理。 “这是我妈走之前挂在我耳朵上的,她叫我带着这个去找我爸。” 察觉到段冬阳的坦露,鄢敏侧过脸,瞪大眼睛。 “班上的孩子说的没错,我是生下来就没爸。我的妈妈是大凉山里的一个农妇,十几年前在路边卖豆腐,遇见下乡放风的我的生父。我还没出生,他就离开了。这个就是他们的信物。” “就像紫薇认亲的折扇和烟雨图?” 毕竟是人家的痛处,鄢敏接完话便后悔了,愧疚地看了段冬阳一眼,好在段冬阳看起来不在意,点头道: “是的。我恨他,我也依附于他,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在她走之后,我归顺了她的仇人。” 似乎是不愿鄢敏同情他,这话说话轻飘,好像风吹过,鄢敏却捕捉到淡然背后,隐藏着举重若轻的哀伤。 她不能想象她失去妈咪的场景,一想便要流眼泪,段冬阳当然也是。何况这是切身的母子分离。段冬阳的痛,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刻千万倍。 “这不是你的错,都怪那个男人。”她想也不想便道。两眼冒火光,写着愤愤不平。 段冬阳笑一笑,“我听说他有四位妻子。身价不可不可估量。我母亲病重时,走投无路,曾向他写信求助,借款两千元,数十封信件寄出,皆了无音讯,后来终于收到回信,可我母亲已经受尽苦楚,故去了,我在母亲的葬礼上打开信封,幻想他知道消息后,或许会来给母亲扶灵,送她上山。” “毕竟曾经做过一阵子夫妻,哪怕只一年,妈说起那段时光总是带笑,我不相信他没有触动过。我太天真,他写信是为断绝关系,只字未问母亲的病况,随信附赠的只有两百元。可笑吗?可怜我的母亲,一生未嫁,为他生下孩子,牵肠挂肚还送了命。” “居然有这样冷漠无情的人,真是可恨。”鄢敏大为震惊,恨不得给故事中的男主人一巴掌,又替他庆幸,“好在你现在已经认祖归宗了。” 段冬阳淡淡说:“他把我领回来,不是为了认我。” “那是?”她觉得奇怪。 “就像种果树是为了吃果实,他养我是为了杀鸡取卵。” 段冬阳看不出表情,慢慢说着。鄢敏觉得他好像一个不会生气,不会发怒的机器人,只会机械地讲述事实。 “我的爷爷有四个儿子,他是最大的那支,人丁却最凋零。我的生父能力不足,无法自食其力。而他每多一个孩子,就能分多一份家产,虽然我来路不明,但孩子有一个是一个,等老爷子百年,钱拿到手,再一脚踹开就是。” “那到时候你岂不是!”鄢敏惊讶地捂住嘴巴。 段冬阳的脸色骤冷,丹凤眼眯起,有种风雨欲来的汹涌:“我不会叫他如愿的。” 他转过脸看向鄢敏,目光如磐石坚毅:“你相信我吗?在那天之前,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鄢敏被他眼睛里一瞬闪过的狠厉震惊到,竟没能接上话。 段冬阳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再开口时,态度和缓了很多,笑笑道:“你就当我在开玩笑。” 没有接话,鄢敏的脸在阳光下润洁白嫩,像光洁的琉璃,没有阴影。这样单纯的女孩,和他天生不同,是不应该沾染复仇的血腥的,连听一听都不可以。 段冬阳垂下视线,睫毛轻轻颤抖。 鄢敏拍拍沾着杂草和泥土的手,站起身离开段冬阳身边,走了两步她回过头,向他伸出手,说:“段冬阳,我们一起让他付出代价。” 13、第 13 章 鄢敏和段冬阳站在树下拍裤腿上的杂草和灰尘,一巴掌下去,冰糖屑一样的尘埃,快速飞起,缓缓下落。 段冬阳刚恢复时,仍有些病色,现在经过休整,丝毫也看不出异常,只是眼底带着疲惫,他竭力掩饰,所以不易察觉。 鄢敏拍完裤脚,又解开发带,刷刷拍头发,长发黑黝黝,叫风吹得飘起来,一匹绸缎似的。 她边笑边从头顶衔下一根树枝,段冬阳有时候不明白,她为何总是那样快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鸟,漂亮的七色羽毛,站在最高的枝头,背后便是太阳,再耀眼,也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注意到异常的目光,鄢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段冬阳看着她背后的远方,目光失焦,耳尖红红。 “咦,你还是不舒服吗?难道是发烧了?” 癫痫或许会引各种并发症,低热发烧也有可能。 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想探段冬阳的额头,用大陆的孩子都熟悉的方式测体温。 段冬阳猛地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 “你怎么了?” 经过刚才的经历,鄢敏以为两人已是生死之交,十分不解他为何慌张躲闪。 段冬阳站稳身子,再次应对自如:“手上全是泥。” 鄢敏抬起手掌一看,果然黑乎乎的,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好啊你,刚刚救你的时候,怎么不嫌我手掌黑,现在嫌弃起来了,真是农夫与狐狸!” “是农夫与蛇吧。”段冬阳接着道。 鄢敏脸一红,怪自己上课不好好听讲,但看段冬阳眯着眼睛笑,丹凤眼细长,比起蛇,分明更像狐狸,笑面狐。 她举起黑乎乎的手,向段冬阳的脸袭击,“我没说错,再给你添两条胡须就更像了。” 段冬阳看着鄢敏伸来的黑手,笑着躲闪,“你不怕我真成狐狸了,咬你一口。” “要看你是好狐狸,还是坏狐狸了。” 他问:“那我是好是坏?” 鄢敏道:“乖乖给我画胡须的,就是好狐狸。” 段冬阳无奈地摇头,鄢敏趁机挑起,两只手并用,一左一右,拉出六条黑线。 她插着腰一样欣赏自己的杰作,笑嘻嘻地调侃:“不像狐狸,像小叫花子。” 鄢敏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嘴唇弯弯,好似外国人的翘胡须,这样孩子气,又贪玩,可是很可爱。 段冬阳说:“你们小孩子就喜欢闹着玩。” “你们小孩子?”鄢敏不屑:“说的好像你是大人一样,咱们同岁好不好。” 说着翘起两个手指伸进口袋,可摸索了半天也没掏出来东西。 段冬阳掏出一包湿巾,扯出一张,递到她手里,但笑不语。 鄢敏虽然接着,却撅着嘴:“我才不是小孩呢。” “当小孩不好吗?吃喝不愁,永远有人照顾。” “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人照顾?” 万事不愁,十指纤纤,永远有人捧的大小姐,说出这话来,竟然也理直气壮。 段冬阳笑笑,和她一样抽出纸巾擦脸。 鄢敏突然啊呀一声:“我的相机!” “一定是忘在网球场了。” “还有我们的球拍,不知蕊蕊他们还在不在比赛。” 竟然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她挠挠脖子,今天真不该脑子一热,拉段冬阳比赛,想起她使段冬阳发病,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段冬阳见她的脸色又凝重起来,猜出她的心思,从她手里拿过脏纸巾,换上新的,低头道:“喂,你变成黑脖子了。” “啊呀,哪里黑了?”鄢敏扭过脖子急急往后看,纸巾在脖子上一顿乱擦。 白色的纸巾在他手里铺开。 鄢敏感觉后颈处传来一阵凉意,好像喝醉酒的人,拿烧地红彤彤的脸贴近酒杯,刺激神经的冰凉,可是却很舒服。 她扭过头,树影迷离,发出一蓬蓬的青草香,四周绿溶溶的,好像掉进温软的泡泡水里,段冬阳脸上的光线黯淡,可他的眼睛却亮地好像屋檐上粼粼的霜。 叫人见之难忘。 或许不该回头,可惜她花了二十年,才知道后悔。 去接段冬阳的手里的纸,指尖擦过他冰凉的指尖,她莫名脸红,轻咳一声道:“好了,反正回家要洗澡的。” 段冬阳没松手,纸巾轻擦皮肤,擦去最后一点污点,他道:“你不要多想,发病有时候是随机的,不定时的,并非是因为运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阻挡不住。” “你在安慰我?” 他摇头,说道:“不是安慰,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段爸爸,嗯叔叔他知道你得了,嗯,这个病吗?”鄢敏小心翼翼问。 段冬阳答道:“知道。” “那他还让你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想起那栋充满灰尘,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鄢敏不禁为段冬阳打抱不平。 段冬阳的脸色变了变,没有回答。 鄢敏自知失言,那个人是他的痛点,怎么随意提起。 还没找出话找补,段冬阳便轻声道:“走吧,去拿球拍和相机,你不是忘记了吗?” “哦。” 她跟在他身后,心情却依旧忐忑,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扁着手亦步亦趋。 到了网球场,王准和徐文兴在打球,蕊蕊在休息。 “你们居然还在。”鄢敏很惊讶。 蕊蕊下巴扬起,指了下徐文兴:“阿文今天开了狂暴模式了,打完我,又打王准,愣是不累。” 王准结束一局,也走过来,看见鄢敏如同看见救星:“快快快,你上,你上。” 鄢敏上一局的汗已经下去,体力也恢复了,倒是乐意上场,但丢刚生过病的段冬阳一个人不管,似乎不太义气,他现在需要休息。 “算了吧,我准备回去了,老爸在家呢。” 她低头把相机往脖子上套,又提起球拍,一副不多留的模样。 徐文兴见状走来,说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对呀,你们去干什么了?”蕊蕊也问。 鄢敏看了眼段冬阳,段冬阳没说话,她道:“去奶茶店喝了杯奶茶,休息了会。” 王准说:“好啊你,你们俩享受去了,我们还渴着呢。” 鄢敏拍拍他的头,“下次请你们。” 蕊蕊道:“那我要吃冰淇淋。” 鄢敏笑:“双球的都没问题。” “多谢敏姐!” 一片欢呼声中,徐文兴沉默立在一旁,低着头,目光在两人的裤脚来回巡视,眉头轻轻皱起。 鄢敏发觉古怪,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问道:“你怎么了?灵魂出窍?傻咗?” “痴线。”徐文兴推开她的手,转身向网球场中心走去,边走边唤王准:“继续。” 王准哀嚎一声,才慢悠悠跟上他。 被他突然一推,鄢敏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反常,不由多看几眼。 徐文兴穿着一身白,身材修长矫健,握球拍的手隐隐用力,王准还没站定,他就一记切削发球,打地王准又是一阵哀嚎。 怎么感觉徐文兴好像心情不好? 她这样觉得。 没等继续多想,耳边就传来段冬阳的声音,不急不缓,正好能唤回鄢敏的心神:“我送你回家?” 见段冬阳被晾在一旁,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那走吧。” 徐文兴看着两人的背影——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算陌生,若说亲密,似乎又不至于。 但他却有一种不妙的直觉,或许来自他刚才发现的——鄢敏和段冬阳裤脚上同样翠绿的杂草屑,而没有哪家奶茶开在草坪上。 徐文兴想不通鄢敏撒谎的理由,他举起球拍狠狠挥下去,网球像流星一样弹射出去,发出“嘭”的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个转校生,真的很让人不爽。 - 站在两间房子中间,两个人互相道别,然后各自朝两边走去。 虽然在同一个小区,可光站在外面,就能感受到天差地别,两栋房子一个杂草丛生,一个富丽堂皇。 住在那样破败的家里,鄢敏光想想就要得尘肺病了。 若说鄢敏是圣人,慈悲为怀,那是骗人的。她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自我惯了。家里的吃食要先紧着她安排,有时候也会看弟弟不爽,和他争宠。 可她也不是完全的坏人。见了残疾老人会心痛,看见风中抖动的小树也会有所感慨。就像现在,看到独居的段冬阳,同样难过。 鄢敏也不知道怎样解释自己的心理,反正她想到就去做了。 在段冬阳拉开铁门,进入房子的前一刻,她突然问他:“要不要来我家?” 14、第 14 章 话说出口,似乎是尴尬的,她和段冬阳的关系没有熟到可以互相串门,但鄢敏不是会后悔的人。 家里有的是客房,可以给段冬阳睡。突然带男同学回家,似乎突兀,但事出有因,老豆通常不会拒绝她有理由的请求。 所以,她再次发出邀请,就有底气多了:“你不要误会,我是认真的。” “你在同情我?” 段冬阳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鄢敏承认自己有几分心虚,“难道你害怕了?我又不会把你骗进屋,然后把你卖了。” 段冬阳笑了:“万一呢。” 他的微笑让气氛骤然轻松,空气都变得洁净,鄢敏说:“没有万一,你来不来?” “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人们一般说下次的时候,不会再约定时间。” “你忘了,我们不是一班的,是三班的。所以,你要不要来?” 鄢敏不依不饶,段冬阳已经打开铁门,先一步进了家,这让鄢敏有些恼火。 “下次一定。”他说。 他犟嘴的样子真让人生气,鄢敏跳到他面前:“你真磨叽,去同学家做客又怎么样,难道你从来没去过同学家?你简直比上个世纪的闺房小姐还矜持!” 段冬阳站在铁门内,面色平静,他的声音很轻,却没有犹豫:“谢谢你的好意,抱歉。” 鄢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朝段冬阳喊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以为我多希望邀请你来,真讨厌。” “抱歉。”段冬阳轻轻道。 鄢敏放弃了,想要激怒段冬阳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段冬阳的淡定,也让她逐渐发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强迫段冬阳去自己家,似乎违背了她的初衷,而且,她现在的样子很诱拐儿童失败,恼羞成怒的狼外婆。 鄢敏只用了一瞬间就说服自己,原谅了段冬阳的不识好歹。她不是那种会为难自己的人,她坚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可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依旧强势:“随便你,以后再让你来,我是傻瓜。” 说完,便转身离去,不肯留给段冬阳一个眼神。 段冬阳张了张嘴,似乎想挽留,却忍住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墙的一侧,自己也转过身,向屋内走去。 自从段冬阳拒绝鄢敏,两个人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 那个漫长地像一个世纪的下午,好像只存在于鄢敏的记忆里。 她不是健忘的人,理解不了前一天还言笑晏晏的人,为何第二天就形同陌路。 有几次段冬阳从她身后过,鄢敏故意弄掉橡皮擦,段冬阳只是帮她捡起来,轻轻放在桌子,然后又回到座位,埋头学习。 那股冷淡的劲,叫鄢敏不由得以为,前几天的单独相处是一场梦。 怎么会有人的行为,前后差别之大,如同分裂。或者真如徐文兴所说,她和段冬阳根本就不是一类人,因缘际会说了几次话,她就把人家当至交好友了,而段冬阳还后知后觉,这样想来也太不公平。 她为自己叫屈,再看段冬阳,便觉得面目可憎。 正值早晨,天气却炎热,窗帘轻轻摆动,送来一阵清凉。洁净的空气中,鄢敏的眼睛却喷着火。如果是真的。她想第一个烧了段冬阳,嗯,她的要求不高,最好烧成奥尔良烤鸡翅,孜然肉串,蜜汁叉烧,椒盐排骨······ 她舔舔嘴唇,然后,就看到段冬阳复杂的表情。 他抬起头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眯起眼睛,仿佛是疑惑,探究,好奇。再之后目光微微颤动了一下,立马移开了。 鄢敏被他突然一看,倒是怂了,也低下头。 杀人放火她不够格,烹饪料理她不拿手。可垂头才反应过来,怂什么,好歹这是她的地盘,而且亏良心的也不是她。 横竖段冬阳不是叉烧肉,短时间内不能任她摆布。她摆摆手,拿起水杯去走廊接水,顺便缓解尴尬。 热水在两栋楼的中间,要经过一间间教室。现在是休息时间,同学们三五成群,嬉闹的笑声充斥整个校园。 鄢敏想起段冬阳伏案学习的模样。 这个时间,紧绷的似乎只有他。 她突然有点烦躁。 重重把水杯放在热水器下,才想起没戴杯套。粉色水杯露出光秃秃的内壁,好不可怜。 鄢敏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 这么烫,怎么拿回教室。 弹弹杯壁,指尖立刻传来滚烫的热度,鄢敏干脆放弃,转过身,趴在走廊栏杆上看风景。 校园里郁郁葱葱,芒果树,榕树,橡树,挤成一团。她伸出手,张开五指,风嘘溜溜从指尖钻过,树影跟着倒向一边。 “就要上课了,还不走吗?” “你不是也在。”鄢敏接过徐文兴手里的巧克力,丢进嘴里。 自从上次比赛,她和徐文兴总黏在一块。 徐文兴总能发现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他们近来迷上一款电子游戏。鄢敏放了学就冲到徐文兴家,大杀特杀,玩到吃过晚饭才回家。徐母很喜欢鄢敏,主动替她跟鄢鸿飞请假,留她在徐家住,欢欢喜喜放下话,说住一辈子都可以。 徐文兴手捧着巧克力道:“你昨天晚上太逊了。” 鄢敏被气笑,“你才逊,是谁昨天主动投降来着?” “你!” “你!”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开始斗嘴,不亦乐乎。徐文兴是令人羡慕的好友,高大帅气,家境优良。开得起玩笑,接得上话茬。无事时嘻嘻哈哈,一旦发生大事,又能即刻为朋友排忧解难。 鄢敏从不说这些,不代表她不知道。实际上,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懂得维护和身边人的关系。 请原谅一个青春期女生的小心思,比起成为边缘人物,她更希望成为话题的中心。她乐于助人,不是因为她有大爱。她有意得到每一位同学的爱戴,不是因为她好交朋友。 原因是虚荣,没错,就是虚荣。幼稚的虚荣。 而她的计划亦进行得很完美。 她注重自己的外表,漂亮,却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她懂得刻苦,聪明,却不会把自己得高分的秘籍缄之于心。她有骄傲的资本,却永远帮助别人,不求回报。她是那种即使没见过她,但提起她的名字,也会微笑的女生。 她那样美好,那样勇敢,像一朵昂扬的向日葵,幻丽的亮黄,不会有人怀疑那香喷喷的花蜜是化学加工的结果。 而如果说有一个人感染不到香气,那恐怕只有一个人—— 鄢敏收紧手,没来由地感到烦闷,紧接着就感觉到左边后槽牙传来一阵刺痛。 “怎么了?”徐文兴立马问。 鄢敏捂住脸颊:“牙。” 最近没有鄢鸿飞的监督,鄢敏在段家彻底放飞自我,能多吃甜品便多吃甜品,却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叫你不去看牙医。”徐文兴嘴上幸灾乐祸,却示意鄢敏张开嘴,他掐住她一边的脸颊,去找痛症的根源,“好像肿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吃朱古力。” 鄢敏怀疑他公报私仇,把她的脸掐得好痛,拽又拽不开,只好呜呜咽咽问:“哪颗牙?” 徐文兴低下头:“好像是最后一颗牙。” “不会是智齿吧?” “应该不是,估计一会就好了。”徐文兴松开手,下了结论,“不过,你也应该拔了。拔掉智齿,长点智慧。” “去你的。” 她猛踢徐文兴的脚,被他默契避开了。 嬉笑中,隔着徐文兴的肩膀,她看到楼道口站着个男生,高挑却瘦,细长的狐狸眼,黑白分明,却眯着,给人一种压迫感。 她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才皱起眉,那男生即刻转身下楼了。 鄢敏顿时被挑起好奇心,向徐文兴打听是否认识他。 徐文兴说:“他好像叫冯——冯什么的,反正姓冯,和段冬阳一样,刚转来的。” 没等她再探究,上课铃已响起。两人向教室跑去,鄢敏气喘吁吁坐在位置上,方才想起水杯未带。 这堂课的老师特别严格,不到放学不许人出去,也就是说她未来几个小时都没水喝了。 她本来就渴了一上午,又夹杂着牙疼,现在不禁长长哀叹一声,今日为何这么丢三落四。 鄢敏心情沮丧,便开始摆烂,捂着脸,趴在桌上摆弄新买的文具,在纸上写写画画。 差生文具多,鄢敏算不上差生,但她的文具是尤其多。 带粉色毛绒球的圆珠笔,能养金鱼的文具盒,恐龙卷笔刀,做成鸡蛋摸样的橡皮,宝塔一样的荧光笔,一一摆出来,竟然铺满整个桌面,层层叠叠。 这种细碎的小玩意,给她带来满足感。毕竟,每一样都是鄢敏各个文具店搜刮来的。她对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有一种固执的执著,怎么看怎么喜欢。 鄢敏一一抚摸过,又画花每一张白纸,却还是难受。她想出去拿水杯,可老师一定不会同意她。 正为难,视线左侧有黑影闪动了下,段冬阳站起来。 从侧面只能看到他单薄的唇,轻轻翕动一下,她听到段冬阳的声音说道:“老师,我要去卫生间。” 他从未在课堂上有多余的动作,别说鄢敏,老师都被惊讶到,没有犹豫就允许了。 鄢敏心里有些恼,好学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长得乖就可以打破规则吗? 她趴在桌上戳戳点点,段冬阳不一会就回来了,可她疼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看到那道黑影照常从身后移过。 随后,一只手在左侧落下,很快闪开了。 跟着留下的,还有一个粉色的水杯,一片止疼药。 鄢敏从未想过,雪中送炭的炭,原来是可爱的粉色。 15、第 15 章 两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鄢敏的错觉,自那次起,她的水杯再没有空过,上一节课空了,下一节课又悄悄满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段冬阳似乎是个不愿欠人情的人,找到机会就尽力回报。 而鄢敏坦然接受。对她来说,别人的好意每天潮水一样涌来,件件都放在心上,这不现实。 而她亦不着急偿还,与人相处时,她总游刃有余。 爱里长大的孩子,有这样的淡然。即使剥开天地间最炙热的心,摆在她面前,也有自由挑挑选选,须一百分红才得衬,少一分便嫌淡。 段冬阳与她正相反,他一有机会,就急不可耐地行动,想还清鄢敏前几日的救命之恩。鄢敏虽没有回应,心里却高兴,因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她。 午后大课间,几个男生把班上的电视打开,播放电影。鄢敏一般不会错过这样凑热闹的机会,今天却趴在桌子上做数学题。 其实她不喜欢数学,她喜欢英文,能和人交流,还能看懂外国电影。而数学的好处,她目前没发现,因此并不热心。 可是最近有考试。鄢鸿飞见到英语优等并不会满意,他要的是门门优等。其他科目好说,维持数学优等可太难了,尤其对于她这种临时抱佛脚选手,抱着数学题只有抓耳挠腮的份儿。 老师给了大纲,数学题在大纲里出。 可饶是开卷,大纲最后几道难题,她也做不出来。数学和便秘差别不大,同样只存在两种情况,要么突然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要么如高速堵车,没个两三天难疏通。 如果有解题思路,就好办了,只消看几眼,就可以学会。可是问了一圈,班上竟没有一个人做出最后几道题。 鄢敏一边抖腿,一边用笔敲脑袋。她面如菜色——酸菜色,又酸又绿。只恨旁边没有猪肉,把她切吧切吧,加粉条一块炖了得了。反正她现在跟猪挺配——智商不相上下。 这次死定了。任鄢敏把头敲得再响,腿抖得多快,思路该没有还是没有,原先背的公式,整理的错题,此刻都随风远去。鄢敏依稀能看到它们的形状,嗅到它们的气息,但就是写不出来它们的模样。世界上最遗憾的距离,莫过于此。 笔在纸上虚虚划一道,最终只写下一个解,倒把她自己逗笑了。 “是不是很好笑。” 徐文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鄢敏抬起头,见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电视屏幕,便知他没有一分心思在学习上。 徐家对儿子的要求不甚严格。那样厚的家底,横竖子孙怎么样折腾,都有光明的未来,还不如快乐教育,反而把儿子养得玲珑剔透,人见人爱。 鄢鸿飞没这样洒脱,要他承认快乐是人生的追求比登天还难。在鄢敏心里,她爸是苦修的代名词,不仅对身边人要求高,对自己更是苛刻。如同咬着毛巾剔骨,刀片捅下去,挫挫磨过白骨,直痛到一把白毛巾咬成血红色,鄢鸿飞都不会要求打麻药,硬熬着。他就是这样狠。当然不会容忍自己的后生不如别人。 想到这,鄢敏打了个寒战,继续伏案学习,没一会,身后又传来动静,徐文兴拿笔戳她的后背。 “快看快看!” 鄢敏这回连头都没抬,“别烦我,学习呢。” 徐文兴伸头在她作业本上看了一眼,登时就明白了,劝道:“怕你老豆抽你?怕啥,大不了出成绩那几天,你还来我家住,叫我妈保护你。” 她抬起头,拿笔支着下巴。这倒是个办法,却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再次低下头,“我能住一次两次,还能住你家辈子吗?” “那有什么。”徐文兴满不在乎:“我妈不是说了,你住一辈子都可以。” “不去。” “为什么?你前几天不是在我家住的好好的吗?”徐文兴喋喋不休。 鄢敏烦不胜烦,想锤徐文兴一顿,目光却瞟到段冬阳闪动了一下。 不偏不倚,他这个时候抬头。 极轻极浅的一瞥。 目光蜻蜓点水似的,掠过鄢敏,尔后轻巧飞走,不知想了些什么。 鄢敏莫名其妙脸红,心跟着沉下去,直沉到海底那么深那么蓝。推开徐文兴来抢作业的手,声音大了几分:“胡说,我什么时候住在你家了,我晚上回家了好不好。” 徐文兴道:“你就是住也没问题。你忘了,小时候我们还一起洗过澡呢。现在讲究什么。” 段冬阳一定在听。 她的脸更热,简直跟被滚烫的蜡油滴着似的:“别瞎说。” “你,你脸红了。” 发觉这一点,徐文兴突然身子前倾,盯着鄢敏的脸。眼睛里充满疑惑,仿佛要在她身上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过了一会,他才犹犹豫豫问:“难道你害羞了?因为我说——” “放屁!”她立马打断他,胡乱解释道:“教室太热。” “有空调。” “······” 顿了一秒钟。 鄢敏回答:“我衣服太厚。” “今天20度。” “······” 宇宙都安静了。 好吧,鄢敏颓然发现世界上有那么多词语,却没有一个可借现在的她一用。她快速向段冬阳的方向瞟了一眼,干脆两手一摊,跑出教室:“懒得跟你说。” 徐文兴望着她的背影——狡猾而灵动,人像奶牛花猫,爪子尖尖,獠牙长长,从不轻易流露感情。 他挠挠头,却翘起嘴角。 这时余启从他身边路过,见他痴痴的,俯下身,顺着他的视线道:“敏姐其实还蛮好看的。看那腰,看那腿。” 低下头就对上徐文兴阴恻恻的目光,他打了一激灵,摸摸鼻子,讪讪溜了。 鄢敏没走远,溜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水龙头哗啦啦流,她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瓜子脸,算不上绝色,可是眼睛大而亮,像月光反射在青屋檐上。女孩子又养得精细,皮肤白得像瓷,一阵红在脸上,仿佛着了层釉。 几捧水敷在脸上,舒服多了。 她去了最偏的卫生间,这里鲜少有同学来,所以动作不疾不徐,拿出湿巾一点点把水擦干净。 这个牌子的湿纸巾干而毛躁,刮得她的脸钝钝的疼,她只顾着在心里叫痛,却没注意卫生间跑出一个女孩。 等抬起头,女孩已经快消失在镜子里了,鄢敏只看到她匆忙的背影。 她转头狐疑地盯着她,年轻女孩脚步急匆匆的,后脑勺冒出几缕凌乱的头发,那发尾颤抖——似乎在哭。 鄢敏想追上她,才转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她盯着那个陌生又眼熟的男生,犹豫道:“冯——冯——” 那张脸笑了,嘴角上扬,却仍驱不散眉间的寒意,或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冷漠可怖的人,才让这种冷冽由内而外散发。 鄢敏忍不住后退半步,而那人得寸进尺似的,也向前一步。 她皱起眉头,看到他熨地笔直的校服,丝丝冰凉的肥皂香自布料沁出。 忍不住屏住呼吸。 男人垂下眼,侧身越过鄢敏,慢条斯理地打开水龙头,似乎心情不好,沉默着洗手。 鄢敏愣在原地。 他立起身,看到她仍在身后,挑了挑眉,右眉的眉尾有一处截断,也跟着挑动,显得格外狠厉。 直到鄢敏歪头,避开目光,才开口说话。 他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低沉,阴郁,像下过雨的水泥地。 “冯晋。” “什么?” 他道:“我叫冯晋。” “哦。” 鄢敏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女士卫生间的门口。 那一瞬间如五雷轰顶,把她雷得外焦里嫩。 头发凌乱的女同学。 和行迹诡异的男人。 难道? 她惊讶地长大嘴巴,可没等发出声音,他已经走到她身旁。他的身形高大,遮住一部分阳光,带来浓浓的压迫感。 “你叫什么?” “为什么告诉你?” 男人笑笑,没有生气:“我告诉了你名字,那你呢?” 鄢敏感到莫名其妙,她讨厌这种疑似犯罪的人,可直觉告诉她,不要惹他,他不好惹。 忍了又忍,她冷冷道:“鄢敏。” 他点点头,夸道:“很好听的名字。” 语调轻快,可他阴郁的气质,让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善意的欣赏。 鄢敏道:“用不着你说。” 微笑,又是微笑。 这微笑牵动眉毛,右眉的缺口更加明显,像卧着条尾巴带白圈的黑蛇,丝丝散发寒意。 鄢敏想起那个女生,问道:“她是谁?” 对方的笑瞬间定住,像面具凝固在脸上,他甩甩手离开门口,走了几步回过头,说:“鄢敏,是吧?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这话极具威胁性,可他吓错了人,不打抱不平,那便不是鄢敏。 鄢敏虽然勇敢,却不鲁莽。现在四下无人,她独自面对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性,不得不谨慎。想调查真相,有的是机会,不在乎一时。 她打定主意不惹怒他,但也不打算让他心里舒坦。 鄢敏盈盈一笑,缓缓走到冯晋身边。 “我觉得你有一样好。” “?” 她眼神无比真诚,“你的眉毛很漂亮,尤其右边。很适合你。” 说完,转身就走了。 他不由得去摸右眉那道沟壑,却突然笑了出来。 眉尾断者,孤独终老,死伤兄弟。 冯晋站在原地,看着鄢敏的背影渐远。 16、第 16 章 自习课开始快半个小时,鄢敏仍没有进入状态。 一半是因为冯晋,一半是因为做不出来的数学题,想到鄢鸿飞发怒的样子,鄢敏忍不住长长叹气。 几种情绪交织,脑子就更不管用。眼睛看着试卷,心直往别处出溜,短短十分钟,叹了八回气。 正烦着,徐文兴还在背后戳她的背,烦上加烦,她猛地转过头,却发现是段冬阳。 两个人都是一愣。 段冬阳先回神,把一沓草稿纸放在鄢敏桌子上。 她翻开看,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推演公式,上面是最后几道数学大题的演化过程。 考数学的那天早上,鄢敏起了个大早,神清气爽地走出门,在家门口遇见正关门的段冬阳。 圣德中学的大部分学生都有专车接送,细心照料生怕受到一丝风吹雨打,可鄢鸿飞坚信惯子如杀子,要让孩子在磨砺中长大。 即使家境优越,也不特殊化,依旧要求鄢敏步行上下学。 只是有一年,港城发生绑架案,庄臻担心她的安全,鄢鸿飞拍着胸脯说不要多担心,转头却给鄢敏报了武术班。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鄢敏的步调快,先走在前头,没有和他搭话。段冬阳也一如既往沉默,若即若离跟在她身后,好像一个影子。 其实,鄢敏这个话痨,看见人就想讲话,特别是对段冬阳这种闷葫芦。越沉默,就越觉得嘴痒。她早就憋不住了,恨不得一步三回头地暗示他。 好在每一次回头,他都在背后,她觉得安心。 段冬阳最近瘦了一点点,眼下有淡淡的青痕,下巴尖了一些,整个人有一种疲惫感。 想是生过病,又生活在不好的环境里导致。 鄢敏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一连在床上休息一个星期,三四个人照顾,康复后仍虚弱的软绵感。推己及人,他才在鬼门外走了一遭,只怕要百倍休养。 后悔那天没坚持邀请他来家,这样想,倒觉得自己为人处世不够细心,有些愧疚。 她虽然年轻,可是有跟年纪不匹配的责任感。哪怕是一个玩偶,只要是属于她的,她就有义务安排好它。 下定决心不计前嫌,这次回头,便与他搭话。可转过脸,背后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人。 正疑惑,一辆电动车在面前呼啸而过,她正站在路边,急急向后退。平时运动量不少,关键时刻身体却莫名不受使唤,左脚绊右腿,差点向后仰去。 她尖叫一声,随后只感觉身体一轻,便被稳稳托住了。 是段冬阳接住了她。 一阵剧风刮过脸颊,挫地钝钝得疼,可见刚才有多惊心动魄。若是被擦到,恐怕接下来几天都不用上学了。 额头冒出几颗冷汗,她向旁边让了几步,总算站稳身子,同时也觉得庆幸。 “过马路还不专心,你有什么急事?” 段冬阳急切的声音传来。 他的语气里有愤怒的情绪,这倒是第一次,鄢敏的脸不免微微一红,甩开他的手:“关你什么事,我不要你管。” 她突如其来的小性子,让他很无奈。 段冬阳轻轻叹了口气,从她的肩膀上取下书包。 她感觉双肩猛然轻松,反应过来,书包已经背在段冬阳的肩上了。 嫩粉色的书包,带着蕾丝边,缀着小花。挂在段冬阳身上,再配上他正直的表情。反差不亚于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她只看一眼就忍不住勾起嘴角,当事人却还毫无知觉,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一段路。 鄢敏的书包非常之重,也不知装了什么,塞得满满当当,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袋子都满了。不像去上学,像要去长征。 段冬阳可能也发觉奇怪,低下头问:“你是要去投喂敲钟人卡西莫多吗?” “谁让你背了。” 她心虚得去拽书包,想把它取下来。 “这个我帮你背。” 段冬阳面不改色,好像一切理所应当。 鄢敏虽然大小姐脾气,却没有使唤别人的习惯,嘟囔道:“我可没让你帮我。” “嗯。”段冬阳点头笑笑,他的笑像十二月的暖阳,配得上他的名字:“我愿意。” 三个字轻的好似羽毛,随风飘进鄢敏耳朵里。恰巧整点,不远处的钟楼传来钟鸣,一声沉重过一声。阳光黄黄的晒在他脸上,连说出的话,也烫了金,好像某种郑重的承诺。 她的脸更红,风一吹热热的,可见烫到什么程度。 赶紧用手捂住脸,叫段冬阳看见像什么样子。只是背个书包而已,她今天真奇怪。 她叫自己静下心,脸也跟着沉下来:“我才不需要。” 段冬阳一愣,转过脸,看见她慌张的神色,低头一笑:“好,你不需要。” 这样说,却没有把书包还给鄢敏,依然这么背着,跟着她的脚步慢慢往前走。 鄢敏想他是天生的好脾气,叫他有情绪波动,根本不可能。闹来闹去,倒显得她暴躁了。 好在她心大,忘性也大,过了一会,依旧跟他说话。 她说:“段冬阳,你走的好快。” 他就慢下脚步。 她说:“今天的天气好棒。” 他就抬头看天。 她说:“树上的鸡蛋花好漂亮。” 他就摘一朵放在她手里。 白花黄心,好像捧了一颗溏心蛋。没有香味,可是鄢敏很喜欢,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捂着肚子说:“看饿了。” 两人便去路边吃馄饨面。 段冬阳不爱说话,她渐渐也发觉好处。 他比一般人更细心,面刚端上桌,他已替她准备好餐具。被面呛到,刚咳一声,水就递到手边。 他永远稳重,自持,规矩,波澜不惊,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很少有情绪,很少愤怒,也很少开怀大笑。他像个程序精密的机器人。 朋友间或许不该如此,就像她和徐文兴,会一起玩,一起笑,也会有争吵,摩擦,甚至会闹得天翻地覆,好几天谁也不理谁。可最终也和好。好似齿轮,有凹有凸,精密咬合。 段冬阳也很好,却总感觉隔了一层,看不透。他就像罩着一层圆滑的红色气球,越想靠近,就弹得越远。 鄢敏有时候情愿不理他,便不用为他的若即若离纠结。 他的心被隐藏起来,冥想他的举动背后的意义,对她这种直性子来说,太过折磨。 可是一想起段冬阳的身世,她又忍不住可怜。 虽然每次班上的同学在背后议论他的时候,鄢敏往往会制止, 但也不免听到些风言风语。段冬阳的过去在她心里愈丰富,立体,她便愈可怜这人儿。 当你可怜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你爱上他,至少鄢敏这样觉得。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对他好奇。 而她在好奇中给了他滤镜。 也许你不能要求一个生在大山,小学前都没有见过智能手机,更不知道互联网为何物的人,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侃侃而谈。 也不能要求一个被父亲背叛的儿子,轻易与人交心。 鄢敏的家庭教育告诉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她有着丰富的同理心,虽然她更喜欢性格直爽的人,但也不会因为段冬阳疏离感和阴沉,便敌视他。 况且,她相信,凭她的热情,不会有任何人会讨厌她。 鄢敏吃完最后一根面条,擦擦嘴,顺手把纸巾丢进垃圾桶,想起前几天他递来的草稿纸,翘起嘴角。 他只想报恩,而她只想可怜他。 在这种平衡中,时间一天天过去,鄢敏会有一种她们很熟的错觉。在学校走廊碰见,他会对她点头示意。有时候即使全班同学都在,他也会面不改色,把她的水杯递过来。 可惜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段冬阳大多数时候仍是冷冷的。 鄢敏会觉得是误会,可就连徐文兴都问:“你和段冬阳的关系好像变好了吗?” 鄢敏只能尬笑敷衍,因为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放学之后,鄢敏和徐文兴,蕊蕊们留在学校体育场打网球。电子游戏玩多了,鄢敏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运动。 鄢敏和徐文兴先打了一会,蕊蕊和王准后到,来的时候,给每人带了一杯冷饮。 鄢敏分到一杯柠檬茶,大呼过瘾,当下就要捧着大喝特喝。 刚张嘴,饮料就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杯。 “你牙齿不好,少喝饮料。” 徐文兴站在一旁,声音低沉。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关心我?” 鄢敏瘪瘪嘴,脸边的婴儿肥跟着鼓起来,红润的唇角,好像个孩子。 徐文兴不知道怎么心跟着跳了跳,赶紧挪开目光。 自从那日鄢敏脸红,徐文兴有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发现,这是能改变他一生的转折。 他竟然发现,发现他从小的好朋友,穿开裆裤长大的好哥们——鄢敏,其实,其实蛮漂亮的。 徐文兴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从小便能发现美,也热衷于美。 三岁有记忆起,他就只吃漂亮阿姨勺子里的饭。七岁会缠着漂亮的女老师问不感兴趣的数学题。十几岁,他便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哄得漂亮女生喜笑开颜。 他见过很多漂亮女生,也为很多漂亮女生乐此不疲,付出人,付出钱,都心甘情愿。 可他从没想过鄢敏也会有使他动魄惊心的一天。 在他心里,鄢敏明明是个小妹妹。是那个输了球就哇哇大哭,挂着鼻涕跟他抢遥控器,抢鼠标的小屁孩。 她可以是爱哭鬼,是小气鬼,是好吃鬼······ 唯独, 唯独不能是个女鬼。 可她现在正踮起脚抢他手里的饮料,纤细的脚踝绷直,往上是同样笔直而雪白的腿,窄窄的腰,还有······ 无一处不昭示着,她和他,和王准的不同。 徐文兴的喉咙干涩,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 “快给我,我的事不用你管。”鄢敏还在缠着他要饮料杯。 他什么时候比她高出这么多了,叫她掂起脚还跟不上。 他觉得鄢敏的胳膊像一条小蛇,灵巧的蛇,向上向上,嘶嘶吐着红信子。冰凉凉。直缠住他的脖子,直缠到他心里去。 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徐文兴这时候想起,小学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矮,鄢敏倒已经很高了,几乎比她高半个头。同桌是个高而胖的男生,冤枉他偷橡皮,他打不过他,只能认栽。 鄢敏那时怎么做的呢。 也是这样,踮起脚,举起胳膊,狠狠给他一拳。 她这样勇敢,那时候怎么没发现她的美呢。 不过,虽然错过这么些年,有句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就是现在才发现月亮,也应该比其他人更近些吧。 想到这,他勾起唇角。 哎,今天怎么了,一会觉得烦躁,一会又想微笑。 徐文兴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 他一口气吸光柠檬茶,把空杯子递到她手里:“你喝吧。” 她瞪大眼睛,显然是被震惊到了。 他微微有些得意,黑眼睛一闪一闪,像有光在流动:“我可没拦着你喝。” 鄢敏懒得跟他争吵,没有了反倒不挂记,死了心,抱着水杯喝水,干净健康。 她和王准对打,其他她很少和王准对手打球,彼此对彼此的球风不够了解。 鄢敏一心解他的球,破他的招,也酣畅淋漓,反而比平常更投入,不过还是棋差一着,输给王准。因王准一向谨慎,而她大大咧咧,总是漏招。 不过,输也输得大方,鄢敏心甘情愿去给大家买水,作为输资。徐文兴便陪她去小卖部。 两个人走下一楼,路过工具室的时候,却遇上意料之外的人物。 鄢敏原本不想理他,可没料到对方竟然主动答话。 “鄢敏。” 冯晋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微微弯着腰,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鄢敏皱起眉毛。 他主动走过来,目光在徐文兴身上停留了两秒,突然笑了,笑容不怀好意。 “这是——男朋友?” “绝对不可能!”鄢敏后退了几分,像是受到天大的惊吓,要和徐文兴保持距离,她摇摇头道:“我们是朋友。” ······绝对,不可能? 徐文兴的脸一点点冷下来。 17、第 17 章 夏日的风穿过走廊,吹起少男少女的发梢。它躁动,它热情,它可以点燃一个男孩子的心。当然,也可以瞬间吞没一个美梦,把一颗心变得灰扑扑。 徐文兴捏紧拳头,向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侧过脸: “走吧,蕊蕊他们在等。” 不等鄢敏回答,他就拽着她离开。 鄢敏回头望了一眼。 冯晋站在原地,仍笑着,断眉处一跳一跳。 她嫌恶地拧起眉毛,就见他指间亮晶晶,仿佛夹着颗火球,再一看,原来是根烟。 冯晋竟然在器材室抽烟。 真是疯子。 先不说安全隐患,鄢敏家教森严,长辈中从没有吸烟酗酒的先例,后生中更不用说。 倒不是她对未成年吸烟有固执的偏见,老古董似的。她只是忍不住厌恶。 鄢敏觉得,成熟和魅力不是靠另类来点装,而是随着见识和阅历自然增长。加了催熟剂的果子,吃起来总是不对味。 徐文兴问:“去操场旁的小店?” “嗯。” 徐文兴低下头,看鄢敏兴致缺缺,一颗心也跟着坠下去。 难道是因为刚刚那个小阿飞—— 回想起来,富家女爱上古惑仔,似乎不是少数。他陪他妈看连续剧的时候,电视里老这样演。 不说远的,最近重映的《天若有情》不是很火吗?好像还拿了金像奖来着。 他实在不懂得富家女抛家舍业,和古惑仔私奔,这样的剧情有什么好看的。看到一半就想打瞌睡。 可鄢敏像是很喜欢,说了几次要去看。 下次和她去电影院,一定不要让她选这部片子,简直把善良女孩的思想都带坏了。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磨磨后槽牙。 不过庆幸的是,他提前看过,或许能规避些风险。 但避开这个,又有那个,古今中外,这样的题材似乎不少。 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张生和崔莺莺,数不胜数。 都是穷酸书生的幻想罢了。 他为女孩子叫屈。 男人欠下江湖人情债,倾尽所有的却都是女孩子。 徐文兴觉得头疼。 以后他若做了导演,外国人爱来爱去的,跟他没关系,但一定要为马文才,崔母正名。 “阿文,你要喝什么?快点说。” 鄢敏点了一杯杨枝甘露,看徐文兴半痴半傻的样子,像陷入梦境了,一脚踢在他的腿上,企图唤回他的元神。 “哦······我,可乐吧。” 鄢敏无奈道:“这是奶茶店。” 徐文兴像是没听懂,继续说:“那雪碧。” “徐文兴。”鄢敏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跳起来打他的脑袋,整个人像包袱一样挂在他肩膀上,“你今天怎么了?” 徐文兴向前崴了两步,没有喊疼,倒有点发愣。 她绒绒的头发就在他耳边,只要他轻轻抬抬手臂,就可以摸到。 或许像棉花糖一样,或许像丝绸一样,总之和王准的手感不同,和他不同,和所有女孩也不同。 他知道。 而她的脸很陌生。今天才发现。 长长的睫毛,黑刷子一样。 空气清新通透,从这个角度看她,鄢敏像是包在玻璃纸下的洋娃娃,沉甸甸的大眼睛眨啊眨,连她的主人都不知道她有多么美。 只有他知道。 最好只有他知道。 徐文兴猛地摇摇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不假思索推开鄢敏:“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说出口又有些后悔,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是鄢敏毫不在乎,仍大大咧咧道:“我像什么样子?正常的样子。” 徐文兴道:“野蛮人。” 鄢敏撇撇嘴反驳:“野蛮人请你喝茶。” 放学后,校园奶茶店的客流量明显减少,诺大的店只剩他们两个,店员闲着没事做,目光直往两人身上探。 店员们统一的打扮,白衬衫配短裙,腰间系着粉色围裙,衬得腰细条条,人比花娇。 本来是他喜闻乐见的风景,今天却不自在,一眼都不敢抬头看,仿佛看了就是犯罪似的。 也不知道哪来自律心,他突然变成了正人君子。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徐文兴抓抓头发,轻叹一口气,被鄢敏抓个正着。 鄢敏问:“你怎么了?从今天开始就心事重重似的。” “是吗?没有吧。” 他装出闲适的神情,从柜台扯出一张纸巾,团在手里,擦擦额头。 其实没什么好擦,又没有出汗。 可他还是折了又折,贴在脸上。也不顾上这个动作有多女气。他一向最注重形象,不肯做有损男子气概的事,更何况这里有一众漂亮的女店员。 鄢敏指着他的脸道:“当然有,从刚才开始,你的眉毛一直是紧锁着。” 徐文兴呆住了:“怎么可能。” 店员这时送来先做好的奶茶,背后的柜台上摆着各种保温桶,不锈钢材质,光可鉴人,徐文兴侧过身子,看了一眼,正正是极严肃的神情,竟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徐文兴轻咳一声,急忙收敛。 鄢敏踮起脚,两根手指轻点眉心,替他抚开。 “好了,这样看舒服多了。” 她掐着腰,看着他,十分孩子气。 徐文兴忍不住勾嘴笑。 “对,这样才好看嘛。” 恰巧鄢敏的奶茶做好,她怕他又拦着不让喝,于是抢先插上吸管,深深吸了一口。 徐文兴连连摇头:“垃圾食品。” 店员深深看两人一眼,带着责备,徐文兴轻咳几声,避开目光,却没有改口。 鄢敏毫无察觉,小时候她就贪嘴,长大了也是。 以前鄢鸿飞不让吃的披萨汉堡热狗奶茶等垃圾食品,都是在徐文兴家吃上的,所以她看见徐文兴就嘴馋,不无理由。 她理所当然道:“就跟你不吃似的。” 徐文兴说:“我本来就不吃。” 她白她一眼:“那昨天我的巧克力都送进谁嘴里了?” “我又不爱吃。”他道:“小孩子才爱吃。” 鄢敏发现他今天尤其爱装大人,呵呵笑:“难道你是大人?” “当然。” 他看着她,不自觉绷紧手臂肌肉。 其实他自认身材不错,在班上是最高的,体格也是最壮的,他也有意避免吃高热量食物。 可鄢敏好像丝毫没发现似的,只顾着哈哈大笑,笑到一半才发现徐文兴凝重的神情。 又这样—— 印象里他鲜少有严肃的时刻,今天却出现好几回。 她也收敛神色,“你生气了?” 他淡淡道:“没有。” 真奇怪。 最后一杯奶茶完成,鄢敏刚要掏钱,徐文兴却已经先结了账。 她道:“说好了我请客的。” “鄢敏。”他突然说:“以后的账单,要男人来付,知道吗?” 一个混不吝的人突然认真起来,是十分具有威慑力的。 鄢敏愣了两秒。 世界也跟着停滞。 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等她回过神来,徐文兴已经接过她手里的奶茶,大步向门口走去。 过了几天,鄢敏收到徐文兴的礼物。 复古款的相机。 他最近总送她礼物,游戏机,手柄,凡是她会感兴趣的,他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她家送。有时候也会送些小玩意,发夹或小吊坠,基本上他去商场,总会带回来。 刚开始鄢敏有些疑惑,后来发现徐文兴给每个伙伴都准备了,便不再多想。 她拿着相机,给徐文兴打电话道谢:“怎么着?最近发财了?” 徐文兴轻轻嗯一声,道:“给你就拿着,不许退回来。” “我才不还给你呢。”鄢敏说:“这个款在我购物清单,放了有一段时间了,我都舍不得买,多亏了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得意:“你就念着我的好吧。” “感谢大哥!”她连连道谢:“我会好好用的,才不会想别人一样,收了礼物却不用。” 他顿了一下:“你又给谁送东西了?” “还能有谁。”鄢敏想起段冬阳,却说:“王准呗,上次生日送他崔克的公路车,他居然骑了几次就喊累,然后就扔进仓库吃灰,真是气死我了。” 徐文兴哈哈大笑。 这时鄢鸿飞下班回来,见女儿抱着相机,似乎没见过的款式,开玩笑道:“又是徐家那小子送的?” 鄢敏抱紧相机:“人家比你大方多了。” 她看鄢鸿飞的眼睛眯起来,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她爸点点手指,开始输出:“你们这群学生,现在的目标应该是学习,要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相机一两台,能成像,就够了。你看看你屋子里,吃喝玩乐的东西不少,跟学习有关的,没见过几样。哪里像个学生。” 徐文兴一听气氛不对,早早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鄢敏被训得直瘪嘴,忍不住道:“爸,你也太扫兴了。” 鄢鸿飞道:“我是望子成龙,不是望子成游戏虫。” 鄢敏被逗地哈哈乐,鄢鸿飞摇摇头,想是心情不错,没多批评,背着手离开了。 吃饭的时候,她弟弟也坐上餐桌,小阿言已经能看懂童话书了,偶尔会冒出一两句金句,逗笑全家人。 鄢鸿飞给他买了很多书,他很是个念书的料,现在一天到晚都抱着书,英文的,国语的,有时候甚至能看懂些文言文故事。 他最近喜欢上十万个为什么,大概是探索期,对什么都好奇,十句话里有九句在问为什么。 不过他最好奇的还是姐姐,在这个家唯一和他同辈,却比他高出许多的人。 他很喜欢姐姐。 抱着姐姐就不愿意撒手,谁哄都不行,包括他也喜欢的妈妈。 喜欢姐姐怀里香香的,喜欢姐姐什么都知道,喜欢姐姐口袋里的零食。 鄢敏也喜欢抱他,她总给他讲故事,或者读话本,因为怕他看书多了,伤眼睛。他那么小,小树苗似的,什么都很脆弱。 这天,饭后阿言照旧缠着姐姐给他念故事,鄢鸿飞和庄臻坐在沙发一人看报纸,一人看电视。 鄢敏觉得无比幸福,念着念着,她突然道:“妈咪,要不要给阿言请一个早教老师?” 18、第 18 章 其实是一念之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阿言如此爱看书,应该找个老师引导,不然岂不是荒废了。 不用太资深,因为老套,会磨灭天分。当然也不能笨了。 最好是个又年轻又聪明的。 这样想,心里便冒出一个人选。 他当然聪明。甫一转来,便能名列前茅,天分可见一斑。 勤奋自不用说,她看在眼里,他这个人最最正直,绝不会带坏小朋友。 其实,她和他相处也不多,怎么就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呢,她也费解。但对于自己识人的直觉,她有一百分的信任。不会错的。 鄢鸿飞听见女儿的话,脑袋立刻从报纸里探出来,对于子女的教育,他一向很上心:“什么老师?” “读绘本的老师呀。弟弟现在读的书多,又杂,得有个人把不适合他看的挑出来。不然看得东西良莠不齐。反而有害。” 鄢敏也不知这样的老师有什么用,只是胡乱说了一通,没想到她爸点点头,居然觉得有道理。 “是该找人引导下。” 说到这就没回话了。 该这个时候引荐段冬阳吗?或许人家还不惜得来呢,虽然他看起来像需要经济援助的,但莫名的援助未尝不是一种冒昧。 恍惚了一下,话题便过去了,他爸把报纸折了折,兴高采烈地道:“悦科果然暴雷,哼,跟我们斗,他还嫩了点。” 自鄢敏逐渐懂事开始,鄢鸿飞就有意无意给她灌输商业知识,插空就跟她聊聊公司里的事,所以鄢敏对鄢计食品不陌生,偶尔也能接上一两句老豆的感慨。 鄢敏问:“爆雷什么意思?” “就是钱没了。” “没了多少?” “全没了。” 鄢敏露出惊恐的表情。 “很可怕吧。” 鄢鸿飞笑呵呵的,好像小区楼下看热闹的大叔,全然看不出他在外面是怎样叱咤风云,杀伐果断的人物。 鄢敏点点头。 他便耐心教导道:“我的女儿善良地像花一样,但要知道,你可以在任何时候善良,唯独遇到钱。有时候我们不是缺这个东西,而是要得到更多。比别人多,比任何人多,这样你就会拥有全世界。而你想要,你就要用劲全力去得到,不要害羞。” 鄢敏再次点头,却仍旧懵懂,从小衣食无忧,让她对富有失去概念,也并不懂得富有的好处。 而白手起家的父亲,显然更清楚。从无到有的经历让他坚信自己理论。 一旁的庄臻摇摇头,还没开口,鄢鸿飞已经关切地询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庄臻叹气道:“你在教给她什么,她还是个孩子。” “还是个孩子呢?我像他这么大,天南海北都闯过了。” 鄢鸿飞伸伸胳膊,顺势把庄臻搂进怀里,庄臻没有挣扎,才满足地微笑,说:“我预计了,等她成年,我就退休,把公司都交给她,咱们俩满世界旅游去。” 庄臻道:“你想的倒美。” 鄢鸿飞没生气,反而笑得更不值钱了,道:“她可以的,我知道。” 他看着鄢敏,好像在看一朵含苞待放的美丽蓓蕾。 那是他亲手种下的花。 是他的爱人送他的小小玫瑰。 庄臻的手扶在胸口,轻咳了两声,换了话题,缓缓道:“你还天南海北地闯,我看你是天南海北地去打架吧。” 打架? 鄢敏诧异地看了老豆一眼。 她老豆最近胖了一些,肚子那鼓囊囊地突出来一小块。 这些年他一直坚持健身,因为怕妈咪嫌弃他。最近不知怎么松懈了些,看起来却很接地气。 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他动手打人的样子。 就算是常常健身,有肌肉的时候,老豆的气质也是儒雅的,像穿长衫的书生。 鄢敏挤挤眼睛,眼前的人影晃了晃,她没办法把打架两个字和老豆联系在一起。 不过妈咪不可能说假话,她当着孩子说起往事,好像鄢敏已经是个大人,有资格去了解父母的过往。 不能算完全袒露,但使鄢敏感到亲切。仿佛父母一下子变得很近,近到和她一样的大,也会调皮捣蛋,也有喜怒哀乐。 她希望老豆能否认几句,然后妈咪再多说些以前的故事。 可鄢鸿飞在她咳嗽声刚落,就立刻关心地询问:“怎么又咳嗽了,今天的雪梨汤可有喝。” 没得庄臻反应,他起身取了毛毯盖在她身上,又喊来保姆,要把止咳的汤端来。 “你看你,手凉成这样,要不要上去睡一会?” 庄臻摇摇头,“你看你,我又不是孩子了,难道还不知冷,不知热。” “我倒情愿你是个孩子,能受我管,不像现在调皮。” 鄢鸿飞眉头皱着,笑容却不住在荡漾。 鄢敏觉得,他老豆如果有一条尾巴,现在应该像电动螺旋桨一样了。 大概爱到一定程度,付出时,也会感到快乐。 庄臻推了一下鄢鸿飞的肩膀,看了一眼鄢敏和阿信,倒有点不好意思的模样,“说什么呢。” 鄢鸿飞哈哈大笑。 汤端上来,他先试了温度,觉得有些凉,竟亲自挽起袖口下厨房。 鄢敏从没见过老豆做饭,赶紧跟上去,生怕他把厨房炸了。 却没想到鄢鸿飞的动作不知比她麻利多少,热汤同时还能再做一个盐蒸橙子,顺便再剥一碗枇杷果。 她看他一米九的个头站在一群小锅小碗面前,实在憋屈。再说,也没有老豆劳动,后生家休息的道理。 鄢敏便道:“爸,我来吧。” 却遭到鄢鸿飞无情驱逐,反手把她推出厨房。 “小孩子应该学习,做什么家务?陪你妈聊天去。” 毫无逻辑的一句话。 但不用做家务当然愉快,鄢敏乐得去看电视。 不一会儿,鄢鸿飞回来,另给两个小孩一人一碗灶上煨的乌鸡汤。 “阿敏,你最近唇色浅,气血不足,特意嘱咐阿姨炖上的,要把这碗喝完。” 看着鄢敏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又督促庄臻喝汤。 鄢敏喝了两口就推开碗,道:“喝不下了,刚吃完饭。” 鄢鸿飞瞪她一眼,仿佛她在无理取闹:“饮碗汤有好饱咩?饭有饭肚,汤有汤肚。我看你喝饮料喝得挺欢,汤就喝不下,就是喜欢喝饮料是不是?有营养的东西不吃。” 鄢敏吓得赶紧喝了一大口,烫得直嘶嘶吐舌。 她爸明明不是广东人,正宗北京爷们儿,居然也把饮汤当药。穿着几十万的西装还跟广东阿妈一样念念念,念到头都大了。 他弟弟倒是乖,一声不响抱着碗喝。鄢敏看他那一海碗,不由得心疼他,便要接过他的碗,往自己碗里倒。 弟弟抱着碗不肯,估计是怕鄢鸿飞。小小的人已经懂事,有鄢鸿飞在场,他总显得拘谨。 庄臻一口气饮了大半雪梨汤,鄢鸿飞仿佛很得意,献宝似的端上盐蒸橙子。看她一口口吃,自己则端起她喝了一半的汤,往嘴里送。 “别喝!” 庄臻赶紧拦住他。 鄢鸿飞嬉皮笑脸道:“我又不嫌弃你。” 庄臻指着碗道:“这里面有薏仁。” 鄢鸿飞立马放下碗,表情严肃,叫来佣人,说:“谁放的薏仁,不知道这个家不能出现薏仁吗?阿敏误喝了怎么办?” 鄢鸿飞对薏仁严重过敏,严重到喝了点薏仁水都可能休克,因为遗传,鄢敏也是如此。 所以,薏仁在这个家绝对不能出现,不是小题大做。 阿姨显然有些手足无措,她是上周才来这个家:“对不起,我以为加了薏仁,效果更好。是有什么问题吗?” 鄢鸿飞没有解释,直截了当说:“你明天不用来了。还有,带你进来的阿姨,明天一样不用来了。这个月工资按足月打到你账上,现在你可以收拾东西了。” 鄢家用人就是这样,只筛选,不调教。 鄢敏觉得残酷了,但见妈咪也没意见,便不敢说什么。 经过这一出,也没了喝汤的心情,鄢鸿飞扶庄臻回房间,替她拖鞋,盖上被子。 “别对鄢敏太苛刻。” 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庄臻突然抓住他的手说:“我的孩子,我要她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就够了。” 下个星期一放学的时候,她一向是和徐文同行,今日他生病没来学校,于是,破天荒她头一次一个人走。 待会要去徐文兴家探病。 其余几个小伙伴昨天就已经去看过了,她昨天有事就耽搁了。 徐文兴鲜少生病,这才去她家,她特意带上他送的相机,要拍下他卧床的可怜样子,叫他以前总嘲笑其他人病秧子。 边走边想要带些什么礼物,她知道有一款白草莓卖得很好,润肺生津,很适合徐文兴。 于是,先绕路去水果店,说是不知道买什么,其实出来后,双手都提地满满当当的,只好先去徐文兴家,依旧要路过学校。 今天下了小雨,此时天已经阴下来,冷风一吹,鄢敏却有点害怕,因为学生一走,这里就显得荒凉,路灯也还没有开,空气是湿润润的暗蓝色。 “你走!” 一声尖锐的女声直校园附近的巷口传来。 鄢敏抬头望去,只看了一眼,她便立刻扔下水果,捡起石头向巷子里冲去。 19、第 19 章 鄢敏像离弦的弓箭,“嗖”飞了出去,她如此义无反顾,用尽全身力气竟一下子推开了女孩面前的男人。 自己也吓了一跳,难道她是练武奇才? 但当时的气氛容不得她多想,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她先声夺人,学着tvb警匪片里的样子。 “还不滚?我已经叫老师了。” 冯晋左右看了一圈,果然露出慌张的神色。想不到他还会怕老师发现,鄢敏一向认为,敢做就要敢当,当下对他更加鄙夷。 又恐怕他现在走了,往后又找女孩的麻烦。 “以后你不许找她,既然我看见了,我就不会不管。” 冯晋笑了:“管我,你有那么大本事吗?” “那你有什么本事?难道你也要打我吗?”鄢敏听出威胁的意味,道:“那你要查查的爸爸是谁,再掂量掂量你爸爸是谁。” 在心里跟老窦说一声抱歉,她太没出息了,要借老豆的势。 虽然仗势欺人是贬义词,关键时刻还挺好使。 冯晋的语气缓和不少,但依旧恶狠狠:“你跟她什么关系?用你保护她。” “你管得着吗?”鄢敏指向巷子另一个出口,“还不滚?老师马上就到。” 冯晋用手指了指鄢敏,冷笑一声,要让她走着瞧,随后消失在夜影中。 鄢敏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才得空去看身后的女孩。 正是那天在厕所的女孩,竟然是她的同班同学文永娴! 这次终于见到正脸,她却是满脸的泪。 左脸颊肿得老高,脖子上有被掐过的痕迹,红彤彤一片,像围了一条红紫的围脖。衣领处被撕破,再往里看又是青红一片。 即使鄢敏没亲眼见到,也知道她究竟受到了怎样的虐待。 她不忍心看,别开脸,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才发现自己连手指都在颤抖。 “真是个畜生!” 她义愤填膺,心中的火愈烧愈烈,恨不得手刃了那小子。 女孩瑟缩一下,仿佛是怕人,这让鄢敏更加心疼。 “下次他再欺负你,你先一拳打在他脸上,知道吗?”鄢敏说。 女孩轻轻道:“我打不过。” 鄢敏替她捋起一缕乱发,又掏出纸巾给他擦泪,恨恨道: “打不过也要打,他给你一巴掌,你就对着他的脸挠一爪。他给你一拳,你就照他的裆来一脚,最好叫他断子绝孙。要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下次他就不敢轻易招惹你。” 女孩抬头看她一眼,仿佛被她的话吓了一跳。 鄢敏反思自己的语气是否有些严厉,好像在责备她似的,倒有些后悔。 唉,她已经够难过,为何还要质问她没做好呢。 明明该教导的是欺负人的冯晋。 女孩用纸巾擦脸,想是动一下都痛,她的动作特别轻柔,叫人不忍看。 袖口随着动作滑下来,鄢敏看到她的手腕,被掐地泛红,小小的一只,细的像两根手指都能环起来。 也是,这样瘦弱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反抗得过身强体壮,已经发育良好的男孩。 恐怕他只需用一只手,一成的力气,她就无法动弹了。 鄢敏轻声安抚:“你不要怕,我没有责怪的你的意思。以后有我在,学校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 说话间,已经下定决心。她这个人不怕麻烦,但要是见死不救,不帮助别人,那才是叫她难受呢。 女孩只低着头不言语。 鄢敏想她是不相信。 之前一定也有许多人承诺帮助她,但都落空。 再多话也没用,鄢敏要用行动证明,才算给她服下定心丸。 女孩还有些畏缩,但借着路灯,见对方眼睛亮晶晶的,水晶一样,仔细一看竟然是泪水。 第一次有人为她落泪,当下她心酸中带着欣慰,说:“谢谢你。” 又问了冯晋的班级,一切了解清楚后,鄢敏拍着胸脯道:“我都记下了,放心好了。” 文永娴问:“放心什么?” 鄢敏握着拳头,狠狠向空气一锤,豪情壮志满怀:“帮你报仇!” 做完动作才发现很中二,脸开始红了,跟被热水烫了似的。 两个女孩对视着,突然都扑哧一笑。 鄢敏挠挠头,见文永娴破涕为笑,觉得很高兴。 其实她很漂亮,笑起来更是。 唇红齿白,大眼睛,像洋娃娃,哪怕顶着伤也看得出来的漂亮。 鄢敏带她去诊所买药,她其实可以先走,可还是留了下来,两个人坐在药店门口的长椅上贴创口贴。 文永娴觉得抱歉:“谢谢你呀,鄢敏同学,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 她的目光流转,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真真的美人。 鄢敏瞬间觉得豪情万丈,明白过来为何古代英雄都爱救美,她不风流,却也甘愿拜倒在牡丹裙下:“你这说的什么话,咱们是同学,是应当的。” 这样精致漂亮的一张脸,却要贴上创口贴,鄢敏忍不住叹气。 “要报警吗?” 文永娴急忙摇头,“没有用的。” 想文永娴也是没有雄厚家庭庇佑的可怜人,而冯晋浑身上下的奢侈品,家庭实力可见一斑。 她和冯晋斗,恐怕弄到最后连学都没办法上。 普通人面对校园霸凌,恐怕唯一的路,就是转学。 鄢敏轻轻叹气。 文永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吧,不要连累了你,他——” 鄢敏道:“我怕他?应该是他怕我才对。” 她的眼泪透着光,那是独属于幸福小孩的闪烁。 文永娴捧着药瓶看着,眼里说不出的羡慕。 “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勇敢就好了。” 鄢敏笑着说:“以后你就是我朋友,你不需要勇敢,我勇敢就好了。” 文永娴捧着药瓶笑着,重重点头,路灯漏下一丝在她脸,好像一只金色的蝴蝶,振振欲飞。 鄢敏掏出相机,叫她伸出手,用相机照了两张照片,又拍了她受伤的脖子。 脸暂且没拍,因为怕冒犯。 文永娴问:“这是干什么?” “留证呀,以后若是报警,也可以当做证据。”鄢敏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是多此一举了,道:“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删掉。” “没关系。”文永娴道:“既然要拍的话,那都拍下来吧。” 鄢敏以为是要拍脸颊的巴掌印,因为要露脸出来,所以想和她商量一下,毕竟谁也不想留下这样的照片。 谁知,文永娴径直拉下衣领,竟示意鄢敏拍衣服下的伤。 那衣领直拉到胸口处,鄢敏隐隐觉得暴露,有些拿不定主意,拍还是不拍。 这样的照片万一流出去,她可担当不起。 “快拍吧,有人来了。” 文永娴轻轻的呼喊,唤醒鄢敏。 “哦。”手指轻点,按下快门,她笑道:“好了。” 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后,这场景反复出现在鄢敏的梦中,在梦里,她用尽全力去抬起那只落下的手指,却不能如愿。 而现实中,她只是轻易地点了下手指,她一生的命运便从此不同了。 这个世界原来如露水,前一秒饱满圆润,下一秒便滚到地上,化成一堆灰。 想拼起来,永不可能。 而现在鄢敏依旧乐观而积极,不知是福是祸。 她对文永娴说:“好了,现在留下证据,看他还敢欺负你。何况还有我这个人证,绝不会让他跑了。” 至少那晚鄢敏很满足,交到文永娴这个朋友,又是大美女,好像演了一回金庸老爷子的武侠小说,好不痛快。 唯一不足的是,买的水果大都烂掉了,而且也没拍上徐文兴的美照。 实在可惜,也有些对不起徐文兴,她想徐文兴应当不会那样小气,她再在别处补偿他好了。 原本以为,以阿文的体格,第二天便能百病全消,神清气爽地来上学,却没想到第二天,他的位置还是空着。 鄢敏放学后去看过他,徐文兴瘦了一些,偎在厚被子里,显得下巴尖尖,胡渣长出来些,更显得瘦了。 鄢敏有些心疼他,“你一定是晚上打球的时候,又只穿短袖了。怎么不注意点。” 徐文兴把下巴的胡渣捂住,好像很难为情似的。明明在咳,还要嘴硬道:“我体格好的很。” 鄢敏和他玩了会游戏,趁他没力气跟她吵架,又从他家顺走了几本漫画书。 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冯晋和文永娴的事,如果他肯帮她,那就太好不过了。 犹豫着犹豫着,到底没说。 因为不确定文永娴介不介意多一个人知道她的事,何况徐文兴还是个男人,恐怕她会感觉难为情。 鄢敏决定自己拟定计划,在观察了几天后,她选在一天下午放学的时候。 她拒绝了其他同学一起回家的邀请,任何人叫她,她都说还有事。 背上书包走出教室,她却感觉背后有一个视线,恍恍惚惚中注视着她。 她没多想,就离开了,因为着急和文永娴集合。 “我不敢。”文永娴搓搓手,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了。 “有什么不敢的,跟我就行了。”鄢敏略略有些兴奋。 两个人蹲在巷子口,直到冯晋的身影出现。 鄢敏弓着腰,像一只猫一样,灵活地冲出去,她一个起跳,手里书包正正套在冯晋脑袋上。 往常从未间断过的体育运动发挥作用,她在冯晋出拳前,闪开身子,用尽吃奶的劲,拿网球拍狠狠抽他的腿。 冯晋吃痛,跟着,整个人倒在地上,像山轰然倒塌。 鄢敏示意文永娴,“快来呀。” 冯晋顿时明白过来,狠狠道:“鄢敏,我-操-你-妈。” 第20章【VIP】 第20章 “段冬阳,下雪了” “快来呀。” 鄢敏招呼文永娴, 文永娴蹲在角落没动,可能是吓傻了,也许受惯了欺负了人,就算是反抗也会引起她们的不安。 冯晋渐渐琢磨出味,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报复吗?你未免太幼稚。” 这种情况下,还有脸笑,鄢敏干脆整个人骑在他身上,照他的脸左右开弓。 估计打得确实疼。 鄢敏打网球的,手劲不比常人,冯晋像被打懵了似的,一时没有挣扎。 “快来呀,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万一挣扎起来,她可不是对手,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文永娴颤颤巍巍地走来,带着鄢敏希翼的眼神。 “来,打他,你今天不打他,他明天还敢欺负你。” 文永娴拿着网球拍的手开始颤抖,“这么好的网球拍,打坏了怎么办。” 鄢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赞赏她的贴心。 冯晋已经开始挣扎。 鄢敏像骑在一只即将发怒的老虎身上,随时都要警惕老虎暴起,将她活吞下去。 只能死死抓住冯晋的衣领,叫他翻也翻不了身,站又站不起来。 而这只能是缓兵之计。 以她和冯晋的体力较量,不多时,她必输无疑。到时候两个人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报复又没报复上,跑又跑不掉,白给对方送人头,真真是惨了。 鄢敏吼道:“管网球拍干什么,你打坏了,我还要夸你呢,你就当他是块肉,锤他就行。” “妈的,老子是块肉是吧?”冯晋咬牙切齿:“鄢敏等老子起来,老子弄死你。” 鄢敏甩起膀子,毫不犹豫给他脸上来了一拳,打得他闷哼一声,隔着书包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警告道:“小心老子先弄死你!” 冯晋挣扎得更厉害了,几乎要把她甩出去。 鄢敏想完了,太丢人了,手上不肯放弃,死死抓着冯晋两边的衣领,却没想到冯晋一个用力,两个人反转过来。 她被冯晋死死压在了下面。 他头上的书包在挣扎中已掉了下来。 鄢敏看到他的脸。 冷得像生铁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砸死她。 而那条断眉狰狞得更加明显,像无数条小蛇缠绕的小山丘,黑的让人心里打怵。 眼下一片青红,是被她打出来的,在冯晋恶狠狠的目光中,像瓦上的霜一样冰冷。 鄢敏吓了一跳,却没有慌张,拱起腿,想趁其不备给他一膝盖。 冯晋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脚腕,向后一折,死死压在腿下。 “疼疼疼。” 鄢敏哪受过这罪,疼痛直腿弯蔓延至全身,她瞬间觉得自己这条腿要废了。 冯晋冷笑:“鄢大小姐,没受过这种罪吧,今天好好尝尝。” 鄢敏抬手就要给他一拳,被他当空拦下,和刚刚一样折在背后。 冯晋眯着眼睛,难掩玩味:“还敢来?” 鄢敏恨不得把他扒了皮,再抽筋,咬碎了,吃下去。 “放开我!” “你打我的,我还没还回去呢。”他呵呵笑道:“怎么可能放了你。” 鄢敏倒真的害怕起来,这荒无人烟的,冯晋就是把她杀了,再埋了,都没人知道。 妈妈咪呀,明天不会该上港城头条了吧。 希望记者把她的照片拍好看点,笔下留情,最好是不要追究她离世的原因。太丢脸了。 目光却瞥到冯晋背后一抹白色。 对了,文永娴还在。 鄢敏飞快地命令道:“快呀,快救我!” 或许这句话给了文永娴启迪,她当下啥也不管了,举起网球拍,劈头盖脸就是砸。 冯晋躲闪不及,或许他根本不会想到,平时任他欺凌的小女孩,竟然敢向他举起武器。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狠厉,或许被一个胆小鬼打,对他来说是屈辱无比的事,愤怒让他的脸变得十分扭曲,像扭在一起的麻花。 他挣扎着要起身,可劈头盖脸的网球拍,让他没办法睁开眼睛,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反击姿势。 鄢敏听到他低声骂了一句: “艹” 随后是血,漫天的血,像雪花一样滚下来,落在鄢敏的脸上。 眼前一片血红色,像掉进番茄酱海里,她吓得失声尖叫:“停手永娴,停啊!” 可文永娴好像杀红了眼,恍若未闻,她像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只知道举起网球拍,然后重重拍下。 球拍像雨点一样落在冯晋身上。 鄢敏吓坏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飞扑到文永娴的身上。 文永娴这时才反应过来,已经是泪水满面,她抱着鄢敏不停问: “怎么办?鄢敏,怎么办啊。”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好像有人突然关了灯。眼前灰茫茫一片,仿佛在原野上走路,没有方向,没有声音,那样迷茫和恐怖。 鄢敏也浑身颤抖,她从未有这样的手足无措,“没事的,你的力气这样小,不可能的。” 喃喃着,也像是在宽慰自己。 冯晋那样高的个子,躺在地上就更显得大和长了,好像一座小山似的,横在路中间。 鄢敏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是那样显眼,就算你不看着他,背后也能感觉到凉意,是绝对不可能被忽略的。 文永娴哭得稀里哗啦地,边哭边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救你,没想到这么就下了这么重的手,他不会——” 鄢敏捂住她的嘴巴。 其实她差不多已经冷静下来。 横竖慌乱无用,还可能继续惹祸,她便强行叫自己镇定。 “没事的,我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后再打120就好。” 如果没有怎么办,其实她也不知道,反正她就这么大无畏地去了,想起来也真是好笑。 她蹑手蹑脚地走向前,颤颤巍巍伸出一只食指,好像一直没有感觉到动静。 她心下一沉,已经能看到穿着蓝白条纹衫的自己了,反正一定没有郑裕玲好看。 这时,眼前影子一闪,一双手猛然伸过来,死死钳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 诈尸了啊。 却见冯晋已坐起身看着她,后脑勺的血顺着耳根,流到衣领,整个胸前都红彤彤的,像从地狱复苏的恶鬼。 “我看你们找死!” 他狠狠道。 “快跑!” 鄢敏尖叫一声就要跑开,奈何手腕被人拿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文永娴跑远。 冯晋左右扭动脖子,另一手摸了摸后脑勺,满手的血。 他狰狞地笑着,将血抹在鄢敏的左脸上,仿佛已经失去理智。 满鼻腔的血腥气,好像生锈的铁丝,令人作呕。 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看来你今天得受更多罪了。” 冯晋的手在她脸上游走,混着血,那触觉好像多腿的,滑腻的蜈蚣在脸上爬。 鄢敏喊道:“滚呀!” 冯晋脸色一变,伸出拳头就要打到她脸上。 这力度不小,吓得鄢敏闭上眼睛。 一秒钟 两秒钟 三秒钟 意料之中的拳头并没有到来。 鄢敏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段冬阳的侧脸,她发誓,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一张侧脸。 或许是因为他挺翘的鼻梁。 或许是因为他优越的下颌线条。 或许因为那天的路灯,在他背后亮得格外耀眼。 又或许因为她扑扑乱跳的心。 段冬阳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冯晋,嘴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滚蛋。” 没想到冯晋看了眼段冬阳,又看了眼鄢敏,竟真的松开了手,乖乖滚蛋了。 鄢敏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无比庆幸段冬阳的到来,而她也很好奇,为何冯晋如此听段冬阳的话。 也许是看出鄢敏的疑惑,段冬阳把鄢敏扶起来后,简短地解释道:“我以前认识他。” 段冬阳和冯晋? 鄢敏感觉对这个世界的疑问更深了。 段冬阳递给鄢敏一包湿纸巾。 她接过纸巾擦脸,便擦边干呕,也不知道着家伙的血干不干净。 他没有说话,但鄢敏能感觉到他的意思。 鄢敏解释道:“我就是看他不爽。” 段冬阳说:“现在弄成这样,你爽不爽?” 鄢敏撇撇嘴,不好意思看他,低头捡自己的网球拍,一只崩线了,一只有血迹。 “可怜我的球拍。” 她向前两步,走到垃圾箱面前,把两个球拍扔进去。 还没听到段冬阳的回话,他长久地没了声音。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立,也在黑暗中拉扯。 在黑暗中,这个世界似乎小很多,也空了很多,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鄢敏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偷偷看他,黑暗中他的脸有些模糊,隐约看见他抿着嘴,后槽牙绷直。 她微微有些发怵。 “我就是想教训他一下,谁知道弄成这样。”鄢敏道:“谁叫她欺负别人了,我是路见不平。” 段冬阳弯腰捡起她的书包,背在背上,转身向巷口走去。 “喂,你去哪?”鄢敏跟在后面喊。 段冬阳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女将军,打完仗是不是该凯旋啦?” 他正巧站在路灯下,可不是原来那个人,这次却把她看呆了。 无数小飞虫雪一样在白色的灯光下飞,落在段冬阳的肩膀上,不会融化的雪花,空气中飘着蜜糖的味道,或许是错觉,但这错觉,让她心动。 她说:“下雪了。” 他抬起头,会心一笑:“嗯。” 20-30 第21章 段冬阳问:“你现在可以去我家吗?” 鄢敏顺着巷子往外走,边走还边想这副样子回去,又这样晚,她爸一定要打死她。 段冬阳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道:“不要害怕,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你父亲喝醉了回的家,现在应该在睡觉。” 鄢敏松了一口气,也不由得感叹段冬阳心细如发。 走出小巷,街道两边的小店大都关着门,只有宵夜的小摊仍支着。一个个小车,顶上安一盏盏白灯,滚烫的热气盘旋向上,向上,看着便让人心里安宁。 港城人爱吃,会吃,却忙,忙到只有晚上的时间属于自己,所以夜宵文化比任何一个省份都发达,讲究。 一阵阵飘香,她嗅嗅鼻子,一口叉烧包,一口红米肠,再一口三文鱼煲。 她最想吃的还是海鲜砂锅粥,深海虎虾一个个比头还大,虾黄拌进滚烫的粥里,鲜地能把舌头都吞下去。 鄢敏倒真是饿了。 因为晚上的行动,她晚饭就没有吃多少,再加上刚刚进行了不亚于一千米的体力劳动。 她早已身心俱疲,急需卡路里续命。 可她不好意思,适才经过腥风血雨,不到五分钟就能吃能喝,显得她好像太过乐天了,没有深沉。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在段冬阳面前,从女侠变猪猪侠。 嗯,至少要等明天吧。 现在她的人设是高冷女神。 她这样想,嘴角便抿起来。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到小区门口,最后一个摊位即将消失。 鄢敏恋恋不舍往回看了一眼。 这时,段冬阳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回望,突然勾起嘴角,问道:“想吃什么?” 鄢敏说:“不吃。” 他转头看她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低下头,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两根手指在身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何时变得这样斯文了,简直不像她自己,太小家子气。 她觉得奇怪。 一定是因为说了假话,她这样告诉自己。 段冬阳的目光却在鄢敏身上停下了,久久没有移开,她抬起头,恰好看见他伸出手。 那只手越来越近,向她而来。 直到他的手像一只蝴蝶停在她的肩头,她才发觉自己的脸烫地能煎荷包蛋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鄢敏急忙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心从嘴里跳出来。 段冬阳勾起嘴角一笑,背景是如丝绒一样的夜景,伴着浓浓的人间烟火,腾腾上升的暖雾。霓虹灯闪烁,仿佛一串串红绿色宝石。 人间这样美好,原来他是最秀色可餐的那一个。 鄢敏的脑子一团浆糊,根本来不及做反应,只能傻乎乎看着。 偏偏段冬阳不光手伸了过来,连头也跟着侧了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鄢敏感觉舌燥,犹豫片刻,她磕磕绊绊问: “你在干什么?” 段冬阳眨眨眼,收回手,手掌在她面前摊开,原来是两片树叶。 一定是刚刚在地上沾上的。 鄢敏松了一口气,接过落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藏宝一样,把两片叶子收进口袋。 放进去后,还要拍拍口袋,仿佛在安抚小宝宝。 段冬阳愣了,问道:“这是干什么?” 鄢敏生怕他把自己误以为捡垃圾的怪人,嫣然一笑解释道:“战利品。” 她笑起来很得意,也很调皮,露出上排整颗整颗的大白牙,像个孩子,才能这样天真无邪。 他不自觉就看失了神。 可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段冬阳的人生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里面都每一步都先天地计算好,安排好。一旦踏错一步,后面程序就会全部蹦坏。 他情愿自己变成机器人。 可他不行,他做不到。 就像今天。 他应该放学之后,就快快回家,然后去便利店兼职,来赚他第二天的生活,好让自己不要在同学面前狂灌免费的白水。 可为什么看她心事重重,他也跟着担忧。 为什么在回家后,看见她房间的灯暗着,他的心也跟着空了。好像一座空荡荡的房子,在等待他的主人归来。 他的灵魂已经游荡了十六年,为何这一刻如此难耐? 以至于,他要不管不顾,推倒下一个兼职,去寻找她。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眼前的一切,已经让段冬阳感到惶恐,比起大山里的家,这里的一砖一木,足够让他觉得奢侈。 他只要什么都不做,安静长大,长得聪明,高大,长成一个工具人。 等到父亲完全相信他,他就会拔出那把,早早刺进父亲胸口的尖刀,亲眼看他流血而亡。 这不是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前,对着母亲,许下的誓言吗? 他不停反问自己。 至于,鄢敏,她是他到这后的第一个朋友,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 他承认她很漂亮。 认为朋友漂亮算不算冒犯? 不管怎么否认,他还是觉得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好像月牙。 其实很明媚,很动人,但是也很调皮。 她对他来说,就好像俄罗斯轮盘。他永远无法笃定,下一次扣动扳机,他面对的会是子弹,还是香甜的空气。 这种赌博令人着迷。 可偏偏他不是赌徒。 段冬阳的亲生父亲是有名的赌徒。 一双手下过不下数百亿赌注,即使输到倾家荡产,也不曾颤抖过一秒。 而段冬阳的手从没摸过骨牌和骰子。 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 他身体里流着赌徒的血液,却有着不属于赌徒的过分谨慎。 也许他的热血曾经滚烫。 可是, 现在不行。 段冬阳看到身后的小摊,便问:“吃什么,我去买。” 他转过身像摊位走去,过了一会,捧了两碗粥回来,正是海鲜粥。 鄢敏惊讶地直眨眼。 看他一点点撕开包装,拆开勺子,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原来她的嘴馋表现得这样明显。 段冬阳把碗放在她手上。 鄢敏捧着一勺一勺吃,热乎乎的粥下肚,整个人瞬间活过来了,连带着身边的万物都鲜活起来。 恨不得把勺子都吞进去,后来干脆抱着碗喝。 实在爽快。 她透着碗边看到段冬阳的脸,他比刚来时白了些,或许是站在光底下的缘故,整个人都透着亮,一双眼睛沉甸甸看着她。 她又感觉脸热,急忙道:“对不起,哦不,谢谢,我太饿了。” 真是邋遢。 哪有女生这样吃东西。 她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自觉变得在乎形象。 段冬阳只是笑着,像水中倒影不住荡漾。 段冬阳看着他,道:“饿了不早说。”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鄢敏嘿嘿笑:“我平时饭量很小的,真的。” 其实不是。 她一顿可以吃一整只烧鹅,一只大猪脚。 段冬阳想起初来教室时,那一满抽屉的零食,便忍不住微笑。 鄢敏问:“你怎么不吃?” 段冬阳道:“两份都是给你买的。” 鄢敏挠挠头,虽然她现在的确能再吃一碗,现在却扭捏起来。 段冬阳把她当猪养了吗?她哪点让段冬阳觉得自己胃口大了?难道最近长胖了? 她摸摸脸,果然觉得肉嘟嘟,便觉得苦恼,垂下头,勺子一点点划着碗的边缘。 段冬阳道:“你手上的是海鲜粥,这份里面是炸鸡翅。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都买了。” 原来不是看她胖,她心里有些高兴,又不便表达得太过明显,好像她很在意似的。 只道:“谢谢你。” 可是心里觉得十分满足,满足地在冒泡泡。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这一碗粥,搅七搅八的,乱成一团,但暖呵呵的。 两个人蹲在花坛旁喝粥,奇怪的是,竟没什么蚊子。 风吹过段冬阳,又抚向她的脸,这种风是湿润的,懒洋洋的,夹带着鲜香的粥的味道。鄢敏很喜欢,蹲在路边也觉得满足。 可是那些觉得美好的时光很快过去,即使鄢敏吃得很慢很慢,也该回家了。 进了小区便很快到家,小区的地灯像彩虹一样,蜿蜒向前,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鄢敏和段冬阳的家。 两个人在门口分别,鄢敏想快点上床睡觉,快点到第二天,可是因为怕父母发现,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开门。 “等等。”段冬阳突然按住鄢敏放在铁门上的手,问:“你现在可以去我家吗?” “?” 鄢敏的心猛地一跳,跟着便连呼吸都忘了。 第22章 “你穿我的衣服吧。” “什——什么?” 鄢敏后退一步。 空气中似有玫瑰的香气,艳红色的,危险的,甜蜜而诱人。 奇怪,分明不是种玫瑰的季节,那气味却迷离而厚重。 像打翻了一大瓶子香水,大颗橙黄色的液体,顺着桌子边往下坠着,坠着,昏昏沉沉的香气。 鄢敏觉得有些头晕。 又疑心会被楼上的人看见,再次向前一步,躲到墙下,却离*他更近了,好像故意靠近他似的。 她低着头,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也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是他没有。 黑暗中并不算尴尬。 鄢敏这样爱热闹的一个人,破天荒安静一回。 第一次从沉默中得了趣味。 原来古人说的一切尽在不言中,并不有假。黑暗中对立着,两个人像被滴进树脂的昆虫,即将化成蓝色琥珀。 红尘俗物,可是一呼吸便是永恒。 “算了吧。”她道。 手已经扶上门口,手腕上的银镯子撞击铁门。 “咔擦”一声。 黑暗中格外明显。 两个都后退一步。 极其轻微的叹息声。 轻到像风刮过鄢敏的耳朵。 她低下头抓住手腕上的镯子,上面坠着的小莲花随着动作摆动,发出叮铃铃的轻响。 还在摆弄莲花,身边突然伸出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力拉进铁门里。 “咔嚓”一声。 铁门关闭。 她背靠铁门,身后是冰凉的铁门,面前是热得滚烫的皮肤。 只要轻轻抬起手。 再抬一点。 翘起一根手指,就可以碰到他的额头。 极好看,光洁的额头——里面装着她猜不透,想不明的答案。 她终于回过神,抬起手推他。 可段冬阳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仿佛在示意不要说话。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脚步声,再之后是隔壁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咦,奇怪了,分明看见有人影在门口,打开门却没有。” 像是沈阿姨。 鄢敏下意识屏住呼吸,闭紧嘴唇。 等到脚步声渐远,她道:“我要回家。” 段冬阳道:“等一下。” 说着,转身像屋内走去。 他很少有这样感性的时刻,鄢敏便乖乖在原地等他。 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可是看他屋内腾地一亮,像挂起来一个会发光的小橙子,黄灿灿的,她感到安心。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了面镜子。 “你这样能回家吗?”他问。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 校服上斑斑点点,溅满血迹。 若是黑衣服倒还好,偏偏校服是白的,印在上面就好像雪里一点红,无论如何忽视不掉的。 虽然爸爸睡下来,但如果让阿姨们看见,又会是一场盘问,明天一定躲不过她爸的耳朵。 鄢敏的额头冒出丝丝冷汗。 幸好刚才没推门进去。 她挠挠头,“怎么办?” 再一想到她顶着这件血迹斑斑的衣服,走过整条小吃街,她就头皮发麻。 鄢敏抱怨道:“你也不早提醒我。” “女英雄打完胜仗,难道还怕别人看见战果?” 他竟然在笑。 “就是胜果,我也不要这腌臜的东西。” 她别开脸,皱起眉头,突然想起方才闻到的甜味,可能就是从这发出来的,就忍不住作呕。恨不得那块衣物剜下来,烧成灰。 段冬阳说:“打架的时候,没见你这样嫌弃。” “那能一样吗?打的时候只能感觉到爽,好吗?”她道。 她豪情万丈,但段冬阳知道,她就是报仇,也有理有据。看似鲁莽,实际上把握着分寸。 如果不是那个女生,就是她一个去,凭她的聪明劲,她也未必有这样狼狈。 段冬阳道:“佛渡有缘人,你就是征战惯了沙场,也该挑挑队友吧。” “你说文永娴?”鄢敏歪着脑袋,“她太可怜了,我们要帮助她。” 段冬阳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 鄢敏低头看衣服上的红印,今日温度很高,她只着一件短袖,脱又不能脱。 段冬阳突然道:“你换上我的校服吧。” 那怎么可以? 鄢敏迟疑了下。 虽然说她也穿过徐文兴,王准的衣服,除了大了些,并没有什么。 可她还是觉得别扭。 但转念想,段冬阳的又能怎么样,他的衣服会咬人是怎么着? 不管怎么说,这副样子是不能回家了。 左右都是答应,再犹豫下去,好像她想歪了似的。 在害羞什么呢? 她也难以理解。 于是,急急答应道:“好呀。” 答完,又觉得回答得太干脆,好像就等着段冬阳说这句话似的。 难道她是巴巴地要跟到人家家里去换衣服? 她不想给他这样的误会。 再说了,段冬阳来接她回家,给她买了粥,现在又要麻烦他借衣服给她,她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鄢敏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杂草,沿着那小苗的根,一圈一圈,刨出一小堆一小堆的土。 段冬阳垂下眼,问:“你是来我家铲草的吗?” 鄢敏笑道:“那我的工钱可不低。” 他带她进了屋内,这里比她第一次来时,干净许多,整齐许多,段冬阳有在好好打扫。 虽然干净,但空荡荡。 客厅竟然没有一件家具,显得房子格外大,也格外冷。就像小龙女住的活死人墓,而鄢敏就像误入的杨过,瞪大眼睛看个不停。 这样的房子, 还能被叫做家吗? 其实,和桥洞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这里有门,华丽的地瓷砖,水晶一样的吊灯。 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除了加重这个房子的寒冷,映衬出被遗弃的心酸外,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段冬阳的父亲还有一丝良心,就不该让这里冰冷如地狱。 虽然,段冬阳心动谈吐都比她成熟很多,但毕竟是个孩子。 人都会憧憬有父母,有爱,有温暖的家, 何况一个孩子呢。 她记得那天,在这幢房子与他初遇。 段冬阳的脸色惨白地像屋檐上的霜,那时他亮晶晶的眼睛,像异星一样,鄢敏仔细想想,那光并非只来自月光的折射,或许—— 鄢敏有些心疼他。 段冬阳侧过脸,“抱歉,家里没有什么好喝的,开水可以吗?” “谢谢,不用了。”为了防止他误以为她嫌弃他,她补道:“刚喝过粥,我不渴的。” 这样简陋的地方,要换衣服只能去二楼。 二楼也只有一个卧室开着,其他卧室都被封死,仿佛在防贼。 他打开衣橱,挑出一件校服上衣,“这件是新的,我没有穿过。” “哦。”她接过衣服。 段冬阳走到窗户边,拉上窗帘,出门时告诉她:“我在楼下等你。你的衣服,不能带回去叫人看见得话,我洗了后带给你。” “好的。” 鄢敏本来觉得有些窘,没想到他这样贴心,抱着衣服站在床前,开始换衣服。 卧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子,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味,很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可是并不算难闻。 她脱下衣服,换上他的,那味道便更明显了,简直包裹着她,她感觉自己像被一团淡青色的雾气笼罩着似的,处处都是冰冷的薄荷味。 房间里没有镜子,鄢敏也不知道换上衣服,自己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肩膀大极了,两条肩线简直垂到胳膊肘了,她穿起来一定像个大胖子。 段冬阳平日看着瘦,想不到,原来两个人体格差别这样大。 鄢敏把校服的下摆收紧,系在腰上,边整理,边趁机在房间逛来逛去。 她第一次遇见段冬阳这样低物欲的人。 任何生活用品都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衣服总是同一款式,鞋子也永远是帆布鞋,可他穿起来却很好看。 她和蕊蕊,东西多到总是放不下。一向无所谓的王准房间也塞得满满当当。徐文兴更不用说了,光是护肤品,恐怕就比这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多。 所以,她一边惊叹一边佩服。 桌子是木桌,上面压着玻璃,好像还是很久以前,在大陆才见过的款式。 她好奇地趴在上面看,玻璃下压着一四寸半身照,是一个鹅蛋脸的女孩子,梳着两条大辫子。 玻璃是透明的淡青色,因给照片加了层滤镜,更显得女孩子温婉贤淑,一双眼睛似水在流动,人像开在白瓷瓶里的百合花。 “这是谁呢?” 鄢敏继续研究照片,见那女孩子左耳一样戴着耳钉,又这样有年代感,一定是段冬阳的母亲。 原来段冬阳的母亲是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大美人,这样想,连带着段冬阳都带一点神秘性。 她一向对长得漂亮的女孩没有抵抗力,看了又看,注意到照片的四周围着一圈白色的划痕,有深有浅。一定是思念过度,摩挲照片导致。 而女孩的脸却保存良好,鲜少划痕,看的出是照片的持有者,格外珍惜它,再思念也强迫自己保持理智。 究竟是怎么样的痛苦,才会这样思念一个故去的人。 鄢敏看着,眼圈就红了。 伸手摸摸那隔着时光,隔着距离的脸颊。 她擦擦眼泪,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 一定会让这个女孩,还有段冬阳满意的好主意。 第23章 私定终身后花园 鄢敏出来的时候,段冬阳在浇水。 花盆很漂亮,每一个都经由专人手工雕刻,花纹细腻到仿佛呵口气就能活过来。 贵而不俗的器皿,供养的却不是娇花,而是一蓬蓬肥硕的蔬菜,葱,五香叶,小白菜,菠菜 段冬阳神情专注,直到鄢敏走近,他才抬起头。 刹那间有光闪过。 仿佛古代故事里的仙女,一缕白气,从葫芦里冒出来,然后雨过天晴云过处,繁花朵朵开,只有这样美好的。 她向前俯身,去看他种的菜,几缕发丝从耳边垂下,带一点家常的随意,又令人感到亲近。 穿着他的衣服,袖子长了,笼着两只手,好像戏台上的小花旦。 段冬阳收紧手指,冰凉的水隔着喷壶,在他手里冰得有些恍恍惚惚。 她从他的手里接过水壶。 映着绿油油的,肥硕的蔬菜,暗蓝色的天,她的皮肤白到接近透明,唇是鲜红的,没有上妆也显得浓墨重彩。 段冬阳有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仿佛唱戏唱到私定终身后花园,长段长段的西皮流水后,带着欢快的惆怅。 他后退一步,斟酌着开口:“你,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鄢敏恍若未闻,指着其中一棵绿苗问:“这是葱还是蒜苗?” 这样孩子气,他又忍不住仔细解释道:“看,这是空心的,是葱。这样实心的,是蒜苗。” 她一个一个捻开看,果然是这样,笑道:“我从来养什么东西,到最后总是逃不过一个字,你真是有耐心,把他们照顾得这么好。” 语气闲适,好像他种这些是单纯的兴趣爱好,然而段冬阳并不是。 他垂眼,道:“你想养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 “我要这个。”她指着其中一蓬,密密的绿叶,花一样展开,“大力水手吃的是不是这个?” 段冬阳一怔,“大力水手?” 反应过来他儿时可能没有电视机,当然不会知道大力水手是何物。鄢敏忙道:“就是一个动画片的人物,他吃了菠菜就会变得大力。” 段冬阳垂眼,低下头去替她剜菜,想也知道鄢敏带回去并不是为了吃。 他选了个精致好看的花盆,打算移植到这个小盆里,又另挑了几株圣女果的苗,这样长大以后会很漂亮。 他把花盆擦了又擦,釉面的陶瓷花盆,釉上得极好,擦一下便光可鉴人。 段冬阳用抹布一抹,光一闪,便看见釉面上映出一张脸,下巴尖尖,微眯着眼睛,嘴唇勾起。 ——在笑。 他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 什么时候笑来着? 为何笑来着? 辨不清原因,可是心里升腾的快乐却清晰可觉。 他手一抖,釉面上便反映出鄢敏的模样。 花盆上画着一只小猫,伸着懒腰撒娇,憨态可掬,正印在鄢敏脸上。 段冬阳一直觉得她像什么动物,却描述不出来,现在突然明白过来。 啊! 小猫,原来是小猫。 长毛的金吉拉,矜贵又漂亮,高昂着脖子,总爱喵喵叫,不理她还会生气挠人。 鄢敏探过脸道:“这个难养吗?我养不活太可惜了。” “这种带叶子的菜,生命力最顽强,放在阳光下,想起来时浇点水就行。” “原来这样。”鄢敏道:“我以为植物最难养了。我爸爸为养花,买了许多书,又聘请了专家来,可是种出来,还是有许多奄头搭脑,没有活力。” 段冬阳无奈地笑,告诉她:“名贵的娇花当然要精心饲养,可是,两毛五的种子,撒在哪里都能活。” 她弯着腰,眯着眼睛看那棵朴素的小苗,仿佛很喜欢。 这时,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对话声。 “阿敏还没回来吗?” “去徐家了,恐怕要比平时晚一些。” “一般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给徐家打个电话吧。” 脚步又窸窸窣窣回去了。 鄢敏看一眼手表,啊呀一声,她直起身,往两栋房中间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低声道:“过几天到我家来吃饭吧。” 段冬阳对她眉头没尾的话感到疑惑,没等拒绝,鄢敏就消失在愈渐浓重的夜色中。 鄢敏一只脚探进栏杆中间,人像猫一样溜进去,才打开客厅门,就被郑阿姨抓个正着。 郑阿姨走来,向楼上看了一眼,低声问:“去哪了?” 鄢敏面不改色道:“徐文兴家,王阿姨留我吃宵夜。” 郑阿姨一看外面没有徐家派的车,便知她没有说真话,她叹一口气,却没有多问,只说:“还要吃点什么吗?炖的有肘子,要不要来一点?” 因为吃过两碗粥,鄢敏现在并不饿,只是有些馋。郑阿姨做的东西最好吃。但摸摸脸,却拒绝道:“不了,这么晚吃东西要长胖了。” 郑阿姨一心为鄢敏的健康着想。 按老一辈的想法,孩子还是越结实越好。她的大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够才长得高,长得健康。 虽然鄢敏在她心里已经够好,但好的总不嫌多。 前一阵子考试周,她眼见大小姐脸瘦了一圈,小手瘦得只剩骨架,树枝一样,一小把。心里比谁都急,这才坚持每天炖汤,日日做宵夜。 恐怕全世界,只有她觉得她的大小姐可怜。 亲妈身体羸弱,不能照料鄢敏。亲爹又太过严厉。 她是越看越心疼,恨不得放在心尖上宠,可怜她没什么本事,只有在厨房里多用点功。 她把鄢敏当做亲闺女,做得再好,也觉得愧疚。 低声道:“肘子拿火腿炖了两个小时,软烂着呢,轻轻一吹满屋飘香。你弟弟要吃,我都没给,咱们偷偷去厨房吃。” 鄢敏虽然知道郑阿姨的用心,也忍不住皱眉:“都是一家人,谁吃不一样。阿姨你别总这样。” “我为你做的,第一口当然要留着给你。”郑阿姨理直气壮:“再说,你是这个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以后什么都要你占龙头,这个家哪样不是你的,一口肉算什么。” 鄢敏道:“郑阿姨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这时,妈咪走出来。 “鄢敏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晚。” 鄢敏正发愁怎样找理由,郑阿姨高声答应,:“哎,在家呢,原来早回来了,一直在房间里呢,是我大意了。” 鄢敏吐吐舌头,溜上楼,回了房间。 回了房间也睡不着,坐在桌子上温习功课,眼睛却直往窗户外溜。 郑阿姨到底把肘子端上来了。怕鄢敏不吃,专门撇了上面的油,捡瘦的送上来。 果真的满屋子飘香,鄢敏却没了胃口,捧着脸看向窗外,刚才走的太急,没有带走他送的菜,他又是自尊心那样强的人,可会觉得她在嫌弃他的小菜? 鄢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情绪被段冬阳牵扯,他高兴她也高兴,看见他受苦,她也觉得难受。 捧着脸又叹气,对面窗户忽地一闪,鄢敏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从来没发现那间房间有动静过。 一个花盆被安置在窗台上。 一片绿,生机勃勃的绿,悬在暗蓝色的空气中,像一缕绿影,缓缓升上去。 仿佛下一秒会幻化为一只穿绿色抹胸裙的叮当仙子,带着陌生的凉意,绕着她肩膀转两圈,扑扑翅膀,挥挥权杖,遗落大蓬大蓬的金粉。 在同样金黄,微凉的晨光中,鄢敏再次见到那绿色。 段冬阳昨晚应该做了功课,这次专门装在绿色的铁罐里,标签上写着spinach,和动画片里一模一样,鄢敏看了忍不住一笑。 其实没有大捧的鲜花漂亮,但只要是她的,她都觉得是最最好的,哪怕是一盆菠菜。 鄢敏虽然约了段冬阳吃饭,这几天却没有行动,她在细密地筹划,可是表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向来做事缜密,这次涉及段冬阳,就更谨慎了,在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次邀请段冬阳,连他都愣了一愣。 鄢敏差点以为他要拒绝了,可是没有,打开家门的时候,他也默默跟进来,他的顺从让鄢敏产生出一种愉快的成就感,仿佛那是胜利的第一步。 她期待着将发生的一切,不为别的,只希望段冬阳可以快乐一点,那比她自己快乐都重要。 鄢敏的心跳的砰砰快,一方面期待着,一方面又害怕自己搞砸这一切。 其实她已经把进屋之后,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像剧本一样,一一列好,整理通顺。 她感觉自己就像即将登台的演员,躲在帷幕内看台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亮得像太阳的白炽灯,白茫茫一片,仿佛被烟雾弹笼罩,她的心便跳得更快了。 她去开院内的门,没有关,虚掩着,开了门就看到玄关处多了平常未曾见过的陌生皮鞋,恭恭敬敬摆在鞋柜最外侧。 忍不住勾唇一笑。 “阿敏,这位是?”郑阿姨迎了上来。 “同学。”鄢敏道:“跟爸爸交代过了。” “哦对对。” 郑阿姨殷勤地笑着,拿出拖鞋,放在段冬阳脚边。 两个慢慢走进客厅,鄢敏一眼就看到沙发上坐着另一个陌生的男人,穿西装,肩膀宽大。 相信段冬阳也看到了。 由于站的角度,她只能看到段冬阳的侧脸。 她很好奇他的反应,于是侧过脸,踮起脚偷看。 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惊讶,兴奋,疑惑? 片刻后,段冬阳缓缓转过脸。 不。 都不是。 那双黑黝黝的眼睛依旧漂亮,可是里面藏着鄢敏未曾料想的愤怒。 甚至是怒不可遏。 第24章 复仇的代价 鄢敏后退一步,如同演员一登台就摔了个大马趴,观众哄堂大笑,脸已经红了,又要防备着台下随时可能丢来的臭鸡蛋。那样仓惶。可是戏还是要唱下去。 她笑道:“爸爸,这位是?” 客厅那男人先转过脸,见到鄢敏,立马站起身,拢拢衣服,神色竟比她这个小女孩还要恭敬。 “这位是大小姐吧,真是漂亮。” 鄢敏侧过脸看了段冬阳一眼,见他紧闭着嘴唇,下颌绷成一条线,心里猛地一坠,直坠灰色的地板里去,一颗心踩在脚下摩擦。 可她面上不显,面色如常地走上前,甜甜道:“这位是段叔叔吧?我常听爸爸提起。” 段冬阳怔了怔,终究跟了上去,可是始终垂着头。 鄢敏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可她在笑,对着这张和身后人极其相似的脸。 相似的脸庞,相同的血液,却给她截然不同的感受。 她走向前,看见一双向她伸来的手。 一双不事劳作的手。 光洁,白皙,没有一丝死皮,犹如奶油般丝绵。 这样矜贵一双手,碰到过的地方几乎能点石成金。 而这双手的亲儿子——段冬阳。 用结着茧子的手种菜,穿着挤脚的鞋子,每走一步都如同刚化人形的美人鱼,踩在刀刃般痛苦,艰难。 一样窄而小的脸,雕刻般棱角分明的薄唇,水汪汪的眼睛。 他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一个小时抛出的钱,比一个家庭一辈子花出去的还多。 他把段冬阳带到这个世界,却连一分钱都不愿意留给他,段冬阳从他那里继承到的,只有贫穷,悲哀和惴惴不安。 螺旋样的一根DNA链,连接世界极端。 一个浮浮在云端,不用死也在天堂;一个生下来即刻进地狱。 鄢敏收紧手指,笑容更明显了,弯下腰,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两个人一齐笑起来,倒有种其乐融融之感。 段禹最近迷上盖商场,一座一座,搭积木似的。 原本他只是出钱,并不出力。 可这次他得到靠谱的消息,去盘了一块地。他对这地段寄予极大期望,最好开业便一路长虹,不要像之前投资的几个商场,开是开起来了,可是钱没赚几分,客人是越来越少。真是惨了。 归根结底,商户太少,空空荡荡,过路人都以为是野鸡商场,逛一逛都不肯赏脸,更别提花钱消费了。 段禹想起他两万块一平的地砖,如今还光可鉴人,刚拆封的一般,就恨得牙痒痒。 但若鄢计肯入驻新商场就不一样了。 一来,鄢计自带客源,不怕没人进来消费。 二来,鄢计作为食品届的龙头,也是质量的认证。龙头大佬都入驻了,其他商户岂有不跟风的道理? 商场和商户原来是相互成就的关系,只不过这回他借鄢计的势多,自然觉得低三下四。 其实,他以为,以他的实力,假以时日,谁家名气大过谁还不一定呢。 只不过现在刚起步,不免要来拜码头,韩信也受过□□辱,虽然他是腆着脸主动来的,算不上屈辱,可是对着个半大的丫头点头哈腰,总觉得不过瘾。 鄢敏与他寒暄过,却没有上楼的意思,转而在父亲身边坐下。 段禹原本要借商业畅想大聊特聊,见小丫头一时半会不像要离开,有些琢磨不透。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 鄢鸿飞其人无情刻薄,凡事利益为先,却极其看重家庭,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他也装作宜室宜家,尽量投其所好。 可这小丫头的喜好,他却拿不准,唯恐哪句话得罪了她。 女孩年纪虽小,前途却不可限量。 以鄢鸿飞对她的重视,假以时日,鄢计食品一定传到她手中。 再者,他也听说过,此女也曾独立促成过百万的订单,不可谓不是天纵奇才,更加不能把她当做一般的小女孩看待了。 这样斟酌着,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鄢敏泰然自若,向一旁让一让,露出段冬阳,对鄢鸿飞道:“爸爸,这是妈咪请来的老师,我朋友。” 段冬阳一怔,却没有反驳。 鄢敏松了口气,更加镇定了。 因为知道一旦抬出妈咪,爸爸就会无条件接受。 果然,鄢鸿飞立刻露出欣赏的神色,专门坐起身和段冬阳问好。中国人总是尊师重道。 段冬阳应声答道鄢叔叔好。 段禹这才注意到大小姐身边,原来还跟着一个男孩 ——窄脸,尖下巴,略深的皮肤,显得一双眼睛像黑夜中细碎的异星。 当下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 他觉得奇怪。 可转念一想,能让鄢鸿飞认可,又是鄢大小姐身边的朋友,不会是无名小卒的后代,和气些总归不会错。 于是对着那男孩一笑,谁知那男孩一愣,垂下眼,虽然没说话,浑身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如同刚磨好的利刃,凛凛闪着寒光。 段禹讪讪,不知何处开罪了他,然而他天生的贱,反而笑得更谄媚了。 “爸爸。”鄢敏无视段禹想插话的神情,道:“你记得昨天在饭桌上,你专门夸赞菠菜好吃,现在种菜人就在面前,你这个菜鸟农夫,是不是该跟人家取取经?” 鄢鸿飞大吃一惊,把段冬阳看了又看,不敢相信道:“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喜欢侍弄菜?” 鄢敏说:“人家不仅喜欢,而且还是高手呢。” 鄢鸿飞再次把段冬阳看了又看,赞赏又多了几分:“真是难得。” 段晔急忙插话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都浮躁,哪里有这样的好心思,别说种菜了,想叫他们多吃一口菜都困难。” 鄢鸿飞看了鄢敏一眼,他一向不满她的挑食,这句话倒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你没有孩子,倒很了解孩子的脾气。” 段晔见缝插针道:“是呀,我一向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人间有味是清欢,像鄢总这样,家庭美满,妻儿为伴,女儿又这样聪明,前途无量,真是让人羡慕。” 刻意没有提到鄢鸿飞的小儿子,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存疑。 鄢敏盈盈一笑,道:“段叔叔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爸爸。” 段晔道:“我是向鄢总学习。” “以段叔叔的人才,将来的孩子也一定是像段叔叔一样的人中龙凤,不会差的。” 段晔得了抬举,嘿嘿一笑,只当是鄢鸿飞曾在家提起过他,这样想便有些洋洋得意,连带着虚无缥缈的事,也变得清晰起来。 余光瞥到一旁的男孩,从进门起就沉默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珉起的嘴唇,左耳坠着颗蓝色的小珠子,水滴一样,仿佛一颗泪,顺着腮滴下来。 段晔有些惘惘的。 他拥有过一个女人。 水一样的女人。 那是他某次旅程中一味绝佳的调剂,现在想起来还是回味无穷。 她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女人。 漂亮。穿蓝布裙。说话时声音很轻。总是在厨房忙碌,而解开围裙,却又懂得怎样给他极致的享受。 他成日躺在乡下的竹床上,虽然粗茶淡饭,但是别有一番趣味。 过去她专爱这样颜色的耳坠。蓝色的,不是宝石,但是很漂亮,捏在指尖也凉丝丝。 这凉意直钻到心里。 他从来没想过娶她,或是带她离开那里。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的未来属于女人,不属于任何女人。 然而在五光十色,带着蜜香的花丛打过滚,他承认并非对她没有真心。 何况,她还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他连名字都记不清了。这辈子他留下的孩子,比他拥有过的女人还多。 一个个女人牵着小孩,或男孩或女孩,为钱财为名分,出现在他面前。太多了,记不清。唯独她一次没来过。 现在又见到相似的耳坠,甚至是相似的神色,可是天人两隔,永生不能再见面了,他不免觉得怅然,在那黯淡的黄昏中。 段晔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带出两颗冰凉的水珠,挂在杯壁,大拇指凑上去揉搓一下,转瞬消失了。 “段叔叔,茶已凉,我替你换一杯吧。”鄢敏道:“段叔叔,段叔叔?” 回过神,段晔笑道:“不用麻烦。” 鄢敏已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投茶,润茶,出汤,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鄢家的大小姐,做起事来,和她父亲一样利落又漂亮。 茶才送到手上,便有香气,段晔珉了一口,淡淡道:“第三泡的霍山黄芽,很不错,可惜是山顶上的。” 鄢鸿飞似乎很惊讶这个回答,立刻坐起身,为他添了茶:“好舌头。” “鄢总,我就是一玩票,瞎猜罢了。” 鄢敏珉了一口茶,问道:“同一种茶,山顶和山腰上的有何区别?我却喝不出来。” 见有表现的机会,段晔急着道:“大小姐还是年轻,虽然说高山云雾出好茶,但并不是山越高,茶越好。高山名茶生长的海拔多在600米以下,再高了,气温偏低,容易生虫。再加上光照直射,茶树新梢便不易保持鲜嫩,因此喝上去会比同类要苦些,涩些。” 嘿嘿一笑,抬眼看到鄢鸿飞赞赏的目光,心里更有底气了。或许他此时心情大好,他是爱茶之人,没有什么事是比爱好得到理解更让人舒心。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敢停歇,一口气道:“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鄢计的品控,鲍鱼永远足斤足两,这和诚信有关。其实,这和我们商场——” “原来如此。”鄢敏无情打断:“可我喝着,并不像发苦,段冬阳,你觉得呢?” 段晔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差点别过气,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来捣乱的,无奈磨磨后槽牙,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个叫段冬阳的小子。 年纪那样轻,又能懂什么,再会品,能比他这根老舌头会品吗?再能装,还能比他这个老油条能装吗? 把来之不易的高光时刻,让给别人,他还真不甘心,试想一下,在鄢鸿飞面前装逼,这机会多难得呀。 他巴不得这小子说错话,出个丑,于是煞有介事地挺起背,侧耳朵听,转念又觉得过于幼稚,他跟一小孩较什么劲?真不嫌丢面儿的。 目光愈发温柔,竭力释放善意,段冬阳却像被灼烧了似的,避之不及。 嘿这小子,给脸不要脸。 段晔讪讪收回目光,回头看到鄢鸿飞饶有兴趣地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更加不忿,只等这小子出错后,狠狠嘲笑他一番。 “段——嗯,段先生说的没错,这茶入口时,的确比一般的茶不同,好的霍山黄芽味甘绵柔,滋味浓郁,而这碗茶入口苦,口味有差异,可能是高山少雾,日照太足,导致茶叶发苦。段先生说的都没错,可是,唯一的错误是。” 段冬阳顿了顿,接着道:“这根本不是霍山黄芽。” “哪还能说什么?” “而是普洱。”段冬阳回答道:“而且是极难得的野生古树上采摘的。入口有劣质茶的涩口,甚至苦得冲人,所以会让人误会他的质量。但只要稍待片刻,苦涩味便会转化为淡淡甘甜,所谓回甘。不怪段先生误会,回甘需要细品,再加上野生古树采摘的茶叶,比一般的茶叶要味道浓厚,两者就更相像了。” 段晔的嘴徒然张了又合,合上又张,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 鄢鸿飞来了兴趣,问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见识,你是谁家的儿子?” 段晔也侧耳听着,因为他也好奇,哪个父亲能教出这样儿子。 有半秒钟的沉默。 鄢敏几乎以为段冬阳要拂袖离去。 然而,清秀的喉结滚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母亲叫阿依朵。” 目光*转向段晔,缓慢却尖锐,如同脱弓的利箭。 “段先生,还记得她吗?” 话音刚落,鄢敏看见段晔瞬间瞪大双眼,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绿。 第25章 “鄢敏,我怎么做,我怎么选择,与你无关。” 一顿饭吃得无比别扭。 段晔自从认出段冬阳的身份,便一直刻意转过头,不与他接触。鄢敏心里忐忑着,因在乎段冬阳的心情。 而风暴眼中心段冬阳,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吃着饭。 段冬阳刚离开,段晔便也找了借口告辞。 鄢敏唯恐两人起争执。虽然段冬阳不是冲动的人,但却固执。 若有她在中间斡旋,再加上这层交易关系,段晔对他的态度便不敢太差。 至于父子俩感情的培养,以后有的是机会。至少开头不要太坏。 这样想着,鄢敏立即动身,准备追出去,却被鄢鸿飞拦下。 鄢鸿飞坐在长长餐桌的一端,折扇中漏出一双威严的眼睛,“你去哪?” “送送同学。” “叫我怎么说你好呢。”鄢鸿飞叹一口气,“送人情都不会送。” 鄢敏不明就里,“爸爸?” 鄢鸿飞道:“以后别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撞骗。” 原来是看出她的心思。 也是,她的小伎俩怎么能骗得过爸爸呢。 没有什么好继续隐瞒的,鄢敏嘟囔道:“反正,不用也是浪费。” 看来今晚是别想溜出去了。 鄢敏一跺脚回到楼上,或许窗外能看到他们父子二人,可是张了又张,什么也没看到。 她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父子相认,段晔记起往日的情分,也好改善段冬阳的处境。 哪怕他从手指头缝里漏出半个子儿,也够段冬阳吃饱穿暖,至少不用兼职来换饭钱了。 有了经济保障,才能全身心投入学习,那时,他一定会比现在学的更好,更好,也不算辜负了他一等一的天赋。 鄢敏咬着唇站在窗前,不肯错过窗外每一丝风吹草动。 她没发觉,这些天,她关注段冬阳,比关注自己还要多得多。 她情不自禁地希望他好。 真心的。 鄢敏是被外面的热闹吵醒。 边刷牙边站在窗口观望,万万没想到声音竟来自段冬阳家,她瞬间瞪大眼睛。 一辆大卡车停在段家门口,几个喜气洋洋的工人,抱着各式各样的用品送进段冬阳的家。 立柜,书桌,流水一样的衣服,都是年轻而时尚的样式,像一艘艘金灿灿,奢华的船,游进段冬阳的房子。 “都小心着点,碰坏了你们可是赔不起。” 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指挥着,紧锣密鼓地吩咐手下。 “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打开,好好打扫,按小段先生的意思布置着。还有这院子也该收拾了,种些花草,您看种些什么好?” 他退向一旁,露出半个人影,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段冬阳。 段冬阳不知和那人说了什么,对方连连点头,神色恭谨而专注,不敢有一点小瞧了他。 段冬阳被忽视太久了,像他那样骄傲的人,应该像文物一样放在博物馆,供万人膜拜。 如今却像明珠蒙尘,有一点光,也被生活磋磨得疲软殆尽,无人在意了。 现在看来,他和他父亲相处得不错。 或许,他已经被认祖归宗。以后再也不用住在结蜘蛛网的房子里,穿挤脚的鞋,把自己活得像空气。 鄢敏的心跳加速,她猜想着段冬阳的心情,他在高兴吗?觉得轻松吗?会觉得快意吗? 她越想,心跳得越快,嘴角的笑意已经掩饰不住。 她在飘满玫瑰花香的房间里,急急换上校服,连早餐都没吃,就跑下楼。 “嗨,你们在干嘛?”鄢敏走到段冬阳身边。 “” 回应她的却是无言。 鄢敏皱起眉,抬起头寻找段冬阳的眼睛。 那双眼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快乐,反而是数不尽的冷漠,陌生的冷漠,像海一样吞噬万物。 鄢敏顿时像冷水灌顶,愣了愣,才问:“你怎么了?” “” 沉默,又是沉默。 “我最讨厌你不说话!像个木头。” 工人们在远处布置房子,穿西装的男人也已经走远,鄢敏低声问:“到底怎么了?你和你父亲吵架了吗?” “没有。” 段冬阳的声音低沉,他竭力保持平常,可紧绷的下颌线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情并不平静。 “我谢谢你,但请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鄢敏怔在原地,“对不起,我承认我自作主张。但是,现在的结果不是很好吗?段晔认了你,有了钱,一刹那改天换地,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了。” “我不需要。”段冬阳道。 他脸上的坚定,使鄢敏感到受伤。好像她做的都是无用功。 或许,她并没有真正去了解段冬阳,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 鄢敏觉得挫败。 不光是因为段冬阳,更是因为自己。她觉得自己和段冬阳无限接近,可心从未贴在一起。 鄢敏咬牙道:“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见段晔这个爸爸吗?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纵使见到了,也得不到重视,像平民一样过一生。” 段冬阳皱起眉:“平民?” 鄢敏知道说错了话,没有回答,嘴硬道:“你或许觉得我是老大姐脾气,爱瞎掺和,帮倒忙。但你不要告诉我,锦衣华服,谄媚逢迎,你不喜欢这些,你喜欢以前你那可怜样子?” 不远处的钟楼敲响,铛铛几声,庄重而威严。 鄢敏希望,最后一句话可以掩盖在浓厚的钟声里,随风消散。 然而没有。 段冬阳的脸色在刹那便白了。 鄢敏偏过头不语。 一时间沉默下来,只有天边的白鸽在忽闪翅膀。 扑通扑通—— 带来金色的阳光,一群鸽子落在身后的真皮沙发上,像覆了一层白雪。渐渐能闻到动物身上的味道,奶油似的,甜腻腻。 她心烦意乱,转头欲走,膝盖却撞到沙发扶手,好疼,疼得眼泪掉下来。 她狠狠踢了沙发一脚,激得鸽子扑扑乱飞。 天空变成白色,无数的翅膀拍着她的头发,她闪身躲开,风呼呼吹,夹杂着鸟粪味。 她开始后悔。 自己为何要招惹这群象征着和平的白鸽。 正叫苦时,段冬阳快速脱下外套,撑开来,拢住鄢敏。 白鸽还在扑扑飞,可是被隔在外面。虽然一张布之隔,鄢敏觉得很安心。 段冬阳静静站在她面前,他的浅蓝色衬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他两手拢着衣服,露出专注的神色,连头发上落了羽毛也浑然不觉。 工人们已经走出来,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面包,鸽子们便呼啦啦飞过去,讨食吃了。 鸽子已经飞走了,可他没有走。 两个人共同笼在淡蓝色的雾气里,也许只是片刻,可鄢敏却觉得好像一辈子那样长。 她的脸已经红了,心里也仿佛起了一层雾,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快乐。 等到衣服撤开,鄢敏又觉得豁然开朗,看见段冬阳站在阳光中,每一根毛孔都很清晰。 背后是金灿灿的太阳,他头顶的羽毛也带着金色,在阳光下,闪闪擎动着。 鄢敏觉得他像神话里的印度王子,戴着带羽毛的帽子。大概因为同样的深色皮肤,窄脸,稳重而冷静的神色。 漂亮是漂亮,可让学校里的人看到了,不免又要嘲笑他。 见他浑然未觉的摸样,她想伸手替他拂去,又想到自己刚被埋怨多管闲事,转眼间又犯病,未免太矛盾。 然而她也逐渐清楚自己之前的举动,伤了段冬阳的心,只是仍在赌气,索性不管他的事,转身一走了之。 而下一秒,手腕便被人握住。 段冬阳低下头,黑色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垂着,他轻声道:“等等我。” 随后向屋内走去。 她应该在生他的气,可是一听到他说话,心又软了下来。 反正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且看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吃亏。 段冬阳很快回来,很少能看到他这样急匆匆的样子,他极力装作面色如常,可是略微急促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的紧张。 鄢敏一头雾水地望向他,他示意她坐下,又抬起她的胳膊。 原来左臂的外侧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应该是赶鸽子时伤的。不大,可是可怖,血流下来,像一条红色的小河。 鄢敏不知道段冬阳什么时候发现的,她这个时候才觉得疼痛,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段冬阳眉毛轻轻挑起,看了鄢敏一眼,用矿泉水为她清洗伤口。 那水顺着胳膊向下流,一条冰凉的水痕。 段冬阳要撕开创口贴,鄢敏便替他拿着矿泉水瓶。 她坐在旁边,看他抬起她的手,一点点抹平创口贴上的褶皱,他指尖的温暖在她皮肤表面游走。 鄢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一把小刷子在心上摩挲。 轻轻地摩挲。 那羽毛还在闪,鄢敏撇撇嘴,心里对段冬阳的态度软化了三分。 她似乎误会了他,他并不是在怪她多管闲事,而是怪她自作主张。 这样想,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从前。 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他需要她。 她喜欢这种感觉。 鄢敏决定伸出手,替他摘掉羽毛。 而段冬阳低沉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坚定。 “鄢敏,我怎么做,我怎么选择,与你无关。” 段冬阳静了半晌,看向鄢敏道: “不要再打扰我了,懂吗?” 那白色羽毛还在风中振动着,并且愈振愈烈了。 第26章 “别动。” 鄢敏看向段冬阳,长久地看着。 她什么也没想,可是这样看着,也不觉得尴尬。 也许一秒钟。 也许一分钟。 她看见段冬阳的脸色骤然大变,就像天气刹那转阴,热辣辣的风裹挟着乌沉沉的云,即将世界末日。 ——他那样惊讶又担忧地望向她。 鄢敏刚想开口问为什么,一颗硕大的水滴坠到胳膊上。 “啪嗒”一声。 好像木槌敲击鼓面,沉重的一声。 没等她反映过来,又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鄢敏眨眨眼睛,视线一片模糊。 原来是她哭了,眼泪纷纷落下来。 她抽噎着,张开嘴,却连不成句。 她想叫段冬阳别看。太丢人。可是再不想让他看,他也全看到了,现在阻止岂不是太刻意。更显得她在乎他似的。 段冬阳决绝的话对她的刺激这样大吗? 鄢敏也说不准。 她只觉得胸口有一片海洋,心是行驶在夜海上的渔船,米粒大点儿的白船灯,在狂风中翻腾,颠簸,叫深蓝色吞噬,渐渐看不见了。 她的心紧跟着沉下去,眼泪就止不住了。 段冬阳在一旁看着,她觉得颇难受,耸起肩膀,用袖口揩眼泪。校服擦在脸上,冰凉凉的,揩了又揩,始终擦不净。 仔细想想,他说的没错。他的事,与她何干。人要懂得分寸,而她显然过界了。 她纵然自来熟,认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穿一条裤子,可是光她撑开裤腰,段冬阳不伸腿还是不行。 再说男女有别,她们再亲密,却还是得隔着距离。 而且她和段冬阳的裤子也不是一个号,强行凑到一起,一长一短,一瘸一拐,走路像爬楼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唉,她想到哪里去了。 小鄢敏平生第一次体味沮丧,才明白,原来世界并不以她为中心,也并不是只要她示好,那么所有人都会围着她转。 眼前就是唯一的例子。 段冬阳! ——这个又臭又硬,不识好歹,堪比茅坑里的石头的臭木头。 鄢敏想跺上两脚,再拍两巴掌,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又恐怕只会弄痛她的手脚。 孟姜女哭长城也未必有鄢敏哭得惨烈,鄢家大小姐为人刚烈,连哭声都不同凡响,惊天动地。 工人们纷纷驻足,奇怪地望向两人。 鄢敏脸一红,竭力忍住泪意,可眼泪却掉越多。 她发誓,她恨泪失禁体质。 沙发上盖着条红蓝相间的流苏条波西米亚毛毯。 她一歪身倒到沙发上,抱起毛毯,把整个脸埋进里面。满头满脸的薄荷香,熏得眼睛胀。而她的脸颊,却比眼圈更火辣。 丢死人了。 鄢敏伏在沙发上,肩膀控制不住地起伏颤抖。 工人们越围越多,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传到鄢敏耳朵里,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逃跑也不是,显得像落荒而逃。 一味躲在毛毯里,像只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时间越久,越没有主意。 神啊,上帝啊,玛利亚啊。 救救她。 她只是想凑热闹,怎么把自己变成热闹了。 鄢敏面脸通红,偏偏眼泪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住。 再磨蹭会儿,爸爸该上班了,她在马路边,一定会被发现的。 爸爸应该不会,应该不会只凭背影就认出朝夕相处的女儿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心里知道大事不妙,又拉不下面子当众逃跑,更何况在刚吵过架的段冬阳的面前。 这才明白骑虎难下的滋味。 耳边隐约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不好,不好。 鄢敏赶紧把头埋地更低,又竭力放缓动作,祈祷段冬阳不会发现她的紧张,因为狼狈。 汽车行驶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鄢敏已经能想象鄢总严厉的训斥,和没完没了的唠叨。 太可怕。 鄢敏闭上眼睛等死,却在下一秒浑身一轻,仿佛整个人像羽毛一样飘起来。 难道她被老豆的眼刀秒杀,已经飞向天堂了? 她老豆的神功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鄢敏啊呀一声,剥开毛毯,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只看见蓝色,水洗过的天空那样的浓郁。 她更加好奇,挣扎着要把整张脸露出来。 随后是一声叹息。 仿佛是无奈。 一双手落在鄢敏脸旁,利落地拉下毛毯,盖住她的脸。 “别动。” 低沉的声音响起。 鄢敏的脸红了又红,就没有再动了。 温热的触感自绒线外沁入。完全陌生的体温,蚂蚁似的在她胳膊攀爬。酥酥麻麻。 鄢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童年时,她执意探险空无一人的山洞。把伙伴甩到脑后,一头冲进陌生异境。原来里面并没有野兽和女鬼,反而遍布层层叠叠的花,纱一样的湖泊。 那种心情,可是快乐,可是奇妙,可是自由,却带着惴惴不安,恍惚中觉得不真实,又没办法证明真假。 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怕会消失。 耳边闪过车的呼啸,鄢敏在那声音中落地。 毛毯落下,她坐在货车车厢,段冬阳在她面前。 可是车门半掩着,她只能看到一半的他。 她看到他特地侧过身,在别人面前遮住她的脸,在淡蓝色的天空和扑扑飞的白鸽中,段冬阳低声吩咐道:“不要围在这里,大家忙累,先去吃早餐吧。” 然后人群四散开,渐渐走远了,只剩下她和段冬阳。 车厢还遗留着淡淡的薄荷香,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段冬阳得了空,却没有进来,只探过身,递来一包纸巾。 鄢敏怔了怔,伸手去接,那纤长的手指,一碰到她的手,就立刻缩了回去。 鄢敏讪讪,一把将纸巾扔出去,人跟着跳下车。 “用不着你的同情,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话而哭的吗?”她对段冬阳喊道:“不要自作多情了!就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说完,还觉得不够解气,她三两步到那包纸巾旁边,狠狠跺上两脚。 那包可怜的纸吱呀一声,就扁了。 踏完才觉得自己行为的幼稚,可是不肯承认,鄢敏撇着嘴,气呼呼地在一旁站。 段冬阳的脸刹那阴沉下来,他默默走到鄢敏身边,弯下腰拾起那包纸,丢进垃圾桶。 鄢敏意兴阑珊,去沙发上拿自己的书包,刚背到背上,就感到胳膊上的伤口一阵刺痛。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可没走出两步,却猛然发觉两肩一轻。 抬起头,自己的书包竟背在段冬阳身上。 他的脸色和刚才一样阴沉。 可是背着嫩粉色,带蕾丝的书包,又硕大无比,实在不能让人忽视。倒显得滑稽,不那么严肃。 可惜鄢敏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笑不出来,只想夺回书包。 段冬阳仿佛看透了她,没等她做出反应,便大步向前走。 鄢敏步子比他小,跟上去颇有些吃力,渐渐也就放弃了,只能恨恨跺脚。 到了教室,先看见她的书包躺在桌面上,鄢敏把书包重重塞回抽屉。 她知道段冬阳听到了,可他偏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盯着书看。 鄢敏把脸一沉,也拿出书来学。 他不是做老豆的优秀儿子吗?不是想万事争先吗? 她就偏要比他强。 她没有别的,唯独脑子灵光。 无论文章还是公式,看过一遍,就会像照相机一样留档在脑子里。所以,从读书以来,她的成绩,就从未委居第二。 虽然段冬阳一样聪明,并且比她要刻苦得多,但基础差太多,要追上她,且得费功夫呢。 她不觉得卑鄙,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畏惧对手出现的,如果段冬阳害怕了,那她还真的要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再者言,作为鄢鸿飞的女儿,她还真不能让自己比别人差。哪怕落后一名。 于是,出于一种扭曲,但她却觉得坦然的心理,鄢大小姐头一次有了目标,并且暗自较劲起来。 日读夜读,只要段冬阳房间的灯亮着,她也绝不熄灯。 这样一阵子后,她就终于明白了。 ——段冬阳原来是铁人。 丫的凌晨睡觉,天不亮又起来学习。 不是人能比的。 所以,有时候鄢敏也会耍一些小心机。 比如说,把他茶杯里的咖啡偷换成咖啡风味饮料;往他的饭盒里多加饭,使他达到晕碳的效果;或者将配餐的水果软糖,换成褪黑素。 可是段冬阳即使眼皮在打架,也还会捧着书。 鄢敏甚至怀疑,这小子在梦里是不是也在学习。 她很郁闷。 终于在第二个星期后,鄢敏决定扔掉课本,和徐文兴去运动,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头一次看到鄢敏这么用功,看,她的黑眼圈都快比眼睛大了。” 蕊蕊抱着鄢敏的肩道。 “是吗?”鄢敏担忧地捧着脸。 “是啊是啊。”徐文兴道:“你知不知道十几岁是女孩子胶原蛋白最饱满的时候,你现在就流失掉了,当心老了以后变成黄脸婆啊。” 鄢敏白了他一眼,“当黄脸婆,好过做傻瓜。” 徐文兴道:“知足常乐是人生的态度,不像有些人都门门都是a,还不知足。” 蕊蕊笑道:“听说你们新来了转校生很刻苦,你不会是怕他超过你吧。” 鄢敏立马跳起来,辩驳道:“怎么可能!” 王准道:“好像叫段什么的。” “段冬阳,冬天的暖阳啦。” 蕊蕊转转眼珠,看向鄢敏,笑得很荡漾。 “自从他转过来,你十句里面必有一句是关于他的。今天怎么闭口不谈他,不会?” 徐文兴皱起眉头,把头凑过来:“不会什么?” 没等蕊蕊接话,鄢敏立刻道:“我告诉你们,我最讨厌他了!装腔作势,故弄玄虚。以前是看他新来的,在照顾他。以后我绝不会再跟他说一句话!” “真的吗?” “当然了。”鄢敏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也不许和他说一句话,以后他就是我的敌人!” 徐文兴还想再问下去。 可是蕊蕊已经大咧咧转了话题。 任谁也不可能想到,鄢敏会和这个沉默又陌生的男生有交际。其他人只是把这话当着好友幼稚的笑话,笑一笑就过去了。 “阿敏,我说你是多虑了。” 蕊蕊道: “前几天我替老师登记成绩单,看到你那个冬日的暖阳的了。他的英文居然只得了42分,是D。我看别说超过你了,他能不能留在学校都是个问题。” 鄢敏怔了怔,对于圣德中学的学生来说,英文是最简单的科目。 因为大部分的孩子都有长期在国外生活的经历,就算不是如此,也有大学生长期一对一辅导。 而这对于段冬阳永远不可能,他只能靠自己。 单词尚且可以背一背,阅读也可以靠刷题,可是口语就无能为力了。 圣德中学向来以成绩为标准,段冬阳这样下去,恐怕要被劝退了。 鄢敏即将胜利,可是胜之不武,连她这么卑鄙的人也会觉得憋屈。 “阿敏,阿敏。” 蕊蕊催着鄢敏进换衣间,鄢敏回过身,笑一笑,跟了上去- 这两天鄢敏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可是段冬阳却像个没事人,衬得她像多管闲事的太监。 鄢敏这样一想,便更不敢表露自己的担忧了。 却又心虚,于是看见段冬阳便觉得如芒在背,像猫看见老鼠,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不知道段冬阳看出来没有,他那样忙,应该不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可是,连蕊蕊这样大条的人,都开始问她是不是和段冬阳又吵架了。 当事人会毫无察觉吗? 鄢敏希望他来问,又怕他来问。 而这点疑问,这点徘徊,这点纠结,在这天早上踏进教室的那一秒,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潮水一样的愤怒。 只见黑板旁的公告栏上,贴着刺眼的黄色宣纸,上面写几个大字: 乡巴佬滚出A班。 而宣纸的一旁, 赫然贴着段冬阳的英文成绩单! 第27章 “那我希望,希望你永远希望我快乐。” 鄢敏冲过去,挤进人群,宣纸旁赫然贴着段冬阳的英文成绩单。 她一把扯下成绩单,冲人群大声道:“看什么看?马上就要上课了,不用准备上课吗?” 可是不管用。 即使同学们回到座位,那些喧闹的嬉笑和调侃,却没有停止,并且很快就像洪水决堤,淹没整个教室。 “42分诶。” “他不是每天都在学习吗?” “真搞笑。” “是傻瓜吗?” “但是,段冬阳其他的科目都是A诶。”余启犹犹豫豫道,“应该不能算傻瓜吧。” 其中一人拍了下余启的脑袋,“他还打过你,你忘了吗?还替他说话。” “还打人哇,野蛮人的啊。” “长得就很像野蛮人。” 鄢敏把成绩单拍在桌子上。薄薄的一张纸,阳光一照便化为灰。可是就这么摆在那里,好像一块石头压在鄢敏心里。 她一把将成绩单捏成纸团,塞进抽屉。 下一秒,胳膊一酸。 等到鄢敏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走廊外了,而段冬阳怒气冲冲站在她面前,右手紧攥着她的手腕。 此时快要上课,走廊上空无一人。毫无阻碍的风吹到人脸上,略微带着点凉意,更显得那双黝黑的眼睛炙热无比。 背后的窗台上摆着一摞未开封的书,塑料袋被鄢敏一靠,丝丝啦啦惨叫着,让人想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酸得一身鸡皮疙瘩。 鄢敏茫然地垂下眼,看到他握着她的手腕。略深的皮肤,叠在雪白的腕上,根根青筋暴起。 她何等聪明,几乎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段冬阳这通邪火的缘由。 鄢敏甩开他的手,转转手腕,没有感觉疼痛,只是红了一片。秀眉登时便立了起来:“段冬阳,你犯的什么病?” 段冬阳低头看到她的手腕,眼里的火跳了跳,他压低嗓子道:“你到底想干嘛?还没玩够吗?” 鄢敏道:“当然没玩够,你多好玩呀。” “你?”段冬阳咬咬牙,下巴绷紧,蹦出几个字:“前几天的事,我道歉。我输了,我玩不过你。” 鄢敏冷哼一声,“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原来这样就认输了。” 她仰起头看他。 阳光直射进来。 亮黄色的走廊飘着尘土的味道,好像疯跑过扬起的灰屑味,闻一鼻子,仿佛还能听到仓惶的脚步声,吵得人心惶惶的。 他的脸在灰尘屑中仍清晰,真实得像虚假。 她轻轻呵气,看到他微微皱起的眉毛,抿起的唇,久违的情绪,好像机器人程序出错。 有趣,可是陌生。 鄢敏被了那冰冷的银光铁皮闪了眼睛。 后退一步。 又是刺啦一声,极其突兀。 她被吓了一跳。 段冬阳愣了愣,转身就要走。 “不是我!”鄢敏撇开脸,换了更刻薄的语气:“段冬阳,你蠢得让人无语!” 停顿一下。 “我告诉你,我如果想赶你走,我有一万种方法,这种幼稚又无聊的方法,我不稀罕。” 段冬阳顿住身子,看了她一眼,轻轻挪开她背后的书。 那该死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他垂眼道:“对不起。” 鄢敏推开他,向楼梯走去。到拐角往回看,段冬阳却还站在那。 他比上次又瘦了。 身上穿着件蓝白色条纹POLO衫,扣子严谨地从最后一个扣到第一个,下摆空荡荡,锁骨高高凸起。 他消瘦的侧影映在玻璃上,像水中倒影,一呵气就会破裂。 鄢敏不由得放慢呼吸,顿了顿脚步,上前拉住段冬阳的手。 两个人先走了一段路,后来飞奔起来。 一节节楼梯在眼前展开,风呼呼在耳边吹。鄢敏好像一只正在打气的粉色气球,越膨越大,越来越轻盈。 一口气飞到学校那块刻着淡泊明志的石头后,鄢敏扶着腰,喘匀实气,哈哈笑起来。 段冬阳看了她一眼,眼里写着不解。 她只是笑,往上捞捞裙子,大大咧咧在石头旁蹲下。 一个背头的中年人抱着书从校门口走来,看模样像老师。 段冬阳一闪闪到石头后,蹲到鄢敏身旁。 鄢敏说:“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段冬阳抬起头,睁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又被阳光下迷离的树影眩得眯起来。 空气里飞着绿色,金色的灰尘,一只灰色麻雀扑扑翅膀,掠过树梢,钻进来,叽叽喳喳,在草坪上跳。 上课铃跟着响起。 段冬阳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鄢敏的笑。 “这下你想回教室,也回不去了。” 她在阳光中偷偷看他,觉得不用去上课舒服极了,又怕段冬阳生气。 谁知段冬阳只怔了一怔,就盘腿坐下来,上半身倒在草坪上。 鄢敏也学他的样子,向下倒去,想到段冬阳就躺在她身边,说不出的怪异。 再加上段冬阳今日也是尤其地平静,听着耳边均匀而陌生的呼吸声,鄢敏便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身处在梦境中。 鄢敏也没有穿校服,穿一条淡粉色连衣裙,垂到膝盖。底下一圈用深色绸缎包边,被风吹得呼呼卷起来。 只好一手护着裙边,一手按住乱飞的刘海,捂住这边,又漏了那边,好像在打地鼠,很是窘迫。 余光瞥到段冬阳。 他倒自在,眼睛微眯着,狭长的罗凤眼,慵懒惬意,像正在休憩的狐狸。 仔细看,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笑意。 笑意? 笑? 鄢敏一头雾水,再望向他,那抹笑意已经消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她也觉得是自己眼花。 他有着那样强的自尊心,现在应当很失落。 虽然他一向是这样冷冰冰的模样,她也从来没发现他有过情感波动。 但都是肉体凡胎,天副人数,爱恨嗔痴人人都有。 除非——段冬阳不是人。 鄢敏斜着眼偷看他,隔着洁净的空气,他满身的光,剔透地像个玻璃人。 她的心就跳起来。 快速地,跳起来。 而下一秒,那张脸便在眼前无限放大。 那张极近的唇,张了张,问道:“你逃课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 鄢敏脸一红,避开段冬阳的目光。 “——为了看我。” 她转过脸看他。 段冬阳已经离远。 他两只手撑在背后,懒懒斜倚着,左侧额角的碎发跟着垂下来,在风中晃荡,像蝴蝶振翅,挠得鄢敏心旌摇摇起来。 她只道:“看你干什么。” 语气却很轻,仿佛怕惊扰那只虚无的蝴蝶。 突然很贪恋这一刻的感觉。 在这莹润洁净的午后,坐在这空无一人的石头旁,她和段冬阳在讨论一件令她陌生的事。 陌生又新奇。 头顶的黄桂花树随风振动,大滴大滴的香气顺着树叶,掉到人头上。 鄢敏被冲得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才低下头的功夫,就看到段冬阳拍拍裤子,从草地上站起来。 忍住鼻尖的痒意,她急急叫道:“去哪?” 段冬阳掸掉卧在袖子上的一片绿叶,方才抬起头,冲鄢敏一笑:“还在这里坐着?回头生病了,没办法开夜车学习了,输了,某人可不要在家里哭。” 鄢敏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一晃,只觉得好像漫长隧道过后,第一缕光乍现,晃得她连揉鼻子都忘了,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颇不好意思,又羞于叫他看出来,于是佯装恼怒,找补道:“是不是你在心里骂我?” 可是脸已经发胀发热了。 段冬阳道:“只有你骂别人的份,哪有别人骂你。” 鄢敏掏出纸巾,擦擦鼻子,“听你说的,我好像一个泼妇。” 段冬阳道:“泼妇有什么不好吗?” “反正听起来不像好词。” 段冬阳看向鄢敏,面无表情道:“欺负别人总比被别人欺负强,不是吗?” “不知道。”鄢敏对他的话感到疑惑。 段冬阳直起身,遗落大片的阴影,可是他周身闪着光。 他说:“鄢敏,我希望你永远当个泼妇,永远这样快乐。” “好。”鄢敏道:“那我希望,希望你永远希望我快乐。” 两人相视一笑。 段冬阳拿下她肩膀上的碎草,向她伸出手,“起来吧,等会再着凉了。” 他的手就在面前。 纤细修长的手指,温度不算太陌生。 她愣了一下,手指拨弄着身下的草,终究没有同样伸出手。 鄢敏避开视线,撑着石头,独自站了起来。 段冬阳垂眼,那只手悄悄蜷起来。 鄢敏低着头拍身上的灰尘,她那长发便挽到脑后,露出衣领下一小截皮肤。 段冬阳立马避开脸,躲开视线。 可若他再仔细看看,便会发现,那粉颈下丝丝沁出的红色,并且有大肆泛滥的趋势。 那红色来自脸颊。 少女害羞*的脸颊。 风隔着街道从维多利亚港吹来,不大,可是窗帘呼呼飞起来,好像有两个人藏在窗外。 徐文兴望着窗外露出的一角红色橡胶地,太阳大,照的那红色滟滟泛着光,好像在水面上。一阵热浪打来,便有一种行船中的眩晕感。 少年眯起眼睛,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被魇住了,直盯着窗外看。 揉揉眼睛,目光回到前方。 可是空荡荡的,都不见了。 人呢。 两个。 若说她们不是一起离开,徐文兴再尽力,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黑影,窄而尖的下巴。拆分过,又组合。头头件件比不上自己。 他握紧手中的钢笔,出了汗,又滑又腻,简直像只泥鳅似的,握不住。 该死,最熟悉的钢笔今天都欺负他。 他转转那只笔,取下笔帽,垂着眼看。 银色的一小截,小拇指那么长,极上等的材质,在阳光下熠熠闪着光。 去年生日时,鄢敏送给他的。 因为很少有要用到钢笔的正式场合,他很少用。和新的没两样。 鄢敏这丫头,简直是个孩子,送礼物从不讲实用,只看心情。 想到这,徐文兴感觉脸上有点僵,原来是笑容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低下头,合上笔。咔哒一声。光一闪,就露出笔身上面的一排字。 端端正正的三个字,揭示了笔的主人 ——徐文兴。 手指拂过那行字,徐文兴低着头,在阳光下看了又看,微笑了又微笑。 第28章 段冬阳握住她的脚腕 “好了吗?可以跳了吗?” 鄢敏笑嘻嘻把另一只腿扳到墙的另一面。 段冬阳站在学校外面,蓝色的一点,阳光下像一团雾,鼻子眼睛都模糊,却有一种亲切感。好像睡梦中伸手摸水杯,虽然黑茫茫,但不必看,便很安心。 鄢敏笑着说:“现在看你刚刚好,不那么面目可憎。” 段冬阳道:“别忘了,现在是你觉得面目可憎的人,在掩护你翘课。” 鄢敏缩缩脖子,往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别忘了,我是为了救谁才出来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鄢敏却只是无所谓地摆摆手。 从小到大,她犯过的错,若是用纸来比喻,恐怕叠起来,能有这面墙高了,没见得她比别人缺胳膊少腿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况且,功课而已,除了应付父母,羡慕同学外,她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用。 叫人看笑话了,便看了。又不会少一块肉。况且,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她和段冬阳怎么会在这呢? 鄢敏闭上眼睛,感觉风从耳边吹过,暖红的,微咸的,夹杂着海港特有的甜腥。 至于退学,对于她而言,是像山的那边有什么一样,大人用来哄小孩的故事,相信才是被骗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对于段冬阳这样站在悬崖边的人来说,却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危机。 可段冬阳的眉毛只微微蹙了一下,捡起鄢敏掉下的鞋子,笑道:“是,女侠。” 鄢敏咯咯笑起来,因为从上面看,段冬阳弯下的背,像一团云朵,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咯咯个不停。 段冬阳直起身,鄢敏原本以为他会怪她的莫名其妙。 没想到他眯着眼睛看向她,没有太大的反应。 仔细看, 仔细看。 往常紧绷的的下颌线竟然有些松动,如同平静水面荡起层层涟漪,然后升腾起甜蜜的雾气。 ——他的嘴角分明是上扬的! 难道看她笑,他也跟着高兴。 鄢敏眨眨眼,“段冬阳,你为什么在笑。” “我哪有有笑。” 段冬阳愣了一瞬,伸手摸脸,整张脸都扬起来了,不是在笑又是什么。 不对,不对。 他不应该高兴。 或者说,快乐这种情绪不能属于他。 鄢敏看见段冬阳眼底闪过一瞬的羞耻,然后是浓浓的怀疑,他低下头,目光被阴霾遮盖。 鄢敏慌了,“段冬阳,你怎么了?宕机了?” 段冬阳道:“你快下来吧。” 他走到墙边,向前微微弯下腰,示意鄢敏踩着她的背。 鄢敏收起笑容,伸出一只脚,踩在他的右肩膀上。 听到段冬阳轻哼一声,她脸一红,觉得不好意思,用力抓紧手边的墙壁,反而下不来了。这样不上不下,岂不是更尴尬。 脸更发烫,早知道她就自己跳下来了,或许不安全,但也不会暴露她的体重,她倒也不胖,可是踩在人家身上,又这么亲密,终究还是不好意思。 何况,何况那个人还是段冬阳。 哎呀,想到哪里去了。 本来就重,她又走神,也许只是两秒钟,但鄢敏觉得漫长地好像一个世纪,段冬阳一定要等得不耐烦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愈来愈近了,会不会是老师的车? 她扭过脸去看,手一滑,一整个向后仰去。 哎呀呀。 一瞬间天旋地转,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落叶。飞鸟。扑扑的翅膀。一朵朵白云,好像棉花糖。冰凉的空气划过脸颊。 鄢敏腰间一暖,稳稳当当停在半空。 睁开眼,鄢敏看见熟悉的蓝色耳坠,在眼前晃。亮晶晶。这会儿不像眼泪,像一颗薄荷糖。甜蜜的,刺激的,嗅嗅还能闻到绿色的薄荷香。 从前有一次,她穿了段冬阳的衣服回家,睡觉的时候,把他的衣服挂在床头,好像仰头倒进薄荷丛,这香气浸满了梦境。 淡淡的,可是极有存在感。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呢? 因为这味道好像越来越浓,越来越熟悉,她觉得温暖。 鄢敏啊呀一声, 她在段冬阳怀里! 没想到段冬阳看着瘦,关键时刻,还挺有劲。如果不是他,她一定摔了个好的,她心里只有感激。 鄢敏耸耸鼻子,深吸一口气,“段冬阳,你好香。嘿嘿。” 眼前的耳朵瞬间就红了,好像瞬间燃烧的夕阳,疯狂弥漫。 鄢敏一愣:“段冬阳,你的脸好红哦。” 段冬阳一言不发,抱着鄢敏往马路上走。 鄢敏叫道:“你干嘛?” 依旧是沉默,鄢敏拍他拍不动,推也推不动,动作又不敢太大,怕掉下来。 被人抱着,倒是稀奇,如果不是段冬阳这个死样子,说不定她还会有几分开心,现在她只想踢死他。 段冬阳抱着她走到长椅旁,弯腰要把她放下。 鄢敏看不清身后,以为段冬阳要把她扔了,吓得挣扎起来,左手一下子磕在椅背上,疼得她倒吸口凉气。 鞋子跟着被放在她脚边。 他转身就要走。 鄢敏坐在长椅上,骂道:“段冬阳,你是不是有病啊!” 段冬阳转过身。 鄢敏嘟着嘴,往手背上吹气,那丝丝红肿,在白皙的皮肤上更加明显。 他一愣,目光钉在她的伤患处,仿佛凝结成冰柱。 鄢敏更加生气,抬脚踹在他腿上:“你走啊,还回来干什么。” 段冬阳面无表情,拍拍被踹的位置,扶着腿在鄢敏面前蹲下。 一只鞋被送到鄢敏脚边。 修长而瘦的一双手,指甲修的干干净净,符合主人一丝不苟的人设。甚至有些过短,露出里面圆圆肉,又显得有些可爱。 鄢敏不明所以,段冬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脚踝。 她感到一阵暖意,顺着脚腕,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不由得缩了缩脚。 段冬阳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没有停止动作,替她穿上鞋,一心一意为她系鞋带。 原来他的睫毛这样长,简直像两把小刷子,垂下眼眸的时候,落下一片阴影。 他轻轻抿着嘴,双颊挤出两团肉,一股孩子气,专注而凝重。 马路对面种着五彩的鸡冠花,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海一样铺到天边去。 蝉鸣声不绝于耳,白头发的阿伯走走停停,一两个游客领着孩子路过,时不时向这边望来。 鄢敏低下头,段冬阳的脸仿佛电影中的一帧,扮上妆,打上光,放在过度唯美的场景里,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看着他,就好像合唱团上台时,她站在后排,头顶亮白的大灯,周围的一切虚化,只剩下他,一种冰凉的陌生感。仿佛身体被凝结住,灵魂在游离。 直到段冬阳抬起头,看向她,鄢敏才猛然发现,自己对着段冬阳的脸,发了太久的呆了。 花痴啊你。 鄢敏咳嗽两声,感觉到脸颊传来燥热,仔细看,没想到段冬阳的脸也红得一塌糊涂。 真像猴屁股对猴屁股。 段冬阳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放下鄢敏的腿,站起身就走。 鄢敏晃晃自己穿戴整齐的鞋袜,嘿嘿一笑,赶紧追了上去。 “段冬阳,你刚刚系鞋带的时候好帅。” “” “段冬阳,你看对面的花好漂亮。” “” “段冬阳,你家乡的花有这里的漂亮吗?” “段冬阳,是这里还是你家乡好?” “段冬阳,你等等我。” 段冬阳猛然停下脚步,鄢敏只顾着说话,差点撞上他的背。 他转过头,板着脸,可是鄢敏看见他的脸颊仍是红的,“鄢敏,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鄢敏瘪瘪嘴,“我有很吵吗?” 段冬阳点点头,“嗯,很吵。” “有多吵?” “就像一百只鸟在叽叽喳喳。” “什么鸟?” “珍珠鸟吧,白色的,两腮红红。”段冬阳歪着头想了想。 眼角瞥到鄢敏的嘴角勾起,眼神闪烁着顽皮的光。 段冬阳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中了她的计,参与了她无聊的对话。 他俯下身,在鄢敏的耳边道:“不对,是秃鹫。” 鄢敏啊呀一声,捂住自己被风吹起的刘海,“你才是秃鹫呢!” 段冬阳转过身,翘起嘴角。 他往右侧看了看,目光突然定住,对鄢敏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着,就向街边某个小店走去。 他的去向被路边的车挡住,鄢敏看不见。 鄢敏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又在长椅上坐下,无聊得用脚尖踢地面,她执着于铲起那一株杂草。 直到视线内出现一双熟悉的运动鞋。 他说:“鄢敏,你是和小草有仇吗?” “谁让你这么久才回来。” 段冬阳道:“你的耐心就这么短吗?” 鄢敏毫不辞让,“嗯呐。” “知道了。”他轻轻道。 鄢敏一愣,没想到段冬阳没跟她斗嘴,反而乖乖应答,心里怪怪的,像有把小刷子在抓挠。 她踢了踢段冬阳的脚,“干嘛去了?” 段冬阳摊开手,手心里一管药膏,专门治擦伤的。 她还没反应过来,段冬阳就已经把药膏放在她手心。 “你的手。” 鄢敏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左手背的红痕,心飞快跳起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谁要你管我。” “那要谁管?” “反正轮不到你。”鄢敏一边涂药,一边道。 “随便你。”段冬阳回答。 两个人一起在旁边的公园逛了会。 因为段冬阳穿着校服,老有人侧目,再加上鄢敏总在段冬阳身后叫他段同学,大声问他为什么没有在上课,是不是逃学了等等。两个人提前回家了。 鄢敏走近家门才看到老爸的车停在院子里,只好先跟着段冬阳,去他家躲躲。 段冬阳家大变样,原先空荡的家被繁复的家具填满,这次也有茶水来招待了。 趁段冬阳去倒茶,鄢敏一样样看过,带着骄傲,因为觉得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客厅里书多了许多,鄢敏不知道段冬阳哪来的时间,看那样多的书,有小说,有杂志,有传记,居然还有几本漫画。 鄢敏笑,拿起来翻了几页,段冬阳那样严肃的人,居然也会看假的要死的日本热血漫画。读过的页面用小心书签贴着,看来是舍不得折,爱惜得很。 她逐一看过去,在茶几上发现一本小册子,旁边散落着纸笔。 鄢敏打开一看,瞬间如雷劈一般钉在原地,她张开嘴,却久久发出声音。 段冬阳从厨房出来,见到鄢敏拿着那册子,也是一惊。 可是鄢敏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拿着册子的手颤抖,她质问道: “段冬阳,你要回内地?!” 第29章 因为第一次,所以刻骨铭心。 段冬阳沉默着走上前,拿走鄢敏手里的宣传单页。 “那只是一个设想。” “但也有可能变成现实,对吗?” 段冬阳不说话了。 “为什么?”鄢敏问。 段冬阳把宣传单页放回原位,把鄢敏拿出来的漫画书,插回书架中,整整齐齐摆好。 把刚做的姜丝可乐端出来,分出一杯,放在鄢敏面前,又去拿饼干和点心。 鄢敏推开茶杯,“我现在不想喝,也没胃口。” 段冬阳拆开一盒巧克力,“我不适合这里。” “你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学校最聪明,也是最有悟性的。” 段冬阳看向鄢敏:“鄢敏,我试过,我做不到。” 他低下头,“我想去有山有水,有雪,有索玛花的地方。我想到那里去。” 鄢敏道:“这里也有花,也有水。” 她知道自己的解释很无力。 鄢敏的手指轻轻划过沙发,棕色真皮面料划出一道道指痕,可是瞬间就消失了,她猛然抬起头。 “我知道了!是你爸爸对不对?”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是他要你回去的,因为上次的事。” 这是鄢敏考虑不周。 她单想到,段烨会畏惧爸爸,对段冬阳好一些。却没料到,直接把段冬阳送走,更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以段烨的人品,当然会选利益最大化的答案,亲儿子算什么,比陌生人更熟悉点的一堆肉罢了。 是她考虑不周,如果上次自己不自作主张,段烨也不一定会把儿子送走。送佛送到西,她帮人没有帮到一半的道理,看来她还得想别的方法应对了。 她心怀愧疚,更替段冬阳酸楚。 她虽然也没经历过亲人反目的场面,可是想到段冬阳经历的,却感同身受。 如果是爸爸不再认她,对待她只与利益有关。她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么样的场面,光想到那个话题,就觉得痛苦难忍,心像在火上烹一样难熬。 她最心爱的家人,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好在这样事永远不会发生。 可这些痛苦,段冬阳却正真实经历着。 鄢敏想不通,段烨从段冬阳出生起,就没关心过他一天,好不容易把儿子接到身边,为什么不好好修复关系,非要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呢。 孩子多,顾不上也罢,他就只有段冬阳这么一个儿子。 偏就有这么冷血的人。 鄢敏在段冬阳家呆了一下午就回家了。 进家门的时候,爸爸在陪妈妈看电视,看见鄢敏,鄢鸿飞还开玩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鄢敏头一次回家怎么早,没在外面鬼混。 鄢敏有点心虚,坐在妈妈身边,没说话。 鄢鸿飞发觉女儿情绪,刚想问是怎么回事,要替她打抱不平,身旁的妻子就先问了,“怎么了阿敏?” 鄢敏道:“妈妈,绘本老师什么时候能来上班啊。” 鄢鸿飞皱皱眉,但妻子在场,也不好说什么,免得叫她担心。 鄢敏避开鄢鸿飞的目光,“再不找,弟弟都要长大了。” 她左右看,不见弟弟的身影,这个时候如果他在,当然是最流畅,最完美的。可是通常爸爸在的时候,都不大情愿看见弟弟。 现在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扯到这个话题,生硬不生硬了,反正她爸总能看穿她的目的。 鄢鸿飞道:“要找也应该请正经老师,请你同学来是怎么回事?我看是你给你自己的贪玩找借口。平常和同学打电话都恨不得打个天荒地老。把同学请家里来,你想把我的房顶掀翻呐。” “爸爸,你见过那个男生的,就算我是贪玩的人,他像吗?” 话音刚落,鄢鸿飞探究的目光就像激光似的,射向鄢敏身上。 鄢敏撇撇嘴,“爸,反正你不信我。” 鄢鸿飞的声音果然降了一个度,“阿敏,我没有不信你。” “就是不相信我!” 鄢敏扑到妈妈怀里,“我有几个朋友啊,这个你不喜欢,那个你不中意,既要人老实,又要人聪明,我在班上快变成孤家寡人了。” 鄢鸿飞眯起眼睛,表示不认同,可是妻子抚摸着女儿的头,他不想让她操心,接过话头道:“不要妄想在你妈这里博同情,你平时张牙舞爪的样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爸!我都跟人家说好了!难道让我食言吗?还说让我管公司呢,我这连同学关系都处理不好,更别说以后更复杂的关系了。” 她顺势倒在妈妈怀里撒娇,“妈,你真想你女儿失信于人吗?” 庄臻温和地笑,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发。 生下鄢敏,回忆起来仿佛还在昨天。不经意间,那个还没有半个胳膊长的小人,竟比她还高了。 她生了病,常常卧床,又生养下老二,对鄢敏,她总是怀着无限愧疚。 阿敏的教育一直是她爸爸包办。鄢鸿飞别的方面不说,在鄢敏身上,他倾注的心力,她看在眼里,一直很佩服。 所以大事小情,她轻易不会插嘴。 阿敏这孩子也懂事,不曾打扰她,总是顺着她,甚至有时候故意扮天真,令她高兴。 怀里的这张小脸,一颦一笑简直像极了年轻时的她。 她年轻时,倒没有鄢敏这样聪明,这样懂事,这样让人心疼。 她玫瑰花一样娇艳的宝贝,不该这样懂事,应该带刺傲放在枝头,全天下在她脚下。 她会用一辈子守护她,可是有心无力。鄢敏却从来没怪过她,叫她怎么不怜爱。 这些年鄢敏没向她撒娇过几次,向她求过什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就算仔仔细细盘算,也想不出为她做过什么,真是惭愧。 庄臻转过头,无声看向丈夫。 鄢鸿飞瞬间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犹豫了一秒,就像春天来了,冰消雪融,瞬间软化了,“好了,好了,你不要缠着你妈妈了。” 鄢敏顺坡下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我会和他的家长商量。”鄢鸿飞无奈,用手点点鄢敏的额头:“不过,如果他家长不同意,那么我也没办法。”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底下拿了一盒药,鄢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爸抽走了手。 冰凉的药膏敷在手背上,鄢敏疼得啊呀一声。 “怎么又伤到了?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疯丫头。” 鄢鸿飞一边涂一边为她按摩,听着女儿的哼哼唧唧,还是忍不住放轻动作。 “待会我给你煲个汤,喝完之后药到病除。” 鄢敏抽回手,“不喝不喝,我上楼了。” 女儿长成大姑娘了。 从前但凡见到她和男生在一起,鄢鸿飞就如临大敌,现在想想,很没有必要。 他生养下的女儿,秉性他最相信。虽然贪玩,可是有度,有原则,像她妈妈,是本性善良的孩子。 他要是一味地不肯放权,站在女儿的角度想想,也很不是滋味,好像不相信她似的。 羽翼下的小鸟,总有一天会高飞,他要做的是放手。何况鄢敏不是调皮的孩子,就算是,惹下天大的事来,他也会为她兜底,要不然要他这个老豆干什么呢。 他知道段家的儿子,在她领回家的前几天就调查过,段烨要的不过是面子和钱,跟她女儿比,不算什么。 那孩子他见过,也了解,暂时来看,不像是坏孩子。 鄢鸿飞虽然不是苦出身,但是从内地到港,一切一切自己打拼出来,所以对段冬阳这样,同样一无所有的孩子,不由自主就会带着怜悯。 鄢敏一口气跑回房间,长长呼出一口气,有她老爸撑腰,看段烨还敢欺负他们! 小鄢敏拿起桌上的钢笔,丢开笔帽,寒光一闪,笔尖好似侠客手中剑。她兴冲冲举起来,在手里挥舞,咯咯地笑。 一滴蓝墨水顺着动作,飞到天花板上,漾出一个暗蓝色的圈。 后来很多个晚上,那暗蓝色像一只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鄢敏。 十年以后,当她再次躺在这张小床上,第无数次与这只眼睛对视。 黄灰尘一样,带着辛辣气味的往事,会从那只眼睛里蜂拥,环绕着鄢敏,问她可会后悔当初的古道热肠。 鄢敏逼自己闭上眼,她两只手去搬自己的断腿,蜷起身体,像一条流浪狗趴在床板上,睡着了。 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孤零零的睡着了。 鄢敏跳起来,狠狠以及扣杀,她扔下球拍,“不玩了,王准,你来替我。” 王准忙捡起她的球拍,嘿嘿一笑。这支新球拍,在鄢敏那还没过新鲜期,她宝贵得跟眼珠子似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最喜欢的东西都能扔。 “暴殄天物啊!”王准大呼心疼,用衣服包着球拍细细擦拭,“你不要,我就带回家去了。” 这个时候还是蕊蕊贴心,察觉到鄢敏的异样,坐在她身边安慰她。 “怎么了?”蕊蕊狡黠一笑,“是不是因为你同桌休学了的事?” 鄢敏立刻反驳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他又不熟。” 蕊蕊夹夹眼皮,“是是是。” 那天谈话后,鄢敏原本以为,段冬阳在港扎根是十拿九稳的事,可是没隔几天,段冬阳就不来学校上学了。 鄢敏从栅栏里偷溜进他家找他,那房子空荡荡,不光段冬阳不见踪迹,就连他的书也消失一空。 如果不是段冬阳的菜还孤零零留在原地,鄢敏真会以为前些天的经历是一场梦。 可是院子里没有梅花树,她再做梦,段冬阳也不会回来了。 难道爸爸食言了?她绝对不信。除非是段冬阳自己不愿意来,他宁愿离开。他那样犟,那样骄傲,还真有可能拒绝爸爸。 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天长地久的呢,总有离分的一天。 可是小鄢敏顺风顺水长大,从未体验过离别和思念的滋味。 因此段冬阳都消失好几天了,她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且久久不能散去。 这种陌生的感觉缠绕着她。 现在想起来,她和段冬阳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害羞,第一次体会分别,第一次牵肠挂肚。 因为第一次,所以刻骨铭心。 第30章 三人修罗场 蕊蕊把头靠在鄢敏肩上,摆弄她的头发,好似想到什么,露出一抹微笑:“其实段冬阳长得不错,挺帅的。” 鄢敏大叫道:“蕊蕊,你没事吧?” “你不觉得段冬阳比刚来时,更高了更壮了,也更白了。”蕊蕊目视前方,眼睛里写着兴奋。 “上次他替你打余启那次,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说他像谢霆锋呢。” “谢霆锋?!”鄢敏撇撇嘴,摆摆手,“哪里像谢霆锋?别开玩笑了。” “但他真的变好看了,你跟他的关系最好,我不信你没有发现。” “顶多算个熟人吧。”鄢敏把脸靠在蕊蕊头上,感到脸颊传来一股热气,纠正道:“不对,顶多算认识。” “是吗?”蕊蕊表示强烈怀疑,“我们班很多人都以为你们是情侣呢。” 鄢敏瞬间炸毛,一种怪异感油然而生,“怎么可能!” “是吗?”蕊蕊抬起头看向鄢敏,嘿嘿笑,眼睛里闪着光,一副不听到八卦不罢休的架势,“至少,段冬阳肯定喜欢你。” “这更不可能了!” “那你要怎么解释,段冬阳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偏偏只跟你一个人说话。” 王准和徐文兴打完一局,都走过来。 蕊蕊兴冲冲对众人说:“记得上次我们五个一起打球,讲了许多笑话,可他每次笑着的时候,都会看向鄢敏。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不会错的。根据心理学的来说,人会在开心的时候,下意识望向自己喜欢的人,这你要怎么解释?” 鄢敏自己也愣了:“是吗?” “绝对的。” “我怎么没见过他笑。” 蕊蕊用手指轻轻掐鄢敏的脸颊,“当局者迷呀。” 鄢敏歪着头想了想,“这也说明了,我不喜欢他。” 蕊蕊紧追不舍,“那你是不是承认了,他喜欢你?” 鄢敏一提到这个,又要脸红了,因而把头别过去,“反正,我不这样觉得。” “你为什么不觉得呀?我觉得蕊蕊说的对。” 一声突兀的男声。 两个人抬起头,徐文兴满头大汗,面带绯红地站在两人身旁,目光里写着焦灼,仿佛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 两个女生同时感到疑惑,蕊蕊先开口询问:“徐文兴,你是刚打过二战回来吗?” 鄢敏和蕊蕊在这里聊天,徐文兴的心思一早就飞到这边来了,见鄢敏脸上时不时浮现微笑,更是心焦。一局过后,就赶紧扔下拍子,凑过去。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算鄢敏在眼前,他还是会想念,就连梦里,也时时出现她的身影。 还没走近就听见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心一惊,难道他的心思已然暴露? 徐文兴抹一把额角的汗,轻咳一声,“蕊蕊,你说的什么心理学,这准吗?” “当然准了。” 鄢敏眨眨眼,立刻浮现出段冬阳眯起眼睛的样子,他就连笑也是克制的,像裂开的冰纹,蓝色的,孤傲的,美丽中带着脆弱。 那时候的他,视线的落点,会是她吗? “那又怎么样,蕊蕊你别乱说了。”她摆摆头,收起幻想,“我回家了。” 说着,就开始收拾球拍和毛巾。 徐文兴立刻走上前来,“我帮你吧。” 伸手去拿毛巾,正好碰到鄢敏的指尖,徐文兴像触电一般收回手。 他今天尤其怪异,鄢敏觉得。 可是她的心里还一团乱麻着呢,没有功夫管他。 鄢敏把包塞到徐文兴的怀里,“全部给你,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 徐文兴慌忙道。 双手猛然一沉,鄢敏不知道在她包里放什么了,这老重。他把运动包背在背上,去拿水杯,鄢敏已经先他一步取走了。 “再见。” 少女回头莞然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 她一身白色运动装,衣领处有淡红色条纹,一直延伸到腰部。徐文兴只看了上衣,就没往下看了,因为她今天穿的是裙子。 雾一样的头发,梳在脑后,挽成一个丸子。彼得潘里的小叮当,童话里不愿意长大的孩子,好像也是这样的发型。 她微蹙着眉头,脸颊坟起肉丘,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徐文兴笑了。 就想到有一年春节,大人们窝在他家打麻将,孩子们在客厅看电视,两个保姆看着他们。 模模糊糊也想不起什么了。 只记得胡桃色长水晶吊灯,灯火通明。一堆堆糖果蜜饯,装在圆胖的大红酸枝八宝果盘里,房间里飘散着旧木料的味道,洋溢着新春的温暖。 银色汤匙伸到他面前,他把头偏来偏去,不张嘴,因为保姆粗心,才喂过他一碗粥,又来喂他。 “这个孩子最讨厌。”保姆满是鄙夷,伸手在他背后掐了一下。 他是个孩子,可是听得懂,又痛,哇哇大哭起来,又遭到批评。 “吵死了,讨厌鬼,新年第一天就哭,以后要流一辈子的眼泪的。” 突然银汤匙被一只手抢走,当一声,在实木地板滚了两圈,撞在墙上。 “你最讨厌,谁要喝你的粥。” 鄢敏那时候才五岁,手还没有汤匙长,站起来也刚到保姆的腰,可是却敢指着对方的鼻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两腮也跟着鼓起来。 “哟,关你什么事?”保姆道。 “就关我的事。”小手推开饭碗,“不要你喂。” “一个比一个犟,饿死你们得了,少爷小姐们真难伺候,如果是我的孩子,一人一巴掌,看吃不吃。” 边念叨边去捡汤匙,可是并没有继续喂徐文兴,自己也有点想起来这个喂过了,敲着碗当当当喂别人。 鄢敏继续玩她的玩具车玩具飞机,徐文兴自作主张和她一起玩,只是跟在她身后,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她乱扔的玩具捡回玩具桶里。 鄢敏先开始不理她,一会儿停住手,扭过头看向徐文兴,头顶一左一右两颗丸子,用红丝带束起来,像年画里的娃娃。 “我不和你玩,爱哭鬼” 徐文兴眼泪又要掉下来,可是继续拿起一辆玩具车,一本正经道:“坦克来喽,请让开。” 鄢敏站起来,照他头来了一拳。 徐文兴愣了愣,想起来鄢敏说他爱哭鬼,憋住了没有立刻哭,而是抬起头看向她。 年画娃娃歪着头,鞠下腰,把脸递过来。 那双大眼睛黝黑,闪着异彩的光。 她道:“我打了你,你为什么不还手呢?” 想起来简直像前世,她从来都那么坏,那么任性,可是那么有吸引力。 徐文兴望向鄢敏离开的身影,但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她已经走了,只是空荡的场地,白雾一样的光从大门泄进来。 他站了一会,慢慢把自己的衣服收进书包里,肩膀处一沉,王准拍拍他的肩。 “看什么呢?继续来玩呀。” 徐文兴沉着脸,推开他的手,就往大门走。 王准被推得一头雾水,可好兄弟一句解释都没有,看也不看他。一低头,蕊蕊坐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 奇怪,今天大家都很奇怪。 鄢敏走出来,看到那片熟悉的树林,想起来上次她和段冬阳在这里突然有点异样感,好像风拂过水面,一阵一阵的笑意荡漾。 又担心起来,现在他在哪里呢?哮喘病可有再犯? 养病当然有山有水的地方最好,可是论医疗技术,还是港城。万一有个意外,也好立即送医。 有人陪着他吗?那个人可了解他的病情?可知道如何急救? 鄢敏揉揉头发。 鄢敏你太没出息了,怎么又想起他了?明知道他不会回来,多余担心。你这么博爱,你怎么不去当上帝圣母玛利亚?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变好看了吗?好像的确白了一些,壮了一些,又高了,眉也舒展开了,人比刚来时自信很多,买东西时,老板也不再和他说普通话了。 但若说他像谢霆锋,根本也挨不上边嘛。 路面即刻起伏,翻涌,*形成一汪漩涡,而中心点化作段冬阳的脸。 之前蕊蕊私下里没少笑话段冬阳是个乡巴佬,现在居然主动夸他,真是诡异,除非段冬阳真的变化很大。 鄢敏和他交往时,鲜少关注他的外貌,再加上朝夕相处,能发现的变化就更微乎其微了。 因为这点缘故,段冬阳对于她,又多了点神秘,好像罩在面纱里,总想掀开看看。尤其是鄢敏这样手贱的人,简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可是段冬阳走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鄢敏走到段冬阳家门口时,往里望了一眼,依旧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院子中间搁着一盆鸡冠花,艳丽得刺眼,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上次快下雨的节点,鄢敏便溜进屋里,把这盆花搬到了屋檐下面。 怎么会凭空跑到院子里去了呢? 鄢敏踮起脚,竭力往院子里看,看不见什么。 她原本不用过去,可是还是走到屋门口。 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自己先吃了一惊,没走进几步,屋内走出一个高挑的少年。 熟悉的脚步,熟悉的气味。 鄢敏听见自己的心跳。 砰砰—— 随后,屋内走出另一位少女,长发及腰,牛仔裙,脚下的鞋子颇眼熟。 鄢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那是她送给段冬阳的运动鞋! 鄢敏脸色一变,就往外走,却没想到徐文兴在她身后,她一退,正撞在他怀里。 徐文兴展展手里的外套,声音低沉温柔,“刚打完球,也不知道加件衣服,感冒了怎么办?” 他低着头,把衣服披到鄢敏身上。 目光却一动不动,像箭一样,射向段冬阳。 30-40 第31章 三人修罗场 段冬阳长高了。 原先倒没发现,头都能碰到门框了。 他的头发多了些,人好像也胖了。胖一点好,两颊有点肉,人也更加柔和,不像来时,那么冷冽,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氛。 现在倒是亲切了,可是鄢敏皱起眉,理也不想理他。 “鄢敏。” 他从背后追上她。 鄢敏扭过头,突然想到蕊蕊说的,他喜欢她。说不出的别扭。 以她的个性,一定要抓住段冬阳问个一清二楚,为什么要偷偷看她,觉得她漂亮吗?是不是喜欢她? 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和因为长时间奔波,而带着倦色的目光,又忍不住心软。 虽然她的心急躁得好像羽毛来回摩挲,还是沉默了。 徐文兴挡在他们中间,好像十分气愤似的。 她不由得往他身上张了张。 徐文兴还好意思说她呢,自己也是单薄的一件运动服,看着就冷,不由得拢拢衣服,一股沉木的清香,徐文兴身上的味道。 鄢敏觉得他自从上次生过病之后,人好像完全变样了。至少更沉稳了,不大爱与她说笑,有时候还会对着窗户发呆,一呆就是一下午。 风刮过栅栏上的蔷薇花,摇下来一阵桃粉色的香气,徐文兴突然道:“你不是不回来了吗?” 她心里一惊,徐文兴怎么知道段冬阳不回来了,还这么笃定,听他的气口,好像他们私下里有过交流似的。 “抱歉。”段冬阳轻声道,绕过徐文兴,走到鄢敏身边,“谢谢。” 鄢敏闻到熟悉的薄荷味,这时候心渐渐安定下来,才知道刚才不是幻觉,“谢我干什么。” 段冬阳刚要答话,他身后的女生就走过来,怯怯道:“小哥。”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到她身上,可女孩的目光却落在徐文兴身上。 她左耳戴着同样的蓝色耳坠,短发,脸是圆圆的鹅蛋,大眼睛,生得很标志,不过肤色却和段冬阳一样,白里透着黄。 段冬阳是白回来了,但鄢敏一望那女孩子,就立刻想到最初的段冬阳。 便挤出微笑,对那女孩眨眨眼睛,以示友好,说一声你好。 谁知女孩却像被烫了似的,立马收回目光,缩起脑袋。 鄢敏讨了个没趣,瘪瘪嘴,虽然很好奇眼前的女孩是谁,为什么和段冬阳到了这里,但她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没必要再开口与她交谈。 不知道为何,她一见这女生,便感到惊悚,密密麻麻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可女孩清纯的面庞,显然与恐怖两字相差甚远。 鄢敏把这归结为运动后受凉,心里还是对面前的女生敬而远之。 这时指尖传来温度。 低头一看,是徐文兴牵起了她的手。 鄢敏一怔,她和徐文兴比这更亲密的动作都有过,不过都是有名头的,这个举动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但两个人太熟悉太熟悉,她也不抵触,任他握着。 段冬阳的目光从两人紧握的手,移到鄢敏衣服上,又缓缓落到徐文兴微笑的脸上。 徐文兴原本只是试探,可是鄢敏反应让他惊喜。一颗心扑扑跳起来,低下头把鄢敏看了又看。 虽然有些知道,她只是习惯他的温度,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眼圈热热的,好像眼泪要掉下来了。 他被钉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鄢敏也感觉出异样,抬起头看他。 徐文兴的脸似乎离她很远,也许是正午的缘故,覆盖着热情的金色。 她眨眨眼睛,想要看清他。 这个动作在外人看来,却像含情脉脉的对视。 段冬阳愣了愣,下横线绷紧,抬起手指向门口,“我和妹妹一会还有事情要做,就不能招待二位了。” “你什么意思?” 鄢敏隐约察觉到段冬阳的反感。 徐文兴道:“还有什么意思,不欢迎我们。” 女孩拥上来,她的普通话比段冬阳刚来时好,但还是带着粗砺的口音,就像白米饭里夹杂沙子,要很仔细,才能不皱起眉,表现出费劲的摸样。 “不要误会,小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徐文兴低头看了一眼,似乎是才发现这里还有个女孩,一怔。 女孩也发现自己被忽略,低下头,像是被触痛似的别过眼神。 徐文兴没察觉到女孩敏感的情绪,可也没有与一位陌生女孩顶嘴的必要。 这次算饶过他段冬阳了,他本就不愿意和段冬阳痴缠,如果不是鄢敏,他可能都不会注意这个不起眼的男同学。 时间对于段冬阳之流是一种轮回,一种折磨。就像地狱的磨盘。滚滚向前,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身边的风景,就已经被压扁了,拍碎了。一堆烂泥。 可他徐文兴不一样。 他高大,他健康,他聪明,他出生的目的是享受。 他的母辈父辈替他免去人世间一切的苦。积攒的财富,资源,用大型焚化炉燃烧,也要烧上三辈子。 流金一样飘飘浮浮的过去,蔷薇色的未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无比新鲜,揉上珍珠粉,璀璨夺目。 他不可能浪费在无关人员身上。时间也是,感情也是。 他从前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像超英男主角,呼风唤雨。不用受蜘蛛咬,也可以飞檐走壁,摊开手掌,想要的东西就会乖乖飞到掌心。 自从这个段冬阳, 这个段冬阳来了之后—— 徐文兴磨磨后槽牙,跟段冬阳这种人计较,他根本也不屑。但如果不是自己疏忽,他怎么会有机会接近鄢敏。 在徐文兴心里有个擂台,每一个上台的选手都经过精挑细选,就连观众也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他万万想不到一个筑基期的凡人已然登堂入室,在他享受掌声与喝彩的时候,悄悄侵入他的人生,甚至在他眼皮底下,和他的小师妹岳灵珊搭上话。 徐文兴的心情就好像一只脏老鼠爬上蛋糕,虽然他的修养不允许他把人比作老鼠,可他确确实实明白令狐冲的心情。 他和令狐冲一样愤懑,又无可奈何,毕竟小师妹从来也不属于令狐冲,鄢敏也不是物件,她会说会笑,有柔情有冲动,是天地间一点至灵。 任他再有能耐,也无法操纵这样一位少女的心。 他颓然无力,愈看段冬阳愈不顺眼,徐文兴厌乌及乌,连带着眼前的陌生女孩,也觉得讨厌。 瘦尖脸,肤色略深,一小把头发拢起来,扎在脑后,因营养不良泛着淡淡的金色。她在这注视下极不安,不住用手指拨弄鬓边的碎发,像一只受惊的麻雀。 徐文兴看见这样一只手。 干枯,粗糙,骨节高高坟起。都说黑色显窄,在她身上仿佛不存在,徐文兴也很好奇,这样单薄的女孩,是怎么练成这样一双粗壮的手。 他忍不住多望了两眼,女孩就立刻蜷起手,藏到背后。 呵,小家子气做派,根本是大村民领来的小村姑。 目光登时变得冷冽,却瞬间被女孩捕捉。 女孩眨眨眼,睫毛轻轻颤抖,大眼睛里像藏着碎钻,盈盈闪着光。 徐文兴若是仔细看看,就可以看出。那抹冷光里翻涌着的,不单单是自卑,还有不甘,悲愤,和不屑,比最尖锐的剑锋还要冷冽,隐藏的乖顺的外表之下。 细看是能发现的,徐文兴一定会惊讶,那时他才会发现,面前这具弱小身躯蕴藏着的巨大能量,会像黑色毒液一样淹没他们所有人。 但是徐文兴永不会去看。 他皱皱眉头,目光立刻跳到远方,仿佛眼前只是无关紧要的障碍物,相信看到一堆石头,或者一个垃圾箱,他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终会为这一眼的轻蔑,付出代价。 而此时的冯晋也想不到,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土妞,她将在这群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心里,留下一辈子无法消磨的伤疤。 也许现在的她并不起眼,甚至土得碍眼,然而天生我才,她会在不久的将来发挥巨大潜能,发誓让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所有人才惊觉,她冯晋不是个没有名字的女同学。 如果复仇是一张试卷,那么冯晋一定得了a+。 而鄢敏丝毫没有意识到命运的底牌已经悄悄调换,她低头再次看见女孩脚下熟悉的鞋,皱起眉头。 “走吧,阿文,不要和他费口舌。” 她看也不看段冬阳,拉着徐文兴往外走。她走的很快,可才到路边,就听到背到传来关门声。 原来段冬阳根本也没想要挽留她们。 那天回家之后,她母亲一反常态在厨房忙活,说要露一手,做一桌北方菜。 她担心妈妈的身体,脱了书包就去帮她,但见母亲面带微笑,脸色红润,看上去心情很好。心里也有些犹豫,怕劝她休息,扫了她的兴,反倒加重了病情。 家里的事,鄢敏一向不过问。现在想一想,妈咪的身体状况,她竟然一无所知。而妈咪为何如此高兴,她更是摸不着头脑。作为女儿,真是惭愧。 鄢敏因此更加殷勤,转来转去拿碗筷,递调料,连说好几个笑话,耍宝逗庄臻。 庄臻见她笑得勉强,也猜到女儿在担心自己,心里很欣慰。推说马上就要开饭了,把鄢敏赶出去玩。说了半天,鄢敏才不情不愿离开。 她这个女儿,太聪明,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敏感。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眼。 这是天赋,同时也是枷锁。 庄臻宁愿女儿迟钝点,太聪明未必是好事。 鄢敏回房间摆弄她的相机,歪着脑袋把镜头对准段冬阳的窗口,不一会,楼下便喊开饭。 她蹬蹬蹬下了楼,却在饭桌上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登时让她喜出望外。 第32章 男人心海底针 “舅舅!” 鄢敏飞奔到餐桌,扑到其中一人的怀中。 鄢鸿飞摇摇头,语气满不赞同,“都多大了,还撒娇。” 鄢敏也有点不好意思。 实在是太久没见舅舅了。 算起来上次见面仿佛还是两三年前,毕竟舅舅和她母亲是血脉相连,有着和母亲相似的眉眼,不管隔多久,一见面还是亲切。 “舅舅,你怎么来了?” “想你们了,来看看你。” 庄杰朝鄢鸿飞脸上偷望一眼,仿佛要看他的脸色,才好确定该怎么回答。 鄢敏下一秒便察觉到爸爸和舅舅微妙的低气压,两人之间涌动着说不清的尴尬。 尤其舅舅,几乎都不敢往老豆那方向看。而老豆也从不接舅舅的话茬。 庄杰搭讪着拍拍鄢敏的肩膀,喃喃道:“看你,又长高了,变成大姑娘了。在街上碰见,我真该不认识了。” 鄢敏笑嘻嘻的。 “咱们舅甥俩太久没见了,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和舅舅讲,舅舅满足你。” “真的?”鄢敏惊喜地叫起来,正待要开口,庄臻道:“哥,你就别惯着她了,这儿什么都有。” 庄杰咳嗽一声,道:“是是,这儿都有。看你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和你妈妈越来越像了。就是这体格,太瘦了。应当多吃些,看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将来没有帮夫运。” 鄢鸿飞放下筷子,他不朝庄杰看,只是脸上的神色慢慢冷下来,“鄢敏,还不回座位吃饭,今天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鄢敏撇撇嘴,回到座位上。 保姆送来排骨汤,庄杰低着头,舀了一碗递到庄臻面前,又拿起鄢敏的碗,盛了一碗给她。坐下来,却没有放下勺子,拿在手里心不在焉地转着,可是没有再动作。 过了一会,他突然道:“现在想想真对不起臻臻。” 他把勺子搁在桌子上,白瓷碰撞桌面,发出尖锐的刺啦声。 他咧开嘴一笑,“以前吃不起排骨,难得买一次,妈总是全盛到我碗里。” 庄臻道:“哥,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虽然我比你大,但总是你让着我。” 他这样自怨自艾,鄢敏要想高高挂起都没办法了,不敢插话,只好默默喝汤。 庄杰又嗫嚅着说了许多话,大多是一些和庄臻的童年趣事,偶尔停下来感叹一句时光如梭,向鄢鸿飞脸上瞟上几眼。可是鄢鸿飞理也不理他,房间里渐渐只剩下兄妹俩的声音。 鄢敏大概可以猜到老豆瞧不上她舅的原因。 像她老豆这类男人,发扬天道酬勤的精神,贯彻落实爱家爱工作的思想,把精神和行动紧紧团结在奋斗两个字之下。平生最痛恨偷奸耍滑,游手好闲。 而很不幸,她老舅正好同时拥有这两个特质。 庄杰是和鄢鸿飞完全相反的男人,信奉不走正道,只耍阴招的宗旨,坚定游手好闲的理想,能躺平就绝不动弹。 于是,人近五十,还像一只无脚鸟。到处飞,找不到地方落地。 鄢敏跟着鄢鸿飞长大,身体里流淌着的,却同样也有庄杰的血。她偶尔也想像庄杰一样四海为家,天为被来地为床,逍遥走一生。 她不知道潇洒是有代价的,代价只有自私的人可以承受。他这样自贬,其实还是博取同情,目的是打秋风,好叫他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不必再为钱苦恼。 鄢敏看不透这一点。 但见庄杰往嘴里塞进一块牛肉,鲜红的汤汁顺着嘴角流向腮边,两腮一鼓一鼓的,似乎嚼得很吃力。飘逸的长发随着动作摆动,耳环在发间一闪一闪。 鄢敏便觉得她这个舅舅好酷,等她长大,也要这样洒脱。 那天之后,段冬阳复学了。 不仅重新坐回她身边,而且每个星期都会来家一趟,来给阿信念念书,辅导功课。有时候鄢鸿飞会请他喝茶,两个人在房间一呆就是小半天。 虽然见面是多了,两个人的交谈却更少了,段冬阳像是故意躲着她似的,一看到她就躲回房间。在学校里上课时,也低着头不说话,抱着书独行。 虽说段冬阳从前也这样,但是鄢敏一望那双黝黑的眼睛,便有一种感觉——他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沉静。 什么时候她和段冬阳都能达到交感相应的境界了呢? 鄢敏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每每想起那双静默的眼睛,她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为了给两人相处创造机会,她好几次刻意待在客厅。只要他从阿信的房间出来,就可以看到她。她期待着他向她问好,问问她近来的境况,她就可以把发生的趣事一一告诉他。 可是他的确出来了,却像一片云,一阵风。总之与鄢敏的幻想大大相悖。他透明又不可琢磨,每次都能在鄢敏开口质问之前,消失不见。 为此,鄢敏还专门加入了学校的英语社团,其实她根本也不喜欢英文。她来到这里,只不过因为段冬阳是这里的成员。可是连续来了两个星期,连他一根头发都没看见。 后来她又听说,段冬阳还加入了围棋社,象棋社,文学社有谁可以告诉她,段冬阳的兴趣爱好怎么这么广泛,求知欲如此强烈! 终于,在跟着那个总是把夜来南风起,念成夜来南芬起的老太太,鉴赏了一个月诗歌之后,她终于明白一件事, ——该死的段冬阳在耍她!!! 鄢敏怀疑段冬阳该不会是还在为那天她的拂袖而去生气,觉得不尊重他和他妹妹。 谁叫他把她送的鞋子给别人穿呢,该生气的是她才对。她鄢敏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人不珍惜的呢。况且那天,他的语气也不怎么好嘛,先赶人的是他,还总要摆脸色给她看,真是可恶! 越想越窝火,男人心海底针。 鄢敏这个直肠子,简直忍受不了一点点误会,又苦于没机会说清楚,憋屈得舌头上长了好几个水泡。不报复回去,她就不姓鄢了。 报复的机会倒很多。 有一次课间,鄢敏远远看到段冬阳在楼下,抱着一叠试卷,大概又是从图书馆借的。她一口气冲下楼,正好撞到段冬阳的胳膊。 他半个身子飞了出去,好不容易稳住身体,可是手一松,试卷跟着飞出去,乱七八糟铺了一地。 这时恰好上课铃响,同学们纷纷往楼上跑,他的试卷便遭了殃。能找全就不错了,就别管上面雪花似的脚印。一定没办法用了。 妈妈咪呀,她对着灯火发誓,只是想撞他一下,绝对没想过要残害图书馆的财产。 一时间比段冬阳还不知所措,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慌乱,岂不是很丢脸。 鄢敏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段冬阳。 隔着密集的人群,在那个尴尬得好像永远不会过去的下午。她看着段冬阳弯着腰,在其他人或嘲笑,或同情的眼神中,一张张把别人脚下的试卷捡起来。 然后转身离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她的确让段冬阳出糗了,说不出来大仇得报,说不出来欢欣雀跃,她依旧辗转反侧。 她习惯了直来直去,天大的事,吵一架,闹一场,第二天依旧是好兄弟好姐妹,谁也不会记在心上。就算要绝交,也要有个理由。 偏遇上段冬阳这个铜豌豆,蒸不熟,嚼不烂,打不破,让她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她在乎他,她教他广州话,她救了他一命,她将他从深山里再次带回来。多少次他们肩并肩坐着,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他会对她微微笑。她以为他们的灵魂已经无限接近,可还是水中捞月,她一个人的幻镜。 段冬阳仿佛是鄢敏的魔窟,就像游戏卡关一样,逃不出,望不穿,纵然她是天生的玩家,也不由得感到绝望。 于是鄢敏在第二天起床时,嘴边又荣获两颗水泡,连舅舅都惊讶不已,直呼她变丑了。鄢敏懒得同他理论,着急出门上学。 那天她早早来到教室,把她新买的试卷塞进段冬阳的抽屉里,可是当窗外出现段冬阳的脸,那双黝黑的,永远波澜不惊的眼睛时。她改变了主意,重新把卷子收了回来。 在段冬阳像往常一样,从她背后走过的时候,她重重把试卷塞回自己抽屉,并且抬起头对段冬阳道:“我不会赔你的试卷的,因为你活该。” 从此,两个人再没有交流。 第33章 “段冬阳,你是不是喜欢我?” 高二的那个暑假,鄢敏参加了学校安排的夏令营。 说是为了学习,其实就是把一群学生聚在一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写作业,鄢敏都参加厌了。但鄢鸿飞看女儿整日游手好闲,不是去打球,就是窝在家里玩游戏,勒令她必须参加。 其实鄢敏这个假期过得无比无聊,完全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她才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和朋友待在一起固然快乐,可是朋友一离开,她就会感觉到空虚。好像一具躯壳,灵魂已经远去了,身体还在活动。 她一没事就托着腮望向窗外,可是只要对面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就立刻缩回头。 鄢敏啊鄢敏,你何至于此,简直太不像话了。背叛了阶级,背叛了父老乡亲对你的期许,给女人丢脸。 换一个环境转转也好,至少不要这样无所事事。她才不会承认,自己的无聊是因为受到段冬阳的冷落。 段冬阳算什么呀,山沟里的乡巴佬。 鄢敏努力甩甩脑袋,试图摆脱段冬阳带给她的阴影,然而发现,这不过是徒劳。 其实,在这期间,她和段冬阳也不是完全没有交流。 那次是放学回家,鄢敏向来挑食,午饭只吃从家带的。 虽然老豆三令五申,不允许她搞特殊。郑阿姨心疼她,每天上学前都偷偷往鄢敏书包里塞饭盒。 这天早上却被老豆截获,当场缴纳饭盒一只,骨汤一盒,巧克力若干。 老豆把汤还给她了,其余统统没收,还语重心长教育她一番,话她太娇气,这样爸妈不在之后,要怎么独自生活,阿姨也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呀。 鄢敏借口要开学跑开了。 什么以后不以后的,她怎么可能会和爸爸妈妈分开呢? 老豆和妈咪年富力强,要分开也是几十年后,下辈子的事了。相信那时候她早就是个完美的港城女性,有事业,有幸福的家庭,或许还有自己的bb呢。 怎么可能照顾不好自己,爸爸简直是杞人忧天。 小鄢敏对爱情和亲情仍有着无限的幻想。 如果那时候的她会知道,不久的未来正是这两样情,她最最向往的感情伤她最深。 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眨着月光一样纯洁的少女眼。 可惜她没学过算命,也无法穿越时空,只好做了未来的帮凶,用天真和无畏,自己欺负了自己。 她还是倔强地不肯吃学校的饭菜,于是在放学到家后,饿的好像腊月里的狼,看到任何食物都会不顾一切冲上去。 鄢敏甩下书包就冲到餐桌旁,抓起桌上的饼干就往嘴里塞,饼干却被孙阿姨一掌拍飞。 鄢敏一头雾水,好脾气地没有生气,“怎么了?” 郑阿姨向她使眼色:“不要吃。” 鄢敏这才发现段冬阳站在厕所门口,瞬间明白过来,这盒饼干是段冬阳带来的。 疑惑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郑阿姨的举动好像嫌弃段冬阳,连带着嫌弃他送的礼物似。 她了解段冬阳的脾气,他轻易不送东西,要是送,一定是他能力范围内可以给的最好的。说不定是他省下来舍不得吃的。 她如果跟着郑阿姨一样,那得多伤他的心呀,他又是那样高自尊的人,那么敏感。 鄢敏只好沉下脸,“郑阿姨,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饼干,不要浪费了呀。” 郑阿姨还在跟她使眼色,弄得她更不好意思了。 鄢敏只好顶着段冬阳阴郁的目光,把郑阿姨拉进厨房,“阿姨,不要这样嘛,这样多没有礼貌呀。” 郑阿姨叹口气道:“阿敏,不是我不让你吃,那饼干里面有坚果,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体质,能不多注意吗?” 鄢敏恍然大悟,“那也不能当着客人面这样,多没礼貌呀,必须和他解释清楚。” “跟他说得着吗?” 一提起段冬阳,郑阿姨立刻露出轻蔑的神情。 “阿敏,我是成天围着灶台转的老妇人,没有你有文化。但我也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你对坚果过敏那样严重,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是害了你自己呀!” 鄢敏想和郑阿姨解释段冬阳不是坏人,至少他不会有坏心思。又无法解释她为什么那么了解段冬阳,只好哎呀一声,一跺脚,从厨房跑掉了。 郑阿姨追在她后面喊道:“阿敏,我知道你饿了,专门提前给你做的肉沫蛋羹,你先吃一点垫着胃吧。” “等会吃!”鄢敏回头答道,脚步不停,一口气跑到花园里。 “这孩子。” 郑阿姨惋惜地喃喃。但是看到她的大小姐这样有活力,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 鄢敏站在那缺了一截铁杆的围栏前,伸出一只脚跨了过去,然后就在那菠菜的小田地旁蹲了下来。 她知道段冬阳不多会儿就会来到这里,他每次放学后,都会来这样浇水,看看长势。 其实她可以进屋内等,只是不想见到段冬阳的妹妹,不知道为何,她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畏惧感。若鄢敏上辈子是只猫,大概那妹妹就是老鹰吧。 只不过她失算了,鄢敏蹲到两腿战战脚打滑,撑着脸的手臂都酸了,连段冬阳的影子都没看到。 她本来也不是那么执着的人,可是想到段冬阳阴郁的眼睛,她就替他难过。等着等着,就靠在一旁的木杆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有人走到她身旁,还和她说话了。 “鄢敏,你是来偷菜的吗?” 她猛地睁开眼,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双白色运动鞋。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向后仰去,跌坐在地上。幸好这里都是泥巴,不疼,不过也够滑稽的。 “你!” 鄢敏指着段冬阳,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张张嘴,打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喷嚏。 “阿秋——” 段冬阳奇怪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不一会儿那股疑惑在夜风中化作浓浓的笑意。 他笑起来真好看,眼睛亮晶晶,好像天上的一颗星星。 可没欣赏半秒,她就醒悟过来, ——该死,他又在嘲笑她! 鄢敏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腿,“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段冬阳转过身,“你不会真的是来偷菜的吧。” “你的菜,我才不稀罕。” 鄢敏踢了踢脚边的泥巴,脚步算顿住了。也许蹲得太久,她感到小腿一阵阵发酸。 段冬阳走到她面前,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鄢敏感受到脸颊传来一阵燥热,他的声音落进她耳朵里。 “阿敏,你不应该来这里。” 鄢敏侧着脸望向他。 他眼里的冷漠让她万般困惑,他的每一处微表情,包括之前的种种行为都在告诉鄢敏,他不想见到她,他在和她保持距离。 这种断崖式的隔离,让鄢敏无所是从。 她纵然再自信,再骄傲,也不由得反省自己。 她和段冬阳之间,是否真的有一层透明的屏障。而她太过于傲慢,才会想要去突破,去跨越,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她不再多说一句话,绕过段冬阳就往前走,可没走两步,感觉脚上一酸,整个人轰然倒地。 直到段冬阳抱起她,将她放到一旁的长椅上,她仍有些惘惘的。 段冬阳一靠近,她就闻到一股沐浴露的清香,他的衣领也有些湿湿的水气,他刚洗过澡,就在她等他的时候。 而从浴室的那面小窗户里,明明就可以看到花园的境况。 鄢敏冷脸推开他,“走啊,离我远一点。” 段冬阳仍然低着头,他半跪在鄢敏面前,愣了一下,才伸手握住鄢敏的脚踝,轻轻按摩着。 “你走行不行?我不想看见你。” 鄢敏任性地抬起另一只腿,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听到他闷哼一声,才惊觉自己的劲儿使大了。 可她绷着脸,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别动。”段冬阳垂着睫毛,叹一口气,“阿敏,你能不能稍微听点别人的话?” “是不是我爸爸不让你接近我的?”鄢敏问。 “不是。”段冬阳别开脸,鄢敏看不清他的神色,“马上就要升学了,应该好好学习。” “我不想听这些,我才不在乎什么大学!” 鄢敏企图收回腿,可是又被段冬阳拉了回去。 其实他按得挺舒服的,但是鄢敏想到段冬阳的手在自己脚腕游走,就感觉到怪怪的。 想必段冬阳也有同样的感觉吧,不然要怎么解释,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向她呢? 就在那一瞬间,鄢敏猛然想起蕊蕊的话,那句信誓旦旦的断言,像魔咒一样在空中回旋。 青春因我爱你开始—— 她最喜欢的女歌手,再次在她心里轻轻哼起这首歌,令鄢敏的心轻轻颤动起来。 多么晦涩难懂的歌词,今日突然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连冒险家鄢敏也未曾涉足的世界,甜蜜过夏娃亚当的禁果,尝过就再也忘不掉了。 鄢敏心一动,俯下身紧紧抱住段冬阳。 她感受到段冬阳因太过意外而僵硬的身体,一时间也分不清出那如鼓点般震耳欲聋的心跳,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段冬阳的。 不过,她在一片吵嚷声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音。 那么勇敢,那么触目。 “段冬阳,你是不是喜欢我?” 无论结局如何惨淡,至少开头得需轰轰烈烈。 这就是鄢大小姐的人生,万事力求花团锦簇,但愿不遗留一丝阴影。 第34章 段冬阳亲了她! 段冬阳一直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阿敏,你不应该关注我。我只是个野种。” “什么野种。”明月情绪激动,“我不要你这么说自己。” “这是事实罢了。”段冬阳推开她,他的眼睛竟然亮晶晶的,似乎有眼泪,“难道我不说,就代表我不是吗?不是的。” 明月黯然地看着他。 段冬阳的目光落在高明月的手上,白得触目的一双手,没有一丝茧,一丝死皮,美好得像天上的云彩。 他蜷起自己的手,“鄢敏,我喜欢你快乐,你健康,你无忧无虑,你拥有的东西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你为什么不珍惜呢?” “可我不要你不快乐。”鄢敏抬起头,看向他。 “我的事跟你无关。” “有*没有关,由我说了算。” “鄢敏,我承认你很漂亮,你很聪明,你可以做到大部分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你是真正的大小姐。” 段冬阳顿了顿,间中沉默的空档让鄢敏感到不安。 “但是,你不是上帝,你没办法支配任何人,你更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围着你转。” 鄢敏的脑袋里像打了无数个结,每一个都难解且牢固,他们紧紧缠绕,蔓延,让鄢敏越来越糊涂,为什么每次段冬阳越退后,她越想靠近? 段冬阳站在月光下,其实他的身影比月光更冰凉,可为什么他越冷淡,她就越想温暖他?为什么见到他痛苦,她也像自己受难一样窒息。 她只知道,她要他快乐,她才能快乐。 她的心很痛,痛过杨千嬅宣布结婚那天,她重重喘息着,眼泪从眼角流出来,鄢敏描述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也弄不清楚为什么。 她一向以为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绝对的了解,百分百的掌控,可是她错了,连她自己都过骗她自己。 等她摸摸脸,已经是泪流满面。 月光下一片白雾,他的身影在朦胧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看到他向她抬起手,可是即将靠近脸颊时又垂下了。 “你自己回去吧,该吃晚饭了。”他道。 鄢敏在他面前站起来,她吸吸鼻子,显得十分可怜,可语气依旧带着鄢敏标准的骄傲。 “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惨的人,所以自怨自艾,闭上耳朵,封上眼睛,把自己装进皮套里。你打算一辈子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里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 “你以为闭上眼睛不看,不感受,悲剧就不会发生吗?” “那你根本就是个懦夫,你不配和我做朋友。” 段冬阳的脸色铁青,“你要我怎么办?阿敏。我一出生就和你们不一样,不一样的肤色,不一样的语言,不一样的文化。” “我宁愿别人叫我野种。” “可在我心里,你不是。” 鄢敏坚定地告诉他,可是语气却因为胸腔的上下起伏,变得颤抖走音。 “我不要你觉得你比别人差。” ——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好。 鄢敏吞下后半句话没说。 “段冬阳,重要的不是血缘,而是这里。你懂吗?” 鄢敏指了指心脏的部位,“你自己认为你是什么,那你就是什么。” 她哭着朝他喊,泪水顺着面庞和发梢往下淌,月亮蒙蒙照着树梢,落在他头发间,一片寒光,把他照得朦朦胧胧。 可是鄢敏感受到眼角传来一阵暖意,沐浴露的清香将她笼罩,他的脸越来越清晰。 ——段冬阳吻了她! 鄢敏震惊到连挣扎也忘了,任他的手牵起她的手,放纵他的唇落在她脸上。 吻蜻蜓点水一样落在她眼角,他轻轻吮掉她的泪水,像安抚婴儿似的碰碰她的唇,青涩又笨拙。 鄢敏听到树叶碰撞的声音,铃铃铃,迷茫中想伸手去摸摸段冬阳的后脑勺,先摸到他的侧脸,滚烫,和她一样是潮湿的,带着水汽的。 那晚之后,段冬阳和鄢敏之间,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就像春风催熟大地,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是两人关系并没有更进一步,反而趋于冷淡。 除了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很久没有再碰面了,即使碰面也只是目光短暂接触,然后挪走。 她能感觉到段冬阳并非不想和她说话,只是每次见面,通常没等段冬阳作出反应,她就先一步逃跑了。那速度,不说比博尔特快吧,至少和兔子比起来是毫不逊色的。 蕊蕊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行当神算子了。一见这种情形,立刻用肩膀推鄢敏,“诶,是不是段冬阳跟你表白了,羞得你不好意思见他了?” 还说呢,她蕊蕊就是罪魁祸首! 鄢敏也说不清楚内心的感受,比起侠女,她更宁愿做一个缩头乌龟,其实她才是真正的懦夫,有什么资格开导段冬阳呢? 扪心自问,她并不反感段冬阳的靠近,至于那个吻,坦白来讲,还算新鲜。 仅仅是还算新鲜吗? 她不敢往下想,可是又忍不住时时刻刻往下想。 小鄢敏不知道,那是连上帝也无法禁止人类踏足的领域。 就像鸟神人面的魔女塞壬一样,拥有无穷无尽的诱惑,连英雄奥德修斯都无法抵抗她的歌声,何况花季雨季的少女鄢敏。 她只是惊讶于自己变化,原来自己有那么多,连她自己也未曾探索的领域。 原来她可以这样地无私,心甘情愿任自己思想,由另一个人入侵占领。 原来她既纠结亦反复,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而看到他之后,又忍不住想逃离。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而天生的冒险家性格,又让她不断去探索这样的自己。 她迫不及待想要一个答案,她到底怎么了? 会否她的灵魂由另一个鄢敏附身? 一切的答案将在不久后揭晓,可这个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快到超出少女的期待,快到几乎彻底颠覆了鄢敏的一生。 回忆这个故事之前,鄢敏会想起另一个烂俗的故事: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得克萨斯州发生龙卷风。 鄢敏在地理课上听到这个故事时,用带着巨大粉色毛球的中性笔,挠了挠额头。她在为上节数学课讲过的公式分神。 至于地理,她根本不感兴趣,背一背原理,应付考试即可。 而不久后的将来,她可会想到,她会为这一刻的傲慢,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为不懂得见微知著,因为太过于张扬天真,不懂得收敛,所以需要她用一生的悲哀去偿还。 幸福生活的转折发生在那次夏令营。 当徐文兴把她的背包拖到座位上时,鄢敏发现段冬阳的身旁坐着一个女孩,短发,鹅蛋脸,看人的时候带着怯意。 段冬阳的膝盖上放着一只精致的小手提包,显然是这位妹妹的。于是鄢敏无视段了冬阳示好的目光,以及他身旁另一个好似刻意预留的空位,径直走向徐文兴。 徐文兴夸张地叫道:“哇塞,你这包也太重了,你往里面塞了什么?石头吗?” “这都嫌重,你有好好锻炼吗?”鄢敏挤挤眼睛,和徐文兴开起玩笑。 徐文兴却突然认真起来,举起手臂,喃喃道:“看啊,我当然有。” 鄢敏懒得看他,只顾着从包里掏出两个游戏机,把其中一个塞进徐文兴手里。 徐文兴立马给出鄢敏想要的反应,举起拇指,“太棒了!” 两个趣味相投的人便用游戏来打发这漫长的路程时光。 徐文兴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和他在一起,总是趣味无穷。而鄢敏也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好强,不必担心他会玩不起,因为徐文兴只会比她更好强。 而鄢敏似乎太高估了自己的体质,没看一会儿屏幕,就感觉胃里传来一阵翻腾,头也昏昏沉沉。 她拉了拉徐文兴的袖角:“阿文,头好晕。” 徐文兴放下游戏机,“怎么了?是不是又晕车了?” “帮我要一个塑料袋。”鄢敏感觉自己要吐了。 徐文兴刚开口,要对他说些什么,就见前排有个人影腾地站起来。 段冬阳在班级里不常说话,总是沉默,所以偶尔一次,就特别惹人注目。几乎大半车的女生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或是好奇或是疑惑,连鄢敏也感到惊讶。 却见段冬阳拿起腿上的小背包,正是刚才引起鄢敏注意的那个,他没有理会周围繁杂的目光,定定看着鄢敏道: “这里有生姜,和风油精,可以缓解晕车。” 目光扫过鄢敏和徐文兴手里的游戏机,微微停滞。 她看到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 车上那样闹嚷嚷的,她们的声音又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到她们对话的,难不成从上车起,他就一直注意着她? 鄢敏脸一红,把游戏机塞到背后,刚想伸手去接。 段冬阳身边的妹妹抬起头,她捂着胃,脸皱在一起,像揉皱了的纸巾,颇可怜。 “哥,我也不舒服。” 段冬阳看看鄢敏,又看看妹妹。 第35章 他恨鄢敏,恨到想咬她的唇 “哥——” 那女孩依旧在扯段冬阳的衣角。 鄢敏知道他们私底下讲话都是用方言,叽里呱啦,反正外人听不懂。她这次却专门用了普通话,不说字正腔圆吧,但是在场的人都能听懂,包括鄢敏。 鄢敏跟着她老豆见过多少人精,这点小孩子的心机,怎么会瞒得过她的眼睛。 她根本就是说给她听的,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宣誓主权。 偏阿敏是犟性子,一个东西没人要也罢,一旦有人和她争,就算是坨狗屎,她也要抢回来,研究研究到底什么品种的狗拉的。 她本来也无所谓一片姜一瓶油,可是对方那股姿态,让她很不爽,早不晕晚不晕,她不舒服,她便也不舒服了。还要用道德绑架的方式去抢。 可惜,她鄢敏最缺的就是道德,最没的就是良心。 鄢敏惨叫一声“啊呀”,右手扶住徐文兴的肩,口中不停喊叫着:“不行了,不行了,阿文快点啊,袋子袋子。” 叫声凄惨,语言犀利,表情到位。 一下子把全车的视线由女孩身上抢到自己身上。 余启从座椅上跳起来,冲到段冬阳面,一把抢走他的背包,塞到鄢敏手里。 “你傻愣着什么呢?敏姐那么难受了,看不到吗?” 平时和鄢敏交好的女生也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又掐人中又捏太阳穴的,替她贴姜片,擦药水,车上好一段时间都充斥着敏姐长敏姐短的语句。 鄢敏在一阵吵嚷声中,对上少女的眼睛,那双眼睛圆圆的,怯怯的,像小鸟的眼睛,仔细看似乎还噙着泪。 鄢敏心一软,把多出来的清凉油和晕车药分出来,又从自己的零食里选了几样能缓解头晕的水果装进包里,站起身,递给对方。 他们中间隔着两排座位,她要很用力很用力踮起脚,才能把东西伸到对方能取到的位置。 鄢敏看见她面朝她站着,少女的脸庞常年苍白而脆弱,她的目光停留在鄢敏手上,只是空洞的一扫。 这使鄢敏的手顿在原地,她立刻在那一瞥中里读到轻蔑和敌意,明白自己泛滥的善良,于人家而言,不过是耀武扬威。 她的手调转方向,“段冬阳,我不要了的,给你妹妹吧。” 鄢敏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就匆匆坐下,看也不看两人。 或许段冬阳会对她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她在他心里会更添娇蛮无理。 这是自然而然。 孱弱的悲伤的,往往是纯洁的。而强壮的,红润的,当然是无理的,加害的。 “你这是怎么了?”唯有徐文兴看出她的不对劲。 “没事。”鄢敏把游戏机从背后拿出来,招呼徐文兴,“来我们继续玩。” 徐文兴叹一口气,一反常态从她手里夺走游戏机,“大小姐,有人惹你了?” “谁?”明知道还装傻。 徐文兴拿眼角斜了斜前面的女孩,“没见过你这样小心眼的。” 鄢敏道:“不想跟你说话,睡了。” 徐文兴笑笑,从包里拿出枕头垫在鄢敏脑后。 “要是我,我就不和她争。” “为什么?” “阿敏,你拥有的东西够多,所以分给别人也无所谓。但有的人拥有的东西很少,少到没办法接受失去。你懂吗?” 鄢敏望向徐文兴的眼睛,那双眼睛深邃得让她不敢认,她们如此默契,以至于不必点透,便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了。 她点点头,“嗯,我会小心。” 到地方后,也只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项目,休息一阵后吃饭,聚在一起玩游戏,讲一讲当地民俗。 头天晚上是热闹的篝火晚会,蕊蕊和王准没来,鄢敏和徐文兴形影不离,连体婴儿似的。 两个人睡了一觉,洗澡换了衣服,篝火晚会已经开始。 其实参加过太多类似的活动,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而且不知为何,自从车上小风波过后,鄢敏和徐文兴都有一些闷闷不乐。 或许是因为段冬阳始终沉默的态度,他缄默的眉眼一并封起鄢敏的心,令那一点红色坠入冰窟。 她忙着纠结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忽略了,那不远不近,却始终坚守她身后的晦涩目光。 “敏姐敏姐,快来这边。”余启伸出手招呼鄢敏和徐文兴,他在篝火不远处铺了一张毯子,找了几个同学围坐在一起。 鄢敏走近才发现段冬阳和他妹妹也在其中。 他妹妹不知道在和他讲些什么,段冬阳歪着头听,时不时点点头,而在发现鄢敏走近后,他明显有些僵硬,抬起头直直望向她。 隔着噼里啪啦的火焰,鄢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摆摆手对余启道:“算了吧,我和阿文要去吃饭。” 偏偏余启那晚有一种超人的热情,生拉硬拽把两个人拉过去坐下。 神秘地夹夹眼皮,“我这有好东西,敏姐你绝对喜欢。” “什么呀。”鄢敏也来了兴趣。 余启拉开放在怀里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瓶黑乎乎的东西,倒了一杯递给鄢敏。 “可乐?” 鄢敏在疑惑中将水杯送入口中,却在舌尖接触液体的一刹那,叫喊起来,“阿启你给我喝了什么呀,怎么这么辣这么涩。” 鄢敏的手掌在嘴边不停扇动,她的动作让段冬阳和徐文兴同时坐直身子,目光锐利。 徐文兴第一时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也跟着仰头喝了一口,随后眉头舒展,和余启一样笑着看着鄢敏。 余启则笑得更放肆,“敏姐,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鄢敏瞪了他一眼。 “好了,这不是毒药。”余启看向老师的方向,压低声音,“是酒。” “无聊。”鄢敏道。 “不是有句话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余启指了指手里的东西,“世界上最好的药就在我手里了,你却不识货。” 鄢敏怔了怔,拿走徐文兴手里的杯子,递到他面前,“再给我来一杯。” 徐文兴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好陪着鄢敏喝。 余启在给段冬阳倒完后,却没有给她妹妹倒同样的东西,而是从背包里另拿出一杯雪碧。 “来,周扶玉妹妹,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被称为扶玉的女孩子面颊泛起一团微红,轻轻点点头。 “好好好,扶玉妹妹你不像我们,是糙人,这个苦,不适合你。但是加点雪碧就不一样了,甜甜的更好喝。” 不由分说就往酒里倒了大量带气泡的雪碧,塞到周扶玉手里,之后盘腿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喝下去,笑得很猥琐。 段冬阳端着酒杯发呆,没有注意身边的动静。 他一向给人难以琢磨的感觉,可是今晚只要仔细观察,任谁都能发现,他视线聚集处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却没有看他,甚至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她的冷淡让他的情绪像行船一样颠簸。 他的心在非凡的克制下,已经面目全非。 那晚一吻之后,段冬阳颓然发现,自己亦不过是众生中平庸的一个,甚至是最蠢笨,最矛盾,最无知的一个。 恐怕连神看到也会发笑,肉体凡胎,竟妄图超脱神谕的的禁锢。 敬请挣扎,敬请反抗。天神灵巧手指编织的黑网已无情将他笼罩,无形的大手请君入瓮,豆蔻色的指尖强迫他亲自打上死结。 他宁愿围绕着他的是熊熊烈火,哪怕被烤成肉炙,也好过千疮百孔之痛。 不能叫喊,不能声张,无法言说。 他苦苦向内求索,自虐一样反复追问自己,究竟在哪一步出了错? 他恨鄢敏,恨她,恨她! 恨到想把她抱进怀里,想用力牵她的手,恨到想咬她的唇—— 这算是惩罚吗? 他问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 手指收紧,杯子瞬间被拧成一团,他狠狠将那团废纸丢掉一边。 任他再纠结,再痛苦,近在咫尺的鄢敏永远感知不到,她紧靠着徐文兴,低声耳语,说着他听不到的话。 两个同样矜贵的人,天造地设,青梅竹马,好一对壁人。 他站起身,独自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走去。 段冬阳太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妹妹脸颊两边的异常红晕。 他从来警惕如猫,任何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也许是冷风中灌了两杯酒的缘故,他刻意放纵自己多愁善感,也放纵木然。 而他永远也想不到,他的一时放纵,可以导致另一个人永远的痛苦。 段冬阳沿着小路走,寻找他的魂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月光下河沟波光粼粼。他站在桥上往下看。涨潮了,小心不要跌下去,河流湍急,能吞噬任何事物。 森林深处黑漆漆一片,高高低低的树在风中颤抖,倒有点像凉山,像他从小长大的山谷。 他极力张开双眼,试图从风中分辨索玛花的味道。 没看到那美好的红色,但是鄢敏的脸突然凭空跃了出来。 他感受那粉白的脸靠近,她的唇是红的,是甜的,是另一种美好的象征。 他的索玛花,神圣的索玛花,漫山遍野都抵不上这一朵,她像太阳一样照亮万物,有了她,就不怕黑暗。 他轻轻吮吸她的唇,想必她和他一样激动吧,要不然她的身体何以颤抖,她的面颊何以湿润? 美好得好像电影的一帧。 段冬阳恨不能用相机拍摄下来,他只能很用力很用力地去记忆,记忆缥缈的冷风,记忆带着甜味的空气,山顶虚幻的夜灯,还有他的爱人。 空气停滞,再停滞——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他听到一声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噗通一声巨响。 有人落水了! 第36章 他的温度却一直留在了鄢敏身上 鄢敏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了雪落下的声音。 有人说,雪轻如羽毛,无声无味,可是鄢敏分明听到空气被划开的声线,闻到雪花融化的水渍味。 后来才知道,那是段冬阳的力竭的呼吸声,是段冬阳发梢的水珠滴落到她的鼻尖。 那个卡车司机说,段冬阳在她落水的下一秒,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去。 把她推上岸之后,就力竭沉进水里,要不是司机下去的及时,人就捞不回来了。 所以,是他拼命救了她一命。 鄢敏在病床上想起段冬阳的身体,想起段冬阳的哮喘病,想起那副羸弱苍白的身体泡在河水里,想起他弓着腰猛咳的样子,眼角含泪的样子。 精明克制的段冬阳,利己的段冬阳,竟然也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吗?纵身跳进汹涌的潮水,连自己的命也顾不上? 鄢敏掀开被子,踉踉跄跄下了床,卡车司机拉着她问她要干什么,她只是问了段冬阳的房间号,就向外狂奔出去。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手狠狠磕在门边。在平时,她一定要喊痛,可是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她竟浑然不觉,一只手撑着腿爬起来。 其实现在见到他,她也帮不了他什么,徒增烦恼而已,也顾不了那么多,她心中涌动的情绪在身体上蹿下跳,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即使她自己也是累得即将虚脱,也强打起精神,鄢敏只清楚一件事,想看到他。 想看到他。 当她无视走廊上无数双或疑惑,或嘲弄的眼神,推开那扇白色的小门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唯有角落用白色围帘围起一小方床铺的空间。 鄢敏走过去,试探着叫一声:“段冬阳?” “嗯。”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鄢敏问:“你没事吧?” “嗯。” 围帘里有一双手要拉开白色遮挡。 “不,等等。”鄢敏阻止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句话,你不用回答,不用看见我。我不是来寻求你的答案或者安慰的。” 帘子内果然没了声音,她知道段冬阳在听。 清晨的光透过白色纱布,展现一种柔和甜蜜的氛围,细尘飞舞处一片欣喜的金黄。 医院的空气总挟带着庄重之气,凝重得就好像结婚时的誓言。 鄢敏像贯口一样一口气说下去,好像生怕一停下就泄了气。 “我知道我这个人好任性,好刁蛮。我不温柔。可我爸告诉我,做人最重要的是心口合一,我就这么点勇敢,这么点不顾一切,所以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不必觉得负担。” “遇到你之后发生好多神奇的事,让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从前最爱摄像,最爱爬山,最爱网球,最爱滑雪。可是这些的这些,在碰到你之后变得索然无味。” “我坐着想的也是你,躺下想的也是你,玩游戏时,画面上也是你,你说你是在山里长大,你是不是给我下蛊了?或者给我吃什么药了?是向心丹吗?” “鄢敏。”段冬阳好似试图阻止鄢敏。 这句低沉的鄢敏,却激得她滔滔不绝下去。 “那天在后院,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没有正面回答我,还还——” 鄢敏顿了顿。 “现在我知道了,不是你喜欢我,是我喜欢上了你!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才会坐立难安,才会不停想到你。” “阿敏,别说了!”段冬阳打断。 鄢敏执拗地仰起脸:“我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认可,我只是在寻找答案。” 她是世界上最孤勇的人,痴痴的艺术家,奋不顾身,不拒绝体验每一种情感。 南墙也需要用额头亲自证明,撞破了,鲜血需得红地浓墨重彩,图案要美地酣畅饱满。 “我不否认我的心意,你的呢?”鄢敏认真问:“你愿意长大之后,和我在一起吗?” 鄢敏闭上眼睛,等待脖颈处的利刃下落,奋勇直前之余,也不由得生出细密的不确定感,蚂蚁一样在全身涌动,刺激得她无法忍受。 她听到面前传来帘子滑动的声音,睁开眼睛,面前的境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令她大吃一惊,缓了三秒钟都没办法接受。 小小的帘子下挤满了人。 miss王,徐文兴,段冬阳的妹妹周扶玉,还有三四个鄢敏脸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同学,个个张大嘴,瞪大眼看着鄢敏。 “这” 鄢敏后退两步,先逃跑的却不是她,而是阴沉着脸的徐文兴,他定定看了鄢敏两秒,擦过她的身侧离开,一言未发。 她侧过脸,鼻尖传来清凉的皂角香,伸出手,却落个空,捉不住阿文的衣角。 紧接着是周扶玉,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快速剐了鄢敏一眼,追了上去。 还是miss王作为老师镇静,叫其他同学离开之前,还嘱咐了不要往外传,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是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鄢敏的尴尬。 等同学们走后,miss王收起笑,看鄢敏憋得涨红的脸,又不忍心跟她生气了,反而调侃道:“鄢敏同学,段冬阳同学,你们想长得多大才算长大呀?” 鄢敏飞快看一眼段冬阳,脸颊飞红,“miss王你饶了我吧。” 王老师道:“我也年轻过,懂得你们的心情,但是马上就要升学了,老师知道你们没有压力,但是也要注意。” Miss王看了看鄢敏,又看了看段冬阳,两个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何苦她饶舌呢。 王老师走后,房间仿佛骤然空了。 段冬阳倚在床头,黝黑的眼珠静静看着她。 鄢敏刚才对着空气说了那么大一通,面对真人,反而词穷了。见他久久不说话,有些失望。 她想,他要是再不说话,她就真走了,脚才挪动半分,总算听到段冬阳说了一句:“大小姐,是谁罚你的站了?” 鄢敏咧开嘴灿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 段冬阳斜靠在枕头上,面色尚有些苍白,可是笑起来,眼神明亮。 他的病号服外另套一件棕色针织开衫,脖颈处起了一圈球,绒兜兜的,越发显得他消瘦。尖尖的下颌,简直一点儿肉都没有。 拍了拍床边的椅子,他向她招手,“来,坐。” 鄢敏在他身边坐下,段冬阳看了看鄢敏身上的单衣,脱下外套,给她穿上。 鄢敏连声说不要,可是段冬阳的动作很坚定。 她的侧脸感到一阵瘙痒,是段冬阳的手从脸旁穿过。没有碰到她,却遗留两秒钟的香风,让她难得的纤纤之心,轻颤起来。 然而那一点甜蜜转瞬即逝,段冬阳很快就坐了回去,他的温度却一直留在了鄢敏身上。 鄢敏拢了拢身上的毛线开衫,“太丑了,我才不要穿。” 嘴上嫌弃着,却不见脱下来的动作,低头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这才像一个昨晚才落水被救回来的人了。 段冬阳拿起桌边的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鄢敏,又手脚麻利地拧开保温桶,把勺子放进鄢敏手心。 “你没吃早饭吧?” “嗯。” “吃点馄饨吧。” 鄢敏一口热水,一口云吞,很快就感觉暖和起来。 她捧着保温桶傻乐,段冬阳不知道在哪里掏出一本教材,旁若无人地研究起来。 “没意思,好不容易放假,你怎么又把它拿出来。”鄢敏急的直戳段冬阳的胳膊。 段冬阳向旁边挪挪,反而从书包里多掏出来一本习题,递给鄢敏,“开学就要考试了,你也多看看书吧。”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这些。” 鄢敏满脸写着无聊,一手推开段冬阳忠言,一手拖过段冬阳那巨大无比的书包。 她和徐文兴出门带的,向来只和吃喝玩乐有关,在假期看见书就觉得新奇,何况还是这么一大包,补天都绰绰有余了。 “段冬阳,你是把课桌都装进去,带过来了吗?” 鄢敏一边说,一边在包里摸索,希望找到些新鲜的玩意,没想到还真让她发现端倪。 当她把那本包着漂亮蓝色书皮的书抽出来时,段冬阳变了脸色,丢开教材,扑过去抢。 可是鄢敏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早躲到远处去了。 “傲慢与偏见。” 她读出书名,感慨道:“简奥斯汀。没想到你也会这类书呀,你这个学霸也没有我想象中用功嘛。” 段冬阳脸上微微泛起红,“还给我。” 鄢敏不但拒绝归还,反而大摇大摆当着段冬阳的面看起来。 段冬阳无可奈何,只能随她任性。 一开始鄢敏还会故意引起他的注意,不是夸张地抱怨段冬阳挤到她了,往一边挤他。就是吵着要喝水吃东西。再不然就不停问他,她的美甲好不好看啊,头发好不好看呀。 段冬阳烦不胜烦,沉下脸抱怨。鄢敏你能不能安生会儿。鄢敏你能不能休息会儿。鄢敏你能不能多吃点东西。 鄢敏鄢敏鄢敏—— 无数声鄢敏过后,段冬阳永远的主人公,终于安静了下来。 段冬阳反而不适应了,老是觉得耳边少了点什么。斜着目光偷看她,她竟正捧着书看得上劲呢。 伟大的简奥斯汀! 段冬阳由衷感慨。 鄢敏看书的时候,像一只瞌睡的猫,托着脸,窝在他身边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她乌黑柔软的头发,他也确实想那样做,可是又忍住了,觉得不合适,已经够对不起她了。 她那样坦诚又无畏,像女战士一样认领自己的感情,接受自己的每一寸角落。 她真诚地爱着自己,就像无数人炙热地爱着她一样,才能毫不费力地流露,赠予她充沛的感情。 她那么好那么好。 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努力,才能配得上她? 段冬阳蜷起手掌。 第37章 两人皆面色红润,头发凌乱 鄢敏喜欢段冬阳的唇,喜欢他摘下眼镜,轻揉鼻梁的手指,喜欢他看书时专注的神情,也喜欢他被她打扰时微蹙的眉头。 他就像婴儿奶瓶上的吸嘴,散发着甜蜜的诱人味道,使鄢敏目眩神迷,有了它就足以忘掉一切。 因为当发觉同学们对她那天在病房出格行为议论纷纷时,鄢敏泰然自若。她对段冬阳道,没什么好解释的,本来就是我做的。 出人意料的是,段冬阳也毫无反应,照常学习,照常游乐,仿佛故事的男主并不是他。 于是便出现这样滑稽的场面,当大家聚在一起聊八卦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八卦的主人公反而满脸茫然,指着自己问,我吗? 从不反驳,也从不解释,两个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默契地倒不出东西来了,渐渐就连最长舌的同学也感到无趣。 在夏令营的每一天都有新鲜事发生,纵使鄢敏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也不可能天天占领头版头条。 这场小风波很快过去,却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影响,让段冬阳小小头疼了一阵。 自从成为鄢敏的绯闻男友,就总有其他班的同学故意接近他,议论他。尤其在他们究竟相不相称的问题上探究地乐此不疲。 有时候他会故意竖起耳朵听,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好事,把别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里衡量。 谣言荒诞而可笑,他们对段冬阳的长相,身世做了全方位的剖析,就差没把他的胃翻出来,看看他昨天今天吃什么喝什么了,好佐证他们的遐想和妄言。 更荒谬的是,有人竟传言,鄢敏作风不正,喜欢和多个男生纠缠不清。有人言之凿凿,曾在空无一人的厕所门口,看见他和男生眉来眼去,两人皆面色红润,头发凌乱。 段冬阳对大多数话付诸一笑,只有其他人用刻薄的语言议论鄢敏时,他忍不住扭过头,直视周围人怪异的目光,制止他们的恶言。也许是鄢敏把无畏传给了他。 他像生活在监控之下,偏偏避无可避,再躲也还在同一片景区。 段冬阳由着自己和鄢敏捆绑在一起,他有时候会故意在外人面前帮鄢敏拎包,或者给她撑伞,欣赏其他人诧异又古怪的目光。 那年空气闷热而潮湿,像隔绝尘世的另一个世界。 异乡的小桥流水惬意而悠长,阳光灿烂处粉花乱飞,*风吹到年轻的脸上暖呵呵的。 他和鄢敏迎来他们的春天。 多年以后,段冬阳无数次重新回到这里,总是怀着惆怅。 成熟的眼睛飘忽迷离,一一扫过石板桥,雕成龙头形状的屋檐,却再也闻不出空气中沁出的丝丝甜蜜。 鄢敏常在段冬阳身边看书,她原来总和蕊蕊他们抢着玩游戏机,现在捧着比脸还厚的康德原著看得津津有味。 其实她真的很聪明,长长短短的文章,只要看一眼,只一眼就能领悟其中的精髓,再看一眼就过目不忘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不努力,但每次都能考第一名。 被段冬阳特训过,她就更不怕开学后的考试了,理直气壮地看课外书。 在这里,她格外情感丰富,从前只装着吃喝玩乐的脑子,竟然会因为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落泪。她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大概段冬阳也是这样吧。 在医院的那几天,鄢敏总是吃不好,嫌盒饭难吃,每天吃过晚饭,两个人还要在街头游荡一番,搜刮一点吃的。 有一次,天气不好,上午下了雨,傍晚时候还是冷嗖嗖的,街上一个小贩也没有,缩着脖子沿马路走出老远,才看到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 刚出炉的红薯,还冒着热气,烫得段冬阳左手倒右手,鄢敏笑嘻嘻地立在一旁,等着段冬阳掰出最大的一块塞给自己。 没什么客人,大爷因此有空暇和他们聊天,先问他们是不是来这里旅游的,鄢敏点点头。 对方便热情推荐道:“学生,那你们得去湖边看烟花的呀,一年一次的烟花秀,现在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的呢。” 鄢敏一听就兴奋了,拉着段冬阳的袖子,“我们去看好不好?” 段冬阳看了看表,“等会要集合了。” “可是一年才一次诶,这次看不到,说不定以后都看不到了。”鄢敏不无遗憾。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红薯掰开,甜蜜的温热涌向鄢敏,一阵缥缈的暖红色中,他拿起纸巾,把滚烫的红薯包起来,默默放到她手心。 他好像在笑,弯起眉眼,定定看着鄢敏。 “又不是以后就不会来了。” 鄢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喜若狂道:“你的意思是,你还会陪我来这里吗?” 段冬阳只是微笑。 他其实比鄢敏成熟得多,早在那时候就开始规划和鄢敏的未来,把她划进将来的世界范畴。她当时怎么就不懂,只知道傻乎乎地啃红薯。 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烟花秀,一查地方,离医院还挺远,两个人租两辆单车,在高耸入云的梧桐树林底下狂蹬。 她骑得飞快,发梢和裙摆全飞起来,惊起沿途的麻雀,空气中似有尘土的辛甜之气。 段冬阳在后面叫她慢一点,小心一点,她回答说慢一点就赶不上了。 后来还是没赶上,还在单车上就听到远处传来阵阵人声,然后是轰隆的巨响,一刹那绽放的光彩,令所有路人包括鄢敏和段冬阳驻足凝望。 鄢敏仰望着被高楼隔离的一方天空,隐隐能看见红色蓝色烟火快速铺开,一层层,那样浓烈的色彩,称得上凄冷美艳。 现在是烟花绽放的良辰吉时,她却无缘欣赏它全貌的美丽了。 鄢敏不免惆怅,一时间也分不清,彻底错过和只可窥得一丝美好的拥有,哪个更值得可惜。 至少现在的她,是怅然若失的。 她从车上下来,段冬阳推着车走到她身边,替她扶住车把,他低声叫了她一声,“阿敏。” 她没有听到,他又问:“你觉得可惜吗?” 她点点头,“嗯。” 段冬阳就没有再说话,也抬起头看烟花。 浓郁的光线把两个人的脸照得红彤彤的,心也照得红彤彤的,有突如其来的风吹起少男少女的衣摆,洋溢着梧桐花味道,那是幸福的夜风。 烟花结束后,鄢敏问了段冬阳同样的问题,“段冬阳,没赶上看一整场的烟花,你觉得可惜吗?” 段冬阳想了想后,认真道:“万事没有十全十美,拥有过一瞬,就足以感激了。” “没意思。”鄢敏说:“如果不能完整地拥有,我宁愿直接丢掉,省得更难受。” 少女仰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段冬阳笑:“好了,知道你有志气,谁敢辜负你?” 鄢敏接过段冬阳手里的车把,调转车头,准备回去,却被段冬阳按住。 “怎么了?”她扭过头。 却见段冬阳犹豫地摸了摸兜,鄢敏立刻反应过来,里面藏着东西,她扑过去要抢,“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段冬阳偏过身子躲避,但是难敌少女的好奇心,不多时就被鄢敏俘获。 “好好好,给你看。”段冬阳不得已举白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绒质的盒子。 鄢敏等不及他把东西给她,就问:“这是什么?” 段冬阳故意道:“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什么?” “就是没有什么的什么。” “没有什么的什么是什么?” 段冬阳担心这样什么什么下去,他们恐怕要在这里待一晚上,赶紧将少女的好奇奉上。 鄢敏迫不及待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用一块粉色丝巾包裹地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持有者何其珍视它。一层层打开丝巾,竟然是一对耳环。 水滴一样的蓝色,鄢敏只用一眼,就想起在段冬阳房间桌子上看到的相片,这竟然是相片中少女耳朵上的耳坠。 鄢敏愣了半晌,忍不住问:“段冬阳,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这是你们家的传家宝,是送给你未来的,未来的那个,那个的吧?” 那个那个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鄢敏知道,他们两个都清楚彼此的意思。 段冬阳问:“那个呀?” 鄢敏推开耳坠,“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段冬阳红着脸辩驳,“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吗?那算了。” 鄢敏一闪身,避开段冬阳的手。 “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 她心中欣喜,还是不忍心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手指灵巧地带上耳环,问段冬阳,“怎么样,好看吗?” 她歪着头,耳环沙沙打着卫衣的连帽,两点古典的碧蓝,投在少女活力的装束上,有不真实的恍惚感,令段冬阳心跳不止,仿佛在梦飘游。 他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 “嗯,好看。” 后来就再也没机会,见到鄢敏戴上这对蓝色。 如果段冬阳知道,刚刚那一眼,便是此生最后一次阿敏戴着耳环对他笑,他绝不会挪开眼睛。 注定那个美好的笑,会像湖面上的烟花一样转瞬即逝。 在以后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刻,段冬阳不停喃喃自语,心里唯有两抹永逝的蓝色,和少女纯洁美好的脸庞。 小鄢敏带着夏天的收获回到宿舍,虽然没有在最佳观影位置看烟花秀,但她的心里装着满足。 当她蹦着跳着着回到自己房间时,却在走廊尽头,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人的出现,让鄢敏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她非常想回房间,好好欣赏自己今日的礼物,即使她知道,她的出现,并不是因为她。 她也不得不严肃地皱起眉头,抿紧唇,到那人面前,与她对峙。 第38章 “阿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鄢敏谨慎地望对方一眼问道,“你的房间不在这里吧?” 周扶玉只想走,奈何出口被鄢敏挡得严严实实。 “鄢敏姐姐,我在哪里,和你没关系吧?”周扶玉带着浓浓的鼻音质问道。 鄢敏的确没有理由拦住她。 她看着走廊尽头的房间,那是徐文兴的房间。她能确定周扶玉是从那里出来的。苦于没有证据,再者周扶玉和阿文,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万一她看错了怎么办? 这一向徐文兴都很奇怪,以往和她形影不离,现在少见踪迹。她也曾去找过他,早上九点钟他的房间竟然空无一人,那可是星期天的早上,阿文不应该正睡得人仰马翻吗? 前几天她和段冬阳在住院,没有心思去想徐文兴,现在让她迎头撞上了,怎么能不探究个水落石出。 “不是的,我正准备去找阿文,你要一起吗?”鄢敏仔细观察着周扶玉的表情。 少女的脸上荡漾起层层红晕,“我不认识徐学长,为什么要去找他?” 鄢敏指了指走廊尽头,“我看你从那边过来,还以为你是来找徐文兴的呢。” 周扶玉语气犀利,“鄢敏姐姐,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有朋友?” “我。”鄢敏被噎了一下,竟然语塞。 “这层楼也住着我们年级的同学,不光只有你的同学。” “抱歉,可能是我看错了。”鄢敏道歉。 周扶玉见鄢敏退让,竟然更加嚣张,从鄢敏身边走过时,不仅故意撞上她的肩,还意有所指道: “鄢敏姐姐,这个世界是公转的,不是围绕你转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也会有不以你为主角的故事发生的。” 鄢敏皱起眉,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时,周扶玉已经消失在电梯口,她也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 她抱着奇怪敲响徐文兴的门,里面的电视声音开得巨大,鄢敏等了一会,门才被打开。 徐文兴竟然穿着浴袍,现在时间尚早,他怎么也不像养生的人,鄢敏奇怪道:“你要睡觉了?” 没等他回答,鄢敏就弯腰从他的胳膊下钻了进去,电视上正热闹地拨着某部偶像剧,她更惊讶。 “你什么时候会收看这种韩剧了?你不是嫌女气吗?” 徐文兴没有进门,手还扶在门边上,鄢敏这才注意到,他指间竟夹着一根香烟,红色的火星,缕缕烟雾上升。 他没有回答,鄢敏心里觉得不安,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徐文兴弯弯眉眼,笑起来,这一笑让鄢敏又找到从前他的影子。 “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她避开徐文兴的目光,在床边坐下。 徐文兴掐灭香烟,丢进烟灰缸,那里已经有一堆香烟头,散发着烟草的腥苦,令鄢敏皱起眉头。 他把烟灰缸拿进厕所,又喷了空气清新剂。 “鄢敏,抱歉,你出院我没有去接你,你不会怪我吧?”徐文兴苦涩一笑。 “怎么会。”鄢敏局促地捏紧身下的床单,她和徐文兴很少进行这样正经的对话。 “如果想陪罪的话,就陪我玩几局游戏吧。” “好。” 鄢敏和徐文兴都不是纠结的人,几局游戏之后,又回到之前亲密无间的状态。 之后几天,他们有时候出去在景区转转,有时候窝在一起玩游戏,徐文兴一直没问过她那天在病房的奇怪举动,也没问过她和段冬阳的关系,明明之前那么关注段冬阳。 而鄢敏却没那么深沉,还是少女的性格,待了几天就忍不住试探徐文兴。 “阿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为什么问我这个?” “你说呀。” “不知道。”徐文兴避开鄢敏炽热的目光。 “你觉得段冬阳的妹妹怎么样?” “不知道。” “你能不能别问这个问题了?”徐文兴竖起眉毛。 “说几句还生气了。” 她真是想象力太丰富,徐文兴那样的界限分明的人,他最讨厌段冬阳,怎么会和他妹妹纠缠不清呢? 离夏令营结束的几天前,鄢敏和段冬阳又溜出去玩了一次。 其实没有刻意聚在一起。 本来是同学们的集体活动,去博物馆。 鄢敏正全神贯注于一只鸡缸杯,抬起头同学们都不见了,只有段冬阳在她身后。 既然如此,鄢敏也不会放过机会,拉上段冬阳就溜。 其实这些景区大同小异,和段冬阳一起却有一种不同的滋味,天也蓝些,水也绿些,况且在一般人看来,年轻男女逛公园必定是情侣,这样想,又是一番趣味。 段冬阳买了两杯果汁,往里面逛有丝绸店,茶馆和各种小摊小贩店,有个店门口,一个塑料的仿真老头正打年糕,背头在阳光下泛着青色的光,他们看了一会,买了年糕吃。 后来决定去划船,先排队买游船的票,又排队等船,足足等了有两个小时。 拿到桨,两两对望,才发现两个人都不会划船。 原本鄢敏壮志凌云,打算先划到三潭印月,再划回断桥,手中的桨徒然拨弄了几下水面,船只纹丝不动。 他们运气很好,今天没有太阳,却也不冷,是极适合泛舟的天气。 湖面上的风吹到脸上带着鱼腥气,却不见湖中有鱼,鄢敏爬到船边,用手拨弄水面,船只立刻向侧边倾斜。 段冬阳叫道:“小心。” 鄢敏扬起手把水泼向他,“老古董,天天小心小心。” 没想到段冬阳竟然反击,桨一扬,就是一大片水雾。 “段冬阳!” 鄢敏被水糊了一脸,当然不肯居人后,作势要决斗。 岸上的工作人员把竹竿敲得哐哐响,“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原来他们还在工作人员的监视范围内。 鄢敏冲段冬阳做一个鬼脸,表示她没有输,段冬阳也学着她的样子做鬼脸,逗的鄢敏笑得前仰后合。 她干脆仰面躺在船上嗑瓜子,天空的色彩太过强烈,把其他事物都映衬成灰色,远远看见苍苍的山,挤满人的断桥。 渐渐却发现岸上人群离他们越来越近,鄢敏原本以为人群站在渡船上,还担心和渡船撞上,结果那渡船不过是岸上的装饰,根本也没有动,反而是他们的船被风吹得要漂上岸了。 等到她和段冬阳发现这一点,手忙脚乱去摇桨,可是还是晚了,船头碰一声撞向驳岸石壁上,岸上的人们都笑起来。 有个女生热心地教鄢敏怎样摇桨,怎么转弯,最后长叹一口气,仿佛无可奈何似的。 “我到船上来教你吧。” 没等鄢敏和段冬阳反应过来,船身一歪,女生已经稳稳登船,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仿佛很怕她落进水里似的,谨慎地保护着她。 但那女生在船上比在陆地还稳,接过鄢敏手里的桨,不到一分钟就驶离岸边。 “诺,给你。”她把桨递还给鄢敏。 鄢敏这才看清她的脸,极年轻,圆圆的眼睛,像只机敏的鸟。 鄢敏也是第一次遇到比她还自来熟的,出来玩当然要尽兴,新景色新环境,也该有新朋友,这才有趣,便邀请道:“和我们一起玩吧。” 女生也不推脱,挑了根桨就开始教她。 鄢敏很喜欢她的性格,学得也格外认真,等到船真的在她的桨下流畅地向前,她难以置信地咦了一声,顿时笑得见牙齿不见眼睛。 扭过头去寻找段冬阳的身影,没想到段冬阳也在看她。 恰时太阳冒出云层,隔着金色,雾一样的阳光,他黑黝黝的大眼睛,在青绸缎一样湖水上格外柔和,好像落在湖面的月光,见之难忘。 鄢敏这才觉察出西子湖的美丽。 曾经如此天真,以为来日方长,流年似水只有更美好,更美好的等着他们。 以为从此每一天都会像今天这样,绿柳如烟,天高地迥,而段冬阳在她身后,永远笑着看向她,只要回头就能看见。 只要她回头。 正因为那时候那样美好,那样真实,所以她才会更加迷茫,更加寂寞吧? 段冬阳要接过鄢敏的桨,替她工作,鄢敏不给,不嫌累,只觉得有趣。 于是两个女孩嘿咻嘿咻划起来,两个男士反而休息,坐也坐不安稳,相视都是无奈。 越往里走人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们这一艘船,那女生扶着桨唱起歌来,唱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又唱千年等一回。 鄢敏也跟着唱起来,天地苍茫,心无挂碍,不唱歌又能干什么呢? 快乐,只是快乐。 后来就连段冬阳也唱起来,那种无忧无虑,排山倒海的汹涌,现在想起来还是要流眼泪。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鄢敏在异国他乡再次遇到这个女孩,时过境迁,那位姓黎的女孩子竟然一眼认出她。 她的新男伴请她介绍鄢敏,两个成熟的女人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年,那个曾与她们分享巨大快乐的男人。 两人相视一笑,只说是游船认识的朋友。 后来她们在异国又划了一次皮划艇,鄢敏始终觉得没有国内的独木舟有意思,风景也不似国内清新秀丽。 可是两个人在岸边吃完两块巧克力蛋糕,迎着陌生冰冷的河风,不属于她们的风,谁都没有提到回国。 每个人都有秘密。 鄢敏的秘密是怀念。 当她躺在他乡阴冷如冰窟的床板,鄢敏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怀念。 思念像藤蔓自黑暗蔓延,侵袭鄢敏的全身,她痛苦得捶打自己的腿,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 废物,贱人,不光控制不了残疾的左腿,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 但她再折磨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日子是很好很好的,因为有段冬阳,有年轻的自己。 再多次的回忆,也没有当时所感受的幸福强烈。 如果鄢敏的生命所剩不过三秒,要她选出最想回到的时刻,那天他们泛完舟之后的场景大概会入选吧。 第39章 “愿神仙保佑,我与鄢敏年年有今日,永不分离。” 满山的樱花已开,葱郁的粉白包裹着山间石头路,鄢敏隐约看到一角黄墙从树林中露出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上面有座道观。 段冬阳本来不觉得什么,看见鄢敏一手挽着被风吹起来的黑发,在午后的树荫下对他笑,心立刻软下来。 他问:“你想上去看看吗?” 鄢敏点点头,“嗯,想去。” 段冬阳担心刚划过船的她体力不支,却见鄢敏一步三台阶,鸟一样蹦上去,才发觉自己是小瞧了她。 他快步走到鄢敏身边,倒了杯水给她,看见她兴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微笑。 段冬阳道:“你不累吗?刚才运动了那么久,才休息一会,又要爬山。” 鄢敏道:“这算什么。” 她仰着头看樱花,伸手去指其中一朵,袖子顺着动作滑下来,露出一小节细腻的手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阳光下的缘故,简直白得触目。 段冬阳站在她身旁,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突然很想把那只手攥进手心,可是没有那么做,他只是仰头灌了一大口水。 “真漂亮。”鄢敏感慨道。 恰时一阵风吹来,粉色花瓣簌簌,有几片落在她的发间,她扑扑头发,发丝乱飞,一片黑雾中,却侧过脸对段冬阳微微一笑。 段冬阳定定看着鄢敏,“嗯,真的很漂亮。” 他伸手把没抖掉的花瓣拂开,愣了愣,顺了顺鄢敏额角的碎发,替她捋到耳后。 鄢敏定在原地,仿佛浑然不觉似的,只是暗暗握紧水杯。 “段冬阳,你想去什么大学?”鄢敏问完后又自问自答道:“段冬阳,我们去一个有樱花的大学吧。” “你喜欢樱花吗?”段冬阳问。 鄢敏顿了顿才道:“如果去国外的话,那是不是——” 没有说什么,可是几乎什么都说透了,没等到段冬阳回答,自己先脸红起来。 段冬阳问:“你爸爸能愿意吗?” 两个人一同望向远方,绿的山,粉的花,一齐在树下颤抖,他们同时想要一个词,未来。 在少女鄢敏模糊而热切的想象中,她在将来会成为著名的摄影师,扛着长枪短炮全国各地拍照,而段冬阳也在喜欢的领域闪闪发光。 他们会有一间和爸妈一样的房子,鄢敏在花园种满花,而这当然需要段冬阳来料理。 每天早上,段冬阳会给她的面包涂上果酱,鄢敏替他的咖啡加上方糖,两个牵着手吃早餐,说些关于天气的话。 窗外的雨打着窗户,发出沙沙声,猫或狗凑上来蹭他们的腿,要他们的怀抱。 多么遥远,多么美好,想到会和对方一起渡过,就忍不住微笑,再陌生也想要立刻到达。 段冬阳感到手心传来的温软触觉,少女的馨香在一瞬间充盈他的心。 鄢敏牵起他的手顺着阶梯飞奔而上,洋溢着快乐和幸福的花瓣环绕着两人。 段冬阳像个被糖果吸引的男孩,愣愣接受鄢敏牵引。 他记得她白色的裙摆,上面有蝴蝶图案的纱,图案中心缀着珍珠。 记得她运动鞋上露出的一小节小腿,光洁的,高贵的,有力的。 她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勇敢,健康,快乐。她总是像英雄一样,挥舞着马鞭,驰骋于他的世界,而他亦心甘情愿抛弃一切,俯首称臣。 山上是一座道馆,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师傅们都去用餐了,游客也寥寥无几。 她牵着他的手走进院落,殿内正中间供奉着巨大的太上老君像,半合的眼眸有着看透一切的智慧。 段冬阳取了三支免费的香,对着香炉旁的蜡烛点燃,侧过脸看到鄢敏立在一旁。 她拱着手,虔诚地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在为谁人祝福祈祷些什么。 段冬阳举着香走到她身边,也闭上眼睛,耳边唯余沙沙的签文作响。 那一霎听不清鄢敏在念叨什么,可是段冬阳清清楚楚听到遥远庄重的声音,他知道那来自他的内心。 “愿神仙保佑,我与鄢敏年年有今日,永不分离。” 他跪低到尘埃里,在一片香雾中,俯首叩头。 他听到鄢敏也在他身边跪下来,睁开眼,伸手去扶她,却见她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看向自己,那眼睛笑笑,松香中传来点点甜蜜。 她的嘴唇张合,声音很低,可是清清楚楚传入段冬阳的耳朵。 “段冬阳,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你就这么喜欢我吗? 段冬阳此生不会忘记这个场景,永远不会忘记这座小山,这片花海,因为她在他身旁。 比他今后任何一个梦境都真实,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每一个毛孔,注意到她每一次呼吸,那目光扫在脸上痒痒的,带着无限眷恋和信任。 周边是黄墙,地上铺青石板,金漆几案,檀香的白烟袅袅。 这里连呼吸都凝重庄严,这里的一个承诺等于一生,就是打个喷嚏,只怕也比别的地方沉重些。 段冬阳避开鄢敏的目光,“你怎么知道我祈祷的和你有关?” “难道你不是吗?”鄢敏站起身。 段冬阳也站起来,替她拍拍白裙下摆的灰尘,微笑道:“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人。” “是不是嘛?”鄢敏缠着段冬阳不放。 “你肚子不饿吗?”很生硬的转移话题,段冬阳指着不远处道:“这里有素斋。” “段冬阳,你这个人好没劲。” 鄢敏偏过脸,一缕阳光打在她脸上,连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段冬阳就想起生气的小猫,绒绒的脸。 “那什么有劲?”段冬阳问。 “坦白从宽。”她瞪他一眼。 段冬阳挑起眉,“抗拒难道你还要惩罚我不成。” “懒得和你说话了。” 鄢敏向吃饭的地方走去,段冬阳却又凑过去和她说话,问她:“你呢,你刚刚在祈祷什么?” 鄢敏没说什么,可是脸上飞起一片红晕,脚步也快了。 段冬阳突然心里一恸,快步跟上鄢敏,主动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柔软温暖。 鄢敏一僵,抬起头去看他,仿佛很难以置信似的。 段冬阳回头看了一眼庄重严肃的神像。 神仙在上,不敢妄言。 他认真嗯了一声:“是的。” 她知道段冬阳包袱重,负担重,不知道怎样去爱人,因为成长中没有人教过他。 这一段时间她试过很多次,缠着问他对她的感觉,或是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段冬阳不是闭口不言,就是答非所问。 今天突然坦诚,虽算不上热烈,也算不上明确,只说是的,也不知道是的是哪个,是他刚刚为她祈祷了?还是他,他真的有那么地—— 鄢敏只想到一半,就感觉心飘飘然,像要飞起来。 装在套子里的人,这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 但见他沉默着,眼神中透露出无限的怜爱,纵是她柔情万千,也不忍心细究下去。 当然,也不必细问。 他们之间根本无需累赘的承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 一切都没变,一切又变了。 其中奥妙只有他们知道,只有他和她清楚。 就够了。 何况那象征着承诺的耳环,还在她手里呢。 其实在他把东西交给她的那一秒,他们之间就不一样了。 她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就像春天是生长的季节,鄢敏的第一次爱恋却在夏季疯狂蔓延,她旺盛的情感像雨后春笋一样长势喜人。 不知道段冬阳是怎么想的,反正她无时不刻都想见到他。 或许是因为她本来也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没有下降,反而因为经常和段冬阳待在一起,日渐上升。 她老豆高兴地大拍桌子,一连送了她好几台相机,都是鄢敏梦寐以求的型号,不过可惜的是,她最喜欢的一台放在茶几上,让弟弟给摔坏了。 那天她快快扒饭,想早点吃完,好出去拍照。 她听说很多摄影大牛都用这台相机,更觉得自己离自己的摄影梦更近一步。 她一直盯着相机,只是夹个菜的功夫,就听到客厅传来嘭的巨响。 冲过去,已经晚了,相机早四分五裂,鄢敏忍不住发火,“阿言!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动我的东西吗?” 阿言已经会顶嘴了,整天吵吵闹闹很讨厌,“你不应该放在这里。” “我要出门,不放在这里放在哪里呀!放你房间吗?” 阿言一缩脖子,他显然在这个家极度缺乏安全感,并不认为这里有他的房间,急忙道歉:“对不起,姐姐。” 鄢鸿飞也走过来,“再买一个就好了,你吵吵闹闹什么?” “这个型号很难买的,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呢。” 其实鄢敏听到阿言道歉就不忍心责怪他了,老豆一来,她又忍不住委屈,撒起娇来。 鄢鸿飞也没想到这一层,“那你用别的好了。” “不一样的呀。”鄢敏嘟囔道:“你根本就不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忘了阿言的存在,小眼睛想寻找妈咪的身影,这个家唯一会维护他的人。 可惜看来看去,每一个人都比他高,都比他壮,可是没有一个会保护他,心疼他。 庄杰闻声过来,见到外甥女受委屈,上来就把阿言扒拉到一边,“去去,别处玩去,别在这碍事。” 鄢敏正和老爸吵得水深火热,最后发现自己根本争不过他,她烦躁地挠挠头,看一眼阿言,叫喊道:“烦死了,要是他不在这就好了!” 小阿言看着姐姐的背影,他的腿太短,根本追不上她的步伐。 而且他的手也好痛,好像在流血,他只能把手指含在嘴里,傻傻地含在嘴里。 他太小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就像他太小了,抱不动姐姐的相机,不能把它收回安全的柜子里一样。 他太小了,太无力。 第40章 周扶玉的秘密 临近毕业只有半学期了,鄢敏这一向收了心。 用蕊蕊的话来说,就是总算知道图书馆的门朝哪个方向了,鄢敏不光知道,简直快比家门还熟了。 她和段冬阳也快毕业了,虽然鄢鸿飞没有名校情结,对她唯一的要求是上本地的大学,学公司相关的专业。 以鄢鸿飞在本地的影响,和鄢敏的天分,她就是躺着也能进本地最好的大学。 段冬阳天资聪明,也不在话下。 只是他除了考进最顶尖的学校,还铆足劲要以全校前三名的成绩,学生代表身份毕业。 这就有难度了,纵然他聪明,可是这里聪明的学生遍地,要想成为其中的佼佼者,除了头脑外,还需要经年累月的基础。 段冬阳没有殷实基础,只能用勤奋来拼,把图书馆当家回。所以两个人约会的地点常常是图书馆,或者图书馆楼下的牛肉面摊。 有一次深夜,从图书馆出来,下了大雨,段冬阳放在门口的伞被人偷走了,鄢敏顺手拿了别的伞给他,段冬阳死活不要。 鄢敏向他解释:“你傻呀,别人拿错了伞,把你的拿走了,把自己的落在这了,我们再随便拿一把就好了,何必要淋雨。” “那要是我们也拿错了怎么办?不就会多一个无辜的人淋雨。”段冬阳道。 鄢敏歪着头,在她看来,假如生活是一片大海,鄢敏会选择坐飞机,坐渡轮到达彼岸,而段冬阳只会选择游泳。 在他看来一切小机灵都是作弊,是不踏实且可耻的,迟早自食恶果。 哪怕船上有人向他伸出手,他也会再仔细阅读一遍规则,然后朝着茫茫大海伸出双臂。 段冬阳就是这样死板的人。 和他一起骑电动车,即使没有交警,他会把头盔带得严严实实,没有车也不会逆行。 鄢敏往往被他的一丝不苟气得牙痒痒,惊讶他到底是哪个世纪的古人,可是段冬阳却面色如常,柔和却坚定地坚持自己的原则。 她也只好叹口气,或许是她天性过于自由烂漫,才会被段冬阳这样墨守成规的人吸引。 不过也多亏了段冬阳的坚持,鄢敏在最近的考试中都异常出色,被选为学生代表,而且还要在成人礼上发言。 段冬阳也被选成学生代表,只是没有发言的机会,但他表示会在鄢敏演讲完后,给她最热烈的掌声,并且第一时间上台献花。 鄢敏笑嘻嘻的,她在心里规划,等到段冬阳献花,她就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不知道最低调,不爱出风头的段冬阳,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而鄢鸿飞和庄臻很为鄢敏作为代表发言感到欣慰。 事实上他们一直都觉得鄢敏是个聪明懂事的女儿,唯一头疼的是,这个女儿太过聪明,常常做出一些超出公婆俩思维范围外的事,令鄢鸿飞头疼。 好在鄢鸿飞资本雄厚,可以令女*儿肆意驰骋,无论发生什么,他愿意为她兜底。而他也有意培养鄢敏的叛逆,不愿意她和常人一样平庸,愿她活得肆意潇洒。 两个人在最好的酒店订了最豪华的席面,大肆宴席亲戚朋友,庆祝鄢敏毕业。 鄢敏阻止过,觉得太过夸张,但是鄢鸿飞说,好不容易把你养这么大,难道还不准我们庆祝一下了? 为了女儿能更开心些,他经过多方寻找,总算在成人典礼前,淘到女儿想要但是被砸坏的那款相机,只等成人礼结束就献给她。 其实,他不光是为了女儿的成绩骄傲。 那是他和庄臻的孩子,是庄臻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和庄臻血肉相连,相同相通。是庄臻的副本,他怎么能不骄傲呢? 他见过庄臻为了生她,满头大汗,叫痛三四个小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甚至会恨一个小婴儿,恨不得她化成一缕凉润的烟溜走。 他宁愿永生不要小孩,也不要庄臻痛苦难受,在一片血腥气中苦苦挣扎,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庄臻疼得排山倒海的时候,他咬紧牙关,在病房里踱步,一遍遍后悔着自己的决定。 可是当庄臻用额头抵住鄢敏的小额头,一滴泪水无意识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白色的医护服上。 他知道他和庄臻之间,从此多了一座桥梁。 他阴暗而扭曲地想,哪怕庄臻再否认一千遍他的存在,鄢敏就是巨大可移动的活证据,证明他们相爱,证明他们曾经激情而热烈。 只要鄢敏还在他身边,庄臻就永远不可能离开他,永远不可能! 鄢鸿飞不止一次为这个完美的计划感到可耻,常常一个人垂泪不止,可是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办呢? 一味紧握固然可悲,可是放弃,也只有更是一场空罢了。 他不想要和庄臻是一场空。 典礼的前一天有一个小型的舞会,鄢敏和段冬阳都参加了。 现在段冬阳更像是她的保镖,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可是他不和鄢敏跳舞。 也有几个低年级的女孩子来邀请他,都被段冬阳拒绝。 鄢敏挤挤眼睛,用肩膀撞他:“别害羞嘛,我来教你。” 段冬阳不语。 恰好这个时候有男同学来邀请鄢敏,舞池内灯光炫目,欢乐气氛洋溢,鄢敏刚要答应,手却被另一个人牵起。 鄢敏慢慢教他怎样动腿,怎样回旋,她把头轻轻搁在段冬阳肩膀,感受到布料下身体传来僵直,忍不住微笑。 校服的布料滑腻柔软,灯光下泛着蓝色的光圈,段冬阳的下巴就在她头顶,他沉重的呼吸带着温热,喷在发间,痒痒的。 想到他们步调一致,想法一致,随着音乐轻柔摆动身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旋转,旋转。鄢敏的心中便生出一种迷乱的狂喜,抓不住,摸不透的喜悦,直沁入五脏六腑里去。 意乱神迷中鄢敏却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死死盯着他们,这个人的出现,让鄢敏感受到一阵反感。 她没有停止舞蹈,反而直直回望回去,直到那个人收回目光。 鄢敏直截了当问段冬阳:“周扶玉是你亲妹妹吗?” “不是。”段冬阳低声道:“是我妈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的孩子。她家也够可怜的,能来上学,要感谢你爸爸,他是个好人。” 鄢敏不说话了,她虽然大大咧咧,但懂得向来点到为止,多的话一句不多说,若是对方在乎,自然会追问。 果然段冬阳立刻发现鄢敏的反常,问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 鄢敏道。 她抬起头,因为静电,额角碎发齐齐飞出来,乱蓬蓬的,刚想伸手去捋,他已经伸出手轻轻替她抚顺了,别在耳后。 “你说吧。” 段冬阳低下头,安静地看着她。 鄢敏这才悠悠道:“我感觉你妹妹怪怪的。” 段冬阳皱起眉:“哪里怪怪的?” “不知道,就是感觉。” 连鄢敏也觉得这个理由简直不像话,可是自己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提到这些,她鄢敏从来不在没有明确证据的情况下,说别人的是非。 “我觉得她看我时阴恻恻的,好像很讨厌我。” 段冬阳笑起来,“会有人讨厌你吗?大小姐。” “真的,我的感觉很准的。” 鄢敏回忆着周抚玉看她时的眼神,却始终描述不出那种阴冷的感觉,最后干脆摆手。 “算了算了。” 她不愿意让外人打扰了他们难得的静谧,那天下午过得很充实,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只记得快乐的音乐始终在耳边回旋。 唯一的一点败笔是跳完舞后,鄢敏顺手拿了餐车上的两包饼干准备回去吃,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饼干里面有榛子,于是鄢敏把两包饼干扔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而刚踏进院子,鄢敏就感觉段冬阳家那侧的的栅栏处传来响动,她在那响动消失前,跟了过去,果然看到意料之中的人。 她原本想视而不见,可是栏杆后的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鄢敏,鄢敏,你别走。”周扶玉叫道。 鄢敏实在好奇她到底想和她说什么,她们有什么好聊的,忍住不耐烦,转过身问:“什么事吗?” 鄢敏没想到的是,周扶玉比她更不耐烦,圆圆的眼睛里写满厌恶,令鄢敏毛骨悚然,因她实在想不明白,才见过几次面的人,怎么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周扶玉道:“我知道你不屑跟我说话,我也是。像你这种大小姐,目中无人惯了,但我不是你能小瞧的。” 鄢敏忍不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扶玉仰起头,她比鄢敏矮些,这样一来,她脸上的理所当然,鄢敏看得一清二楚。 “明天的毕业典礼你不能参加。” 近乎命令的语气。 鄢敏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更多是莫名其妙,“我毕业,我不去,难道你去吗?” “反正你就是不能参加。”周扶玉执拗地道。 鄢敏只当她是痴了,她转身想回屋,不再理她,却听见背后传来她的声音。 “鄢敏,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40-50 第41章 “我怀孕了,是徐文兴的。” “不想知道。” 鄢敏直截了当道。 她在周扶玉脸上看到类似惊讶的情绪,觉得十分快意。 周扶玉越是这样卖弄,她就越是要做出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死道友不死贫道,鄢敏那样要强,连赌气也比别人更执拗。 “你这样坏的性格,真不知道我哥怎么忍得了你的。”周扶玉冲鄢敏的背影喊道。 鄢敏终于停下脚步,也才想起来身后的人不是别人,是段冬阳妹妹,看在段冬阳的面子上,她也不会主动和她做敌人。 “你想说什么?”鄢敏问。 “一提到我哥,你果然回头了。”周扶玉眯起眼睛,青涩温柔但洞察一切:“你很喜欢他吗?” 鄢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房子,天色尚早,老豆还没回家,她压低声音说:“你有话就说,不要提别人。” “如果你很喜欢他,你就能懂得我的心情。” 周扶玉目光缥缈,焕发出陌生的光彩,仿佛在怀恋某个并不在这里的身影。 在凉润的黄昏中,鄢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孩子的柔软,与周扶玉外表相称的柔弱,令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有一瞬间,她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周扶玉咬着唇,直视她的时候,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勇,像小火星一样的勇敢,如米小的一点,却可以将森林毁得面目全非。 她把纤纤玉指挪到腹部,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柔情,这种温柔与她年轻的面容大大相悖,惊得鄢敏几乎尖叫起来。 “你,你!你不会?” “是的。”周扶玉毫不掩饰。 “我要走了。”鄢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周扶玉哪里给她这个机会,没等她离开就叫道:“是徐文兴的,是夏令营第一天晚上有的。” 鄢敏被冲击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冷静了半响,才问道:“徐文兴知道吗?” 又问:“你哥知道吗?” 周扶玉的沉默说明了一切,鄢敏道:“你应该去找他们,不应该找我。”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回归平静,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要太过惊讶,而吓到对方,让这个敏感多思的女孩伤心。 “你尽管告诉他吧,我不会打掉的。” 周扶玉低头看向肚子,抬起头看着鄢敏,黝黑的眼珠像小猫的眼睛,憨态可掬天真烂漫。 鄢敏不禁汗毛直立:“你会害了徐文兴,你会害了他的!” “你明天不要去成人礼好不好,明天徐文兴会向你表白,我会沦为笑柄的。” 周扶玉的眼里闪着孤傲悲凉的光芒,可她说出来的话实在让人发笑,在鄢敏眼里,周扶玉现在的行为幼稚得不像话,她总嘲笑鄢敏以自我为中心,她又何尝不自私呢? 徐文兴也好,鄢敏也好,甚至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于她而言,都只是工具而已。 毫无心理负担地提出要求,无论这个要求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负担,她只要眨着不谙世事的圆圆眼即可,因为在她看来,当她需要时,全世界都要为她让路。 鄢敏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讨厌自命不凡,讨厌傲慢,偏偏自己才是最自命不凡,最无同理心的那一个。 “不可能,我明天还会代表学生发言,我不能缺席。”鄢敏断然拒绝。 “让我哥代劳就可以。”周扶玉厚颜无耻地要求道:“他会乐意的。” 鄢敏冷笑:“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徐文兴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等我养下孩子,嫁给他,我们也会是朋友。而且你不是喜欢我哥吗?以后咱们就是好姊妹,我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的。你愿意和他怎样都好,我不会干涉的。” 鄢敏听着听着就要笑出声了,这个人到底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有多高,才能说得出这种话,脸皮有多厚,才能用这种东西当做条件来交换。 鄢敏冷哼一声道: “首先,我和谁在一起,不需要你的祝福。而且即使你和段冬阳从小一起长起来,你是她妹妹,也未见得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比我重。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鄢敏叹一口气,苦口婆心说: “徐家不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孩子进门,这样下去,你只有变成一个悲惨的单亲妈妈。” 周扶玉见鄢敏说不通,就开始给她泼脏水: “鄢敏,你是不是就觉得,徐文兴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一个人霸占着两个男人,等玩完我哥,榨干他的价值之后,好转头嫁给徐文兴。你下的好大一盘棋呀。” 鄢敏勾唇一笑,“你这个思路我倒是没想过,不过是个好主意,我会考虑的。” “你!” “我什么?像条狼一样虎视眈眈,等着肉从别人嘴里掉出来的人是你,不是我。” 鄢敏看一眼周扶玉的肚子,尖锐地接过话头: “我鄢敏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于去抢别人嚼过的东西,我嫌恶心。更何况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作筹码,低声下气乞求残羹冷炙,我可做不来。” “我知道你嫌我下作,但是如果你是我,相信你会比我更下作。” 周扶玉面色铁青: “哼,走正道。考试,学习吗?就算是考到最好的学校那又怎么样呢?勤工俭学完成学业,毕业依然是人下人,给你和徐文兴这样的人打工,一辈子受人管,被人指使,有一天是为自己活吗?” 鄢敏瞪圆眼睛,惊讶地看着周扶玉,而周扶玉近乎歇斯底里,她显然把这当做她最后的机会了。 “你不懂,因为你一出生就有人替你准备好一切,你一天班都不用上,照样有肉吃有衣服穿有车开。像我这种人,前一天不劳动,第二天就饿死了!你们这些有钱人活一天,抵我活一年,吃得饱饱的,抹抹嘴,就觉得我向上爬是恶心?追求更好的生活是恶心了?你知道什么是恶心吗?早晚打卡是恶心,听猪头老板开会是恶心,像蝼蚁一样勤勤恳恳,但毫无积蓄是恶心!” “所以你就要像一条水蛇一样缠住徐文兴,徐文兴做错了什么?” “他有钱,他就错了!” 周扶玉尖叫着道,不过片刻她就恢复冷静,换上一副笑脸,劝慰鄢敏: “你们随便从身上拔一根汗毛,就够我和我哥舒舒坦坦活一辈子了,何必那么吝啬呢?” 鄢敏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敲诈描述得那样理所当然。 她从来没想到有人的道德底线那样低。前途,生命,□□,一切一切都可以拿来当筹码,来换钱换车换房。 她把一切有钱人都当成自己的三级包,却忘了别人的财富也浸满了血与汗,拿在手里是腥又臭的,不比自己挣好受到哪去。 而周扶玉显然无所谓腥臭,她扶着肚子,稳住自己的情绪,她想装作不在乎鄢敏,可是还是忍不住最后警告鄢敏: “随便你明天去不去典礼,我只是要告诉你,不管你接不接受徐文兴的表白,最后的赢家都会是我!!” 鄢敏脚一软,差点站不住,两旁的花圃传来一阵幽香,鄢敏闻着有些头晕,魂不守舍回到家,却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问过郑阿姨才知道,原来他们今晚有饭局,而舅舅又在外面鬼混,一般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鄢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她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老豆该怎么办。 大人总有办法,再一个,老豆处理事情,她也信得过。 她一脑门子官司,郑阿姨却在她房间待着不肯走,鄢敏不得不耐心地问她:“阿姨,有什么事吗?” 郑阿姨犹疑着道:“阿敏,阿姨能不能请你照顾一下阿言,你看你爹地妈咪马上就回来,我也联系了其他阿姨过来,只需要一小会就行,郑阿姨的孙子生病了,阿姨想回去看看。” 鄢敏长舒一口气,“阿姨,这算什么事啊,你尽管去吧。小弟弟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咱们的关系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帮。” 郑阿姨千谢万谢地离开了,鄢敏骤然想起周扶玉刚才说的,受人管,受人指使,不得自由。 或许她的话也有些道理。 她也是一阵心酸,不待细想,阿言就推门进来了。鄢敏笑着抱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逗他玩,给他读故事。 可是心里始终想着另一件事。 这件事涉及到徐文兴,她就不能置身事外。但也不能不经过徐文兴就传播出去,思来想去,她还是得先告诉徐文兴,看他要怎么做。 其实周扶玉今天说的,她刚开始是半信半疑,想到那天在徐文兴门口碰到周扶玉,再加上阿文异常的神色,她也就不得不信了。 但不论真假,徐文兴还是越早知道越好,毕竟这种事涉及一辈子,她拖着不说,不是害了人家了吗? 鄢敏考虑周全,给徐文兴打去电话,恼人的是,怎么拨都占线,她共同朋友打去电话,请别人找他,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心乱如麻,最终决定还是得去徐文兴家一趟。 出门前阿言一直喊饿,鄢敏猜想郑阿姨一定有没有好好喂他,说不定又用一些面包来敷衍他。 家里的阿姨们在郑阿姨的带领下,总是对阿言抱仇视态度,只把鄢敏当做这个家唯一的孩子,未来的主家。 她纵然心疼阿言,却无立场对郑阿姨有怨言。 只好亲自给阿言找吃的,巧的是原本总热着吃的的厨房,今天空空如也,也许是因为郑阿姨的孙子生病,她无心做饭。 鄢敏也没耐心下厨,给阿言重新做吃的。 心烦意乱时,却在书包里摸出一包饼干,鄢敏也不知道这饼干哪里来的,或许是上次吃剩下的。 阿言哭闹得厉害,她还是坚持检查了包装袋,确定没有榛子成分,才拿给阿言。 临走时,她再三嘱咐,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乖乖睡觉,阿言都一一答应了,她看着他合上睡眼,才从家里离开。 鄢敏骑着单车,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徐文兴家,却被告知徐文兴不在家。 她无法向徐文兴父母吐露这件事情,只好打道回府。 这一路上始终觉得不安,她却猜不透这不安感来自哪里。 其实鄢徐两家隔得极近,不知道怎么的,短短一截路,起了一身的汗。 背部的白棉T恤被汗打湿,紧贴着肌肤,风一吹,寒孜孜的,像掉进冰窟一样,身上暖意一点点蒸发,只剩下森冷的寒意。 鄢敏惦记着在家的阿信,恨不得骑快些,再快些,其实阿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次不知道为何,心慌得厉害。 也许是那天的月亮太大太亮,像湖面凝结的薄冰,冷得人心直打颤。 或许是刚下过雨,路面湿漉漉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风声人声沉进水里,空气中漂浮着落花的味道,甜腻得让人作呕。 又或许是她每次踩下踏板时,车轮滚滚,水浪中卷起的哭声,隐隐约约,仔细听又听不清了,可是离家越近,这声音就明显。 总之,这是灾祸的信号。 在这些信号指引下的鄢敏也变得糊糊涂涂,只看到自己家的门,就仓惶地向马路对面骑,小区里虽然空无一人,却不知道哪里突然开来一辆轿车,刺目的远光灯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 那白色在眼前放大再放大,足像月亮那么大,鄢敏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瞎了,可是没有,因为她清楚看到手掌上的血迹,是从自行车上跌倒,摩擦地面导致的。 伴随着司机高亢的咒骂,鄢敏感到一阵刺痛,却不是来自手掌。她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清清楚楚感受到那里传来近乎哀悼的忧伤,这是她同母异父兄弟给她传来的信号,是来自脐带处的震动。 鄢敏推开司机的手,跌跌撞撞向家跑去。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感失灵,而事实证明造物主之巧夺天工。 他们流同样的血,长同样的样貌,自然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和恐惧,这是上帝在他们出生前就赐予他们的天赋。 但从今往后,这亦是惩罚。 看到阿信僵紫的小脸的那一刻,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抽泣声,她犹豫地伸出手去,可还没碰到阿信的瞬间,整个人就直直向后仰去。 鄢敏瘫软在地板上,唯一记得的是拨电话求救,手却颤抖地连开机都开不流畅,后来她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才稳住手指。 她听到自己尖锐的声音,像指尖摩擦玻璃发出的怪异声响。 “救命,救命——这里有一名过敏患者,疑似因过敏引起窒息,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相框上,那被鲜花簇拥着的正是庄臻,而她的一双儿女,像两棵树苗依偎在她膝盖,顽皮可爱,纯真无邪。 这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42章 是我害了阿言 鄢敏的记忆是从医院长长的过道开始的。 她也就是那时候知道,原来白色的夜那样冷,冷到蜷起身子,冷到浑身颤抖,冷到连座椅都跟着哭泣。 尖叫声,仪器声,咒骂声,无数声音卷着冷风袭来,这里大概是全港最吵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因为这里的热闹而感到欢欣。 这里是被上帝诅咒的凄冷之地,她是被上帝发配的罪人,戴着无形的枷。 手心的血顺着掌纹滴到校服裤子上,鄢敏仿佛看见红色的地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一个红色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她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她如果这个时候死了,变成野鬼飘走,就不必再面对接下来的残忍景象了吧? 偏偏她还是那样健康,那样完整。 她真切听见隔壁一对夫妻的聊天声,看到白色的灯光一晃一晃打在头顶,想到活泼的阿言现在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心像针扎了一样,更觉得一阵凄凉。 人间在地狱,地狱在人间。 鄢敏用手捂住脸,终于坚持不住,终于啜泣起来。 她想靠在靠背上,可是身子虚溜溜的,止不住往下滑。就要滑到地上,她拿手去撑椅靠,手上的伤口一碰到异物就痛得火辣辣的。 可是她故意让自己疼,刻意对着伤口用力,那种细密的疼痛,针尖一样在血液游走,拨弄每一处伤痛,绞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想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想着他不尽职的姐姐离家那段时间,他是不是也这样痛,是不是也哭天叫地得不到救助。茫茫人间,尽是无奈。 当红色水肿攀上他的脖颈时,他会不会在怨他的姐姐? 因为她,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的对待,因为她,他没有体验过完整的爱。 她爸爸夺走他妈妈,她又夺走他妈妈的爱。 他被困在那么小的身体里,不能为自己申辩,不能为自己争取,一定很委屈吧?一定很无力吧? 鄢敏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隔壁座椅那对夫妻扭过头,讶异地望向她,泪眼朦胧中已经看不清。 她只记得自己的泪仿佛流不尽了,无穷无尽地流泪,天昏地暗地流泪。 泪水顺着脸颊淌到衣领上,白色立领衬衫湿哒哒贴在脖颈,像是糊了一层黏液,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才知道,大概是成人礼的第一天就哭泣,所以成年以后的每一天都要流泪了。 恍恍惚惚中看到黑洞洞的窗户,她想,总不如就是一死. 如果弟弟真的抢救不回来了,她欠爸妈一条命,还给他们一条命好了。 她到了下面,也好照顾他。 阿言那么小,他还不会做饭,他还不会穿鞋,那种繁复的鞋带,每次都要鄢敏帮他绑上蝴蝶结。 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行呢? 那双手还那么娇嫩,那么小巧,他像一只羽翼稚嫩的小鸟,尚没感受过天空,就被残忍剥夺飞行的机会。 而刽子手是他的亲姐姐。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一再检查过,配料表里没有榛子。 再一个,她也对榛子过敏,她从不会碰与榛子相关的东西,更别说把含榛子的饼干放进书包里了。 可是要怎么解释,那确实是她的书包,也确实是她的饼干。 是她亲手递给阿言,看着他吃下去。 是她害了他! 她垂着头默默落泪,突然看到地板上多出一双男士皮鞋,心里一惊,抬头一看,却是爸爸。 鄢敏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扑到爸爸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鄢鸿飞看到女儿满脸血迹,也是一惊,说话已经打颤:“阿敏,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鄢敏的身体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抽噎。 鄢鸿飞感到肩头传来湿润,也是心头一软,一阵酸楚,伸手抚着鄢敏的后脑勺,轻声安慰道:“好了,爸爸来了,爸爸在这呢。” 从前受过一点点委屈,总要回家扑在爸爸妈妈膝上哭诉,哪怕芝麻粒大小的事,一分一厘说出来,心里就没有空白,因为知道父母会替她填满这些阴影。 可是现在的她呢。 有什么理由跟爸爸倾诉?又有什么脸面跟爸爸倾诉呢? 眼泪像雨一样落下,西装的材质并不吸水,爸爸外套冷冰冰贴在脸上,像生铁一样冷。 “是我,是我害了阿言,饼干是我给他的,但是我不知道里面有榛子,我不是故意的。” 鄢敏仰起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睛因为眼泪而晶莹,分明是个孩子,却有着和孩子的天真截然不同的惊恐与不安。 “爸爸,你要相信我!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鄢鸿飞拍拍鄢敏的背。 可是不够,还不够。 这颗惊吓过度的心需要更多的安慰,“爸爸,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检查过包装,真的检查过,没有榛子,才给阿言吃的,我——” 还没有说完,她的话淹没在另一阵动静里,庄臻被庄杰搀扶着走近。 鄢敏明显感觉到爸爸浑身一僵,他全部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怎么回事,不是不要让你姐来吗?”他厉声质问庄杰。 庄杰瞥了一眼鄢敏,那眼神代表着母亲,像刀一样刮过鄢敏的肌肤,令她的心四分五裂。 “姐夫,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她怎么不来?” 鄢鸿飞叹一声气,推开尚在哭泣的女儿,走到妻子身边,搀扶住她。 “你身体不好,阿言有我们照顾的呀,何必过来,又要伤心。” “兄弟相残,难道我在家里待着,就不担心不伤心了吗?” 庄臻说完这话,才意识到鄢敏在不远处,及时住嘴,可是已经说出口。 鄢敏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庄臻的眼睛。 她令她的孩子,她的生命受苦,又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原谅呢?她现在一定很讨厌她吧,一定恨不得没生下她来才好。 其实鄢敏也一样想。 如果自己没出生,庄臻过着的,应该另一种生活吧? 鄢敏终于支撑不住,流着泪从父母身边跑走,等电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幻想,爸爸或者妈妈之中哪一个能追出来就好了。 哪怕是质问她,指责她,谩骂她也好,她也可以为自己解释,她真的有检查过包装袋!好过这样谁也不说话,默认她是蛇蝎心肠,妒妇转世。 她是他们养大的女儿呀,十几年长在膝下,看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她呀! 鄢敏仰着头,感觉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从心里倒流出来的血,丝丝冒着冰碴,扎得眼睛生疼。 那天的成人礼她到底没赶上,本该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意气风发发言的时刻,鄢敏缩在阿言一米五的小床上,把头抵在柔软的儿童床垫上,耳边似有孩提的笑声,像是几个月前,阿言背着手,摇头晃脑背海棠微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背到海棠时,总是要把棠背成糖,因为贪吃,还没背完,就急着管她要吃的。 小朋友笑起来的脸,像娇艳的花,集天地间的至纯和至善。那么动人,想想又要掉眼泪。 那些依稀的记忆,呼啸着闪回,仿佛还是在昨天,伸手就能掐到阿言的小脸,妈妈会端着水果走进来,爸爸会扶着妈妈的肩。 鄢敏仰躺在床上,简直害怕睁开眼,害怕一睁眼就看到灰暗的灯,空无一人的房间。 那天夜里风声急急,簌簌打着窗户,她始终睡不好,这个家没有人睡得好。 而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阿言住进重症病房的那几天,爸妈几乎不回家,一向关心她的爸爸,也对她不闻不问,是郑阿姨照顾她的起居。 郑阿姨一再道歉,甚至垂泪,如果她没有离开,她最疼爱的大小姐,就不会背负如此骂名。 那天的事终究没有瞒住,鄢敏几乎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谈资,都说她是为了家产毒杀弟弟,连理由都给她想好了,鄢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而让她意外的是,返校后,学校八卦的中心人物,竟然不止是她。 还有徐文兴。 在周扶玉怀孕传闻传出的第三天,徐文兴被父母接离开校园,一同消失的,还有周扶玉。 这无疑是侧面印证传闻,人们热火朝天讨论这段恋情的同时,也在为这段恋情惊讶,惊讶那瘦的像豆芽菜的大陆女生,竟然可以和拥有商业集团的徐公子恋爱。 要知道徐文兴一向是鄢敏的跟班,难道徐公子不爱粉蒸肉,改吃排骨了?真是费解。 而面对那些或暧昧或嘲弄的目光,鄢敏也只有无奈避让,向来跋扈的大小姐,如今像拔去锋芒的刺猬。蕊蕊替她出头,她也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开。 她知道自己选了最窝囊的方式,这样做只会让造谣者狂欢,可是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了?为自己辩解,只会让爸妈厌恶罢了。 她也试过和妈妈解释,可是妈妈的目光直达她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她知道她嘴上说着相信她,可是行动上依然对她有所防备。 她是爸爸的孩子,她天然地让她有所戒备,即使鄢敏也是从她肚子里生下来的。 最让鄢敏寒心的其实是爸爸。鄢鸿飞虽然一切待她如常,可是从不在妈妈面前维护她,他只是看着妈妈的脸色做事。 到这天,鄢敏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有一个人说过,潮水褪去之后,才会发现谁没穿泳裤。 鄢敏花了很久时间去消化没有底裤的羞耻,她告诉自己,只要找到证据,找到证据证明饼干不是自己的,妈妈会重新温柔,爸爸会重新可靠。 她想很久,始终觉得奇怪,那一晚她想做的两件事,都一一落空,而她最担心的两件,竟然统统发生了。 她不禁要怀疑,究竟是上帝的剧本严丝合缝,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鄢敏也求神拜佛,可是她知道自己没做亏心事,没有鬼敲门。 究竟是哪个人扮魑魅魍魉作妖? 鄢敏知道段冬阳在看着自己,他从上午她刚来时,就关注着她,鄢敏总能感到脸色淡淡的目光在瘙痒。 一个纸条传过来。 “你没事吧?” 鄢敏在那一瞬间几乎落泪,想不管不顾对着段冬阳不吐不快,她有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奇怪,要向段冬阳倾诉。 可是张开嘴,又摇摇头。 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会接受吗?他和妹妹那样好,能接受那段荒诞又现实的对话吗? 恐怕他现在都以为自己妹妹是被人引诱,周扶玉是单纯善良的小龙女,而徐文兴是尹志平。 他唯恐不能手刃了他,怎么会接受她的话呢? “我没事。”鄢敏回答他。 可是脸上分明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又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写的是: “我相信你。” 鄢敏问:“为什么?” 纸条再次递回来,只有短短六个字,可是鄢敏几乎落泪: “因为你是鄢敏。” 鄢敏却更加失去了倾诉的欲望。 他相信她就够了,还要多说什么呢?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除了毁了周扶玉在他心里的印象外,根本毫无用处。 虽然她并不同情周扶玉,甚至巴不得别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可是她害怕段冬阳脸上出现失望的表情,揭穿她,也不能挽回她做过的事。 而且鄢敏现在也没有完全的证据,来证明那晚曾存在的对话。 她鄢敏不做也罢,要做就要干净利落,不能拖泥带水,这是父亲教给她。 鄢敏想去找徐文兴帮忙,可是到了徐家却被关在门外,徐妈妈一脸尴尬又无奈的表情请鄢敏离开,看来徐文兴的日子也不好过。 鄢敏不停寻找着证据,脑子没有一刻不在转动,终于还真让她发现了点什么。 那就是在院里的一只耳坠。 她仔细分辨过,这只耳坠,不属于妈妈,也不属于爸爸,更不可能属于她,就凭上面独特的索玛花团案,以及专属女士的造型,她就能猜出来,这耳坠来自谁。 某个最不可能来到他们院子里的人。 偏偏在这里留下踪迹,简直不让鄢敏想入非非都不可能。 让她没想到的是,鄢敏还没来得及整理好一切,消化好一切不良情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先一步大摇大摆登入了他们家的门! 第43章 她是彻头彻尾女疯子,是笑话。 鄢鸿飞最近懒得见客,但对于段冬阳还是十分欢迎的,一早就吩咐阿姨们准备各色菜食。 鄢敏知道他爸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他和段冬阳背后,一定做了某种交易。 从前她和段冬阳关系要好,她一味沉浸在段冬阳回来了的快乐中,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现在回过味来,不禁想入非非。 倒不是她怀疑段冬阳会做什么,她只是疑心他早暗自和爸爸结了营,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她害怕他会站在父亲背后,而非是她。 虽然她现在还不觉得爸爸会针对她,只是她如今孤立无援,就特别想要找到一个队友,来证明自己不孤独。 外面传来响动,鄢敏扭过脸,是起风了。 道路两旁的冬青墙毫无庇护地裸露在寒风中,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不一会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珠打得嫩芽支离破碎,簌簌往下飞。 冬日渐深,天气简直越来越恶劣了。 鄢敏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跟着传来一阵悲冷,竟有些不敢看。 阿姨们把菜端上桌,鄢敏想帮着整理餐具,想一想,还是收回手。 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第一次有了踌躇和陌生的感觉,爸爸妈妈在客厅休息,可是没有他们的招呼,她不敢轻易靠近,越雷池半步。 她知道他们的内心比她还不好受。尤其是妈妈,这一向她瘦了许多,两个眼眶深深陷下去,她从前还病着的时候,倒没有这样憔悴过。 爸爸不允许她去医院守夜照顾,怕她吃不消。 可是在家待着也是煎熬,妈咪时不时看向墙上的钟,在计算何时可以去医院看阿言,是坐也难安,寝也难安。 鄢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人像海棠花,也越来越消瘦了。 段冬阳先进了屋,她妹妹拎着礼物紧随其后,她今天穿一件黄色毛衣,配牛仔裤,整个人像冬日的一只橘子,那样清爽活泼。 她就这样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征服了鄢敏的父母。 鄢鸿飞和庄臻对这个乡村女孩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热情。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而周扶玉礼貌回应,把礼物拿出来一一介绍。 给庄臻的养颜的土山果,带给鄢鸿飞的稀有种子。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鄢鸿飞夫妇当然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反而觉得对方用心可贵。 反观自己的小孩,家里来了客人,却不来迎接,没礼貌地坐在餐桌旁,无动于衷。 从前也不觉得鄢敏这样不懂礼数,现在真是越看越可气,说到底是他们没有教育好。 他们听说周扶玉这个女孩子从前一下雨就漏水的房子里,上学的间隙还要割猪草,烧火做饭,冬天手上生了冻疮,还要泡水洗衣服。 那样艰苦的环境,让鄢敏去了,恐怕一天都不能忍受吧? 鄢鸿飞这几天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他对鄢敏太过纵容,太过溺爱,才让她变得骄纵且目中无人。 他的教育方式到底对不对? 难道他应该更严厉些才对吗? “鄢敏,还不过来打招呼?你这个孩子有礼貌吗?”鄢鸿飞瓮声瓮气地教训道。 鄢敏在心里冷哼一声,从周扶玉进来到现在,她从没分给自己一个眼神,也没有主动叫过她一声,好像她是空气一样,故意无视她。 她凭什么要主动跟她打招呼?这里是她家,她才是主人。 她能从周扶玉脸上读出某种类似于傲慢的神色,也能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到大写加粗的胜利二字。 她是耀武扬威的胜利者,对应的,鄢敏当然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悲的失败者。 鄢敏咽不下这口气,可是纵然她的眼神恨得能放出箭,却不足以扎死对方。 她愣了半晌,顺从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微笑着向周扶玉走去。 她不想让周扶玉看出她隐藏在笑容里的苦涩,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痛到咬牙。 “你好,周妹妹。” “鄢敏姐。”对方笑颜如花。 “嗯。”鄢敏咬着后槽牙点头,她的骄傲实在不允许自己这样虚伪,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骄纵的底气和资本。 “鄢敏姐,我也给你带了礼物。”说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鄢敏。 鄢敏试图用理智克制自己,可她刻意营造的宽容风度在看到周扶玉的礼物的一霎那烟消云散,鄢敏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狂怒,将那盒子狠狠掼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她指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饼干质问周扶玉。 她想到周扶玉狠毒,却没想到狠毒至此,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在得到想要的所有之后,还要踩在别人的伤患处跳舞? 她已经大获全胜了还不够,还要带着凶器炫耀,难道她要她鄢敏为她唱赞歌吗?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周扶玉眨眨眼,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表明她已经看透一切,可是偏偏低下头,做出一副可怜的急切模样。 “鄢敏姐,这是我亲手做的,做了三四个小时呢,这一盒在我们那儿,只有过年才吃的上,鄢敏姐你不喜欢,可以还给我呀,这不是浪费了吗?” 说着,就要跪在地上去捡饼干。 鄢鸿飞赶紧伸手拦她,同时狠狠瞪了鄢敏一眼,“鄢敏,你还不去捡!去道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人吗?” 鄢敏冷哼一声,对父亲潦草的判决不满的同时,也感觉到阵阵心寒,一向疼爱她的爸爸,被她视为依靠的爸爸,竟然在没有问清来由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偏袒一个外人。 外人的算计固然可怕,可是亲人的背叛更让人心碎。 “爸,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就让她来我们家,你就让我道歉。” 鄢鸿飞道:“我只知道,你现在更让我失望!” 鄢敏终于忍不住了,“是,她看起来比我柔弱,她看起来比我懂事,可是你知道吗?一个又柔弱又懂事的人,居然未婚先孕,用孩子勒索别人!” “鄢敏!”这次是段冬阳,他厉声打断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为什么这么说,问她呀。” 鄢敏一口气说完,只觉得畅快,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周扶玉的身上,鄢敏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圆回来。 周扶玉微张着嘴,愣愣看了鄢敏半天,才道:“鄢敏姐,我没想到连你也这么说我。” 鄢敏忍不住冷笑,“你就不要再装了。”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连庄臻都看不下去了,走到鄢敏身旁,“好了,阿敏,不要提这些了,吃饭吧。” 鄢鸿飞附和庄臻道:“鄢敏,我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她送饼干来挑衅就可以,我说事实就不行了?这是什么道理?”鄢敏倔强地看向周扶玉,“你有骨气的话,就把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说出来。” 对面少女滚下泪来,清瘦的脸颊在泪水的衬托下更加楚楚可怜。 “鄢敏姐,我是困苦,我是贫穷,我的手即使不下地了,也带着黑泥。但贫穷不代表低劣,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人穷志不穷。” 她几乎是一边哽咽着,一边说话,在场的人没有不为她动容的,除了鄢敏,她只恨不得不能立刻撕开她的画皮。 她人穷志不穷,志不穷的人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别人,志不穷的人不会害别人家庭破裂。 “继续狡辩,你用孩子威胁徐文兴威胁我是事实。” 段冬阳挡在周扶玉面前,“鄢敏,你是不是也信了学校的传言,那是假的,扶玉没有怀孕,她前一段时间肚子不舒服去了医院而已。” 周扶玉适时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让鄢敏在一瞬间沦为别人眼里的泼妇。 鄢敏辩解道:“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鄢敏姐,我和你就见过三面,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有机会和你说话?” 鄢敏气得浑身发抖,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无耻的人。她从小到大被教育诚实,被教育守信。从来想不到说出来的话,做过的事,竟然可以矢口否认。 她由衷感叹道:“呵,周扶玉,我真的被你的无耻打败了。” 赤裸的用词让在场人为之一震,鄢鸿飞皱起眉头,不满地盯着眼前的女儿,仿佛是觉得她粗鲁地让人难以置信。 周扶玉则涨红了脸,“不管我说什么,鄢敏姐你都不会信对吗?好!” 她走向餐桌,举起桌上为鄢鸿飞准备红酒,拔开瓶盖,仰头往嘴灌酒,段冬阳赶紧过去阻拦,夺下她手里的酒瓶。 “鄢敏姐,现在你能信了吗?”少女的脸颊边仍挂着红酒的痕迹,“还要我继续喝吗?” “够了!”鄢鸿飞怒目圆瞪对着女儿,“鄢敏,都是我太骄纵你,才把你养成这样咄咄逼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唰唰打在窗户上,落在耳朵里,只是让人更加烦躁。 鄢敏垂着头,灯光昏昏沉沉照着,昏昏沉沉拉出一个消瘦的身影,她只是沉默,沉默,过了一会儿竟兀自咯咯笑出声,拊掌称赞起来: “妙啊,妙啊,你这一招调虎离山使得很妙!” 她现在倒不觉得难过,不觉得难堪了,整个人木木的,呈现出一种呆滞的状态。 “难怪你那天要告诉我这些,什么求情什么拜托都是狗屁,你知道,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就赢了。” “我一直在想我对榛子过敏,根本不可能碰榛子,那包饼干怎么会在我的书包里,原来有人做了手脚。那天我上楼之后,把包忘在栅栏那,你就是那时候把我的饼干换了吧。” 周扶玉始终沉默以对,那神情好像在看一个疯子,经过刚刚那一闹,几乎没有人相信鄢敏说的话,只当她无理取闹。 而鄢敏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却让再场的人不得不重新回味鄢敏刚才的话。 “你可以否认,你可以辩解,那请你解释一下,我为何会在庭院,会在放书包的附近捡到这只女士耳环?” 鄢敏把那耳环高高举起,周扶玉在看到耳环的一刹那面色惨白,唇角失去血色。 鄢敏知道她说的没错。 “你作恶多端,自有天收。你没想到千算万算败在这里了吧。现在只要打开你的首饰盒,我相信,肯定能找到这只耳环的另一对,你现在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半夜翻进来,又为什么要害人了吗?” 周扶玉道:“我鄢敏姐你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鄢敏说:“那你解释,这耳环是谁的?又为什么在这里?” “那耳环是我的。”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鄢敏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脸。 “你!”鄢敏难以置信,呵斥道:“段冬阳,这里有你什么事?要你在这里搅局?” 段冬阳叹一口气,说:“真的是我的。” 说着向屋外走去,不多会儿回来,手心里躺着一只耳环,正是鄢敏手里的那只的另一半。 “这耳环是我的,那天鄢叔叔要我帮忙料理菜园,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原来是落在叔叔家了。” “怎么会,怎么会——” 鄢敏只感觉好像一脚踏进陷阱里,整个人被陷阱下的竹筒头捅个对穿,鲜血横流,痛不可支。 她越发恍惚,目光一一扫去,爸爸,妈妈,段冬阳,周扶玉,一张张脸拉长扭曲,化作阴森诡谲的笑,骇人的红回荡在半空中。 笑,笑,都在笑她。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她亲自坐实了罪名,那戴罪的枷一瞬间变成实体,每个人都能看见,每个人都不能装看不见,连她自己也是。 现在她不光是罪人,还是该惩戒的罪人,暴躁易怒,无理取闹,偏执妄想,是彻头彻尾女疯子,是笑话。 不管她多想给周扶玉定罪,现在都该住嘴了,因为她知道,这个房子里,不会有人再相信她了。 鄢鸿飞呵斥道:“鄢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从小教育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以为你听进去了,是我错了。我和你妈妈一直以来不敢提你弟弟这件事,就是怕你伤心。” 说到阿言时,他看了一眼妻子,确认妻子无碍,才继续训斥道: “现在看,你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而学会诬陷,说谎,逃避责任。我自认对你的教育上心,真没想到把你教成这样!” 段冬阳道:“叔叔,我想阿敏她只是在做一个假设而已,并没有恶意。” 鄢鸿飞冷哼一声:“不管有没有恶意,伤害已经造成了。” 他命令鄢敏道:“鄢敏,道歉。” 鄢敏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了一眼妈咪,庄臻没有说话,显然是认可鄢鸿飞的教育,也把鄢敏当成坏女孩了。 比鄢鸿飞的指责更尖锐的,是妈咪的眼神。鄢敏简直不敢相信最宠爱她的妈妈,也会有怀疑她的一天,难道她不是他们的宝贝了吗? 要她和周扶玉道歉,绝对不可能,她不可能对一个谎话连篇,心机深沉的人低头,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段冬阳道:“鄢叔叔,误会一场,哪里就到了需要道歉的地步。” 鄢敏抬起头,冷冷看他一眼:“用不着你在这里虚情假意。” “鄢敏!”鄢鸿飞怒道,举起巴掌就要往女儿身上打。 鄢敏瞥了一眼父亲的巴掌,也不躲,也不闭眼,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道歉。” 鄢鸿飞抬手就要打,伴随着啪地一声巨响,意料之内的痛却没落在鄢敏身上。 她抬眼一看,原来是段冬阳挡在他面前。 他左脸上红肿分明的巴掌印,揭示了本该属于鄢敏的痛楚。 鄢鸿飞自知冲动,后悔已晚,只能关切地询问他没事吧,连一向处事不惊的庄臻都显现出关心的神色。 而作为主角鄢敏却毫不领情,反而不住冷笑:“你们兄妹俩,不当演员可惜了,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鄢鸿飞气得拿手指点鄢敏,没待他继续教育,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这段家庭闹剧。 这段时间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不重视电话铃,因为有一个家庭成员在住院,这个家始终像悬在半空中,空落落不着地。 有时候真害怕听到电话响,因为不知道电话那头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鄢敏看到爸爸举着电话嗯嗯几句,脸上显现出着急的神色,心里也像打鼓一样七上八下。 果然鄢鸿飞挂了电话就向段冬阳道歉,先是为了鄢敏道歉,又说医院有急事,必须去一趟。 鄢敏听到医院两个字,心都快揪起来了。 她想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可是跟到车旁边,等到车快启动,鄢鸿飞看看庄臻,还是道:“鄢敏,你下去吧。在家等我们。” 难道她戴着枷,有罪之身,连自赎的机会也剥夺吗? 人都走了之后,才觉得空荡,不想回家,不能回家,天地之大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恍惚中竟走到那片段冬阳曾发病的树林,原先翠绿的竹林已经枯萎了大半。 即使鄢敏知道,下一个春天,他们会伴随着第一颗春雨纷纷破土而出,还是不禁觉得失落。 谁能知道下一次冒出的嫩竹,与如今的还是不是同一棵呢? 外形相似,气味相似,那内芯呢? 一场雨过后,天地都翻覆,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周围空气还湿润着,躺椅上还带着水,鄢敏就那样坐下,风异常地冷,才发觉衣服都湿了,浑身寒飕飕,像在漏气。 她拍拍衣摆,这是很多余的动作,因为身上的湿润太多,并非这一拍就能解决的,然而她还是机械地动作着。 后来连她自己也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这样一个劲擦着衣角,又坐在湿凳子上,在路人眼里,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 她拉起卫衣的帽子,盖住脸。 后来见到段冬阳,他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躺在碧绿的草坪上,对她笑。 他叫她大小姐,要她永远开心。 又看到段冬阳纵身跳进波涛汹涌河面,看到段冬阳被冻地发紫的脸,水波粼粼,他眼里只有担心,对另一个人的担心。 看到山顶上带着甜味的风,青石地板,袅袅烟尘,粉色的樱花吞吐着漫天阳光,迷得人眼睛纷纷眯起来。 他牵起她的手,呼吸都带着震动,年轻的两颗心,靠地那样近那样近。 往事一点点绽放,她心里只是错综复杂,想起他就觉得恍若隔世,仿佛隔着一个世纪。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轻,或许是要死了,不然好端端想起这个做什么?不是走马灯,又能做什么解释。 她还巴不得死了,可死了,却要背着罪名而死,这一点叫她很不甘心。 想到爸爸妈妈的眼睛,她几乎觉得肝肠尽断,十几年的信任,在十几分钟内毁于一旦。人生脆弱至此,又有什么可留恋。 网球场内遥遥发出一阵阵欢呼,来自人间的气息频频传出,鄢敏恍惚中却仿佛置身于世界的另一端。 第44章 鄢敏,我相信你。” 鄢敏迷迷糊糊中靠在躺椅上睡了半刻钟,醒来才觉得浑身酸痛,眼框热烘烘的,像两孔燃烧的火球,眼皮简直沉得没办法张开,刚保持清醒一会,又要合上。 她心里知道是发烧了,扶着座位站起来,才发觉两条腿像面条一样发虚,撑着靠背站了一会儿才好些,这才一点点往前走。 这个时候又开始下小雨,鄢敏蜷起上半身,拢紧衣服,仍旧觉得彻骨的寒冷。 走上大路依然行人寥寥,寒风无有遮挡,因此愈发嚣张,卷起薄冰似的水珠,扑扑往人脸上打。 鄢敏的刘海已经叫它们润湿了,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她张开手指把刘海拂到脸侧,隆起手指盖在头顶挡雨,可是无济于事,依旧是冷。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回家的,才走到转角,远远就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鄢敏以为是爸爸妈妈回来了,惊喜望过去,却是段冬阳。 段冬阳一看见她,立刻向她跑来。 鄢敏木着脸无视头顶的伞,只是一个劲向前走。 段冬阳却不见平日里的淡定和自若,两个人的相处像调了位置,仍旧是一个静,一个动,只不过这次着急的却是段冬阳。 “阿敏,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声不吭跑出去叫人担心?你能不能为别人着想一点?” 鄢敏抬起头看他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个笑,仍是一言不发。 她虽然笑着,那笑意中一半是愤怒,另一半却迷茫和戒备。 段冬阳一怔,张开嘴,却不知用何语言来安慰,他沉默地陪着鄢敏,陪她走过湿漉漉的水门汀,陪她在餐桌旁的吊椅上坐下。 在他给鄢敏续上第三杯热水的时候,鄢敏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段冬阳说:“我答应你爸爸要照顾你。” 鄢敏冷笑:“你很听我爸爸的话,你也很听你妹妹的话。” 段冬阳何尝听不懂鄢敏的讥讽,他没有生气,依旧平静地说:“阿敏,我只是说了实话。” 鄢敏说:“你对着灯火发誓。” 段冬阳指着灯,一字一句道:“我段冬阳对着灯火发誓。” 听罢此言,鄢敏笑着合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输了,我比不过你妹妹。” 段冬阳说:“阿敏,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惯她。” 鄢敏淡淡道:“我们两个天生相克。” 段冬阳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真的误会她了。” 鄢敏冷哼一声:“段冬阳,我告诉你,你的心偏了,偏得太严重。我和她之间,你早已做出选择。何必又来假惺惺劝我,做出一副好人摸样,让人作呕。” 段冬阳问:“阿敏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鄢敏说:“成人礼我缺席的那天,是你顶替我发言,被选为优秀毕业生也由我变成你,这倒也没什么,但是我记得你想申请的大学里,有一条加分项就是优秀毕业生吧?” 段冬阳的面色铁青,觉得备受屈辱,“阿敏,如果你觉得是我和妹妹策划了这一切,目的就是为了一个头衔,我明天就去辞了它。但你看轻我了,我段冬阳不靠这个,也能考上。” “不必了。”鄢敏略微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旋即又咬牙切齿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你妹妹就未必了,我迟早会揭发她。” 段冬阳打断道:“够了,刚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没有人要怪你,你又何必一定要虚构一个凶手出来呢?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你自己。” 他企图握住鄢敏的手,可是被鄢敏一把推开,她歇斯底里地质问: “你和你妹妹相处那么久,她就是一个伪善,虚荣,恶心的贱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段冬阳的眼里藏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他将鄢敏看了又看,像是不认识她般喃喃道:“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么讨厌一个人。” 鄢敏定定看着段冬阳,她黑黝黝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脸,眼角冰莹的泪珠揭示了她的决心。 “如果你拦住我,再替她多说一句好话,我也会像讨厌她那样讨厌你。” 段冬阳的话堵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鄢敏看出段冬阳的犹豫,才猛然醒悟。 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段冬阳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固执,认死理,永远只说实话,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他也未必是在偏袒谁,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他所看到的事实如此,他便就这样做了罢了。 她当初欣赏的,不正是他这点傲骨,这点气节吗? 怎么现在反倒因为这点怪责他,如果他真的放弃原则,为她说了谎,那他还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段冬阳吗? 鄢敏思绪万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段冬阳,她又累又困,只想回屋休息。 站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向后仰去,吊篮冰冷的藤条抵住她的后背,她握住扶手,才有力气直起身子。 段冬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弹起身子要去搀扶鄢敏。 她原本想推开他,可是自己的手臂虚溜溜,他的却像铁铸的一样牢固。 而段冬阳几乎在接触到鄢敏肌肤的一瞬间察觉出异样,这白皙柔软的皮肤像火炉一般滚烫,令他立刻警觉。 “阿敏,你发烧了?” 鄢敏道:“不知道。” 段冬阳皱起眉头,“叫你下雨天还出去,又穿得那么少,铁做的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呀。” 鄢敏伸出一只手捂住段冬阳的嘴,不想听段冬阳唠叨:“你闭嘴,别说话。” 段冬阳感觉怀里的身体越来越烫,当机立断打横抱起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一定是发烧了,隔着衣服都感觉烫,我把你放回房间,你先睡会,等汤熬好了,我叫你,好不好?” 鄢敏虚虚靠在段冬阳怀里,借着他的体温,暖洋洋,舒服极了,倒真的想睡觉,眼睛已经合上了,可是还记得还嘴,“我不喝药,我用不着你管,你走。” 她感觉段冬阳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替她掖掖被角,又将手背覆在她额头上。 鄢敏被冰得一激灵,那边听到段冬阳在叹气,声音好像从宇宙传来,她本来就觉得心绪不宁,闻声缓缓睁开眼睛。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下来,房间渐渐暗了,隔得太远,他面目隐在黄阴阴的飞灰中,看不分明,连声音都带着模糊的鼻音。 “你安心睡吧。”他说:“鄢敏,我相信你。” 他俯下身,把鄢敏鬓角凌乱的发丝抚平,手指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战栗的酥痒。 鄢敏觉得自己要掉眼泪了,急忙别过脸去。 她的声音埋进白色丝绸的枕巾里,带着落寞的颤抖。 她说:“可那是你妹妹,阿姨交代过你,要你照顾她。” 段冬阳拉开台灯,在她的床边坐下,她扭过头看他,发丝摩擦缎面,发出沙沙声。 他看着台灯,那灯罩上绣着针尖纹样的花瓣,交错繁复,像瓷器上裂开的冰纹。 那一米灯光飞进他眼睛,一点点飘忽的星,仿佛燃烧的火焰,他眼里闪过迷离的笑,声音坚定,没有动摇。 段冬阳说:“我也答应过神仙,要好好照顾你,听你的话,做你的信徒。” 鄢敏抬起手抹了一把眼角,她好像很怕段冬阳看到她流眼泪似的,刻意侧过脸。 可是越这样,反而越让人心疼。 段冬阳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手,她的手纤细冰凉,仿佛一用力就会粉碎。 他轻声安慰说:“我在这里,你安心睡吧。” 过了好一会儿,段冬阳几乎以为鄢敏睡着了,伸手捻灭台灯,却听见层层叠叠被褥中传来细微声响。 她叫他:“段冬阳?” 他问:“什么事?” 她顿了一顿,才说:“等我睡着你再走,好不好?” 段冬阳心里一酸,答应道:“好。” 最后他感到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可是看着她,他想起很多事来,舍不得挪开眼睛,就一捱捱到现在。 想起那颗新奇的巧克力,想起第一次逃课,想起第一次牵她的手。在院子,他主动吻她的唇,在想什么呢?研学时,他毫不犹豫跳下桥,又在想什么呢? 段冬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那样好,与鄢敏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记得那样清晰,那样牢固,像电影母带一样,一幕幕存在心底最深处。 跟她在一起,太多第一次。 太多冒险,太多混乱,太多矛盾,鄢敏就像世界上最独特,最娇嫩的花,简直让只知道如何种苞米,种小麦的他手足无措。 她光是朝向他睡着,像一只小猫,脸颊红扑扑,段冬阳就感到一种悠长的幸福,像在梦里一样奢侈。 这种幸福是任何人都不能带给他的。 他曾经那样抵抗,抗拒她进入他的生活,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快乐,他也会勾起嘴角,而看到她难过,他竟然更心疼。 什么时候开始这朵花,在他心里扎根,在他心里发芽,竟然一无所知。那枝丫那样小那样细,根却像藤萝一样疯狂延伸,逐渐强壮,逐渐难以忽视。 他见过她的勇敢,见过她的善良,见过她的脆弱,又怎么像其他人一样冷漠?像其他人一样无动于衷呢? 上一次,因为懦弱,他放开过手,现实让两个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次他绝不会旁观,她是他的,他会保护好她,证明她的清白。 段冬阳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差不多时候该去煲汤了。 他转过身之前最后回头看一眼鄢敏,终究没忍住俯下身,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举动,因为毕竟这里是鄢敏家,而鄢总鄢太太随时会回来。 段冬阳顾忌不了那么多,心中四处攒动的无名躁动,令他即将窒息,可是他只是轻轻碰了碰鄢敏的脸,像小狗轻轻蹭了一下人类的额头。 这一点小小的触摸就足以让他幸福了。 然而当他满心雀跃地抬起头,却顿时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 窗外印着的人影分明揭示了,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以外,还有第三个人! 第45章 冯晋的报复 段冬阳直起身来,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简直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只要想到窗边站着个人,立刻便感到怪异。 他一步步走近,影影绰绰看见窗边白色蕾丝珠纱,被风推着飘飘荡荡,冒着寒气。他小时候听人说,白色下面藏着鬼的。 他想,要是鬼还好,人就麻烦了。 段冬阳不是没想过和鄢敏公开的情景,反而想过很多次。 在亲朋满座的餐厅,在繁星满天的户外。 像连续剧的最后一帧,一个长长的拉镜头,巨大相框框住两人的笑,他和鄢敏一人捧着一束花,层层叠叠的粉色气球堆在两旁,任谁都知道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尾。 偏偏今天阴雨连连,既无亲友,又无繁星。 鄢敏发着烧,还睡着,他也没有穿西装打领带,最最重要没有鄢敏的允许,她现在又经不住任何变故。 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在这里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但何以解释他的心跳得如此快,竟然隐隐感到兴奋。 他才走近窗边,突然那白色一动,有一张脸从里面冒出来。 四目相对那一秒,段冬阳相信,那张脸的想法和他是一样,只不过对方先一步做出行动。 对方猛然弹起,一把抓住段冬阳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这个流氓!” 段冬*阳掉转头看一眼鄢敏,也许因为生病,她仍然熟睡着。 他冷哼一声,看一眼打开的窗户,说:“我是流氓,那你是什么?梁上君子吗?” “我比你正当!” 徐文兴咬牙切齿,挥手就往段冬阳脸上来了一拳,段冬阳毫无防备,被推了一把又打了一拳,一跌跌出去老远,差点摔到地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段冬阳抬手一揩嘴角,果然有血,抬起头,怒目圆瞪,不过他倒没有那么冲动,咬着牙走到窗边,关上窗户,飘飘的寒风终于止住。 他转身拉着徐文兴的衣领,把他拽出屋子,狠狠摔在走廊的栏杆上。 这个点阿姨已经下班,房子里空无一人,两个人可以尽情对峙。 段冬阳咬牙问:“你来到底要干嘛?” “我跟你说不着。” 徐文兴拉拉自己被弄皱的衣领,想起周扶玉,终究底气有些不足,不过他打了他一拳,也不算亏,他站起身,推开段冬阳就要走。 就在经过段冬阳身边时,听到段冬阳的声音。 他沉声警告道:“离我妹妹远一点。” 徐文兴与他争锋相对,“你离鄢敏远一点。” 段冬阳定定看着他,脸绷得紧紧的:“你不知道吧,我们在一起了。” 脚步顿住,虽然已经早有预料,但徐文兴还是难掩怒气,他眯起眼睛,拳头在身侧捏紧,可是理智又让他缓缓松开,他不能这么做,好像气急败坏似的,更落了下风。 徐文兴扭过脸,俊美的眼睛仿佛能射出箭来。 “你,和她在一起?” 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一遍段冬阳,说: “你能和她在一起多久?鄢叔叔能同意吗?” “你以为现在鄢家发生大事,你就能乘虚而入?我告诉你就算鄢家再萧条百倍,也不是你这样的杂种能高攀得上的。” 段冬阳不见怒意,反而淡淡道:“我是警告你,你别以为你可以像伤害阿玉一样伤害鄢敏。” “伤害?这话我同样还给你。”徐文兴道。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徐文兴仪俊秀端正,谈吐大方,与苍白消瘦的段冬阳相比,多了充盈着物质与爱的自信富足,而那双上流,有涵养的眼睛,落在段冬阳的身上,却是露骨的刻薄。 他说:“你们兄妹俩,一个姓段,一个姓周,都是好手段。” 那天,谁也记不清又是谁先动的手。 徐文兴只记得当时他的出拳被段冬阳躲开,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脸颊传来的刺疼,不过段冬阳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被他照腹部踢了两脚。 两个半大的小子心领神会,默契地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着心中怒火,每一次出拳都带着至对方死地的迅风。 徐文兴用最恶毒的方式咒骂段冬阳的身世,造谣着他的血统,恨不得把段冬阳塞回娘胎,那架势比段冬阳亲爹还义愤填膺。 而段冬阳则怒发冲冠:“如果不是阿玉苦苦求我,我早就打死你这个登徒子了。” 这句话让徐文兴想到那个女孩子在他身下颤抖的样子,那个混着酒精的疯狂之夜,少女红润潮湿的脸颊浮现于心中。其实他也并不完全醉,对吗? 是他自己亲手粉碎了自己的幸福,还要叫屈。 最下流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这点失神立刻让徐文兴陷于下风,脸上狠狠挨了对方两拳,肿痛感是如此明显,他一定两个星期都没办法出门了。 打破局面的,却是身处事外的第三者。 当卧室传来熟悉的呼唤声的时候,两个出于癫狂状态的男孩同时怔住,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等段冬阳抚平头发走回房间时,徐文兴已经顺着楼梯溜走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结果结束。 他们用青春期男孩最常用的方式寻找答案,心中却装着远超青春期该思考的复杂题目,于是每个人的心里尽是迷茫。 徐文兴不想叫鄢敏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只顾着离开,着急忙慌下,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的目的,自己本该要对鄢敏说的话,要告诉她的事。 算了,等伤好了再说吧,等伤好了也来得及吧。 鄢敏发烧后的第二天,就急着上学了。 一来爸妈都在医院,在家也见不到几面,况且见面也只是尴尬,还不如在学校清净。 二来鄢敏担心自己的学习。现在她唯一能让爹地妈咪高兴点的,就是她优异的成绩了。如果这一点优势她都失去,他们对她,就真的只有失望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她越想做好,偏偏越多障碍。 在最近的一次考试中,她猛然发现,原来她熟悉得像掌纹的题目,却越看越费劲。 有的题目,她居然要看三遍,甚至四遍才能完全弄懂题干。要知道她从前是扫一眼题干,就能完整背出题目的人。 这些天发生的事,让她远远失去了像以前一样的专注。有时候读着读着题目,脑海中就漂浮着周扶玉的身影。 想到她圆圆的杏眼,想到她扶着肚子的样子,想到她束着马尾,皮筋中间有一朵橘色的塑料小花。 该记的记不清楚,不该想起的却一一浮现。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被Miss王提醒,上课不要走神。 鄢敏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报告给爹地妈咪,再这样下去,次数多了,她一定会的。 可是报告了又有什么用,他们那样忙,哪有功夫管她,也许他们早放弃她了也未可知。 要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也不打电话回家问问,她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发烧可有好转? 郑阿姨的照顾无微不至是不错,可是再无微不至,也抵不过亲生父母的一句关心呀,哪怕是责备,也比不闻不问强。 她的心已经凉了,要如何再去包容那些冰凉凉的题目,运转那些冰凉凉的公式呢? 鄢敏如同一只幽魂在校园游荡,却在学校的咖啡厅,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她正在咖啡厅捧着一本比板砖还厚的试卷奋笔疾书,从前她从不会在休息时间看书,现在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做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的时候,有个人在她面前坐下,一来就叫她的名字,“鄢敏,鄢敏。” 鄢敏本来不想理,抬起头却发现是文永娴,她比之前更瘦了,胸前别着一朵小花,很惹人注目。 前几天她连请了一个星期假,回来后,就戴上白花。 谁都知道她爸爸去世了,都说她家里负担不起这里的学费,她即将退学。同学们很可怜她,偏偏在这个即将升学的节骨眼上,想必对她的打击也是双重的吧。 鄢敏也在心里为她祈祷过几次,看见她便立刻放下卷子,柔声问道:“嗯,怎么了?” 然而文永娴垂头丧气的表情,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在她又开口问了三次怎么了,使尽浑身解数去安慰她的情绪,文永娴才支支吾吾说:“鄢敏,你要小心冯晋。” 想起那个痞里痞气的小子,鄢敏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了吗?他又来骚扰你了吗?你没事吧?” 文永娴感激地望向她,摇摇头,“你还记得你带我教训过他吧?差点把他打死那次。” “嗯,怎么了吗?” “那个地方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那时候咱们动手之前,确认过周围没有摄像头对吧?” “嗯。” “但是我们没有注意的是,当时周围停了一些车,冯晋最近好像意外认识了其中一台车的车主,拿到了那时候的行车记录仪,里面有里面有你打人的证据” 鄢敏瞬间毛骨悚然。 先不说冯晋把视频曝光给大众,鄢记大小姐这样的负面新闻,会给鄢记带来怎样不可估量的后果。 光想象爹地妈咪看到视频的样子,就足够窒息了。 他们肯定会把她当成地痞流氓来想象,在这个紧要关头,岂不是更加重了他们对她的偏见? 恐怕更要将她当成坏女儿,鄢敏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再要修补关系,扭转印象,谈何容易! “真的吗?怎么会?”鄢敏喃喃道。 她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却想不起来关于那车的任何印象,在她回忆里那条巷子分明是空空如也。 可是又不能冒险,也许是她记错了,万一是真的呢? 文永娴看着鄢敏点点头,“是真的。” 当时她为了给文永娴抱不平,可是把冯晋整得很惨,这次他掌握了主动权,还不得翻倍报复给鄢敏?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视频不能流传出去,却也不能让老豆知道。 鄢敏惊恐地像被弹弓射中的鸟,忙不迭问文永娴:“那他要怎么样?他要我怎么样?” 第46章 最后的争吵 今天是难得的好晴天,校园里因刚办过一场大型典礼,装点得很漂亮。 各处屋檐都挂了彩带,树上缠着彩灯,礼堂前支起来一大块签名墙,大批学生的证件照印在上面,一张张年轻的脸都挂着笑。 幕布底下用鲜花装饰,大蓬大蓬的红玫瑰,粉水仙吞吐芬芳,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些花朵开头的美丽,鄢敏无缘观看,现在的余韵,她也无心欣赏。 鄢敏低着头不住搅动着咖啡,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胸口的起伏,控制住自己不要当场呕吐出来。 文永娴看着鄢敏,眼里也是不忍,因而劝道:“鄢敏,我觉得这笔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就一口气给他得了。” “不算什么?”鄢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她抬起头,睫毛的颤抖明显:“你觉得这是小钱吗?” 文永娴一怔,避开鄢敏的目光,过了好一会才说:“那能怎么办呢,你知道冯晋这个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你就凑出来,给他吧。” 多残忍的话,仿佛在向她要一支笔,一块橡皮。 那是两百万!足足两百万!装在皮箱,比鄢敏还重,放进银行卡,一个普通家庭奋斗一辈子都储不够。 鄢敏一个字一个字消化,脑子几乎转不过来,她把这些语句重组,分析,才逐渐明白。 ——冯晋不是要钱,是在要她的命! “这是敲诈勒索,我要报警。”鄢敏道。 文永娴说:“报警你爸爸就知道了,而且警察他们可能也会立案侦查的,到时候岂不是全城都知道了。” “反正我没有钱。” 鄢敏低着头,心烦意乱捧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很凉很冰,顺着喉管滚下去,那寒意直渗入心底最深处去。 文永娴说:“你那样多的首饰,那样多的相机,随便卖一卖就凑够了。” “那不是我的,是我爸的。”鄢敏回答。 “你不要置气。”文永娴说:“和冯晋对抗能有什么好处,不如想想怎么凑钱。” 多么轻易,好像她天然地欠了冯晋的似的。 鄢敏哑然失笑:“我只是一个学生,你以为是抢银行的,或者开金店的吗?” 文永娴说:“你爸可是鄢记的老板。” “就因为我爸爸有钱,所以我就活该被宰吗?冯晋打过那么多架,他给过别人钱没有?你也” 鄢敏顿了顿,还是说下去。 “他给过你钱没有?” 文永娴冷不丁被呛一句,脸色立刻僵下来。 “鄢敏。”她叫了她一句,表示不满。 鄢敏抬起头向她望去,文永娴一怔,才发现鄢敏的脸色比她更难看。 薄太阳穿透玻璃,白茫茫反射出一圈光雾。摇摇的光与鄢敏空洞的大眼睛,长睫毛仿佛振翅的蝶,歇在灯上,呵一口气就要破碎。 文永娴不由得问道:“鄢敏,你不舒服吗?” 头顶的空调电机呼呼响着,店里放着一首英文歌,更衬得安静,歌声落进耳朵里只是烦躁。 文永娴分辨了许久,也听不清唱了什么,觉得陌生又熟悉,想又想不起来。 不知道鄢敏在不在听,她只是沉默,黯淡粗糙的长发时不时被风卷起,一团黑色的雾,她瘦得脸上只剩下眼睛。 文永娴觉得鄢敏被压缩成一小片一小片,被压缩成一缕虚化的影子。 有一瞬间,她觉得,她比她更可怜。 过了半晌,文永娴听到咖啡杯碰撞玻璃的声音,是鄢敏把咖啡杯搁下了。 鄢敏重复道:“我没钱。” 说完又是沉默,耳边只听得空调在嗡嗡乱叫。 她说:“你们这是敲诈勒索,就算把我逼死,我也没钱。” “不是我们。”文永娴急忙纠正道:“是冯晋。” “哦,是吗?” 鄢敏的眼睛有看透一切的智慧。 文永娴忘了,鄢家的女儿即使是落魄了,也依然有着远超常人的聪明和敏感,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鄢敏伸出手,文永娴刚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鄢敏把她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开,屏幕亮起来,中间随之浮现的红点,分明显示正在录音中。 “要录给他听吗?”鄢敏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失望。 “我……”文永娴不安地搓着虎口,却没有理由解释。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人看向鄢敏手边的咖啡杯,她会泼她吗? 就算是泼她,也不为过吧。她曾经对她那样好,她曾经那样为她考虑,想想就连自己也替鄢敏不值。 鄢敏却突然笑了,俯下身,对准录音口说:“冯晋你个怂货软蛋,自己不敢来,找个小女生来。想敲诈我?我死都不会叫你如愿!” 文永娴抢过手机,按灭录音,急急道:“你不要激怒他,他很可怕的。” 鄢敏粲然一笑,“实话而已。” 文永娴怔怔看着鄢敏,看着她慢慢抱起一大捧书,螺丝骨顶起多高,从袖子里坟起来,瘦得那样叫人心疼,却从不愿别人心疼她。 鄢敏从文永娴身边走过,直要走到玻璃门,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她只好又掉头回去。 鄢敏问了又问怎么了,文永娴才支支吾吾说:“鄢敏,我知道我特别不要脸。但是我这杯咖啡,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帮我付了呀?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鄢敏叹一口气,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咖啡钱放在桌面上。 合上钱包,又打开。 她从里面拿出一张卡,一起叠放在钱上,她说:“这卡里有几千块钱,不算多,是我自己唯一的储蓄。” 又叮嘱道:“你别给冯晋,这是给你的。你拿去缴学费或者什么都好,女孩身上要有些钱。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吧。” 红色的一张卡片,轻飘飘搁在白色的桌面上,沾了鄢敏身上的馨香,在她面前,一团粉色的雾。 文永娴看着鄢敏走向门口,看她慢慢阖上玻璃门,那团粉色一点点消失,她的脸也在玻璃中逐渐模糊。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鄢敏。 鄢敏逐渐习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浇花,一个人看电视,笑出眼泪,也无需别人递纸巾。 她拒绝别人进入她的世界,也不愿去共情别人的故事,就连段冬阳,她也是懒懒理会。他们还是照常约会,但是段冬阳牵她的手,好像在牵一抹月光。 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每晚她都会跪倒在地板,对着月亮虔诚祈祷,祈祷阿言平安无恙,祈祷他健康活泼。 也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上天,阿言在入院的第三个星期有了好转,夫妻俩也不用日夜待在医院。 那天,妈妈来敲她的房门,“阿敏,下来吃饭了。” 鄢敏简直高兴得像在梦里,坐在餐桌上还是恍恍惚惚。 妈妈给她夹菜,说她:“瘦了。” 是她喜欢的菠萝排骨,排骨烧得甜甜的,一尝便知道是爸爸亲自下厨做的,鄢敏很高兴,一连吃了两碗饭,连爸爸给他盛的汤也全喝完了。 妈妈问她:“这些天我们忙着照顾阿言,疏忽了你,你怪不怪爸爸妈妈?” 爸爸在妈妈旁看着她,显然也在等答案。 鄢敏觉得心酸,好像很多年以前,爸爸的工作忙,把她一个小人儿放在家几天,回来就这么问她,问她怪不怪他。 说不怪似乎违心,但爸爸妈妈,终究是爸爸妈妈。 都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其实孩子的爱才是无私的。 因为孩子只有一对父母,而父母却可以有很多个孩子。多么不公平。 孩子们骤然被带到世界上,没有任何生存的本领,像小树苗天然地依靠着,信赖着大地供给,除了全心全意地爱父母,还有什么选择呢? 鄢敏道:“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们有正事。” 庄臻说:“那就好。” 鄢鸿飞给鄢敏夹菜,对鄢敏道:“也怪爸爸,从前对你的教育过于放纵,把你教得骄纵无比,没有耐心,这是我的错。” 鄢敏的饭哽在喉咙,她仰头灌了半杯水才顺下去,还是感觉哽得慌,咳了几声,还没有好转。 又不想叫爸爸看出来,只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 “你看你,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你怎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稳当周到,像别人一样温柔呢?” 鄢鸿飞边责怪,边抽出纸巾擦一擦桌面上溅出来的水。 “谁?”鄢敏问:“你想说像谁一样温柔?” “什么?”鄢鸿飞皱起眉。 鄢敏定定看着爸爸,“你又想说周扶玉吧?” 庄臻道:“你这孩子,你爸爸就是一个比喻。” 鄢鸿飞脸色一沉,摆摆手,示意庄臻不要参与,直截了当对鄢敏说:“就是人家又怎么样?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吃苦耐劳,懂事听话,我们也不至于为你这么头疼了。” 鄢敏握着筷子的手颤抖,忍不住还嘴:“人家那么好,你怎么不去认人家当女儿呀,你还回来干什么?” 鄢鸿飞暴怒:“鄢敏,我发现我现在一句都不能说你了,是吗?” 鄢敏的语气软下来,声音打着颤,极力咬着唇不叫自己委屈地哭出来:“反正你看我不顺眼,我说什么都是错。” 鄢鸿飞道:“难道我还冤枉你了?我有哪点冤枉了你,你一一说出来。” 鄢敏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想侧过脸擦泪,又怕鄢鸿飞看见说她矫情,于是就这么直愣愣坐着。 鄢鸿飞叹着气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犟的女儿!” “反正我什么都不好,什么都不对,别人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鄢敏流着泪大喊。 鄢鸿飞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谁教你在这里大喊大叫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鄢敏陌生地盯着父亲,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你想干什么?” 鄢鸿飞看着面前那种与他如此相似的脸,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他和她说话,就好像跟自己对话一样。 虽然他是真的为了她好,才希望她改改犟脾气。 可是自己呢? 到四十多岁,也还是犟,未曾变过半分,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她?是他没有以身作则,鄢敏才没了榜样,归根结底的源头是他。 想到这,鄢鸿飞的气消了大半,心中有了歉意。 可是两个人已经架在这里。 难道继续责骂下去?连他自己也不忍心。可是骤然熄火,又没了方式,好像自己刚刚在无理取闹似的。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一通恰到好处的门铃声,打断这一切。 鄢鸿飞想也没想就离开餐桌去开门,他原本以为打开门之后,另一件新鲜的事,就会代替父女间的争吵,给他们家带来新的话题。 却没想到门后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更大的矛盾! 由这矛盾引起更大更大的争吵,以至于父女间彻底决裂,形同陌路。 第47章 “你和段冬阳睡过了吗?” 不知道别人的成人世界是怎样,会否也她一样,与成年前是截然两个世界。 一个沐浴阳光,一个无间地狱,沉沉往下坠,没有底,触不到底。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绝望,只有鄢敏,只有她捱。 鄢敏站起身,看清楚门外冒出的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爸爸,他不是我朋友。” 然而鄢鸿飞已经听不了这些。大概是门外男生嘴角袅袅的烟,与胳膊上层层叠叠的纹身,给了他刺激,他只觉得血气上涌,几乎要晕过去。 鄢敏紧紧盯着鄢鸿飞,鄢鸿飞皱着眉,眼里投射过来的厌恶与怀疑,令鄢敏心碎。 鄢敏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而冯晋倚着门框,吊儿郎当道:“叔叔,我可以喊鄢敏去玩吗?她答应今天出去玩的。” “你闭嘴!” 鄢敏在他下一步动作之前,先一步把冯晋推了出去,她拉着冯晋走到马路上,把他推到树下某个看不到的角落。 “你想干什么?”鄢敏问。 冯晋俯下身,眉边的缺口随着动作抖动,狠毒的眼睛死死盯着鄢敏:“你不是叫我来吗?我这就来了。” 鄢敏顿时发现不对劲,逼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冯晋笑:“你果然很聪明。” 鄢敏问:“谁告诉你的?周扶玉吗?” “周扶玉是谁?” 冯晋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着挪开目光。“不过我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需要你把钱交出来。” “她还真是神通广大。” 鄢敏冷笑着感叹,上下打量冯晋,她在思考他们是怎么取得联系的,大概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冯晋啧一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大力前后摩擦头发,发出不耐烦的长叹:“你怎么老转移话题呢?我让你给钱,是为你好。” 鄢敏斜楞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怎么那么有爱心呢。” “这么有爱心的我给你一个建议。”冯晋问:“你和段冬阳睡过了吗?” 鄢敏狠狠瞪着他。 “那就好。” 冯晋抚掌哈哈大笑,往鄢敏胸上看了一眼,笑嘻嘻道:“没睡过的还值不少钱。要是睡过,那就——” 鄢敏被恶心得都快吐出来,她紧皱着眉头,眼睛里能飞出刀子,“像你这种人,脑子里除了那点黄色废料,还有别的东西吗?” 冯晋答非所问:“所以呢,你被我们这种人敲诈,肯定很不爽吧?” “你那天被穿裙子的女生压在身下打,一定也很不爽吧?” 鄢敏抬起头,漠然看着冯晋。 “拿到钱我就爽了。”他恬不知耻道。 闻言鄢敏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有牙没眼。 冯晋茫然地看着她,却见鄢敏笑了一会,直起身体,猛然收起笑容,黑黝黝的眼睛似乎直看到人心里去。 “那天我穿的是裤子。”鄢敏一字一句说:“你根本没有视频,对吗?” 风吹散遮盖太阳的云朵,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蓝色。背着光,她的脸隐在飘渺的风中,看不分明。可是她的话清晰明了,让冯晋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聪明,聪明到一句话就让他跌入陷阱,聪明到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漂亮女孩常有,但漂亮又聪明的真是少见。 鄢敏勾起唇角,讥讽道:“你着急的样子,真的很蠢。” 冯晋说:“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蠢货,对吗?” “不,只有你。”鄢敏道:“又蠢又坏,令人讨厌。” 冯晋说:“反正你打过我,也算是扯平了。” 鄢敏道:“我只恨当时没多打你几拳。” 冯晋说:“你说我暴力,但你自己才是使用暴力的哪一个,不是吗?” 鄢敏简直想发笑,她的暴力和冯晋的暴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就好像大象和蚂蚁比重。她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和冯晋谈论暴力是否该使用,并且冯晋还是教育的一方。 鄢敏说:“对付你这种无耻小人,还是直接动拳头直截了当。” “我同意。” 眉头的缺口跳起来,眼里的狠厉和狷狂呼之欲出,简直是不加掩盖。 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混蛋。 他举起五指,又捏起,作拳头状。声音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 “对付文永娴那种人,也是直接动拳头直截了当。” 鄢敏狠狠咬着后槽牙,才能忍住不往他脸上啐口水。 捏起拳头,她却克制着没有动手,而是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冯晋。 即使她知道,以他的厚脸皮,再恶毒也对他造不成伤害,可是这是鄢敏现在能想出的唯一排解愤怒的方式,否则她就要被内心的愤懑和不平逼疯了。 “你敢再动她一下!你会有报应的。” 她指着冯晋的鼻子,“混蛋王八蛋,你等着,再见到你,我一定打死你,我不叫你后悔我不姓鄢,你等着。” 冯晋看着她的手,阴恻恻的目光一点点由胳膊滑向鄢敏的脸:“她背叛了你,你不恨她吗?” 鄢敏叫道:“我讨厌的是你!你个混蛋人渣,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死了世界就太平了。” 冯晋笑嘻嘻看一眼天,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怒气丛生。 他说:“我离死应该还有段时间,不过,你应该快了。” 冯晋的目光越过鄢敏,落在不远处屋檐下,鄢敏发现不对劲,扭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树木掩映的宅院下站着一个人,隔着大风,满天的枯叶飘摇,只看见鄢鸿飞一半身体掩在冬青丛。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头上落了几片叶子,像已经和这阴冷的环境融为一体。 鄢敏惊恐地想到,他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呢?为什么要在那里偷看呢? 难道是不相信她,故意躲在暗处看她的反应。 鄢敏猛然间感到一阵悲凉,做父女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可悲,难道爸爸对她就没有一点信任可言了吗? 就算他直截了当地质问她,难道她又会说瞎话骗他吗? 他从小教她诚实,教她正直,教她气节。 其实他也和其他父亲一样忙,小时候她很少见到他,但鄢鸿飞只要回家,就是和她待在一起,叫她宝贝,小公主,弓起背给她爬高。 耶诞节他把小小的她顶在肩上,两侧是高大的圣诞树,密密层层挂满彩灯,漫天红光,霓虹闪烁。 他的手宽大温暖,放在她的腰间,支撑着她,给她奇妙的慰藉。 爸爸模仿马的样子摇晃,逗得她咯咯笑,他指着院子里的君子兰,一个字一个字教她。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一字一句,她未曾忘,不敢忘。 而今君子兰犹在,他信任的君子呢? 难道当初他夸她,乖女儿,有觉悟,是假的吗? 鄢敏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所信任的,所理想的有一瞬间在崩塌,并且隐隐叫她厌恶。 冯晋的声音传入耳朵,唤回她的神志:“我早告诉你,把钱给我,是对你好。” “休想。”鄢敏拒绝。 冯晋突然俯下身来,握住她的后脑勺,深吻下去。 鄢敏脑子嗡得一声,一片空白,待要挣扎,冯晋已经放开她,得逞离开。 追上去,又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可是鄢敏简直不想扭过头,她只觉得五雷轰顶般,心脏被炸得生疼,如果有一条地缝,她会毫不犹豫钻进去。 然而没有,鄢鸿飞的表情比她更震惊,他像石化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鄢敏从他身边走过。 他指着鄢敏:“好好,你是我养的好女儿。” 鄢敏侧着脸,看到院落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是段冬阳,刚刚的一幕想必他也看到了,是不是也误会她了呢? 她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哪里管得了他,她只想回房间,蒙上被子,睡一会。 鄢鸿飞气疯了,连有外人在也顾不上了,劈头盖脸就是指责:“那是谁?那是谁?” “我说他跟我没关系,您信吗?”鄢敏漠然看着爸爸,“根本您就不相信我,我说什么有用吗?” 鄢鸿飞暴怒:“那你倒是做一件让我能相信你的事情来!” 鄢敏语气淡淡,像是疲倦极了:“您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吧,反正我说了您也不会信。” 鄢鸿飞用手指着鄢敏,指尖颤抖,“好,你也注意点,我不想那么早当外公!” 鄢敏直直站着,整个人傻了一般,不敢相信爸爸竟然将她揣测到这种境地,贬损到这种境地!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重。她曾经骄傲这心跳和父亲如此相似,因为她心脏有半边是他给她。 现在她只觉得痛,痛不可支,她扬起头轻轻呼吸着,仿佛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鄢敏情愿剜一半肉出来还给他。 这辈子不要做他的女儿。 她向侧面扭过头,缓缓扭过头,慢慢的,仿佛一辈子那么久。 那道熟悉而年轻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的沉默在空气中拉长,压扁,磨得锐锐的。 恍惚中有谁一刀刀割开鄢敏的肉,一刀刀片开她的难堪,血腥气弥漫。空气里有细碎的灰尘,仿佛是鄢敏的泪,闪着白色的光,缓缓下沉,那样真实,告诉她不是在梦中。 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两个男人,口口声声最爱她的人,为什么漠然看着她痛苦? 竟然无动于衷。 凭什么无动于衷? 第48章 她像一只牲口 耳边呼啸的冷风,是对她前十八年养尊处优的嘲笑。 鄢敏,你也不过庸人一个。 看看你的骄傲,看看你的傲慢,看看你的矜贵,其实可笑。你平生最重视高昂的脖颈,可是这高昂,带来的不过是羞辱和难堪。 弟弟最爱你,可是因你的大意,命悬一线。妈妈最爱你,可是你总是在让她失望。 你最擅长把一切搞砸,难怪你总是泪涟涟。可那点泪又算什么呢?别人也在哭,不过那眼泪在心里,看不见。 你最可恶,最不值得同情,因为你是始作俑者,罪恶的开端。 鄢敏在回忆这段时光时,总是雾蒙蒙,好像处在下午时分,人最倦怠最倦怠的时候。历史的黄点子扑扑乱飞,吸入鼻子里,总带苦涩。 那一点倦意在酒精的稀释下,变得无限大,像沾了水的蝴蝶翅膀,无限*沉重,最后将鄢敏笼罩。 当她抱着酒瓶醉倒,天际泛白,她终于睡着。此后无数个夜晚都是这样渡过。 然而事实证明,那件改变鄢敏人生的大事发生在清晨,一天中最具生机的时刻。 在大部分人将将苏醒的时刻,港城最安静的时刻,鄢敏失眠了,并且永久地失眠了。 一条关于鄢记长女的丑闻,在港城轮播。 当漂亮的女主播用清脆,老辣的语言讲述鄢家秘而不宣的故事时,第一批吃早茶的老人家已经替街坊烫好碗筷。 一张张小碟摆开,缺牙的阿公问一旁打哈欠的孙子,电视里放的是谁,怎么这样坏。 孙子会指着其中一碟炒牛河或者肠粉道:“诺,这个说不定就是用她家的调味品做的。” 鄢记那样有名,几乎贯穿港城人生活。所以那件事的讨论度才会那样高,影响才会那样深吧。 曾经骄傲的,如今避之不及的。 另一个有趣的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后知后觉,看到结尾,才得知自己原来就是那传闻中的女主角。 新闻先讲到港城某地某少女凌晨时分,企图轻生,发现就医后,已脱离危险。 再转播到少女泫然欲泣的脸,杂乱的救护仪器和医生叹息扼腕的表情。 这时候已经够引人入胜了,主持人略激动的旁白恰到好处地响起,把少女遭受校园霸凌,校园暴力的经历一一道来,其中不乏丧尽天良,滥用职权,为富不仁等极具煽动性的词语。 时间地点人物一一俱全,其中细节,让一众看客纷纷动容。 各种新奇的刑具,独特的殴打方式,令人叹为观止,浮想联翩,无不佩服霸凌者的奇思妙想,谴责其心狠手辣。 最令人义愤填膺的是视频结尾的几张照片,显然是用相机拍摄。各种角度,各种场景,各种时间,但都是展示的都是少女遍体鳞伤的身体。 主持人也不再掩饰,直接点名鄢记大小姐鄢敏,标注上“鄢小姐大作”几个红字。 最后附上一段语音,出自鄢敏之口,短短几秒钟的音频,充斥着被哔掉的脏话。 每一个观看视频的人,都清晰听见鄢敏的声音,如恶魔般的诅咒:去死,蠢货,再见到你,一定打死你 用词精妙,用词恶毒,让人不禁对鄢家的家教浮想联翩。 而这段语音的存在,几乎就是证明了之前的一切。视频制作人还偏要把鄢敏的脸p在这些恶毒词语旁边,没有什么比一张昂贵的脸,吐出低劣之语,更惹人注目的了。 人们总是寻寻觅觅上流人物的阴暗面,一旦得到,就深信不疑。 新闻的最后,主持人喊出口号,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然而不用他喊,相信看完视频后的大多数人,心里都自动生出这句话,且久久回响。 与此同时,鄢记的口碑大幅下跌,原先以实惠健康著称的鄢记,被仗势欺人的称号取代。 几家鄢记的线下餐厅被疯狂差评,评分跌底。网上的订单纷纷退订。海报被撕毁。摆在超市内的食品被人买来焚烧。 群众们试图找到一切可发泄的出口,尽情报复鄢记,报复鄢敏。 鄢敏看完新闻后又睡了很久,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事实上,当你知道自己躺在谷底时,反而踏实了。 那天是鄢敏往后几十年,睡过最香甜的一觉。 醒来后,还很早,窗外飘来一阵风,把白窗帘飘飘卷起,冬日的阳光洋洋洒洒,照得人舒服极了。 鄢敏下了床,她房间手把上套着毛绒套,一只粉色的猫,摸着软绵绵的,像摸一只真正的猫。 她去扭门把,拉不动,门锁住了。 鄢敏的心一惊,先是觉得有人在恶作剧,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又去扭去拉门栓,仍是屹然不动。 她拍打房门,大喊:“有人吗?开门!” “你爸爸说要你别出去惹事。”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专门找来看管她的。 “我爸爸呢?” “去工作了。” “妈咪,妈咪!”她仍然大嚷。 外面久久没了声音,等她叫累了,叫停了,才有人幽幽回应,大概是要表明屋外一直有人在看管着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也在医院。” 鄢敏拍着房门:“我不要你,我要郑阿姨。郑阿姨呢?” “她被辞退了。” “为什么?怎么会?” 外面似乎冷哼一声,隔着房门,听不太真切,但她的态度是鲜明的,鲜明地厌恶,可能她也看了那个新闻了吧。 “这要问你呀。” “问我?” “大小姐,只要你好好休息,不闹事,就没有人会被辞退。” 鄢敏沉默了一会,道:“我不闹事,我饿了,给我拿点吃的来,这总可以吧?” 屋外传来脚步的啪嗒声,越来越小,有人走远了,不久后又回来了,门跟着开了一个小缝。 鄢敏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门缝翕动,像小鸟的翅膀在心里扑腾,她看着那缝越开越大,一个餐盘递进来。 鄢敏就扑上去,扒住门缝,死命往里拉,整个人往门缝里挤,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连自己后来想到都觉得离奇。 餐盘被她打翻,米饭呼啦啦铺了一地,一股油腻腻的汤菜味,还是滚烫的,溅了鄢敏一身,这个时候到不觉得疼,大概肾上腺素在作祟。 她只是想出去,一门心思想出去,不要被关在这里,什么都由人处置,一个简易的牢房,关押犯人似的。 她就是有罪,也要三堂会审,签字画押,提交认罪认罚具结书,这才服刑。 “这哪里像个孩子!” 鄢敏听到有人在尖叫,可是不管,那门被她用力一拉,门口老婆子失去重心,一扑扑到她身上,拉着她不让她走。 她拼命挣扎,竟然拖着那婆子硬生生连滚带走,总算到楼梯底下。 这时看到大门,她简直要流泪。从来没观察过那门是黑色的,铁的,沉重的。推开它,到了路上,她不信她还敢这样拽着她,总有巡警,总有邻居。 她高声大喊起来,先叫冤枉,又喊段冬阳,又喊救命,希求段冬阳可以听到,替她报警。 她兀自叫了一会,只听到那老婆子絮絮叨叨诅咒她,除此之外,无人回应,难道中午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还是人人都在装聋作哑? 这时候背上猛然一沉,约有三四个中年妇女,个个穿白衣,戴帽子,七手八脚将她扭住。 她爸真是下了血本了,铁了心要关她,也是好奇他从哪里找来这些忠心耿耿,替他做坏事的人。 鄢敏忘了,她现在是全港众矢之的,就算鄢鸿飞不下重金,自会有人对她喊打喊杀的,不必他号召。 “你们这是犯罪,这是这是犯罪!” 没有人理她,她像一只牲口,一块死肉,被抬上去,被推回去,挣扎中四周变得一清二楚。 红木电视柜。墙上贴的观音像。不倒翁样式的牙签盒,额角缺了一块漆皮,是叫鄢敏给磕的。 事实上,上帝是公平的,这回换了鄢敏。 她一头撞到门框上,一阵火辣辣痛,有液体在皮肤上蠕动,像蛇爬上身体。 她被丢到床上,砰地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她刚梦中醒来,一切倒流,风也一样,光也一样,窗帘依然在那里飘飘,一片缥缈的白色,无望的白色。 可是鄢敏伏在床上,重重喘气。 这时候觉得浑身痛得不像话,大概是身体回过神,她站在镜子前,照照后影,脖颈处一道十来厘米的红肿,不知道谁掐的,直横亘到胸前。 头上倒没有流血,但是头发一整个全乱了,蓬在脑后,脸上的黑眼圈快垂到下巴。 她自己都不记得上次洗脸是什么时候,照镜子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样出去了,也会被当做疯子抓起来吧。 疯子? 对了,疯子。 她现在不是疯子,又像是什么呢? 就是去报警也没人会收她吧,父母亲管教精神病的女儿似乎是很正当的事。 鄢敏心一惊,好似走出隧道,一整个豁然开朗。 一个精神病女儿做出任何事,也是正当,也是合理。 无关家教,无关家庭背景,无关是否富裕,更无关仗势欺人!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回关在家,让这几个老婆子知道她是精神病。 下回要让全世界知道她是神经病,又会把她关在哪呢? 鄢敏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泪刷地滚下来。 第49章 她鄢敏生来不是给人折辱的 外面的太阳已落下,房间一点点暗下去,灯就在手边,然而鄢敏没有伸手去按。 后来是送饭的阿姨走进来,打开灯,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左边脸红了一道,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指甲刮的。 因有过先例,阿姨开门时十分谨慎,可直到走近,鄢敏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睛大大的,其实就是个孩子,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鬓边的头发散了,有一缕垂在脸侧,光洁的肌肤可以窥到往日美丽。 这样寒冷的夜,她赤脚蜷在真皮沙发上,只着一件黑色毛衣,领子边缘磨得绒兜兜,起了一圈小毛球,这孩子也不知道换一件。 下颌尖尖,搁在膝盖上,乱蓬蓬的黑发堆在脸两侧,更显得瘦。 也没什么好心疼的,有钱人的孩子,她活一天,抵得过她的孩子活一年。看她的手,白且嫩,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再一想到她那些事迹,一下子又觉得鄢敏面目可憎起来。 想是这么想,阿姨放下饭之后,还是走到窗口合上窗,又打开空调。 当她把遥控器放到床头柜上后,身旁竟然传来细微的动静,她简直不相信,一个校园霸凌者的声音是柔和而低沉的,像轻柔的纱。 她说:“抱歉。” 阿姨问:“抱歉什么?” 女孩的神情淡淡的,带着倦意,但能从她细微的表情中看出,她的话出于真心。 目光扫过阿姨的红肿的左脸:“抱歉。” 阿姨一怔,抬起手摸了摸脸,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有点内疚,因为鄢敏伤的比她更深。 她说:“没事,你好好养病。” 鄢敏身子一抖,仿佛很受震动似的,阿姨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刺激了她,急忙退了出去,顺便把门锁好。 出来跟别人说:“吓死了,鄢小姐的脾气太怪了,和新闻里的一摸一样的,刚才差点以为她要打我了呢。” 渐渐其他阿姨不与鄢敏说话,她们团结地结成一队,默契地将鄢敏排除在外,她们对待她就好像对待一团雾。 爸爸妈妈有时候也会回来,但从来不上楼。 有一次鄢敏正睡着,一个人待久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来。 实际上,她已分不清楚是清醒还是梦境。 影影绰绰听到楼下有动静,她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伏到门边,果然是父母的声音。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一扭,没动。 这段时间阿姨们对她的监视放松了些,也让她在客厅走动,今天竟锁起来了,看来果然有人回来了。 回来了却不来看她,不知道鄢记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难道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处理她? 鄢敏很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特别留心脚步声。 她害怕随时会有人冲进来,杂乱的手将她擎住,场景变换,白墙白地板,空气中弥漫消毒水,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鄢敏不敢离开门口,甚至不敢闭上眼,她不知道梦醒后,自己会在哪里。 模模糊糊中有人进来了,在她面前蹲下,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把她额角的碎发捋到耳后。 “鄢敏,鄢敏。”他叫她。 “嗯?”她答。 昏暗中,他把她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掖掖被角,擦她脸上的汗。 一阵温润的皂角气,鄢敏握住他的手,好像握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是如此相信他,一见到他就满腹委屈要倾诉。 本来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很避免去自怜的,可是在段冬阳面前,她忍不住卸下所有防备,袒露自己的柔软。 因他在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特别的位置,尽管发生了那多事。 而其实她不跟他倾诉,不跟他求救,又能跟谁呢? 世界上还有愿意相信她的人吗?就算相信她,又能出现在她面前,又能救她吗? 其实公主并不必须王子拯救,只是王子恰好在那里而已。 如果白雪公主被苹果噎住之时,有护士在旁,又有白马王子什么事呢? 就像歌里唱的,谁是唯一谁的人呢? 后来鄢敏一直想,如果那天在那恐怖如鬼屋的房子,遇到的不是段冬阳,而是吴冬阳,魏冬阳,西门冬阳也好,她还会为他而悸动吗? 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人生是旷野,可是可选择的路,就那么一条。 那天鄢敏握着段冬阳的手,苦苦央求:“我不要在这里,这里是地狱,我是被冤枉的。” “带我走好不好?” 段冬阳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只说:“你要相信你爸爸。” 鄢敏张着嘴,始终说不出话来,像被毒哑了般。片刻后,她收回目光,静静躺回枕头上,别开脸。 “你走吧。” 叛徒,叛徒,都是叛徒! 窗外是阴沉沉的黑,像一群乌鸦盖满天空,密密麻麻在蠕动,在嘶吼。 那天段冬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讲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讲从前发生的趣事。 就是不谈鄢记,避无可避的时候,就说,你要相信鄢叔叔,鄢叔叔是为你好诸如此类话。 鄢敏阖上眼睛,无论段冬阳说什么,始终只有一句话。 “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你,你滚。” 再醒来,又是夜。 不知是第二天的夜,还是她根本也没睡多久,鄢敏扶着腿走到窗前,想拉上窗帘。 一扯,清脆的一声,物品落地的声音。 她捡起来一看,是一枚扣子。她记忆力好,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徐文兴的。 阿文是不是来过? 他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呢,能来找她,一定有要紧事。 她也是疏忽,周扶玉是什么样的人,徐文兴还能不清楚吗? 虽然爸爸一直不喜欢徐文兴,但是他好歹也算人证,至少能说明鄢敏那天揭露周扶玉的话,并不算全然的臆想。 立刻又有了希望,鄢敏倒没妄想爸爸能全然相信她,也不觉得找来徐文兴就能解决鄢记的麻烦。 但鄢敏的性格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刻都不放弃,事情要一点点解决,谜团要一丝丝揭开,能洗刷一点冤屈是一点。 鄢敏原本放弃离开,这时候又开始思考该怎么逃跑。 她拿了一些钱,塞进袜子里,柜子里净是些大衣,裙子,她以前那样爱美,净买一些不方便行动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后悔。 最后还是穿着睡裤,一件印着凯蒂猫的睡衣,外面裹一件黑色羽绒服。 用皮筋束起头发,她轻轻拉开窗户,风虚溜溜吹起她的前刘海,她最后往屋内看一眼,其实以后也还有回来的时候,怎么那时候那么恍惚呢,好像有不幸结局的预感似的。 她伸出脚,往空调外机上探。 脚底下就是无尽的黑暗,摔下去,不死也得残,然而她就这么大无畏地踏上去了,年轻的心管不了那么多。 好在外机只是“吱呀”一声,就忠诚地承接住小主人。是可喜可贺的,然而它的叫声,在这深冬晴朗的夜十分刺耳,也十分可疑。 鄢敏看见父母的房间亮着灯,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离开。 这就麻烦了,也怪她不仔细,想到逃跑就立刻执行,一刻也等不及。 万一被抓回去,一定是更严厉的看管,哪里还会再给她机会。 鄢敏只能仔细再仔细,不要发出声音,一脚踏在楼下窗台上,才下过雨,鄢敏又没有穿鞋,浸了一袜子的水,心跳得突突的,也顾不得那么多。 再往下看,就没有东西可踏了,可是也有个三米左右高。 好在底下是爸爸的菜园,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先对不起他的菜。 鄢敏咬着牙往下跳,即使有土垫着,还是感觉撕心裂肺的疼。 特别是左胳膊,也不知道扎到哪里了,只听到羽绒服撕拉一声,连皮都喇喇破了,白絮絮飞了一脸。或许骨折了,或许脱臼了。 她什么都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来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竟然觉得,流泪又怎么样,流血又怎么样,疼又怎么样,苦又怎么样? 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骄傲,丢不掉,甩不开的骄傲。 她鄢敏生来不是给人折辱的,父母双亲不可以,爱人眷侣更不可以!她死也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坐以待毙。 鄢敏咬着牙,扶着胳膊,往栏杆的缺口处走,稍用力就把栏杆拿下来了。 而就在她一脚踏进邻居家的庭院,闻到自由的香甜,却猛然发现庭院内的屋檐处亮着盏小灯。 而灯下站着一个女孩,显然从她踏下窗户前,就站在哪里。 她刻意不叫喊,是为了欣赏鄢敏的窘态吧? 第50章 真相如狂风 深夜里不好打车,又冷,身上又痛。 鄢敏抱着胳膊沿街走了一阵,眼前是阴沉沉的黑,马路上根本一个人没有,走在街上是一个异类。 她又不敢独自逗留太久,毕竟她现在看上去那样奇怪,没有穿鞋,衣服是烂的,浑身都是泥巴。 她很怀疑就算是找到出租车,究竟有没有司机愿意载她。 不管怎么说,她必须找到车,胳膊已经开始肿起来了,纵然她极力想些其他东西来转移疼痛,可是越来越强烈的痛简直让她难以忽视。 想起来附近有条美食街,就是那天她和段冬阳路过的地方。真不想往那里靠近,可是没办法,鄢敏还是咬着牙往那走。 才走近就看到光亮,鄢敏心里腾得跟着亮起来,忍不住快步走去,脚步虚虚,简直像踩在云雾上,随时有跌倒的风险。 “师傅,去启智街。”鄢敏上了其中一辆车。 司机“诶”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愣住了。 鄢敏以为他在看她的破羽绒服,侧过身挡住破洞,解释道:“刚刚摔了一跤,看,真够倒霉的,衣服都给摔坏了。” 司机犹犹豫豫转回头,鄢敏才在后视镜发现,那中年男人看的根本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的脸。 鄢敏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听到前排传来声音,“你是鄢敏吧?” 后视镜里的眼睛眯了眯,笑意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鄢敏不应答,这个时候下车,又怕司机下来纠缠,岂不是更惹人注目。 “是吧?”司机不依不饶。 车已经启动,想下车也来不及了,鄢敏懊恼自己错过了机会。 上了别人的车就如同进了别人家的客厅,你必须承认别人在这一小片空间中拥有绝对的领导的地位。 “师傅,你问这个干嘛?”鄢敏迫不得已回答,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现在是大名人了。”司机笑笑,显然带着讽刺的意味。 “什么大名人。” 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向副驾驶侧过身去,在手套箱里翻找些什么。 鄢敏简直怕他一个不留神撞树上,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够宽敞。 那司机终于找到他想要的,把一叠报纸杂志递给鄢敏,“诺,早报晚报都是你,张张那么大个脸,我还能不认识吗?” 鄢敏拿起来一看,也是吓了一跳,还真是。 基本每家报都把她的照片放到最大,比赛似的。 有她的证件照,生活照,五花八门,都是家里相册里的,不知道怎么流传了出去。 其中一张她站在暖春的阳光下,满天的樱花笼罩,她灿然一笑,正好被抓拍。 标准的八颗牙齿,光彩的眼眸,好似流金的黑宝石。 这笑放在哪里都叫人喜爱,唯独放在这新闻旁边。媒体把她叫恶魔,叫夜叉,再美丽的笑,也像在嬉皮笑脸,惹人厌恶。 鄢敏匆匆翻了几页就搁下了,看自己的丑闻是一种折磨,特别是对于鄢敏这种注重面子的人,简直越看越生气。 “现在恐怕全港都认识你的脸了。” 那司机独自安静了会儿,又问:“你们家真的很有钱吗?最近绑架案特多,你知道吗?专绑有钱人子弟,你这儿这么晚出来,有事吗?” 鄢敏抱紧胳膊,看着窗外不回应,她以为司机会问她关于霸凌新闻的真相,而实际上,她的家世背景才是人们关注核心。 下车时,司机朝鄢敏要了比平常多出三四倍的车费,理由是反正鄢敏很有钱。 鄢敏没说什么,顺从地给了。 却让她意识到,顶着这张脸,在深夜的街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她只好戴上帽子,把脸缩进衣服里,匆匆向徐文兴家走去,只希望他可以收留她。 阿文的房间窗户面朝社区,又在一楼,只不过离马路隔着一片绿地,不能直接敲窗户,叫喊又太惹人注目。 但是长久的玩乐经验,让她们形成独特的默契。 鄢敏找他时,只需要找一根长树枝,伸进去,捅一捅窗户,一下是开窗,两下是快开窗,连捅三下代表着一种紧急的情况,意义不亚于八百里加急令件。 她一上来就连捅了三下,害怕徐文兴没听见,又捅三下。 没反应,难道睡熟了? 睡熟了也要起来,阿文懂得连敲三下的意义。鄢敏这样想着,动作逐渐着急起来,因她受伤的左臂越来越痛,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越敲心里越没底,阿文到底在不在家?他到底在干嘛?到底有没有听见她的暗号,为何连邻居家的灯都亮起来,他还没醒过来?如果他不开窗,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该去哪里? 这一路她幻想了千百遍,徐文兴替她洗刷冤屈,却忘了徐文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就像周扶玉说的,并不围绕着她转。 或许她前半生过得太顺利太顺利,予求予取,才会时不时忘记这回事。 鄢敏的心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扑乱撞,可还记得收着手上力气,小心不要捅破了窗户,给徐阿姨添麻烦。 她锲而不舍地敲着,多么希望看到屋内人的反应,可那颗心却在得到回应的那一秒彻底坠入深渊,摔个粉碎。 因为孤注一掷,因为全神贯注,才能发现,那窗帘角落的细微扇动,黑暗深处光影的交错,根本那里就藏着一个人! 敲窗声骤然停止,鄢敏在一瞬间明白一切,立刻就像被抢击中的鸟一般,面色苍白,骤然脱力,只能看着身体重重下坠,失重感让她眩晕。 她伸出手去扶金属围栏,一阵冰冷感从手心传来,很快浑身就寒透了,颤抖起来。 她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她和徐文兴难道不是朋友了吗?就算是他不愿意帮她,为什么不能开窗看看她呢? 若是在以前,她就是硬闯,也要进去质问徐文兴为什么,而现在,她只是把树枝轻轻放在栏杆角,就离开了。 四周很安静,静得连心跳声都一清二楚,她原本因为疼痛起了一脸汗,现在全干在脸颊上,风一吹更冷了。 她往小区外面走,还是怕碰到人,认出她,把脸埋进衣服里,鼻尖一股血腥气。 这时候倒想起,舅舅租了间房子在附近,她以前去过。横竖不能回家,鄢敏只能慢吞吞向那里走。 敲了门,没人应。 在地垫底下拿了钥匙开门,灯黑着,大概舅舅去医院看阿言去了。 鄢敏简直害怕想到这些,没有深想,就进了卧室。 迷迷糊糊不一会儿就盹着了,后来想起来,那时怕是硬生生疼晕过去了。 总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在梦中。后来想起来,回忆里也带着缥缈,像欧根纱轻轻罩在脸上,痒酥酥的。 其实她真不该睡着,也真不该醒来,一切那么寸,好像老天爷故意要把一切苦,都在那晚上给她一样。 亲情,友情,爱情三失,她从此害怕过冬天。 那天她朦朦胧胧中听到人声,其实听不真切,就好像隔着玻璃听雨声,沙沙的,断断续续传入鄢敏的梦。 “二哥,你这么做是图啥呀?” “图啥?我看见他焦头烂额,我就高兴,我就见不得他过得好。” “他毕竟是你姐夫,人家好起来了,你不也跟着享福吗?” 冷哼一声,“享福,冯三,你看看我住的房子,现在还是租的。我在内地多少年?他从来也没想过把我接过来,给我安排工作。亏我姐当牛做马伺候他,当初如果不是我,他能娶到我姐吗?你之前不是也喜欢过我姐吗?难道你不恨他?” “至少他现在对我挺好的。” 外面传来骂声,声音又浅了,又有酒杯碰撞的声音,夹杂喝喝喝的叫声。 鄢敏眉头无意识皱起,其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分辨不出对话的含义。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看看外面究竟是谁,却没想到外面虽然吵得热火朝天,她才碰到门把手,门外就传来警惕的声音。 “谁?二哥,你家还有人?” “这么会?” “卧室里是谁?” 门被骤然拉开的瞬间,屋里屋外的人都很震惊,空气中有半秒钟的安静。 鄢敏看着舅舅,又看看眼前那张和冯晋七八分相似的老脸,真相如狂风在耳边疾驰而过,撞得她一个踉跄。 “舅舅?”真希望眼前的人不要答应她。 “鄢敏,你怎么在这?” 庄杰仿佛很怕看她的眼睛似的,别扭地移开眼睛,“看你,鞋也不穿,衣服这是怎么了?不冷吗?” 鄢敏竭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咬紧苍白的唇,面色如常:“哦,我跟我爸吵架了,我就跑出来了,没地方睡,刚刚在这睡了一觉。” 庄杰进屋找了件大衣出来,给鄢敏披上,“我们在这里喝酒,吵到你了吧?” 嘴里是关心的话语,可是眼睛很留意,往鄢敏脸上看了又看。 鄢敏说:“刚刚困的很,睡的沉。你们吃喝吧,不碍事。” “你继续睡,我们换个地方吃,不打扰你了。” 庄杰朝鄢敏摆摆手,神情如往日和蔼。 想来他对鄢敏这个侄女,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是他亲姐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流着他的血,只不过这块肉有仇人的影子罢了。 鄢敏见他们说要走,可是却没有离开的动作,只能先进屋。 她一再往舅舅脸上看,确定他没有怀疑自己,才慢慢转过身,往屋里走。 可谁知,就在她刚踏进房门,身后猛然传来暴动,她原本就十分警惕,立刻就转还回头。 却见庄杰手里攥着条毛巾,向她冲来! 想来那毛巾是刚刚拿大衣时,一起拿的,他从那时候就想解决掉她了,她竟然毫无察觉。 鄢敏逃命似的,往屋里跑,可是哪及庄杰熟练,那叫喊声还没出口就被稀释进毛巾的化纤内,变成一声声呜咽。 鄢敏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过来,那毛巾藏着有毒的化学物品! 那气味冲地她眼皮越来越沉。 她像一只虚弱的蚕在茧内挣扎,她在哭喊,在求救,舅舅,舅舅,我是你的亲侄女,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庄杰显然在鄢敏的眼睛从看出了这一点,他伸手抹过鄢敏的脸,阖上鄢敏的眼。 鄢敏啊,姑舅亲,是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怪舅舅,舅舅也心疼着呢。 50-60 第51章 段冬阳,我好冷 现在鄢敏可以确定,当年她确实是在一条跨海的渔船上。 因为她的鼻腔被腥臭的鱼虾味充斥,当她四处摸索时,除了冰冷的铁皮,靠近她的只有成团成团的渔网。 当船到达陌生的彼岸,鄢敏几乎是在一瞬间惊醒。 她记得运送她的车,白色面包车,几乎没有内饰,座椅用板凳代替,遇到减速带,整车人都会飞起来一小会儿。 看押她的是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像老夫子和大番薯,经典而且令人浮想联翩的组合。 她倒不知道她舅舅还认识这么些传奇人物,而且差遣自如,看样子他们都管她舅舅叫二哥,言语间多有尊敬。 鄢敏能猜出来自己是被绑架了,也许爸爸现在已经接到绑匪的勒索电话,在衡量女儿与赎金的轻重。 她只能祈祷舅舅的价码不要太离谱,按照一个精神病人出价才不会错。 鄢敏有时候会主动和老夫子或者大番薯搭话,目的是探清楚他们的态度。 她始终不相信舅舅会对她下死手。 但是每次看到胖瘦两人不加遮挡的脸,以及丝毫不避讳的话语,鄢敏心就凉了半截。 也许他们是天底下最蠢的绑匪。 但更大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有想要活着放她回去! 面包车始终没有进城市,越走越偏,越走越荒,偶尔有一两户人家亮着灯,也像阴雨天的星星,屈指可数。 再停下是在一座废弃的学校门口,一下车狂风扑面,她虽穿着那两人给的军大衣,依然感到侵骨的寒冷。 鄢敏用手拢住衣领,再拢紧也没有用,还是冻得上牙直打下牙,磨地咔咔响。 那老夫子本来正关栅栏门,见状对大番薯说:“看,果然是城市里的大小姐。” “吃苦也就吃得这一阵了,以后想吃都没机会了。” “可惜了。”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鄢敏远远只看见他们嘴边呼出大团的白雾,心里知道,不会在说什么好话。 那种看猎物一样的眼神,像刀一样悬在鄢敏脖颈,鄢敏知道它总有一天会落下。 等到他们榨干她所有的价值,勒索到自己想要的,她会像这所旧房子一样,永远被遗弃在这里。 被囚禁的那几天,鄢敏究竟在想什么呢? 连鄢敏自己都回忆不清。 大概她的身体是深爱着主人的,太多惊恐,太多不舍,太多血泪,被折叠,被压缩,被放在回忆最深处,轻易不会想起。 她记得他们点电暖器,黄色的光铺满整个房间。 老夫子和大番薯不停讲电话,全*情投入地讲电话,情绪像过山车一样起伏,有时候高兴,有时候发怒,更多时候是暴跳如雷。 他们太过生气会拿鄢敏撒火,骂她两句或是踹她一脚是常发生的事。 被骂或被踹,鄢敏都不还嘴,或是躲闪。 她只一边发抖,一边悄悄靠近电暖器。 近些,近些。 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太冷了,冷到伸不直五指,冷到心脏都上冻打霜。 在破旧学校带着历史气息的尘埃里,鄢敏看到有一片雪花落在窗户上,第一次感受到冬天的残忍。 她看到那个年轻女孩热切的目光,闻到少女身上的馨香。天真无邪,娇脆灵动。 好像隔着一汪海湾,一整片繁星点点的天,只有一秒钟,她再也没办法和那个少女重合了。 剩下的这个少女只有惊恐,只有疑惑,只有噩梦。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放了她或是结果了她。 为什么每打一次电话,他们的怒气就更甚一层,爸爸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他彻底放弃她了吗? 鄢敏很竭力往窗外看,其实他们现在应该在某一间旧教室里。窗户很大,但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只是黑漆漆一排洞。 就是白天,也只能看到几棵光秃秃的白桦树,映在泛黄的白墙上 她一天到晚盯着那发呆,刚开始其他两个人还会警告她,别想逃跑。 后来也懒得理她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女孩除了发抖和发呆外,就是垂泪,大概城市来的娇花遇到寒冬,没枯萎已属顽强,更别想攀出墙外了 最冷的那天夜里,老夫子和大番薯破天荒煮了一大锅尖椒打卤面,给鄢敏盛了一碗。 刚开始鄢敏不吃,看到他们吃下去,才敢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 她也是饿极了,前几天都吃的泡面,一点油水都没有。 老夫子和大番薯想来也和她感受一样,一吃就吃了两大盆,夜还没深,就晕碳睡过去。 屋内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窗外噼里啪啦,是细小东西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鄢敏原本以为是雨滴,一脚踏出院子,才发现是雪霰子,噼里啪啦乱飞,打在脸上生疼。 她还没适应雪籽,又来了一阵狂风,被吹得一踉跄,呼啦啦头发全卷到脑后去。 一脚难过一脚,一脚重过一脚,难怪那两个人睡得那样安心,这样的夜,光凭脚力根本不可能走出去。 更何况鄢敏一个外地人,她纵然在来的路上很留意去记那几户亮灯的位置,此时也被狂风吹得晕头转向。 四周都是嘶嘶的雪,棉絮一样往下扯,眼睛望到哪里都是漆黑,鄢敏几乎变成透明,她觉得自己的体温像呼出的白雾一样,即将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这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一束黄光,鄢敏知道是那两个人开车追来了,一转身扎进树林里。 风在耳边呼呼吹,树枝划破脸颊,一阵血腥气,跑不动也得跑了。 再想跑也跑不了了,天要亡她也,鄢敏在悬崖前停下脚步。 她仰起脸看黑茫茫的天,这个时候心里反倒安定下来,像八点档偶像剧,不知道她脸上是不是挂着笑,就是笑也带着自嘲。 她想起那天晚上一脚踏进段冬阳的庭院,灯光下周扶玉秀丽的侧脸。 其实她最憎恨她,不知道怎么的,这个时候了,第一个想起的反而是她。 想起她圆圆的脸,想起她喋喋不休讲话的样子。 她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现在的样子,扬着头,把鼻孔对着别人,你凭什么这么骄傲,这么傲慢,这么清高,你凭什么瞧不起别人,你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爱你吗?其实你最讨厌,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你应该感谢我,因为是我帮你认清事实,是我把袍子割裂,露出里面的虱子。很好玩吧?” 她说:“不过我也错了,我错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笨极了,蠢极了。我真没想到你事到如今,还那样相信我哥哥,你觉得段冬阳会救你吗?你觉得段冬阳最爱你吗?” “我告诉你吧,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陌生人。我既不是神婆,又不会算命,从哪里知道你对坚果严重过敏?又是从哪里知道那栏杆的破损?钻进去,放下那只耳环,我是从何处得知段冬阳曾去过菜地的呢?你不如想一想,那次你缺席,谁在学校获利最多?” “你坏就自以为聪明,其实你识人的眼睛差极了。我从不相信任何人,而你无条件相信任何人,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所以,别急着用这种鄙夷的眼神望着我,应该是我用这种眼神看着你。” 鄢敏最看不清周扶玉,但可悲就可悲在,周扶玉说的都是实话,让她不得不相信。 鄢敏思考到今天,依然没有答案去反驳。 在冰冷的教室,望着罩满尘埃的玻璃,她想过一百种解答。可每一次推理到最后,都会迎头碰上难以接受的事实。 无数雪点子卷着风扑到她脸上,像一块绢布缠绕她的喉,窒息地痛,她纤瘦的身体在狂风中摇晃,再往后一步就是悬崖。 她恨恨指着面前两个人,手指一伸出来,就是彻骨的寒冷。 “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这句台词。 好像金庸老爷子写的张无忌被朱九真所骗,毅然跳下悬崖。其实她远没有人家敢爱敢恨,她只是被逼到这个境地了而已。 周扶玉说的对,也说的错。 “你们这群绑架犯,想靠我去讹诈!去犯罪!你们休想!” 鄢敏整耳发馈地质问,手指在空中挥舞,颤抖,身后的泥土随着她的动作松动,岌岌可危。 “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被狼叼走,被虫腐咬,也轮不到你们侮辱。去告诉我舅舅,要我当他的帮凶,他痴心妄想!” 说罢,鄢敏笑了,带着某种决绝的欣慰,后退一步,纵身一跳。 老夫子纵然见多识广,也被吓得大叫一声。疾步向前,可还是晚了一步,只抓住几根飘飘的黑发。 那女孩子像一束绿色的蝶。 下坠,下坠。 变成绿色的一点,好像一滴泪,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揉进漆黑的颜料中,看不见了。 原来谷底并没有《九阳真经》,谷底下是雪,雪底下还是雪。 鄢敏重重摔在地上,风渐渐小了,可是雪还在下,疏疏落落,像花瓣围绕着她,歇在她脸上,痒酥酥的。 她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没有咳干净,喉咙里灌进来血腥气。 她就想起那天晚上站在路灯下。 细密的尘雾,在头顶飞舞,大滴大滴的玫瑰香,她指着夏日的萤虫,说下雪了,段冬阳就在她身边,笑着看着她,叫她女侠。 不知道怎么的,有关于他的记忆总那么清晰,那时候那么美好,怎么可能会有一点点假呢? 周围寂静地吓人,黑暗中也许会走出来某些野兽,鄢敏也管不上了,她呆呆的,整个人有些麻木。 她仰躺着,面朝着天空,眼睛适应了黑暗,周围的事物反倒清楚起来,蓝阴阴的天,一颗星星也没有,一直向下垂,好像要垂到她额头上来。 一片雪花飘进她眼睛旁,融化了,像一滴泪,她没有伸手去揉。 “段冬阳,下雪了,你知道吗?”她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雪,我好冷好冷。” (上卷完) 第52章 鄢敏想远离他,也是应该的吧? 街上人不多,段冬阳站在车窗外,手空空伸着。 鄢敏看一眼面前的水和面包,没有说话。 段冬阳笑:“放心,没下毒。” 鄢敏懒得跟他客气,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热水,她捧着小口小口啜着,温暖顺着喉咙滚进胃里,一阵妥帖的舒适,忍不住长长舒一口气,活过来了。 段冬阳接过她手里的空水杯,揉成一团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又替她撕开面包的包装袋,才饶回到驾驶位坐下。 透过后视镜看她,他问:“你连谢谢也不说吗?” 她说:“我没吐到你车上,你应该谢谢我。” 段冬阳笑一声,没有再说话,转过头专心开车。 工作日车流量不算大,但车开的慢,夹在车之间,形成一个凹字。 到地方之后,午餐时间已过许久。 鄢敏忍不住讥讽道:“几年没见,你做事还是那么地‘稳当’。” 段冬阳将车子熄火,挑眉,“怎么?怕人家等急了。” 鄢敏说:“我如果要嫁出去,就不应该先失礼对吗?” 段冬阳饶到后面来给她开门,闻言一顿,问她:“你很恨嫁吗?” 背景是高大的异木棉,遮天蔽日的粉色,像一块厚沉沉的丝绒,在晴天的风里稀溜溜乱飘。 他的眼睛像绢花上的碎钻,投射出零碎的冷光,看得人心恍恍惚惚起来。 他在生气吗? 他为什么生气。 还没待细看,段冬阳摇摇头,先叹一口气,“算了,没什么。” 他伸出手,示意她扶着他下车,鄢敏瞥了一眼他的指尖,没动,扶着车门下车走了。 段冬阳讪讪收回手,正要跟上去,却听见鄢敏语气不善:“段冬阳,你也要嫁人吗?” 没等他回答,鄢敏已经先一步离去。 段冬阳在她眼角,变得模糊,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她快步走进餐厅,终于松一口气。 她用手拂了拂自己的胸口,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是那样强烈。 苏长明已经到了,看见鄢敏过来,站起来迎接她。 鄢敏因为迟到,觉得很是不好意思,整理了一下头发,赶紧向他走去。 “苏先生,对不起我来迟了。” “没关系,我也才到。” 有服务员端来咖啡放到桌子上,鄢敏心神不定,端起来,珉了一口,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点单,哪里来的咖啡? 急忙放下,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起啊,这是你的。” 苏长明笑笑:“没关系,你喝吧,” 坐下来还不到三秒钟,就说了两个对不起,两个没关系。鄢敏毫无察觉,只觉得咖啡好苦,苦得她皱起眉头。 她拿起桌上的糖包。 纸质的方形糖包,稍用力撕就会撒出来,不用力又撕不开,鄢敏没有吃早餐,又有点胃痛,指间颤抖,撕了两次,竟然没撕动。 苏长明沉默着,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糖包,把糖包侧过来,在桌上敲了敲,顺着齿轮撕开糖包,放到鄢敏手里。 陌生的指间无意识划过鄢敏的手指,一阵暖意。 “哦,原来这样。” 鄢敏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时候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段冬阳发来的消息。 “你对面男人嘴边有个洞,难道你中意吃剩饭?” “” 鄢敏抬起头,面前的男人宽额窄脸,气质儒雅,只是嘴角底下有一颗小痣,不注意看还好,刻意观察,还真像一粒剩饭漏出来,黏在那里。 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段冬阳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哪里,竟把她的相亲对象,看得比她还仔细。 她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不理会段冬阳。 可她刚放下手机,震动却更频繁了,简直是隔一分钟就要震一次,苏长明也有些讶异,不过没有说什么。 想来人家体面人,就是心里介意也不会说出来。 鄢敏竭力微笑着,只当那震动是背景音乐,只不过刺耳了些,只要她专心于对面的男人,自然可以忽略掉这点杂音。 苏长明在说什么呢? 鄢敏看到他饱满的唇翻覆,一字一句像从天边传来,她虽笑着点头,心中却不禁想,段冬阳在附近吗?他在看着她吗? 一想到有人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鄢敏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其这个人还是段冬阳。 鄢敏在桌子下拿起手机,屏幕已经被段冬阳消息占满,她匆匆一瞥,多数消息都是在诋毁她面前的男人,从穿衣到仪态,处处嫌弃。 苏长明和他素不相识,不知道他哪里看出来他那样多的缺点。父亲曾向鄢敏赞赏段冬阳成熟稳重,要鄢敏看来,他简直是幼稚得可笑。 两厢对比,苏长明顺眼多了。 手指移到对话框上的三个点,鄢敏果断点了拉黑。 消息戛然而止, 世界都安静了。 鄢敏愉快地笑起来,看着眼前的男人,“嗯,你继续说,很好。” 手托着腮,笑容甜美。 段冬阳从座椅上爬起来,狠狠扔掉手里望远镜,那东西撞在车门上,又跌在副驾驶的车座上。 他叹一口气,又把望远镜捡起来,说不定下次还得用呢。 倒是不心疼被砸破皮的真皮座椅,段冬阳把望远镜擦了又擦。 他也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看着鄢敏对别人笑,他便觉得心如刀绞,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有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 他简直没办法想象。 也许他心里早就把鄢敏当做他的妻子,所以现在才会这么难以忍受吧? 段冬阳向鄢敏的方向望一眼,按开车门,长腿迈下车。 苏长明讲起了他的留学经历,这和鄢敏的经历有很多重叠之处,再加上苏长明本身就幽默风趣,把一件件小事讲得格外有趣。 鄢敏刻意让自己投入他的语境,不久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直问:“然后呢?然后呢?” 苏长明却没有回答。 鄢敏感到头顶被一片阴霾笼罩,看到苏长明怪异的眼神,似乎在等她解释这个不速之客是谁。 段冬阳站着,看着鄢敏急速收回的笑脸,皱起眉头。 正午的阳光透过五彩玻璃,落在段冬阳阴沉的脸上。 他变了,真的变了,变得她都不敢认了。 就像原先的稚嫩树苗变成参天大树,他高了也壮了,原先深色的皮肤,现在是有质感的高智感。 他目光凌厉,身材高挑,浑身散发着之前没有的自信和成熟。 鄢敏注意到,刚刚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不少女孩子在窃窃私语,想必段冬阳的长相在女孩眼里是很有吸引力的吧。 大概钱和时光真的是好东西,可以把无味的白水酿成醇厚的酒。 段冬阳满身寒意,径直走到餐桌旁,却又顿足,像幡然醒悟似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惘又挣扎的表情。 他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是他亲自把她送到这里,为什么看到她笑,他竟然想入非非。 她会和别人结婚吗?会穿婚纱吗?结婚后怎么样呢?那个男人会牵她的手吗?会吻她的嘴吗? 她会像每日在他梦里那样,真实地回应这个男人吗? 段冬阳觉得气血上涌。 “记得不要吃凉的。”段冬阳冷冷说。 自己说完,也觉得简直是没话找话,可是他现在的立场又能说什么呢,说出这句话,就已经够奇怪了。 她是他的谁呢?她喝不喝凉的跟他有什么关系。 段冬阳克己复礼半辈子,第一次越矩,然后就感到深深的悲哀。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两个人,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鄢敏不想当着苏长明的面骂段冬阳,好在苏长明是个聪明人。 明亮的眼睛在段冬阳身上过一圈,就认出他便是那天晚上,在楼下彻夜等待的人,贴心地不去追问这是谁。 这是鄢敏第一次在段冬阳面前,和另外的第三者产生默契,而这默契却是段冬阳永远读不懂的。 他徒然发现,时间真的改变的太多事,他已经失去了天然的优势,不再独特了。 段冬阳瞬间像坠入冰窟一样,浑身透凉,而鄢敏偏还要笑,对着陌生的男人。 她瘦了很多,可是笑起来还和记忆里一样,一点没变,眼睛亮晶晶的,异星一样,有一点孩子气。 可是段冬阳再也领悟不到她的快乐,他被鄢敏无情地排除在世界之外,红牌警告,出局了。 段冬阳发誓,这是他此生最尴尬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冲进去,又莫名其妙的退出来。 段冬阳“啪”地关上车门,狠狠一掌拍在方向盘上,却不小心按到喇叭,“哔”地一声,路人们纷纷扭过头来。 段冬阳很留意地往餐厅里看了好几眼,看鄢敏他们有没有向这里张望,好在他停车时为了不叫鄢敏发现,停得远。 要是刚刚在里面闹那么一通,出来了又让人家发现他在这里发脾气,才是笑话呢。 他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盛怒之下,还是不忘维护自己的面子,唯恐别人捕捉到他那难得流露的情感。 他那样古怪的一个人,他那样难相处的一个人,鄢敏想远离他,也是应该的吧? 第53章 “还是你心里始终有鬼,不愿意我碰你。” 一顿饭吃完,店里人居然已经寥寥无几,没想到两个人共同话题还挺多。 鄢敏放下对苏长明的偏见后,竟然觉得他这个人虽然精明谨慎,也不乏幽默风趣,从容豁达。 鄢敏听他讲他上学时兼职,为了在截止日期前交作业,躲在商场厕所写论文,被臭得好几天吃下饭,又讲他每次成功交上作业后,都会泡一罐酒渍菠萝。 鄢敏惊喜问:“你有没有试过放香菜?” 苏长明眼前一亮:“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会那样吃。” 鄢敏欣喜地笑,难得有人跟她有一样怪癖,一下子就觉得了苏长明顺眼多了。 “我每次这样吃,都觉得自己是热带雨林的一只猩猩。” 苏长明模仿猩猩捶胸,他今天穿一件长大衣,脱了放在椅子后面,露出里面的黑色针织毛衣。 鄢敏本来最讨厌看男人穿这种紧身毛衣,但苏长明的身材格外好,肩宽腰窄,胳膊上的肌肉鼓囊囊,撑起柔软的针织。 尤其是做捶胸的动作时,健康的肌肉饱满,线条流畅美好,力量感十足,简直不要太惹眼。 一定是有定期训练过。 想不到他工作那么忙,还有时间身材管理,梳背头,打发蜡,擦他的手表。 鄢敏这样想着,抬起头就撞上苏长明疑惑的眼神。 她发呆太久了,自己都没发觉,他肯定觉得她奇怪。 鄢敏轻咳两声,别开眼神,“哈哈哈是是,我也是。” 杜丽娘还慕色而亡呢,女人欣赏男人健康的身体,天经地义,古来有之! 苏长明的目光里带着笑意,“要摸一下吗?” “什么?”鄢敏嘴角抽搐。 随后,温暖的力量包裹鄢敏放在咖啡杯上的手,牵引着她放在那饱满的胳膊上。 啊啊啊啊啊! 鄢敏惊疑地看着苏长明,又实在舍不得把手挪开。 苏长明定定看着鄢敏,眼神泰然自若,人畜无害,可手始终没停止引导,一直牵着鄢敏的手,探向更深处。 向下,向下—— 合适吗?合适吗?合适吗? 鄢敏不停在心里反问。 坚硬的触感,顺滑的肌肤,来自性别本身最原始的吸引力,老祖宗千百年遗藏在身体里的荷尔蒙荡漾。 荡漾—— 合适! 她告诉自己。 太合适!合适地不能再合适了。 反正她也不吃亏。 “你在笑什么?”苏长明问。 “有吗?我有笑吗?”鄢敏心虚地反问。 “有。”苏长明点头。 鄢敏扭过头,看向玻璃,温润的阳光中,大蓬长发里掩着一张脸,嘴角向上,分明是笑的。 “咦。”鄢敏愣住。 “你是害羞吗?” 苏长明的眼睛里带着探究。 笑怎么了?害羞怎么了?哪个女人摸到你这具身体,不会笑? 不笑才是奇怪吧。 在这个晴朗的下午,鄢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不不不。”她急忙否认,抽回手,“不是因为你。” 说完,又觉得不太礼貌。 赶紧看向苏长明,“不过你这练的确实不错哈bro。” 拍拍他的胳膊,挑挑眉毛表示赞同,“芜湖——” 鄢敏你在干什么! 什么bro,什么芜湖? 鄢敏把脸藏进咖啡杯后。 她在外国也和外国男人恋爱,都是好得快,分的也快。 这几年,她忙着工作,也无心恋爱,太久没和男生接触,真是忘了朋友以外的男女该怎么相处了。 这一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呢,直接挑战上中国国粹相亲了。 既不能太疏远,又不能太矜持,难度不亚于筑基期直接飞升成神。 苏长明盯着咖啡杯上露出一点黑发,绒绒的,犹豫着问道: “鄢小姐,你真的喜欢男生吗?如果你是——嗯,我尊重每个人的性取向。只是说,结婚前坦白,对我们两个人都会好。” 鄢敏差点一口咖啡喷出去,她一边咳嗽,一边摆手。 “我咳咳,跟你的性取向一样的咳咳。” 苏长明:“?” 鄢敏把那一小口咖啡咽下去,颠三倒四,连手势点比划解释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性取向相反。不对,我们取向相符,能凑成一对。” “噢。” 苏长明歪了歪头,从咖啡杯侧面看鄢敏,嘴角上扬。 “那就好。” 鄢敏点点头,“嗯。” 嗯? 等一会—— 那就好? 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思考,玻璃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吸引了她的注意,让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王粤今天新提了小电驴,虽然不是四个轮子的,但是是名牌——雅迪,花了她小半个月的工资,顶配版,送外卖都够用了。 王粤很珍惜她的电动车,骑得很慢,但是在进小区时,却遇到麻烦。 一辆轿车很没礼貌地横在人行道中间,让她没办法穿过去。 现在是工作日,人流量很小,基本没有车从这里过。 但是就算没有车,也不能这么停吧。 真不知道是什么奇葩才会把车停在那,小王骂骂咧咧,被迫把车停在路边。 她可怜的小红,还没和妈妈团聚一个小时,就要和妈妈分开了,妈妈只能晚点再接你回家了,拜。 王粤原本以为车内没人,路过车时,肆无忌惮地狠狠往车内瞪了一眼,却正巧和车内拿着望远镜的奇怪男人对视个正着。 那男人当着她的面,降下车窗,隔在他们之间的唯一屏障消失,男人的脸完全露出来。 奇葩啊! 何止奇葩,还是一朵异域奇花! 窄脸,高鼻梁,眼睛藏在望远镜底下看不清了,不过挡着半边脸的男人更添一种神秘感。 王粤刚积攒的那点气,在看到对方那张脸的瞬间,奇妙地烟消云散了。 而还没来得及答话,男人就来了电话。 声音低沉,带着寒意,“没空,我有事。” 王粤被这紧张的气氛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叫他挪车。 却见男人阴恻恻对着电话里道:“不干嘛。” 他一边说,一边用望远镜向远处看。 可是远处除了一家中餐厅外,什么也没有了。 难道他在看餐厅里的人? “哈喽你好,方便旁边让一下吗?” 男人的广东话冷冽有磁性,像冬天的流水,清澈好听。 王粤脸一红,刚要往旁边让。 突然反应过来,她让个什么劲儿啊让。 这是人行道,占道的是他! 男人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探出头往道路前后看看,主动说:“不好意思,你是要开车过去吗?” “倒也不是车。” 还挺绅士,她又感觉脸上传来燥热,喃喃道。 男人准备挪车,长腿迈下车,从副驾驶饶到驾驶位。 就这个当口还要举着望远镜看呢,王粤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汉奸,或者私家侦探,反正是不太正当的行业。 却见男人边看边拉开车门,突然低声骂了某句脏话,就对她说:“会开车吧?” “什么?” 王粤一怔,一串车钥匙塞进她手里。 “你随便停。” “你干嘛去?” 王粤冲男人远去的身影大喊。 男人:“捉奸。” 王粤:“?” 好像要出大事了。 真的出大事了! ——车标中间有个“8”的是什么车? 她不敢开呀!- 段冬阳在距离餐厅不足十米的地方停住脚,好奇自己内心翻腾着的躁动,让他发狂的躁动,究竟从何而来。 他看到,鄢敏黑黝黝的眼睛在笑意中闪烁宝石般的光芒。 他看到,她的手放在对面男人胸膛上。 那个让他反胃的男人,可能会成为她未来丈夫的男人。 从北方来的风沙卷起满地枯枝败叶,他在风中闻到历史的尘埃,转瞬又消失在空气中,继续南下,再也不会回来了- 鄢敏原本以为走出这间餐厅,又会看到段冬阳可恶的脸,然而并没有。 是苏长明送她回去的。 回去之前苏长明给她买了蛋糕,红丝绒蛋糕,放在精致的透明盒子里。 站在玻璃柜台前,选蛋糕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请柜员拿放在最外层的蛋糕,理由是新鲜。 鄢敏没想到苏长明竟然会知道蛋糕店的经营秘密,而苏长明没想到鄢敏一个大小姐,竟然会琢磨哪个蛋糕更新鲜。 鄢敏说:“论社会经验,摸爬滚打,你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苏长明笑,透过后视镜看鄢敏,“哟。” 鄢敏平时倒没有那么多话,也记不清上次说这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苏长明是顶尖的话题引导者,又或许鄢敏一直在等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原本就是一个话多的人。 不过还是比年轻时收敛得多。只谈些有趣的经历,有意思的人,繁华世事,风花雪月,绝口不提内心的想法。 而苏长明贴心地不去问,鄢敏很感激他。 车里太暖和,玻璃窗上凝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看不清外面,鄢敏醒来的时候,觉得通体舒泰。 她知道自己是睡着了,很不好意思。 一看靠背,被她的口水漾湿了一大块,更忍不住咧嘴龇牙,倒吸凉气。 反倒是苏长明安慰她,“你在倒时差吧,辛苦了。” 下车的时候,鄢敏感觉自己浑身都是苏长明的古龙水味道。 看看天,竟然已经擦黑了,便知道她一定睡了很久很久。 从商场到她家何需那么久呢。 鄢敏示意苏长明降下车窗,俯下身问:“你等我等了很久吧?为什么不叫醒我。” 苏长明握着方向盘,看向窗外,豁达地道:“我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在城市转转,其实偶尔看看这座城市也挺好。” 难怪有人说开车的男人帅了,鄢敏今天才有领悟,苏长明扶着方向盘,侧过脸说话样子,也真是温文尔雅。 鄢敏稍稍愣了一下,才道:“谢谢。” 如果忽视掉窗户上因为人长时间贴近,而结的一大片白色水雾,段冬阳的伪装是很完美的。 他坐在餐桌旁吃晚餐,鄢敏进门的时候,除了睫毛的轻颤外,他没有任何反应。 鄢敏头也没抬,连一个眼神也未分给段冬阳,径直上楼。 背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蛋糕要放进冰箱里。”他冷冷道。 莫名其妙。 段冬阳已经走近,接过她手里的粉色蛋糕盒,举起来一看,“买这么小的蛋糕,舍不得钱呀他。” 鄢敏道:“你很关注别人的钱包?” 对上鄢敏带着怒气的眼神,段冬阳唇角上扬得更放肆了,“也亏你看见他的样子不反胃。” 几年没见,段冬阳愈发尖酸刻薄了,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酸,不知道那位哪里得罪他了。 鄢敏瞥了他一眼,“至少人家身材比你好,脸比你好,心地比你善良。” “哦?原来鄢小姐从美国队长的故乡,进修回来。眼睛已进化成x光,第二面就能扫出别人的内在。” 段冬阳扭过头,定定看着鄢敏。 鄢敏迎着段冬阳的视线,“有的人见两面就知道,有的人见半辈子都看不懂人品。那种人不是人,是蛇蝎。” 段冬阳眼神忽暗,里面有晦涩的情绪在暗涌。 鄢敏甩头要走,却也不知道是刚刚动作幅度太大,还是在车上坐着睡了一觉的原因,脖颈又开始痛起来。 她下意识扶着脖子,抬起头扭了半圈。 “在这里按摩,还是回你房间给你按?”段冬阳突兀地问。 什么? 鄢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段冬阳是主动要给他按摩。 她拒绝:“不用,你按不好。” “我有三级保健按摩师证。”他淡淡道,又重复一遍:“在这里按摩,还是回你房间给你按?” 鄢敏抿起嘴,捏紧裙边:“” 灯光照在两人间,一片哀愁的白。 淡淡的。 连悲哀也淡淡的,像无数只蚂蚁在撕咬,痛,而且难以忍受,梦一样缥缈,无法捉摸,无法挣脱。 “你不敢吗?” 段冬阳向她俯下身,闻到鄢敏身上的味道,皱起眉。 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压迫着鄢敏,沙沙的语气在她耳边摩挲。 “还是你心里始终有鬼,不愿意我碰你。” 第54章 她感受到他燥热的呼吸 两个人一个朝门,一个朝屋内,默默站着。 今天晚上怎么这么安静, 人都去哪了? 鄢敏微低着头,露出脖颈一小抹白色,细腻的白色。 她今天也穿着裙子,黑色长裙,朴素地没有任何图案点缀,裙边直垂到脚背。 他记得她从前偏爱穿短裙,因为她很骄傲自己的腿,长而且直。 段冬阳心里一阵刺痛,看着她,伸出手,指尖抵在那刺目的白色上。 冰凉的,柔软的。 和他梦里很不一样的。 比他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真实,都清晰,简直让人想流泪。 鄢敏感受到脖颈处传来的温度,一怔,好似被人点了穴,整个人僵在原地。 空气中有熟悉的皂角香,简直和几年前一模一样,闻起来恍若隔世。 段冬阳看她侧过脸,灯影下睫毛好像一把黑刷子,一眨一眨,把那双眼刷得晶莹剔透,好像黑宝石发着幽幽的光。 十几年的折磨,他着了魔,发了疯,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段冬阳握住鄢敏的后脑勺,猛地吻下去,那样凶猛,那样霸道,不给鄢敏任何挣扎的气口。 他就要把她抱进怀里,揉进身体里,把十几年的的空缺补回来。 只是一瞬间的愣神,鄢敏就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被段冬阳强制着,滑入暧昧的深渊,被迫陷入这朦胧的甜蜜气息里。 她感受到他燥热的呼吸,发觉他沉重的气息,撒在她脖颈处。 他*的轻喘像网一样,将她细密笼罩,然后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你疯了?”鄢敏骂他。 “我真的是疯了。”段冬阳咬牙切齿,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喃喃重复道:“我就是疯了,才等你这么久。” 等她? 鄢敏止不住冷笑,一阵恶寒,连骨头缝都冒着冷气。 她说:“我没有让你等我。” “可你也没有和我说过分手!” 明明没有酒气,为什么段冬阳的眼睛那样红,连神色也带着酒后的迷茫和迟钝。 他眼里的可怜像两洞火焰,炙烤着她,反反复复,烤着她的心。 鄢敏别开脸,“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 是我先来的,是我先排队的。 段冬阳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鄢敏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好,你要我和你说分手是吗?我现在跟你说。” 段冬阳的眼里闪过一丝躲闪。 那一瞬间,鄢敏看出他的难以置信。 也许他根本也想不到,当初那个屁颠颠跟在他身后的女孩,追着问他,喜不喜欢她的女孩,今天竟然能毫不犹豫拒绝他。 “我真的是疯了。” 段冬阳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无比,“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了。” 温热的体温撤离,段冬阳合了合眼,又睁开,长腿迈进,沉默着从鄢敏身旁走开。 鄢敏在楼上的窗台,看到段冬阳离开的身影。 树影浮动,月光下一切都无比朦胧。 鄢敏看到段冬阳按开车钥匙,“哔”的一声尖锐提示音,划破天际。 段冬阳拉开车门。 然后—— 抬起头。 鄢敏身体一滞。 月光下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树影,平稳地送到鄢敏眼前。 如果不是自己的心跳那样清晰,那样躁动,她真的会以为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梦,那又该怎么解释,段冬阳眉心那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究竟为何? 鄢敏猛地后退一步,合上窗帘。 安静了好一会儿,窗外才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段冬阳走了吧? 鄢敏仰面倒进床上,才补充过睡眠的大脑清醒无比。 她开始给自己找事做。 当她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大皮箱,惊讶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皮箱竟然干净如初,一点灰都没落。 她知道家里有钟点工打扫,但这阿姨干活也太仔细了吧,连箱子都拖出来定期清理。 刚刚她趴在地上,看到床底下的地板也是洁净如新。 阿姨也太负责任了。 鄢敏盘腿在地上坐下,打开箱子,青涩的记忆瞬间飞出,在空气中扩散。 用过一半的水笔,球星牵过名字的网球,一大摞和各种演员艺人的合照,还有她自己的摄影作品,谱过曲的五线谱 原来曾经有那么多的爱好,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最后一样,是一个丝绒的黑盒子。 鄢敏知道那是什么,很怕打开它。 她记得出国的前一天,她把这个装着耳环的盒子放在客厅桌子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收纳进她藏着儿时珍宝的箱子里,摆地整整齐齐? 房间里空调开得太高,闷得人恍恍惚惚。 鄢敏把盒子放回箱子,塞回床底下。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开窗透透气。 却发现窗台角落默默长着一株小生命,一小把菠菜,长在段冬阳曾送她的小罐子里。 肥硕健康,绿意盎然。 定是有人在照顾它,不停给它,播种,浇水,播种。 鄢敏用手点点它的叶子,那叶子弹了弹,又贴近她的指尖。 她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你占领我的房间。” 沉默片刻,又威胁道:“长得这么肥,明天就炒了你。”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拿起菠菜,连盆带植物,一齐扔进垃圾桶- 鄢敏和苏长明一直有联系,其实她在和苏长明相亲的同时,也接受父亲的安排,在和别人相亲。 她也没有隐瞒,苏长明竟然接受,而且还说:“鄢小姐,如果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结婚对象,我只有祝福。” 苏长明的确是很适合结婚的对象。 聪明,细心,不矫情,爱干净,身材好。 还有—— 没有嫉妒心。 再一个,鄢敏刚辞职回国,没有自己的事业,也没有自己的朋友,可以说是闲散人员一个。 虽说蕊蕊她们时不时也会找她逛街,但和他们待在一起,就很难避免不去谈到从前。 鄢敏不想给他们带来不快,还是和苏长明待在一起更轻松。 他们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在市区某一家咖啡店见面。 本来鄢敏没察觉什么,直到有一次翻看手机里照片,鄢敏发现有好两张自拍背景里都出现了同一辆车。 之后鄢敏就开始格外注意车。 结果发现,几乎每次她和苏长明来这家咖啡厅,附近都会出现一辆车。 不远不近,就停在斜对面的路边。 刚开始,只在咖啡店附近出现,后来越来越过分,几乎鄢敏走哪,这车就开到哪。 实在欺负人。 就算是侦探,也是个笨侦探。 这天,鄢敏终于忍无可忍,那辆车又停在斜对面,并且一停又是一天。 她走出咖啡店,穿过车流,径直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前。 敲窗。 没人应。 鄢敏又敲。 再敲。 锲而不舍地敲。 而当车窗降下来,鄢敏看看主驾驶的男人,又看看副驾驶的女人。 傻眼了。 第55章 “你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他开着音响,浮浮的音浪,传不进耳朵。 娓娓道来的嗓音,也只是让心情变得更烦躁。 要感谢咖啡店巨大的透明玻璃门,让他可以从各个角度,观察到里面的境况。 鄢敏站起来了,哦,上厕所。 鄢敏坐下来了,在和对面人讲话。说话时,手上的动作还不停,不住绞着桌布,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又吃一块蛋糕,她贫血,她不知道吗?回头起床,又该头晕了。 唉呀,他关注这些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按开电话,给阿姨打了个电话,嘱咐她买菜时,务必买些猪肝猪血,最好晚上就可以在餐桌上看到这些菜。 其实鄢敏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一样的大眼睛,圆圆的小脸,藏在头发里,其实还是个孩子,她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女孩子。 而他看到那个明艳的女孩站起身,走到店门口,他看到她又穿着长裙,简直觉得刺痛,好像被滚烫的烙铁灼到眼睛。 但更让他惊慌失措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一个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实。 ——鄢敏正在向他走来。 段冬阳手忙脚乱得去扭钥匙,要开走,可是为时已晚,鄢敏已经绕到车前,并且俯下身往车里看。 好在车窗够隐蔽,她根本看不清里面,可是鄢敏很快就敲起来。 不知怎么的,段冬阳突然有点庆幸鄢敏的聪明。 天哪,她那么敏锐,只用了短短几天,在这么不起眼的角落,感知到他的存在。 或许他们两个人存在灵犀。 段冬阳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曾经相恋的情侣,即使分手多年,也依然会感应到对方。 看来他在鄢敏心里,未必是没有分量。要不然,她怎么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发现了他呢。 或许她更早之前就察觉他了,隐忍着没说。 那她现在走过来,是想说什么呢? 他不想和鄢敏吵架,可是他更害怕看到她无动于衷的样子,那么决绝,那么狠心。 或许她的质问,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奖赏。 可她偏不。 那把名叫原谅的剑就这么悬在他心间,不知何时落下,反射出的冷光,凌迟一样切割他的血肉。 鄢敏自己都淡淡然,他又何苦追究呢。 可他日夜在这里等待着,不就是在等她跟自己多说几句话吗? 段冬阳啊段冬阳,你何时变得这么贱。 “段总,开车吗?” 副驾驶传来微弱的声音,和他一样惊慌。 段冬阳看过去。 怎么把她给忘了。 下一秒,车窗降下来。 鄢敏会和他说什么呢? 会责怪他吗?会生气吗?会恼火吗?会和他大吵一架吗? 段冬阳看向鄢敏。 谁知鄢敏的目光划过段冬阳,又划过副驾驶的女孩,面无表情,淡淡道:“哦,原来是你。” 哦。 然后呢。 然后呢? 段冬阳独自期待,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了。 他仿佛故意讲错题,却发现没有一个学生发现的老师,手足无措起来。 因为他突然发现,那双圆圆的眼睛看向他时,除了冷漠,还是冷漠。 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挑衅当一回事! 或者,她根本没想过要和他纠缠。 她面对他时,就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段冬阳仿佛能听到她心底的冷笑, 不, 他连冷笑也得不到。 她的心空空如也,连回声也没有。 不知道怎么的,这感觉让段冬阳生出细密的悲哀,层层叠叠将他吞噬。 就在鄢敏即将转身之际。 段冬阳突然指着副驾驶的女孩,问鄢敏:“你知道她是谁吗?” 仿佛怕对方走了似的,自问自答地极快: “鄢敏,她是我女朋友,鄢敏。” 你以为我只能等你吗?其实离开了你,我一样可以生活。 “哦。”鄢敏冷漠地点点头,毫无反应,转身就走。 段冬阳想也没想,推开车门就追上去。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拖到路边。 身后是银河一般的车流,天已经暗,段冬阳觉得自己和这天一样变得透明,隐在这茫茫夜色中,隐在鄢敏眼里。 他近乎癫狂问:“你要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要问这些呢? 段冬阳也愣住了。 “你放开我,不要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鄢敏眼里的疑惑彻底刺痛了他。 她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段冬阳很快发现,的确有很多人在看着她们,其中包括副驾驶那个女孩。 松开手,不死心,又问:“我女朋友比你好看,比你温柔,我现在过得很幸福,不是吗?” 鄢敏扬起脸,带着讥讽,“幸福,幸福到跟员工恋爱,真是好老板。” 段冬阳看到女孩脖子上的工牌,面色一沉。 鄢敏还是那么敏锐,只不过不是对他。 她说:“我不想跟你掰扯,赶紧把车挪走,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一想到咖啡店那个男人,段冬阳的脑子嗡地一下,气血瞬间涌到脑门上来了。 他不管不顾地吼道:“鄢敏,你离开我也不过三千六百八十二天,你现在就迫不及待在我面前找新欢了吗?迫不及待准备结婚了吗?迫不及待开始新生活了吗?” “你未免太薄情了点,无缝衔接也不要衔接地这么快吧?你就这么缺男人吗?” 她被他的话震惊地发不出声音,嘴只是虚虚张着,最后只是说:“我跟你扯不清。” “那你跟谁扯的清?” “反正不是跟你。” “你跟别人扯就行,跟我扯就不行?” 鄢敏发现跟他说话,简直是越说越乱。 干脆放弃,当她转过身走向车流的时候,路灯下,段冬阳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片寂寞的黑雾。 直到她走到咖啡店门口,段冬阳都仍站在那里,鄢敏顿了顿脚步,还是推开大门。 段冬阳的身影消失了- 车厢内是沉默,还是沉默。 音箱作为唯一的音源,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那位著名女歌手声音娇俏灵动: “下半生陪着你,怀疑快乐也不多,没有心别再拖,好心一早放开我。” 吴以萌斜着眼,偷看老板。 段冬阳的脸更黑,比在车外时还难看,拿刀刮刮,能当锅底灰用了。 秉着狗腿子原则,领导不高兴,是下属舌头的无能。 吴以萌缓缓伸手,偷偷按灭音箱,却不小心按到下一首。 “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吴以萌:“额——” 这次是段冬阳冷着脸按下暂停键, 啊!世界—— 终于安静了。 吴以萌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不自然起来。 掌心不住搓着膝盖,害怕段冬阳一个不高兴炒了她,她年终奖还没拿呢!! 她安慰道:“段总,您也别太难过了,守孝也就三年,才一千多天呢。” 段冬阳:“” 怎么感觉气氛更沉重了。 保险起见,吴以萌又问:“段总,你刚刚说的是三千六百八十分钟吧?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三千六百八十二天吧?” “咔嚓”一声, 吴以萌还没反应过来,段冬阳已经替她开了门。 “下车。” “哦?去哪?” 吴以萌下了车。 下一秒,车门在面前重重拉上,一个文件夹递出来。 “这个我看过。不行。明天前给我一份新的。” 吴以萌看一眼擦黑的天,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明天前吗?” “嗯,明天前。” 段冬阳目视前方,长睫毛盖住眼睛,看不出情绪。 但声音却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不管多晚,我都会看。” 吴以萌:“呵呵呵呵。”- 没有目的地,路边的霓虹灯闪烁,一跳一跳,滟滟的冷光,拂过段冬阳的脸。 破碎的,迷离的,红的,绿的光。 像梦一样,带一点心悸。 这个城市他生活了半生,依旧陌生。 甚至他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里,而当他回到凉山,他出生的地方,却也是无所适从。 鄢敏走了,从此处处是异乡。 他没有家了。 他一脚油门开到网球场门口。 从车厢拿出网球,他突然想到,不知道鄢敏现在喜欢干什么? 这些年他一有郁结,工作上遇到难题,都会来打球。 丢开手机,痛痛快快,练几场。跑到浑身大汗,气喘吁吁,洗个澡,什么难过事,都不难过了。 那天,段冬阳练得格外久。 他不停跳跃,奔跑,后来还是工作人员过来提醒他,运动场要关门了。 下来之后,才觉得浑身酸痛,他真是练得太过度了。 段冬阳洗完澡出来,才看到手机上无数条电话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 刚打开手机,又打来。 他皱着眉,按灭电话。 却又打来。 段冬阳叹一口气,走到窗边。 凉风习习,吹得人格外清醒,他感到腿部传来一阵刺痛。 就想到,肌肉拉伤而已,就这样地痛。 鄢敏那日,恐怕只会比他痛一千倍一万倍吧,这种滋味让段冬阳眼角传来一阵湿润。 他接通电话,“喂。” 对面声音火急火燎,又格外郑重,仿佛有很大事要和段冬阳说。 “哥!” 第56章 几点入洞房? 鄢敏近来很少见到段冬阳。 偶尔在餐桌上遇见,也只是像陌生人,彼此都在避免眼神的交互。 有时候看到他大喇喇独自在餐桌吃饭,或者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也不禁觉得好笑,一个人需要不要脸到什么程度,才能进别人家如入无人之境。 或许她也要感谢他,在她不在的漫长时间,他代替她尽了孝道,做了本该是女儿做的事。 爸爸前年中风,差点瘫痪。 那时候鄢敏在跟进一个大项目,没有回来。其实也不是不能回来,是回来了大家都膈应,反而不利于病情。 多亏了段冬阳忙前忙后,擦身体倒尿壶,日夜看顾,跟亲儿子一样,一直照顾到她爸能下地。 有时候看着段冬阳跟她爸说话时,嘴唇的翕张。 她也会小小庆幸。 因为独自和爸爸待在同一空间,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父女俩中间空白的十年,不是吃几顿饭,看几集电视剧就能弥补回来的。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比太平洋还深的误会。 没掐死彼此就算不错,还要表演父慈子孝,何必呢? 段冬阳在家的时候,还能调节一下,她也可以松口气,少和她爸说话,免得争吵。 鄢敏也不想总在家待着,和老豆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相厌。 无奈她没有工作,又不能天天都去找苏长明逛街磨牙吧,人家也要上班的。 像她这样的闲人,仿佛就剩下段冬阳。 鄢敏听说他在段烨的房地产公司,被当做继承人培养。 可是这么多年,段烨始终没正式把公司交给他。 在等什么谁都知道。 虽说段烨因为早年的荒唐,几年前被鉴定无法让女性受孕。 但这种事没有绝对,概率问题,万一呢? 万一哪天就从石头缝里冒出一个孩子,管段烨叫爸爸,谁说的准呢。 以段冬阳这样的谨慎的性格,没彻底拿到手里的,都不算是他的。怎么可能会松懈。 按道理说,现在应该是段冬阳竭力表现能力的时候,怎么他天天赖在她家,比她这个闲散人员还游手好闲? 就连她偶尔也会回回前同事的跨国邮件,却没见过段冬阳在家里打过任何一通电话。 直到有天晚上她起夜。 正是夜色繁华的时候,远处港口闪烁着红的,黄的霓虹灯,经过水波折射,揉进黑暗里,段冬阳的脸隐在里面,多一点倦怠的柔情。 他的嘴唇在黑暗中翕动,有轻微的声音,什么艺术品什么几期,手指中夹着一根烟,指尖无意识拂过水杯口。 一圈一圈。 鄢敏擦着他的身侧,挤进厨房。 一阵皂角香。 她觉得困,但是睡不着,她睡前都要喝牛奶的,郑阿姨今天不在,所以没人给她准备。 鄢敏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太凉。 手指搭在灶台,一拧,火焰喷出来,幽蓝色的火苗中。 段冬阳斜倚在岛台,长身玉立,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 鄢敏一滞,俯下身在柜台上找醪糟,把瓶瓶罐罐一一打开,可是没有。 台面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想到他在一旁,边嗯嗯地打电话,边看她一样一样把罐子打开,她就有一种异样感。 鄢敏就想起从前爸爸总是把巧克力藏起来,她和段冬阳也是这样找。 寻宝一样每个柜子都打开,最后发现巧克力在米缸里。老豆藏的够深的。 “鄢敏。”他叫她。 她抬头:“嗯?” “牛奶快烧干了。” 他捂着电话。 鄢敏赶紧拿勺子搅,指尖接触金属,那勺子竟然是烫的。 她倒疼得一缩手。 那金属勺在锅里放了半天,能不是滚烫的吗? 她心神不宁地把手指含进嘴里,段冬阳握住她的手,打开水龙头,把她的手指拖到水下冲。 他的表情让鄢敏觉得自己是笨蛋。 冲了一会,段冬阳放开手,转过身调小火,又往锅里倒牛奶。 长臂伸展,越过鄢敏的头顶。 拉开柜子,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密封罐,放在桌子上,原来酒酿醪糟在那里面。 鄢敏一惊。 他怎么知道她要找这个?那样娴熟,好像她一切喜好,他都了然于心似的。 段冬阳把手机夹到肩膀和头之间,歪着头,还在嗯嗯是是地讲电话。 他把罐子倒过来,朝罐底拍了几掌。 指间的烟已经燃得老长了,烟灰随着动作簌簌,在空中跳跃,一股辛涩的灰烬味。 有几粒火星飞到他手背上,段冬阳浑然不觉似的,扭开瓶盖,往锅里舀醪糟。 一勺,两勺,顺时针搅两圈锅边,起锅,倒进杯子里,两张厨房用纸,擦擦杯口。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和鄢敏煮牛奶的步骤一模一样。 段冬阳举着锅去水池清洗。 鄢敏端着水杯从段冬阳身边过。 他侧过身,让她过去。 低下头闻到一股洗发水的香味,像是栀子花,白色的。 他说:“那天对不起,我失控了。” 段冬阳捂着通话口,把手机拿远。 鄢敏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十年前。” 她刚离开的时候。 “哦。” 鄢敏点点头,用力握紧杯子,与段冬阳擦身而过- 也只有她这么闲的,能把奶茶店的积分卡打满。 她和苏长明一人抱着一个巨大的抱枕傻笑,真像学生时代,那些天真纯粹又漫长的时光。 最后苏长明把哪只巨大的鼻涕熊塞进后座,说:“如果别人看见,一定觉得我是变态。” 鄢敏要他还回来,苏长明又怎么都不肯。 两个人去坐轮渡,到岛上看漫画展览。 鄢敏对漫画知之甚少,苏长明也是。 满场子都是大学生,她和苏长明一人一杯奶茶走走逛逛,也权当自己重返青春。 再往里走,朝南一整面玻璃窗户,深秋的阳光洒进来,到处都金灿灿的。 鄢敏站在窗前顿了顿,看院子里一棵三层楼高的树。 遮天蔽日,太阳从树叶漏下来,好像谁洒了一把碎钻,粼粼闪着光。 只听“咔嚓”一声,鄢敏扭过头,正被苏长明拍下来。 苏长明笑:“刚刚真的很漂亮,所以情不自禁就拍下来了。” 鄢敏说:“你的意思是,其他时候就不漂亮了吗?” 苏长明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问这种问题。” “为什么?”鄢敏问。 “我以为你是特别成熟知性的女人。” “哦?是吗?” 鄢敏低下头,摸摸脸侧。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如果是段冬阳,会怎么评价她呢? 一定是幼稚,粗心,善妒,怎么也轮不到成熟,知性。 难道她这十年变化这么大吗? “你总是发呆。”苏长明道。 “是吗?”鄢敏问。 “还有很爱问是吗?” 鄢敏被他逗笑,“怎么说得我好像掉线了一样的机器人一样。” 苏长明低声道:“我喜欢看你发呆,和我在一起,你可以随便发呆。” 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传进耳朵,鄢敏脸一红,半晌没回应。 他又叫她一声:“鄢敏。” “嗯?”她答道。 若是别人说这样话,一定是玩笑。 但像苏长明这样通透,聪明,稳妥的人就不一样了。 他的温文尔雅,他的娓娓道来,让你相信他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全身心相信他,依赖他。 如果你闭上眼睛,他是最好的导盲杖。如果你封上嘴巴,而他就是最顶级的传话筒。 他就那样静静笑着,看的人五脏六腑便妥帖了。 仿佛小时候在内地,生病,奶奶把炉子烧得烘烘的,旁边一圈煨上橘子,红色的一点,温暖的甜,吃下去病就好了。 后来,苏长明送她回去,依旧是送到门口。 她抱着玩偶在路边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高兴,只是觉得安稳。 一抬头看到院子里的段冬阳。 段冬阳也吃了一惊,别扭地避开眼神,目光渐渐沉下来。 鄢敏刚推开门,他就已经扔下手里的园艺工具,径直进回了屋内,看也没看鄢敏。 鄢敏忍不住皱眉。 她跟院子里的鄢鸿飞打招呼:“爸,今天怎么有时间侍弄院子。” 鄢鸿飞道:“多亏了段冬阳,要是不是他,我一个人要弄到猴年马月去,唉,连个帮手都没有。” 鄢敏已经锻炼了听话只听一半的能力,自动忽略后半段话。 她不懂,她已经按照鄢鸿飞安排的在努力了,怎么他还要时时刻刻敲打她。 “这菜长的真好,我刚回来那会,还是瘦得可怜呢。” “是。” 鄢敏看父亲面色无虞,轻咳两声,斟酌着说: “在家待的也够久了,我想找个工作。现在有几家猎头给我递了offer,或许我该考虑一下。” 鄢鸿飞的背一顿,“钱不够花吗?” 鄢敏无奈:“不是。” 鄢鸿飞冷哼:“没听说我鄢鸿飞的女儿还要打工。” “不是打工。” 鄢敏小声争辩。 家里倒是有产业,但是不让她插手呀。 “我太无聊了。” 鄢鸿飞继续浇水,“等你结婚之后,就有的忙了。” 鄢敏忍住没有和父亲争辩,淡淡说:“完婚后我就要回去。” “回哪?”鄢鸿飞的声音高了几度:“结婚后,你老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要回哪?” “你知道我要回哪。” 鄢敏说:“我不可能像你想象中的新娘,贤惠端正,料理家务,料理孩子,和婆婆一起住。” “我只是想要你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照你的意思说,我之前过的都生活都不正常?” 鄢鸿飞不语。 鄢敏侧过脸,看一眼父亲,终究是不忍心,“反正我在你心里不是个好女儿,我做不到让你满意。” 鄢鸿飞没有反驳,竟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如果你能听话一点就好了,不管是现在,还是当年,你永远都是这个犟毛病!想一出是一出!” 听到父亲提及当年,鄢敏本来就忍不住的眼泪,现在更忍不住了,哗啦啦往下流。 “我听你的话出国,你一句话要我回来,我退了房子,辞了工作回来,双脚踏入祖国的土地,还要感戴你的德。你现在要我结婚我就结婚,我还不够听话吗?” “我是看在妈妈的面子,看在弟弟的面子,最后顺着你一次。干脆你选好我和谁结婚,什么时候办酒,几点洞房,你找助理抄送给我好了,我们父女俩没必要有那么多交流。” 她最后怨毒地看爸爸一眼。 还是不明白爸爸是从什么时候不爱她了。 鄢敏狠狠抛开玩偶,推开门就走了。 第57章 “我要结婚了” 该去哪? 鄢敏也不知道。 围着小区转圈,她想要不要去电玩城打电动。 糟糕的是她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没带出来,晚上睡在哪?能不能睡好。 现在天色还早,考虑这些也没必要,大不了再买一套好了,反正她不想回去了。 再一次路过小区门口,本应该绕开的脚步却顿住。 段冬阳站在不远处。 周围是大簇大簇的蔷薇花,他仍穿着刚才翻土时的灰色卫衣,休闲裤,裤脚处沾着小片的黑色泥渍,脚底一双棉拖。 眼底的焦急,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散。 他从前最在乎形象,只有两套校服,也要熨得一根褶也没有,一双白鞋穿过好几年,还是洗得洁白如新。 穿拖鞋又怎么样?泥点又怎么样?也许人家暂时出来买东西的呢,也不一定是着急忙慌地找她,连鞋也忘记换。 鄢敏你能不能不要再想入非非了! 段冬阳向她走来,到她身旁,叫她的名字:“鄢敏。” “你出来干什么?”她问。“专门来看我笑话吗?” 段冬阳身体一顿,慢慢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低下头看她,长睫毛微微颤抖,仿佛是害怕鄢敏拒绝。 “” 有几秒钟的沉默。 “我现在还有事。” 段冬阳立刻问:“什么事?” 鄢敏还在想理由,犹豫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反驳道:“关你什么事?” “反正你也不能回家,又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和我走走。” 他的语气里竟然充满恳求。 鄢敏别开脸,低下头。 垂头,又是垂头。 段冬阳觉得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 以前她从不会低头,永远昂着脖子,白天鹅一样。 现在她温吞的脖颈像刀锋凛冽的光,刺得他眼睛痛。 半晌,他听见她问:“你是要去足浴店吗?”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拖鞋,很高兴鄢敏在讽刺他。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隐隐希望鄢敏多骂他几句。 “放心,不会让你后悔。” 鄢敏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只闷头往外走。 段冬阳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脸上也不由得觉得挂不住面子,可他想也没想就跟上去。 从鄢敏的表情来看,她一定觉得他是狗皮膏药,或者癞皮狗之类的东西。 鄢敏视线内有灰色的雾,仿佛鸽子的羽翼,扑扑伸展。 带着蔷薇花香的风吹进眼睛,有湿润感,呛得她眼角发酸,怎么每一次难堪,每一次狼狈,段冬阳都在场。 她竭力往前走,他步子大,总能在下一秒踏进鄢敏的世界。 她渐渐觉得吃力,干脆停下脚步,回头瞪他,“你到底想干嘛?” 他一怔,差点没撞上她。 洁净空气中,她把他看个分明,抿着嘴,眉头皱起,眼底遗留着来不及收回的情绪,仿佛是怒火。 他生气? 生气了吗? 不是?他倒不爽了! 她两步走上面前的台阶,转过身居高临下对他道:“滚开。” 他总算露出一点笑意,但还是绷着脸。 段冬阳叹一口气,往旁边甩了下头,很无奈似的。 带着犹疑,仿佛怕接下来的话吓跑鄢敏,因此斟酌后又斟酌,实在忍不了,才一口气说出来。 “鄢敏,为什么你回来之后,好像在疏远我,是我的错觉吗?” 告诉我是错觉。 为什么段冬阳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好像真的深深疑惑,好像一个丢东西的小男孩。 她觉得有些眩晕。 一瞬间回忆排山倒海涌来,她不提,不代表她忘记,那些像蚌产珍珠一样的痛,想一想还会觉得眼酸。 现在算什么? 就好像你视为一生之敌的人,突然告诉你,我以为我们是朋友。那种怪异感让鄢敏眼角湿润。 这些年她怀着仇恨入睡,煎熬地等待着报应从天而降。结果呢,她最仇恨的那个人,居然问她,你为什么恨我? 这个世界上有公平吗? 为什么你可以对一个人恨之入骨,而那个人却浑然不知? 上帝啊上帝,你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点儿,为什么只把最难过,最痛苦的记忆分给她。 点点纷飞的雪花将她的世界埋葬,将她永远封印在那个雪夜,而始作俑者却安然无恙,反而委屈地质问她为什么。 段冬阳怀着怨毒:“鄢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却像霹雳一样砸在鄢敏头上,将她定在原地。 她试图去理解他的意思,可那些字眼像从外星传来,飘飘忽忽,不可捉摸。 “我狠心?”她轻轻重复着几个字。 他说:“当初抛下我一走了之的人是你,十年来对我不管不问的人是你,逃避沟通的人是你!这些年我联络过你多少次,你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刻意躲避,为什么?” 段冬阳脸上挂着讽刺的笑,可是他眼里的决绝和悲戚让鄢敏不敢多看。 /:. 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硬地像石头一样。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连大口呼吸都不敢,每一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 段冬阳试图去牵她的手,可是被她避开,他垂着头,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喃喃问: “我们是爱人呀*。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躲着我避着我?” 鄢敏说:“我不想跟你谈以前。” 他眼里倒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像灯上的剪花,模糊而迷离。 “鄢敏,就算是死刑犯也该有个罪名吧。” 可笑的是,也许鄢敏是最懂他现在心情的人,曾经她也反复执着于这句话,寻寻觅觅没有答案。 也许段冬阳真的是被冤枉,可是现在纠结有什么用呢? 鄢敏的手掩在袖子里,悄悄按了按残疾的左腿,那里传来一阵酸痛。 “我说了,我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事。” 那些黑暗的,寒冷的过去,也许暗藏着风云变幻的真相,但是那个雪夜,风声萧萧,鄢敏看见血污里闪着悲剧的白光。 再回首,也只是心痛。 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回应:“你要我怎么样?怎么样你可以原谅我?” 段冬阳全神贯注凝视着鄢敏的脸: “你说吧,我说我就一定做到。” 你说吧,求你了,要跪下来求你吗?打我骂我杀我什么都好,别不理我。 段冬阳竟然感受到丝丝恨意。 看,这个女人,多么歹毒。从高中起她就知道怎么折磨他,怎么折腾他,怎么叫他最难过。 她有一百种处决他的方式,可是偏偏选择最狠毒的一种。 不理他不看他,逃避他远离他。 他无端端坐了十余年的苦牢,原来还不能刑满释放。最可恶的是,连罪名都不肯告诉他,她不是歹毒是什么? 风吹在身上,寒而且湿,鄢敏一点点扫过她曾经熟悉如掌纹的地方。 原来他们在一座桥上,脚下是暗涌而寒冷的河水。 她说:“你知道吗?段冬阳。那一年在那座桥上,我不慎跌落水,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后来,每一次走过桥,我都告诉自己,我鄢敏不会再喜欢你了。” “原来你真的喜欢我。”段冬阳的语气竟带着狂喜。 鄢敏矫正道:“那是从前。” 段冬阳眼色暗了暗,随即指着高而险的桥问她:“如果我从这里跳再跳一次,你会告诉我为什么讨厌我吗?” “你疯了?” “会不会?”他锲而不舍。 “不会。” “那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段冬阳执着地问:“给我一个机会,这次换我来追你。” “什么?” 鄢敏简直要被他奇葩的脑回路绕晕了,他们的话题好像越跑越偏,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段冬阳是认真的! 她忘了段冬阳从来不说假话,十年的空白,只是让他的性格更加偏激执拗。 他把外套脱下来扔到路边,大步走到桥边,往护栏上爬。 这时候已经吸引桥上和岸边大部分人的注意。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段冬阳站上护栏。 “鄢敏,我不是一定要你给我答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决心。” 鄢敏被他弄得晕头转向。 这是秋天,河水冰冷彻骨,再说这个高度相当于两层楼了,摔下去真的有残废的可能。 更何况段冬阳还有隐疾,除非他想当着众人面发病。 明天在报纸上让全港人都知道他的病症,以后还怎么在下属面前立威,段烨又会怎么看他?他还想不想成为段家的一员了?他不是最在乎名誉和地位吗? 而鄢敏显然低估了段冬阳的决心,看来他心中的执着,已经超过了对一切事物的在乎。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都不想要那双聪慧美丽的眼睛,再次从他身上挪开。那才是真正的折磨。 他说完,就纵身一跃。 “疯子!” 鄢敏惊呼一声,扑到栏杆处,心跳得砰砰的,像有一只怪异的小兽在里面四处乱撞。 “救命!救命!” 她脚一软,差点瘫倒在石板上。 好在现场有几个大哥反应迅速,跟着从岸边游过去救人,可是等把段冬阳救上来,他已经面色惨白,在地上抽搐不止。 “疯子,疯子!” “是,我是疯子。”段冬阳恢复意识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讨厌我了吗?” 因为周围还有人远远在看,鄢敏把段冬阳扶起来,到偏僻的地方坐下,简短地把周扶玉那天告诉她的话,转述给段冬阳。 半晌,段冬阳声音沙哑,缓缓说:“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吗?” “我,我不知道。” 鄢敏觉得喉咙涩涩的,低下头。 那天周扶玉说得多么真诚呀,她又怎么能不相信。 如果真的是误会,那段冬阳这些年该多么委屈,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择手段,那么下作?” 段冬阳皱眉,紧紧绷着脸,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对不起。”她说:“我那时候尚且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段冬阳说:“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有一阵子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段冬阳从口袋里掏出烟,可是被水泡了,打火机点了好几下,都没有点着。他只好作罢。在指间夹了一会,又收回去。 他问:“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吗?” “不好。”她果断回答,静了一会,又说:“你应该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吧。” “嗯,开心。” 段冬阳的脸隐在树荫里,眉宇间带着寂寥,他向鄢敏伸出手,把她额角的蓬松的乱发拂到耳后,指尖的颤抖明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那,我们还有可能吗?” 鄢敏猛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他。 段冬阳别开脸,“我也不是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只是说,我们很合适,不是吗?我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曾经你想要的未来,我现在都可以给你。或者你不想要,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好吗?” 是啊,仔细想想,从前以为遥不可及的天堂,现在竟然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幢和家一样的房子,一只猫一只狗,咖啡机,早安吻。 有什么是她想要,但段冬阳给不了的呢? 鄢敏低下头,轻声道:“段冬阳,我什么都不需要。” 段冬阳的脸色渐渐冷下来,“什么意思?” 鄢敏缓缓举起左手,指间闪耀着的一粒光,几乎要把段冬阳震碎。 “我要结婚了,和苏长明。” 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变冷,气压下降。 浓重的阴影在他脸上盘桓,像蛇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眼睛里真的可以飞出眼刀,恐怕她在说出他不想要的话时,就死了吧。 “那现在呢,你选谁,我,还是他?” 段冬阳一字一句问。 第58章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 空气中凝结着透明的晶体,将两人笼罩。 鄢敏低着头,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段冬阳几乎以为她将这件事忘记,才听到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她说:“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吗?” 鄢敏说:“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忘了吗? 那他算什么?一个想扔就扔的包裹。 恨也好,爱也好,他什么也得不到,他只是旧日记忆的一粒尘埃,在阳光下发过光,但转眼就被真金子取代。 “鄢敏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段冬阳沉着脸:“凭什么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 鄢敏看见他眼里有看不清的阴霾,也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一缩,却见段冬阳脸上的阴影更深了。 她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段冬阳突然笑了,自嘲似的,摇着头,“我懂了。不管是苏长明,还是李长明也好,你都会嫁的,反正我不在你未来选择范畴。” 鄢敏的沉默让他坐立难安。 反驳,反驳呀。 他在心里道。 最后看鄢敏一眼。 黄昏已过,太阳落下,她的脸在黑暗中白的恍惚,人有些呆呆的,下垂的睫毛轻轻颤抖,像一只蝴蝶歇在那里。 他闭上眼,为了使自己心硬一点。 “好好,是我自作多情。” 段冬阳重重甩下这句话,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前走。 鄢敏只是看着地面,段冬阳的影子擦过她脚尖。 一小片黑雾在白色球鞋边闪过。 又回来。 瞬间覆盖她全身。 鄢敏被大力拉起,跌进怀抱中,窒息的阴影禁锢。 他的气息炽热而浓重,像地狱之火,焚烧,灼热,即将化成飞灰。 鄢敏浑身颤抖,感受到段冬阳动作,让她心跳如鼓:“你干什么!” 段冬阳死死按住鄢敏挣扎的手,狠狠道:“这是你欠我的!” 她说:“我欠你什么?” “你欠我十年!” 将近四千天的空白。 还他,还他,还他,还他,还给他! 段冬阳掐住鄢敏的脖颈,手指下滑。 一颗颗纽扣。 下滑。 解开。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一片冰凉,仍带着河水的湿润。 鄢敏没忍住,“啊”地叫出声。 “不行。” “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好不好?” 他眼里倒映出她的样子,血红的,执着的,疯魔的。 他是神经病! 鄢敏眼圈泛红,轻轻喘息,心里一片潮湿泥泞,却不想要段冬阳发觉。 她也因他的动作有了反应。 “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他喃喃,仿佛无助的孩子。 几个抱孩子的阿姨从不远处走过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不可以!” 她死死按住段冬阳,却发现手掌心下的颤抖,分明比她更甚。 鄢敏一怔:“你不会?” 段冬阳垂着眼,长睫毛掩住情绪。 “你不会”鄢敏说:“不会在我走后,一次恋爱也没有过吧?” 段冬阳皱眉,顿了下。 “我应该有吗?” 鄢敏侧过脸,感受到他的头发在摩挲她脸侧肌肤。 她说:“你怎么样,不关我的事。” 动作停住。 她以为段冬阳因他的话灰了心,锁骨处却立刻传来刺痛。 他咬了她! 段冬阳的声音低沉而暧昧,却依然带着一贯的讽刺感:“我没有你那么重欲。” 到底是谁重欲? 鄢敏瞪段冬阳一眼。 不对。 鄢敏皱眉:“你知道我在国外的事?” 段冬阳一顿,“你还怕我知道?” 鄢敏加重口气,“我问你是不是知道?” “嗯。” “你找人监视我?” “没有。” “你找人帮我爸爸监视我?” 段冬阳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没有。” 鄢敏推开段冬阳,没推动,她的手在他胸口,感受到一阵沉重的心跳。 她好像被烫了一般,弹开手,蹙眉:“恶心。” 段冬阳深深看了她一眼,薄唇轻启,仿佛忍无可忍:“鄢敏,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无恶不作的形象?” 鄢敏笑:“你很在乎你在我心里的形象吗?” “随便你怎么想。” 段冬阳松开她。 鄢敏骤然轻松,刚以为段冬阳作罢,手却在下一秒被拉起来。 不属于她的体温自另一副身体沁出,温情而亲昵,叫鄢敏头皮发麻。 甩了几下,没甩开。 “想干嘛?” “你不是欠我的吗?从这个还起。” 段冬阳把她牵到身边,大手紧紧包裹她。 鄢敏呆了呆。 “我很高兴我们又重新开始约会。” 他向她那侧垂过头,语气温软。 什么跟什么! 鄢敏终于反应过来,大力甩开段冬阳的手,却没想到他像八爪鱼一样,立刻又黏上来,并且更用力了。 “别动。”他仿佛在哄小孩:“我们不是在约会,行了吧。” 她狠狠瞪他。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我们在偷情。” “神经病!” “怎么了?”他无辜地眨眼。 “有病。”她又骂。 “也许你的未婚夫现在也牵着别人的手呢。” “你一天不诋毁别人就不舒服是吗?” “我的意思是,放轻松。” 他说:“虽然这是中国,但你不必一定做贞洁烈女。” 鄢敏简直跟不上他的逻辑,路边已经有几个小朋友看了过来,为了青少年身心健康,不宜闹出太大动静。 “其实这里变化不大,对不对?” “” 鄢敏虽不搭话,却不由得四下望去。 天色已暗,河水却愈发湍急,那些时光,那些恨海难填的事情,粼粼顺着河面流淌。 他们逃课时,跑到这里晒太阳。 段冬阳的口袋总是鼓鼓囊囊,装着她爱吃的零食,巧克力,桂花糖,水果,点心。 从前爱吃,又害怕吃,吃一点就怕胖,现在不怕胖了,却没了胃口。 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回忆青春,总是觉得美好。 也许他们曾经在这条路牵过手,在某棵冬青树前留下拥抱的痕迹。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亲密。 原来他们曾经那样快乐。 “你想到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段冬阳轻轻问,好像怕打破某位少女的梦。 鄢敏懵懵的,摸一摸脸,立刻变了脸色。 反驳:“我什么也没想。” “哦。” 他的声音淡淡。 像清澈的流水,没有攻击性的潺潺流水。 他问:“记得我们一起打网球吗?我在草坪晕倒。” 没有回答。 他继续说:“那时候你陪了我一下午,你把我的头放在膝盖上,你救了我一命。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鄢敏木木看向远方,天高地阔,仿佛就在那天。 抬起头,段冬阳的样子和当年那位少年重叠。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她那时候会想什么呢? 段冬阳说:“你记得那天晚上,你偷溜到花园找我,我亲了你,你没有推开我,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鄢敏说:“我不知道。” 段冬阳问:“还有在露营,我离开人群,你偷偷跟上我,你在想什么呢?” “我真的不知道。” 他自顾自地说:“在医院,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你在想什么?” “在杭州的山上,我们向神仙许愿,鄢敏和段冬阳年年有今日,永不分离,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的话像雨滴传进鄢敏耳朵,一点点浸透她的脑子,冰凉凉,恍若隔世。 那些只在梦里出现的悸动,纷纷叠叠变成现实。 然后,他们开始接吻。 鄢敏记得段冬阳的脸。 湿润润。 他用力把她拉进怀里,按她的腰。 她记得她被他推到无人深处。 记得树皮触感,坚硬而粗糙,盘根错节。 记得黑暗将他们笼罩,天地间唯余喘息。 段冬阳的吻像狂风骤雨落下,鄢敏泪流满面,寸寸后退:“不行,我要结婚了,我不能这样。” “你不会结婚。” “我会。” “好,会,会和我。” 鄢敏找回记忆,在段冬阳的床上。 和理智一起回来的,还有耳垂传来的刺痛。 段冬阳一口咬在鄢敏的耳垂,嗓音倦懒而有磁性。 “你醒了?” 风卷起窗帘,一片白雾,空气中有颓靡的甜腥,黏腻而湿润。 她失声大喊:“你变态!” 段冬阳笑,黑暗中只能看到他上挑的眉毛。 “我变态?” 他说: “昨天主动的,可是你。” 鄢敏一愣。 是她吗? 第59章 只是睡觉的关系 鄢敏以为在这种尴尬境地,他们不会争吵。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大大错误。 即使他们全身瘫痪,只要还有嘴巴,还有声带,她和段冬阳就还会还嘴,就还会斗嘴。 吵到最后,两个人都喘着粗气,恨不得立刻掐死对方。 段冬阳先翻身下床,一只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找不到拖鞋,可气,干脆踹一脚床边,不管不顾往外走。 鄢敏看他一只脚踩着棉拖,一只脚光着,一瘸一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段冬阳转身。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一个单薄的黑影。 身影一顿。 随即快步向屋内走去。 鄢敏见他愈来愈近,那阴影越来越大,最后大到将她整个罩住。 不由自主后退,又后退。 “嘭”一声。 背抵在床头柜。 退无可退。 鄢敏抓起枕头打他,被段冬阳劈手截走,唰地扔远了。 段冬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勾起唇:“你躲什么?” 她说:“你过来干嘛?” 段冬阳挑眉:“你怕我靠近?” “对呀。”鄢敏做一个鬼脸:“因为你是畜生。” 他脸色一沉,一只腿跪在床上,向鄢敏俯身。 被褥下陷,多一个人的重量,床骤然变窄,变窄,窄到鄢敏呼吸不畅。 按说他们都是成年人,鄢敏还国外待了半辈子,这种事纠结个没完没了,也挺没面子的。 只是心跳得飞快,快到她害怕,害怕得想逃避。 怎么回事? 段冬阳的身体仿佛对她有天然的魔力,仅仅靠近,就让她感到腿软。 而他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手撑着床,肌肉绷得紧紧的,经络盘桓凸起,饱满粗壮。 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起来,然后托着,顶着,抵到墙角—— 呵—— 刚回国时,倒没有发现,他竟这样强壮有力量。 他垂着睫毛,慢慢靠近。 一股子皂角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没穿衣服,格外明显,搔地她鼻痒,浑身都打起颤来。 段冬阳的脸擦过她的脸颊,她闭上眼,温软的一阵痒。 “不要了!不要了!”她失声阻止。 睁开眼,却发现段冬阳坐在床边笑着看着她,手里一盒烟。 哦。 原来是取烟。 “不要什么?” “” 鄢敏吞口水。 段冬阳点烟,一粒火星一闪,跟着喷出一口烟雾,“你很会想象。” “” 鄢敏睫毛颤抖,呼吸沉重。 “过来。”他招手。 鄢敏眨眨眼,没有动。 “要我过去吗?” “不要。”她说。 “可是我已经受不了了,怎么办?”他问她。 他看着她,一手仍夹着烟,另一手弄着。 在鄢敏面前。 旁若无人地。 不疾不徐地。 上下,上下。 呵—— 她轻轻喘息。 烟火燃烧,她在颤抖,在被蚀咬,在一点点化为飞灰。 而朦朦胧胧的烟雾中,他始终注视着她。 他让她觉得,自己的所有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湿了吗?” “什么。” 他收起笑,加重语气:“问你湿了吗?” 她看着他,然后点头。 “嗯。” 话音刚落。 他一把将她拽到身上,按下去,继续动作。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他牵起她的手,掌心朝上按进被子里,指间那颗光芒跟着失去颜色。 睡了多久,鄢敏自己也不知道。 再醒来依旧是一片昏暗,房间里一股子烟味,真不知道段冬阳究竟抽了多少。 她摸索着,没有见到段冬阳的身影。 现在几点了? 她没有带手表。 环视四周,屋里保持着段冬阳风格——只留有用的,不留好看的。 除了座椅,衣柜等外,什么也没有,大而空旷。 段冬阳的手表在哪里? 她记得他有戴表的习惯。 鄢敏在寥寥无几的东西中,选中柜子。 即使她知道段冬阳是多么严谨,多么追求完美的人,拉开柜子后,也不由得觉得惊讶。 颜色从深到浅依次排列,每件衣服都精致而打理地一丝不苟,就连运动服都烫得一个褶都没有。 段冬阳不是人, 是神经病来的。 这整齐划一中,鄢敏却注意到唯一的不和谐。 ——那就是衣服底下埋着的一只旧箱子。 四四方方,印着圣诞树和圣诞老人,上面写着英文字母的圣诞快乐。边角泛黄,看上去年代久远,与这里的精致环境格格不入。 鄢敏有用纸箱装些喜欢的小玩意的习惯,于是自然而然觉得这里面的东西不一般。 不怪她八卦,也不关她有没有礼貌,她和段冬阳的渊源,已经可以不拘小节了。 她刚把那盒子抱起来,正要仔细研究,突然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厉声叫道:“别动!” 鄢敏一惊,手本就不稳,再加上来人还跟她抢,就更不知所措了,手上脱力,盒子跟着飞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扑扑飞了一地,像是一堆纸。 正要转头看是什么,却被段冬阳两手扳着肩膀,硬生生转了半圈。 她感觉自己像个陀螺,被人抽了一鞭子,不疼,但是晕头转向。 鄢敏哪里是好糊弄,就这样还要转过去看呢。 段冬阳却眼疾手快,干脆把她推了出去。 她简直气得说不出来话,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手猛得指向客厅,身体却往房间跑,她倒要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段冬阳反应比她还快,谨慎的很,几步追上她,抓住她,箍住她的腰,像掐住一只小猫,可以说是扛着她来到餐桌。 放下她,指尖点点面前的餐盘,里面有一块牛排,“吃饭。” 原来他忙活这些去了。 “没胃口。”她说。 “那你对什么有胃口?” 他自上而下俯视她,黑色眼眸里带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叉一块肉,送到她嘴边。 边缘划过唇角,留下一长条稀薄的酱汁。 自从两个人有了床上关系后,做什么事似乎都带有暗示。 鄢敏无心去追究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应付眼前的事已经够吃力了。 他在她眼前渐渐勃发,鄢敏情不自禁发出疑问: “段冬阳,你是初尝禁果的亚当吗?” “别说话。”他说:“你不是没胃口吗?” 从段冬阳家出来后,他带她去了一个地方。 鄢敏强烈表示拒绝去看,不是她不好奇,实在不想和段冬阳纠缠过多。 昨天晚上的事,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苏长明交代了。 鄢敏看着指间那颗闪亮的钻石,或许她根本不是它真正的主人,不管苏长明怎么想,她应该告诉他一切。 虽然只是荒唐一场,她告诉自己不走心,可是瞒着苏长明去结婚,她怎么也觉得心里不好受。 这个关头坦白,却像成心拆散这桩婚姻似的,成年人的默契是否是心照不宣? 鄢敏不懂。 苏长明是正直且善良的人,她不应该骗他。 鄢敏默然看着窗外,车速减缓,段冬阳饶到副驾驶来给她开门。 原来他昨天嚷嚷着要带她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先看见洁白的墙,浓郁艺术气息扑面,段冬阳带着鄢敏上了二楼。 视野豁然开朗。 一副巨大的摄影作品映入眼帘,再往里看里面墙上也挂着各式各样的摄影作品,只不过这幅最大,单独占了整面墙。 这里仿佛是一家摄影展馆。 “这是?这是?”鄢敏指着最大的那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段冬阳看着她,给她肯定:“没错,是你拍的作品。” 她震惊地张大嘴巴,不由得走近。 是她从前拍的风景。 薄雾晨曦,阳光沐浴村落,极有新意的构图,清新到能呼吸到尘雾的色彩。 她那时候趴在山顶,蹲了一个月,连续四点钟起床,冻得哆哆嗦嗦,拍出这么一张。 当时刚投稿就获奖,几家报纸抢着刊登。 那也是鄢敏第一次获奖,在这此前,她很多次投稿都有去无回。 也是那一次,鄢敏真正对摄影产生兴趣,相信自己是天选的摄影大师,经常背着相机到处跑。 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想起来简直像上个世纪。 连鄢敏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曾经那样热烈地爱上某个事物,原来她的心也曾火热地跳动过。 而今摸着这幅作品,只觉得恍惚。 仿佛从前那个小鄢敏,就站在她面前,叫她怎么不喜欢。 正待细看,走廊内走出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一看见他们,就赶紧迎了过来。 她态度从容而专业,不过那柔和的目光扫向鄢敏时,微微带着尴尬。 “段总。”她向段冬阳问好。 段冬阳并不怎么回应,点点头就算听见了。 鄢敏赶紧对来人笑,不想叫人觉得敷衍。 “这是吴以萌,这里的员工。” 段冬阳轻咳两声,介绍道。 鄢敏瞪他一眼, 不是女朋友吗? 却听见他对吴小姐介绍道:“这是,鄢总。你老板。” “什么?” “老板好!” 两个女孩一齐道。 鄢敏轻咳两声,低声问:“段冬阳,什么意思?我还没答应呢。” “小吴,你和鄢总介绍一下吧。” 段冬阳轻轻看鄢敏一眼,板着脸走远了。 吴小姐堆满笑迎上来,“鄢总,我来给你介绍,咱们这一层是展会,有十几个展厅呢,我带您一一看。这里上面是摄影馆,专拍人像,各种设施齐全。段总能找到这么个地方真是费心了。” 鄢敏看样子,她仿佛很快就要说出那句,很久没看见段总少爷这样笑过了。 一时间觉得既怪异,又滑稽。 她没有嘲笑这个女孩子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个场景荒诞得不像现实。 难道段冬阳那些深夜电话,是为了这座庞然大物而打?为了讨她欢心而打? 段冬阳, 无利不起早的段冬阳,会做蚀本生意吗? “鄢总,鄢总。”那个女孩子叫她。 又走神了。 鄢敏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要叫我鄢总,叫我鄢敏吧,或者阿敏都可以。” 那女孩坚持叫她鄢敏姐。 她告诉鄢敏,段冬阳从很久之前就开始选址,光申请许可就申请了两年,这里的艺术家,也是段冬阳一位位去磕下来的。拜访,拉关系,算人情,才签上约。 她说我很久没见过段总这么上心过了。 鄢敏只是微笑, 终于还是出现。 “鄢敏姐,你笑什么呀。” 她胡乱答:“哦,段冬阳是幼稚吧,想一出是一出。” “幼稚?段总吗?” 吴以萌重复道。 段总两个字格外加重,仿佛无法把这两个词重叠在一起似的。 “不是吗?”她问。 吴以萌憋屈地一笑:“鄢敏姐,不瞒你说,我们这所有都最怕段总,最严肃的就是他了。” 鄢敏愣了愣。 再往里走,就进到里面了,可能是还没有开放的原因,没有客人,一堆女孩子围在前台七嘴八舌。 “段总今天来吗?” “说是来。” “段总不是出国了?” 有人说:“回来吧。” 声音低了些:“你们说,段总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国一次,也不为了工作,一年就要去好几次。” “去陪老婆孩子了呗,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语气坦然,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第60章 不止是睡觉的关系 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实,没有怀疑的必要。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段冬阳那样的人, 那样自私的人。 怎么会白白等她,一等就是十来年。 都怪她昏了头,竟然相信了他的话,难道十年后的毒蛇就不是毒蛇了吗? 尖锐的毒牙哪怕空置一百年,咬人时,也不会忘记释放毒液,毫不犹豫地,趁人不备时。 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怎么忘记了呢? 段冬阳最想要的不过金钱地位,不过段家人的身份。 作为段烨的好儿子,他怎么会耽误到这个时候,还不结婚?就算是段冬阳愿意,段烨也不答应呀。 像段烨那种精虫上脑的有钱人,当然愿意多子多福。 他自己不就是吃了子嗣少了的亏,只留下段冬阳这么一个儿子。导致他白白做了农夫与蛇里,又一个农夫罢了。 那她是什么呢? 他那样执着,要拆毁她和苏长明是为了什么? 不惜献身。 她不过一个残疾人,空有鄢小姐的名义,却没有实权。 她的存款对于段冬阳来说,简直不过一粒尘埃一般可笑。 屋内开了盏蓝莓色小灯,蓝雾缭绕,落地窗倒映出她的身影,有一点阴森,有一点迷离,看不分明。因为光太亮,看不清影子。 鄢敏珉起嘴,发现自己上有颗扣子散开,低下头去扣,连合两次都没有合上。她有些心绪不宁。 可悲的是,鄢敏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刀两断的勇气。 不管怎么说,过去的记忆是好是坏,都有段冬阳参与的部分。 无论她怎么否认,曾经美好的点滴是无法消失的。 即使是那些夹杂着痛苦猜疑和仇恨的时光,也许多年后再看,也像巧克力一样,苦,但是勉强可以吞下。 她再想和过去割舍,也无法把自己变成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有挂碍。 越否认,反而越折磨。 越仇恨,反而越痛苦。 她之前不愿意玉段冬彻底翻脸,原因就在于此。 而这难道就代表着,她要接受段冬阳,接受一切记忆吗? 鄢敏摆摆头。 鄢敏啊鄢敏。 你想什么呢? 怎么想到这里去了?就算段冬阳有老婆有孩子,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只是上了他的床,不是占了他的床。 未必就签订了什么终身协议。 他有伴侣,不代表就背叛了你。 只不过,现在算什么呢? 互相驶出轨道吗? 这个想法让鄢敏厌恶自己。 你啊你,怎么堕落如此。 她自认不是摩登的人,也没办法像段冬阳一样,做到背叛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毫不内疚。 一时间恶心至极。 冲到垃圾桶旁,她扶着玻璃干呕,冰凉的触感自手掌心传来,可是没有呕出什么,只是反胃。 里面的人看见,纷纷跑出来关心,你一言我一语。 “没事吧?小姐?” 吴以萌也一脸关切,轻拍她的背:“鄢总,这是?” 人多起来,不知道谁喷的香水刺鼻,直冲鄢敏天灵盖,她皱眉,哇一声真吐出来。 吴以萌张罗着又递水又递纸巾,鄢敏麻烦了她们,觉得很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段冬阳举着电话出现在门口,刚一进门就发现屋里乱糟糟的,怎么这样没有秩序,再看才发现人群的中心是鄢敏。 而鄢敏被人簇拥着,紧紧捂着胸口,面色惨白。 段冬阳心一紧,扔下手机就冲了过去。 扶起鄢敏,把她的头靠在胸口,他的心才安定些。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呀,突然就吐了。” “于姐也经常毫无征兆吐。” 于姐是公司的财务,最近怀孕了。 段冬阳心一跳,挑起眉。 鄢敏缓过神,发现自己靠在段冬阳肩上,周围那样多人看着她们,更加恶心,推开段冬阳,和他保持距离。 “你怎么了?”段冬阳问。 “没事。”不想回答他。 “哦。” 段冬阳心里恍恍惚惚,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他问:“你也应该小心一点,是不是凉到胃了,要喝点热的吗?” 下一秒就有人递了热水过来。 他接过来,送到鄢敏手边,“没有蜂蜜了,凑合喝一点吧。” 鄢敏觉*得他的语气简直暧昧得不像话。 难道这个人,没有一点仁义礼智,礼义廉耻吗? 段冬阳猛然间发现鄢敏狠狠刮了他一眼,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上来了。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心里知道不可能这么快,他却隐隐不肯相信。心存侥幸。或许他的身体素质特别良好呢,异于常人的良好,也不一定。 他一直有规律锻炼身体,每天早上都跑步,哦,今天早上没有,想到早上的场景,他又心意马猿起来。 是他的,不是他的? 说实话,段冬阳扪心自问,不能说没有区别,他还没有大度到可以接受别人的孩子。 一想到,将来他和鄢敏结婚,一张别的男人的脸在家里走来走去,他就觉得鼻子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可不是个大方的男人! 鄢敏长睫毛垂下,沉默着拒绝段冬阳的一切示好。 “抱歉,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走得很快很急,没有去看段冬阳的脸。 段冬阳只觉得面前一空,她便走到门口,单薄背影在大厅,一小片,一小点,一小粒。 彻底消失。 他把杯子里的水倒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突然心一恸,顺着她的身影追去。 可是透明门已经合上,他去按开关。 门没开。 又按。 还是没开。 吴以萌走过来,“段总,按这里呀,你按的是灯的开关。” “哦。” 这次总算开了。 段冬阳却没有出去,望着窗外发怔。 其实从这里看不到楼下,也不知道鄢敏离开了没有,只是有些隐约的粉香味,仿佛是她留下的。 一方苍茫的天,远远揉进一点淡蓝色,是海港。 段冬阳突然问:“现在是秋天吗?” “是的。”吴以萌说:“马上要入冬了。” 他哦一声,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和我很相称的季节。” 吴以萌看着老板的表情,不无担忧:“段总,你怎么了?” 段冬阳转过身,面向吴以萌。 他低头看向她的头顶,突然问她:“小吴,你喜欢逛街吗?” “我吗?”吴以萌指自己- 鄢敏出来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是看到苏长明的留言,约她出去玩。 简直头大。 不想梳理这复杂的感情问题,又不得不面对,她的确该找苏长明谈谈了,坦白这一切。 拖得越久,心越难安。 鄢敏同意了见面。 苏长明定了约会地点,他原本坚持来接她,被她断然拒绝。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落脚,她连家都没有,难道要他到酒店来接她? 下午,她跟着导航,却越走越偏,最后停在一个老小区前。 鄢敏原本以为走错,却没想到在小区门口看的苏长明的脸。 他笑着向她走来,“今天很漂亮。” “是吗?”鄢敏局促地拉拉扣子。 “真的。”他笑。 鄢敏才想起来问:“这里是哪里?” “我姐姐家。”他立刻举手投降,“抱歉没有提前说,我实在是怕你不答应我。” “你确实应该告诉我。”鄢敏如临大敌:“我穿的太随便了,而且什么礼物都没有准备。” 她脚踩一双运动鞋,普通的白色丝质衬衫,牛仔裤。 “你怕我家人不喜欢你呀。”他低下头,对她笑。 “你怕不怕?”她反问。 “我不怕。”他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要结婚的。” 鄢敏听了这话,却有些恍惚,苏长明毫无察觉,拥着她,将她往里请。 这时有人从小区里面出来,看来专门来接他们。 是个年轻的小男孩,苏长明的侄子。 带着棒球帽,一来就跟苏长明嘻嘻哈哈地耍宝,可是脸颊的泛红,暴露了他面对鄢敏时的害羞。 鄢敏唇张了又张,还是将话咽回喉咙。 苏长明握紧她的手,趁那侄子转身,他伏在鄢敏耳边,轻声对她说:“别害怕,只是便饭,我父母都不在。” 又说:“我在呢。” 鄢敏勉强扯开唇,笑一笑,却觉得唇干的不像话,一扯竟有些痛。 进了门,先听见欢笑的音浪,几乎把鄢敏推得一踉跄,她倒也不由得微笑起来,因为快乐的气氛实在是太浓烈。 客厅约有两桌女客在打麻将,牌声混着电视声,噼里啪啦,欢天喜地,小孩在当中跑来跑去,做游戏。 鄢敏进来,她们都站起来,有个窄脸,短发的女人迎上来,和苏长明长得很像,都有一股书卷气。 他们家大约有读书的习惯。 除了到处都是热乎的家常气,这里第二多的就是书,沙发底下,茶几底下,书柜更不用说,大概实在放无可放,才到处塞的。 “鄢敏来了。” 她笑得很腼腆,眼神激动,却没有多问,只是热情地请她坐下,大约苏长明有刻意交代过。 她刚坐下,就有一大堆小孩挤上来,吵着要挨着鄢敏坐。 苏长明说那是他表兄妹的孩子,可能怕她烦,他哄了几次,那些孩子不肯走,他也只好作罢。 打麻将的女客散了一桌,专门坐过来陪鄢敏聊天,递水果,递茶水。 鄢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家庭模式,想不到家人间也可以像朋友般相处,一下子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了,只是觉得新奇,一个劲到处观察。 看得出来,这个家知识分子居多。大家挺有分寸,没有刻意热情,叫她有压力。 鄢敏不想说话时,就听她们聊天,也很有趣。 女孩子在妈妈面前蹭来蹭去,要抱。她妈嗔怪,这么大了,还要人抱,离不了人,手却已抚上女儿的背。 鄢敏看着,几乎就要掉眼泪,捧起茶水喝一口,温暖在身体蠕动。 这时,苏长明的姐夫从厨房,看到她,立刻笑笑看向苏长明。 苏长明大约很不好意思,站起身,挡住他,当然免不了捱一顿调侃。 他去帮忙端菜,鄢敏见状也要帮忙,却被他姐姐拦住,硬要她坐下,说他们家从来都是男人做饭。 果然如此,苏长明几个表哥表弟脱围裙的样子,都很熟练。 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坐在苏长明旁边,她喝他姐姐一样,喝一点冰啤酒。 “有没有吓到你?”他在桌布下偷偷牵她的手。 “你的家庭很温馨。”她由衷说。 简直像迪士尼的世界,小鸟环绕歌唱,层层叠叠云彩,花瓣,饱和度极高色彩,每一个女孩子都向往的世界。 吃完饭之后,牌桌又搭起来,苏长明见鄢敏没有上桌打一圈的念头,便也说不打。 他领着她去他房间参观。 原来他的房间和一般男孩子也差不多,鄢敏还以为,像他那样聪明,冷静的人,房间一定和他的人一样,像个样板房。 却没想到也是摆满游戏机,漫画书,墙上照样贴着偶像的海报。 “有点乱糟糟的。” 他有些抱愧,鄢敏觉得他和刚见面时,简直是两个人,这个人居然也会害羞。 她一点点扫过他房间,东西多而杂,苏长明一定兴趣广泛,有一些和鄢敏重叠的喜好,不禁让她眼前一亮。 “没想到你也玩这款游戏,当年我可是赛区第一呢。”她说。 “啊呀,这个玩偶我以前想买好久了,港城只有一个,好哇,原来在你这里!” 她拿起来一看,叹息道: “都落灰了,真是暴殄天物!” 书架上有小说,有杂志,有漫画,有一些脱皮了,书脊中间有一条裂缝。这里每本书,他都反复看过很多次。 她弓起腰,发现书架边的空处立着一张相片。 是个小朋友。 一个小胖墩,吸溜着鼻涕,穿幼稚园的蓝色制服,打领带,戴黄色的帽子,憨态可掬。 鄢敏猜想这是苏长明,却拿不定主意。 因苏长明现在高挑消瘦,怎么也和这个圆圆脸,酷似阿呆的小朋友,合不到一块去。 苏长明走过来,“这没什么好看的。” 她忍不住问:“这是你吗?” 他做出吸鼻涕,即将嚎啕状,问她:“和我不像吗?” 她被逗笑,还是摇头:“不像。” 苏长明伸手把相框按倒,一点点靠近她,目光在她身上摩挲。 鄢敏觉得怪异,忍不住后退,后退。 苏长明一反常态,步步靠近。 眼中充满带有侵略性的探究:“小阿敏,你不记得我了吗?” 60-68 第61章 “昨天晚上,我和段冬阳睡了。” 长明不喜欢说话,喜欢做梦。 据他妈张女士回忆。 长明这只闷葫芦,还是小蝌蚪的时候,就比别的蝌蚪机警,游得又快又准。 不声不响打破杰士邦花几个亿打造的固若金池形象,成为那百分之三的漏网之鱼。 这个奇迹也注定了,这颗闪亮的胚胎,有着与众不同的好胜心和执拗。 他出生的时候,张女士在开会。 随着高亢的一声哭泣,周围摸鱼的同事,比她这个亲妈更早发现亲儿子的出世。 当时苏长明的小脑袋磕在地毯上,可是送到医院,医生竟然说丝毫没有划痕,跟新的一样。 你就说这小子生命力多顽强吧。 后来的事实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这个意外之宝,张女士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美好,毕竟那时候她的事业正走向辉煌。 所谓双喜临门,这个活生生的喜,暂时被她抛之脑后。 银行卡里那串冷冰冰的数字,才是她真正的宝贝。 非常不凑巧的是,他爸苏老师,现在是苏老头,也是这么想的。 家里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固然叫他欢喜,可是成为爸爸只是他的理想之一, 成为某项技术之父,才是真正追求。 于是苏长明六岁前,基本上没有父母陪伴的记忆,身边流水一般来去的,是各个陌生的保姆。 他经常一个人,不,一个娃娃待在家里。 有很多时候,苏老师掏出钥匙开门,心里还在想着实验室的陌生数字,听到屋内尖锐的哭喊声,才心一惊。 坏了,又忘记送饭了! 打开门,好小子,还活着呢。 很好。 到了六岁,他们也就不操心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 因为苏长明上小学。 可以自己买早点,自己上下学,自己温习功课了。 这小子也争气,遗传了他们的智商,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名。 他们却不由得怀疑当年那个疏忽,是不是给儿子带来一生的创伤? 分明他和他妈都没有肥胖的困扰,为何苏长明日渐横向发展? 他总是抱着薯片,呆呆的,不说话。 他就好像另一袋薯条的分身,无论你是戳他,还是推他,所得到的回应,不过是一串乱码的哼唧。 这引起夫妻两人的焦虑,这样带出去,叫同事们学生们发现,可怎么办,多丢脸。 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引导他说话,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苏长明逐渐敞开心扉,终于在某一天清晨,完整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他的面部肌肉抽搐,费劲而艰难:“我我我我要去公园公园玩玩爸爸爸——” 发现儿子是结巴,或许比发现他是哑巴强。 丘吉尔小时候还是结巴呢,说不定他们的儿子以后会当总统。 夫妻俩失去兴趣,一哄而散。 苏长明重新回归孤单,这一次比之前更难耐。 好在他有薯片,有可乐,有炸鸡,有他喜欢的动画片。 床底的世界,黑暗又静谧,他会在这里待一辈子。 而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肚子再也塞不进夹缝,这个发现让他绝望地呜咽。 因为这是最后容纳他的地方了。 苏长明在学校尽量保持安静,他从来不说话。 哪怕老师叫他回答问题,他也一言不发,渐渐老师也不再不识趣,同学们更是了,没有人想和一个只会哼唧的小胖子做朋友。 最让他难堪的是舞蹈课。 往往把这副肥硕的身体塞进舞蹈服里,就要花上半节课。 而老师们大多把他当中需要运动的重点,谁也不肯给他豁免权。 那天,穿着粉色蓬蓬裙的仙女翩翩起舞,穿蓝衣服的王子,立在一旁,等候仙女们挑选自己作为搭档。 苏长明司空见惯,他从来都是独舞。 可是那一天,就在那个平常下午,小小的舞室,奇迹发生。 他看见粉红色的泡泡飞舞,白色的光,五彩的霞,班上最漂亮,最骄傲的女生牵起他的手。 他也牵起她的手。 他们转啊转,转啊转。 周围传来同学们艳羡的议论。 从来没发现,这副笨拙的身体,原来是那样轻盈灵巧。 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惊讶发现,是那样顺滑流畅,悦耳地好像童话的开头曲。 即使他现在削瘦健壮的身体,再不如同当年,那美妙的声音依然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或许童话的结尾,白雪公主的梦里,也会出现王子救她时,马靴踏过草地的摩擦声吧。 那声音,有多美好,苏长明回味了几十年。 “我认识你吗?” 鄢敏的疑问句,将他拉回现实。 “哦。”他轻咳两声,往鄢敏脸上深深望了一眼,又收回,“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鄢敏莫名其妙。 “或许认识吧。”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又问:“你对我没有印象?” 他定定看着她。 鄢敏拿起相框,看看相片,又看看苏长明,摇头笑道:“你们两个,我都不记得。” “好吧。” 苏长明的笑仿佛带着几分苦涩,可是转瞬便消失了,只是错觉。 他说:“别看这个了,难道你喜欢小胖子?” 鄢敏看他一眼,玩笑道:“难道你是因为太喜欢小胖子,才减肥的?” “我是因为想要别人喜欢。”他淡淡回答。 “你有喜欢的女生?”鄢敏八卦。 “难道你没有喜欢的人吗?”他反问,目光灼灼看着她。 “像你那么小的时候,没有。”她回答。 她想起段冬阳。 也不算撒谎吧。 苏长明叹一口气,突然问:“你想在哪里办婚礼?” 这话题转变的也太大了吧。 可是说到婚礼,鄢敏就想起昨晚的荒谬。 她垂着手,指腹摩擦戒指,一阵冰凉触感。 她问:“长明,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会不会觉得结婚这个决定太匆忙?” 苏长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转移,他思考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平淡。 他说:“你觉得匆忙吗?” “有点?”她回答。 苏长明:“你觉得是我们的相处少了吗?” “嗯。” 鄢敏点头,又摇头,“也不是。” 他看着她。 她说:“你好像不够了解我,我的过去,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怕我骗你吗?” 一阵风,那相框没放稳,顺着柜子就滑到地上。 啪嗒一声。 鄢敏赶紧蹲下去捡,好在不是玻璃的,没碎,只是照片表面沾了灰尘。 她用手指一抹,白光闪过,她注意到那小胖墩背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女孩子。 正待要细看,头顶冷不丁传来声音:“不怕。” 坚定而决绝。 鄢敏动作一怔,仿佛对苏长明这毫无源头的信任,感到没有头绪。 她缓缓站起来,把相框重新摆好。 苏长明别开脸,避开她的目光,好似有些不自在。 轻咳两声,他解释道:“鄢先生为人刚正不阿,必然家风严谨,你是她的女儿,我又有什么怀疑。” 鄢敏勾起唇,眼里不无讽刺。 她说:“或许不是这样。” 苏长明沉默了一会儿,“你呢,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鄢敏认真回答:“很好,我想每个女孩都会向往这样的家庭氛围。” “那就好。”苏长明笑了,一派儒雅,“结婚后,多的是时间相处,你何必为我担心呢?我可以保证,我不会提离婚。” 顿了顿,“那如果,是你想要的话,我不会阻止。” 苏长明睫毛轻颤,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粉唇轻轻珉起,似乎有些紧张。 她的心突然一动。 如果和他结婚,一定会过得很美好吧。 秀色可餐先不说,他体贴又温柔,又和她有那样多重叠的爱好,生活不会无聊。 至少比段冬阳好。 唉,怎么又想起他了? 鄢敏轻轻摇头,却发现苏长明正看着她。 仰起脸对他一笑,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她才想起来,他还在等她的答案。 一狠心,鄢敏说:“结婚后,我们不会住在一起的,我会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他问,语气缥缈。 “我只是利用你。”鄢敏说:“利用你给我爸爸一个交代。” 或许,也是为了气一气鄢鸿飞。 海风吹起窗帘,送来一阵阳光,苏长明的笑容在白雾变得恍惚。 他说:“我也利用了你。” 鄢敏抬起头看他,他背着光,神情模糊不清。 他微笑:“我娶你不亏,至少有你爸爸给的股份。” 鄢敏沉默。 苏长明开玩笑道:“真想不到你竟然这么为我着想。” 鄢敏笑不出来。 她只要一停止思考,满脑子就都是昨天糜烂的一幕,她没办法在没理清自己情绪的情况下,耽误另一个人。 也许她对他,是有美好的感情,因此才想要全部坦白。 她说:“对不起。” 苏长明说:“为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 鄢敏沉默,简直难以启齿。 “你害怕婚礼是不是?不如不办婚礼好,现在也挺流行旅行结婚的。” “不是的。”鄢敏说:“不是这样——” 他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闪烁。 苏长明捧起她的脸,黑发垂到后面去,露出一小块白皙的脖颈。 他低下头,唇轻轻碰了下她的肌肤。 声音颤抖明显,“嫁给我,好不好?” 鄢敏别过脸,“昨天晚上,我和段冬阳睡了。” 面前的身体僵硬,丝丝寒冷渗出,幽冷而哀怨。 冻得鄢敏一激灵。 第62章 公主与月亮(已修) 她从来都把关系越处越乱,再好的事物到最后都会化为飞灰。 她就是这样的命。 所有人都会嫌她,厌她,疏远她。 爸爸是这样,妈妈是这样,徐文兴是这样,段冬阳也是这样。 至亲手足,朋友恋人。 无一例外。 这样想,和苏长明的决裂,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甚至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不过,这件事对苏长明来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吧,毕竟他们只是“利用”的关系。 可是良久没有听到回应。 鄢敏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脖子却好酸,他像被定住一样困在原地。 如果不是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她真的要以为苏长明被冻住了。 “苏长明——”她轻轻唤他。 他眼里渐渐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鄢敏,你说的是真的吗?” 声音沙哑冷冽,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冻得人由心底升起寒意。 “嗯。”她回答,不敢不说实话。 “你胡说!” “我没有。” 有一阵子的安静。 他先说话,他问她:“是你主动的吗?” 要问这么细吗? 鄢敏还是回答他:“我不知道。” “那就是,也许不是主动?”他语气淡淡,仿佛机器人。 她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苏长明抬起头。 她侧过脸看他,极近的距离,每个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简直不真实,反而有一种距离感。 他背过身去,鄢敏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见他抬手,张开五指把前额的头发向后抓,仰头闭上眼睛。 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一道凌厉的曲线,眉间一片寂寥之气。 只是利用的关系,苏长明的反应,会不会过度了点? 她虽是这样想,自己也觉得难过。 鄢敏说:“长明,我不是一个好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堵在喉咙,苏长明紧紧抱住她, 鄢敏瑟缩着,要远离他,却被她按住后脑勺,脸贴着他的毛衣。 一股薄荷味,她闻着头晕。 刚想抬起头。 耳边传来近乎央求的低喃:“让我抱一会儿,行吗?” 鄢敏便不再挣扎,呆站着,接受他的温暖。 过了一会,苏长明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没等鄢敏回答,他就自顾自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和你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不拿这桩婚姻不当回事。”他的口气不所谓不凝重,几乎可以算得上严厉。 “我——”她刚想反驳,却被苏长明按回原地。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靠着,好似动物园内,小树懒窝在大树懒怀里晒太阳。 窗外晾着新洗的衣服,风吹进来,洗衣粉的味道,屋内香薰片散发淡淡橘香,他身上的温暖和烟草味混合。 她觉得气闷,仰起头,脸从他的臂弯露出来,几根碎发跟着冒出来,贴在她脸上。 脸颊两侧泛起红晕,因为闷的,可是衬得她很可爱,眼睛亮晶晶,小动物似的。 苏长明叹一口气,鄢敏立刻就察觉了,她有错在先,当然更觉得惭愧,手指在身下运作,与无名指较上劲。 耳边却传来他声音,果断而坚决,几乎是在命令。 “不许脱,戴着。” “什么意思?” 鄢敏不相信在她说出那句话后,还会有男人愿意继续和她的关系。 苏长明沉默了一会,语气坚决软下来,“不过,我也很高兴你把那件事告诉我。” “你很高兴?” 他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不是吗?” 鄢敏沉默,她有点不好意思,眼神乱瞟,因为他说得对。 “我很高兴你对我坦白。”他对她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传进鄢敏耳朵。 他一本正经的态度,使鄢敏产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 他刚才愤怒,一刹那的失控,并非源于她的“背叛”,而是因为她对这段婚姻的不专心。 她从心底就没相信过,他们会结婚,他们会成为夫妻,他们将荣辱与共,将相伴一生。 这是婚戒代表的意义。 她只以为是玩笑,他却当真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鄢敏陡然变色,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她连连推开苏长明:“我要走了。” “鄢敏。”他叫住她:“人生不过几万天,何必那么较真。” 他已恢复往日的儒雅气度,正一正衣领,仍旧是那个衣冠齐楚的君子。 鄢敏转过身,“有人可以做到既认真又糊涂吗?” “足够喜欢就可以。” 他告诉她。 可她眼里的疑惑,告诉他,她并不相信。 其实这个道理对于苏长明来说,就好接受多了。 就像矮个的孩子,去够橱柜上的蛋糕。 他虽发现了蛋糕藏匿之处,却苦于个子不高,手又不长,只能请求高个子的孩子帮忙。 这样以来,就不得不把心爱的蛋糕分给别人。 虽然少了一块,可是像他这样的人,能尝到奶油的甜蜜,已经感激涕零,又怎么敢独享。 他当然知道独自占有更好,也希望那纯白的光芒,只存在于他掌心。 可是在你再抬手,再踮脚,也无法够到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哪怕只是蹭一蹭蛋糕的边缘,闻一闻它的味道,也能感觉到幸福。 鄢敏就像他世界的月亮,他怎么敢祈盼月亮落在他掌心。 远远看着就好, 摸摸她的光也好, 后来他就想,哪怕月亮只是降临在他手心的一汪水中,幻境一场,也好。 至少证明,他活过,他爱过。 鄢敏怎么会懂得单恋的苦心,她只会是被人恋爱的对象罢了- 从苏长明家出来,鄢敏无处可去,受到蕊蕊的邀请。 她即将结束一学期的授课,正是适合放松的时候,鄢敏在她家住了几天,就陪她玩了几天。 两个人像从前一样逛街,一人一杯奶茶,走到腿酸,再坐在商场门口,吃比脸还大的冰淇淋。 哪怕现在是深秋。 鄢敏冻得浑身打哆嗦,还是觉得过瘾。 蕊蕊把塔尖的芒果,堆到她面前,“喏,记得小时候吗?每次吃这个,我们两个都抢着吃这个芒果。” “时间过得真快。” 鄢敏由衷感慨,她大口嚼着冰沙,觉得非常美好。 “是啊。”蕊蕊笑,又问她:“你真的决定和苏长明结婚了。” “唔,不知道啊。” 蕊蕊拉起她的手,摸摸她的戒指:“可怜的苏先生,白搭一枚大钻戒。” “你倒心疼戒指起来了。” 蕊蕊瘪瘪嘴:“男人就这么两点。第一,爱你。第二,愿意给你买大钻戒,哪怕你不一定嫁给他。你都占满了,还有什么可愁眉苦脸的。” 鄢敏被她这套理论逗得乐不可支,最后蕊蕊把她的脑门戳了又戳,她才肯回答:“我总觉得对不起他。” 蕊蕊夸张地叫道:“鄢敏,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是什么初中生吗?在做化学吗?非得配平才能搭对儿。” “我总觉得不能这么凑合。” “你的目的是结婚,可是在发现相亲对象喜欢你之后,你就不想嫁了,这是什么道理?” “你真的我不想耽误别人。” “哦!我懂了。” 蕊翘起嘴角,好像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你发现这位可怜的苏先生,对你感情足以维持一辈子,你害怕了,因为你心里还有别人。” “你在等谁呢?嗯。不会是那个利亚姆吧?”她猜测道。 这些年即使鄢敏远离故土,她们也一直有联系,无忧顾忌,将一切袒露。 蕊蕊大概是世界上知道她的事最多的人。 她都快把利亚姆给忘了,她还记得牢牢的呢。 “你是说那个总是穿帽衫的利亚姆吗?”鄢敏说。 “对,那个偷吃你冰箱食物的利亚姆。” 鄢敏羞得大笑:“快别说了。” 蕊蕊瞥她,“都服了你了,这样也能谈的下去。” “那不是分手了吗?谁让人家长得帅。”鄢敏无力解释,将矛头对准蕊蕊说:“那你呢?从来不恋爱,是不是在等王准?” 果然一提到王准,蕊蕊就熄火了,“我们只是朋友。” 鄢敏勾唇,“没见过当朋友,当着当着就滚到床上去的。” 这话好像有点像点她自己。 于是两个人相视,谁也没有笑。 过了一会儿,蕊蕊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鄢敏说:“我刚回来时聚会,你们相处地还挺自然。” 蕊蕊咬着吸管直叹气:“过几天阿文孩子的生日宴,一定又会遇到,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鄢敏笑,却突然发觉不对劲。 “阿文孩子生日宴?没有告诉过我呀。” 蕊蕊表情僵硬,仿佛意识到自己嘴快,说漏了嘴。 “或许过几天就会通知你呢。”又说:“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的孩子哪里是冬天的生日。” 鄢敏一怔,口中的水果顿时索然无味,木肤肤,让人心烦意乱。 直觉告诉她,阿文有事瞒着她。 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鄢敏想不通,他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她的,蕊蕊竟然也替他瞒着,不肯告诉他。 她知道蕊蕊不会害她,能让她和阿文站在同一战线,会是什么事呢? 鄢敏好奇得快爆炸了,可是没有去追究,淡淡笑一笑,找别的话题掩盖过去了。 后来,两个人又去唱歌,挤在狭小的移动k歌房,也不觉得闷,一直唱到嗓子沙哑,还意犹未尽。 出来后,天色已经蒙蒙暗。 路灯亮起,白雾罩到地上,楼顶的上班族纷纷下楼吃晚餐,背着包行色匆匆。 鄢敏和蕊蕊去吃火锅,是一家网红店,人太多,要排队。 两人边排队边聊天,聊着聊着,都听到彼此的肚子叫。 “要不换一家?” “好,我看看还有哪家可以去。” 鄢敏打开背包,找手机。 她饿得有些恍惚,心跳得虚快,手插进包里搅来搅去,动作太快,又害怕戒指不相信划到手机屏幕,她看到书上说,钻石最坚硬,能划开玻璃。 会不会划开手机屏,她不知道,有点担心。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头伸进包里翻找。 哦,在这里。 她摸到手机壳冰冷的外壳,掏出来时,却带出一串钥匙,“啪嗒”掉到地上。 她蹲到地上去捡。 怎么回事,鄢敏,这阵子怎么总是心绪不宁。 “鄢敏!” 她正反思,却听见头顶有人叫她。 抬起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面前,她却认不出是谁。 等到再次眨眨眼,那脸与记忆重合,鄢敏忍不住惊喜大叫。 “余启!” “什么呀,才认出我。”他把刚摘下的墨镜折起来,挂在胸前。 什么呀,鄢敏看一眼天,灰蒙蒙,哪有人傍晚还戴墨镜的。 “余启,不错嘛,还是跟以前一样骚包。”她诚挚感慨。 余启扬扬脸,“当然了。” 他臭屁的样子让她忍俊不禁。 三个人站在店门口寒暄了一会,最后余启也听到那窝囊的肚子叫,他大手一挥,直接找老板,立刻就有人出来,将他们引到包厢用餐。 “混得不错嘛。” “哪里哪里。” 余启不负众望地成为富二代,每天的工作就是吃喝玩乐,照他自己说的,港城就没有他没吃过,没见过的东西。 这和鄢敏的状态不谋而合。 蕊蕊后来调侃:“你和余启遇见,根本就像是狼见了狈,简直臭不可闻。” 可是真的很快乐。 每天疯了似的玩。开着车各地探店,除了吃就是喝,晚上在海边飙车,风把头发吹得高高的,肾上腺素飙到最高,挑战生死的极限。 一天掰成两天用,比上班还勤奋,哪里还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闪着细碎的光,流金一样在眼前流淌。 钱真的很好,可以让你忘掉一切。 鄢敏本来就是一个被抛弃到异乡,也可以自己收拾行李,前一天哭到眼肿,也不会忘记在碗底卧鸡蛋的人。 那时候,段冬阳在潮湿遥远的故乡,离她上万公里的距离,她反而不觉得有什么。 怎么近在眼前,她却愈发不安,像笼中鸟一样扑腾。 他再次的谎言,让十年间的孤独日子化为须有,她十年来苦修的淡定心境化为须有。 她恨自己没有定力,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再普通的人,就像当年那个躺在雪地的女孩一样,迫切需要答案。 鄢敏给自己放纵,可是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她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段冬阳了,而事情的转机发生在那天下午。 她和余启前几天认识了几个帅气的网红,约他们出来吃饭。余启本来是不感兴趣*的,可是被鄢敏硬拖着来了。 她刻意打扮了一番,其实如果能进入互联网行业,她也是很愿意的,只要他们愿意带她。 吃饭排场还不小,位置定在本地某个大酒楼,看来是要狠狠宰他们一笔,就当交学费了。 鄢敏进酒楼前,刻意到门口玻璃前,照照自己有没有卡粉,却注意到酒楼门口摆着巨大的红色台子,上面有字。 其实她不去照镜子,也会留意到,那东西那么大,那么喜庆,简直刺眼。 她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 读完,顿了又顿。 才勉强理解意思。 然后,她看见新娘子,看见一身红衣,喜气洋洋从大厅走出来。 鄢敏腿一软,差点没站住。 第63章 当年的真相 雪花落下来了。 风渐渐停了。 鄢敏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空气中大团大团白雾,和呼吸一起变得稀薄,透明。 她看见对面女孩颤抖的发丝。 每一个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柔软光泽,与往昔土气截然不同的精致,揭示了十年来的人生错位。 鄢敏步步后退,却发现该躲避的,并不是自己。 好久不见,快十几年了吧。上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小姑娘,感情那样浓烈,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对方。 鄢敏想起来她皮筋中间坠着的粉色塑料小花,小圆脸,淡淡的眉毛,左眉头有两根眉毛呲出来,有点杂乱。 很奇怪,这些年,她想起来她,往往只能想起来一些细枝末节,真正恨海难填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 包括现在也是一样,她呆呆站在原地,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直到周扶玉避无可避过来打招呼,却不是和她,而是和余启。 “学长,好巧,在里面碰到你。” “恭喜啊,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孩子都这么大了,生日快乐啊。” “一起上去喝一杯吧。” 两个人寒暄。 鄢敏的手指在口袋里颤抖,她紧紧控住自己的手,不把这个孩子与徐文兴联系在一起,可是血红的大字分明昭示了一切并非幻觉。 余启与对方也并不相熟,只记得是很多年前的学妹,他记得当年她就十分沉闷,默默无闻,并不是他的菜。 聊不了两句便觉得尴尬,却见对方只是站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好直接告辞。 鄢敏的往事,他也只是略知一二,并不知道内情。他当年是很八卦,但仅限于男女方面的事情,新闻他是一概不看的。 再一个,他那时就相信鄢敏的清白,觉得媒体在瞎讲,多看也是生气。 灵机一动,想起来鄢敏和他们是校友,说不定认识,于是引荐起来,却没想到这一引荐,就坏了,引出一出他不可控的好戏。 “扶玉,这位是鄢敏,和咱们是校友,你认识吧?”余启仰头思考:“唔,有一年冬令营,咱们在一辆车上好像。” ——“是夏令营。” 沉默良久的鄢敏纠正道。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鄢敏,周扶玉的表情不太自然。 “没想到阿敏姐的记忆那样好。” “关于你的记忆,我从来都没有忘。”鄢敏淡淡说。 周扶玉脸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大厅跑出来,扑到周扶玉膝前。 鄢敏侧过身子,去看那小女孩的脸,周扶玉急忙伸手挡住,喊保姆把孩子接走。 鄢敏道:“孩子很可爱,恭喜你,圆梦了。” 直到保姆把小女孩抱走,周扶玉才渐渐恢复颜色。 “当然。鄢敏,你知道吗?我成为你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过的这么快乐,这么自在。你们有钱人真是嘴严,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幸福,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们呢。” 她极力向鄢敏展现她的幸福,丝毫不在意在这个情景下,提起这个话题有多突兀。 而鄢敏嘴角始终挂着讥讽的冷笑。 周扶玉望鄢敏残疾的腿上看一眼,说:“听说鄢叔叔在替你绣楼招亲,不知道哪位幸运的男士能接下你的绣球呢?若能接下,也算是飞龙在天,无人能及了。但不知谁有这样的能耐,足够忍辱负重。” 余启发觉不对劲,把鄢敏拉到身后,带着防御:“周学妹,你这话说得奇怪了吧。” 鄢敏不是一个被人当面挑衅,还可以保持隐忍的人,何况她恨她,恨入骨髓。 “我招婿的条件,当然要像你一样忍辱负重,能伏低做小地伺候我的才行。” “你!”周扶玉气急,却哽在原地。 “反驳呀,反驳我试试。” 鄢敏说:“我不懂你为什么总要和我比,这些年我试过理解你,往往失败。或许像你这种人的脑回路,是我不能复制的。” “我这种人?我哪种人?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吗?” 周扶玉自认为鄢敏是她的手下败将,在她面前有绝对的骄傲: “我告诉你,我不讨厌你。我甚至很羡慕你。人人都爱你,人人都疼你,永远有人在等你回头。我只能争,只能抢,只能偷。” “当年你正富足我正少,我为饥寒你为娇,手缝里漏出一点泥沙,够我一世安康了。分我一点你不要的,又怎么样了呢。我要了,是替你积德,你不肯领情,反而斤斤计较。” 她说:“我并非想害你,是你先挡了我的路。” “你想要我夸你吗?夸你好强,夸你上进,夸你处心积虑。还是你想让我恼怒,想叫我歇斯底里,我告诉你——” 鄢敏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周扶玉身上,却跳向远处,仿佛眼前只不过是一团虚无。 “我可怜你。” “因为你不过是一只祈求别人庇护的,无枝可依的可怜虫。” 再争再抢,有什么用,还是不如人。 周扶玉被人戳破,细心呵护的雍容皱成一团,纤细的,点缀着珠宝的指尖直指到鄢敏鼻尖。 “你给我滚,不许出现在我面前,这里不欢迎你!” 余启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挡在两人中间。 方才两人一来一回,他虽然听个半懂,也知道该战队谁。 “我警告你,别对她撒泼,我还在呢!” 高大的身体向前,筛落大片压迫的阴影,周扶玉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毫无办法。 这时候已经有宾客陆陆续续进场,不可避免就认出周扶玉来,窃窃私语,怎么徐家的儿媳是这样头脸全不顾的人物。 周扶玉歇斯底里:“为什么!你总是在我最得意的时候出现!” 鄢敏后退一步,对方便向她扑来。 余启虽帮着她,可是渐渐保安来了,他们只认识周扶玉,当然只轰他们走。 余启人高马大,可是渐渐应付不来。 周扶玉又已经失控,鄢敏只觉得天旋地转,胳膊传来刺痛,是周扶玉板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 鄢敏由着她动作,反正丢脸的不是她。 却没想到周扶玉得了好处顺杆爬,竟想把鄢敏推倒在台阶上,鄢敏脚上踩了空,整个人向后踉跄。 “啊呀——”一声。 扑到在地上的却不是她。 鄢敏看见段冬阳的侧脸,棱角分明的,眼睛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 “我不是警告过你,离她远点吗?” 周扶玉伏在地上,面容狰狞,昔日兄妹再见面竟然如同仇敌,仿佛隔着深仇血恨。 怎么会? 鄢敏看看段冬阳,又看看周扶玉,再次确定自己的判断。 她原以为这兄妹俩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她一走,他们会更加猖狂,更加紧密,却没想到也是间隙丛生。 一时间就像看到世界另一面一般荒谬。 发生什么事了呢?能让这两张相似的脸反目。 鄢敏慢慢推开段冬阳,他的身体一点点完全露出来,脸也完全露出来。 他是扑过来接住她的,额角有一缕头发跑乱了,垂下来,有点狼狈。 声音还带着急促的喘息声:“鄢敏,你没事吧?” “嗯。”她回答。 “段冬阳,等着吧,你迟早死在这个女人身上!” 周扶玉的声音嘶哑难听:“你在阿姨坟前的承诺,我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先是你自己的事业,又是和段叔叔的关系,一件件毁掉。就为了这么个女人。这十年来,你做过的哪一件事在履行承诺?阿姨泉下有知,也会为你羞愧。” “你闭嘴!” 因为她? 鄢敏心一惊。 这样想,段冬阳说的就不会是谎话。难道他真的被冤枉了,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一方? 他和段爸爸决裂?他真的白白等了她十来年? 那他为什么每年都出国一段时间? 鄢敏不敢相信。 越来越多宾客涌来,趁着混乱,鄢敏悄悄离开段冬阳身边。 她一步步往前走。 这时候却想起来,很多年前,伏在老祖母腿上听戏。 昏暗的橘灯,老实木柜子,雕着凤凰和梧桐叶,茶杯上腾腾冒着白雾。 那时候她只不过七八岁那么大,小汤圆一样在祖母腿边扭在扭去,因为不懂,不懂祖母何以如此专注。 “一霎时把七情具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薛湘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教人更改性情,不恋前尘。 可是谈何容易。 人生在世,谁也不是木头,每个人都有感情。 她虽然嘲讽周扶玉,自己又何尝不是无枝可栖的鸟呢? 只不过周扶玉寻觅的是可以接纳她的枝丫,而她需要的是一点点温暖,一点点遮风避雨的感觉。 难道绕世界一圈,扑扑翅膀,却仍然停留在曾经她抛弃过的那根寒枝,还是段冬阳那根寒枝最吸引她?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贪玩,想方设法弄来一辆摩托车,晚上偷溜到海边试车。 段冬阳一直跟到海边,拉着车把不让她骑。后来妥协。但必须戴全护具,只能骑30迈以下,还有必须让他坐后座监督。 鄢敏玩得太高兴,过减速带的时候,没有及时减速。 只听到后座闷哼一声,下车之后才发现,段冬阳的腿肚擦到排气管,烫伤一大片,血肉模糊。 他疼得面色苍白,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因为害怕吓到她,出了事,更不忍心打扰了她的快乐,就那么硬挺着。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从来都是。 大多数事,哪怕是委屈,他闷在心里,闷坏了也不说,所以要鄢敏去猜,去无条件相信。 原来的鄢敏生气勃勃,自信而充满探索欲,因此像卯和榫,两个人紧紧黏合。 可是现在,她长大了,有一个更大世界。 有时候鄢敏刻意告诉自己,不要去问他当年的事,因为回应太难测,哪怕他们曾经那么亲密。 在这个冷漠而巨大的世界,一个不小心,摔一下,怕是要比小时候疼上千百倍- 人已经走了,她的心里乱糟糟,像有一万只虫蝇在乱飞乱爬,黑压压。 这扇门之外有一百个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另一扇门外,有一千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高嫁是吞针,她的生活就是无数根绵针辫成的麻绳,绑住她的手,捂住她的嘴。 若有人说人妻易当,周扶玉会苦笑。 她是徐文兴的新娘,新的娘。 洗衣做饭,擦地板兼之洗地毯,能想到的一切,和家有关,她都会做。 聚会要站在最角落,吃烤肉要记得坐在烤架旁。 大姑姐喜欢饮清酒,三婶娘酷爱喝淡茶。明日某侄子结婚,不要忘记随礼,另外记得侄媳妇在市政上班,须要衣着得体,言行谨慎。 徐文兴塞在床垫下的袜子,洗没洗? 孩子明天要带的书包,收未收拾? 周扶玉是贪心的人,却也知道,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为人妻,为人母,就不要谈自我。 手心朝上,就别妄想谈自尊。 她既然选择,就不会后悔,跪着也要把路走完。 可是一向温顺如绵羊,柔若无骨的妻子此时却歇斯底里,她冲着上帝一样丈夫咆哮,一瞬间撕开伪装十余年的面具。 “徐文兴,你今天要是敢踏出着扇门,我难保鄢敏会知道当年真相。” “你,一定最不想她知道吧。” 周扶玉双眼几乎要流下血泪。 第64章 当年的真相 她走到徐文兴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当年是你把一切嫁祸给我哥,你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你告诉我鄢敏对坚果过敏,告诉我庭院的秘密,却要我告诉鄢敏是哥哥做的。你做了这一切就别想抵赖。” 徐文兴侧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 “你这个胆小鬼。” 周扶玉看着这个她千挑万选的丈夫,心中不无失望。 “你明知道我哥为了她,牢狱也蹲过,前途也毁了,这辈子也未曾嫁娶,你知道真相,为什么从来不替他解释?反而在鄢敏面前诋毁他?” 徐文兴脸色铁青:“我为什么要帮他解释?” 周扶玉冷哼,说:“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帮他解释,因为你害怕。你害怕鄢敏知道真相,立马与哥哥复合。你在鄢敏心里,连我哥一根脚指头都不如。” “你!” “我不是什么你,什么喂。我是你老婆,你再瞧不起我,你的家族再瞧不起我,我也是。” 徐文兴斜睨着周扶玉,仿佛她的话十分粗鄙。 “你自恃天龙人,瞧不起天龙族以以外的任何。我爸爸坐过的沙发,睡过的床,你要全部拆掉!扔掉!换新的!我的朋友来家里,你会立刻走!” 周扶玉好似丝毫未觉,自顾自说着:“是不是很好笑,你最瞧不起的阶层抢走你的家,你最瞧不起的阶层又给你一个家。” 她看着玻璃门,倒映出徐文兴,扁扁一小片薄影。 沉默,永远是沉默。 周扶玉仰起头,视线模糊,原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那些年少的疯狂和偏执,水晶鞋内尽是鲜血淋漓,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换来一个怎样的爱人? 这是她想要的人生吗? 她抬起手,一抹脸,终于说:“好了,出去吧,你的亲戚们都等着呢。记得微笑。”- 段冬阳几乎是飞奔。 电梯刚打开就急不可耐向外冲,脚绊到电梯门,狠狠向前跌去,手臂擦过地面。 撸起袖子,一片红肿,不过更惹眼的,并非是这新鲜的伤痕。 而是红肿下,横亘在小臂外侧的一条二十余厘米旧疤痕。 狰狞恐怖,形状怪异。 这就是这些年,他为什么轻易不穿短袖,即使脱衣服,也会套袖套的原因。 事到今天,他依然能听到酒瓶划破肌肤的噗呲,像是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然后是钻心的疼。 可是他不后悔。 冯晋被他揍得快死了。 嘴部撕裂,鲜血汩汩往外涌。 段冬阳拎起他衣领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了,可以叫举城哗然的错,可是还是举起拳头。 鄢叔叔告诉段冬阳, 他需要一个更大更大的丑闻主角,来掩盖鄢家的丑闻主角,剩下的舆情交给他。 这么些年,最心酸的时候,吃不起饭,几乎快饿死,邻居晒的萝卜干,摆在马路上,金光闪闪,是生命的希望,他没有伸手过一次。 很小的男孩子,没有书包,用塑料袋装着练习本,一次堂也没有缺席过,甚至连迟到也未曾有。 战战兢兢,不曾行差踏错一步。 他的人生是由纸牌搭成的。 他一张张由破屋叠成宫殿,很费心,可是稍一阵风就会粉碎,因此他很珍惜。 从大山走到这里,站在能嗅到海风的洁净窗户前,他要记得警惕再警惕。 段晔的眼睛在身后,他要记得不要被打回原形。 弃子的下场比孤儿更悲惨。 在台球厅,他洗了个冷水澡,决心成为罪犯,甘愿在监牢中渡过青春。 红色的血腥顺着下水道流淌,他抵住台球厅厕所的洗手台,有一点眩晕。 水很冷很冷,让他一阵一阵地战栗。 眼角让冯晋打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道待会见了鄢敏,她可会发现,可会害怕。 要记得不要露出正脸,这张脸很丑。 鄢敏睡着的样子真像一只小兔子,嘟着嘴,睫毛轻轻颤抖。 他伸出手抚平她的眉头。 她瘦多了,眼眶深深陷进去,月光下两洞阴影,像火一样灼烧段冬阳的心。 可是不要着急,鄢叔叔会替他照顾好她。 他答应过他。 阿敏,我说过,我会替你做好一切,我没有骗你。 段冬阳疲极了倦极,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疼得不对劲,一寸寸像挫刀在凌迟他的血肉。 竭力微笑,可是上牙不住打着下牙,咔咔作响,他疼得颤抖。 伸手把她碎发抚到耳后。 鄢敏,不要哭。 鄢敏,一切都会好起来。 鄢敏,你爸爸已经答应忘掉一切,你还是他的千金大小姐,你会高兴的。 鄢敏—— 鄢敏—— 鄢敏,不要看我的脸。 黑暗中她醒过来,伸出手,指甲擦过段冬阳的脸,一阵冰凉,他主动把脸贴上去,于是她的体温在他的肌肤游走。 “带我走,段冬阳,我不要在这里。” 良久,他答道:“相信你爸爸,鄢敏,你爸爸会解决一切的。” 灯影迷离,他侧过脸,不去看她。 灯罩上有针尖纹样的花纹,仿佛有黄色的光,好像一颗莹莹的眼泪。 他听到,鄢敏对他说:“段冬阳,你走吧,我此生不想看见你。” 郑重决绝的,没有转圜的- 鄢敏一步步向前走,走过水门汀,走过冬青丛,她无意识中走回家门口。 树影摇晃中,在家门口的藤椅上看到熟悉的人影。 背景是一根根的铁栏干,头顶上一只睡觉中的小猫,是她从前挑的门铃。 原来是白色,现在被灰尘腐蚀,变成黄的了。可是依旧憨态可掬,有一种家常的温馨。 他垂着眼,仿佛坐了很久,已经睡着了,指间夹着一根烟,烟灰燃得好长,可是没有去弹。 鄢敏心里腾起一阵怪异,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下一秒就被拉进怀抱里。 “你终于回来了。” 他声音嘶哑干涸,仿佛很久没有说话。 鄢敏好似在梦中低喃,有一种梦幻的飘浮感:“段冬阳,你——” 怀中的身体一僵。 她才幡然醒悟,“不,长明,你为什么在这里。” 苏长明顿了顿,才说:“我想你了,我想看看你。” 她问:“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他说:“没多久。没关系的。” “等不到我,你为什么不走。” “我怕你下一秒回来,收拾东西去了国外,我就再也没机会看见你了。” “再也见不到我,又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 他的头埋进她头发里,说话时一阵温热的瘙痒,是他炽热的体温。 “我想我会难过,我会恨我自己,鄢敏。” 鄢敏像雕像一样站着,心被巨大的悲怆淹没。 她问他:“你这么珍惜我吗?” “嗯。” “那你会一直这么珍惜我吗?” “当然。” 苏长明回答完,待意识到这问句背后的含义,顿时欣喜若狂,重复喃喃,她的话让他身处天堂般飘飘然。 “我会,我会。” 笑声回荡耳边,仿佛在天上回旋。 鄢敏说:“行了,别笑了,你是想让邻居都出来看看吗?” 苏长明只是合不拢嘴,“我巴不得呢,我巴不得全天下都来看呢。” “神经病。”鄢敏说。 “我就是神经病。” 苏长明的鼻尖抵住她的鼻尖,两个人挨的极近,一呼一吸都是甜蜜。 他一本正经地说:“鄢敏,你要嫁给神经病了。” 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嗯。” 他笑:“鄢敏,你要和神经病过一辈子了。” 她也笑,额头抵在他的肩:“嗯。” 他抱得她很紧,周围是她成长起来的地方,她觉得不好意思,用力推他,可是推不动。 “我太高兴了,鄢敏,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苏长明问:“你高兴吗?” 她说:“我好高兴。” 过了好一会,他问她:“鄢敏,你爱我吗?” 鄢敏抬起头,凝望他,他忙不迭用声音堵住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必现在回答,阿敏。” 他说:“我会一直等,等你心甘情愿给我肯定答案的那一天。我不奢求你给我更多。你肯让我等你,我已经够开心,开心得好像要飞起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有这一天。” 鄢敏把脸贴进苏长明的胸膛,静静地,没有说话。 要怎么解释她为什么那样快地低下头,是不是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笑容里的僵硬。 可是难道每一对携手走进婚姻的伴侣,都是因为相爱吗? 不一定吧。 鄢敏,你又何必觉得愧疚。 她抬起脸,唇碰碰苏长明的嘴,他的唇就立刻追上来,吻上她的- “啪嗒”一声。 丝绒盒子盖合上。 在阳光普照的午后,深秋有蔷薇花的味道。 他站在花团锦簇中,不知道看到什么,斜斜站着,就颤抖起来,背影仿佛佝偻。 天气真的冷起来了,大白天就觉得寒嘶嘶,他感觉瑟瑟,手中一捧花,垂下来,滑到地上,也懒得去捡。 段冬阳多少年没有走进商场了,他原本就不是注意打扮的人,这些年更是无心于此,衣服鞋子基本上都是助理买的基本款。 可是为了这只戒指,他几乎跑遍全国的商场,依然找不到自己想要的。 拜托吴以萌陪他逛了无数条街,几乎灰心时,在橱窗看见它,没找任何人参考,几乎下一秒就觉得,是它了,就是它了。 捧着这只小而软的盒子,简直像捧着一颗心。 他记得它躺在手心的感觉,就好像鄢敏的手放在他手心,绵软无骨,可是灵活难握。 他喜欢把那只手放进口袋。 两只大小不同的手掌叠在一起,她会故意挠他的手心,而他沉着脸憋笑。 而此时此刻。 他站在花丛中,亲眼看见另一个陌生男人握住她的手,而她没有挣扎。 空对月儿圆,清光一片,好叫人,闲愁万种,离恨千端。抬泪眼,仰天看月阑,天上人间总一般。 段冬阳垂眼,默默把那装着戒指的灵巧盒子,装回口袋。 第65章 “鄢敏,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鄢敏做过很多事,结婚却是第一次。 那样懵懂,又偏偏繁琐,注定刻骨铭心。 鄢敏先住进婚房。 还是国内好,湿度温度样样都极度适合她,夜夜睡得很安稳。 有时候眼睛一睁开,就看到苏长明。他什么时候来,竟一点不知道,可见她睡得有沉,有多甜。 而苏长明每次来,手里都会抱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一对抱枕,两套茶具,各种锅碗瓢盆,深的锅,浅的锅,方的圆的扁的。 她简直不知道要那么多锅干什么,有那么多东西要烹吗? 他只是笑。 解释说这个是煎肉,那个是炒菜的,可是看着她迷茫的眼睛,他又说好了好了,不要她管。鄢敏也只好由着她。 后来越买越多。 有一次鄢敏起床洗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粉色的,下摆坠着毛球的睡衣,肩膀处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脚底踩着一双毛绒拖鞋,也是小猫样式。 萌得鄢敏一激灵。 一扭头,苏长明穿得和她一模一样。 两只巨型情侣猫咪。 “很可爱,是吧?” 他戳戳她肩膀上的猫耳朵,偷偷看她的脸色。 “很幼稚。”鄢敏毫不留情吐槽。 苏长明哪儿都好,就是简直把她当成个小孩子,恨不得什么都为她安排地妥妥当当。 从脚到头。 睡衣,毛巾,餐具摆好,鞋袜摆好,连牙膏都挤出来,漱口水还是温的。 他那么贴心,恨不得连每根发梢都替她照顾了。 在这个家,她可以做个小baby,一切都甩给苏长明处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思考,所以才会睡得那么安稳吧。 他那样孜孜不倦为这个家奉献。 鄢敏怀疑自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给他,真的会这么稀里糊涂地和他过一辈子。 元旦那天,鄢敏去苏长明家过节。 两家的父母都见过面,下过帖,订了婚。 苏长明的父母对鄢敏十分满意,他们本来就开明,又是讲究人,而且忙,管不了那么多。 长明这孩子,从小到大都有主见。 他喜欢的,他们绝对不会有意见,一味支持就好。 只有一点担心, ——女方的家境太好了。 他们家也不差,比起鄢敏,还是逊色。鄢计的名声早几十年前就响当当,有过丑闻冲击,也很快归于平淡,现在发展得平稳却猛烈。 对于这件事,老两口没有问那件丑闻的分毫,只是一心一意叮嘱儿子: “孩子,爸妈奋斗一辈子,是要给你付出一切的勇气。不要为了物质,用自己的终身大事去换。记住,婚姻不是交易,婚姻是两个人支持着走路,陪伴对方走完漫长寂寞的人生。如果你没有把握牵人家的手,不要辜负人家好好的女孩。” 和父母相视的一瞬间,岁月像流水一样,在眼前淌过。 曾经那个小胖墩,确确实实比这对老夫妻,更早地做出细水长流的规划。 他说:“爸妈,不用担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 儿子的人品,他们是相信的。 于是,再没有别的担心,衷心祝福儿子踏入人生下一个阶段。 圣诞节的装置还没有拆,到处都是彩灯在闪啊闪,一片辞旧迎新的喜气洋溢。 这一向苏长明臭美地很。 穿手工剪裁的黑色呢大衣,头发打上发蜡,梳得蓬蓬的,显得他五官愈发立体,目光柔和,在灯光中散发温雅的气质。 她不知道板起脸打电话工作的他,还有那样幼稚的一面。 晚餐前,他们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开饭。 这次人多,因此请了厨师。 几个堂兄弟坐在一起叽叽喳喳,互相爆料,把鄢敏逗得乐不可支。 她本来就最爱热闹,嘴不停叽喳,手也闲不下来,顺手开了几个夏威夷果。 没吃完,于是喂到苏长明嘴边。 他却把脸扭来扭去,找各种理由不吃。 咦。 他从来对她百依百顺,这次倒奇怪,问来问去,都不肯说理由。 鄢敏嘟起嘴,突然想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原因:“啊!这个热量高,你不会是怕胖吧?” 却没想到,苏长明别开脸,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像流苏,“怎么可能。” 鄢敏一惊:“为什么?” 苏长明表弟端着饮料凑过来,“他以前是个胖墩儿,你知道吗?” 苏长明瞪他。 表弟立刻解释,手掌立起来,放到嘴边,神神秘秘对鄢敏道:“不过表嫂你放心,他青春期前瘦下来了,这点我打包票,他发育绝对正常。” 哦? 鄢敏笑倒在苏长明怀里,对方的脸颊立刻泛起红晕,凶他表弟,“你怎么那么爱操心呢!” “本来就是。”表弟嘟囔,对鄢敏说:“他绝对是怕胖,因为——” 鄢敏问:“因为什么?” 表弟不顾苏长明的捂嘴禁言,从指缝中挤眉弄眼说: “我前几天,看到他对着婚纱照的样片叹气呢。” “哇不是吧,苏总。” 鄢敏惊讶地扭过头,看向苏长明:“对自己的身材那么没自信呢。” 苏长明看着她,微笑,用肩膀顶她的肩,向她求饶。 表弟怎么会放过他,“前几天还向我打听,哪里能做皮肤护理呢,我一个大男人,我怎么会知道!奇怪。跟我拍照之前,从来没见过你提前一个月,又减肥又找皮肤科的。” 苏长明咬牙切齿:“孟宪兵,我什么时候跟你拍过照!” 孟宪兵说:“全家福不算吗?” “那也叫跟你合照!” “我不在照片里吗?” 苏长明不理他,探过来牵她的手,放在掌心,又贴到胸前。 他低下头,面上露出一点尴尬,笑一笑,仿佛是怕鄢敏觉得他不够“男子气概”。 握着她的手,他温吞解释道:“一生只能拍一次嘛,我想表现得好一点。” 鄢敏感受到掌心的体温,隔着暖黄色的光,渐渐安定。 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风雪路,躲进房屋,点起炉子,看见那橙黄色的雾气,疲软的脚一阵温暖,渐渐恢复知觉,这才感觉脚踏实地。 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终于。 从今以后。 不必异国他乡,不必讨好白人房东,讨好她爸,不必连夜收拾行李,像一袋垃圾被丢出去。 不必面对冷的灯,空的床,吃不完,扔掉又可惜的双拼口味小龙虾。 喝酒永远斟两杯,看电影对着空气讨论,也会有人回应。 鄢敏默默低头,额头抵着他的肩,很安稳,很平静,简直下一秒就要流泪。 “苏长明,谢谢你。” 她反握住他的手,真心实意道。 有个人陪着也真是好,可是却要做那样多的事。 又是挑戒指。 她已经有一枚了,可是苏长明的妈妈说不正式,说一定要再买一枚大的,金饰也不能少,要买的东西还多着呢,去商场放眼挑,不要怕累。 鄢敏其实很喜欢苏长明送的这一枚,可是不愿意驳了他妈妈的面子。 于是一连好几天都泡在商场。 手撑着柜台,一溜闪亮的钻石摆开,裹在黑色丝绒布里,不眯着眼睛,简直亮得看不清。 要鄢敏说,还是买金的好,金的保值,苏妈妈夸她有眼光,可是还是觉得要再买一枚。 鄢敏手指长,又瘦,戴着都好看,看来看去挑花了眼。 举起手,合拢,指间闪亮。 苏长明的妈妈在一旁满脸期待,“怎么样?这枚怎么样?我是说越大越好看吧。” 其实鄢敏觉得都一样。 手放下,换一个角度观察。 窄窄的指缝中露出一个人。 卡其色风衣,商务领带,像是从公司匆匆过来,浑身还带着外面的冷气,窄窄的下颌紧绷,仿佛很紧张。 他的身影在钻石折射的白雾里显得陌生。 鄢敏愣住了。 仿佛自从上次一瞥,就没有再见过面。 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来这里干什么? 段冬阳同时看到她。 皱着眉,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到苏母身上。 停留半秒。 收回。 他垂眼,步调匆匆,走到其中一个店员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给她。 侧面只能看到他消瘦的背影,他专注的看着店员,快速对她说着些*什么。 鄢敏低头。 他来这与她又什么关系。 桥归桥,路归路。 从此只是陌生人。 鄢敏放下手,戒指立刻被摘下,换另一枚。 苏母捧着她的手,又夸又赞,她突然觉得气闷,捂住胸口,有点心绪不宁,还戒指时手一抖,差点砸到地上。 那售货小姐吓得脸一白,鄢敏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说:“要不就这枚吧,妈妈。” /:. 苏母也说:“嗯,这个好看,你手白,戴什么都好看,不像我老了,戴什么都不好看了。” 鄢敏说:“妈妈,要不趁这个机会给你添一条项链吧,和我凑成母女款,可好?” 苏母喜笑颜开:“要不是我喜欢你呢,什么事都想着我。” 鄢敏笑着,可有些恍惚。 售货员立刻抱来一大叠项链的册子,当着她们的面展开,一一介绍。 “妈妈,这个好,这个适合你。” 鄢敏指着其中一个道。 没等到苏母的回话,头顶却传来男人的嗓音。 嘶哑低沉,可是依旧熟悉。 背后是明亮的水晶吊灯,他背光站着,眼睛在阴影中,神色模糊不清。 而鄢敏呆若木鸡,只知道傻愣着。 “鄢敏,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 第66章 去她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段冬阳说:“叫得这么亲密,看来好事将近了。” 他笑笑,仿佛真心祝福。 “嗯,婚期就在下个月。” 鄢敏微笑,侧着脸,摸摸耳垂,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段冬阳别开眼,快速眨几下眼睛,点点头:“恭喜你。” 这样安静平和坐在咖啡厅,真是觉得不真实。 从前两个人总要拌嘴,不管什么话题都能吵起来,火力全开,互不相让。 现在他淡淡笑着,客气而疏远,仿佛只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再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显得不合适。 他扭过头,看窗外景色。 正是黄昏,那样多的车,沐浴在金光里,川流不息,往前,往前,永不停息。 “下个月的天气好,适合办婚礼。”他仿佛梦游,喃喃在说梦话。 “嗯,是草地婚礼。” 她低头笑一下,露出白皙的脖颈,仿佛沉浸在快乐的梦里。 “本来不打算办的。长明说想录像,以后老了可以翻出来看,也挺有意思的。我也由他了,反正是他安排一切,我就出个人。” “嗯,那很好了。” 他侧着脸认真听着,一边附和,就从外套里掏出一包烟。 是新的,费了好大劲才碾开塑料薄膜,用力去扯,盒中间给他按凹了一大块。 打开看,烟断了好几根,烟丝全漏出来。 段冬阳心烦意乱倒出来一根,已经塞进嘴里了,他看了一眼鄢敏,仿佛想到什么,又塞回烟盒,搁下了。 鄢敏和他面对面坐着,仿佛没看到他的动作似的,自顾自说着,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大脑空白。 “鄢敏,鄢敏。”他叫她。 “哦?什么事?” “电话。”他说。 原来电话在震,竟然一点没有发觉。 鄢敏拿起手机,竟然是苏长明。 那震动让她手掌心发麻,她对段冬阳笑笑,接起电话。 “喂,亲爱的?”她拉长语调,声音甜腻到她牙酸。 对面也是一愣,“阿敏?” “嗯。”她问,“什么事?” “你和妈在逛街吗?”他问。 “是的。” 鄢敏竭力微笑,不去看段冬阳的脸,但她知道他在听,听他们俩的对话。不知道怎么的,这感觉让她坐立难安。 “你晚上回家吃饭吗?想吃什么?”苏长明问。 哦,原来他在买菜,准备晚餐了。 “我想吃你做的鱼。”她想了想。 “那清蒸鲈鱼怎么样?” “还是带鱼吧,” “好,那就红烧带鱼。” “嗯,记得要去腥。”鄢敏叮嘱。 “好,早点回来,哦对了,路过楼下时,带包炒栗子回来吧。” “知道了,馋猫。”鄢敏忍不住微笑。 轻声得好像耳语,冒着平凡的家常气。 那种温和的,细密的幸福,只有苏长明可以给她,她现在所求的,不正是这个吗? 抬起头,段冬阳正收回目光,他的微笑带着浓浓的疲倦。 “一起上家吃饭吗?” 她把手机塞回手提袋,提上包带,仿佛准备离开了。 “不了。”他摇头。 她已经站起来了,最后回头看他一眼。 婚礼没有邀请他,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天涯海角,再不相见。 世界那么大,谁说的准呢。 他没有回头,黑色带卷的发梢中,露出窄窄的下颌,一抹蓝色摇晃。 那耳坠,他从小带到如今。 她倒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年夏天,她爸给她报了好几个补习班。 鄢敏最讨厌舞蹈课,因为在城北,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他爸又不肯派人开车送她。 太阳又大,起得又早,她就在公交车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摸她,睁开眼睛一看,一只手在她的包上! 那人一见阿敏醒来,丝毫不慌,也是掐好时间到站了,跟着顺人流就下了车。 鄢敏简直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当时就追了出去,脚踩风火轮似的追上去,边追边叫抓小偷。 其实那被偷走的手机,根本也不值什么钱,可是当年的鄢敏就是那么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 那么奋不顾身,简直惊险,那男子亮出刀子的一刻,她竟然敢扑过去,心里想的只是,要把小偷抓住,不要让他去偷别人。 后来,是段冬阳把鄢敏从警察局领走。 她人没事,只是崴了脚,被他好一通骂。 那一天晚上空气很洁净,两旁的洋紫薇花已经吐露芬芳,大蓬大蓬直垂到头顶。 段冬阳背着鄢敏,沿着马路,慢慢往前走。 鄢敏穿淡黄色的裙子,裙摆带着波点,被风吹得卷起来,她把额头抵在段冬阳肩上,看着他耳边的蓝色痴笑。 段冬阳瘪着嘴,不肯说话,因为怨她不该追出去,更不该明知道对方有刀,还跟和对方纠缠,不怕被报复? 可是从那以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摩托车,每天送她上课,又来接她下课。 鄢敏上课的时候,他就在楼下等她。 有好几次在窗边,她看见他在树下看书,眼睛被阳光闪得眯起来。 一个暑假下来,段冬阳倒瘦了,又黑了,整个人糙得像康巴汉子,让人心疼。 他终于抬起头看她,可是鄢敏却别开脸,她听到他的声音,带着犹豫:“你们结婚,以后,在哪里定居?” 鄢敏当然觉得在国内比较习惯,可是说:“不知道,现在没有考虑好,都有可能。” “嗯,或许在国外比较好。”他说。 “什么意思?”她反问:“难道你在这里,我就得走,这是新的驱逐令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阿敏。”他说:“这里毕竟发生过那样多的事。” “可是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 段冬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容易接受,“但在这里,你爸爸的仇人很多。” 鄢敏深深凝视了段冬阳一眼,“再说吧。” 她向外走去,经过段冬阳身边时,她听到他的声音。 “阿敏,跟我走吧,我已做好抛弃一切的准备。” 低低的,浅浅的,轻柔地好像腮边的一滴泪,带着疲惫的哀伤- 透过商场的玻璃,鄢敏看到,段冬阳仍对着她的杯子发呆。 她不知道,那釉面的杯口上留着她的一枚唇印。 其实,她想要的一直在变。 年轻时想要冒险,想要过不重复的生活。 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女人,早已失去追求刺激的勇气。 出走半生,不过想要半片遮风避雨的屋檐。 热菜热汤,斜立黄昏,像世界上最平凡最平凡的夫妻,几十年如一日地生活。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段冬阳那么聪明,可是从来猜不透。 小时候和她一左一右走在上学路上的少年,叮嘱她不要贪凉的段冬阳。 那个在摩托车前座,警惕张望的男孩。 从来不知道鄢敏的目光,除了在巡视繁花似锦的街道风景,还在隐隐期待着,那花丛角落可能会陡然冒出的危险。 他对她很好很好,可是不是她想要的。 到现在,他已经做好付出一切的准备。 很好很好。 偏偏少女已不再少女,她已失去索取的力气。 早在十年前的晚上,那个娇俏的,不顾一切的少女已经冻毙在那个风雪之夜。 不管那个时候段冬阳在哪里,她的心和鹅毛大雪一起,深冻百尺之下,再无法跳动。 现在他爱的那个人是谁呢? 鄢敏看到玻璃门上倒映出身影,白色毛衣,牛仔裤。 她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女人。 无比普通- 苏长明喜欢做梦,可是他从没有想到,他会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从小太孤独太孤独,这些年没有人走进他的心,他也没有机会对人倾注任何爱。 所以他总在纠结,一怕爱得不够,对方感受不到。二怕爱得太满,吓到对方。 他在爱中降生,却并非沐浴在期待里。 即使他如今事业有成,西装笔挺,高挑健康,却也难以抑制内心的自卑。 对于爱人,他总低着头,抿着嘴微笑。 地位身份瞬间化为飞灰,鄢敏面前,他只是一个孩子,那个手足无措的小胖墩。 所以当摄影师一再要求他靠近新娘子,纵然他再好面子,也无法阻止红润爬上脸颊。 鄢敏笑他,说:“原来你这么大了,还害羞呢。” 她头上有层层叠叠的纱,脸上的妆浓墨重彩。 两个人隔着白色雾气。 传说透过月亮女神吐出的雾,可以预知未来,在那一秒,苏长明确确实实看到妻子的脸。 他垂首牵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叫她:“新娘子。” 而鄢敏把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就这样拍下一张相,摄影师连连夸赞,赞他们登对。 说简直不必修图就可以当做完美婚纱照的范本。只望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甜蜜,如果挂出来,不知多少人冲着这张照片,也要结婚呢。 鄢敏说他太夸张,可是自己看了,也不由得微笑。 他们含笑对望,幸福丝丝荡漾,仿佛一眼就能望透他们以后的生活。 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谁说童话故事结尾的结尾是一地鸡毛?公主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并非传说,而是现实。 苏长明可以作证。 摄影馆惊喜地询问他们,能不能把这一套写真传到网上,作为宣传,回报是给他们免单,并且可以再送她们一套婚纱照。 这当然很好,更多人见证他们的幸福,又有什么不愿意。 可是鄢敏想到段冬阳对她说的话,觉得不宜高调,于是拒绝了。 摄影馆不无失望,可是不得不尊重顾客的意愿,又觉得可惜,于是悄悄洗出来一张,贴在店的玻璃窗上。 后来,干脆放大了,镶在香槟色的相框里,作为广告,供来往人欣赏。 下面贴红字: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说不清是祝福,还是诅咒。 街角的阳光照着美丽的面孔,少女的脸经过岁月变迁,增加成熟质感,淡淡泛着金色的光。 那么甜蜜地笑着,向路过每一个人宣示她的幸运,她的与众不同。 与每个命运悲惨的人相比,她露出白牙是那样刺眼,简直刺痛。 好好好。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去她的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第67章 玫瑰与新娘 “天哪!你这样真漂亮。”蕊蕊由衷说。 鄢敏回首,在镜子面前,照照后影,蕊蕊替她牵着纱,裙摆层层叠叠像云彩一样散开。 一生只穿得一次,这一次要多浮夸有多浮夸,要多华丽有多华丽,没有人会奇怪。 “真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就要参加你的婚礼了。” 两个女孩一高一低,对视着,不约而同觉得鼻酸。 鄢敏站在高高的地台,眯起眼睛笑:“那就这件吧。” 蕊蕊扶她下来,换下衣服,两个人倒进沙发捶腿,都累得不行。 “结婚也真够麻烦的。” “是呀。” 蕊蕊从绵软的真皮沙发里爬起来,突然侧过脸,问鄢敏:“阿敏,你真的就这样嫁给苏长明了?” 鄢敏一愣,“为什么又问这个问题。” “就是觉得挺可惜的。” 蕊蕊仿佛知道些鄢敏所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天她总是犹犹豫豫,总像有话要对鄢敏讲,可是张开嘴,又没音了。 鄢敏问:“什么可惜?” “算了,没什么。” 蕊蕊道:“你都要结婚了,好好做你的新娘子,后悔可不是我们的风格。” 鄢敏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喃喃,仿佛是回答蕊蕊,又好像是对自己说。 “对,只要不回头看,就不会后悔。” 两个人相视一笑。 后来试完主纱,又去楼下甜品店坐坐。 鄢敏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蕊蕊说她是婚前恐慌症。 她想,她真的有些恐慌了。 这一向总睡不好,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说,半夜总要醒来喝口水,上厕所,看看窗外的晨曦,才能继续睡着。 那天和段冬阳辞别,鄢敏做了梦。 梦到如雾如纱的道观烟火,拂过她鼻尖,一阵酸。 她从校园高大墙头探出脚,踩在段冬阳软绵手掌。 对面烧烤店老板在门口刷牙,噗嗤吐出漱口水,和老板娘聊着天,在梦里听不清,好像雨滴打在玻璃上,沙沙的,落在室内人的耳朵里,只是恍惚。 她那样年轻,站起来猛地向前冲,也不觉得头晕。腿脚利落,还可以连蹦带跳。 那时候,她和段冬阳一前一后,走在种满梧桐树的路上,应当是很合衬的吧。 喃喃着梦话,睁开眼,苏长明睡在她身边,脸朝向她,整个身体向她倾斜。 这一阵辛苦了吧,又是采买又是安排场地,三姑四婶都是他招待。 看他睡得那样沉,眉头舒展,呼吸均匀,鄢敏忍不住微笑。 她轻轻起身,拉开床头灯。 刚想下床,指尖探到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温开水。 她回头看一眼苏长明,指尖划过保温杯上鞠着腰的猫咪,憨态可掬。 又是猫咪。 这么喜欢猫咪吗? 笑更深了。 窗外只有冷冽的月光,万籁俱寂,她重新坐回床上,倚着床头,小口小口啜着温水,浑身都温暖起来。 “阿敏。”他的声音带着懵懂的嘶哑。 “你醒了?” 鄢敏慢慢转过脸。 苏长明的脸靠在丝绒枕套上,月光洒在他发梢,一片晶莹的弧光,他神色安定,眼里含着笑。 “你为什么喜欢猫?”鄢敏问。 “我不知道。”苏长明说。 她躺下来,苏长明立刻挪过来,抱着她。 他的胡茬长得可真快,这会儿就觉得扎了,一靠近她的脸,她就躲,可他唔一声,还是贴上来。 鄢敏浑身都是他的味道,温暖又安稳的气息包裹着她,胡茬擦过脖颈,好像小猫的胡子,痒痒的。 他说:“阿敏,我小时候经常这样发呆,看着天花板,什么也不做。” 鄢敏没有说话,因为她想起坠下山崖后的日子,她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天花板。 苏长明说:“很多人说,猫是奸臣。往往是因为猫太有主见,它们只与对它们认同的人亲近,爱恨分明。不喜欢的人觉得它傲慢不可接近,喜欢的人却赞其遗世独立。” 鄢敏静静听着,后来问:“你不觉得太固执,太骄傲,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吗?” 苏长明向左挪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我羡慕它们的骄傲。” 她忍不住问:“可是,打动一只猫是很难的。” “嗯,我知道,很难。” 他的语气坚定,“所以我觉得,被猫疏远,是很正常的事,而被猫亲近,则是荣幸的事。不管被拒绝还是被接受,都不是猫的错,而我愿意去赌,哪怕结局是输。” 楼下有车经过,一阵光流转,划出流溢的弧线,苏长明在光亮处凝望她。 这个世界竟然有这样的感情,纯粹,不求回报。 是鄢敏这样经历过千难万险,漂泊半生的人,难以想象的。 一颗干净,纯洁的心,没有一丝阴影,一丝褶皱的心。 摆在她面前。 此时此刻。 鄢敏不知道是自己太阴暗,还是苏长明这样的赤忱太难得。 她只觉得眼眶发酸。 或许她从来都活得太复杂。 利益得失,尊严面子,她看得太重要太重要,像个数学家拨弄计算机,数字越大,就越焦虑。 她多久没有感受过爱,感受过真心。 就连在浴缸中,花洒下,她也无法彻底面对自己。 背上始终背着沉重的包袱,又怎么敢去照镜子? 她太累了,太疲倦。 就像无脚鸟不会相信,自己也有还活着却栖息落地的一天。 抖抖酸软的翅膀,它只会怀疑,怀疑这是不是陷阱,怀疑是不是暴风雪即将摧毁这里。 她只希望苏长明原谅她偶尔的言不由衷。 对不起。 她只是不相信, 不相信她还有资格被爱。 鄢敏把头埋进苏长明怀里,感受到自己完全被对方包裹,接受。 她仿佛缩回山洞里的受伤小兽,等待同伴舔舐她的伤口,一点点将恐惧消化。 马上了, 马上就天亮了。 淡蓝色晨光照耀天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都是新的, 连她自己也是- “你们家苏总也该来了吧。” 蕊蕊向周围张望。 “是啊。” 鄢敏看看腕表,“从他公司到这儿,应该早早到了呀。” 她捂了捂心口,一种危险的预感袭来。 她接近幸福的时候,总有这种感觉。 “给你们家苏总打个电话吧。”大概蕊蕊也觉得不对劲。 “好。” 拨过去。 却无人接听。 再拨,鄢敏心里的不安就更强烈了。 她站起身四处探望,这时却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走到她们面前。 “姐姐,买朵玫瑰花吗?” 她此刻心急如焚,可是无意去捣碎一个小女孩的创业梦。 于是收敛脾气,蹲下来,悉心对她说:“妹妹,姐姐们不买玫瑰花,你应该去找那边的一男一女,去问问那个哥哥吧。” “好吧。” 女孩即将离去,可是又被鄢敏叫回来。 “妹妹,妹妹,过来。” 鄢敏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停她,也许是久违的玫瑰,激起内心尘封已久的爱情向往。 又或许,她只是单纯想送某一个人玫瑰,很想很想。 就像,她现在很想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陌生的浪漫心情,花香般甜蜜。 鄢敏把一大捧玫瑰抱在怀里,又看表,神态中竟有几分娇憨,“居然还不来。” 低下头,蕊蕊微笑里带着意味深长的柔情。 鄢敏侧过身,挡住花,明明没人问她,却还要解释,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了?我是支持人家小女孩才买的。” “是是是,你最好是买来送给我的。” 蕊蕊嘴上打趣,心里却越发高兴。 在她看来,鄢敏的状态一改从前。 这段即将到来的婚姻,让她最好的朋友面色红润,整个人焕发新生般光彩。 甚至,甚至有点像从前的鄢敏了。 那样生机勃勃,那样精神昂扬,充满幻想。 想起来有些想流泪,不过,是欣慰的眼泪。 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艰难了。 好在,就要过去了。 哽咽停顿处是漫漫流年,她替鄢敏欣慰。 鄢敏不管她了,自顾自看着玫瑰。 这是她第一次给别人买花,又是这样的寓意。 她想象苏长明看到它的样子。 这样大一蓬,那样娇艳,他抱着一定很奇怪,说不定会有很多人看他,那时候又会脸红吧。 他白,皮肤又好,稍微一点臊红就会显眼,所以逗弄他,会很有意思,因为很有成就感。 她想象玫瑰养在他们的小家的样子。 装在苏长明带回来的瓷瓶里。 想一想她还真没给苏长明送过什么东西,给这个家买过什么东西,连一支花瓶也不曾买过。 一直一直都是他在付出,确实挺不好意思的。 他那样有爱心,连折了翅膀的麻雀,也不敢看,最后带回家养,竟让也让他养活了。 想必他也会把玫瑰照顾得很好吧。 不好也没关系。 有她呢。 她会在花枯萎前,添上新的嫩芽,她会让他永远在花香中醒来,却不知花香来自哪里。 咦,回电了。 鄢敏愉快地接起电话。 “喂?” “抱歉,路上堵车,来晚了。”苏长明道歉。 她低头看着花微笑:“没关系,你慢慢开。” “你朋友喜欢什么?真的不用带礼物吗?” 第一次见她的朋友,他还是有些紧张。 她说:“不用,蕊蕊和我关系铁着呢。” 对面啊呀一声,“到了,我到商场门口了,你们出来吧。” 她现在正在商场门口,于是扬起脸四处看,却没有看到他的车。 她说:“唔,好像没看见。” 他说:“是吗?我在——” “嘭——”的一声巨响,隔绝世界! 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鄢敏听到电话里传来嘶哑忙音。 她猛地扭过头去,马路上,一辆大货车和轿车相撞。 慌慌张张的人群冲上去看热闹,都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为此丧命。 那天秋风从港口吹来,吹乱少女怀中馥郁的芬芳,留下遍地鲜红花瓣。 人潮涌动中,鄢敏闻到一如当年雪夜般的悲情苦腥。 她腿一软,整个人直直跪下去,直跪到尘埃里。 额角一缕柔发无故散开,飘飘于空中,终于落下,白纱似的覆盖她的面部,她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苍白如雪。 第68章【终章】 第68章 终章 长明曾经告诉她,他生下来就是不被祝福的,他意外来到这个世界,哪怕带着意外离开,也无憾。 鄢敏捂住他的嘴,不要他往下说。 他把脸贴紧她的掌心,他说电视机要买85寸以上的,客厅一个房间一个,这样他们可以在床上相拥着看电影,一直看到睡着。 他买了一栋房子,要装修成callmebyyourname里那栋别墅。 大庭院,木质楼梯,铺着蓝白格子的实木餐桌,一家人可以露天用餐,小孩子绕膝跑来跑去,尽情欢笑,不必害怕打扰邻居。 天高地阔,肆意享受生活,空着的手永远有人来牵。 阿敏,你不要畏惧孤单。 难道是自欺欺人的梦? 是梦,又为什么如此真实。 得到又失去。 似乎比从未得到更痛。 鄢敏手撑石板地,只觉得迷惘。 掌心木芙芙,连疼也感受不到了,她仿佛溺水的人,无边无际的潮水,倒灌进鼻孔,挣扎的手渐渐静止。 眼见着那绿洲越来越远。 她上不了岸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 鄢敏感受到有人扶住她的肩,她像受惊的鸟一样瑟缩,扭过头却看到苏长明惊慌失措的眼。 “阿敏,你没事吧?是不是腿伤又痛了?” 他抱她起来,拍拍她衣服上的尘土,将她扶到路边座椅上。 苏长明将地上散落的花瓣捡起来,一片片捧在手心,一笑,“这是给我的吗?阿敏,谢谢,我很喜欢。” 可是没有得到回应。 他没有强求,只是默默揉着她的腿肚,她的膝盖。 鄢敏有些呆呆的,仿佛惊魂未定,梦游一样,任他摆弄。 苏长明焦灼的目光直望到她眼睛里,鄢敏想要做出反应,可是始终好像隔着一面纱,网住她的脸。 不能呼吸。 她和他隔着好远好远的空气。 北国的雪那样深那样冷,飘飘落个不停,她走不出那片白雾了。 苏长明那样温暖,贴心,可那温暖贴着她的五脏六腑,蠕蠕的烫,对鄢敏来说,简直像蚂蚁撕咬一样的疼。 一种长久的痛,迟早要大发作的。 他拿出手帕,擦她额头的汗。 鄢敏突然劈手夺过那帕子,狠命往旁边一掼:“你怎么那么贱,我在对你甩脸色你看不见吗?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苏长明有一霎的失神,她莫名其妙的怒火令他委屈,想必任何一个成年人被当众这么训,也都会一愣。 可是他随即追问起来,良好的家教让他用理性解决问题,而不是情绪。 “阿敏,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鄢敏别过脸去,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不远处人头涌动,有警车来了,空气中飘着腥气,那熟悉的味道让她无比烦躁。 苏长明向马路上望一眼,来扶她,“来,我们去商场里面好不好?” 鄢敏伸手推他,下了死力气,几乎把他推了个踉跄。 他撑椅背,才勉强稳住身子,眼里的茫然让她不忍心多看。 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走了。 他也立刻追上来。 是啊,这样没头没尾的一通脾气,任谁都要弄清楚理由的。 可是苏长明只是说:“回家吗?让我开车送你吧。” “我想静静。” “为什么?是因为迟到吗?”他小心翼翼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别不理我好吗?” “是,是因为迟到。” 她歇斯底里:“约定了时间,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挂断电话,为什么不在约定好的地方等我?” 他垂下的睫毛轻轻颤抖,静静接受她的狂风骤雨,她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黑黝黝,里面有她。 只有她。 她呆站在原地,心里竟生出点点恨意,那样美好的一双眼睛,可是她配不上他。 她敏感地简直就好像浮在水面的一块冰。 她不适合这个四季如春的城市,就像她不知道,不知道如何回应任何热烈感情一样。 不适应,不适合。 只要北国的雪雾还存在,她心中的阴霾就别妄想散去。 那如影随形的威胁,风吹草动,就几乎摧毁她所有的柔软。 而他还在执着地牵她的手。 他说:“真的对不起,我不会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好吗?让我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好不好?” 鄢敏放开他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他说:“我想听你讲给我听,你为什么在害怕?” 他高瘦的身影随风飘荡,秀气的眉宇间多了一分委屈,几分心疼,可是她却无力填补他的空荡,毕竟她自己也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周扶玉的预言应验了。 雪山下埋葬的不止一个小女孩,还有这个小女孩余生的幸福。 她再也无法安心感知快乐了。 她低头,露出脖颈,过了好一会,才说: “这次你可以包容我,下次呢,下下次呢?生活中总有意外,如果每一次我都是这样的反应,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受不了我的。” “阿敏——” “长明,我不能再承受一次悲剧后果了,你知道吗?” 她抬起头,苏长明这才发现,那使人爱怜的眼睛里浮着水雾。 他一怔,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鄢敏望着他缄默的神色,心下了然,掉头离去。 “阿敏,我只恨我自己,与你错过许多时光,没有资格陪你面对一切。” 他说。 可是他人生的女主角已经将背影留给他。 而这句如泣如诉的剖白,注定像无人欣赏的玫瑰花瓣零落成泥- 鄢敏下榻的酒店接二连三地举行婚礼,有时候才进电梯就被塞一包喜糖,问了才知道,今年是难得的双春年,最适合结婚。 再适合也与她无关了,这段时间她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国外。 说真的,在家乡,待久了,总觉得这样样都比异国好,真是不想走。 她爸打电话来骂过她一通,鄢敏接了电话,把听筒搁在一旁,依旧收她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的,她本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回来,说到底还是捱沿着不肯走。 抽走桌面上的一封信,却无意撞翻喜糖盒,红艳艳的糖纸簌簌飞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鄢敏用扫把将它们敛在一起,小心翼翼扔进垃圾桶。 在桶底发现两张电影票,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去的。 一个韩国电影,很著名的导演,非常擅长拍复仇题材。 前一段时间她和苏长明一人一桶爆米花,在电影院哭到不能自已,互相用袖口给彼此擦泪。 后来出了电影院,鄢敏看见苏长明的脸,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点悲伤的氛围都没有了。 原来她出门前走得太急,化妆时干脆用手掌调眼影。 现在她的掌心干干净净。 可不嘛。 全蹭到苏长明脸颊上了。 剧情不怎么记得了,这个时候倒想起苏长明花猫一样的脸,还有电影中重复出现的一句台词。 “笑,全世界陪你笑;哭,你一个人哭。” 电影最后男主角找到催眠师,忘掉痛苦记忆。 鄢敏没有那样的福气,注定失去纵情欢笑的资格。 过了许久,爸爸渐渐不说话了,空荡荡的房间只听到电视的声音,八点档偶像剧,男女主拉拉扯扯在吵架。 鄢敏抓了一把瓜子,站在电视前面看,无意间瞥到手机,屏幕竟然还亮着——对方还没挂。 “喂?” 她觉得奇怪,问了一声:“爸爸?” “是我。” 沙哑的声线自电话那头传来。 鄢敏一怔:“段冬阳?” 出声后又是一怔。 太久没有讲话了,她的声音和段冬阳的一样嘶哑,简直陌生。 他回答:“嗯。” 她直截了当问:“你要干嘛?” 想到段冬阳自始至终都在电话那面听着。 她的沉默,她收拾东西的乒乓,她电视的声响,她吃东西时的沙沙,全在他耳里。 她便觉得悚然。 对方轻笑,语气轻松:“你还是爱看这些家长里短的爱情剧。” “电视正好在放罢了。”她说。 “哦。”他说:“天气冷起来。” “嗯。” “仿佛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冷些,噢,忘了,你往年都不在港城,今年有没有不习惯?” 鄢敏没有理他。 他只是喋喋说着:“你爸爸的腰疼又犯了,我下午给他买了药,你不要担心。他这个病也真是折磨人,往往一发病,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他啊,一伏案工作就好几个小时,就是年轻人也遭不住呀。” “段冬阳,你到底想说什么?”鄢敏忍无可忍。 “我也劝过他别那么拼。你爸爸哪里肯听,好了还是照旧。我说*,你也应该劝劝他,我的话总比不过亲闺女分量重,你说是吧?” “段冬阳!”她几乎就要发火。 对面沉默数秒,像是妥协。 他低沉的声音在电话的音波里听起来更加苍凉。 ——“鄢敏,你能不能别走。” 后来的很多天里,鄢敏的耳边总萦绕着这句话,而她已下定决心,又怎么能给他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 她尽量不去想段冬阳,可是也不得不认同,段冬阳说的对,她是一个狠心的女人,狠心到恶毒的女人。 也许这样比较直截了当。 如果你发现前方的路可能会使你,使别人受伤,你还会傻傻向前吗?反正现在的鄢敏不会去赌。 清醒着沉沦,难道就不是沉沦了吗? 鄢敏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奔赴异乡。 只当做了一场梦,只不过这场梦教她看透现实,收爱恨,免娇嗔,从此他乡是故乡。 登机那天蕊蕊他们来送她,却没想到徐文兴也来了。 他见到她老大不好意思似的,最后还是吞吞吐吐把当年他知道的一切,尽数告诉鄢敏。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咖啡的冰渐渐融合,一大片水雾贴在塑料杯上,握在手里又滑又腻。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 万万没想到,当她躺在北国风雪中,段冬阳在雪白的病床上如万箭穿心。 当她在陌生的异国小镇辗转难眠的时候,段冬阳在潮湿黑暗的囹圄中看不到天明。 抿着唇,咬紧牙,他那样那样沉默,受了苦也不说。 难道鄢敏不知道,就不会承担内疚吗? 段冬阳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觉得恨会比爱更好过。 最后徐文兴说,骂他吧,打他吧,一切他已经做好心理承受,他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失言,会带来两个人的人生错位。 时过境迁,再纠缠这些有什么用呢。 登机的广播响起,头顶洒下轰隆的鸣动,走过这扇门,从此记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两个人只是惊鸿一瞥。 “好了,蕊蕊,抱我一下吧。”鄢敏说。 几个人分别给了鄢敏几个大大的拥抱,最后执手话别,徐文兴别过脸,肩膀轻轻颤抖。 鄢敏说:“好好过日子吧,既然娶了人家,又有那样可爱的一双女儿,就不要再想从前了。” 徐文兴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这些年,他也一直活在愧疚中,这种滋味不好受。 鄢敏说:“当年我们那样年轻,什么都不懂,如果我是你,未必能做出更好的决定。我知道你是恨段冬阳,你是为我好才那样做。” 徐文兴说:“我不知道当年你竟那样爱他。” “爱也好,恨也好,连当时的我也不能察觉区别,你又怎么会知呢。” 她说:“要怪就怪我们太年轻。” 太莽撞,太意气,被推搡着放弃,直到空荡的半边身体传来隐痛,才发觉当初放弃的是什么。 她提包里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屏幕亮着,是段冬阳。 她恍惚着不知道该不该接,这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过了安检,催着她进去。 鄢敏刚想接听,电话过了时限,已经自动挂断了。 最后还是关了机。 万丈高空,地面越来越小,鄢敏一阵耳鸣,身边的小bb受不了低压,哇哇哭起来。 那宝妈关切问她:“小姐,没事吧?” 鄢敏摆手:“没关系的。” “真的吗?”她往她脸上看了看:“真的吗?小姐。” 鄢敏觉得奇怪,对方递来一张纸巾,“别哭了。” “有吗?”她说。 才想拒绝,一颗泪就滚下来,大滴的,滚在绢纸上,漾湿一片,像一朵惨灰色的花。 她一怔,又有更多泪水落下来,她抽过纸,连谢谢也忘了说,只是揩泪。 最后她终于无力,掩着脸,身体塌下来,伏在桌板上抽噎,只是抽噎。 陌生人在万米高空轻抚她的背,她们素不相识,可是感同身受。 像她哭的那样惨烈,一定是很难过很难过吧。 她跟着人群走下飞机,这边是晴朗的天,一个完全倒转的世界。 她听着拉杆箱摩擦地板的声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不会觉得这声音刺耳,她会习惯颠沛。 鄢敏原打算打出租车回酒店,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却发现没电了 她蹲在机场旁手机贴膜的小店,狭窄的玻璃柜前,看见屏幕一闪,随后数条来电弹了出来。 鄢敏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条国内号码就占据了屏幕。 不知怎么的,她心猛地跳起来,没有接听,就觉得,这通电话会给她带来一个无法承受的消息。 “喂?”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线。 “你好,是鄢敏女士吗?”郑重其事的冷漠,仿佛例行公事。 “是。” 她几乎以为是诈骗,就要挂掉电话。 可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晕死在这片缭绕着昏黄雾气的下午。 她握紧电话,短小的充电线让她不得不弓起身子,像受惊的虾米一般颤抖。 “对对,是的,您说他怎么了?” 第69章 完结章—其实我还爱你 这是第几次坐在这里呢? 冬天是收藏的季节,注定鄢敏的春日要被压缩,被挤压,浓缩成一小片。 标本一样,将来是放在玻璃片里看的。 再痛苦,也要睁开眼睛记清楚。 因为这是关于他的,最后的记忆了。 妈妈走的时候,她在北国的雪地,弟弟走的时候,她在异国阴湿的床板。 是不是段冬阳最疼她,才给她一个机会,坐在着消毒水弥漫的白雾中,等待他的消息。 她害怕时间流逝,害怕铁门上端鲜红变成滟绿,这代表着一个坏消息来临的可能,而她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鄢敏看见自己的身体跪倒于布满血渍的地板上,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扶住她。 慢一点吧,慢一点吧。 她祈祷。 她的心一半尘封在这个白色王国,一半飞于半空。 在尘雾缭绕的道馆,香火气扑面,少女怀着湿润的心情,真心祈祷两个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掩面流泪,为那个天真的女孩流泪。 她被人扶到座椅上,血迹那样多,染红了她的白袜子。 都是他的。 那个劲瘦的影子如今变成一摊血迹。 她的段冬阳。 段冬阳被抬上救护车时,已经昏迷不醒,黎思念不敢想象他的样子,警察说从六楼摔下,手臂还紧紧抱着将他推下去的那个人,血把两个人都染红了。 那个人当时就不行了,段冬阳还留着一口气,可是也是希望渺茫。 他们说他们不懂。 段冬阳工作体面,没有不良嗜好,生活规律,收入可观,可以说是这座城市金子塔尖的人物,前途一片蔷薇色。 是什么让他在深夜时分驱车来到这个废弃的烂尾楼,这里不似光洁的办公园区,皮鞋踩上去,是肮脏的,充满腐臭的,是和段冬阳不符的。 他在会见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争执,最后发展成械斗,以至于付出生命? 警察在段冬阳的车上发现大量利器,一些被他带上楼,一些被留在车上。 他们怀疑段冬阳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只是想不通。这个前途光明,年富力强的俊朗青年,究竟和这群社会边缘人物,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你死我活不可。 他们只知道,与段冬阳缠斗的那四个人中,有两个是最近刑满释放人员。 可这两个人的刑期皆长达十余年,入狱时,段冬阳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怎么会和他们有过节呢? 鄢敏没听完,就颤抖着声音问,其余是不是有两个姓冯,一大一小,父子关系。 对了,都对上了。 鄢鸿飞脸刷地惨白,鄢敏从来没见过老豆这样憔悴过,仿佛风中老树,摇摇晃晃。 她急忙上前扶住爸爸,听到他嘴里喃喃:“造孽,这是造孽。” 在那四个人的住处,找到大量与鄢敏相关的新闻报刊。 警察指着其中一张结婚照,问是不是她,里面是她和苏长明,依偎着,笑容甜美。 现在那四个人都已故去,段冬阳陷入昏迷,他们只能来问鄢敏。 鄢敏看着那相片,泪就滚下来了。 爸爸反手握住她的手,“哭吧,孩子,哭吧,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保护你,害了别人。” 鄢敏侧过脸,仿佛要把为妈妈的泪,为弟弟的泪,这些年的委屈,那些年没有流出来的,全部落完。 抽噎后长叹一口气,父女俩难得的平静,竟多亏了段冬阳,迟来的父女情谊重新萦绕心间,坚强毁于一旦,可是鄢敏却难以感到欣慰。 最后警察告诉她,段冬阳坠楼昏迷前,曾打出一通电话,是给她的,他们问她,他说了什么。 鄢敏摇头,她竟然没有接到。 鄢敏看到铺天盖地的红,眼眶肿胀出血,脏器爆裂摩擦,肋骨插进肉里,风吹过都是刺骨的疼。 她难以想象,段冬阳拨通最后一通电话时,正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在想什么? 这个时候,他应该拉开干净的蕾丝窗帘,泡一杯咖啡,白色的热烟袅袅。 他应该在洗热水澡,应该在看报纸,应该在浇花。 唯独不应该在这里。 像他那样自私的人,像他那样自我的人,像他那样自爱的人。 他比别人更珍惜自己。 从来不会踩井盖,锁门要锁三次,吃自己种的蔬菜,每周都去健身,即使云雾天也会晨跑。 他种的菠菜还没有收呢,他怎么会放弃生命? 为了她? 他以为除掉她害怕的人,她就会留在这座城市吗? 这个城市所有让她不安的人都离开,她就会丢掉过去的包袱,轻快地奔向未来,奔向那张婚纱照背后的未来。 他真的很聪明,聪明到连他自己都算计进去了。 她怎么能忘了。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那天鄢敏没有回酒店,也没有去她爸家,而是回了段冬阳的公寓。 她的生日输入密码锁那一刻,门开了。 其实她也就来过这里一次,怎么就那么印象深刻,她有轻微路痴,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走错路,一个路口都没拐错。 段冬阳把房子收拾得很干净,家具很少,显得空荡荡的,他从来对自己严苛,生活上能给人以享受的东西,从来不碰。 连房子也和他人一样,冷冷清清。 鄢敏点上灯,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疲惫,站在白灯下就有些恍惚。 她想段冬阳从前那么想要一个家,怎么现在有了房子,反倒装扮得不怎么上心,好像只是暂时歇歇脚,打个盹的地方。 他那么想要在港城扎下根,怎么又好像随时要离开。 鄢敏去浴室泡了个澡,柜台上一排女士沐浴露,女士洗发水,精油,润肤膏,各种牌子都有。 是那天晚上段冬阳买回来的。 一口气买了那样多,她想他一定把导购推荐的全买回来了,瓶瓶罐罐挤满柜子,他自己的东西倒摆在角落,可怜的一小点。 结果她一样都没有用,因为那天和他吵架了,看到他碰过的东西就烦,只是随便冲洗了下,就走了。 她用他的毛巾擦身体,用他的吹风机吹头发。 整个房间都是他身上的薄荷皂香,浮浮沉沉飘荡在空中。 鄢敏看见他的剃须刀随手搁在浴室柜,在充电,尾部闪着绿光。电充满了,可以用了。 浴室全是水蒸汽,热烘烘的,她倒觉得一阵凄凉。 鄢敏拔下电源,把剃须刀上的水汽擦干,妥善盖上盖子,这样才不容易生锈。 但其实这样做是毫无意义,因为—— 她慢慢闭上眼睛,一阵酸涩。 到了房间,还是有若隐若现的皂香,可能因为她穿着他的睡衣。袖子大得像水袖,只能高高挽起来,裤子根本没办法穿。 他在她不知道时间,真的壮了许多,也高了许多,像小白杨长成参天大树。 簌簌的树叶摇晃声在她耳边滋生,劲瘦高挑的身影一瞬间化为乌有。 鄢敏愣了愣,拂了拂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才躺上去。 合上眼,却睡不着。 那天她第一次躺在这张床上,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死段冬阳,可是睡得很香,简直一睁眼就到天亮。 奇怪,那时候那样讨厌他,可是那样信任他,躺在他身边便觉得安心。 可是偏偏要表现得不安,原来像久未归家的小兽,因为安全,因为熟悉,所以不习惯。她那时候不懂。 鄢敏在床上翻覆,还是决定下床。她赤脚走向衣柜,拉开柜门,他的气味瞬间扑面。 一色的黑色套装,商务又严肃。像他。 其实他这个人顶无趣,很少戴配饰,基础的衣服手表都是一个风格,一水黑白灰,这些年也没变过。 可是鄢敏一件件摸过去,他的黑色呢绒大衣,高领的灰色羊绒毛衣,亚麻面料的咖啡色短袖,一大叠衬衣,各种领带,好像许多个他的分身。 他的春夏秋冬,他的晴雨季,每一天的他。 昏沉色调中夹杂着一抹亮粉,鄢敏小心翼翼从衣服底下,把那淡粉色拽出来。 原来是一块小方巾,淡粉色底,菱纹格图案,很漂亮。 她拿起来仔细看,看到底部有两块地方勾了丝,破了个三角形的小洞。 鄢敏这才认出来这是她的丝巾。 她还记得,她用它绑头发,结果让扣子挂了一下,就成这样了。 后来收起来,许久没见到,她还以为丢了,却原来在这里。 鄢敏把丝巾挂起来,段冬阳的西装挂在一起,陡然一看,好像她的头依偎在他肩膀。 其实很奇怪,一个那样沉闷,一个那样活泼,挂在一起却不觉得突兀。 鄢敏终于找到她想要的。 那个盒子,黑色,四方的,捧在手竟也有些重量,和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来和她抢了。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盒子郑重放在腿弯,打开时,饶是鄢敏已做好准备,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里面是一张张的的她。 ——初到异国坐在甜品店发呆的她,在新家门口挂风铃的她,河边读书的她,戴博士帽的她,还有她的毕业照,她的入职证件照,她的第一次团建,公司传在官网的图片。 每一张都是她。 每一个阶段的她,不同角度,不同地点。 更惊讶的是,每一张图片都有段冬阳在相同地点的照片。她在左边,段冬阳就在右边,仿佛合照。 也就是说这些年,段冬阳去过她去过的一切地方,试过她做过的所有事,尝过她的情绪,体会过她的痛苦。 难怪她讨厌的室友总是悄无声息地搬走,房间的坏电视莫名其妙修好,交房租时偶尔会在路上捡到无人认领的钱包。 她以为是幸运,却没想到是人为的安排。 他默默把自己变成鄢敏的另一半,一个影子。他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自己的抱负,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自己,却不让她知道。 现在他和她一样,终身一跃,躺在百尺高楼之下,是否也是想真正体会,鄢敏当初在雪地的无助。 就像他说的,他想体会她的一切,包括痛苦。现在他真的做到,有感觉赎罪吗? 她每一次升学,每一次搬家,每一次离开又再来。 原来都有一个人在原地,在原地等她,等她回头。 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他们在同一时间,却不在同一空间。共享空间,却永远隔着时区。 你爱我,却不能告诉我,因为你还不能证明你的爱,而我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爱。 而当我接受你时,你却为了证明真心,已经离开。 鄢敏终于感觉到钝痛,由脚腕传来,她看得太久了,那痛苦那样深。 她撑着地板站起来,到床上躺下,半黑暗的房间里,静得只听见心跳。 她打开手机,里面有段冬阳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看。 短短一行字,却用了他毕生的力气,他也直到那一刻,才敢堂堂正正把这条短信转给她。 鄢敏侧过脸,泫然泪下,很疼很疼。 黑暗中,屏幕闪着光,仿佛雪花映衬下的凉月光: “阿敏,对不起,我还爱你。” 她答应他,她会幸福。 在这座城市。 安稳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