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怀孕了,是徐文兴的。”
“不想知道。”
鄢敏直截了当道。
她在周扶玉脸上看到类似惊讶的情绪,觉得十分快意。
周扶玉越是这样卖弄,她就越是要做出这样满不在乎的神色,死道友不死贫道,鄢敏那样要强,连赌气也比别人更执拗。
“你这样坏的性格,真不知道我哥怎么忍得了你的。”周扶玉冲鄢敏的背影喊道。
鄢敏终于停下脚步,也才想起来身后的人不是别人,是段冬阳妹妹,看在段冬阳的面子上,她也不会主动和她做敌人。
“你想说什么?”鄢敏问。
“一提到我哥,你果然回头了。”周扶玉眯起眼睛,青涩温柔但洞察一切:“你很喜欢他吗?”
鄢敏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房子,天色尚早,老豆还没回家,她压低声音说:“你有话就说,不要提别人。”
“如果你很喜欢他,你就能懂得我的心情。”
周扶玉目光缥缈,焕发出陌生的光彩,仿佛在怀恋某个并不在这里的身影。
在凉润的黄昏中,鄢敏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孩子的柔软,与周扶玉外表相称的柔弱,令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有一瞬间,她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周扶玉咬着唇,直视她的时候,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勇,像小火星一样的勇敢,如米小的一点,却可以将森林毁得面目全非。
她把纤纤玉指挪到腹部,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柔情,这种温柔与她年轻的面容大大相悖,惊得鄢敏几乎尖叫起来。
“你,你!你不会?”
“是的。”周扶玉毫不掩饰。
“我要走了。”鄢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周扶玉哪里给她这个机会,没等她离开就叫道:“是徐文兴的,是夏令营第一天晚上有的。”
鄢敏被冲击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冷静了半响,才问道:“徐文兴知道吗?”
又问:“你哥知道吗?”
周扶玉的沉默说明了一切,鄢敏道:“你应该去找他们,不应该找我。”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回归平静,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要太过惊讶,而吓到对方,让这个敏感多思的女孩伤心。
“你尽管告诉他吧,我不会打掉的。”
周扶玉低头看向肚子,抬起头看着鄢敏,黝黑的眼珠像小猫的眼睛,憨态可掬天真烂漫。
鄢敏不禁汗毛直立:“你会害了徐文兴,你会害了他的!”
“你明天不要去成人礼好不好,明天徐文兴会向你表白,我会沦为笑柄的。”
周扶玉的眼里闪着孤傲悲凉的光芒,可她说出来的话实在让人发笑,在鄢敏眼里,周扶玉现在的行为幼稚得不像话,她总嘲笑鄢敏以自我为中心,她又何尝不自私呢?
徐文兴也好,鄢敏也好,甚至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于她而言,都只是工具而已。
毫无心理负担地提出要求,无论这个要求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负担,她只要眨着不谙世事的圆圆眼即可,因为在她看来,当她需要时,全世界都要为她让路。
鄢敏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讨厌自命不凡,讨厌傲慢,偏偏自己才是最自命不凡,最无同理心的那一个。
“不可能,我明天还会代表学生发言,我不能缺席。”鄢敏断然拒绝。
“让我哥代劳就可以。”周扶玉厚颜无耻地要求道:“他会乐意的。”
鄢敏冷笑:“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徐文兴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等我养下孩子,嫁给他,我们也会是朋友。而且你不是喜欢我哥吗?以后咱们就是好姊妹,我不会反对你们在一起的。你愿意和他怎样都好,我不会干涉的。”
鄢敏听着听着就要笑出声了,这个人到底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有多高,才能说得出这种话,脸皮有多厚,才能用这种东西当做条件来交换。
鄢敏冷哼一声道:
“首先,我和谁在一起,不需要你的祝福。而且即使你和段冬阳从小一起长起来,你是她妹妹,也未见得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比我重。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鄢敏叹一口气,苦口婆心说:
“徐家不会让来历不明的女孩子进门,这样下去,你只有变成一个悲惨的单亲妈妈。”
周扶玉见鄢敏说不通,就开始给她泼脏水:
“鄢敏,你是不是就觉得,徐文兴这辈子就是你的人了?一个人霸占着两个男人,等玩完我哥,榨干他的价值之后,好转头嫁给徐文兴。你下的好大一盘棋呀。”
鄢敏勾唇一笑,“你这个思路我倒是没想过,不过是个好主意,我会考虑的。”
“你!”
“我什么?像条狼一样虎视眈眈,等着肉从别人嘴里掉出来的人是你,不是我。”
鄢敏看一眼周扶玉的肚子,尖锐地接过话头:
“我鄢敏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屑于去抢别人嚼过的东西,我嫌恶心。更何况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作筹码,低声下气乞求残羹冷炙,我可做不来。”
“我知道你嫌我下作,但是如果你是我,相信你会比我更下作。”
周扶玉面色铁青:
“哼,走正道。考试,学习吗?就算是考到最好的学校那又怎么样呢?勤工俭学完成学业,毕业依然是人下人,给你和徐文兴这样的人打工,一辈子受人管,被人指使,有一天是为自己活吗?”
鄢敏瞪圆眼睛,惊讶地看着周扶玉,而周扶玉近乎歇斯底里,她显然把这当做她最后的机会了。
“你不懂,因为你一出生就有人替你准备好一切,你一天班都不用上,照样有肉吃有衣服穿有车开。像我这种人,前一天不劳动,第二天就饿死了!你们这些有钱人活一天,抵我活一年,吃得饱饱的,抹抹嘴,就觉得我向上爬是恶心?追求更好的生活是恶心了?你知道什么是恶心吗?早晚打卡是恶心,听猪头老板开会是恶心,像蝼蚁一样勤勤恳恳,但毫无积蓄是恶心!”
“所以你就要像一条水蛇一样缠住徐文兴,徐文兴做错了什么?”
“他有钱,他就错了!”
周扶玉尖叫着道,不过片刻她就恢复冷静,换上一副笑脸,劝慰鄢敏:
“你们随便从身上拔一根汗毛,就够我和我哥舒舒坦坦活一辈子了,何必那么吝啬呢?”
鄢敏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敲诈描述得那样理所当然。
她从来没想到有人的道德底线那样低。前途,生命,□□,一切一切都可以拿来当筹码,来换钱换车换房。
她把一切有钱人都当成自己的三级包,却忘了别人的财富也浸满了血与汗,拿在手里是腥又臭的,不比自己挣好受到哪去。
而周扶玉显然无所谓腥臭,她扶着肚子,稳住自己的情绪,她想装作不在乎鄢敏,可是还是忍不住最后警告鄢敏:
“随便你明天去不去典礼,我只是要告诉你,不管你接不接受徐文兴的表白,最后的赢家都会是我!!”
鄢敏脚一软,差点站不住,两旁的花圃传来一阵幽香,鄢敏闻着有些头晕,魂不守舍回到家,却发现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问过郑阿姨才知道,原来他们今晚有饭局,而舅舅又在外面鬼混,一般不到半夜不会回来。
鄢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心里更觉得空落落的,她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老豆该怎么办。
大人总有办法,再一个,老豆处理事情,她也信得过。
她一脑门子官司,郑阿姨却在她房间待着不肯走,鄢敏不得不耐心地问她:“阿姨,有什么事吗?”
郑阿姨犹疑着道:“阿敏,阿姨能不能请你照顾一下阿言,你看你爹地妈咪马上就回来,我也联系了其他阿姨过来,只需要一小会就行,郑阿姨的孙子生病了,阿姨想回去看看。”
鄢敏长舒一口气,“阿姨,这算什么事啊,你尽管去吧。小弟弟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咱们的关系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帮。”
郑阿姨千谢万谢地离开了,鄢敏骤然想起周扶玉刚才说的,受人管,受人指使,不得自由。
或许她的话也有些道理。
她也是一阵心酸,不待细想,阿言就推门进来了。鄢敏笑着抱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逗他玩,给他读故事。
可是心里始终想着另一件事。
这件事涉及到徐文兴,她就不能置身事外。但也不能不经过徐文兴就传播出去,思来想去,她还是得先告诉徐文兴,看他要怎么做。
其实周扶玉今天说的,她刚开始是半信半疑,想到那天在徐文兴门口碰到周扶玉,再加上阿文异常的神色,她也就不得不信了。
但不论真假,徐文兴还是越早知道越好,毕竟这种事涉及一辈子,她拖着不说,不是害了人家了吗?
鄢敏考虑周全,给徐文兴打去电话,恼人的是,怎么拨都占线,她共同朋友打去电话,请别人找他,也是同样的结果。
她心乱如麻,最终决定还是得去徐文兴家一趟。
出门前阿言一直喊饿,鄢敏猜想郑阿姨一定有没有好好喂他,说不定又用一些面包来敷衍他。
家里的阿姨们在郑阿姨的带领下,总是对阿言抱仇视态度,只把鄢敏当做这个家唯一的孩子,未来的主家。
她纵然心疼阿言,却无立场对郑阿姨有怨言。
只好亲自给阿言找吃的,巧的是原本总热着吃的的厨房,今天空空如也,也许是因为郑阿姨的孙子生病,她无心做饭。
鄢敏也没耐心下厨,给阿言重新做吃的。
心烦意乱时,却在书包里摸出一包饼干,鄢敏也不知道这饼干哪里来的,或许是上次吃剩下的。
阿言哭闹得厉害,她还是坚持检查了包装袋,确定没有榛子成分,才拿给阿言。
临走时,她再三嘱咐,不要乱动,不要乱跑,乖乖睡觉,阿言都一一答应了,她看着他合上睡眼,才从家里离开。
鄢敏骑着单车,用最快的速度到达徐文兴家,却被告知徐文兴不在家。
她无法向徐文兴父母吐露这件事情,只好打道回府。
这一路上始终觉得不安,她却猜不透这不安感来自哪里。
其实鄢徐两家隔得极近,不知道怎么的,短短一截路,起了一身的汗。
背部的白棉T恤被汗打湿,紧贴着肌肤,风一吹,寒孜孜的,像掉进冰窟一样,身上暖意一点点蒸发,只剩下森冷的寒意。
鄢敏惦记着在家的阿信,恨不得骑快些,再快些,其实阿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次不知道为何,心慌得厉害。
也许是那天的月亮太大太亮,像湖面凝结的薄冰,冷得人心直打颤。
或许是刚下过雨,路面湿漉漉的,一切都湿漉漉的,风声人声沉进水里,空气中漂浮着落花的味道,甜腻得让人作呕。
又或许是她每次踩下踏板时,车轮滚滚,水浪中卷起的哭声,隐隐约约,仔细听又听不清了,可是离家越近,这声音就明显。
总之,这是灾祸的信号。
在这些信号指引下的鄢敏也变得糊糊涂涂,只看到自己家的门,就仓惶地向马路对面骑,小区里虽然空无一人,却不知道哪里突然开来一辆轿车,刺目的远光灯照得人眼前一片花白。
那白色在眼前放大再放大,足像月亮那么大,鄢敏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瞎了,可是没有,因为她清楚看到手掌上的血迹,是从自行车上跌倒,摩擦地面导致的。
伴随着司机高亢的咒骂,鄢敏感到一阵刺痛,却不是来自手掌。她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清清楚楚感受到那里传来近乎哀悼的忧伤,这是她同母异父兄弟给她传来的信号,是来自脐带处的震动。
鄢敏推开司机的手,跌跌撞撞向家跑去。
她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感失灵,而事实证明造物主之巧夺天工。
他们流同样的血,长同样的样貌,自然能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和恐惧,这是上帝在他们出生前就赐予他们的天赋。
但从今往后,这亦是惩罚。
看到阿信僵紫的小脸的那一刻,她只能听到自己细微的抽泣声,她犹豫地伸出手去,可还没碰到阿信的瞬间,整个人就直直向后仰去。
鄢敏瘫软在地板上,唯一记得的是拨电话求救,手却颤抖地连开机都开不流畅,后来她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才稳住手指。
她听到自己尖锐的声音,像指尖摩擦玻璃发出的怪异声响。
“救命,救命——这里有一名过敏患者,疑似因过敏引起窒息,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相框上,那被鲜花簇拥着的正是庄臻,而她的一双儿女,像两棵树苗依偎在她膝盖,顽皮可爱,纯真无邪。
这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42章 是我害了阿言
鄢敏的记忆是从医院长长的过道开始的。
她也就是那时候知道,原来白色的夜那样冷,冷到蜷起身子,冷到浑身颤抖,冷到连座椅都跟着哭泣。
尖叫声,仪器声,咒骂声,无数声音卷着冷风袭来,这里大概是全港最吵嚷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因为这里的热闹而感到欢欣。
这里是被上帝诅咒的凄冷之地,她是被上帝发配的罪人,戴着无形的枷。
手心的血顺着掌纹滴到校服裤子上,鄢敏仿佛看见红色的地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一个红色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卷入其中,她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她如果这个时候死了,变成野鬼飘走,就不必再面对接下来的残忍景象了吧?
偏偏她还是那样健康,那样完整。
她真切听见隔壁一对夫妻的聊天声,看到白色的灯光一晃一晃打在头顶,想到活泼的阿言现在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心像针扎了一样,更觉得一阵凄凉。
人间在地狱,地狱在人间。
鄢敏用手捂住脸,终于坚持不住,终于啜泣起来。
她想靠在靠背上,可是身子虚溜溜的,止不住往下滑。就要滑到地上,她拿手去撑椅靠,手上的伤口一碰到异物就痛得火辣辣的。
可是她故意让自己疼,刻意对着伤口用力,那种细密的疼痛,针尖一样在血液游走,拨弄每一处伤痛,绞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想着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想着他不尽职的姐姐离家那段时间,他是不是也这样痛,是不是也哭天叫地得不到救助。茫茫人间,尽是无奈。
当红色水肿攀上他的脖颈时,他会不会在怨他的姐姐?
因为她,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平的对待,因为她,他没有体验过完整的爱。
她爸爸夺走他妈妈,她又夺走他妈妈的爱。
他被困在那么小的身体里,不能为自己申辩,不能为自己争取,一定很委屈吧?一定很无力吧?
鄢敏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隔壁座椅那对夫妻扭过头,讶异地望向她,泪眼朦胧中已经看不清。
她只记得自己的泪仿佛流不尽了,无穷无尽地流泪,天昏地暗地流泪。
泪水顺着脸颊淌到衣领上,白色立领衬衫湿哒哒贴在脖颈,像是糊了一层黏液,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才知道,大概是成人礼的第一天就哭泣,所以成年以后的每一天都要流泪了。
恍恍惚惚中看到黑洞洞的窗户,她想,总不如就是一死.
如果弟弟真的抢救不回来了,她欠爸妈一条命,还给他们一条命好了。
她到了下面,也好照顾他。
阿言那么小,他还不会做饭,他还不会穿鞋,那种繁复的鞋带,每次都要鄢敏帮他绑上蝴蝶结。
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行呢?
那双手还那么娇嫩,那么小巧,他像一只羽翼稚嫩的小鸟,尚没感受过天空,就被残忍剥夺飞行的机会。
而刽子手是他的亲姐姐。
怎么会这样呢?
她明明一再检查过,配料表里没有榛子。
再一个,她也对榛子过敏,她从不会碰与榛子相关的东西,更别说把含榛子的饼干放进书包里了。
可是要怎么解释,那确实是她的书包,也确实是她的饼干。
是她亲手递给阿言,看着他吃下去。
是她害了他!
她垂着头默默落泪,突然看到地板上多出一双男士皮鞋,心里一惊,抬头一看,却是爸爸。
鄢敏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扑到爸爸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鄢鸿飞看到女儿满脸血迹,也是一惊,说话已经打颤:“阿敏,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鄢敏的身体颤抖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抽噎。
鄢鸿飞感到肩头传来湿润,也是心头一软,一阵酸楚,伸手抚着鄢敏的后脑勺,轻声安慰道:“好了,爸爸来了,爸爸在这呢。”
从前受过一点点委屈,总要回家扑在爸爸妈妈膝上哭诉,哪怕芝麻粒大小的事,一分一厘说出来,心里就没有空白,因为知道父母会替她填满这些阴影。
可是现在的她呢。
有什么理由跟爸爸倾诉?又有什么脸面跟爸爸倾诉呢?
眼泪像雨一样落下,西装的材质并不吸水,爸爸外套冷冰冰贴在脸上,像生铁一样冷。
“是我,是我害了阿言,饼干是我给他的,但是我不知道里面有榛子,我不是故意的。”
鄢敏仰起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睛因为眼泪而晶莹,分明是个孩子,却有着和孩子的天真截然不同的惊恐与不安。
“爸爸,你要相信我!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鄢鸿飞拍拍鄢敏的背。
可是不够,还不够。
这颗惊吓过度的心需要更多的安慰,“爸爸,我是说真的,我真的检查过包装,真的检查过,没有榛子,才给阿言吃的,我——”
还没有说完,她的话淹没在另一阵动静里,庄臻被庄杰搀扶着走近。
鄢敏明显感觉到爸爸浑身一僵,他全部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怎么回事,不是不要让你姐来吗?”他厉声质问庄杰。
庄杰瞥了一眼鄢敏,那眼神代表着母亲,像刀一样刮过鄢敏的肌肤,令她的心四分五裂。
“姐夫,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她怎么不来?”
鄢鸿飞叹一声气,推开尚在哭泣的女儿,走到妻子身边,搀扶住她。
“你身体不好,阿言有我们照顾的呀,何必过来,又要伤心。”
“兄弟相残,难道我在家里待着,就不担心不伤心了吗?”
庄臻说完这话,才意识到鄢敏在不远处,及时住嘴,可是已经说出口。
鄢敏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庄臻的眼睛。
她令她的孩子,她的生命受苦,又有什么资格祈求她的原谅呢?她现在一定很讨厌她吧,一定恨不得没生下她来才好。
其实鄢敏也一样想。
如果自己没出生,庄臻过着的,应该另一种生活吧?
鄢敏终于支撑不住,流着泪从父母身边跑走,等电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幻想,爸爸或者妈妈之中哪一个能追出来就好了。
哪怕是质问她,指责她,谩骂她也好,她也可以为自己解释,她真的有检查过包装袋!好过这样谁也不说话,默认她是蛇蝎心肠,妒妇转世。
她是他们养大的女儿呀,十几年长在膝下,看在眼里,他们不相信谁,也不能不相信她呀!
鄢敏仰着头,感觉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从心里倒流出来的血,丝丝冒着冰碴,扎得眼睛生疼。
那天的成人礼她到底没赶上,本该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意气风发发言的时刻,鄢敏缩在阿言一米五的小床上,把头抵在柔软的儿童床垫上,耳边似有孩提的笑声,像是几个月前,阿言背着手,摇头晃脑背海棠微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背到海棠时,总是要把棠背成糖,因为贪吃,还没背完,就急着管她要吃的。
小朋友笑起来的脸,像娇艳的花,集天地间的至纯和至善。那么动人,想想又要掉眼泪。
那些依稀的记忆,呼啸着闪回,仿佛还是在昨天,伸手就能掐到阿言的小脸,妈妈会端着水果走进来,爸爸会扶着妈妈的肩。
鄢敏仰躺在床上,简直害怕睁开眼,害怕一睁眼就看到灰暗的灯,空无一人的房间。
那天夜里风声急急,簌簌打着窗户,她始终睡不好,这个家没有人睡得好。
而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阿言住进重症病房的那几天,爸妈几乎不回家,一向关心她的爸爸,也对她不闻不问,是郑阿姨照顾她的起居。
郑阿姨一再道歉,甚至垂泪,如果她没有离开,她最疼爱的大小姐,就不会背负如此骂名。
那天的事终究没有瞒住,鄢敏几乎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谈资,都说她是为了家产毒杀弟弟,连理由都给她想好了,鄢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而让她意外的是,返校后,学校八卦的中心人物,竟然不止是她。
还有徐文兴。
在周扶玉怀孕传闻传出的第三天,徐文兴被父母接离开校园,一同消失的,还有周扶玉。
这无疑是侧面印证传闻,人们热火朝天讨论这段恋情的同时,也在为这段恋情惊讶,惊讶那瘦的像豆芽菜的大陆女生,竟然可以和拥有商业集团的徐公子恋爱。
要知道徐文兴一向是鄢敏的跟班,难道徐公子不爱粉蒸肉,改吃排骨了?真是费解。
而面对那些或暧昧或嘲弄的目光,鄢敏也只有无奈避让,向来跋扈的大小姐,如今像拔去锋芒的刺猬。蕊蕊替她出头,她也只是低着头快步走开。
她知道自己选了最窝囊的方式,这样做只会让造谣者狂欢,可是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了?为自己辩解,只会让爸妈厌恶罢了。
她也试过和妈妈解释,可是妈妈的目光直达她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她知道她嘴上说着相信她,可是行动上依然对她有所防备。
她是爸爸的孩子,她天然地让她有所戒备,即使鄢敏也是从她肚子里生下来的。
最让鄢敏寒心的其实是爸爸。鄢鸿飞虽然一切待她如常,可是从不在妈妈面前维护她,他只是看着妈妈的脸色做事。
到这天,鄢敏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有一个人说过,潮水褪去之后,才会发现谁没穿泳裤。
鄢敏花了很久时间去消化没有底裤的羞耻,她告诉自己,只要找到证据,找到证据证明饼干不是自己的,妈妈会重新温柔,爸爸会重新可靠。
她想很久,始终觉得奇怪,那一晚她想做的两件事,都一一落空,而她最担心的两件,竟然统统发生了。
她不禁要怀疑,究竟是上帝的剧本严丝合缝,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鄢敏也求神拜佛,可是她知道自己没做亏心事,没有鬼敲门。
究竟是哪个人扮魑魅魍魉作妖?
鄢敏知道段冬阳在看着自己,他从上午她刚来时,就关注着她,鄢敏总能感到脸色淡淡的目光在瘙痒。
一个纸条传过来。
“你没事吧?”
鄢敏在那一瞬间几乎落泪,想不管不顾对着段冬阳不吐不快,她有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奇怪,要向段冬阳倾诉。
可是张开嘴,又摇摇头。
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会接受吗?他和妹妹那样好,能接受那段荒诞又现实的对话吗?
恐怕他现在都以为自己妹妹是被人引诱,周扶玉是单纯善良的小龙女,而徐文兴是尹志平。
他唯恐不能手刃了他,怎么会接受她的话呢?
“我没事。”鄢敏回答他。
可是脸上分明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又一张纸条递过来,上面写的是:
“我相信你。”
鄢敏问:“为什么?”
纸条再次递回来,只有短短六个字,可是鄢敏几乎落泪:
“因为你是鄢敏。”
鄢敏却更加失去了倾诉的欲望。
他相信她就够了,还要多说什么呢?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他,除了毁了周扶玉在他心里的印象外,根本毫无用处。
虽然她并不同情周扶玉,甚至巴不得别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可是她害怕段冬阳脸上出现失望的表情,揭穿她,也不能挽回她做过的事。
而且鄢敏现在也没有完全的证据,来证明那晚曾存在的对话。
她鄢敏不做也罢,要做就要干净利落,不能拖泥带水,这是父亲教给她。
鄢敏想去找徐文兴帮忙,可是到了徐家却被关在门外,徐妈妈一脸尴尬又无奈的表情请鄢敏离开,看来徐文兴的日子也不好过。
鄢敏不停寻找着证据,脑子没有一刻不在转动,终于还真让她发现了点什么。
那就是在院里的一只耳坠。
她仔细分辨过,这只耳坠,不属于妈妈,也不属于爸爸,更不可能属于她,就凭上面独特的索玛花团案,以及专属女士的造型,她就能猜出来,这耳坠来自谁。
某个最不可能来到他们院子里的人。
偏偏在这里留下踪迹,简直不让鄢敏想入非非都不可能。
让她没想到的是,鄢敏还没来得及整理好一切,消化好一切不良情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先一步大摇大摆登入了他们家的门!
第43章 她是彻头彻尾女疯子,是笑话。
鄢鸿飞最近懒得见客,但对于段冬阳还是十分欢迎的,一早就吩咐阿姨们准备各色菜食。
鄢敏知道他爸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他和段冬阳背后,一定做了某种交易。
从前她和段冬阳关系要好,她一味沉浸在段冬阳回来了的快乐中,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现在回过味来,不禁想入非非。
倒不是她怀疑段冬阳会做什么,她只是疑心他早暗自和爸爸结了营,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她害怕他会站在父亲背后,而非是她。
虽然她现在还不觉得爸爸会针对她,只是她如今孤立无援,就特别想要找到一个队友,来证明自己不孤独。
外面传来响动,鄢敏扭过脸,是起风了。
道路两旁的冬青墙毫无庇护地裸露在寒风中,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不一会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珠打得嫩芽支离破碎,簌簌往下飞。
冬日渐深,天气简直越来越恶劣了。
鄢敏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跟着传来一阵悲冷,竟有些不敢看。
阿姨们把菜端上桌,鄢敏想帮着整理餐具,想一想,还是收回手。
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第一次有了踌躇和陌生的感觉,爸爸妈妈在客厅休息,可是没有他们的招呼,她不敢轻易靠近,越雷池半步。
她知道他们的内心比她还不好受。尤其是妈妈,这一向她瘦了许多,两个眼眶深深陷下去,她从前还病着的时候,倒没有这样憔悴过。
爸爸不允许她去医院守夜照顾,怕她吃不消。
可是在家待着也是煎熬,妈咪时不时看向墙上的钟,在计算何时可以去医院看阿言,是坐也难安,寝也难安。
鄢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人像海棠花,也越来越消瘦了。
段冬阳先进了屋,她妹妹拎着礼物紧随其后,她今天穿一件黄色毛衣,配牛仔裤,整个人像冬日的一只橘子,那样清爽活泼。
她就这样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征服了鄢敏的父母。
鄢鸿飞和庄臻对这个乡村女孩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热情。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牵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而周扶玉礼貌回应,把礼物拿出来一一介绍。
给庄臻的养颜的土山果,带给鄢鸿飞的稀有种子。
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鄢鸿飞夫妇当然也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反而觉得对方用心可贵。
反观自己的小孩,家里来了客人,却不来迎接,没礼貌地坐在餐桌旁,无动于衷。
从前也不觉得鄢敏这样不懂礼数,现在真是越看越可气,说到底是他们没有教育好。
他们听说周扶玉这个女孩子从前一下雨就漏水的房子里,上学的间隙还要割猪草,烧火做饭,冬天手上生了冻疮,还要泡水洗衣服。
那样艰苦的环境,让鄢敏去了,恐怕一天都不能忍受吧?
鄢鸿飞这几天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他对鄢敏太过纵容,太过溺爱,才让她变得骄纵且目中无人。
他的教育方式到底对不对?
难道他应该更严厉些才对吗?
“鄢敏,还不过来打招呼?你这个孩子有礼貌吗?”鄢鸿飞瓮声瓮气地教训道。
鄢敏在心里冷哼一声,从周扶玉进来到现在,她从没分给自己一个眼神,也没有主动叫过她一声,好像她是空气一样,故意无视她。
她凭什么要主动跟她打招呼?这里是她家,她才是主人。
她能从周扶玉脸上读出某种类似于傲慢的神色,也能从那双大眼睛里看到大写加粗的胜利二字。
她是耀武扬威的胜利者,对应的,鄢敏当然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悲的失败者。
鄢敏咽不下这口气,可是纵然她的眼神恨得能放出箭,却不足以扎死对方。
她愣了半晌,顺从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微笑着向周扶玉走去。
她不想让周扶玉看出她隐藏在笑容里的苦涩,只能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痛到咬牙。
“你好,周妹妹。”
“鄢敏姐。”对方笑颜如花。
“嗯。”鄢敏咬着后槽牙点头,她的骄傲实在不允许自己这样虚伪,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骄纵的底气和资本。
“鄢敏姐,我也给你带了礼物。”说着把手里的盒子递给鄢敏。
鄢敏试图用理智克制自己,可她刻意营造的宽容风度在看到周扶玉的礼物的一霎那烟消云散,鄢敏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狂怒,将那盒子狠狠掼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她指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饼干质问周扶玉。
她想到周扶玉狠毒,却没想到狠毒至此,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在得到想要的所有之后,还要踩在别人的伤患处跳舞?
她已经大获全胜了还不够,还要带着凶器炫耀,难道她要她鄢敏为她唱赞歌吗?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周扶玉眨眨眼,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表明她已经看透一切,可是偏偏低下头,做出一副可怜的急切模样。
“鄢敏姐,这是我亲手做的,做了三四个小时呢,这一盒在我们那儿,只有过年才吃的上,鄢敏姐你不喜欢,可以还给我呀,这不是浪费了吗?”
说着,就要跪在地上去捡饼干。
鄢鸿飞赶紧伸手拦她,同时狠狠瞪了鄢敏一眼,“鄢敏,你还不去捡!去道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人吗?”
鄢敏冷哼一声,对父亲潦草的判决不满的同时,也感觉到阵阵心寒,一向疼爱她的爸爸,被她视为依靠的爸爸,竟然在没有问清来由的情况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偏袒一个外人。
外人的算计固然可怕,可是亲人的背叛更让人心碎。
“爸,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就让她来我们家,你就让我道歉。”
鄢鸿飞道:“我只知道,你现在更让我失望!”
鄢敏终于忍不住了,“是,她看起来比我柔弱,她看起来比我懂事,可是你知道吗?一个又柔弱又懂事的人,居然未婚先孕,用孩子勒索别人!”
“鄢敏!”这次是段冬阳,他厉声打断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为什么这么说,问她呀。”
鄢敏一口气说完,只觉得畅快,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周扶玉的身上,鄢敏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圆回来。
周扶玉微张着嘴,愣愣看了鄢敏半天,才道:“鄢敏姐,我没想到连你也这么说我。”
鄢敏忍不住冷笑,“你就不要再装了。”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连庄臻都看不下去了,走到鄢敏身旁,“好了,阿敏,不要提这些了,吃饭吧。”
鄢鸿飞附和庄臻道:“鄢敏,我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她送饼干来挑衅就可以,我说事实就不行了?这是什么道理?”鄢敏倔强地看向周扶玉,“你有骨气的话,就把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说出来。”
对面少女滚下泪来,清瘦的脸颊在泪水的衬托下更加楚楚可怜。
“鄢敏姐,我是困苦,我是贫穷,我的手即使不下地了,也带着黑泥。但贫穷不代表低劣,这个世界上也有人人穷志不穷。”
她几乎是一边哽咽着,一边说话,在场的人没有不为她动容的,除了鄢敏,她只恨不得不能立刻撕开她的画皮。
她人穷志不穷,志不穷的人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别人,志不穷的人不会害别人家庭破裂。
“继续狡辩,你用孩子威胁徐文兴威胁我是事实。”
段冬阳挡在周扶玉面前,“鄢敏,你是不是也信了学校的传言,那是假的,扶玉没有怀孕,她前一段时间肚子不舒服去了医院而已。”
周扶玉适时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让鄢敏在一瞬间沦为别人眼里的泼妇。
鄢敏辩解道:“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鄢敏姐,我和你就见过三面,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有机会和你说话?”
鄢敏气得浑身发抖,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无耻的人。她从小到大被教育诚实,被教育守信。从来想不到说出来的话,做过的事,竟然可以矢口否认。
她由衷感叹道:“呵,周扶玉,我真的被你的无耻打败了。”
赤裸的用词让在场人为之一震,鄢鸿飞皱起眉头,不满地盯着眼前的女儿,仿佛是觉得她粗鲁地让人难以置信。
周扶玉则涨红了脸,“不管我说什么,鄢敏姐你都不会信对吗?好!”
她走向餐桌,举起桌上为鄢鸿飞准备红酒,拔开瓶盖,仰头往嘴灌酒,段冬阳赶紧过去阻拦,夺下她手里的酒瓶。
“鄢敏姐,现在你能信了吗?”少女的脸颊边仍挂着红酒的痕迹,“还要我继续喝吗?”
“够了!”鄢鸿飞怒目圆瞪对着女儿,“鄢敏,都是我太骄纵你,才把你养成这样咄咄逼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唰唰打在窗户上,落在耳朵里,只是让人更加烦躁。
鄢敏垂着头,灯光昏昏沉沉照着,昏昏沉沉拉出一个消瘦的身影,她只是沉默,沉默,过了一会儿竟兀自咯咯笑出声,拊掌称赞起来:
“妙啊,妙啊,你这一招调虎离山使得很妙!”
她现在倒不觉得难过,不觉得难堪了,整个人木木的,呈现出一种呆滞的状态。
“难怪你那天要告诉我这些,什么求情什么拜托都是狗屁,你知道,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就赢了。”
“我一直在想我对榛子过敏,根本不可能碰榛子,那包饼干怎么会在我的书包里,原来有人做了手脚。那天我上楼之后,把包忘在栅栏那,你就是那时候把我的饼干换了吧。”
周扶玉始终沉默以对,那神情好像在看一个疯子,经过刚刚那一闹,几乎没有人相信鄢敏说的话,只当她无理取闹。
而鄢敏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却让再场的人不得不重新回味鄢敏刚才的话。
“你可以否认,你可以辩解,那请你解释一下,我为何会在庭院,会在放书包的附近捡到这只女士耳环?”
鄢敏把那耳环高高举起,周扶玉在看到耳环的一刹那面色惨白,唇角失去血色。
鄢敏知道她说的没错。
“你作恶多端,自有天收。你没想到千算万算败在这里了吧。现在只要打开你的首饰盒,我相信,肯定能找到这只耳环的另一对,你现在可以解释,你为什么半夜翻进来,又为什么要害人了吗?”
周扶玉道:“我鄢敏姐你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鄢敏说:“那你解释,这耳环是谁的?又为什么在这里?”
“那耳环是我的。”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鄢敏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到的却是自己最信任的人的脸。
“你!”鄢敏难以置信,呵斥道:“段冬阳,这里有你什么事?要你在这里搅局?”
段冬阳叹一口气,说:“真的是我的。”
说着向屋外走去,不多会儿回来,手心里躺着一只耳环,正是鄢敏手里的那只的另一半。
“这耳环是我的,那天鄢叔叔要我帮忙料理菜园,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原来是落在叔叔家了。”
“怎么会,怎么会——”
鄢敏只感觉好像一脚踏进陷阱里,整个人被陷阱下的竹筒头捅个对穿,鲜血横流,痛不可支。
她越发恍惚,目光一一扫去,爸爸,妈妈,段冬阳,周扶玉,一张张脸拉长扭曲,化作阴森诡谲的笑,骇人的红回荡在半空中。
笑,笑,都在笑她。
现在好了,现在好了,她亲自坐实了罪名,那戴罪的枷一瞬间变成实体,每个人都能看见,每个人都不能装看不见,连她自己也是。
现在她不光是罪人,还是该惩戒的罪人,暴躁易怒,无理取闹,偏执妄想,是彻头彻尾女疯子,是笑话。
不管她多想给周扶玉定罪,现在都该住嘴了,因为她知道,这个房子里,不会有人再相信她了。
鄢鸿飞呵斥道:“鄢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从小教育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以为你听进去了,是我错了。我和你妈妈一直以来不敢提你弟弟这件事,就是怕你伤心。”
说到阿言时,他看了一眼妻子,确认妻子无碍,才继续训斥道:
“现在看,你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而学会诬陷,说谎,逃避责任。我自认对你的教育上心,真没想到把你教成这样!”
段冬阳道:“叔叔,我想阿敏她只是在做一个假设而已,并没有恶意。”
鄢鸿飞冷哼一声:“不管有没有恶意,伤害已经造成了。”
他命令鄢敏道:“鄢敏,道歉。”
鄢敏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了一眼妈咪,庄臻没有说话,显然是认可鄢鸿飞的教育,也把鄢敏当成坏女孩了。
比鄢鸿飞的指责更尖锐的,是妈咪的眼神。鄢敏简直不敢相信最宠爱她的妈妈,也会有怀疑她的一天,难道她不是他们的宝贝了吗?
要她和周扶玉道歉,绝对不可能,她不可能对一个谎话连篇,心机深沉的人低头,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段冬阳道:“鄢叔叔,误会一场,哪里就到了需要道歉的地步。”
鄢敏抬起头,冷冷看他一眼:“用不着你在这里虚情假意。”
“鄢敏!”鄢鸿飞怒道,举起巴掌就要往女儿身上打。
鄢敏瞥了一眼父亲的巴掌,也不躲,也不闭眼,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道歉。”
鄢鸿飞抬手就要打,伴随着啪地一声巨响,意料之内的痛却没落在鄢敏身上。
她抬眼一看,原来是段冬阳挡在他面前。
他左脸上红肿分明的巴掌印,揭示了本该属于鄢敏的痛楚。
鄢鸿飞自知冲动,后悔已晚,只能关切地询问他没事吧,连一向处事不惊的庄臻都显现出关心的神色。
而作为主角鄢敏却毫不领情,反而不住冷笑:“你们兄妹俩,不当演员可惜了,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演。”
鄢鸿飞气得拿手指点鄢敏,没待他继续教育,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这段家庭闹剧。
这段时间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不重视电话铃,因为有一个家庭成员在住院,这个家始终像悬在半空中,空落落不着地。
有时候真害怕听到电话响,因为不知道电话那头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鄢敏看到爸爸举着电话嗯嗯几句,脸上显现出着急的神色,心里也像打鼓一样七上八下。
果然鄢鸿飞挂了电话就向段冬阳道歉,先是为了鄢敏道歉,又说医院有急事,必须去一趟。
鄢敏听到医院两个字,心都快揪起来了。
她想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可是跟到车旁边,等到车快启动,鄢鸿飞看看庄臻,还是道:“鄢敏,你下去吧。在家等我们。”
难道她戴着枷,有罪之身,连自赎的机会也剥夺吗?
人都走了之后,才觉得空荡,不想回家,不能回家,天地之大竟不知道该去哪里。
恍惚中竟走到那片段冬阳曾发病的树林,原先翠绿的竹林已经枯萎了大半。
即使鄢敏知道,下一个春天,他们会伴随着第一颗春雨纷纷破土而出,还是不禁觉得失落。
谁能知道下一次冒出的嫩竹,与如今的还是不是同一棵呢?
外形相似,气味相似,那内芯呢?
一场雨过后,天地都翻覆,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变了。
周围空气还湿润着,躺椅上还带着水,鄢敏就那样坐下,风异常地冷,才发觉衣服都湿了,浑身寒飕飕,像在漏气。
她拍拍衣摆,这是很多余的动作,因为身上的湿润太多,并非这一拍就能解决的,然而她还是机械地动作着。
后来连她自己也感觉自己有些神经质,这样一个劲擦着衣角,又坐在湿凳子上,在路人眼里,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
她拉起卫衣的帽子,盖住脸。
后来见到段冬阳,他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躺在碧绿的草坪上,对她笑。
他叫她大小姐,要她永远开心。
又看到段冬阳纵身跳进波涛汹涌河面,看到段冬阳被冻地发紫的脸,水波粼粼,他眼里只有担心,对另一个人的担心。
看到山顶上带着甜味的风,青石地板,袅袅烟尘,粉色的樱花吞吐着漫天阳光,迷得人眼睛纷纷眯起来。
他牵起她的手,呼吸都带着震动,年轻的两颗心,靠地那样近那样近。
往事一点点绽放,她心里只是错综复杂,想起他就觉得恍若隔世,仿佛隔着一个世纪。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轻,或许是要死了,不然好端端想起这个做什么?不是走马灯,又能做什么解释。
她还巴不得死了,可死了,却要背着罪名而死,这一点叫她很不甘心。
想到爸爸妈妈的眼睛,她几乎觉得肝肠尽断,十几年的信任,在十几分钟内毁于一旦。人生脆弱至此,又有什么可留恋。
网球场内遥遥发出一阵阵欢呼,来自人间的气息频频传出,鄢敏恍惚中却仿佛置身于世界的另一端。
第44章 鄢敏,我相信你。”
鄢敏迷迷糊糊中靠在躺椅上睡了半刻钟,醒来才觉得浑身酸痛,眼框热烘烘的,像两孔燃烧的火球,眼皮简直沉得没办法张开,刚保持清醒一会,又要合上。
她心里知道是发烧了,扶着座位站起来,才发觉两条腿像面条一样发虚,撑着靠背站了一会儿才好些,这才一点点往前走。
这个时候又开始下小雨,鄢敏蜷起上半身,拢紧衣服,仍旧觉得彻骨的寒冷。
走上大路依然行人寥寥,寒风无有遮挡,因此愈发嚣张,卷起薄冰似的水珠,扑扑往人脸上打。
鄢敏的刘海已经叫它们润湿了,湿漉漉贴在脸颊上,她张开手指把刘海拂到脸侧,隆起手指盖在头顶挡雨,可是无济于事,依旧是冷。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回家的,才走到转角,远远就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鄢敏以为是爸爸妈妈回来了,惊喜望过去,却是段冬阳。
段冬阳一看见她,立刻向她跑来。
鄢敏木着脸无视头顶的伞,只是一个劲向前走。
段冬阳却不见平日里的淡定和自若,两个人的相处像调了位置,仍旧是一个静,一个动,只不过这次着急的却是段冬阳。
“阿敏,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声不吭跑出去叫人担心?你能不能为别人着想一点?”
鄢敏抬起头看他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个笑,仍是一言不发。
她虽然笑着,那笑意中一半是愤怒,另一半却迷茫和戒备。
段冬阳一怔,张开嘴,却不知用何语言来安慰,他沉默地陪着鄢敏,陪她走过湿漉漉的水门汀,陪她在餐桌旁的吊椅上坐下。
在他给鄢敏续上第三杯热水的时候,鄢敏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段冬阳说:“我答应你爸爸要照顾你。”
鄢敏冷笑:“你很听我爸爸的话,你也很听你妹妹的话。”
段冬阳何尝听不懂鄢敏的讥讽,他没有生气,依旧平静地说:“阿敏,我只是说了实话。”
鄢敏说:“你对着灯火发誓。”
段冬阳指着灯,一字一句道:“我段冬阳对着灯火发誓。”
听罢此言,鄢敏笑着合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输了,我比不过你妹妹。”
段冬阳说:“阿敏,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惯她。”
鄢敏淡淡道:“我们两个天生相克。”
段冬阳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真的误会她了。”
鄢敏冷哼一声:“段冬阳,我告诉你,你的心偏了,偏得太严重。我和她之间,你早已做出选择。何必又来假惺惺劝我,做出一副好人摸样,让人作呕。”
段冬阳问:“阿敏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鄢敏说:“成人礼我缺席的那天,是你顶替我发言,被选为优秀毕业生也由我变成你,这倒也没什么,但是我记得你想申请的大学里,有一条加分项就是优秀毕业生吧?”
段冬阳的面色铁青,觉得备受屈辱,“阿敏,如果你觉得是我和妹妹策划了这一切,目的就是为了一个头衔,我明天就去辞了它。但你看轻我了,我段冬阳不靠这个,也能考上。”
“不必了。”鄢敏略微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旋即又咬牙切齿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你妹妹就未必了,我迟早会揭发她。”
段冬阳打断道:“够了,刚才的教训还不够吗?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没有人要怪你,你又何必一定要虚构一个凶手出来呢?既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你自己。”
他企图握住鄢敏的手,可是被鄢敏一把推开,她歇斯底里地质问:
“你和你妹妹相处那么久,她就是一个伪善,虚荣,恶心的贱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段冬阳的眼里藏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他将鄢敏看了又看,像是不认识她般喃喃道:“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么讨厌一个人。”
鄢敏定定看着段冬阳,她黑黝黝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脸,眼角冰莹的泪珠揭示了她的决心。
“如果你拦住我,再替她多说一句好话,我也会像讨厌她那样讨厌你。”
段冬阳的话堵在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鄢敏看出段冬阳的犹豫,才猛然醒悟。
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段冬阳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固执,认死理,永远只说实话,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他也未必是在偏袒谁,只是站在他的角度,他所看到的事实如此,他便就这样做了罢了。
她当初欣赏的,不正是他这点傲骨,这点气节吗?
怎么现在反倒因为这点怪责他,如果他真的放弃原则,为她说了谎,那他还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段冬阳吗?
鄢敏思绪万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段冬阳,她又累又困,只想回屋休息。
站起身却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向后仰去,吊篮冰冷的藤条抵住她的后背,她握住扶手,才有力气直起身子。
段冬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弹起身子要去搀扶鄢敏。
她原本想推开他,可是自己的手臂虚溜溜,他的却像铁铸的一样牢固。
而段冬阳几乎在接触到鄢敏肌肤的一瞬间察觉出异样,这白皙柔软的皮肤像火炉一般滚烫,令他立刻警觉。
“阿敏,你发烧了?”
鄢敏道:“不知道。”
段冬阳皱起眉头,“叫你下雨天还出去,又穿得那么少,铁做的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呀。”
鄢敏伸出一只手捂住段冬阳的嘴,不想听段冬阳唠叨:“你闭嘴,别说话。”
段冬阳感觉怀里的身体越来越烫,当机立断打横抱起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一定是发烧了,隔着衣服都感觉烫,我把你放回房间,你先睡会,等汤熬好了,我叫你,好不好?”
鄢敏虚虚靠在段冬阳怀里,借着他的体温,暖洋洋,舒服极了,倒真的想睡觉,眼睛已经合上了,可是还记得还嘴,“我不喝药,我用不着你管,你走。”
她感觉段冬阳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被子,替她掖掖被角,又将手背覆在她额头上。
鄢敏被冰得一激灵,那边听到段冬阳在叹气,声音好像从宇宙传来,她本来就觉得心绪不宁,闻声缓缓睁开眼睛。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下来,房间渐渐暗了,隔得太远,他面目隐在黄阴阴的飞灰中,看不分明,连声音都带着模糊的鼻音。
“你安心睡吧。”他说:“鄢敏,我相信你。”
他俯下身,把鄢敏鬓角凌乱的发丝抚平,手指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战栗的酥痒。
鄢敏觉得自己要掉眼泪了,急忙别过脸去。
她的声音埋进白色丝绸的枕巾里,带着落寞的颤抖。
她说:“可那是你妹妹,阿姨交代过你,要你照顾她。”
段冬阳拉开台灯,在她的床边坐下,她扭过头看他,发丝摩擦缎面,发出沙沙声。
他看着台灯,那灯罩上绣着针尖纹样的花瓣,交错繁复,像瓷器上裂开的冰纹。
那一米灯光飞进他眼睛,一点点飘忽的星,仿佛燃烧的火焰,他眼里闪过迷离的笑,声音坚定,没有动摇。
段冬阳说:“我也答应过神仙,要好好照顾你,听你的话,做你的信徒。”
鄢敏抬起手抹了一把眼角,她好像很怕段冬阳看到她流眼泪似的,刻意侧过脸。
可是越这样,反而越让人心疼。
段冬阳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手,她的手纤细冰凉,仿佛一用力就会粉碎。
他轻声安慰说:“我在这里,你安心睡吧。”
过了好一会儿,段冬阳几乎以为鄢敏睡着了,伸手捻灭台灯,却听见层层叠叠被褥中传来细微声响。
她叫他:“段冬阳?”
他问:“什么事?”
她顿了一顿,才说:“等我睡着你再走,好不好?”
段冬阳心里一酸,答应道:“好。”
最后他感到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坐得太久了,可是看着她,他想起很多事来,舍不得挪开眼睛,就一捱捱到现在。
想起那颗新奇的巧克力,想起第一次逃课,想起第一次牵她的手。在院子,他主动吻她的唇,在想什么呢?研学时,他毫不犹豫跳下桥,又在想什么呢?
段冬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那样好,与鄢敏在一起的每一件事都记得那样清晰,那样牢固,像电影母带一样,一幕幕存在心底最深处。
跟她在一起,太多第一次。
太多冒险,太多混乱,太多矛盾,鄢敏就像世界上最独特,最娇嫩的花,简直让只知道如何种苞米,种小麦的他手足无措。
她光是朝向他睡着,像一只小猫,脸颊红扑扑,段冬阳就感到一种悠长的幸福,像在梦里一样奢侈。
这种幸福是任何人都不能带给他的。
他曾经那样抵抗,抗拒她进入他的生活,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快乐,他也会勾起嘴角,而看到她难过,他竟然更心疼。
什么时候开始这朵花,在他心里扎根,在他心里发芽,竟然一无所知。那枝丫那样小那样细,根却像藤萝一样疯狂延伸,逐渐强壮,逐渐难以忽视。
他见过她的勇敢,见过她的善良,见过她的脆弱,又怎么像其他人一样冷漠?像其他人一样无动于衷呢?
上一次,因为懦弱,他放开过手,现实让两个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次他绝不会旁观,她是他的,他会保护好她,证明她的清白。
段冬阳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差不多时候该去煲汤了。
他转过身之前最后回头看一眼鄢敏,终究没忍住俯下身,在她脸上落下一吻。
这其实是很冒险的举动,因为毕竟这里是鄢敏家,而鄢总鄢太太随时会回来。
段冬阳顾忌不了那么多,心中四处攒动的无名躁动,令他即将窒息,可是他只是轻轻碰了碰鄢敏的脸,像小狗轻轻蹭了一下人类的额头。
这一点小小的触摸就足以让他幸福了。
然而当他满心雀跃地抬起头,却顿时如遭雷击般定在原地。
窗外印着的人影分明揭示了,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以外,还有第三个人!
第45章 冯晋的报复
段冬阳直起身来,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简直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只要想到窗边站着个人,立刻便感到怪异。
他一步步走近,影影绰绰看见窗边白色蕾丝珠纱,被风推着飘飘荡荡,冒着寒气。他小时候听人说,白色下面藏着鬼的。
他想,要是鬼还好,人就麻烦了。
段冬阳不是没想过和鄢敏公开的情景,反而想过很多次。
在亲朋满座的餐厅,在繁星满天的户外。
像连续剧的最后一帧,一个长长的拉镜头,巨大相框框住两人的笑,他和鄢敏一人捧着一束花,层层叠叠的粉色气球堆在两旁,任谁都知道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尾。
偏偏今天阴雨连连,既无亲友,又无繁星。
鄢敏发着烧,还睡着,他也没有穿西装打领带,最最重要没有鄢敏的允许,她现在又经不住任何变故。
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在这里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但何以解释他的心跳得如此快,竟然隐隐感到兴奋。
他才走近窗边,突然那白色一动,有一张脸从里面冒出来。
四目相对那一秒,段冬阳相信,那张脸的想法和他是一样,只不过对方先一步做出行动。
对方猛然弹起,一把抓住段冬阳的领子,恶狠狠道:“你这个流氓!”
段冬*阳掉转头看一眼鄢敏,也许因为生病,她仍然熟睡着。
他冷哼一声,看一眼打开的窗户,说:“我是流氓,那你是什么?梁上君子吗?”
“我比你正当!”
徐文兴咬牙切齿,挥手就往段冬阳脸上来了一拳,段冬阳毫无防备,被推了一把又打了一拳,一跌跌出去老远,差点摔到地上。
脸上火辣辣地疼,段冬阳抬手一揩嘴角,果然有血,抬起头,怒目圆瞪,不过他倒没有那么冲动,咬着牙走到窗边,关上窗户,飘飘的寒风终于止住。
他转身拉着徐文兴的衣领,把他拽出屋子,狠狠摔在走廊的栏杆上。
这个点阿姨已经下班,房子里空无一人,两个人可以尽情对峙。
段冬阳咬牙问:“你来到底要干嘛?”
“我跟你说不着。”
徐文兴拉拉自己被弄皱的衣领,想起周扶玉,终究底气有些不足,不过他打了他一拳,也不算亏,他站起身,推开段冬阳就要走。
就在经过段冬阳身边时,听到段冬阳的声音。
他沉声警告道:“离我妹妹远一点。”
徐文兴与他争锋相对,“你离鄢敏远一点。”
段冬阳定定看着他,脸绷得紧紧的:“你不知道吧,我们在一起了。”
脚步顿住,虽然已经早有预料,但徐文兴还是难掩怒气,他眯起眼睛,拳头在身侧捏紧,可是理智又让他缓缓松开,他不能这么做,好像气急败坏似的,更落了下风。
徐文兴扭过脸,俊美的眼睛仿佛能射出箭来。
“你,和她在一起?”
他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一遍段冬阳,说:
“你能和她在一起多久?鄢叔叔能同意吗?”
“你以为现在鄢家发生大事,你就能乘虚而入?我告诉你就算鄢家再萧条百倍,也不是你这样的杂种能高攀得上的。”
段冬阳不见怒意,反而淡淡道:“我是警告你,你别以为你可以像伤害阿玉一样伤害鄢敏。”
“伤害?这话我同样还给你。”徐文兴道。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徐文兴仪俊秀端正,谈吐大方,与苍白消瘦的段冬阳相比,多了充盈着物质与爱的自信富足,而那双上流,有涵养的眼睛,落在段冬阳的身上,却是露骨的刻薄。
他说:“你们兄妹俩,一个姓段,一个姓周,都是好手段。”
那天,谁也记不清又是谁先动的手。
徐文兴只记得当时他的出拳被段冬阳躲开,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脸颊传来的刺疼,不过段冬阳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被他照腹部踢了两脚。
两个半大的小子心领神会,默契地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着心中怒火,每一次出拳都带着至对方死地的迅风。
徐文兴用最恶毒的方式咒骂段冬阳的身世,造谣着他的血统,恨不得把段冬阳塞回娘胎,那架势比段冬阳亲爹还义愤填膺。
而段冬阳则怒发冲冠:“如果不是阿玉苦苦求我,我早就打死你这个登徒子了。”
这句话让徐文兴想到那个女孩子在他身下颤抖的样子,那个混着酒精的疯狂之夜,少女红润潮湿的脸颊浮现于心中。其实他也并不完全醉,对吗?
是他自己亲手粉碎了自己的幸福,还要叫屈。
最下流的那个人,其实是他。
这点失神立刻让徐文兴陷于下风,脸上狠狠挨了对方两拳,肿痛感是如此明显,他一定两个星期都没办法出门了。
打破局面的,却是身处事外的第三者。
当卧室传来熟悉的呼唤声的时候,两个出于癫狂状态的男孩同时怔住,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等段冬阳抚平头发走回房间时,徐文兴已经顺着楼梯溜走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以一种莫名其妙的结果结束。
他们用青春期男孩最常用的方式寻找答案,心中却装着远超青春期该思考的复杂题目,于是每个人的心里尽是迷茫。
徐文兴不想叫鄢敏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只顾着离开,着急忙慌下,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的目的,自己本该要对鄢敏说的话,要告诉她的事。
算了,等伤好了再说吧,等伤好了也来得及吧。
鄢敏发烧后的第二天,就急着上学了。
一来爸妈都在医院,在家也见不到几面,况且见面也只是尴尬,还不如在学校清净。
二来鄢敏担心自己的学习。现在她唯一能让爹地妈咪高兴点的,就是她优异的成绩了。如果这一点优势她都失去,他们对她,就真的只有失望了。
可事情就是这样,她越想做好,偏偏越多障碍。
在最近的一次考试中,她猛然发现,原来她熟悉得像掌纹的题目,却越看越费劲。
有的题目,她居然要看三遍,甚至四遍才能完全弄懂题干。要知道她从前是扫一眼题干,就能完整背出题目的人。
这些天发生的事,让她远远失去了像以前一样的专注。有时候读着读着题目,脑海中就漂浮着周扶玉的身影。
想到她圆圆的杏眼,想到她扶着肚子的样子,想到她束着马尾,皮筋中间有一朵橘色的塑料小花。
该记的记不清楚,不该想起的却一一浮现。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被Miss王提醒,上课不要走神。
鄢敏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报告给爹地妈咪,再这样下去,次数多了,她一定会的。
可是报告了又有什么用,他们那样忙,哪有功夫管她,也许他们早放弃她了也未可知。
要不然怎么这么久了,也不打电话回家问问,她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发烧可有好转?
郑阿姨的照顾无微不至是不错,可是再无微不至,也抵不过亲生父母的一句关心呀,哪怕是责备,也比不闻不问强。
她的心已经凉了,要如何再去包容那些冰凉凉的题目,运转那些冰凉凉的公式呢?
鄢敏如同一只幽魂在校园游荡,却在学校的咖啡厅,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她正在咖啡厅捧着一本比板砖还厚的试卷奋笔疾书,从前她从不会在休息时间看书,现在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做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的时候,有个人在她面前坐下,一来就叫她的名字,“鄢敏,鄢敏。”
鄢敏本来不想理,抬起头却发现是文永娴,她比之前更瘦了,胸前别着一朵小花,很惹人注目。
前几天她连请了一个星期假,回来后,就戴上白花。
谁都知道她爸爸去世了,都说她家里负担不起这里的学费,她即将退学。同学们很可怜她,偏偏在这个即将升学的节骨眼上,想必对她的打击也是双重的吧。
鄢敏也在心里为她祈祷过几次,看见她便立刻放下卷子,柔声问道:“嗯,怎么了?”
然而文永娴垂头丧气的表情,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在她又开口问了三次怎么了,使尽浑身解数去安慰她的情绪,文永娴才支支吾吾说:“鄢敏,你要小心冯晋。”
想起那个痞里痞气的小子,鄢敏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了吗?他又来骚扰你了吗?你没事吧?”
文永娴感激地望向她,摇摇头,“你还记得你带我教训过他吧?差点把他打死那次。”
“嗯,怎么了吗?”
“那个地方在一个无人的小巷,那时候咱们动手之前,确认过周围没有摄像头对吧?”
“嗯。”
“但是我们没有注意的是,当时周围停了一些车,冯晋最近好像意外认识了其中一台车的车主,拿到了那时候的行车记录仪,里面有里面有你打人的证据”
鄢敏瞬间毛骨悚然。
先不说冯晋把视频曝光给大众,鄢记大小姐这样的负面新闻,会给鄢记带来怎样不可估量的后果。
光想象爹地妈咪看到视频的样子,就足够窒息了。
他们肯定会把她当成地痞流氓来想象,在这个紧要关头,岂不是更加重了他们对她的偏见?
恐怕更要将她当成坏女儿,鄢敏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再要修补关系,扭转印象,谈何容易!
“真的吗?怎么会?”鄢敏喃喃道。
她仔细回想当时的场景,却想不起来关于那车的任何印象,在她回忆里那条巷子分明是空空如也。
可是又不能冒险,也许是她记错了,万一是真的呢?
文永娴看着鄢敏点点头,“是真的。”
当时她为了给文永娴抱不平,可是把冯晋整得很惨,这次他掌握了主动权,还不得翻倍报复给鄢敏?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视频不能流传出去,却也不能让老豆知道。
鄢敏惊恐地像被弹弓射中的鸟,忙不迭问文永娴:“那他要怎么样?他要我怎么样?”
第46章 最后的争吵
今天是难得的好晴天,校园里因刚办过一场大型典礼,装点得很漂亮。
各处屋檐都挂了彩带,树上缠着彩灯,礼堂前支起来一大块签名墙,大批学生的证件照印在上面,一张张年轻的脸都挂着笑。
幕布底下用鲜花装饰,大蓬大蓬的红玫瑰,粉水仙吞吐芬芳,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些花朵开头的美丽,鄢敏无缘观看,现在的余韵,她也无心欣赏。
鄢敏低着头不住搅动着咖啡,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胸口的起伏,控制住自己不要当场呕吐出来。
文永娴看着鄢敏,眼里也是不忍,因而劝道:“鄢敏,我觉得这笔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就一口气给他得了。”
“不算什么?”鄢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她抬起头,睫毛的颤抖明显:“你觉得这是小钱吗?”
文永娴一怔,避开鄢敏的目光,过了好一会才说:“那能怎么办呢,你知道冯晋这个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你就凑出来,给他吧。”
多残忍的话,仿佛在向她要一支笔,一块橡皮。
那是两百万!足足两百万!装在皮箱,比鄢敏还重,放进银行卡,一个普通家庭奋斗一辈子都储不够。
鄢敏一个字一个字消化,脑子几乎转不过来,她把这些语句重组,分析,才逐渐明白。
——冯晋不是要钱,是在要她的命!
“这是敲诈勒索,我要报警。”鄢敏道。
文永娴说:“报警你爸爸就知道了,而且警察他们可能也会立案侦查的,到时候岂不是全城都知道了。”
“反正我没有钱。”
鄢敏低着头,心烦意乱捧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很凉很冰,顺着喉管滚下去,那寒意直渗入心底最深处去。
文永娴说:“你那样多的首饰,那样多的相机,随便卖一卖就凑够了。”
“那不是我的,是我爸的。”鄢敏回答。
“你不要置气。”文永娴说:“和冯晋对抗能有什么好处,不如想想怎么凑钱。”
多么轻易,好像她天然地欠了冯晋的似的。
鄢敏哑然失笑:“我只是一个学生,你以为是抢银行的,或者开金店的吗?”
文永娴说:“你爸可是鄢记的老板。”
“就因为我爸爸有钱,所以我就活该被宰吗?冯晋打过那么多架,他给过别人钱没有?你也”
鄢敏顿了顿,还是说下去。
“他给过你钱没有?”
文永娴冷不丁被呛一句,脸色立刻僵下来。
“鄢敏。”她叫了她一句,表示不满。
鄢敏抬起头向她望去,文永娴一怔,才发现鄢敏的脸色比她更难看。
薄太阳穿透玻璃,白茫茫反射出一圈光雾。摇摇的光与鄢敏空洞的大眼睛,长睫毛仿佛振翅的蝶,歇在灯上,呵一口气就要破碎。
文永娴不由得问道:“鄢敏,你不舒服吗?”
头顶的空调电机呼呼响着,店里放着一首英文歌,更衬得安静,歌声落进耳朵里只是烦躁。
文永娴分辨了许久,也听不清唱了什么,觉得陌生又熟悉,想又想不起来。
不知道鄢敏在不在听,她只是沉默,黯淡粗糙的长发时不时被风卷起,一团黑色的雾,她瘦得脸上只剩下眼睛。
文永娴觉得鄢敏被压缩成一小片一小片,被压缩成一缕虚化的影子。
有一瞬间,她觉得,她比她更可怜。
过了半晌,文永娴听到咖啡杯碰撞玻璃的声音,是鄢敏把咖啡杯搁下了。
鄢敏重复道:“我没钱。”
说完又是沉默,耳边只听得空调在嗡嗡乱叫。
她说:“你们这是敲诈勒索,就算把我逼死,我也没钱。”
“不是我们。”文永娴急忙纠正道:“是冯晋。”
“哦,是吗?”
鄢敏的眼睛有看透一切的智慧。
文永娴忘了,鄢家的女儿即使是落魄了,也依然有着远超常人的聪明和敏感,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鄢敏伸出手,文永娴刚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鄢敏把她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翻开,屏幕亮起来,中间随之浮现的红点,分明显示正在录音中。
“要录给他听吗?”鄢敏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失望。
“我……”文永娴不安地搓着虎口,却没有理由解释。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人看向鄢敏手边的咖啡杯,她会泼她吗?
就算是泼她,也不为过吧。她曾经对她那样好,她曾经那样为她考虑,想想就连自己也替鄢敏不值。
鄢敏却突然笑了,俯下身,对准录音口说:“冯晋你个怂货软蛋,自己不敢来,找个小女生来。想敲诈我?我死都不会叫你如愿!”
文永娴抢过手机,按灭录音,急急道:“你不要激怒他,他很可怕的。”
鄢敏粲然一笑,“实话而已。”
文永娴怔怔看着鄢敏,看着她慢慢抱起一大捧书,螺丝骨顶起多高,从袖子里坟起来,瘦得那样叫人心疼,却从不愿别人心疼她。
鄢敏从文永娴身边走过,直要走到玻璃门,却又听到身后传来呼唤,她只好又掉头回去。
鄢敏问了又问怎么了,文永娴才支支吾吾说:“鄢敏,我知道我特别不要脸。但是我这杯咖啡,你能不能,能不能先帮我付了呀?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了。”
鄢敏叹一口气,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咖啡钱放在桌面上。
合上钱包,又打开。
她从里面拿出一张卡,一起叠放在钱上,她说:“这卡里有几千块钱,不算多,是我自己唯一的储蓄。”
又叮嘱道:“你别给冯晋,这是给你的。你拿去缴学费或者什么都好,女孩身上要有些钱。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吧。”
红色的一张卡片,轻飘飘搁在白色的桌面上,沾了鄢敏身上的馨香,在她面前,一团粉色的雾。
文永娴看着鄢敏走向门口,看她慢慢阖上玻璃门,那团粉色一点点消失,她的脸也在玻璃中逐渐模糊。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鄢敏。
鄢敏逐渐习惯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浇花,一个人看电视,笑出眼泪,也无需别人递纸巾。
她拒绝别人进入她的世界,也不愿去共情别人的故事,就连段冬阳,她也是懒懒理会。他们还是照常约会,但是段冬阳牵她的手,好像在牵一抹月光。
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每晚她都会跪倒在地板,对着月亮虔诚祈祷,祈祷阿言平安无恙,祈祷他健康活泼。
也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上天,阿言在入院的第三个星期有了好转,夫妻俩也不用日夜待在医院。
那天,妈妈来敲她的房门,“阿敏,下来吃饭了。”
鄢敏简直高兴得像在梦里,坐在餐桌上还是恍恍惚惚。
妈妈给她夹菜,说她:“瘦了。”
是她喜欢的菠萝排骨,排骨烧得甜甜的,一尝便知道是爸爸亲自下厨做的,鄢敏很高兴,一连吃了两碗饭,连爸爸给他盛的汤也全喝完了。
妈妈问她:“这些天我们忙着照顾阿言,疏忽了你,你怪不怪爸爸妈妈?”
爸爸在妈妈旁看着她,显然也在等答案。
鄢敏觉得心酸,好像很多年以前,爸爸的工作忙,把她一个小人儿放在家几天,回来就这么问她,问她怪不怪他。
说不怪似乎违心,但爸爸妈妈,终究是爸爸妈妈。
都说父母的爱是无私的,其实孩子的爱才是无私的。
因为孩子只有一对父母,而父母却可以有很多个孩子。多么不公平。
孩子们骤然被带到世界上,没有任何生存的本领,像小树苗天然地依靠着,信赖着大地供给,除了全心全意地爱父母,还有什么选择呢?
鄢敏道:“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们有正事。”
庄臻说:“那就好。”
鄢鸿飞给鄢敏夹菜,对鄢敏道:“也怪爸爸,从前对你的教育过于放纵,把你教得骄纵无比,没有耐心,这是我的错。”
鄢敏的饭哽在喉咙,她仰头灌了半杯水才顺下去,还是感觉哽得慌,咳了几声,还没有好转。
又不想叫爸爸看出来,只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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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做什么事都毛毛躁躁的,你怎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稳当周到,像别人一样温柔呢?”
鄢鸿飞边责怪,边抽出纸巾擦一擦桌面上溅出来的水。
“谁?”鄢敏问:“你想说像谁一样温柔?”
“什么?”鄢鸿飞皱起眉。
鄢敏定定看着爸爸,“你又想说周扶玉吧?”
庄臻道:“你这孩子,你爸爸就是一个比喻。”
鄢鸿飞脸色一沉,摆摆手,示意庄臻不要参与,直截了当对鄢敏说:“就是人家又怎么样?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的吃苦耐劳,懂事听话,我们也不至于为你这么头疼了。”
鄢敏握着筷子的手颤抖,忍不住还嘴:“人家那么好,你怎么不去认人家当女儿呀,你还回来干什么?”
鄢鸿飞暴怒:“鄢敏,我发现我现在一句都不能说你了,是吗?”
鄢敏的语气软下来,声音打着颤,极力咬着唇不叫自己委屈地哭出来:“反正你看我不顺眼,我说什么都是错。”
鄢鸿飞道:“难道我还冤枉你了?我有哪点冤枉了你,你一一说出来。”
鄢敏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想侧过脸擦泪,又怕鄢鸿飞看见说她矫情,于是就这么直愣愣坐着。
鄢鸿飞叹着气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犟的女儿!”
“反正我什么都不好,什么都不对,别人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鄢敏流着泪大喊。
鄢鸿飞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谁教你在这里大喊大叫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鄢敏陌生地盯着父亲,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你想干什么?”
鄢鸿飞看着面前那种与他如此相似的脸,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他和她说话,就好像跟自己对话一样。
虽然他是真的为了她好,才希望她改改犟脾气。
可是自己呢?
到四十多岁,也还是犟,未曾变过半分,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她?是他没有以身作则,鄢敏才没了榜样,归根结底的源头是他。
想到这,鄢鸿飞的气消了大半,心中有了歉意。
可是两个人已经架在这里。
难道继续责骂下去?连他自己也不忍心。可是骤然熄火,又没了方式,好像自己刚刚在无理取闹似的。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一通恰到好处的门铃声,打断这一切。
鄢鸿飞想也没想就离开餐桌去开门,他原本以为打开门之后,另一件新鲜的事,就会代替父女间的争吵,给他们家带来新的话题。
却没想到门后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更大的矛盾!
由这矛盾引起更大更大的争吵,以至于父女间彻底决裂,形同陌路。
第47章 “你和段冬阳睡过了吗?”
不知道别人的成人世界是怎样,会否也她一样,与成年前是截然两个世界。
一个沐浴阳光,一个无间地狱,沉沉往下坠,没有底,触不到底。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绝望,只有鄢敏,只有她捱。
鄢敏站起身,看清楚门外冒出的头,突然打了一个寒战,“爸爸,他不是我朋友。”
然而鄢鸿飞已经听不了这些。大概是门外男生嘴角袅袅的烟,与胳膊上层层叠叠的纹身,给了他刺激,他只觉得血气上涌,几乎要晕过去。
鄢敏紧紧盯着鄢鸿飞,鄢鸿飞皱着眉,眼里投射过来的厌恶与怀疑,令鄢敏心碎。
鄢敏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而冯晋倚着门框,吊儿郎当道:“叔叔,我可以喊鄢敏去玩吗?她答应今天出去玩的。”
“你闭嘴!”
鄢敏在他下一步动作之前,先一步把冯晋推了出去,她拉着冯晋走到马路上,把他推到树下某个看不到的角落。
“你想干什么?”鄢敏问。
冯晋俯下身,眉边的缺口随着动作抖动,狠毒的眼睛死死盯着鄢敏:“你不是叫我来吗?我这就来了。”
鄢敏顿时发现不对劲,逼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家?”
冯晋笑:“你果然很聪明。”
鄢敏问:“谁告诉你的?周扶玉吗?”
“周扶玉是谁?”
冯晋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笑着挪开目光。“不过我不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需要你把钱交出来。”
“她还真是神通广大。”
鄢敏冷笑着感叹,上下打量冯晋,她在思考他们是怎么取得联系的,大概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冯晋啧一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大力前后摩擦头发,发出不耐烦的长叹:“你怎么老转移话题呢?我让你给钱,是为你好。”
鄢敏斜楞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怎么那么有爱心呢。”
“这么有爱心的我给你一个建议。”冯晋问:“你和段冬阳睡过了吗?”
鄢敏狠狠瞪着他。
“那就好。”
冯晋抚掌哈哈大笑,往鄢敏胸上看了一眼,笑嘻嘻道:“没睡过的还值不少钱。要是睡过,那就——”
鄢敏被恶心得都快吐出来,她紧皱着眉头,眼睛里能飞出刀子,“像你这种人,脑子里除了那点黄色废料,还有别的东西吗?”
冯晋答非所问:“所以呢,你被我们这种人敲诈,肯定很不爽吧?”
“你那天被穿裙子的女生压在身下打,一定也很不爽吧?”
鄢敏抬起头,漠然看着冯晋。
“拿到钱我就爽了。”他恬不知耻道。
闻言鄢敏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有牙没眼。
冯晋茫然地看着她,却见鄢敏笑了一会,直起身体,猛然收起笑容,黑黝黝的眼睛似乎直看到人心里去。
“那天我穿的是裤子。”鄢敏一字一句说:“你根本没有视频,对吗?”
风吹散遮盖太阳的云朵,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蓝色。背着光,她的脸隐在飘渺的风中,看不分明。可是她的话清晰明了,让冯晋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聪明,聪明到一句话就让他跌入陷阱,聪明到一眼看穿他的意图。
漂亮女孩常有,但漂亮又聪明的真是少见。
鄢敏勾起唇角,讥讽道:“你着急的样子,真的很蠢。”
冯晋说:“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蠢货,对吗?”
“不,只有你。”鄢敏道:“又蠢又坏,令人讨厌。”
冯晋说:“反正你打过我,也算是扯平了。”
鄢敏道:“我只恨当时没多打你几拳。”
冯晋说:“你说我暴力,但你自己才是使用暴力的哪一个,不是吗?”
鄢敏简直想发笑,她的暴力和冯晋的暴力,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就好像大象和蚂蚁比重。她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和冯晋谈论暴力是否该使用,并且冯晋还是教育的一方。
鄢敏说:“对付你这种无耻小人,还是直接动拳头直截了当。”
“我同意。”
眉头的缺口跳起来,眼里的狠厉和狷狂呼之欲出,简直是不加掩盖。
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混蛋。
他举起五指,又捏起,作拳头状。声音漫不经心,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
“对付文永娴那种人,也是直接动拳头直截了当。”
鄢敏狠狠咬着后槽牙,才能忍住不往他脸上啐口水。
捏起拳头,她却克制着没有动手,而是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冯晋。
即使她知道,以他的厚脸皮,再恶毒也对他造不成伤害,可是这是鄢敏现在能想出的唯一排解愤怒的方式,否则她就要被内心的愤懑和不平逼疯了。
“你敢再动她一下!你会有报应的。”
她指着冯晋的鼻子,“混蛋王八蛋,你等着,再见到你,我一定打死你,我不叫你后悔我不姓鄢,你等着。”
冯晋看着她的手,阴恻恻的目光一点点由胳膊滑向鄢敏的脸:“她背叛了你,你不恨她吗?”
鄢敏叫道:“我讨厌的是你!你个混蛋人渣,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死了世界就太平了。”
冯晋笑嘻嘻看一眼天,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怒气丛生。
他说:“我离死应该还有段时间,不过,你应该快了。”
冯晋的目光越过鄢敏,落在不远处屋檐下,鄢敏发现不对劲,扭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树木掩映的宅院下站着一个人,隔着大风,满天的枯叶飘摇,只看见鄢鸿飞一半身体掩在冬青丛。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头上落了几片叶子,像已经和这阴冷的环境融为一体。
鄢敏惊恐地想到,他为什么不直接过来呢?为什么要在那里偷看呢?
难道是不相信她,故意躲在暗处看她的反应。
鄢敏猛然间感到一阵悲凉,做父女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可悲,难道爸爸对她就没有一点信任可言了吗?
就算他直截了当地质问她,难道她又会说瞎话骗他吗?
他从小教她诚实,教她正直,教她气节。
其实他也和其他父亲一样忙,小时候她很少见到他,但鄢鸿飞只要回家,就是和她待在一起,叫她宝贝,小公主,弓起背给她爬高。
耶诞节他把小小的她顶在肩上,两侧是高大的圣诞树,密密层层挂满彩灯,漫天红光,霓虹闪烁。
他的手宽大温暖,放在她的腰间,支撑着她,给她奇妙的慰藉。
爸爸模仿马的样子摇晃,逗得她咯咯笑,他指着院子里的君子兰,一个字一个字教她。
“我爱幽兰异众芳,不将颜色媚春阳。西风寒露深林下,任是无人也自香。”
一字一句,她未曾忘,不敢忘。
而今君子兰犹在,他信任的君子呢?
难道当初他夸她,乖女儿,有觉悟,是假的吗?
鄢敏觉得自己长久以来,所信任的,所理想的有一瞬间在崩塌,并且隐隐叫她厌恶。
冯晋的声音传入耳朵,唤回她的神志:“我早告诉你,把钱给我,是对你好。”
“休想。”鄢敏拒绝。
冯晋突然俯下身来,握住她的后脑勺,深吻下去。
鄢敏脑子嗡得一声,一片空白,待要挣扎,冯晋已经放开她,得逞离开。
追上去,又像是意犹未尽似的,可是鄢敏简直不想扭过头,她只觉得五雷轰顶般,心脏被炸得生疼,如果有一条地缝,她会毫不犹豫钻进去。
然而没有,鄢鸿飞的表情比她更震惊,他像石化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鄢敏从他身边走过。
他指着鄢敏:“好好,你是我养的好女儿。”
鄢敏侧着脸,看到院落旁还站着一个人,正是段冬阳,刚刚的一幕想必他也看到了,是不是也误会她了呢?
她现在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哪里管得了他,她只想回房间,蒙上被子,睡一会。
鄢鸿飞气疯了,连有外人在也顾不上了,劈头盖脸就是指责:“那是谁?那是谁?”
“我说他跟我没关系,您信吗?”鄢敏漠然看着爸爸,“根本您就不相信我,我说什么有用吗?”
鄢鸿飞暴怒:“那你倒是做一件让我能相信你的事情来!”
鄢敏语气淡淡,像是疲倦极了:“您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吧,反正我说了您也不会信。”
鄢鸿飞用手指着鄢敏,指尖颤抖,“好,你也注意点,我不想那么早当外公!”
鄢敏直直站着,整个人傻了一般,不敢相信爸爸竟然将她揣测到这种境地,贬损到这种境地!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一下比一下急,一下比一下重。她曾经骄傲这心跳和父亲如此相似,因为她心脏有半边是他给她。
现在她只觉得痛,痛不可支,她扬起头轻轻呼吸着,仿佛喘不过气来。
如果可以,鄢敏情愿剜一半肉出来还给他。
这辈子不要做他的女儿。
她向侧面扭过头,缓缓扭过头,慢慢的,仿佛一辈子那么久。
那道熟悉而年轻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的沉默在空气中拉长,压扁,磨得锐锐的。
恍惚中有谁一刀刀割开鄢敏的肉,一刀刀片开她的难堪,血腥气弥漫。空气里有细碎的灰尘,仿佛是鄢敏的泪,闪着白色的光,缓缓下沉,那样真实,告诉她不是在梦中。
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两个男人,口口声声最爱她的人,为什么漠然看着她痛苦?
竟然无动于衷。
凭什么无动于衷?
第48章 她像一只牲口
耳边呼啸的冷风,是对她前十八年养尊处优的嘲笑。
鄢敏,你也不过庸人一个。
看看你的骄傲,看看你的傲慢,看看你的矜贵,其实可笑。你平生最重视高昂的脖颈,可是这高昂,带来的不过是羞辱和难堪。
弟弟最爱你,可是因你的大意,命悬一线。妈妈最爱你,可是你总是在让她失望。
你最擅长把一切搞砸,难怪你总是泪涟涟。可那点泪又算什么呢?别人也在哭,不过那眼泪在心里,看不见。
你最可恶,最不值得同情,因为你是始作俑者,罪恶的开端。
鄢敏在回忆这段时光时,总是雾蒙蒙,好像处在下午时分,人最倦怠最倦怠的时候。历史的黄点子扑扑乱飞,吸入鼻子里,总带苦涩。
那一点倦意在酒精的稀释下,变得无限大,像沾了水的蝴蝶翅膀,无限*沉重,最后将鄢敏笼罩。
当她抱着酒瓶醉倒,天际泛白,她终于睡着。此后无数个夜晚都是这样渡过。
然而事实证明,那件改变鄢敏人生的大事发生在清晨,一天中最具生机的时刻。
在大部分人将将苏醒的时刻,港城最安静的时刻,鄢敏失眠了,并且永久地失眠了。
一条关于鄢记长女的丑闻,在港城轮播。
当漂亮的女主播用清脆,老辣的语言讲述鄢家秘而不宣的故事时,第一批吃早茶的老人家已经替街坊烫好碗筷。
一张张小碟摆开,缺牙的阿公问一旁打哈欠的孙子,电视里放的是谁,怎么这样坏。
孙子会指着其中一碟炒牛河或者肠粉道:“诺,这个说不定就是用她家的调味品做的。”
鄢记那样有名,几乎贯穿港城人生活。所以那件事的讨论度才会那样高,影响才会那样深吧。
曾经骄傲的,如今避之不及的。
另一个有趣的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后知后觉,看到结尾,才得知自己原来就是那传闻中的女主角。
新闻先讲到港城某地某少女凌晨时分,企图轻生,发现就医后,已脱离危险。
再转播到少女泫然欲泣的脸,杂乱的救护仪器和医生叹息扼腕的表情。
这时候已经够引人入胜了,主持人略激动的旁白恰到好处地响起,把少女遭受校园霸凌,校园暴力的经历一一道来,其中不乏丧尽天良,滥用职权,为富不仁等极具煽动性的词语。
时间地点人物一一俱全,其中细节,让一众看客纷纷动容。
各种新奇的刑具,独特的殴打方式,令人叹为观止,浮想联翩,无不佩服霸凌者的奇思妙想,谴责其心狠手辣。
最令人义愤填膺的是视频结尾的几张照片,显然是用相机拍摄。各种角度,各种场景,各种时间,但都是展示的都是少女遍体鳞伤的身体。
主持人也不再掩饰,直接点名鄢记大小姐鄢敏,标注上“鄢小姐大作”几个红字。
最后附上一段语音,出自鄢敏之口,短短几秒钟的音频,充斥着被哔掉的脏话。
每一个观看视频的人,都清晰听见鄢敏的声音,如恶魔般的诅咒:去死,蠢货,再见到你,一定打死你
用词精妙,用词恶毒,让人不禁对鄢家的家教浮想联翩。
而这段语音的存在,几乎就是证明了之前的一切。视频制作人还偏要把鄢敏的脸p在这些恶毒词语旁边,没有什么比一张昂贵的脸,吐出低劣之语,更惹人注目的了。
人们总是寻寻觅觅上流人物的阴暗面,一旦得到,就深信不疑。
新闻的最后,主持人喊出口号,难道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然而不用他喊,相信看完视频后的大多数人,心里都自动生出这句话,且久久回响。
与此同时,鄢记的口碑大幅下跌,原先以实惠健康著称的鄢记,被仗势欺人的称号取代。
几家鄢记的线下餐厅被疯狂差评,评分跌底。网上的订单纷纷退订。海报被撕毁。摆在超市内的食品被人买来焚烧。
群众们试图找到一切可发泄的出口,尽情报复鄢记,报复鄢敏。
鄢敏看完新闻后又睡了很久,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落地,事实上,当你知道自己躺在谷底时,反而踏实了。
那天是鄢敏往后几十年,睡过最香甜的一觉。
醒来后,还很早,窗外飘来一阵风,把白窗帘飘飘卷起,冬日的阳光洋洋洒洒,照得人舒服极了。
鄢敏下了床,她房间手把上套着毛绒套,一只粉色的猫,摸着软绵绵的,像摸一只真正的猫。
她去扭门把,拉不动,门锁住了。
鄢敏的心一惊,先是觉得有人在恶作剧,独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又去扭去拉门栓,仍是屹然不动。
她拍打房门,大喊:“有人吗?开门!”
“你爸爸说要你别出去惹事。”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大概是专门找来看管她的。
“我爸爸呢?”
“去工作了。”
“妈咪,妈咪!”她仍然大嚷。
外面久久没了声音,等她叫累了,叫停了,才有人幽幽回应,大概是要表明屋外一直有人在看管着她,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也在医院。”
鄢敏拍着房门:“我不要你,我要郑阿姨。郑阿姨呢?”
“她被辞退了。”
“为什么?怎么会?”
外面似乎冷哼一声,隔着房门,听不太真切,但她的态度是鲜明的,鲜明地厌恶,可能她也看了那个新闻了吧。
“这要问你呀。”
“问我?”
“大小姐,只要你好好休息,不闹事,就没有人会被辞退。”
鄢敏沉默了一会,道:“我不闹事,我饿了,给我拿点吃的来,这总可以吧?”
屋外传来脚步的啪嗒声,越来越小,有人走远了,不久后又回来了,门跟着开了一个小缝。
鄢敏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门缝翕动,像小鸟的翅膀在心里扑腾,她看着那缝越开越大,一个餐盘递进来。
鄢敏就扑上去,扒住门缝,死命往里拉,整个人往门缝里挤,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连自己后来想到都觉得离奇。
餐盘被她打翻,米饭呼啦啦铺了一地,一股油腻腻的汤菜味,还是滚烫的,溅了鄢敏一身,这个时候到不觉得疼,大概肾上腺素在作祟。
她只是想出去,一门心思想出去,不要被关在这里,什么都由人处置,一个简易的牢房,关押犯人似的。
她就是有罪,也要三堂会审,签字画押,提交认罪认罚具结书,这才服刑。
“这哪里像个孩子!”
鄢敏听到有人在尖叫,可是不管,那门被她用力一拉,门口老婆子失去重心,一扑扑到她身上,拉着她不让她走。
她拼命挣扎,竟然拖着那婆子硬生生连滚带走,总算到楼梯底下。
这时看到大门,她简直要流泪。从来没观察过那门是黑色的,铁的,沉重的。推开它,到了路上,她不信她还敢这样拽着她,总有巡警,总有邻居。
她高声大喊起来,先叫冤枉,又喊段冬阳,又喊救命,希求段冬阳可以听到,替她报警。
她兀自叫了一会,只听到那老婆子絮絮叨叨诅咒她,除此之外,无人回应,难道中午大家都去上班上学了?还是人人都在装聋作哑?
这时候背上猛然一沉,约有三四个中年妇女,个个穿白衣,戴帽子,七手八脚将她扭住。
她爸真是下了血本了,铁了心要关她,也是好奇他从哪里找来这些忠心耿耿,替他做坏事的人。
鄢敏忘了,她现在是全港众矢之的,就算鄢鸿飞不下重金,自会有人对她喊打喊杀的,不必他号召。
“你们这是犯罪,这是这是犯罪!”
没有人理她,她像一只牲口,一块死肉,被抬上去,被推回去,挣扎中四周变得一清二楚。
红木电视柜。墙上贴的观音像。不倒翁样式的牙签盒,额角缺了一块漆皮,是叫鄢敏给磕的。
事实上,上帝是公平的,这回换了鄢敏。
她一头撞到门框上,一阵火辣辣痛,有液体在皮肤上蠕动,像蛇爬上身体。
她被丢到床上,砰地一声,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她刚梦中醒来,一切倒流,风也一样,光也一样,窗帘依然在那里飘飘,一片缥缈的白色,无望的白色。
可是鄢敏伏在床上,重重喘气。
这时候觉得浑身痛得不像话,大概是身体回过神,她站在镜子前,照照后影,脖颈处一道十来厘米的红肿,不知道谁掐的,直横亘到胸前。
头上倒没有流血,但是头发一整个全乱了,蓬在脑后,脸上的黑眼圈快垂到下巴。
她自己都不记得上次洗脸是什么时候,照镜子更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样出去了,也会被当做疯子抓起来吧。
疯子?
对了,疯子。
她现在不是疯子,又像是什么呢?
就是去报警也没人会收她吧,父母亲管教精神病的女儿似乎是很正当的事。
鄢敏心一惊,好似走出隧道,一整个豁然开朗。
一个精神病女儿做出任何事,也是正当,也是合理。
无关家教,无关家庭背景,无关是否富裕,更无关仗势欺人!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回关在家,让这几个老婆子知道她是精神病。
下回要让全世界知道她是神经病,又会把她关在哪呢?
鄢敏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泪刷地滚下来。
第49章 她鄢敏生来不是给人折辱的
外面的太阳已落下,房间一点点暗下去,灯就在手边,然而鄢敏没有伸手去按。
后来是送饭的阿姨走进来,打开灯,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左边脸红了一道,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指甲刮的。
因有过先例,阿姨开门时十分谨慎,可直到走近,鄢敏都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睛大大的,其实就是个孩子,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鬓边的头发散了,有一缕垂在脸侧,光洁的肌肤可以窥到往日美丽。
这样寒冷的夜,她赤脚蜷在真皮沙发上,只着一件黑色毛衣,领子边缘磨得绒兜兜,起了一圈小毛球,这孩子也不知道换一件。
下颌尖尖,搁在膝盖上,乱蓬蓬的黑发堆在脸两侧,更显得瘦。
也没什么好心疼的,有钱人的孩子,她活一天,抵得过她的孩子活一年。看她的手,白且嫩,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再一想到她那些事迹,一下子又觉得鄢敏面目可憎起来。
想是这么想,阿姨放下饭之后,还是走到窗口合上窗,又打开空调。
当她把遥控器放到床头柜上后,身旁竟然传来细微的动静,她简直不相信,一个校园霸凌者的声音是柔和而低沉的,像轻柔的纱。
她说:“抱歉。”
阿姨问:“抱歉什么?”
女孩的神情淡淡的,带着倦意,但能从她细微的表情中看出,她的话出于真心。
目光扫过阿姨的红肿的左脸:“抱歉。”
阿姨一怔,抬起手摸了摸脸,不知道怎么的,反倒有点内疚,因为鄢敏伤的比她更深。
她说:“没事,你好好养病。”
鄢敏身子一抖,仿佛很受震动似的,阿姨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刺激了她,急忙退了出去,顺便把门锁好。
出来跟别人说:“吓死了,鄢小姐的脾气太怪了,和新闻里的一摸一样的,刚才差点以为她要打我了呢。”
渐渐其他阿姨不与鄢敏说话,她们团结地结成一队,默契地将鄢敏排除在外,她们对待她就好像对待一团雾。
爸爸妈妈有时候也会回来,但从来不上楼。
有一次鄢敏正睡着,一个人待久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醒来。
实际上,她已分不清楚是清醒还是梦境。
影影绰绰听到楼下有动静,她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伏到门边,果然是父母的声音。
她把手放在门把上,一扭,没动。
这段时间阿姨们对她的监视放松了些,也让她在客厅走动,今天竟锁起来了,看来果然有人回来了。
回来了却不来看她,不知道鄢记的事情解决得怎么样,难道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处理她?
鄢敏很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特别留心脚步声。
她害怕随时会有人冲进来,杂乱的手将她擎住,场景变换,白墙白地板,空气中弥漫消毒水,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鄢敏不敢离开门口,甚至不敢闭上眼,她不知道梦醒后,自己会在哪里。
模模糊糊中有人进来了,在她面前蹲下,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把她额角的碎发捋到耳后。
“鄢敏,鄢敏。”他叫她。
“嗯?”她答。
昏暗中,他把她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掖掖被角,擦她脸上的汗。
一阵温润的皂角气,鄢敏握住他的手,好像握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是如此相信他,一见到他就满腹委屈要倾诉。
本来她一个人的时候,是很避免去自怜的,可是在段冬阳面前,她忍不住卸下所有防备,袒露自己的柔软。
因他在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特别的位置,尽管发生了那多事。
而其实她不跟他倾诉,不跟他求救,又能跟谁呢?
世界上还有愿意相信她的人吗?就算相信她,又能出现在她面前,又能救她吗?
其实公主并不必须王子拯救,只是王子恰好在那里而已。
如果白雪公主被苹果噎住之时,有护士在旁,又有白马王子什么事呢?
就像歌里唱的,谁是唯一谁的人呢?
后来鄢敏一直想,如果那天在那恐怖如鬼屋的房子,遇到的不是段冬阳,而是吴冬阳,魏冬阳,西门冬阳也好,她还会为他而悸动吗?
命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人生是旷野,可是可选择的路,就那么一条。
那天鄢敏握着段冬阳的手,苦苦央求:“我不要在这里,这里是地狱,我是被冤枉的。”
“带我走好不好?”
段冬阳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只说:“你要相信你爸爸。”
鄢敏张着嘴,始终说不出话来,像被毒哑了般。片刻后,她收回目光,静静躺回枕头上,别开脸。
“你走吧。”
叛徒,叛徒,都是叛徒!
窗外是阴沉沉的黑,像一群乌鸦盖满天空,密密麻麻在蠕动,在嘶吼。
那天段冬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讲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讲从前发生的趣事。
就是不谈鄢记,避无可避的时候,就说,你要相信鄢叔叔,鄢叔叔是为你好诸如此类话。
鄢敏阖上眼睛,无论段冬阳说什么,始终只有一句话。
“我以后都不想再看见你,你滚。”
再醒来,又是夜。
不知是第二天的夜,还是她根本也没睡多久,鄢敏扶着腿走到窗前,想拉上窗帘。
一扯,清脆的一声,物品落地的声音。
她捡起来一看,是一枚扣子。她记忆力好,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徐文兴的。
阿文是不是来过?
他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呢,能来找她,一定有要紧事。
她也是疏忽,周扶玉是什么样的人,徐文兴还能不清楚吗?
虽然爸爸一直不喜欢徐文兴,但是他好歹也算人证,至少能说明鄢敏那天揭露周扶玉的话,并不算全然的臆想。
立刻又有了希望,鄢敏倒没妄想爸爸能全然相信她,也不觉得找来徐文兴就能解决鄢记的麻烦。
但鄢敏的性格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刻都不放弃,事情要一点点解决,谜团要一丝丝揭开,能洗刷一点冤屈是一点。
鄢敏原本放弃离开,这时候又开始思考该怎么逃跑。
她拿了一些钱,塞进袜子里,柜子里净是些大衣,裙子,她以前那样爱美,净买一些不方便行动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后悔。
最后还是穿着睡裤,一件印着凯蒂猫的睡衣,外面裹一件黑色羽绒服。
用皮筋束起头发,她轻轻拉开窗户,风虚溜溜吹起她的前刘海,她最后往屋内看一眼,其实以后也还有回来的时候,怎么那时候那么恍惚呢,好像有不幸结局的预感似的。
她伸出脚,往空调外机上探。
脚底下就是无尽的黑暗,摔下去,不死也得残,然而她就这么大无畏地踏上去了,年轻的心管不了那么多。
好在外机只是“吱呀”一声,就忠诚地承接住小主人。是可喜可贺的,然而它的叫声,在这深冬晴朗的夜十分刺耳,也十分可疑。
鄢敏看见父母的房间亮着灯,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没离开。
这就麻烦了,也怪她不仔细,想到逃跑就立刻执行,一刻也等不及。
万一被抓回去,一定是更严厉的看管,哪里还会再给她机会。
鄢敏只能仔细再仔细,不要发出声音,一脚踏在楼下窗台上,才下过雨,鄢敏又没有穿鞋,浸了一袜子的水,心跳得突突的,也顾不得那么多。
再往下看,就没有东西可踏了,可是也有个三米左右高。
好在底下是爸爸的菜园,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先对不起他的菜。
鄢敏咬着牙往下跳,即使有土垫着,还是感觉撕心裂肺的疼。
特别是左胳膊,也不知道扎到哪里了,只听到羽绒服撕拉一声,连皮都喇喇破了,白絮絮飞了一脸。或许骨折了,或许脱臼了。
她什么都豁出去,什么都不在乎了。
原来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竟然觉得,流泪又怎么样,流血又怎么样,疼又怎么样,苦又怎么样?
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骄傲,丢不掉,甩不开的骄傲。
她鄢敏生来不是给人折辱的,父母双亲不可以,爱人眷侣更不可以!她死也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坐以待毙。
鄢敏咬着牙,扶着胳膊,往栏杆的缺口处走,稍用力就把栏杆拿下来了。
而就在她一脚踏进邻居家的庭院,闻到自由的香甜,却猛然发现庭院内的屋檐处亮着盏小灯。
而灯下站着一个女孩,显然从她踏下窗户前,就站在哪里。
她刻意不叫喊,是为了欣赏鄢敏的窘态吧?
第50章 真相如狂风
深夜里不好打车,又冷,身上又痛。
鄢敏抱着胳膊沿街走了一阵,眼前是阴沉沉的黑,马路上根本一个人没有,走在街上是一个异类。
她又不敢独自逗留太久,毕竟她现在看上去那样奇怪,没有穿鞋,衣服是烂的,浑身都是泥巴。
她很怀疑就算是找到出租车,究竟有没有司机愿意载她。
不管怎么说,她必须找到车,胳膊已经开始肿起来了,纵然她极力想些其他东西来转移疼痛,可是越来越强烈的痛简直让她难以忽视。
想起来附近有条美食街,就是那天她和段冬阳路过的地方。真不想往那里靠近,可是没办法,鄢敏还是咬着牙往那走。
才走近就看到光亮,鄢敏心里腾得跟着亮起来,忍不住快步走去,脚步虚虚,简直像踩在云雾上,随时有跌倒的风险。
“师傅,去启智街。”鄢敏上了其中一辆车。
司机“诶”了一声,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愣住了。
鄢敏以为他在看她的破羽绒服,侧过身挡住破洞,解释道:“刚刚摔了一跤,看,真够倒霉的,衣服都给摔坏了。”
司机犹犹豫豫转回头,鄢敏才在后视镜发现,那中年男人看的根本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的脸。
鄢敏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听到前排传来声音,“你是鄢敏吧?”
后视镜里的眼睛眯了眯,笑意中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鄢敏不应答,这个时候下车,又怕司机下来纠缠,岂不是更惹人注目。
“是吧?”司机不依不饶。
车已经启动,想下车也来不及了,鄢敏懊恼自己错过了机会。
上了别人的车就如同进了别人家的客厅,你必须承认别人在这一小片空间中拥有绝对的领导的地位。
“师傅,你问这个干嘛?”鄢敏迫不得已回答,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现在是大名人了。”司机笑笑,显然带着讽刺的意味。
“什么大名人。”
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向副驾驶侧过身去,在手套箱里翻找些什么。
鄢敏简直怕他一个不留神撞树上,好在路上没什么人,够宽敞。
那司机终于找到他想要的,把一叠报纸杂志递给鄢敏,“诺,早报晚报都是你,张张那么大个脸,我还能不认识吗?”
鄢敏拿起来一看,也是吓了一跳,还真是。
基本每家报都把她的照片放到最大,比赛似的。
有她的证件照,生活照,五花八门,都是家里相册里的,不知道怎么流传了出去。
其中一张她站在暖春的阳光下,满天的樱花笼罩,她灿然一笑,正好被抓拍。
标准的八颗牙齿,光彩的眼眸,好似流金的黑宝石。
这笑放在哪里都叫人喜爱,唯独放在这新闻旁边。媒体把她叫恶魔,叫夜叉,再美丽的笑,也像在嬉皮笑脸,惹人厌恶。
鄢敏匆匆翻了几页就搁下了,看自己的丑闻是一种折磨,特别是对于鄢敏这种注重面子的人,简直越看越生气。
“现在恐怕全港都认识你的脸了。”
那司机独自安静了会儿,又问:“你们家真的很有钱吗?最近绑架案特多,你知道吗?专绑有钱人子弟,你这儿这么晚出来,有事吗?”
鄢敏抱紧胳膊,看着窗外不回应,她以为司机会问她关于霸凌新闻的真相,而实际上,她的家世背景才是人们关注核心。
下车时,司机朝鄢敏要了比平常多出三四倍的车费,理由是反正鄢敏很有钱。
鄢敏没说什么,顺从地给了。
却让她意识到,顶着这张脸,在深夜的街头,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
她只好戴上帽子,把脸缩进衣服里,匆匆向徐文兴家走去,只希望他可以收留她。
阿文的房间窗户面朝社区,又在一楼,只不过离马路隔着一片绿地,不能直接敲窗户,叫喊又太惹人注目。
但是长久的玩乐经验,让她们形成独特的默契。
鄢敏找他时,只需要找一根长树枝,伸进去,捅一捅窗户,一下是开窗,两下是快开窗,连捅三下代表着一种紧急的情况,意义不亚于八百里加急令件。
她一上来就连捅了三下,害怕徐文兴没听见,又捅三下。
没反应,难道睡熟了?
睡熟了也要起来,阿文懂得连敲三下的意义。鄢敏这样想着,动作逐渐着急起来,因她受伤的左臂越来越痛,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越敲心里越没底,阿文到底在不在家?他到底在干嘛?到底有没有听见她的暗号,为何连邻居家的灯都亮起来,他还没醒过来?如果他不开窗,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该去哪里?
这一路她幻想了千百遍,徐文兴替她洗刷冤屈,却忘了徐文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就像周扶玉说的,并不围绕着她转。
或许她前半生过得太顺利太顺利,予求予取,才会时不时忘记这回事。
鄢敏的心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扑乱撞,可还记得收着手上力气,小心不要捅破了窗户,给徐阿姨添麻烦。
她锲而不舍地敲着,多么希望看到屋内人的反应,可那颗心却在得到回应的那一秒彻底坠入深渊,摔个粉碎。
因为孤注一掷,因为全神贯注,才能发现,那窗帘角落的细微扇动,黑暗深处光影的交错,根本那里就藏着一个人!
敲窗声骤然停止,鄢敏在一瞬间明白一切,立刻就像被抢击中的鸟一般,面色苍白,骤然脱力,只能看着身体重重下坠,失重感让她眩晕。
她伸出手去扶金属围栏,一阵冰冷感从手心传来,很快浑身就寒透了,颤抖起来。
她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她和徐文兴难道不是朋友了吗?就算是他不愿意帮她,为什么不能开窗看看她呢?
若是在以前,她就是硬闯,也要进去质问徐文兴为什么,而现在,她只是把树枝轻轻放在栏杆角,就离开了。
四周很安静,静得连心跳声都一清二楚,她原本因为疼痛起了一脸汗,现在全干在脸颊上,风一吹更冷了。
她往小区外面走,还是怕碰到人,认出她,把脸埋进衣服里,鼻尖一股血腥气。
这时候倒想起,舅舅租了间房子在附近,她以前去过。横竖不能回家,鄢敏只能慢吞吞向那里走。
敲了门,没人应。
在地垫底下拿了钥匙开门,灯黑着,大概舅舅去医院看阿言去了。
鄢敏简直害怕想到这些,没有深想,就进了卧室。
迷迷糊糊不一会儿就盹着了,后来想起来,那时怕是硬生生疼晕过去了。
总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像在梦中。后来想起来,回忆里也带着缥缈,像欧根纱轻轻罩在脸上,痒酥酥的。
其实她真不该睡着,也真不该醒来,一切那么寸,好像老天爷故意要把一切苦,都在那晚上给她一样。
亲情,友情,爱情三失,她从此害怕过冬天。
那天她朦朦胧胧中听到人声,其实听不真切,就好像隔着玻璃听雨声,沙沙的,断断续续传入鄢敏的梦。
“二哥,你这么做是图啥呀?”
“图啥?我看见他焦头烂额,我就高兴,我就见不得他过得好。”
“他毕竟是你姐夫,人家好起来了,你不也跟着享福吗?”
冷哼一声,“享福,冯三,你看看我住的房子,现在还是租的。我在内地多少年?他从来也没想过把我接过来,给我安排工作。亏我姐当牛做马伺候他,当初如果不是我,他能娶到我姐吗?你之前不是也喜欢过我姐吗?难道你不恨他?”
“至少他现在对我挺好的。”
外面传来骂声,声音又浅了,又有酒杯碰撞的声音,夹杂喝喝喝的叫声。
鄢敏眉头无意识皱起,其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分辨不出对话的含义。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看看外面究竟是谁,却没想到外面虽然吵得热火朝天,她才碰到门把手,门外就传来警惕的声音。
“谁?二哥,你家还有人?”
“这么会?”
“卧室里是谁?”
门被骤然拉开的瞬间,屋里屋外的人都很震惊,空气中有半秒钟的安静。
鄢敏看着舅舅,又看看眼前那张和冯晋七八分相似的老脸,真相如狂风在耳边疾驰而过,撞得她一个踉跄。
“舅舅?”真希望眼前的人不要答应她。
“鄢敏,你怎么在这?”
庄杰仿佛很怕看她的眼睛似的,别扭地移开眼睛,“看你,鞋也不穿,衣服这是怎么了?不冷吗?”
鄢敏竭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咬紧苍白的唇,面色如常:“哦,我跟我爸吵架了,我就跑出来了,没地方睡,刚刚在这睡了一觉。”
庄杰进屋找了件大衣出来,给鄢敏披上,“我们在这里喝酒,吵到你了吧?”
嘴里是关心的话语,可是眼睛很留意,往鄢敏脸上看了又看。
鄢敏说:“刚刚困的很,睡的沉。你们吃喝吧,不碍事。”
“你继续睡,我们换个地方吃,不打扰你了。”
庄杰朝鄢敏摆摆手,神情如往日和蔼。
想来他对鄢敏这个侄女,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是他亲姐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流着他的血,只不过这块肉有仇人的影子罢了。
鄢敏见他们说要走,可是却没有离开的动作,只能先进屋。
她一再往舅舅脸上看,确定他没有怀疑自己,才慢慢转过身,往屋里走。
可谁知,就在她刚踏进房门,身后猛然传来暴动,她原本就十分警惕,立刻就转还回头。
却见庄杰手里攥着条毛巾,向她冲来!
想来那毛巾是刚刚拿大衣时,一起拿的,他从那时候就想解决掉她了,她竟然毫无察觉。
鄢敏逃命似的,往屋里跑,可是哪及庄杰熟练,那叫喊声还没出口就被稀释进毛巾的化纤内,变成一声声呜咽。
鄢敏几乎在一瞬间明白过来,那毛巾藏着有毒的化学物品!
那气味冲地她眼皮越来越沉。
她像一只虚弱的蚕在茧内挣扎,她在哭喊,在求救,舅舅,舅舅,我是你的亲侄女,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庄杰显然在鄢敏的眼睛从看出了这一点,他伸手抹过鄢敏的脸,阖上鄢敏的眼。
鄢敏啊,姑舅亲,是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别怪舅舅,舅舅也心疼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