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么瘫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
他眼睁睁看着。
大孙子泽景,跟只小猴儿似的。
已经哧溜哧溜爬上到,院里的那棵老枣树边。
树枝正随着他的动作,危险地晃动着。
二孙子泽铭,不知从哪儿摸来一根细长的竹竿。
他正兴致勃勃地趴在地上。
去捅,屋檐下的马蜂窝。
幸好,那只是个空巢。
虽然早被他儿子,李承云提前处理干净了。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三孙子泽启和四孙子泽霖。
那两个小家伙,则在刚下过雨不久的泥地里爬着,尽情打滚。
此刻,已然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两个活灵活现的小泥猴。
整个院子里,鸡飞狗跳。
孩子们的呼喝声,兴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间或夹杂着他,李卫国,一声声虚弱无力的“哎哟喂”。
他身上那件,原本出门前还特意换上的,挺括的灰布中山装。
此刻早已不复原样。
上面沾了些许不明来历的尘土。
衣角处还添了几点可疑的油亮污渍。
额前本就不多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濡湿,狼狈不堪地贴在脑门上。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
甚至,还带着那么几分难以言喻的呆滞。
他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
望着满院子疯跑打闹,上蹿下跳,尖叫连连的四个孙辈。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每一个,都像是上了超级发条,永不知疲倦的陀螺。
他们一刻不停地旋转,碰撞,制造着一波又一波的混乱。
李卫国深深地,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仿佛连胸腔里积郁的浊气都排空了些许。
然而,心头那股子憋闷与深不见底的绝望,却丝毫未减。
他来这儿,美其名曰“帮忙”带孙子。
细数起来,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当初,他那个向来精明得跟猴儿似的。
心眼儿比蜂窝煤还多的亲儿子李承云。
究竟是如何巧舌如簧地,把他给忽悠过来的来着?
李卫国努力地,甚至有些痛苦地。
在混乱的思绪中搜寻着当时的记忆碎片。
他记得,李承云当时可是一脸的孝顺与孺慕。
那语气,恳切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爸,谨言这胎反应大,您是知道的。”
“她身子骨本就弱,现在更是金贵得不行,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您老经验丰富,带过我和泽景他们,过来搭把手,帮衬一下。”
“家里人多也热闹些,能给妈和外公外婆她们分担一些不是?”
“再说了,您也能多看看泽景他们这几个小家伙,孩子们可都想您了呢!”
是了,就是这么说的。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包装着浓浓的孝心。
都透着对他的无比倚重。
李卫国当时听了,心里确实还挺熨帖,挺受用的。
他觉得自己这个当爷爷的,在儿子儿媳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就应该义不容辞,挺身而出,顶上去,发挥余热。
可这一个多月真刀真枪地干下来。
他算是彻底品出这其中的滋味了。
苦不堪言啊。
李卫国疲惫不堪地抬起一只手。
重重地揉了揉突突直跳,发胀欲裂的太阳穴。
什么叫搭把手?
这分明是被自家那个一肚子弯弯绕,蔫儿坏的儿子。
给结结实实地诓来当长工了。
还是那种不领工钱,只管一日三餐的苦力长工。
他越想,心里越是觉得窝火。
想他李卫国,以前在单位好歹也是个受人尊敬的小领导。
每天下班回家,往沙发上一靠。
热茶,报纸自然会有人恭恭敬敬地递到手上。
那日子,过得是何等的清闲又体面。
现在呢?
他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自嘲。
每天天还没亮透。
他就会被此起彼伏,花样百出的孩子哭闹声准时吵醒。
然后,便是一整天无休止的,堪称惨烈的战斗。
喂这个吃饭,得追着满院子跑。
给那个换尿布,得忍着刺鼻的气味。
刚陪这个玩积木没两分钟。
又得眼疾手快地拉开,那边已经为争抢玩具打起来的两个。
他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操的心,简直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
两鬓,似乎都增添了新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爷爷,吃!”
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含糊不清,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卫国循声望去。
只见大孙子泽景,不知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刨出来一块黑乎乎的泥巴。
那泥巴还带着湿气,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
泽景高高举着那块“宝贝”。
小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的笑容。
兴高采烈地就往李卫国嘴边递。
那眼神里,满是“分享人间至味”的纯粹与期待。
李卫国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
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直接厥过去。
这小祖宗,是什么都敢往自己嘴里塞,也敢往别人嘴里送啊。
前两天,是路边捡的,亮晶晶的石子儿。
昨天,是花坛里揪的,绿油油的草叶子。
今天,好家伙,直接就升级成新鲜出炉的泥巴了。
他赶紧伸出手,一把夺过那块极其危险的泥块。
动作之迅捷,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遍,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
李卫国努力地,在快要崩溃的边缘,挤出一个尽可能和蔼的笑容。
声音也放得尽量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位小爷。
“乖泽景,这个脏,不能吃的。”
“爷爷给你拿饼干好不好?甜甜的,香香的饼干。”
泽景那双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水汽。
小嘴一瘪,委屈得不行。
眼看着,一扬惊天动地的嚎啕大哭就要爆发。
旁边,正试图把弟弟周泽霖当成小马骑的二孙女泽铭见状。
立刻麻利地从周泽霖身上滑了下来。
她丢下那个差点被压扁,正一脸懵懂的弟弟。
噔噔噔地跑过来,小手往腰上一叉,摆出“打抱不平”的架势。
奶声奶气,却又气势汹汹地替哥哥“主持公道”
“爷爷坏!”
“哥哥要吃!就要吃!”
另一个角落里,一直抱着周家外婆王秀兰大腿的三孙子泽启。
此刻也颤巍巍地伸出他那肉乎乎的小手指着李卫国。
口齿不清地加入了控诉大军。
“坏……爷……坏……”
最小的周泽霖,被姐姐无情抛弃后,一屁股墩儿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他茫然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看了看正义愤填膺的哥哥姐姐们。
然后,也十分应景地,非常识时务地,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哇——”
一时间,小小的院子里,哭声,叫嚷声,指责声此起彼伏。
那音量,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脑袋都大了三圈。
周外公和外婆,连同李承云的母亲周佩兰。
这三位老人赶紧一人抱起一个孩子。
手忙脚乱地哄着,额头上也见了汗。
李卫国无力地扶着额头。
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脑仁儿也一阵阵地发疼,像是要裂开一般。
他这把老胳膊老腿,今天怕是真的要散架了。
“我当初,究竟是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呢?”
李卫国在心里无声地哀嚎,悔不当初。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他儿子李承云那句“家里人多热闹”。
潜台词分明就是。
“爸,家里人手严重不足,您老赶紧过来凑个数。”
“填补一下我们这边的劳动力空缺吧!”
这算盘,打得真是震天响。
尤其是儿媳妇谨言又怀上了。
李卫国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头疼。
这往后的日子,怕是更沒有半點清淨可言了。
周家老两口年纪毕竟大了,精力实在有限。
周佩兰的身体底子,说实话,也并不算特别硬朗。
这三个老人加起来,光是对付眼前这四个。
活蹦乱跳的“混世魔王”,就已经够呛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更别提,还要分出宝贵的精力。
去细心照顾一个身怀六甲,金贵无比的孕妇。
他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下。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那两坨浓重的青黑。
怕是已经堪比国宝大熊猫了。
说不定,比当初谨言娘家那两个哥哥。
孙云策和孙云睿之前被打时的“熊猫眼”,还要严重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