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布裤子上的补丁。
心里那杆秤却拨得噼啪作响。
一笔清晰无比的账在脑海里翻腾。
当初那个钢铁厂保卫科的金贵名额。
她可是竖着耳朵听得真真切切。
人家开口就要一千八百块锃亮的现大洋。
少一分都不行。
如今轮到自家柱子和瑶儿。
一个人头竟只要一千二百块。
这哪里仅仅是少了六百块钱的事?
更要紧的是。
谨言那丫头还松了口。
允许他们分期。
从往后每个月那旱涝保收的工资里头慢慢扣。
这哪里是人情?
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才修来的泼天富贵!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孙谨言那丫头。
瞧着年纪不大。
心思却深沉得很。
一颗心从小就偏在老婆婆身上。
对她们大房的人。
素来是淡淡的。
算不上热络。
这次能松这么大的口。
必然是看在老婆婆那张老脸。
也怕是那丫头略施了些什么手段。
让人不得不从。
算计。
赵桂枝的指甲狠狠掐进粗糙的掌心。
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越来越清晰。
往后。
定要将老婆婆当成家里的活菩萨一般精心供着。
细心哄着。
绝不敢有半分差池和怠慢。
只要老婆婆身子骨硬朗。
能活得长长久久。
就像一尊定海神针镇在家里。
谨言那丫头。
总会念着这份隔代亲的香火情。
时不时地从指头缝里漏下些好处。
多照拂自家孩子几分。
再说了。
以她对孙谨言那丫头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脾性。
以及那偶尔一瞥时眼中深不见底的幽光的粗浅了解。
这绝对是个眼光高到天上。
心思深沉如海。
手段又厉害得紧的狠角色。
若是让那丫头知道自己对老婆婆有半分不敬。
那丫头的手段。
赵桂枝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再也不敢往下想了。
这份从天而降的恩情。
必须像烙铁烙在心口上一般。
牢牢记着。
只有知恩图报。
这条路才能走得长远。
才能稳稳当当。
土坯房里。
那盏有些年头的煤油灯捻子被拨得很亮。
昏黄的灯光在泥墙上投下摇曳的人影。
灯下。
李柱和李瑶兄妹俩穿着簇新的工装。
带着工厂特有浆洗的味道。
兴奋得脸庞红扑扑的。
像是熟透的苹果。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
争先恐后地诉说着城里的见闻。
声音都带着一丝飘忽的激动。
坐在炕头的李赵氏。
那双因年岁而略显浑浊的老眼里。
此刻却像是被投进了两颗星子。
闪烁着前所未有的熠熠光彩。
水光一点点氤氲上来。
模糊了眼前孙子孙女叽叽喳喳的嘴脸。
也模糊了跳动的灯火。
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
每一条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气给熨帖得舒展开来。
笑意像水波一样。
从微微湿润的眼底一直荡漾到嘴角。
是许久未见的。
发自肺腑最深处的欣慰。
她心里头。
跟磨得锃亮的铜镜似的。
敞亮着呢。
谨言那孩子。
打小就跟她这个外婆亲近得像是亲娘俩。
旁人或许不知。
以为那丫头只是性子冷淡些。
她却清楚得很。
上次那丫头从城里突然跑回乡下。
嘴上轻描淡写地说是散心。
她当时就隐隐觉得。
事情怕不是那么简单。
那双过于平静的凤眼里藏着事儿呢。
如今看来。
那孩子心里头。
早就装着一盘旁人轻易看不透的大棋呢。
虽然自己这辈子生的几个孩子。
就活下来这么两个。
也没多大出息。
可孙辈们却一个比一个争气。
还懂得相互拉拔。
彼此帮衬。
她这老婆子。
也算是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了。
她比谁都清楚。
谨言那丫头。
对自己这个大儿子李建民一家。
向来是面子情。
淡淡的。
不冷也不热。
从未有过这般实打实的好处。
这次肯下这么大的力气。
费这么大的周章。
拿出这样天大的好处。
全是看在她这张老婆子的老脸份上。
那孩子每次从城里回来看她。
也多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陪着她说说话。
给她剥几颗炒熟的花生。
或者不轻不重地捶捶背。
对屋里其他的人。
多半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孙谨言的舅舅李建民,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
得了外甥女的准信。
他一回到村子,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便一头扎进自家那几间土坯房里。
那真是翻箱倒柜。
恨不得把箱子底都给刮下一层来。
不仅掏空了,自家这些年,牙缝里省下的所有积蓄。
他还揣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老脸。
跑遍了村里沾亲带故的几户人家。
好话说尽,唾沫星子都说干了。
这才东拼西凑又借来了几百块钱。
下午,李建民将心满意足的李柱和李瑶送去了城里。
赵桂枝端着饭碗进来时。
脸上的笑容比往日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殷勤。
往日里,儿媳虽不曾短了,她的吃喝。
却也只是应付差事。
今日这碗米粥。
却熬得又软又糯,入口即化。
那碟小咸菜。
也切得细细碎碎,清淡爽口。
显然是特意顾及了她这老婆子不济的牙口。
李赵氏捧着那碗散发着米香的温热米粥。
小心地吹了吹。
喝下一小口。
一股暖流便从胃里一直舒坦到心尖尖上。
熨帖极了。
她眯了眯眼。
心中更是笃定。
看来,谨言那丫头。
是真真切切地将她这个外婆放在了心尖尖上疼着呢。
她得好好活着。
把这把老骨头养得硬硬朗朗的。
活得长长久久。
她还得亲眼看着谨言那丫头。
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生下那四个龙凤胎的金疙瘩般的重孙呢。
乖乖。
那可是四个啊。
这天大的福气。
旁的人家几辈子都求不来,想都不敢想。
李艳芬那边也没含糊。
她当即就从自己的私房钱里。
先拿出了五百块。
孙云策和孙云睿兄弟俩。
也各自凑了二百块。
于是,当天下午。
在孙谨言那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院堂屋里。
八仙桌上。
就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千块现金。
有崭新的大团结。
也有带着明显折痕和油渍的零票。
一沓沓的钞票。
散发着各家各户不同的汗水与尘土气息。
更带着一份无法言说的沉甸甸的份量。
孙谨言穿着一件素雅的细棉布褂子。
腹部微微隆起。
她神色平静地坐在桌边。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
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哦豁。”
孙谨言纤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看着那堆钞票。
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
如水墨画般精致的脸上掠过一丝了然。
她心里暗道,看来这大舅一家。
比我想象中倒是要有些底子,也能豁得出去。
这倒也好。
省了我不少功夫。
两千块现金稳稳到手。
孙谨言心中迅速盘算着。
如此一来。
那张借条上的数额。
就只剩下区区四百块了。
她甚至能清晰预见到。
依照李柱和李瑶进厂后每月雷打不动的工资水平。
估摸着有个两三年光景。
这笔账就能彻底了清。
到时候。
她肚子里这四个小家伙也该能送托儿所了。
李瑶也能腾出手来。
舅舅这一家子。
人还算机灵。
拎得清轻重。
懂得感恩图报。
日后当是一股不错的助力。
孙谨言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钱款拢好。
仔细清点了一遍。
然后妥帖地收进一个随身带着的布包里。
她又让一旁的孙云睿重新取来了纸笔。
孙谨言亲自执笔。
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粗陋的铅笔。
却写出一手清隽有力的小楷。
将原先那张两千四百块的借条当众撕毁。
又重新写了一张只欠四百块的欠条。
孙谨言将写好的欠条,递给李柱和李瑶。
看着他们神色无比郑重地,一笔一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又颤抖着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行了。”
孙谨言将那张新的借条,仔细吹了吹墨迹。
然后小心折好,也放进了布包里。
这才抬眼看向一脸,感激涕零的李建民。
语气平静地说道“舅舅,钱我已经收到了,数目无误。”
她顿了顿,继续道。
“剩下的事情,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赶紧去帮表哥和表妹把住处安顿妥当,也让他们尽快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
“毕竟,明天他们可就要正式去厂里报到上班了,这可是天大的正事,可不能有半点耽误。”
李建民连声应着,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他心里的石头也总算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