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少年的名字里没有雨水,是在程春湘和江才封的婚宴上。
程春湘和江才封动作很快,从医院回来后,没几天就扯了证。
一夜之间,江才封从隔壁的酒鬼变成了温瑾法律上的父亲,而少年的身份,也紧跟着发生了变化。
江yǔchí。
江予迟。
翻开他空白的课本,入目即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看见那几个字,温瑾心里居然没预想地那般抗拒,只是忽然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原来,不是冷雨落池。
而是予取予求,意恐迟迟。
纵使并不抗拒,对着江予迟,温瑾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哥哥”两个字。
她想不通,怎么暑期伊始,他还是程春湘口中不积阴德的短命鬼,等到暑期即将结束、七中快要开学时,他就成了她口中仿佛从来就很亲热的予迟,以及每一次当着温瑾都不厌其烦重复的,你哥哥。
——你哥哥。
每次听见这三个字,温瑾都会起一满身的鸡皮疙瘩,像是听见了什么灵异故事。
江予迟看着却突然没了所谓。
反正,有没有母女俩在他都一样,从不说话,更鲜少着家。
以往,温瑾还能在鱼骨街看见他几回,可程春湘一进了家门,他就好像和这个家彻底没了关系一样,课也不上四处跑。
他似乎在拼了命地找法子赚钱。
有一次,温瑾在桥洞里遇见他替辉哥守摊。
桥洞那地方闷热无比,他蹲靠在墙边满头是汗,有人来,要买一个二手的翻盖机,他立刻就摆了一溜儿的机子出来,一个一个递给人家去看,仿佛生怕耽误人家的时间似的,汗都没擦一下,而过路人听见他那把嗓子,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被吓走,温瑾经过、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他脸上的窘色还没消散,面上闪过了一瞬的怔然。
还有一次,她经过家黑网吧,看见他就在里头,给人收拾泡面上机子,四周围门庭若市,而他身处其中,仍只拖行着一截影子,形单影只。
在鱼骨街时,温瑾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闲话的人看见她打眼前经过,非但不收敛,反倒拉长了咿咿呀呀的调子。
“酒鬼家儿子怎么不读书啦?那孩子虽然手不干净,脑子还挺灵光的,刚进校的时候考第一名咧。”
“读什么书嘛?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爹找了个女人,那女人又带了个小的,现在除了喝酒,一门心思都在那母女身上,别说给学费,饭都不一定有他一口。”
“哎呀!所以我才讲嘛,这就叫世事难料!以前他爸就让他上个中专,好早点念完了出去打工,他死活不肯,被打得皮开肉绽都要去七中读普高——哪里能想得到今天唷?”
温瑾经过,刻意放慢了步子,听着她们声调变换的议论,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像是小小年纪就继承了程春湘的刻薄心狠,一点儿都没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只是一到家,一身骨头松散下来,她数不清第多少次翻开江予迟放在家里的课本,那课本空荡荡的,第一页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字:迟。
所谓迟,其实不是不来,而是阴差阳错,恰就来晚了那么一步。
但人生匆匆,不过几次落脚,几步回眸,许多时候来晚了一步,发生在某一个人身上的故事,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参与了。
彼时年少,温瑾的天真货真价实,明白“事不宜迟”四个字真正的分量,明白生命里的遗憾总如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皆是后话了。
-
九月,鱼骨街的银杏叶飘零下来,摇摇洒洒,给沥青马路点缀上了几抹金色,秋意正浓。
温瑾连着好几次从那家黑网吧经过时,一直都没看见江予迟。
又过了俩月,江予迟才终于出现在学校,赚钱的方式换了一种,不再一次一次给人上机子,而是替辉哥中转,拿着从香港走私来的水货在学校里暗中倒卖。
当然,主要流通地不是他所在的七中高中部,而是另一所学校,离七中不远的市一中。
市一中有个砸钱就能进的班,班级人不多,平日里总是成堆出现。
是在那时候,温瑾才第一次那么切实地体会到,分明还都是学生,分明也都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周遭的世界却天差地别。
那伙人和江予迟似乎关系不错。
有好几次,温瑾独自一人回家,路过两所学校之间共通的窄巷,总能看见江予迟和他们走在一起。
每每这时,温瑾都会尽量目不斜视从一伙人身边经过,步子迈得飞快。
但有一次,温瑾停了下来。
那一次江予迟不在,那伙人在小巷里成排走过,温瑾听见他们提起江予迟,用的是她从来不曾预料的三个字,沙皮狗。
“你听过他声音吗?”
“当然听过,说话时跟只沙皮狗似的,瘆得慌。”
“你别抬举他了,他要是吠起来,估计比沙皮狗还更难听。”
-
再一次闻到铺天盖地的酒气,是鱼骨街下发拆迁办的公告,告知众人接政府通知,片区出了新政策,拆迁日期要往后延了。
在这之前,江才封婚后有小半年没再碰过酒,程春湘也不再日夜流连于牌馆,而是突然捣鼓起了服装生意,表现得像两个再正常不过的、想把日子过好的成年人。
可一纸公告,到底还是让一切轰然坍塌。
站在廊上,听见屋子里传来砸酒瓶的声音,温瑾回屋打通了程春湘的电话。
“江才封喝多了,正在发酒疯。”
“喝呗,喝死了还不用和我抢房子。”
“江予迟又有大半个月没回家了。”
“没死不就行了?还真拿人家当你哥了?他爹都不管,你指望我管?”
温瑾沉默了好一阵。
“老师让我买一件七中的校服,说不能再穿以前学校的旧校服了。”
“好端端的衣服,凭什么不让穿?你学校不就是变着法子想从我口袋掏钱吗?想都别想!”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电话里传来另一人胡牌的欣喜笑声:“杠上开花自摸!给钱啦!”
程春湘恶狠狠骂了句脏话:“真他娘的晦气!”
“以后我打牌时别给我打电话!”
说着,程春湘再不和温瑾废话,干脆利落撂了电话。
电话挂断刹那,门外正好传来一声无比刺耳的叫骂声。
温瑾还没从那句晦气中回过神来,酒鬼便摔了桌子,骂程春湘在和外头带她做服装生意的男人乱搞。
“还衣服生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在外头做的是皮肉生意!”
砰一声,又有一个酒瓶炸开了花,温瑾忍无可忍,用力拉开门,紧接着就开始朝外跑。
跑着、跑着,她将整条鱼骨街都甩在了身后。
-
烈日的曝晒下,电子城缺了个角的招牌反射着白亮的光,格外刺眼。
温瑾站在大马路上,昂起头朝那招牌望了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朝里走了进去。
辉哥那间小店招牌平平无奇,就叫手机专卖店,温瑾没忘记它的具体位置。
路上,有几个黄头发的初中小混混与温瑾相向而行,和她擦肩而过之际,打量般吹了声口哨,面上满是轻佻。
刹那间,温瑾心里涌进了一股极其强烈的后悔,她陡然站定,搞不明白自己跑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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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
可刚想折返,一个吃惊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
“哟!那个大摇大摆来我们这儿花假的一百块的!”
闻歌声音尖细,许多人都朝温瑾看了过来。
在她身旁,忙着打电话的男人也抬起了头,笑着调侃:“又坑我们迟来了?”。
展柜一侧的角落里,江予迟正捣弄一个广告灯箱,那灯箱上依稀写着纹身纹眉几个字样。
听见辉哥的话,他回头短暂瞥了眼温瑾,眼神里没有昔日的凶恶,却比以往还更加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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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城的女人叫闻歌,温瑾已经知道了。
至于男人,温瑾不知道他的全名,反正这儿所有人都管他叫辉哥。
“你刚刚说,要来我这儿打工赚钱?”
辉哥垂眸看着温瑾,觉得挺新鲜。
温瑾点了点头,这理由其实是她现编的,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但需要钱是真的,她再也受不了在偌大的学校里穿着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旧校服,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多看一眼的日子。
说话间,几丝浓烈的消毒酒精味漫进鼻息,其间混杂着烟味、一股奇特的烧焦味,以及几丝若有若无的廉价栀子味香水。
温瑾余光看向江予迟,只见他身前的展柜内,各式手机五花八门。
“免了吧。”辉哥拒了温瑾,“我这儿不缺人,更别说还是个未成年。”
“难不成他成年了?”
江予迟这才抬头,眼神在温瑾身上定了一秒,紧接着就越过温瑾肩头,落在了几个笑嘻嘻的黄毛小混混身上。
“总之人比你大。”辉哥敷衍。
“那也大不了几岁。”温瑾偷偷翻过家里的户口本,上面江予迟的出生日期写得明明白白,她十四岁,江予迟十六岁,说到底只不比她大两岁而已。
不过温瑾没想到的是,江予迟的出生日期竟然也是七月二十三。
也就是说,在旧厂房剑拔弩张的那一天,竟然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生日。
突然,温瑾想起了那个一元零七角的临期面包,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快速撩起眼皮,又朝江予迟偷看了一眼。
江予迟身旁的台面上还有一个鱼缸,鱼缸里面没有金鱼,缸底铺了一层堆积的烟灰。
电子城人来人往,大功率的顶灯映照其上,使得玻璃缸凸起的表面变成了一个鱼眼镜头,将江予迟从来瘦削的脸拉宽了些许,一眼望去,竟有些笑模样。
温瑾从没见江予迟笑过,不自觉,就携着好奇多看了一会儿。
而同时,她也看见了江予迟肩膀上那道被拉长的伤口,从宽大领口中露出一截,十分明显地横亘在外。
这么久了,那道被酒瓶砸出的伤口居然还在,纵使掉了痂,依然透出了一小道颜色稍浅的新肉。
温瑾微微一怔,辉哥突然再次开了口:“你这小屁孩这么缺钱?你爸妈不给你钱?”
她才不是什么小屁孩。
因为和程春湘堵着气,温瑾说话颇有些不管不顾:“不想花他们的钱。”
她话音刚落,江予迟动作顿了一下,辉哥则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是笑完,一霎又变得正经许多:“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年纪,要想靠自己赚钱,得在外头吃多少苦?”
温瑾不吭声,辉哥继续:“你和江予迟可不一样,他能干的活儿你干不了,而且,在我这儿干活对你以后也没好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总归是想到外面去的。”
他话音刚落,温瑾立刻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她能听懂什么意思,只是她想不明白,难道江予迟不想出去,要在破破烂烂的鱼骨街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