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穿堂风钻入领口，温度与外头两相迥异。
温瑾再次经过桥洞，路过回收手机的小摊时，小摊旁已经围了好几个人，问摊主能不能修手机。
听见摊主说自己什么都能修，温瑾忽然就有些迈不开脚，侧身停在了小摊前。
摊主顶着个寸头，胡子拉碴的，一看就不好惹。
瞥见眼前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摊主明显嫌她挡了自己的视线，又见她约莫只十三四岁，不耐烦道：“中学生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他语气一点儿不客气，温瑾却毫不在意，倾身朝小摊走近了一步，认真问：“收音机能修吗？”
“……”
据摊主说，与其花功夫找人修，不如重新买一个——这都2007年了，诺基亚都快倒闭了，还有几个人用收音机？
要是舍不得花钱，那就去电子城淘个二手的，赶上运气好，要多便宜有多便宜。
他语速很快，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温瑾站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问他电子城在哪。
摊主飞快报了个地址，紧接着就不再搭理温瑾。
温瑾点点头，认真记下了他说的地址。
-
翌日，怀揣着程春湘的户口簿，去往医院找她的路上，温瑾特意写了个小纸条给自己，上边儿是电子城的位置。
出发不多时，温瑾路过窄巷边一栋居民楼，见一楼大门敞着，有个小女孩搬了把凳子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86版的西游记。
出长安、过浮屠、抵灵山，西行十万八千里……
温瑾步伐慢了下来。
忽然，一个女人出现，一手把小女孩扯远了些，不许她离屏幕离太近，另一手则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切好的苹果，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见此情景，温瑾竟忽的有些仓皇，迅速移开视线，快步走出了窄巷。
-
医院大门口人流密集，温瑾被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费了番功夫，才看见了等在大门口的程春湘。
程春湘打着哈欠，见到温瑾后，第一时间取回自己的黑皮夹，拉开拉链仔仔细细翻看了起来。
趁程春湘检查皮夹的功夫，温瑾踏上几层台阶找了个阴凉位置，回头之际，瞥见她从皮夹里掏出了户口簿。
见状，温瑾喉咙哽了哽，刚想说话，程春湘已经撕拉一声拉上了拉链：“你先走吧，我下周回家。”说着就转身朝楼里走。
走了几步，回过头瞧见温瑾还在，疑惑耸了耸肩：“你杵这儿不回家干什么？”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却一下子问住了温瑾。
温瑾没立刻应声，手心用力攥了攥：“你让我拿户口干什么？”
“不关你事。”
程春湘说着，没继续搭理温瑾，想说的话都写在了脸上，小小年纪，心思可真重。
快进门时，她一转头，见温瑾竟还不走，不禁心头火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没钱吃饭了。”
这几天程春湘都忘了给饭钱，要不是旧钱包失而复得，温瑾在家都只有挨饿的份。
因而方才、在程春湘扭头而去的那一秒，温瑾忽然就做了个决定，钱包失而复得这回事，她不打算告诉她了。
程春湘明显把温瑾吃饭这茬给忘了，瞧见她伸手，拧着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团皱巴巴的零钱：“省着点儿花。”
温瑾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钱，一天的伙食费都不够，刚刚能买几个临期面包而已。
看清楚了，她手心一紧，用力把钱推了回去，紧接着，再不朝程春湘多看一眼，转头就开始往医院大门方向走。
瞧见她这副使小性子的模样，程春湘火更大了：“又发哪门子的脾气？你看看你！成天阴沉沉的，哪有小孩子像你这样的？”
江雨池就像我这样！
温瑾步子越迈越大，因脑子里突如其来冒出来的这一想法而吃了一惊。
而她身后，程春湘的步伐声快速逼近，竟忽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等等！我多给你点儿就是！”
听见这话，温瑾再一次愣住了，甚至比方才受到忽视时，还要吃惊许多。
而程春湘没开玩笑，居然掏出了一张红票子，认认真真展平后，俯下身去，轻轻塞到了温瑾的衣兜里。
手一伸进口袋，温瑾食指就没来由颤了颤，紧接着，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沿着指尖淌入脑海，带了一股轻微的晕眩……
回程路上，温瑾额上淌着汗，身体颇有些头重脚尖。
每走出几步，她都要摸一摸自己的口袋，仿佛只有一次次触到兜里那张钱，才敢相信，程春湘方才的举动是真实发生的。
直到站在电子城门口，温瑾心里那股晕眩感才终于得以平息。
环望一圈后，温瑾朝里走了进去。
-
明晃晃的白炽灯高悬于顶，店与店肩碰肩挤在了一起。
桥洞摊主口中的电子城，原来就是个乌泱泱的小店集市。
大厅里，每一家小店的布局都很简陋，无一例外都只由几个半腰高的塑料展柜围拢而成。
塑料展柜里的东西则要多杂有多杂：手机、内存卡、U盘、摄像头……五花八门。
彼时正是上午十点，分明不算早，偌大的地方却人影寥寥，找了一圈，温瑾没找着卖收音机的地方，刚一回头，与一个满面胡茬的寸头男人对上了视线。
看见他，温瑾吃了一惊。
而男人同样很惊讶，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不是吧？还真找来了？”
是桥洞里那个坏脾气的摊主……
此时此刻，他身旁还站着个穿吊带连衣裙的年轻女人，一头浓密蜷曲的大波浪，说话时全往一边甩。
瞧见温瑾，女人抱臂向男人一扫，眼里满是调侃：“人脉够广的呀辉哥，什么年纪的阿猫阿狗都招来了。”
男人没应声，瞥见了温瑾怀里年代久远的物件：“就这么个小破东西，值得你费老劲跑这一趟？”
说着，下命令般开了口：“拿来，给我看一眼。”
温瑾没动，反而问他：“看还是修？看一眼要收钱吗？”
女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这小孩儿一点不怕你。”
被称为辉哥的男人也乐了：“拿来，看一眼不收你钱。”
听见这话，温瑾才终于朝他走了过去。
而同一时间，温瑾身后，有几声脚步声忽然响起。
只是，不消须臾，那声音却又陡然消失，像是被什么定住了。
-
拧螺丝、拆外壳……
江雨池的动作很迅疾，很快，电路板就呈现在了温瑾眼前。
温瑾仍陷于震惊中，没曾想在这里能见到他。
而她眼前，江雨池已经把拆了的收音机往男人眼前推了推，手里的十字小刀则往一个小零件上潦草一指，示意男人，电阻坏了。
男人满意嗯了一声，又问：“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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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哑了？”
温瑾瞬间更震惊了。
哑了又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不就是个哑巴吗！？
江雨池不止哑了，还像是耳朵也聋了，压根没反应。
他低着头，从一个纸扎的小盒里翻出了几个金属小元件，又重新换了把趁手的工具，自顾自忙了起来。
见江雨池一声不吭，男人倒是没再追问，转头和一旁的女人聊起了天。
他们聊得兴致盎然，温瑾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言语间，他们提起了即将首次进入大陆市场的苹果手机，还说有香港水客那边的门路就能提前搞到货。
“广州不少人蠢蠢欲动了，打算趁这功夫大赚一笔。”
“会不会有风险？不是不允许吗？这算是走私了吧？”
“有个屁的风险，你知道他们赚了多少吗？”
“……”
大厅里的灯惨白得晃眼，来人渐渐多了起来。
水货、翻新、倒卖……
听着身旁的人聊着全然陌生的话题，温瑾很局促，视线不知该放哪儿，又不想露怯，就只好往江雨池拿着零件的手上放。
江雨池手指很长，十指指甲修剪得格外整齐，和他本人给人的感觉格格不入。
他的手也很稳，拆起细小的零件时，抖都不抖一下。
不知不觉，温瑾看怔了几秒。
“要你带来的东西呢？”
打断温瑾思绪的，是突然开口的辉哥。
辉哥停下了和女人的聊天，转而掏出一支烟，整个人倚靠在展柜上，叼着烟看向了江雨池。
听见这话，江雨池手上的动作滞了一下，眼皮一颤，忽而朝温瑾扫了过来。
这轻飘飘的一眼，让温瑾倏地记起了他黑夜里看人的视线，心跳一沉。
“东西呢？”
辉哥又问了一句。
江雨池照旧没有接茬，只伸出手指，在桌上飞快敲了两下，那模样似是有些郁闷。
“行，给你最后两天。”
“……”
他们仿佛有着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
温瑾朝后挪了一小步，人退远了些，眼睛却紧盯起了江雨池欲言又止的嘴唇。
可她还没盯几秒，怀中倏然一重，江雨池已经冷着脸转向了她，把一个重新组好了壳的收音机砸在了她怀里。
温瑾愣了愣，连忙伸手拉长了收音机天线。
上午十点半，FM97.5，本地的广播电台会播报四大名著的评书，近日里播到了《西游记》。
将收音机天线拉至最长，温瑾熟稔地调到相频道，女声如流水般泄进了空气。
“……”
温瑾嘴唇微张，终究还是没藏好震惊，才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居然真的被他给修好啦？
“发什么呆？”辉哥看着温瑾，“给钱啊。”
“哦。”
温瑾连忙掏出钱，往辉哥方向递了递。
辉哥却没接，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自顾自把嘴里的烟给点了。
“给他就行。”
抽了口烟，辉哥看清温瑾手里的面值，眉毛一拧：“合着你来我这儿折零钱来了？”
“修个小破收音机才多少钱？哪儿用得着红票子？”他身旁的女人哈哈大笑，“小妹妹，你是不是缺心眼？”
温瑾才不理这两人，不自在地看向江雨池，结结巴巴、一板一眼地开了口：“江雨池，谢谢你，请你找我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