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张仁白换了件青色的衣衫,料子仍是寻常布,领口袖口都理得周正,似是专门熨过的。腰间除了玉环,又添了个小巧的香囊,散出丝丝兰草香。
他站在阶前与卫锦云说话,阳光落在发顶,能看见他绾起的发髻光溜溜的,抹了些头油。
“不过一包糕点,日后都是街坊邻里,口味合适便好。”
卫锦云与他打过招呼,走到几步,又再次回头。
她本就要抽空找张家说围墙的事,眼下张仁白主动与她搭话,岂不是来得正好。
听隔壁赵婶闲聊时提起张家的文房四宝店本是张仁白父母经营,眼下恰逢张父随张母回娘家探亲半年,正好交给他代为看管。
朝廷对于商人参加科举的限制逐渐放宽,其中若有才能出众者,也能参加解试。这张仁白念过几年书,得了个童生,如今正一边备考,一边经营铺子。
“我都吃完了。”
见卫锦云走几步又回到他跟前,张仁白有些压不住嘴角的弯,他再次夸赞道,“酥香可口,再配上一壶珠兰花,味道是极好的。”
“不必如此客气,若是您爱吃,日后我再让我两个妹妹给您多送些。”
卫锦云话锋一转,顺势道,“张公子也瞧见了,近日我家在拾掇收拾铺子,说来有件事,我思来想去,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的眉宇间随即染上一丝真诚的忧虑。
张仁白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有些紧张起来,“自然是能讲得,卫小娘子请讲。”
卫锦云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担忧,“铺子这几日请了两位泥瓦匠修缮后院,预备开糕点铺子。那两位师傅在修缮你我铺子相连的墙头时,发现......唉,发现那一段相连的墙体,年岁怕是太久,砖头之间裂开了好几道缝隙,宽的地方竟能塞进指头!”
她一边观察张仁白的面色,一边继续道,“若只是有缝隙,那补上也还好。可师傅们经验老道,说我家这墙根底下,似有倾斜松动的迹象,绝非小事。要是赶上一场大风大雨,那墙恐有坍塌之险,万一崩塌到您家院里,又或是伤着人,可如何是好。”
“竟有此事?”
张文白闻言吃惊不已。他从前都在家里与书院苦读,很少来父母的铺子,便是来转悠几步,也不会去扒着那墙缝看,更别说隔壁铺子空了几十年。
父母年事已高,又见昨日来给他送荷花酥的女娃娃乖巧伶俐,万一哪日真塌了,他们又恰逢在墙根,岂不是......人这辈子可不能总是靠着“走运”过活。
张仁白一个读书人,不明白泥瓦之道。想到这儿,他不禁也顺着卫锦云的话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卫锦云见他忧心忡忡,关心墙体的模样,又在她说到这件事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窘迫与不安,似乎根本不知晓自家墙根占了她家地界。
那就好办了!
“张公子莫急!”
卫锦云将鬓角落下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放大了几分,语气里全是关切,“我想着,这墙既是你我两家相连,隐患自然也关乎两家的安危。我家那两位泥瓦师傅小张哥与二牛哥,手艺是极扎实可靠的,人也实在......眼下他们正在我家干活,家伙什,新砖瓦都是现成的。若是张公子信得过,可否允许他们顺带手过去仔细检查你家那头一番?若你家那头缝隙不大,趁着他们人在料也在,当场便能加固补修了,省时省力,您看着如何?”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张仁白有些激动。
“你我既是邻家,那便没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卫锦云恭敬笑道,“日后我这铺子开张起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得多劳烦左邻右舍。”
张仁白听完这席话,只觉眼前的卫小娘子心里灵巧,只身操持铺子装修不说,这本是他们两家铺子共同的围墙,她竟早已想好后招了。
如今这般询问,想必是来征求他的意见。
当真是位好小娘子。
“那边有劳卫小娘子和两位师傅了。”
张仁白忙不迭地地应承,话语中全是感激,“我这就带师傅们过去瞧瞧!”
不多时,卫锦云与张仁白就已经立于他家铺子的后院墙根底下。
趁着张仁白弯腰检查墙体,卫锦云眨巴着眼皮,不断对着小张和二牛使眼色。
张仁白仔细瞧了一会,自家那斑驳的墙面上,果然如卫小娘子所说,有几道缝隙较大的狰狞裂痕。靠近地面的砖颜色似乎有深有浅,深的那些像是被雨泡透了,有些蜿蜒,并不规整。
看来,确实是面摇摇欲坠的危墙!
“张公子,您这边请。”
小张一脸严肃,瞧着经验极为丰富,他引着张仁白靠近他这边的墙体。
他用瓦刀柄“咚咚”地敲着不同位置的砖块,传出来的声音一会沉闷,一会空鼓,大不相同。
“您仔细听这声,有些里头怕是空了。”
他又蹲下身子,指着墙根处一道明显的,向外倾斜的缝隙,“啧啧啧,您瞧这缝儿,上窄下宽,这是墙根不稳,往外鼓肚子了,这是大忌啊,可危险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了把铲子,顺着墙根小心地向下挖去,露出里头更深的泥土。
“竟这般危险,果然这声音听起来不同。”
张仁白神色更加吃惊,他又眯了一只眼观察了一会,大呼,“这墙体果然有些弯!”
卫锦云在旁边端着张仁白客气给他泡的珠兰花茶,品得有滋有味。
重新占了她家地界,老砖混新砖,声音听起来能一样吗。
又贪心地想多占些,垒好的墙,能不弯弯扭扭吗。
六月底的珠兰花茶,果然香。
卫锦云猛咂了一口。
“哎呀!”
小张忽然惊呼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引得张仁白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小张哥?”
张仁白顺着小张的铲子望去,指尖那挖开的地方,露出些发黑腐朽的木头渣子和一些砖头碎片。
“张公子,您看!这墙根底下的地栿都烂透了,就靠这点虚土撑着,能不歪吗?这可不是光补补裂缝就能了事的。”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凝重,连连摇头。
“噢哟!”
二牛顺势凑过来,用脚踩了踩墙根附近的泥土,登时眉头紧锁,“张哥说得对,这下面的土层送了,全是积水泡软的烂泥。眼下墙基不稳,根子坏了,光修上面那完全是不能够啊。若是碰到暴风急雨,准塌!”
张仁白哪里懂这些门道,只觉得小张和二牛两位师傅说得句句占理,证据确凿。他听着这些话,盯着眼前这墙体,只觉得它越来越歪,仿佛它马上就要瞬间崩塌。
他看了一眼一旁喝茶的卫锦云,又向二人问道,“那依两位师傅之见,该当如何。”
小张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用手比划着,意味深长道,“张公子,这墙要长久保平安,非得把歪斜不稳的那一小段彻底拆了,连同底下的烂根子一块挖干净。然后,必须按照最扎实的地基线重新砌过。”
二牛指着连着两家墙体的石头处,“张公子您看这老地基,多正,多稳,要是顺着它砌,重新打底,砌砖,那保证再过上几十年都不出岔子。”
那块石头本应是衡量卫锦云家铺子与张家铺子的,原本应整块都在她家铺子里头,如今却让张家占了一大半,她家只露出一小块边界。
既是占地界,想来不会去外头叫泥瓦匠,自己砌的墙不规整,清理不当,底下自然也会有腐木和砖头碎片。
张仁白盯着面前的危墙摇摇欲坠,他一介书生,对营造之事一窍不通,觉得两位师傅说得极为有道理。
墙要修,就要修的牢固,没有危险,得按照最稳当的规矩来。
“师傅说的极是!”
张仁白想了一会,连连点头,“就按照师傅说的办,有老师傅费心将墙砌得牢靠些,这工料方面若有需要,我......”
“怎么能让张公子费心呢。”
卫锦云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这本就是我家在修墙。”
“张公子放心。”
小张拍着胸膛,声音极为响亮,又十分豪爽,“您家墙这问题,说到底也关顾卫小娘子这头的安全。卫小娘子一早与我们说了,邻里之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我与二牛手快,砖块又是现成,顺手就给您拾掇利索了,保管给您砌得牢固,您瞧好吧!”
张仁白听了这番话,几乎要“泣涕零如雨”,感动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只觉卫小娘子玲珑心思,面前她的身影,在他心中更加高大起来。
“如此,仁白代家父家母谢过卫小娘子,谢过二位师傅辛劳了。日后卫小娘子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仁白一定尽力而为。”
他忙将整壶珠兰花端起来,给几位倒茶,“喝茶,喝茶。”
卫锦云连饮了两碗,喝了个水饱,“我还有事,便不在张公子您的铺子多留了。”
“卫小娘子又去买家什?”
“嗯,心里头高兴。”
卫锦云并未转身,笑声爽朗,“顺道给两位师傅切两斤五花,打半斤汾酒!”
张仁白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根本收不住。
“仁白哥哥,今日还是这样热吗?”
孟哥儿端着碗路过。
“咳。”
张仁白被茶水呛了一口,脸愈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