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找到连长纸条上写的那个编号的地窝子。
地窝子的入口,是一个向下倾斜的土坡,挖了几级土台阶。入口处挂着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毡子,算是门帘。
舒染站在入口前,看着那黑洞洞的入口,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那块破毡子。
浓重的土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没有灯,一片漆黑,只有入口透进来的微弱星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
这是一个狭长低矮的空间。高度勉强能让人直起腰,但像陈远疆那样高大的人进来,恐怕得低着头。
两边是简易的大通铺,第一层铺着厚厚的麦草和芦苇,最上面铺的是草席。
地窝子深处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一个带着四川口音的女声警惕地问道。
“我是新来的,舒染。连长让我找周巧珍。”舒染的语气不卑不亢。
一阵摸索声,接着是“嗤啦”一声,一根火柴被擦亮。火苗照亮了一张年轻的脸。她举着火柴,点燃了挂在土壁上一个小铁罐里的灯芯,那是用墨水瓶改成的简易煤油灯。
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地窝子里的景象。
灯光下,只见炕上坐着、躺着几个女子。她们大多穿着灰扑扑的打满补丁的旧军装或粗布衣服,脸上带着疲惫,皮肤粗糙,头发干枯。
看到舒染和她脚边的红漆樟木箱,以及她身上虽然脏了但明显质料不同的列宁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一个短发女青年举着煤油灯走过来,正是团部食堂里那个对她出言讽刺的周巧珍。
她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番,目光在她精致的列宁装和皮鞋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连招呼也没打,扭头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倒是靠近里面一点,一个面容朴实的大姐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局促的笑:“是新来的同志吧?快进来!这门口漏风,冷!”
她热情地指着通铺上一个空位,“喏,就那儿,挨着周巧珍。地方窄,大家挤挤。”她说着,还主动想帮舒染把箱子往里挪。
“王大姐,瞎忙活啥?”周巧珍头也不抬,冷冷地开口,“人家资本家小姐,金贵着呢,用得着你帮忙?别碰脏了人家的好东西。”
王大姐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舒染没理会周巧珍的冷嘲热讽,对王大姐勉强笑了笑:“谢谢大姐,我自己来。”她把樟木箱拖到了入口的一个角落。
那个位置连褥子都没有,显然是临时加出来的。
王大姐看了看舒染,又看了看周巧珍,继续伸手帮忙,帮舒染把箱子推到那个角落,一入手,就被那分量惊得“哎哟”一声,“我的娘嘞!这啥呀这么沉!快,放这儿!”
“谢谢。”舒染低声道谢。
舒染深吸一口气,弯下腰,打开了樟木箱的铜锁扣。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煤油灯光下:颜色鲜亮的各式衣物、柔软的绸缎睡衣、一个镶嵌着精致花纹的小圆镜、两盒“友谊”牌雪花膏;还有几本厚厚的书籍……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直低头缝补的周巧珍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盯着那件丝绸睡衣和小圆镜上,眼神复杂。
角落里,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小的圆脸姑娘,大约十七八岁,看了舒染一眼,蹦下床走到舒染面前,笑呵呵地说:“舒染姐姐,我是李秀兰,江西来的。”
说着,她忍不住转过头,目光在那盒雪花膏上流连,“这些东西真精致啊……”
王大姐则是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不可思议。
舒染冲李秀兰笑笑,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印着玉兰花的棉布床单,抖开铺在自己床位的草席上。
地窝子里的第一夜,漫长且难熬。
身下的麦草和芦苇垫子粗粝无比,每一次翻身都又扎又硌的。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汗味,还有煤油灯燃烧后残留的焦味。
周巧珍那边早已响起鼾声,王大姐也睡沉了,李秀兰偶尔发出梦呓。唯有舒染,望着头顶的土拱顶。
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入口那块破毡子没能完全遮严的缝隙里透进来,才能让舒染看得清周遭的轮廓。
这就是她的新生活,让人浑身难受。
21世纪的美好生活已经遥不可及。
要不试着回上海?一想到报到单上“服从分配”四个字她就绝望。没有正当理由,她连团部都出不去。硬闯?无垠的戈壁滩能让她命丧狼口。
而且,她毫不怀疑,那个叫陈远疆的男人,有一百种办法让她安分。
眼泪涌上来,又被她狠狠用手背抹去。哭?哭给谁看?哭给周巧珍听,好让她明天再添油加醋地嘲讽她吗?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把身体蜷缩起来,尽量减少接触那硌人的床铺的面积。熬。只能熬下去。熬到天亮。
天,终究是亮了。
地窝子里的人陆续起身,窸窸窣窣地穿衣、叠被。舒染感觉全身像散架了一样。她撑着坐起来,低头看了看手臂内侧,果然有几道被草席边缘割出的红痕。
“舒染同志,昨晚睡得还行吧?”王大姐一边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铺盖,一边关切地问。
“还行。”舒染扯出笑容,嗓子干哑得厉害。她不想示弱,尤其是在周巧珍那若有似无瞟过来的目光下。
舒染没跟她们一起去食堂。她用搪瓷缸子从门口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水桶里舀出些浑浊的水,潦草地抹了把脸。
舒染走到自己铺位前,目光扫过通铺上其他女伴的床。
王大姐那边铺着一层厚厚的的旧棉絮,棉絮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发黄的旧棉花,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格粗布床单。虽然简陋,但看着就软和。
周巧珍的铺盖则更硬气些,是一块厚实的羊毛毡子直接铺在草席上,边角用粗麻线缝得密密实实
李秀兰的床上也垫着厚厚的帆布。只有她舒染的铺位上,是光秃秃的草席直接覆盖在麦草芦苇垫子上。
她不死心,从樟木箱里翻出几件从上海带来的厚呢外套和毛线衣,一件件铺在草席上,她甚至把一条厚羊毛围巾也铺了上去。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地躺下试了试——
“嘶……”尖锐的刺痛从腰臀传来,麦草芦苇那的硬梗,穿透了衣物扎着她的背。衣服的褶皱和不平整,硌得她难受。
她猛地坐起身。没有褥子做最基本的缓冲,在这硬板通铺上,人根本不可能得到像样的休息。而休息不好,怎么有精神面对工作?她甚至怀疑,这样硬撑下去,用不了几天,自己这身骨头就得散架。
想到这些,她爬起来,凭着昨天的记忆,朝着连部旁边那片相对繁华一点的区域走去。
那里有几间土坯房,挂着供销社、卫生室之类的牌子。
供销社的门脸很小,土坯墙上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里面光线昏暗,货物也少得可怜。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些肥皂、火柴、针头线脑、颜色灰暗的布匹,角落里堆着些农具。
一个戴着套袖的中年女售货员正低头打着算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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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舒染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请问,有棉花褥子卖吗?”
女售货员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舒染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了然地垂下眼皮,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拨了一下:“棉花?布?没票没条子,想都别想!团领导批条子也没用,没货!定量早分完了!”
棉花票?布票?特批条子?
舒染的心沉了下去。她一个刚报到的新人,哪来的票证?连长昨天只给了她宿舍的条子,可没提褥子这茬。
她看着售货员那张公事公办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那……买点棉花和布,自己做呢?”她退而求其次。
“一样。”女售货员头也不抬,“棉花、棉布,都要票。没票,没条子,啥也没有。”
舒染有点崩溃。难道夜夜都要忍受那又扎又硌的草席?
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向连部。也许连长那里有别的办法。或者至少,登记一下她的困难。
就在她快走到连部门口时,那个挺拔的身影恰好从挂着特殊符号的土坯房里走出来。
是陈远疆。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
一个念头出现在舒染的脑海——张干事昨天说陈远疆是师部保卫处的干部,现在临时兼管一下新人的安置报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一步跨出,直直地拦在了陈远疆面前的小路上。
陈远疆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目光带着惯有的审视,落在舒染略显苍白的脸上。他等着她开口。
“陈干事,”舒染强迫自己与之对视,“陈干事,我刚去供销社询问购买褥子事。按规定,需要棉花票、布票以及连队签批的条子。我初来乍到,没有票证。”
她顿了顿,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汇报口吻:““昨晚在地窝子我几乎无法入睡。我理解环境艰苦,但这样的状态,”她微微加重了语气,“恐怕难以保证明天工作的正常开展和质量。连队娃娃们的教育是大事,不能因为我个人的适应问题耽误了。请问陈干事,连里对于新报到人员,尤其是承担教学任务的,在基本生活保障方面,是否有临时的……帮扶措施或通融办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陈远疆的目光落在舒染的脸上,扫过她眼底的青影,评估着她话语里的分量和潜在的风险。
沉默了几秒。陈远疆依旧面无表情,但手已经伸进了制服上衣口袋,掏出一本旧牛皮纸便签簿和半截铅笔头。
他就站在路中间,顶着阳光侧过身,用后背挡住些许风沙,低下头。捏着那截小小的铅笔头,在便签簿上飞快地划动了几下。
写完,他干脆地撕下那张纸,两根手指夹着,递到舒染面前。
舒染接过那张纸片。
纸上,是遒劲的字迹:
连部:
新报到教师舒染同志,反映基本睡眠保障困难,影响明日教学工作。
请按《新职工临时困难补助暂行办法》,酌情处理,保障其基本工作状态。
拟从连队备用物资中调剂棉花拾斤、粗布一丈。
下面是一个力透纸背的签名:陈远疆。
“谢谢陈干事!”舒染捏紧那张纸条,声音带着激动和感激。
“拿着这个,去找张保管员。在库房西侧备用物资区领取。”陈远疆交代完,将铅笔头和便签簿塞回口袋,绕开舒染,身影很快消失在土坯房的拐角。
舒染没耽搁,立刻朝着连队库房的方向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