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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中秋

作者:忱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月初时新铺子才终于落定,悬在“李娘子素斋”门楣上的簇新匾额迎着尚带暑气的秋风被晒得微微发烫,“素心天成”的匾额被挂在正堂,房檐下悬起两盏带穗的大红灯笼,风一过穗子便活泼泼地晃荡,是新生的气象。


    李素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这方倾注了她全部心血与积蓄的崭新天地,心头那根绷了许久的弦才稍稍松弛下来,然而这份松弛并未持续太久,一丝沉甸甸的东西又悄然压了上来——


    中秋快到了。


    佳节愈近那股压在心底的沉滞感便愈发清晰,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布捂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采买的兴奋,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桂花香、新出炉的月饼香,还有小贩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声织成的喧闹。


    然而这些声音热热闹闹地涌过来,却在触及李素耳膜时奇异地消减了温度,只留下一种隔膜的喧嚣,她穿过这鼎沸的人间烟火,脚步犹疑地拐向了城西那条通往城外山岗的小径。


    山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李素的裙角,风里裹挟着远处市集的嘈杂余韵,更衬得这条通向山岗的小路格外清冷寂静。


    李素臂弯里挎着竹篮,沉甸甸的,里面赫然是几样备好的祭品:一碟油亮喷香的素鸭,一包切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酱肉,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坛清冽的米酒,篮子边缘探出几支刚在路边折下的野菊花,小小的黄色花瓣在风中瑟瑟地抖着,沾着细微的尘土。


    她一步步走着,脚下的碎石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轻响,越往上走那市声便越模糊,最终被山林的风声和偶尔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啁啾取代,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这熟悉的路径,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过去。


    终于,她停在了一处小小的土包前。


    坟茔低矮,充当墓碑的石头上只有个刻痕轻浅的名字:狗剩。


    旁边几蓬深绿的野草和几丛不知名的荆棘顽强地生长着,显出几分荒凉与倔强的生机。


    李素放下篮子,却没有立刻去清理那些杂草荆棘,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简陋的石碑上,山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阵凉意。


    而后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石碑顶端堆积的落叶和浮尘,当她指尖触到那粗糙冰凉的石头表面,一种晦涩的钝痛便沿着指尖蔓延开来,丝丝缕缕缠绕住心口。


    “狗剩……”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出口便被山风吹散,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从竹篮里将祭品一样样取出,摆在坟前那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上,油亮的素鸭,酱色的肉块,雪白的馒头依次排开,最后,她拔开酒坛的软木塞将那清冽的米酒缓缓倾注在坟前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只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散发出一股清冽微辛的气息很快又被山风吹淡。


    “新铺子开起来了,”她对着石碑,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比原来那个宽敞,也亮堂。”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粗布的纹理摩擦着指腹,一阵更强劲的山风掠过,吹得坟头的野草和荆棘簌簌作响,也卷起了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远了。


    “上回没来瞧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艰涩,“那时实在抽不开身,铺子盘账、搬家、寻新地方……乱糟糟一团麻,但我心里是惦记着的。”


    山风呜呜地吹过林梢,像是某种呜咽的回应,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石碑上那模糊的名字,看着那几支在风中颤抖的野菊,看着祭品上方盘旋不去、最终落在素鸭上的几只小飞虫,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时间在山风的低吟和草木的轻响中缓缓流淌,一种深沉的、无言的哀思弥漫在小小的坟茔四周,沉重得如同这秋日的山岗本身。


    良久,她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按了按眼角,再开口时声音已尽力恢复了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了,我得走了,铺子里还有一堆事儿,你好好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坟茔,目光掠过石碑、祭品、荒草,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心底,然后她慢慢转过身挎起那只已经空了的竹篮,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山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背影在秋日疏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坚韧。


    身后的山岗,野菊在风中轻轻摇曳,素鸭上的油光在阳光下寂寞地闪动。


    中秋的脚步踩着市集的喧嚣一日紧似一日地逼近,天刚蒙蒙亮城里那条最宽敞的主街便已人声鼎沸,成了沸腾的旋涡中心。


    李素穿行在这片鼎沸的人间烟火里,篮子在臂弯里渐渐沉重起来,新铺开张,头一个像样的节令她可万万不敢怠慢,细白瓷盘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苏式月饼,油润的酥皮层层叠叠,透出里面深色的枣泥或豆沙馅料,香甜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旁边摊子上,油亮饱满的板栗在铁锅里哗啦啦翻动,裹着黑亮的砂砾,焦糖的甜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小贩们中气十足的吆喝此起彼伏,穿透嘈杂的人声:


    “新到的太湖菱角,水灵脆甜——”


    “走一走看一看,上好的火腿,中秋添道硬菜嘞!”


    “桂花酒,甜香的桂花酒,吴刚捧出桂花酒喽——”


    李素在一家老字号的酱菜铺子前停下,细细挑了几样爽口的酱瓜、脆生生的乳黄瓜,想了想又舍钱割了条上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了沉甸甸地压在篮底。


    付钱时,她眼风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那家专卖文房四宝的“翰墨轩”,不看不要紧,一看李素动作一顿,只见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正立在“翰墨轩”略显冷清的廊檐下,与周遭汹涌的节庆洪流格格不入。


    这背影看的越发的眼熟,李素眯着眼睛凑近细看,发现这人不是程锦明嘛——


    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秋风吹得他广袖微鼓,更衬得身形有些萧索,他就这么站在这却并未进店,只是微仰着头将目光落在铺面门楣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又似乎只是穿透了那牌匾望向了更渺远虚空的某处。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癯的轮廓和紧抿的薄唇,他手里空空只随意垂在身侧,整个人像一株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修竹,沉静,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李素心头微微一动,在这满街奔涌的团圆热望里,他这形单影只的模样无端地戳中了李素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于是几乎是未经深思的,她付了钱就拎起沉甸甸的篮子径直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走到了“翰墨轩”的廊檐下。


    “程大人,”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身旁的嘈杂。


    程锦明似从某种深远的思绪中被惊醒,微微一怔,随即转过头来,看见是李素,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惯常的温和便迅速覆盖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怔忡与孤清。


    他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得体的浅笑:“李姑娘,采买节货?”他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里那个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竹篮上。


    “是啊,新铺头一回正经过中秋,总得备得齐全些。”李素笑了笑,目光坦然地迎向他,“看大人也在此,可是要添置些笔墨?”


    程锦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瞥了一眼翰墨轩琳琅满目的柜台,随即轻轻摇头,那点浅淡的笑意里染上一丝微不可查的自嘲:“不过随意走走,看看罢了,佳节当前满目琳琅,倒显得我这闲人无所事事了。”


    “大人说哪里话。”李素顿了顿,山风吹过耳边,带来一丝凉意,也似乎吹散了心头那点犹豫,她看着眼前这张清俊却难掩落寞的脸,那句在喉咙口盘旋的话终于清晰地吐了出来:“程大人……若不嫌弃,今日中秋不如晚间到小店来一起用个便饭?新铺简陋,但总归热闹些,”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邀请会如此顺畅地脱口而出。


    程锦明显然也愣住了,他望着李素,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她脸上那份纯粹的不掺假的邀请。一丝真实的、带着温度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他眼底,将那层温和却疏离的薄冰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里,只有街市的喧闹在两人之间流淌。


    最终,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不再是那种客套的浅笑,而是一种带着点释然和暖意的回应。


    “李掌柜盛情,”他微微欠身,声音沉静而温和,“锦明却之不恭了。”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沉入西边的屋脊,将天空让给了澄澈的靛蓝,一轮饱满丰盈的银盘便在这深邃的蓝丝绒上冉冉升起,清辉瞬间洒满了新铺子的小院。院中那株老桂树正开得繁盛,细碎的金黄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头,浓郁的甜香乘着微凉的晚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弥漫在空气里,几乎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


    李素在院中支起了一张小方桌,桌上几碟家常小菜冒着袅袅的热气:清蒸的鲈鱼淋着葱油,翠绿的小炒时蔬油亮生鲜,切成薄片的酱肉码得整整齐齐,红润诱人,最显眼的是那盘切开的苏式月饼,酥皮层层分明,露出里面深红油亮的枣泥馅,两只白瓷酒盅,一壶温在热水里的桂花酿,散发出混合着米香与花香的醉人气息,清冷的月光洒在杯盘碗碟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程锦明则是借口赴约换了一身略新些的靛蓝长衫,衬得人愈发挺拔清朗,当他踏入这方被月光与桂香浸透的小天地,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程锦明对着忙碌的李素温声道:“李姑娘好雅致,这花香月影的便是最好的佐餐之物了。”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借了老天爷的光,”李素笑着引他入座,替他斟满一杯桂花酿,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映着天上地下的两轮明月,碎光粼粼。


    起初席间多是些寻常寒暄,程锦明赞了几句新铺的敞亮与地段,李素则客气地感谢他当初相赠的文竹,话题绕着城里的风物、节令的吃食打转,气氛温和而稍显拘谨,一顿饭吃的点到即止,直到最后程锦明又倒了杯温热的桂花酿下肚,那馥郁的甜香似乎才融化了初时的几分客气,他清俊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也较平日更为清亮柔和。


    “李姑娘这铺子算是立住了脚跟了,”程锦明端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望向院中那轮皓月,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赞许,“在这地界一个女子独自操持,能有今日气象实在不易。”


    “大人过誉了,”李素也抿了一口酒,微甜带涩的液体滑入喉间,暖意散开,“不过是讨个生活,糊口罢了,比起大人……”她话锋微顿,似在斟酌措辞,“大人见识广博,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


    这试探轻巧而自然,程锦明闻言,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李素,月光下,她的面容沉静,眼神里并无探究,只有一种平和的等待,他沉默了片刻,唇边那点惯常的笑意淡了下去,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沉潜已久的东西,被这月色、这桂香、这恰到好处的暖酒,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大世面么……”他低低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他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动作里带着点决然,放下酒杯时,指尖在冰凉的桌面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的笃声。


    “李姑娘心思剔透,”他忽然开口,目光不再看月,而是直直地投向李素,那眼神里褪去了平日的温润,显出几分锐利和坦荡,“想必也猜过一二,我……并非此间常客。”


    李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拿起酒壶默默地为他重新斟满。


    夜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几朵,落在桌上,落在衣襟上,甜香更浓。程锦明满脸醉意地看着杯中再次盈满的琥珀色酒液,仿佛那里面映照的不是月影,而是去岁那场倾覆天地的暴雨洪涛。


    “去岁仲夏,岭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深埋后重新翻搅出来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泥淖里艰难拔出,“暴雨连月,江河倒灌,千里膏腴一夜成泽国,浮尸蔽江而下,”他闭了闭眼,似乎要驱散眼前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再睁开时,眼底却已是一片沉痛的赤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素看着他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那“浮尸蔽江”四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沉沉地压在了这月下的小院里,连桂香都染上了几分悲凉。


    “灾报入京,满朝皆惊,”程锦明接着道,声音里透出寒意,“然而惊过之后呢?户部哭穷,说库银空虚,工部推诿,说天灾人力难挽,更有甚者,”他冷笑一声,“私底下窃喜道此乃天赐良机,正可趁势清理那些‘无谓的冗员’,视万千黎庶性命如草芥!”


    他猛地仰头,又将杯中酒狠狠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点燃了一把火,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专司河工水利,”他盯着那空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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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复从前的温和,而是仿佛在盯着某个看不见的仇雠一样恨恨道:“彼时我手中握着一份详实的查勘文书,那场水患天灾固重,但人祸尤烈!堤坝年久失修形同虚设,河工银两层层盘剥,十不足三到了工料上,而那些地方官员又只知粉饰太平邀功请赏,何曾真正巡防过险工弱段?那溃决之处薄如纸糊,如何经得起滔天洪水!”


    积压了一年的愤懑与屈辱如同开闸的洪水,在这中秋月夜对着一个萍水相逢却莫名能让他放下心防的女子汹涌地倾泻而出。


    “我上了折子,”于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将那些蠹虫一一揭露!我请朝廷严查贪墨,重筑堤防,拨款赈济,安置流民!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却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自嘲,“我以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乃臣子本分,纵使触怒权贵亦当死得其所。”


    他不再看李素,而是将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眼神空洞而苍凉,“可折子递上去却石沉大海,反倒几日后,一道旨意就下来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程锦明晃着脑袋学着那不成调的语气:“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程锦明,妄议国政,沽名钓誉,着即革职,外放庆阳县令,限三日内离京赴任。”


    他缓缓抬起眼再次看向李素,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苍茫与一丝孤绝的坚持:“李姑娘,你看,这便是直言进谏的下场。”


    小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桂树叶子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隐约约、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那轮圆月依旧高悬,清辉朗朗,却再也照不进方才那片刻的宁馨,桌上那盘切开的枣泥月饼,深红的馅料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血块。


    李素的目光落在程锦明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移向桌角那盘几乎未动、早已凉透的素鸭——那是她特意留出来的一份念想。


    “程大人……”李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打破了这沉重的静默,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语,只是拿起温在热水里的酒壶,稳稳地为他重新斟满那杯空了的酒盅,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眼中尚未平息的波澜。


    “所以大人来了此地?”她问道,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寻常的事实。


    程锦明看着杯中再次盈满的酒,那温热的液体似乎也暖了他冰冷的指尖,他端起酒杯,这次没有立刻饮下,只是握在掌心汲取着那点暖意,程锦明点了点头道:“是,倒也……清净,”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那大人日后有何打算?”李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探询。


    “打算?”程锦明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方才的颓唐与苍凉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取代,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砸在这小小的院落里:


    “水患,当然是水患。”


    他眼中跳跃着光,:“岭南水道盘根错节,水害频繁非止一朝一夕,根源在无序,在失治,在于只知堵,不知疏,更在于……”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恨,“那些盘踞河道上下,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


    话音落下,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满树桂花被夜风吹落的簌簌轻响,月光清冷地照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


    李素静静地坐在桌边,手中还握着那只温酒的小壶,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月光下这个茕茕孑立、却仿佛顶天立地的身影,他口中的滔天洪水、蔽江浮尸,他眼中的愤恨与孤绝,还有此刻这焚心蚀骨般的誓言……像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她心中那座名为“狗剩”的孤岛。


    那岛上的思念与哀伤依旧沉甸甸地存在着,但此刻,似乎被这更宏大的苦难与更坚韧的抗争,映照出了不同的轮廓。


    桂影婆娑,清辉满院,那甜香与酒气交织着弥漫在两人之间,沉默而厚重,一种无需言语的懂得,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在这月圆人难圆的中秋夜悄然滋生,比这满院的桂香更加清晰,更加深入肺腑,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桂花,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石台的素鸭上,落在李素的肩头,也落在程锦明微凉的衣襟上。


    月轮悄然西移,清辉越发澄澈如水,将小院里的桌椅、桂树的枝桠都投射出清晰的、拉长的影子。桌上的杯盘早已冷透,唯有那壶桂花酿,在温水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暖意,喧嚣散尽,更深露重,桂香似乎也沉静下来,带着凉夜的清冽。


    程锦明眼中的灼灼火焰,在那一番剖白心迹后,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他的脸上带着宣泄后的淡淡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松弛,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客气”的薄纱已在方才的惊涛骇浪中被彻底撕碎,此刻的静默不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需赘言的安然。


    “夜深了,大人路上小心,”李素轻声开口打破了这舒适的寂静,她起身从屋内取出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细心地用火石点燃,暖黄的光晕立刻驱散了脚下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柔和了她沉静的面容。


    “多谢李姑娘,”程锦明也站起身接过那盏带着她指尖余温的风灯,灯光映亮了他清俊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血丝,“今夜叨扰了,”他微微欠身,语气诚挚。


    “大人言重,”李素将他送至新铺子虚掩的后门处,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银线,“大人心怀黎庶,志在治水,是这庆阳百姓之福,若有我能帮衬之处,大人只管开口,”她的话语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程锦明听闻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风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了一下,他看着李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坚毅的脸庞,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李姑娘……”他顿了顿,千言万语似乎都凝在了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多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程锦明不再多言,他提着那盏小小的风灯转身迈出了门槛,颀长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被月光浸透的小巷深处。


    李素站在门边,她望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摇曳着渐行渐远,最终拐过一个弯角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那清冷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洒满空寂的巷子。


    她随即轻轻掩上门扉将门闩落下转身回了小院,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满院的清辉亮如白昼,月光如水般流淌在她身前,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孤单却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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