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
一桌男人喝醉了酒，在露天的大排档高谈阔论，口水和声音同时飞溅，相邻的桌子不堪其扰，好几个人皱了眉头。
隔了几桌，坐着蒋旭初等人，因为是晚上，大排档拉了电线，吊了一个电灯胆。蒋旭初嫌热，宁愿在暗些的地方待着。
空酒瓶摆在桌上，这个体量透露出或多或少的醺醉信号，顾晓锋喝得舌头都大了，说话一股台湾腔。
说到尽头处，手臂听他指挥舞动，高高地一扬手，碰倒了手边的酒瓶，瓶子骨碌碌地往桌边旋转，掉了下去，一只手给半空拦截住了。
蒋旭初在余光里看见，握住以后，他反手放到了原处，右手还在手机上敲着。
葛林坐他旁边，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行啊蒋哥，身手不凡，我看你玩了一晚上手机，还以为你没看到。”
蒋旭初合宜地笑了笑，他没有否认事实，“还行，比醉鬼强。”
说话间，手指也没停止动作，葛林的目光不由地落到手机屏上，聊天界面，蒋旭初在挑拣表情包，非要找到称心如意的那一个。
反常，他太反常了。
葛林跟施良交好，走得也跟他们一宿舍近，相当于宿舍的编外人员，和蒋旭初也算熟，第一次看他这样。
一看就是谈恋爱了，葛林也这么说出口，施良端着酒杯，插了一句，“他不止恋爱，他还恋姐。”
“我靠，”他被自己的才华震慑住，大笑着敬施良一杯。
施良自斟自酌，明显也醉得不轻，而提起恋爱，葛林又不得不忧愁。过了几杯酒，他放下杯子，他想起了女朋友孙筱安。
整件事说起来是一场无妄之灾。
葛林、孙筱安还有汪文亮，都是年级学生会的。汪文亮大一追过孙筱安，孙筱安拒绝了他，后来和葛林在一起了。
孙筱安不是好事的人，她没有对外传过汪文亮追求她，她同等尊重追求者的隐私，连葛林也没告诉过。是以葛林和汪文亮关系还不错。
眼看快毕业了，他们那级的学生会组织了一次聚餐，当时孙筱安和汪文亮隔着葛林坐，坐了一桌子的人，孙筱安和葛林没有特别亲呢的行为，但情侣之间的气氛是藏不住的。
葛林会给孙筱安夹排骨，帮她剥虾和倒饮料，后半场，葛林的手有时放在孙筱安椅背上，有人说起有意思的话题，他们笑的时候会对视，再笑开。
葛林到现在也没和孙筱安提过，当时她出去上洗手间，他和汪文亮有过一段不算愉快的对话。
汪文亮侧过头，眼睛倾斜成线，“花了不少钱吧？”
没头没尾，葛林没有反应过来，“啊？”
“她身上的衣服、名牌包，她脸上涂的化妆品，都要钱吧？”汪文亮的眼里由衷地流出一种轻视，“孙筱安这么拜金，你追她，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你他妈什么意思！”
葛林这声出来，引来侧目，他不想让孙筱安蒙受同样的异样眼光，他紧握拳头，压低声说：“这些都是筱安自己买的，况且，就算让我为她花钱，我也心甘情愿。这是我和我女朋友之间的事，外人就别来插手了吧？”
汪文亮阴沉地凝视着他，在斜着望过来的眼睛里，有不甘，也有嫉恨，他把脖子扭回去，仰头一饮而尽。
因为这个插曲，葛林心里对汪文亮有了隔阂，但他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几天后，也就是在一个月前的一场直播里，汪文亮和粉丝聊天。
粉丝问他最近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说：“最近喜欢的一个女生，我追了她三个月。还能怎么样，没追到呗。”
“我把她当小龙女，结果人家是李师师，什么真情实意，终究抵不过这个……”汪文亮的拇指和食指尖，黏腻地摩挲着分开，“钓到金龟，人现在演也不演了，身上挂两块布就敢出门，一般人没这个脸皮，还真赚不到这个钱。”
汪文亮状若失意颓废到极点，他的叹气声穿过麦克风，在网络世界广播：“还是怪我不够有钱，这个时代，男人没钱就没有说爱的资格。”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的论调诱发一些人的共鸣，他们安慰他，给他刷各种礼物，替他感到被背叛的愤怒，他们通过翻找他的关注列表，对比他言语里有意无意透露的支离破碎的线索，拼凑出了一个他们幻想中的孙筱安。
她虚荣，她拜金，她风/骚。
他们看孙筱安是一个婊/子。
她穿的每一件性感的衣物，不再只是展示她年轻漂亮身体的布料，成为了表现她作风不端事实的铁证。
“穿那么少，不就是给人看的？”
“下面都黑了吧？”
“多少钱？”
他们涌入孙筱安的评论区和私信窗，像怎么拍也拍不死的蟑螂，密密麻麻的黑点趴在她身上，淹没了她原本的模样。
但他们说，这黑点是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
孙筱安开始了经常性的失眠，睡着了也会在半夜惊醒，她的头发成片成片地脱落，精神也变得极为敏感。
有一天，孙筱安在宿舍晕倒了，听到舍友的尖叫声，迷迷糊糊在医院醒来的早上，她被告知自己生病了，但只是发烧。
她都惊讶于自己的健康，她躺在病床上，妈妈握着她的手流眼泪，葛林站在她的父母背后，眼眶通红，眼球也是微红的，他像是整夜没有得到休息。
“我没有错，”孙筱安忽然说，“我要他们向我道歉。”
说完这句话，孙筱安的枕巾立刻湿了，但她不再害怕了，她完成了别人口中的施害者和自己眼里的受害者的完美转变，她的内心已达自洽，她安稳地睡着了。
“你去给她道歉！”
葛林找过汪文亮几次，他的拳头最近的时候，紧挨着汪文亮的鼻梁，汪文亮挑衅地看向他，像看一条狂吠但不咬人的狗。
“凭什么？到底是谁在自我代入？我全程提过孙筱安的名字一次吗？她自己玻璃心关我什么事？我拜托你了葛林，不要这么天真，伤害我的人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这重要吗？一次节目效果而已。过几个月，不，只要再几周，就不会有人在提了，这波流量算我送给孙筱安的，你回去让她好好把握，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带带货，到时候不要忘了对我说声，谢谢？”
葛林的舍友们紧拽着他的胳膊，施良他耳边喊：“葛林！你冷静一点！筱安还在医院等你！”
葛林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徒然地放下手，他一次又一次倒满了酒杯，施良劝他少喝点，反被他灌了两瓶啤的。
到最后，完全清醒的只有蒋旭初和刘守伦，蒋旭初叫了两辆车，让刘守伦带他们回去，他一个人又去住酒店。
一进宿舍，刘守伦先冲进浴室，他沾了一身的酒味。
顾晓锋抱着架着床的铁杆，站着打起鼾来，宿舍里鼾声阵阵如雷，葛林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施良蹲在地上，拍着他的膝盖，安慰说：“不哭不哭，我们帮你想办法。”
葛林蹲下身和施良抱着，“好兄弟，日哥多少粉了？”
施良执着于敲他的膝盖，“万五了好像。”
他们两个虽是半醉了，说话倒是听不出，逻辑清晰，思维也未见明显的混乱。
葛林又是哇地一声，“我等不及了，我看到筱安，我心里就难受，都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没用……”
施良抱着他的膝弯，在他的脑子里，他与葛林抱头痛哭，哭着哭着，施良打了个嗝，他抽着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不哭不哭，良哥给你想办法。”
葛林吸着鼻涕问：“有什么涨粉快的办法？”
施良打开手机，他眯着眼睛，在好友列表里缓缓划动，他找到“蒋旭初”，他头像刚换没多久，还好他有印象，“我们问问九日，他脑子快。”
两个人猫在地上，等电话接通，“蒋旭初”过了十几秒才接通电话，是个很好听的女声，“喂？施良？”
廖星情想不出晚上施良突然联系的其他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九日，她的声音悬在一根钢丝线上，耳朵紧贴着屏幕。
那边传来施良的喃喃声：“……姐姐？你怎么在用九日的手机，你和九日在一起？我记得，你们不是明天才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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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林大着声问施良，“你跟谁说话啊？”
施良捂住手机摄像头，以为捂住了声筒，“蒋旭初老婆，他今天抽疯逛了街、剪了头发、试了半天衣服，明天要去见的人。”
葛林感叹：“蒋旭初竟然搞网恋啊？他也不怕开盲盒，他看着像个花花公子，结果这么纯情啊？”
施良叹气：“你少可怜他，留给他的是隐藏款。”
他们这边对话停了，廖星情才开口，她听出蒋旭初没什么事，心也放下来了。
她笑了笑，“谢谢夸奖，施良同学，我用的是自己的手机，你打错电话了。”
施良把手机拿到眼睛前面，瞪大了看，“哦，你们用情侣头像。等等，蒋旭初他以前不是说，他死也不会用情侣头像吗？”
“他说只有内心极度脆弱同时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强制要求对象更换情侣头像以提供一种豪无意义的心理上的自我欺骗。”
施良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听到廖星情的笑声：“是他让我换的，他还说过这种话啊，我还以为他一直很喜欢。”
“不管了，姐姐，你都把少爷泡到手了，说明你比他牛多了。”
酒精让施良无所顾忌，他的头搭在葛林的膝上，“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们想个办法？你听我说……”
挂掉电话，廖星情若有所思，没等她一个人安静多久，蒋旭初的电话就进来了，他第一句话就是：“廖星情，你在跟谁打电话？还打了半个多小时？”
“查岗吗？你用哪个身份？”
“男朋友，再不济，狗也成。”
蒋旭初的下限越拉越低，他无所谓，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
“蒋旭初，你是在害怕吗？”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蒋旭初不以为然。
廖星情平静地说：“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你只听过我的声音，你对我一切的了解都止于网络。你喜欢的我，也许只是你认为的我，见了面以后，你对我的感觉又是另一回事，我可能与你想象中的背道而驰。”
蒋旭初发出来两声闷笑，他把手臂垫在脑袋后面，侧过脸看向窗外。
“姐姐，”天上的星星在闪烁，蒋旭初告诉她，“害怕的是你。”
廖星情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是吗？”
”没必要。”
“说实话，在认识你之前，我觉得自己挺看脸的，中午我舍友还调侃我，如果你女朋友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怎么办？”
“其实我前段时间，刚认识一个女生，我仍然觉得，她是我至今为止见过的，外在最贴近我审美的人。”
“她真的很漂亮。”蒋旭初说。
廖星情翘起嘴角，“是吗？真有那么漂亮吗？”
在女朋友面前夸其他女生，是很犯忌讳的事，蒋旭初一带而过，“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对你心动了。”
“姐姐，国际上有个概念叫无主地，指未被任何国家宣称主权或有效占领的土地*，这种占有是具有排他性的。”
蒋旭初笑了下，“我觉得这个概念蛮有意思，拿来做类比的话就是，廖星情的小旗子已经插满蒋旭初的脑袋了。”
“而我一旦属于你，其他人将无法对我行使主权。”
一柄小锤子隔着胸腔，轻轻敲打廖星情的心脏，让她有种醍醐灌顶，又怦然心动的感觉。
廖星情不肯轻易放过他，她笑着，声音故意放得轻缓，在蒋旭初耳朵里，像在斟酌着什么。
“那你的理想型姐姐呢？她是你理想型的话，我又算什么？”
蒋旭初的手背放在额头上，她的问题有点让人汗流浃背了，但他却是得意地弯着嘴角，“姐姐，你吃醋了？”
廖星情意思意思地装了装：“少废话。”
蒋旭初的嘴角弧度更大，“姐姐当然是我的理想型。一定要区分的话，她在感官层面冲击我，你是从内部，对我完全占有。”
“花言巧语，不过小狗，你说错了一点，”廖星情神神秘秘地说：“你这是全线沦陷。”
姐姐笑了，笑弧浅浅的，非常靓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