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道身影离开视线，于嘉紧绷的脊背才缓缓塌陷。
她坐起身，狠狠敲了下脑袋，在过往的琐碎日常里，她竟半点没感觉出薛砚的心思。
她一直将薛砚只当作最好的事业伙伴，如果这层关系打开了天窗，她不敢想，也不想去想，日后要怎样去相处？
还会有秉烛夜谈的毫无避讳，还会有朝夕相处而不缩手缩脚吗？
她内心知道答案：不会。
她赤足踩上青砖地，钝麻感从脚底窜到心口，她要将这段还未宣之于口的感情趁早隔断，对彼此都好。她闭了闭眼，指尖在纸张上捏出褶皱，津沽以北的善堂已步入正轨，南方十二港正缺得力之人，这个调令合情合理！
既然想通就不想再拖泥带水，她提笔给张伯写信，命他抓紧来京都接手薛砚的职位，至于理由只说面谈，此事暂时不可对第三人言。
可能是连着三日在床榻上昏昏沉沉，这会儿她脑海里还没有一点睡意。她拿出自制的飞盘和箭矢，在昏暗的视线里练习扎靶心，烛火映得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半明半暗中箭矢破空而去，又噼里啪啦的掉了满地。
竹桥推开门时，晨光正斜斜劈开满室凌乱。箭矢如雨后春笋般从拔步床前蔓延到妆台，竟还有一支尾羽勾着纱帐。
看见这满地狼藉差点绊个趔趄，“我的祖宗！”，竹桥边捡箭矢边垮着脸，“您这是把卧房当校场了啊。”
竹桥呼出一口气，气鼓鼓地将箭矢往藤编剑囊里塞，还自圆其说般小声嘟囔，少主这一定是想扎徐大人呢，举起又放下，心内实在舍不得，就失了准头。
于嘉醒过来，看见竹桥在房内兜转，怀里还抱了一堆箭矢，不由得笑出声解释说，白日里睡得多，反而晚上就睡不着了。
竹桥撇撇嘴，一番少主遇见渣男的言辞脱口而出，那语调神情让路人看见还以为确有其事呢。于嘉劝她看开些，本少主可不是坐等在闺阁里等着俊俏男人来娶的思春少女，还说一会要上去集市上采买一些肉蛋和零嘴，她要去看望田庄里的豆豆，手脚要麻利些收拾。
豆豆是上次从管家黑掌下救得的小女娃，和爷爷相依为命。于嘉上次离开时，答应会常去看她，可这一病一隔三日，她不能失约太久，要不豆豆会失望的。
两人收拾一番，便奔向集市。
竹桥抱着油纸包在人群里挤得东倒西歪，便问要不要先让薛砚驾马车过来接一趟，于嘉摇摇头，说是一会去街头的马行雇一辆。
集市上人声鼎沸，她站在一个钗环的货架旁驻足，看到一个特别适合豆豆束发的绸带，店家看她看得仔细，便说挑到随心的，就算便宜点，当是小店清晨开张，图个好兆头了。
于嘉刚拿起那串末端嵌了几颗小白珠的粉稠，斜刺里突然伸出只素白手腕，粉绸缠着的白珠子当啷撞在货架上。她抬头向那人看去，竟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周忌酒家的小姐，那人指尖绕着绸带转圈，鬓边步摇在晨光里泛着刺眼的红光。
于嘉冷了脸，道：“又是你？周小姐这回又看上市井的小玩意了？”
周小姐不搭话，眯着杏眼，扬起手里的粉绸，腕子转得像戏台上甩水袖的花旦，一圈绕着一圈，那绸带裹着晨风直扑于嘉面门，抡圆的走势几乎次次都险些擦着鼻尖，却又没碰着。
周小姐看于嘉连眼睛都不眨，半点不怕，像是讽刺自己的发疯，便咬着银牙冷笑，手腕突然卸了力道，绸带如失了魂一般砸在货架上，瞬间带落了几个摆在外层的珠钗翠石。
听得叮铃哐啷的脆响声，店主瞬间起火，拧起袖子要冲过来找她们理论，周小姐身旁的婢子当即捧起一块银角，怼到他眼前，店主喉结滚动两下，忙不迭的说道：“砸的好，砸的好！”
这边动静不小，惹来了几个围观的百姓。
竹桥从远处炸糕铺子跑过来，将手里提溜的重物甩在脚下，撸起袖子，边跑边说：“又是你们！这次本姑奶奶就代表祖宗教教你们规矩。”
于嘉眼明手快地扯住她衣袖，沉声让竹桥冷静。凌厉的眼尾射向对面的周小姐，问：“我们认识吗？”
周小姐哼了一声，在前边带路，傲慢声音随着晨风送至耳畔：“想知道就跟过来。”
于嘉抬脚举步跟随，谅她一个闺阁小姐也弄不成什么幺蛾子，如今多事之秋，她不想次次出门都遇见搅局的，便跟了上去！
而且就算要教育这个傲慢小姐，也要挑个避人处不是嘛？
于嘉让竹桥先去雇车，不用跟来。竹桥起初不同意，可看到少主眼底包着凌厉，随之眉目一挑，竹桥便放心地离开了。
周小姐进了一家酒楼，银子开路，瞬间小二就将她们一行人引至了包房雅座。
周小姐面皮发紧，看着对面落座女子玉质般的皮肤，以及举手投足间仿若明晃晃竖着美人的旗帜，不由得愈发恼火，她心里一直认为，徐大人是天上皎洁的明月，要与他作配怎么也至少是小官之女，可面前这女子别提高门大户了，据说还是商贾出身，一定是她使了魅惑手段勾得徐大人！
想到此，周小姐就燥怒开口：“说吧，要多少银两才会离开徐大人？”
昨日祖父回家就将她叫到了书房，对她看人的眼光也是很欣慰，还说徐渭答应了不日会上门，末了祖父劝她不要绝食了，等徐渭上门，发现你是一个翩跹的纸片人，风一吹就能刮去了城墙口，那如意郎君就要跑没影了！
周小姐心里喜滋滋的，好似隔日就能与徐渭大婚一般，待她吃完饭，婢子附在她耳边说，那外室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出身商贾，靠着徐渭搭起了善堂，赚足了好名声，如今住在水井巷。
周小姐心内一转，若是自己嫁过去，徐郎被那个狐媚子勾着成天不见影，那可怎生是好？这时乳娘献上过来人的计策，说是商贾最是重利轻情，若是许她金银，保准那狐媚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才有了今晨，周小姐堵在市井的一幕！
于嘉听着周小姐理所当然的撒钱辞令，她笑了笑，慢悠悠地道：“不知周小姐今日是以什么立场，让我离开呢？”
周小姐眉眼傲慢一挑：“你说个数目即可，我与徐郎婚期在即，不想家中长辈误会他的为人品性。我知你心有不甘，徐郎那般丰神俊朗的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但做人不能自私，想想徐郎若是因为你丧失这么好的姻亲帮持，他该多懊悔。到时候的你，还不是会因害了徐郎的前途，而惨遭抛弃？那个时候，你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又是跟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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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外室，能有什么好姻缘？”
包房内沉水香突然变得刺鼻，于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窗外黄叶打着旋儿坠落，恰如她此刻纷乱的思绪，听到他们二人婚期在即，她第一反应是不信的，忽然脑海中闪过昨日木琴说周祭酒亲自上门，又联想到这几日徐渭连人影都没见到，一时间她的理智化为了一团打了结的麻绳，将她死死捆住，挣扎不得。
若能娶了周小姐，那么他仕途势必能更上一层楼，曾将他排逐在外的内阁，也会弓着腰迎他入内了吧？包含他恩师的案子，也会变得容易许多。
所以……他是已经接受了联姻，没有想好以何面目来见她，才迟迟不现身吗？
那周小姐看得对面人陷入了自怜境地，便想趁热打铁，继续往她心口插刀：“这女子若失了贞洁，你不说我不说，未来倒也仅会在后边接盘夫君的床榻上现了原形。可若是那女子竟专挑险路走，难保不会连累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啊，听说于小姐的娘就曾是未婚生子，若是让人说出上行下效来就不好了，你说呢？”
于嘉猛然抬头，就算没了男人，可她也不想让面前傲慢的周家小姐太得意。
就在周小姐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于嘉将茶盏放下，慢悠悠地走到周小姐近前，一把拽住她的发髻，静息间，拿起桌上的水壶磕在桌沿上，留着尖刺形状的壶嘴对准周小姐脖颈。
她起身太慢，两次相见又是和和气气毫无莽撞的行为，不由得周小姐连同身边的丫鬟都以为她软弱可欺，可此刻见她行云流水般，用利器抵住了自家小姐，几个丫鬟吓得哭喊一声，想冲过去救人，却见那尖刺已扎进皮肤里，登时吓得不敢动弹了。
周小姐哪见过这阵仗，平日里顶多冰刀子的话怼怼同伴。现在才知，原来这尖刺扎进皮肤里是这般疼，她紧着吸溜了几口气，瞬间觉得伤口处涌出了一股热流，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她颤着音道：“于小姐，手下留情……你若实在不想离开，我们可以再商量。”
于嘉转动手腕，“哦”了一声拉长语调，语气却森冷：“有何商量的？我这弱女子既无世家背景，又没了好儿郎依靠，已是穷途末路，既然如此不如拉上个垫背的，拼命出口恶气，到了阎王那里也好做个厉鬼啊！”
说着，尖刺又转了个圈，只是让周小姐感觉到疼痛难耐，但是深入皮肤里尺寸却丝毫未变。
周小姐疼得钻心，一听要见阎王，被于嘉阴气森森的话激得眼白一番，愣是晕过去了。
于嘉看着她吓破了胆，软趴趴的倚在自己怀里，再瞧那脸颊上，厚涂的胭脂如和泥一般，拉出两道泪痕。教训也教训过了，人也吓傻了，于嘉便缓缓移开了尖刺，看着那些丫鬟要冲上来救人，顺手将手里的尖刺猛扎进了桌面。
这一手绝活，可把丫鬟们看傻了，那壶嘴说是尖刺其实也就顶端一个陡峭，可现在扎进桌里的是壶嘴连着把儿的三分之二，连那平角也扎进去了，足见面前这女子不是普通的女郎，竟比那话本子里的江洋大盗还勇猛几分！
于嘉随即将周小姐扔在了桌上，目光扫视一圈，见几个丫鬟都不敢上前来，惊恐地抱作一团。便留下最后一句话：“给我听好了，下次再见我，让你家小姐有多远躲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