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带着她离开结界。
压抑的感觉总算减轻了些，尽管脖子上依旧戴着沉重的「囿灵」，也比在结界内，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要畅快不少。元初弦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空气，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状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收集附近的信息。
街道完全陌生，是她先前未涉足之处，也不知能不能联系到江北总部的人。
上虞的人她只认识苏曜和张钊，其他人一概不知，甚至连原本驻守于此的灵守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细想在北郡的日子也差不多如此，整日寓居于向阳福利院中，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世界理应如此狭小，仿佛一切都只有目所能及之大。
可终究是会变的。
“你是第一次来这附近吗？”凤问她，“我经常来，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店。”
元初弦诧异地挑了挑眉，“你还记得这附近的店名？”
一个热爱逛街探店的神代种……听起来很不妙。
“很奇怪吗？我是不是算融入人类社会较好的？”凤问她，似乎殷切希望她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元初弦回避他炙热的目光：“或许有吧。我认识的神代种也并不多，这样面对面聊天……甚至出来逛街，都是头一遭。”
凤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说明教主的建议还是行之有效的。”
他没有看元初弦，径直走向甜品店的方向，元初弦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理论上说，她离开结界后，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可万一这个神代种不高兴，把整个街区毁灭了要怎么办？
就当是为了人类福祉吧。元初弦想。
凤心心念念的甜品店是日式装修，原木色系的家具搭配淡栗色的墙纸，橱柜里装饰着这几年来流行的玩偶公仔，元初弦顿了一下，目光短暂地在上面停留，眼底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你喜欢棉制品吗？我是说，娃娃一类的。”
元初弦看向凤，他狭长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目中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情感流动。
像观察人类的动物。
不知为何她心生厌恶，元初弦迅速别开脸，含混着回复，“或许是喜欢的吧。小时候生活的环境里，其实没有多少供我选择的玩具。经常要搬家，太多玩具，会不方便。”
“搬家？”凤又拿出他那个小本本，“具体怎么写？”
元初弦伸出手：“你把本子给我，我帮你写吧。”
凤注意到老板探究的目光，又摆出那副机械的笑，走到柜台前，驾轻就熟地点餐。
趁这个空当，元初弦找了个桌子，翻开凤的本子。
神代种的字迹幼稚且拙劣，且有涂鸦的痕迹，不少错别字，时常有一个清秀娟丽的字体为他修正，元初弦觉得那字迹很眼熟，却想不到在哪见过，学校量产教育出的好学生，大抵都是这种字体。
细看之下，这个字稍稍有些歪斜，元初弦不知在哪本书里读到过，说字斜的人都不服管教，向往自由。
可能魔女教派的教主在离经叛道之前，也是个好学生吧。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匆匆写下几个鳖爬一样的字迹，和神代种的字相比，都莫名增添几分成熟韵味。
“搬家，意思是迁移住址。”
凤点完餐，走到她面前的座位坐下，接过她递来的本子，“迁移住址，人类会把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家？”
元初弦点点头，“是。‘家’通常而言，由一男一女和他们的子嗣组成，不过最近也有很多不同的组合，抚养者和被抚养者，也未必要有亲缘关系……”
“明白了，听起来很奇妙。”凤思索着，“‘家’看起来是流动的。既可以是一个具体的环境，也可以是一群人组成的，”他咀嚼着用词，斟酌再三，“氛围？”
“也可以这么说吧……”元初弦本想和他解释“家”更深层次的含义，却想起自己似乎也无甚太多经历，本想脱口而出的话语也如鲠在喉。
她有什么资格向另一个怪物定义“家”呢？
“神代种也有这样的关系，但是更为庞大，我们一般称之为‘族群’。”凤说，“我所在的族群，只剩我一只鸟了。”
本来严肃的气氛被“一只鸟”破坏，元初弦忍住笑意，“你对自己的认识是‘鸟’，而不是神代种吗？”
“神代种只是人类对我们的称呼，在远古时代，鸟类不是现在这般愚钝的生物，即便经过千万年的进化，残存于今的同类也并没无多少猛兽，甚至连秃鹫这样的鸟类，居然也能被称为‘猛禽’……”
看来他对鸟类的研究比较多，这方面的词汇量掌握的不错。元初弦漫无目的地想。
窗明几净，阳光从擦得透明的玻璃窗里照进室内，店主笑盈盈地端来两个雪白的瓷碟，“柠檬巴斯克，米其林焦糖布丁，请慢用。”
“这家店不光装修好看，适合拍照，东西也好吃。”凤说，“今天正好是工作日，人不多，你白捡了个大便宜。”
魔女教派的人请自己吃甜品，确实是赚了。当然，这种腹诽不可能说出口，元初弦拿起勺子，报复性地在布丁上挖了一勺，放进嘴里。
醇厚丝滑，确实是好布丁。
她忍不住又挖了一勺，不住打量着店主，她在餐吧前忙碌，估计是有外送订单，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们两人的方向。
“这里很安静，我很喜欢这里。店主平时会带耳机，我们说话她也听不到，只有走到收银台前，她才会关掉降噪。”凤不紧不慢地搅动一杯热的柠檬红茶，让放进去的方糖溶解得更加充分。
“你平时一定经常来吧。”元初弦说，继续吃着布丁，她确实有点饿了，需要吃点甜的补补，吃甜食有益于大脑思考，几勺下肚，感觉思考的速度都比方才快了不少。
“是的，我很喜欢吃这家店的甜品。这里的人类也很友善。”凤拿着叉子的手顿了顿，切下一块柠檬巴斯克蛋糕，“你喜欢甜食吗？”
“还好。”元初弦其实很喜欢吃甜食，她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反问到，“你喜欢吃吗？”
“和你一样。”凤笑了笑，这个笑容倒有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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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人味”，元初弦愣了愣，勺子的味道和布丁的甜香混合，不易觉察地在口中融化。
店主哼起了一首流行歌曲，她额前的碎发飘荡在眼前，被她用手背轻轻拨开。窗边的香水百合散发出宁静的香气，白色的窗帘随着室内的冷气，微微摆动。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元初弦问。
“海洋馆，上虞海洋馆，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凤说。
“行。”元初弦加快进食的速度，将面前的布丁吃得一干二净，“我吃完了，走吧。”
凤并没有埋怨她，像是没有听见那样慢慢地吃完眼前的巴斯克蛋糕，再喝完那杯柠檬红茶，茶水已经凉透了，入口的温度刚刚好。
等待的过程中，元初弦无聊地玩着桌上的一小盆含羞草，看着叶子开合，没有手机，她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只能凝视着无辜的盆栽，打发时间。
两人离开的时候，店主笑着送别，“欢迎下次光临，”她说。元初弦想，可能这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口的风铃摇曳，发出悦耳的响声。
凤用手机打车，两人前往上虞海洋馆，入场的门票依旧是凤掏的钱，元初弦跟在他身后，假装自己是一个打扮奇特的游客。
她脖颈上的「囿灵」实在是无法不引人瞩目，硕大的项圈，加上跟着表情冷淡的男性，被熟人看到都会误会的程度。
早知道该拜托凤给自己拿个口罩，他的结界里肯定会有的。元初弦暗自思付。
一走神，凤居然不见了，他似乎根本没管元初弦在做什么，自顾自地在展馆里逛着。
元初弦也没了看展的心情，她向前走着，用目光打量玻璃展柜前的人群，有附近的学校组织了春游，不少小孩在水族馆里排着队，拉长了脖子听着解说，找一切能看的热闹。
一个男孩子很没有教养地指着元初弦，对自己的同伴说道，“我知道！我爸爸之前看的电影里，有带这种项圈的女孩子……”
她尴尬地加快脚步，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知经过多少个展厅，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望无垠的深蓝色，细碎的荧光呼吸着，像一片流动的、有生命的星空。
展厅中央，清秀的男人长身玉立，看向展柜的神情专注。
元初弦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到男人身后。
“看着它们，就好像回到了过去，那时人类没有这样的科技，想要观察这种生命，最后只能以它们的死亡告终。”凤轻声说着，“低等的生物，却在地球上存在了6.5亿年，甚至有几百种亚种，很奇妙吧？”
“我记得水母是肉食动物。”元初弦说，“挺漂亮的，我曾经想过养来当宠物，又怕没时间换水。”
“这边的出口就有配套喂养包和水母生态缸。”凤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送你。”
“为什么不自己养？”元初弦唇舌相讥，“看起来有些人比我更需要宠物。”
“……”凤思考了片刻，答道，“可能是，我没有称得上‘家’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