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无命”的神话破灭了,被逍遥神教的大祭司西风所破。
当然这件事情鲜为人知。世人只道那个名噪数年的狂傲杀手在刺杀庄王何其殊的那一夜失踪了。民间纷纷议论:不愧是庄王!从未有过收到猫尾信还能活下去的猎物。
——他们依然习惯称呼三刀的刺杀对象为猎物,因为那个杀手总是像凶悍的豹子,攻击迅疾且准确,不给对方留下任何生的余地。
雪千寻听了,心中不免冷笑,她十分明白,那个庄王何其殊,比他们任何人想象得还厉害百倍。而事实上,昨夜之事又何尝不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好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庄王,竟能驱使逍遥神教的大祭司西风亲自出马!
在最近的三、四年中,逍遥神教在武林中可谓横空出世,异军突起。他们从不主动挑衅其他门派,但对待冒犯者,不论黑白强弱,皆无例外地赶尽杀绝,贯彻执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气势之熊熊、手段之狠辣,多为名门正派强烈谴责,争先恐后与之划清界限。因此,逍遥神教是夹在黑白两道之间且傲然屹立,连朝廷都未曾轻易干涉的江湖势力。
西风正是那个强大而神秘的逍遥神教之中、地位仅次于教主的人。
在雪千寻的印象中,西风原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从光顾春江院的豪杰游侠口中道出的逍遥神教大祭司,是个冷酷、强大、威慑武林的魔鬼。而直到半年前,雪千寻在凌波湖撞见那场轰动武林的“高野决战”时,她才意识到,西风,她其实是个魔王。那一天,曾经横行帝都临郡的高野帮四大恶煞,竟然像鬼卒般被西风碾得粉碎。
因此和许多人一样,雪千寻难免抱有一个疑问:面对如此锋芒霸道的西风,凌驾于她之上的又会是什么人?那个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被称为“龙吻”的逍遥神教教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嚓”地一声轻响,雪千寻手中的书卷不慎脱落。她不可能不想到一个人,尽管这实在有违她的意愿。
“想什么出了神?”一袭紫袍破风而入,声音清朗,不怒自威,说话间,一只大手从紫袖中游出,将那快要落地的书卷拦腰截住。
雪千寻接过书卷,展出礼貌的微笑:“王爷,昨夜可曾被扰了清梦?”
庄王何其殊皱了皱眉,苦笑:“你这个小人儿,几时才能真把本王放在心上?七日来,这帝都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在一旁瞎折腾,或有为本王担忧的、或有同情本王的、或有静等着看热闹的。倒是你,天崩地裂了,也不大出一口气儿,对本王更是不闻不问。”
雪千寻笑道:“他们惊慌也不见怪,那杀手毕竟是三刀。数年来,猫尾信几乎等同阎王的宣判。只是,我所知道的,世人却有所不知:王爷您原就是凌驾于阎王之上的。”
何其殊英眉飞扬:“你这是嘲讽本王!”明知道雪千寻正在用那拙劣的技巧恭维自己,嘴角仍是现出一抹笑意。
雪千寻道:“哪敢。我知道的,王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略一顿,似不经意地:“只是从来都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眼眸一转,直视何其殊。
“都是些打打杀杀的野蛮事,不该你一个小女子关心。”庄王说着,抬手去刮她的鼻尖,雪千寻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让何其殊刮了个空。
何其殊的手尴尬地顿在半空,却见雪千寻乌溜溜的眼睛直率地望着自己,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
“您怎么了?”雪千寻见何其殊突然叹气,不解。
“没什么。总觉得千寻你……”何其殊眯起双眼审视面前的丽人,幽幽道,“就像个永远也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一碰就有被咬一口的危险。”
“我几时咬过你了?”雪千寻反驳道。
庄王皱起眉头。雪千寻是最常称呼自己为“你”的人,不过,何其殊本就不是个苛刻的人,私下里,对称呼这种事,倒也不甚在意。
“你确实不曾咬过本王。不过,还记得上次本王揉你的脑袋,你转过头来竟是目露凶光。后来才勉强摆出了笑脸。就算是强颜欢笑,也没见过你这般生硬的。你这种女人,本王真是从所未见。”
雪千寻挠了挠额角,辩解道:“千寻不是恼怒王爷。只是,担心您把我发型抓乱。”
“发、型、抓、乱……”何其殊喃喃重复,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雪千寻道:“我都没抓过您头发,您抓我头发做什么?”
何其殊愣住了。
“呃,千寻……”何其殊沉吟道,“你不晓得自己的身份么?”言下之意,雪千寻乃是他庄王专属之人,别说是摸一下头发和刮一下鼻尖,甚至于更多的事情,她不是都应该百依百顺,惟命是从么?
雪千寻却是神色一凛,默不作声。
见她那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何其殊想,许是自己语气太过生硬了,便笑了笑,道:“别怕。本王不强人所难。”
“王爷,”雪千寻忽然郑重其事地道,“倘若没有您的庇护,我在这里断难生存。您的恩情,千寻没齿难忘,日后,为您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慢着。”何其殊打断她,“你这都是从哪学的?不是告诉过你,少听那帮客人讲话。再说,本王用得着你赴什么汤,蹈什么火?”
“那我加倍还你钱。”
“本王缺钱?”
“唔……”雪千寻又是一副头脑正在高速运转的样子。
何其殊微微含笑,温声道:“你年纪渐长,该懂事了。”
雪千寻望着何其殊,目光澄澈,却好像还在思索什么。
何其殊不自禁地想捏捏她的脸颊,刚抬起手,又放下了,只道:“瞧,你乖巧的样子多好。人啊,不可太狂傲,尤其狂傲得成了习惯,说不定就要送了命。”
“谁狂傲得送了命?”雪千寻关切地问。
“还能有谁?自然是最近名声大噪的那个。”
“三刀死了?”雪千寻脱口道,心情复杂,按说这个结果,她早该料到,却转念又想:那么,是西风赢了?原来昨夜她不是被三刀追杀,可是明明赢了,怎么不立刻唤出黑雕,反跑到琼玉园来?抑或是她追杀三刀来的?
——三刀竟跑到了琼玉园外……
“他当然死了。”何其殊面有得色,略一思忖,冷哼一声,道:“三刀若不是像往常一样,在刺杀之前给猎物一封猫尾信,此时此刻,本王还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在这。”
三刀果然死了!雪千寻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过这样也甚好。而且,从庄王的话中不难看出,西风并非时时守在王府的。想到西风,雪千寻心绪缭乱,不知她目前可好。
“千寻?”敏锐地察觉到雪千寻脸色的微变,庄王柔声唤道。
雪千寻抬首望他,已经换作一副巧笑倩兮。庄王放下心来,问:“累了?”
雪千寻收起思绪,摇了摇头,道:“千寻给您弹奏一曲。”
总不能让庄王白来一趟。雪千寻是个极富职业操守的琴师,她知道何其殊给自己花了大笔金钱,因此,每次为庄王抚琴,都格外认真。
庄王轻轻一摆手,道:“不了,本王公务在身,这就走。唔,对了,有件事想问你。”
何其殊的神色从容随意。
“嗯?”雪千寻直视庄王。
对她一个深藏青楼的琴师,有什么可问?
“昨晚你可去过琼玉园荷塘?”
雪千寻不知他先前是否问过春江院的老板锦瑟,认为不宜隐瞒他,缓缓眨了眨眼,平静道:“去过。”琼玉园本就属于她雪千寻,她爱去园子里的哪个角落都无可厚非。
“大冬天,荷塘里有什么好看的?”何其殊随口道。
“雪中残荷,别有一番韵味。改日王爷也去瞧瞧,就知道它不同于夏塘的妙处了。”雪千寻慢悠悠地道。
“唔,那你可曾看见别的什么?”何其殊语声平缓。
“看见一人。”雪千寻毫不犹豫。
“是谁?”庄王目光一烁,紧紧盯着她的眸子。
雪千寻移开目光,微一蹙眉,道:“是个背影,看不清。我身边没带人,不敢走近去瞧。急忙跑了。”
庄王轻呼一口气,道:“好,跑得好。总之你安然无恙就好。”
雪千寻道:“怎么了?您知道那个人是谁?她为何闯入琼玉园来?”
庄王温和地一笑:“我何以知晓?方才听锦瑟说,在琼玉园的荷塘边发现了血迹。许是江湖人的纷争。哼,竟打到琼玉园来了!千寻,虽然你爱僻静,但往后再去园子里,定要带上几个丫鬟。不,若再去幽僻之处,最好有锦瑟陪着。”
雪千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微笑,却在心里咒骂道:臭锦瑟,好多嘴!
庄王走后,雪千寻径奔春江院西楼的顶层——锦瑟的屋子。
早晨时光,客人不多,这位老板十分宽待手下的姑娘,常常由着她们贪睡,从不督促营业。而她自己则更是闲云野鹤一般。春江院至今还没关张大吉,只能说这金子招牌原就资金雄厚。
春江院的主人锦瑟沏了一盏清茶,半卧在榻上,一边轻轻摇晃手中的青瓷盏,一边抚弄膝上皮毛如雪的小银狐,看见雪千寻直走进来,慵懒地眯起眼睛,漫声道:“我只沏了一盏,可不能给你。”说完,急忙噙着茶盏泯了一口。
作为帝都最销金的春江院的主人,锦瑟仿佛过于年轻了,墨发如云,腮若桃花,粉红的唇角微微挑起,烟眸流转,弯如新月,是个无论何时都面带笑容的女子。
锦瑟并非帝都昕京人氏。一年前,她翩然立于春江院的大门口,肩上托着一只通体银白的小狐,双眼弯弯清浅一笑,霎时恍若千树万树桃花盛开的灼灼风华。雪千寻斜倚栏杆瞥过去,她便微微侧过脸,两道目光傲然迎上来,烟波浩淼如同江河解冻。
当时的青楼老板热切地迎出,老泪纵横,说锦瑟是他的远房侄女,也是自己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可算重逢了。
一句话令全院的姑娘惊奇了好一阵。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不详病情,不久之后,一向健壮的前老板竟暴病身亡,年轻的锦瑟自然接手了这家春江院。
——十分特别的遗产。
雪千寻漠然望着锦瑟那副慵懒的模样,沉面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盏,按在桌上:“多嘴的锦瑟,你向庄王讨了多少赏?”
锦瑟笑道:“爆了多少消息,就拿了多少宝贝。”说着一努嘴,“你去那桃木盒里数一数,就知道我多了多少嘴。也罢,分你一半,快快拿去,可别来烦我了。”说着,兀自逗小狐狸玩。
雪千寻随手将那桃木盒打落:“谁稀罕你的古怪宠物!”
桃木盒应声落地,裂开,从中跳出两条通体碧绿的幼蛇。
锦瑟笑嘻嘻朝那两条小毒蛇招手,道:“小千,小寻,快过来,你们姐姐又发怒了,当心给踩死。”
两条青蛇哧溜哧溜爬到床下,顺着锦瑟纤长的手指,一直游到她肩膀上去,瞪着四只圆溜溜的眼珠,望雪千寻。
雪千寻盈盈走到锦瑟面前,恶狠狠道:“我还要掐死你的小雪呢!”
一壁说着,伸手拎起锦瑟怀中的小狐狸。那小狐狸不知死活,兴高采烈地腻在雪千寻的怀里,呜呜低鸣。
锦瑟十分惶恐:“使不得!小雪最是我的心肝宝贝,你若不解气,掐死我也不准伤害它。”说着,笑嘻嘻地伸来脖子。
雪千寻丢下白狐,伸指挑了锦瑟的下巴,面露狞色:“这可是你说的?”
锦瑟笑道:“你个没良心的,昨天是谁把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狼崽子救回来?你自己在园子里乱跑,顽皮地弄了一身血,披风也没了,手炉也丢了,一个人躲在冷清清的映雪阁里不敢出来。若不是我英雄救美,你可不就冻死在那儿了?”
雪千寻捏了锦瑟的脸颊,恨恨道:“你怎么又叫我小狼崽子?就是你把这诨号张扬出去的。”
“牙尖嘴利,目露凶光,你不是小狼崽子是什么?啊哟啊哟,快住手,小狼崽子真是心狠手辣!怕了怕了。”锦瑟很快从宁死不屈变成苦苦求饶。
雪千寻赶紧松手,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威胁锦瑟道:“你以后若是再敢多嘴……”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身后忽然传来沉冷的一句,截断她的话。雪千寻回头,看见锦瑟罕见的严肃面孔。
锦瑟缓缓道:“纵然你倾国倾城、惊才艳艳,然,凭我华鼎帝国之大,又不是只你一个佳人。何其殊身份显赫,配以绝色,当是那绝色的荣幸。”
“不消你提醒,千寻有自知之明。”雪千寻听她这话就火大。
“有自知之明的,你就把‘强颜欢笑’、‘假意逢迎’、‘虚与委蛇’都练练好,勤能补拙嘛。别动辄目露凶光,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恶向胆边生了。”
“放心罢你,可惜你没瞧见我今天有多超常发挥。”
锦瑟一副孺子可教的慈祥:“再接再厉。庄王既能把你捧在掌心,也能把你踩在脚下。毕竟你只是个小狼崽子,獠牙还嫩得很呢。”
雪千寻冷笑道:“就算千寻真有落魄的那一天,也不耽搁春江院的红火,你瞎操什么心?”
锦瑟起身,笑道:“你先别嘴硬,我只问你:庄王送你的七颗圣琅峰夜明珠哪里去了?”
“轻而易举得来的横财,自然是早早地挥霍了。”
“是呢,雪姑娘好大手笔,颗颗价值连城的珠子,一股脑都许给另一个男人。”锦瑟妖娆的笑容却令人悚然。
雪千寻顿时变色:“锦瑟!你编瞎话也着点边际。”
“不着边际的人是你罢?雪千寻,你怎么竟然跟那个男人扯上关系?”
“锦瑟定是疯了,胡言乱语起来。”雪千寻并不恋战,摔了帘子,扬长而去。
锦瑟忽从榻上跃起,也见不清她如何动作,一阵风似的蹁跹而来,横臂拦住雪千寻的去路。
“疯丫头,你还有什么疯言疯语?”
“疯言没有,猛言倒是有一句,你听了,可得稳住——”锦瑟幽幽浅笑,一字一顿,“那杀手三刀的委托人,可不就是你么,小白眼狼?”
雪千寻脸色瞬变,旋即挤出笑来:“你怎么不去对面的喜来茶馆当说书先生?”
锦瑟沉声道:“告诉你一件趣事:三刀用他引以为傲的杀戮艺术,好不容易杀掉的,不过是庄王用作替身的囚犯。他兴高采烈地跑去琼玉园向委托人复命,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凭他,也有被人跟踪的一天。”
雪千寻猛一恍惚,她心里明白,那个跟踪三刀的人,正是西风。
“在琼玉园的墙角下,杀手的刀遇上蒙面剑客的剑,你就因此没能等到向你复命的三刀。啧啧,那剑客下手真没轻重,可惜了一张活口,更可惜了那三颗夜明珠的订金。你说她可怎么跟庄王交代呀?”
雪千寻心神一震,如落万丈深渊。锦瑟居然连订金是三颗夜明珠都知道!还有,西风回去后怎么样了呢?
“还好三刀没把它们带在身上。”锦瑟扬眸浅笑,好整以暇地玩味雪千寻瞬息万变的神情。
“你找到了那三颗夜明珠?”
锦瑟唇角一挑,露出两颗邪恶又好看的虎牙:“你想要,那可不成,谁捡着了归谁!锦瑟贪财,千寻了解。”
雪千寻气呼呼道:“那你可好生留着,别叫他人瞧见了,落得个人为财死。”
锦瑟微微噘嘴,道:“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狼崽子,我冒死藏了这三颗珠子,你当是为谁?”
“毫无疑问,你是庄王的人,还能为谁?”
“不错,我是为他做事。小狼崽子真聪明。”锦瑟笑容可掬,潋滟妖娆,道:“对不住,瞒你良久。这一年来,小白眼狼在鼓里磨爪子,我捧着鼓沿儿瞧热闹。”
“定是给庄王报了不少信儿吧?”
锦瑟轻轻戳了雪千寻的额头,道:“那还有你的活头?”
雪千寻脸色微变,语气缓和:“那你自己不想活了?”
锦瑟顽劣一笑:“我是坏人,贪人钱财,却不给人消灾。”
雪千寻轻轻一笑,道:“那你可得多保重,当坏人没那么好玩。”说完,推开锦瑟的手,抬脚欲走。
“等等,”锦瑟再次飘到雪千寻面前,不怀好意地笑:“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你告诉我杀庄王的目的,我就帮你保密。”
“可惜,我不爱讲故事。”
“不巧,我擅长拷问。”锦瑟笑意盈盈。
雪千寻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目露凶光,十分恶向胆边生地道:“因为怨恨。怨恨令人不择手段,更令人铤而走险。我恨他。”
“可是他待你那么好。”锦瑟眨着一双单纯得诡异的眼。
“他待我好个鬼!”雪千寻咬牙切齿,“是谁把我困在这破地方?是谁害我不得自由?是谁纳了好几个姬妾都不肯接我入府?”
“难难难道千寻是在吃醋?!”锦瑟这一惊诧非同小可。
“不、错!”雪千寻邪气地一笑:“毕竟我也是个女人嘛。”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锦瑟吐舌,唏嘘道:“哟,好邪恶的小狼崽子!这都学了些什么酸话?我差点就相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