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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看见第四刀的人

作者:风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刀见血,二刀抱缺,三刀无命。


    此人是把杀戮当作艺术的,但只急促些,没有第四刀的余地;况且此人名姓未知、样貌不详,江湖人索性称其为“三刀”。从而第四刀便成为传说中的鬼刀——活人是见不到的。


    据说三刀最近来了帝都昕京,据说他接了桩大生意,据说那个猎物、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庄王——何其殊!


    “那么,‘据说’到底是谁说?”浓妆艳抹的姑娘半酣地努着小嘴问男人。


    “自然是庄王府的客人说。”男人啜了一口美酒,搂紧怀中的姑娘,继续口若悬河:“话说七日前,乃庄王的三十岁寿诞。正于府中大宴宾朋之时,忽从梁上跳下一只黑猫,猫尾上系着一封信——那便是传说中之猫尾信,”男人将“猫尾信”三个字念得悠长,接着道,“黑猫将尾一摆,信纸落在庄王案前,内中写道:七日之后,借君人头一用。落款,三、刀。”男人说得有眉有眼,仿佛一切由他亲眼所见。


    她抚完一曲《玉楼春》走下仙音台,无意间听到这番话,不禁微微蹙起秀眉。


    三刀,一个杀手,何以狂傲如斯?竟敢在王城脚下大张旗鼓地去行刺皇帝的亲兄弟。他道庄王府是个什么地方?这个“据说”,倒好笑得紧。然而,春江院就是这样一个好笑的所在。姑娘们好看地笑着,客人们也就笑得好看,若是笑疯了、喝醉了,便有无数好笑的话从他们口中跳出来。


    她捧着金丝嵌玉的小手炉,漠然穿过纸醉金迷的脂粉堆,所过之处,再花枝招展的姑娘也被她比得枯萎失色。男人们垂涎三尺地瞧着她,但也只能远远瞧着,连唤一声“雪姑娘”都不敢。


    ——雪姑娘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是春江院技艺登峰造极的琴师,是帝都无出其右的绝色,而最重要的,她是大名鼎鼎的庄王的“红颜知己”——雪千寻。就算皇帝想碰她,恐怕也需顾忌三分。


    雪千寻不仅从不理会春江院的客人,对其余的姑娘也是鲜少接触,更有甚者,连她的居所都要与旁人隔离。


    穿过深幽曲折的长廊,雪千寻独自走进琼玉园。这园子是庄王专门为她所建,没有她的首肯外人不得入内,所以奇迹般地成为这嚣嚣春江院的一处僻静之所。为此,雪千寻倒是破天荒地对庄王道过一声谢。


    雪千寻踏着青砖小路,不自觉地每一步都踩在砖格的中心,如此,倒也是种小小乐趣。


    一路走着一路玩耍,蓦地,刮起一阵风,她打了个寒噤,抬首望向虚空。


    帝都的冬季不比她的故乡。冷空里又飞扬起零星的雪花,反射着月的银光。塘里的残荷覆了薄薄的白霜,也染白了人的心,渐渐浩渺起来。


    没有回到温暖的室内,雪千寻却在塘边的亭中坐下。出神地望着对面高垒的围墙。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满月升高起来,使她蓦然想到:如果三刀在庄王寿辰那天留了字条,那么当时的七日之后,便是今天了。目下已是夜晚,三刀若未得手,便是死了罢?然,又有传说中的“三刀无命”。倘若他得手……


    忽然,一抹湖色浮上墙头,披了月的华光。


    雪千寻微微一怔,定睛瞧去,竟是个娉婷修长的女子。那人面戴肃杀的白玉面具,望之生畏。右手垂握一柄寒剑,正在滴血。


    那女子见雪千寻就坐在对面,也似颇为惊诧,身形微有一顿,随即向前探出足尖,落入琼玉园中。


    雪千寻不由地起身轻呼:“小心!那下面……”


    翻墙的女子轻轻“唔”了一声。


    “……是水潭。”最后的三个字,雪千寻说得声音极小,因为她知道已然说迟了。所幸她的担忧也是多余。那面具女子已经足点薄冰飞掠过来。水潭上的冰层薄如竹篾,她却踏得逍遥自在,湖色长裙当空翩飞,宛如一叶潇洒的蝶儿。


    好俊逸的轻功!


    雪千寻缓缓坐回石凳,双手捧着暖炉,望她,艳羡又有几分警惕。


    “好险呵,我道是就此完蛋了。”面具女子翩然立在岸边,兀自喃喃,阴鸷的白玉面具后面,竟是那么温暖而清澈的声音。


    雪千寻认为那个人该对脚下的状况了如指掌,起码从她的派头来看,不像是个冒失鬼。


    “谁建的破园子,墙根底下就是湖!”来者只顾埋怨,显然心有余悸,她将长剑撑地,身体微倾,把一部分重量倚在那柄剑上。


    雪千寻不禁轻笑,全城的人都知道庄王为一个青楼的琴师建了个琼玉园,她若不是外乡人,那就是明知故问。她到底是看不起庄王呢,还是看不起庄王的这位“红颜知己”?


    雪千寻悠悠道:“墙根底下建一个水潭,我好像明白其中的用意了。”


    “防贼?”面具女子直言不讳,似乎笑了笑,道:“还好我不是贼,尤其不是采花贼,否则你呵……”她抬手指了指雪千寻,手指白皙修长,骨节秀美。“然则若是当真想防贼,还是建个剑池为好。”她竟替人家规划起来。


    雪千寻却追问:“你不是贼,那是什么人?来这做什么?”


    女子透过冷酷的面具注视她,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冰凉:“你这小姑娘,面对手拿血剑的蒙面人,竟敢问出这种话。”


    雪千寻被她教导得一愣,随即嫣然一笑:“阁下这身打扮,的确不像个良家淑女。可我一见你,就甚觉亲切,即便你不想回答,也不至于杀我灭口罢?”


    “亲切?”面具后面的眸子带着些微的自嘲,这个评价于她而言相当罕有。不过,面前这位雪千寻竟也不似传言那般“孤僻倨傲”、“目中无人”。她这不很健谈么。


    “你很像我的朋友。”雪千寻带着审视的目光,若有所思。


    “唔?”女子指着脸上的白玉面具,淡淡道:“莫非她天生一幅修罗脸?”


    雪千寻面露怅然:“我没见过她的真面。因为她和你一样,戴着冰冷的面具,但是,总对我说着温暖的话。”


    女子轻轻一笑,有些疲惫地感慨:“那可真是个怪人。”


    “这番感叹,就好像你自己一点也不奇怪似的。”


    “我奇怪么?”女子显然不承认,却声音微弱。


    雪千寻十分纳闷:“你怎么越来越无精打采了?”


    女子苦笑,颇有些难为情:“因为,我好像……快死了……”


    开什么玩笑?!


    话音未落,那人已直直扑倒。身后露出一大片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显是中了毒。雪千寻疾奔上前,这才发现,从那长剑淌落的鲜血,竟来自她自己的手臂。


    她怎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


    雪千寻忙将她扶起,臂弯托着她的头颈。那枚白玉面具已被震开数道裂纹。雪千寻怕碎片伤了她的面颊,伸手去揭。


    “不要!”虚弱的女子声音急促。


    雪千寻可不管,毫不犹豫地将那面具摘下。刹那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脂玉般毫无血色的面容,星眸剪水,清丽绝俗。


    “怎么是你?”雪千寻惊呼。


    这张面孔,并不是完全的陌生。


    “果真是你……”末了,雪千寻又像印证了什么似的喃喃。


    她这样的人,只要见过一面,必令人印象深刻。哪怕遮住了面孔,也藏不住那绝世无双的气韵。


    女子的眼眸愈发倦怠,嘴唇翕动,不知念了一句什么,几不可闻。


    雪千寻扶她站起:“你不要像快死的人一样讲话。我听不到。”


    女子朦胧的目光始终望着雪千寻,却似疲累已极,再也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晃了两晃,再次栽倒过来。雪千寻慌忙托住她。这个冷冰冰的人,身体却那般柔软如水。


    “你坚持住,我去找人。”雪千寻看起来尚且冷静。


    女子以额抵在雪千寻的肩头,竭力吐出一个字:“别。”


    “你中毒了,不治会死。”雪千寻举目环顾,空无一人。拜她的孤介秉性所赐,哪有人敢擅入琼玉园?雪千寻正欲跑去寻人,忽感腰间一紧,竟是女子牵住了她的长带,骨节泛白。


    “雪千寻……”女子吃力地唤她,原来她早知晓她的名讳。


    “别乱动,你先运功驱毒。”雪千寻给予专业性指导,若不是她小脸煞白,真好像有点临危不乱的大将风范。


    女子却不放手,唇角微弯:“我不想临死前还被聒噪。”


    雪千寻顿悟:她是怕自己惊动到旁人?对了,春江院是个鱼龙混杂的场所,有富家纨绔,也有江湖豪莽,人多口杂。而面前这位,恰是夹在黑白两道之间的大人物,可谓仇家无数。万一让众犬得知虎落平阳,岂不会群起而攻之?


    雪千寻终于难掩慌乱,声音微颤:“我该怎么救你?……西风。”


    这是雪千寻第一次面对面叫她的名字。


    西风却不答,细眸微阖,长睫静垂,一副马上就要含笑九泉的死样。


    岂有此理!把别人弄得惊慌失措,自己倒是逍遥洒脱溘然长逝!雪千寻又急又恼。


    “你给我睁开眼睛!凭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倒下?”


    雪千寻发现她气若游丝。


    “振作一点儿!你不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冷血魔鬼么?”


    那个强悍到几乎令人闻风丧胆的西风大魔王,该不会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罢?


    “西风!跟我说话!”雪千寻轻拍西风的嘴唇,却触到令人心惊的冰凉。


    “西、西风?千万别死……请你,不要死……”


    一向冷漠的雪千寻竟反常地哭了出来。她忽然想要抱抱这个濒死的陌生人,抱紧,再紧,这样可以挽留她不断消逝的生命吗?转眼,她被浸了一身的血,像火一般灼人。而那人却逐渐冰冷。这般灼烫与冰冷,一瞬间击溃了雪千寻内心深处的壁垒,顷刻溃不成军。


    ——那是恍如隔世的记忆了。


    也曾有个如西风一样戴着面具的人,尚且稚嫩的小手紧握冰冷的长剑,是个连成人都会畏惧的孩子。可她却总是用清澈的声音对雪千寻说着最温柔的话语。


    忽有一日,鲜血染红了那人的衣裳,碎了半边的面具之下,露出了隽秀的下颌与漂亮的嘴唇。断桥之上,雪千寻疯狂一般向她奔去,而那人却终究没来得及对她说出什么,只是在最后一刻,她终于触到了雪千寻的手,用冰凉而柔软的唇,在她指尖留下轻轻一吻。旋即,便随着脆弱的残桥,一同落进了深邃的湖底。


    久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随之而至的,是那犹如刀剐的伤痛。


    如何才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人?!


    西风感觉身体被温存地裹紧了,竟有莫名安心的感觉。已经死了么?果然还是死了比较惬意。怎么?有人在哭。并且在哭的同时——


    “笨蛋!混蛋!臭西风!……”


    哪个不要命的敢当面骂她?


    对了,自然是春江院那个坏脾气的冰美人——雪千寻,庄王的雪千寻。


    温热的水珠接连落在自己脸上,西风吃力地张开双眼,看见泪水滂沱的雪千寻。


    她竟然哭成这样。为什么?


    雪千寻的暴躁和清冷都是出了名的。春江院这类地方,有棱角的女子很难过得平安无事。可是自始至终,不论是遭遇羞辱还是被威逼利诱,雪千寻都只有一种方式来回应——发火。欲买她的笑容,自然是痴心妄想。于是偏偏有人别出心裁,不惜将重金付给老板,只为一睹雪千寻的泪颜。梨花带雨的绝色佳人,想必更有一番风情。然,那一次,雪千寻几乎被打死,仍是没落一滴眼泪。她好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狼,看起来还很弱小,却悍勇地挥舞着爪牙,散发骇人的气势,力壮的打手甚至莫名受了重伤。


    原来,求她一滴眼泪,竟比一抹笑容更难于登天。


    这件事在帝都一夜传开。庄王便在那场风波之后,高调宣称雪千寻为他所有,不准任何人将她冒犯。


    一向坚不可摧的雪千寻,此刻竟在为一个陌生人泪水决堤。


    西风努力抬手,抚拭雪千寻的泪痕,温声道:“你骂我。”


    雪千寻一惊,欣喜若狂。


    西风蓄了好些力气,唇角上扬:“哭个什么?”


    不曾想,雪千寻哭得更凶骂得更厉,“大混蛋!大笨蛋!”仿佛特别害怕失去一样,越发用力地将她抱紧。


    “别骂我了,好不好?”西风无奈,吃力地喘息着。因为雪千寻那特别紧箍的怀抱,西风甚至感觉自己离死亡更近了,“放、放手!你、你和我很熟么?”她很不解,传闻中清冷孤僻的绝色琴师,原是这般古道热肠、擅长结交的么?


    雪千寻奇迹般地止住了哭声,怀抱也蓦然松了许多。


    西风不失时机地努力呼吸,疲惫地合上双目,差一点撒手人寰。


    雪千寻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仔细凝视西风的脸庞:“西风,你很像她。我常常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她呢?”雪千寻的脑海再度浮现那个“她”临死前的画面,不知什么兵器洞穿了她的心口,那狂涌的鲜血成为雪千寻永无止境的梦魇。突然,她揪住了西风衣领。


    西风轻微一抖,拼命捂着。“你要做什么?”她一瞬间被吓活了。


    雪千寻回过神似的松开手指,顿觉万分抱歉。自己在对这个陌生人胡言乱语什么?还做出如此唐突的举动?只见西风的睫毛颤了颤,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少顷,终于有力气拿出一个翡翠哨子,送到雪千寻嘴边。


    “救我罢。”


    雪千寻心领神会,吹响哨子。


    片刻,月下飞来一只漆黑如墨的巨雕,掀起一阵冷风,径直落到雪千寻和西风身边。那黑雕目光锐利,带着杀茫。雪千寻顾不得怕它,将西风抱起,轻轻放在雕背上。西风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雪千寻,将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望在眼里。


    雪千寻将披风和手炉都给了西风,最后替她理顺额角的乱发,郑重道:“下一次,活着见我。”


    西风唇角微弯,露出狡黠的浅笑:“赚了。”


    雪千寻不解。


    “是秘密。我看见了第四刀——三刀的第四刀。”


    雪千寻浑身一颤,怔住。


    扑噜噜……黑雕颇通灵性地抓起地上的长剑,振翅高飞,转眼消失于月辉之下。只余一阵清风,扰乱着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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