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缘由,最近顾昙表现得很古怪,她总会在闲聊的时候问及沈言川对未来的规划,以及,各类奇怪的问题。
沈言川不太想将顾昙想象成这样子,但是种种迹象都指向着这一种可能:她急着盼着要沈言川快点独立,尽快离开她的房子。
那天晚上流着眼泪的拥抱,是她对顾昙感情放纵的开始。
既然老师对任何人都能有同情心,那她为什么不能多同情同情自己,只要她表现得足够脆弱。
小孩子在哭闹的时候,会向大人索要安慰。有的人会选择无视,等她自己哭累了便好;另一种大人则会放下身段哄她。
顾昙明显是后一种。
越来越多的肢体接触,顾昙对她的无底线纵容,让沈言川开始得寸进尺。
她沉醉在每个夜晚的无声拥抱里,只将自己当作水缸里的金鱼。
直到顾昙有一天回来,调出手机后台的照片,上面赫然放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以及,母亲的名字——沈瑜年。
十几年前的记忆逐渐复苏,即使母亲的脸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她清楚地记得,沈瑜年在那天早上八点出去上班,晚上,沈言川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
沈瑜年晚上总是很晚才回来。
沈言川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加班,却没想到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在空荡荡的小房子里独自生活了一个星期,靠着储藏柜里剩下的面包才勉强不被饿死。
第二周,便有警察上门找她,问她知不知道沈瑜年去哪了,沈言川摇头,第二天,她就被送到了当地的福利院。
沈言川家里条件不太好,她印象里的母亲总会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不允许沈言川擅自进入。关于别的,她不太能形容,只知道母亲每天早上会穿着笔挺的西装出门,晚上回不回来则是看运气。
而感情方面,沈言川和她的母亲并不亲近,也许是因为沈瑜年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工作,没有多余的爱分给她的孩子。
沈言川是在沙漠里长到八岁的。
而她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几乎都要忘记了她曾经还有过这样一个亲生母亲。
“上个星期,院里就有人跟我讲了这件事,我犹豫了很久,现在才决定告诉你,你的妈妈在找你。所以,我想问问你对于你母亲的看法……”
顾昙熄掉了手机屏幕,双手搭在桌沿上,沈言川从她的瞳孔里看见了不停摇摆的沙漏,似乎在做着无用的倒计时。
“我妈妈她……抱歉,老师,我不太了解我的母亲,我只记得她的工作一直很忙。”
“她当年为什么不要你了?”顾昙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在加班,但是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回来,警察就把我带到福利院了。”沈言川说得很平静,仿佛被弄丢的那个孩子不是她。
“那你愿不愿意再见她?”
“我愿意。”
沈言川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孤儿。在她模糊的记忆里,她还有另一个妈咪,但是在她五岁以后就没再见过了。妈咪和她的妈妈性格完全不一样,她会陪着她一起玩积木,有时候甚至会抱着她出去散步。
依稀记得她当年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喊着“妈咪不要离开我”之类的话,沈瑜年听见了,好像觉得心烦,就躲进自己的房间,让沈言川一个人在客厅大哭。
短短几年时间,沈言川的生活就像被颠倒了一百八十度。
对于沈瑜年,她并没有那么想念,但那毕竟是她的母亲。况且,只是见一面,沈言川并不感到抗拒。
顾昙沉默了。
在此刻,沈言川忽然意识到,顾昙好像并不太高兴。她的脸变成了毫无色彩的灰色,连带着,一丝笑容都没有。
她后知后觉地想,顾昙心里或许会觉得,自己如果选择了母亲,便意味着要离开顾昙。
“恢复监护权还需要做亲子鉴定,我们可以明天就联系沈瑜年,跟她说明相关事项。大概明天下午的时候,你跟我去院里见一下她吧。”
“老师希望我去见她吗?”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不想见见她吗?”顾昙反问她。
那天晚上,顾昙顺利与沈瑜年取得了联系,那边答应得很爽快,并且愿意连夜开四个小时的车,从海城赶到这个小乡镇来。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此时,明晃晃的太阳光打在瓷砖上,反光到人的眼睛里,令人感到不适。
顾昙在二十分钟之前就将沈言川带过来了,这时,办公室里还有其她几位老师,看上去都比较年长,其中有一位是校长,她戴了一副象牙白边框的眼镜,显得慈爱又庄重。
顾昙对她一直很敬佩。
大约五六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耐心等待沈瑜年的到来。
沈言川今天表现得前所未有的烦躁,她开始撕指甲上的死皮,一个不注意又流血了,她习惯性地将手指放进嘴里,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不要咬手指,沈言川,脏。”
顾昙的语调很轻,却带着一丝管教的意味,沈言川下意识地拿开手指,很快,她的无名指开始冒血。先是汇聚成一个小血滴,而后,红宝石般地黏在手指上。
“能不能给我一张面巾纸?”沈言川向顾昙露出求助的眼光。
顾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面纸,递给她,纸巾上面还带着香味。
沈瑜年迟到了将近20分钟。
比沈瑜年本人先到来的,是她稳重而均匀的脚步声,随后,沈言川在门框上看见了她的母亲。她的眼角多出了皱纹,头发也剪短了,简直,脱离了沈言川记忆里母亲的模样。
“不好意思,这里的路线有点复杂,让你们久等了。”
院长翻动两下资料,这是办公室里唯一的声音。
不明所以的沉默,让沈言川感到一丝不安。
沈瑜年走到她面前,发现女儿的个子居然长得比她都高了,一时间,心里有太多情绪涌上来,她抱住了她的女儿,拼命抑制流泪的冲动。
“我的川川,都长这么大了。”她听见母亲克制而颤抖的声音。
这种拥抱很少见,至少在她小时候,沈瑜年基本上没有这样抱过她。
院长打断了她:“您是沈瑜年对吧?我们这边需要先了解一下你当年遗弃孩子的原因,确认一下是否因为不可抗力因素。”
沈瑜年站起身,将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又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
“院长,我当时的情况很特殊,由于我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去国外一趟,没有办法将孩子带在身上,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说得很含糊。
“请您说清楚一些,我们需要核实真实情况。”院长用钢笔记录着细节,一边用眼神审视她,这让沈瑜年少见地感到一阵压迫感,院长接着说:
“即使沈言川已经成年,认养她不再需要走一遍法律程度。但我们从小看着她长大,有义务、也有必要了解你当时的真实情况,沈言川妈妈,您也要理解我们当老师的心情。”
她说得缓慢,仿佛一口钟被击打而发出的声音,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瑜年身上。
顾昙与沈言川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