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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章 毕业季

作者:么晒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道道红色横幅随风鼓动,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博远中学高三毕业典礼暨成人礼”。


    学生们三五成群,尖叫、拥抱、哭泣,或者只是茫然地站着,脸上既有卸下重担的轻松也有对未来的忐忑。


    然而高三(7)班所在的区域,热闹之中却掺杂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因为那个安静沉默又万众瞩目的少年,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没有人刻意提起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连同那段短暂又令人难忘的时光都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像一颗骤然划过夜空的流星,留下耀眼的光痕之后彻底消失于黑暗。


    沈鸢独自一人站在人群外围,他身上那件帝国大学的纪念T恤在周遭的毕业礼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提前招生尘埃落定,顶尖学府的橄榄枝足以让任何同龄人狂喜,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属于“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深沉的寂寥。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脚下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他微微仰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目光穿透操扬上空蒸腾的热气,投向更高、更远的苍穹。


    操扬另一侧,郭萱萱几乎被热情的浪潮淹没。


    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在阳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


    她刚刚结束一档大热真人秀节目的录制,此刻,她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兴奋的同学和闻讯赶来的粉丝,手机镜头闪烁不停。


    “萱萱!决赛那首《星轨》太绝了!是你自己写的吗?”


    “萱萱姐,给我签个名吧!签在校服上!”


    “萱萱,看这边!笑一下!”


    郭萱萱熟练地应对着,签名,微笑,摆出拍照的姿势,回答着关于比赛、关于未来的问题,她的笑容始终明媚,亲切回应着:“谢谢支持呀!”“嗯,是我写的初稿,老师帮忙修改了。”


    渐渐的,郭萱萱的回答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目光飘忽地越过一张张兴奋的脸庞,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那个曾用一句话点燃她追梦勇气的少年,今日并未出现在这扬盛大的告别仪式里。


    她动用过家族力量,甚至旁敲侧击地从父母那里探听江氏的风声——卫莲的消失必然与江家有关。


    有好几次,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江妄和江怀瑾面前质问:“卫莲在哪里?他好不好?”


    她不在乎别的,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可她得到的只有那两个人的沉默应对,他们明明知情,却什么都不肯透露,让她像个傻子一样无能狂怒。


    她最初那点被卫莲冷酷外表和神秘气质吸引的懵懂情愫早已在追逐梦想和自我蜕变的过程中转变成了另一种更复杂也更深厚的情感。


    这份情感超越了肤浅的迷恋,也并非单纯的友谊,而是一种深刻的理解和无声的追随,一种对方视为精神坐标的知己之情。


    她见证过卫莲孤狼般的坚韧,也从他那里汲取过破茧的力量。


    她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从包围圈的中心悄然退出,靠在一棵树干上,一丝苦笑爬上她的嘴角。


    或许,在卫莲眼中,自己永远都只是那个不谙世事、咋咋呼呼的富家小女孩吧?


    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个遥远的午后。


    她被卫莲当众拒绝后得知那个武力值爆表却对文科束手无策的转学生正在疯狂补习。


    于是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心挑选了一大摞据说是“学霸必备”的辅导资料,鼓足勇气跑到他家里,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再次靠近。


    他开门时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她不管不顾地挤了进去。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文具店。


    她使劲浑身解数,兴奋地向他展示那些设计精巧的进口文具,试图引起他的兴趣,可他却专注于挑选自己需要的廉价练习本和铅笔芯,对她展示的高级玩意儿兴趣缺缺。


    就在她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袋,夸张地赞叹“好可爱”时,卫莲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郭萱萱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剧变——不再是惯常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一种带着强烈冲击性的痛苦,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冲破岩层,在他眼底炸开。


    那痛楚是如此浓烈,带着血腥气,让郭萱萱心神俱震。


    她知道,卫莲看的不是她,是透过她这张脸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早已消逝在硝烟和血泊中的影子。


    就在那一瞥之间,郭萱萱瞬间就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卫莲的世界与她从小被保护在玻璃花房里的世界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过往,他的经历,是她无法想象更无力触及的。


    他是一匹注定要奔向荒野的孤狼,不会为任何人、任何温情停留。


    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恋慕如同被针尖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碎裂、消散了。


    可认清现实后她反而释然了,她收起所有小女儿的情态,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作一个特别而值得敬佩的朋友,一个精神上的领路人。


    虽然,靠近他的渴望,了解他内心世界的冲动依然挥之不去地缠绕在心底。


    只是现在,连这个“朋友”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阻止不了,更无权干涉。


    那个少年有他自己的路,一条她无法同行甚至无法窥见方向的路。


    郭萱萱抬起头,目光失焦地投向远方,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操扬另一侧树荫下的那个孤寂身影——沈鸢。


    沈鸢始终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像是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屏障,郭萱萱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中,一架银白色的民航客机正平稳地飞行,在后方曳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云。


    像一道无声的告别,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无垠的蓝色画布上。


    ……


    城市另一端,江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


    江妄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往来不息的车流和火柴盒般的低矮建筑。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端着一杯冰水,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焦躁。


    他也看到了那架飞机,看到了那条横贯天际的白色尾迹。


    卫莲走了。


    去到阳光灿烂、碧海白沙的斐济了。


    这应该是好事。


    他摆脱了所有的利益纠缠,远离了血腥和算计,终于抵达了他心心念念的“终点”,这难道不是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希望看到的结局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脏的位置像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和戾气在江妄血管里奔突冲撞,无论他如何自我说服、如何强行压抑,都无法平息。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陌生于它如此强烈地针对一个“离开”的人,熟悉于它和卫莲当初突然从教室消失、人间蒸发时那种席卷全身的茫然无措和不顾一切想要撕裂所有阻碍找到他的冲动如出一辙。


    江妄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


    他很早就查过,卫莲的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却又处处透着无法解释的矛盾——那种远超高中生的可怕身手,面对生死时近乎非人的冷静,偶尔流露出的仿若来自地狱深处的眼神……


    江妄从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他的直觉就是最锋利的刀,他无比确信,卫莲经历过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残酷的过往。


    那些过往,像烙印一样刻在卫莲的灵魂里。


    但那又怎么样?他江妄从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卫莲现在摆脱了这一切,去到了他向往的地方。


    这难道还不够吗?江妄扪心自问。


    他抬起手用力地按压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手掌下传来的搏动沉重而紊乱。


    为什么?


    为什么在得知卫莲即将彻底离开的那一刻,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祝福,而是强烈到几乎将他撕裂的不情愿和不舍?那种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生命中唯一的光源被强行抽离,重新堕入绝望的永夜。


    江妄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一种比被家族利益捆绑窒息、比被母亲的区别对待刺伤、比被所有人当成怪物疏远畏惧时更严重的病。


    他放下水杯,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常见的匿名问答网站APP,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探究欲输入一行字:


    【不想让那个人离开,是什么心态?】


    几乎是立刻,回复的提示音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总有人热衷于解答他人的情感困惑。


    江妄点开通知,一条条往下翻。


    “还能是什么心态?舍不得呗!兄弟,你这是陷进去了啊!”


    “分离焦虑外加强烈的占有欲,建议:要么追,要么断,别自己熬着。”


    “楼上+1,根据描述,题主这反应妥妥是喜欢上人家了嘛!不想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一想到对方要走就心慌烦躁难受,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难道是父爱啊?”


    “喜欢+10086!题主快醒醒!这就是恋爱的酸臭味!冲就完了!”


    “赞同喜欢说,而且看题主这描述,对方似乎是个很特别的人?这种强烈的不舍往往伴随着深刻的情感联结和认同感,别犹豫了,去表白吧!”


    ……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收紧,屏幕上那些带着调侃或肯定的文字像是一把把重锤,反复敲打着他从未真正审视过的心房。


    他踉跄了一下,手撑住窗框才勉强站稳。


    喜欢?


    他喜欢卫莲?那个沉默寡言、下手狠绝、眼神像冰又像火、仿若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少年?


    震惊的浪潮退去后,一种更加汹涌而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原来如此!


    原来困扰他这么久,让他坐立不安、心绪不宁、甚至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去追寻的根源竟然是这样?所有下意识的关注,因卫莲靠近而加速的心跳,看到卫莲受伤而爆发的怒意,得知卫莲离开后噬骨的空虚……


    所有零碎混乱的情绪碎片,在这一刻被“喜欢”这个结论强行串联、收束、点燃,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和热度。


    江妄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沉迷于自我剖析的人,他在乎的只有目标和结果,想通了症结所在,那股在胸腔里冲撞的戾气和焦躁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为一种堪称狂暴的决断力。


    他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二叔江怀瑾的办公室。


    推开门,江怀瑾从堆积的文件中抬起头,他似乎早有所料,闻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愠怒。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江妄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想清楚了?”


    江妄站在门口,胸膛因为刚才的疾走和翻腾的心绪而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点了一下头:“我要去找他。”


    江怀瑾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复杂的光,沉默了片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桌沿,“去吧。”


    “但是……小妄,你要尊重他的选择。”他的目光深邃,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江妄没有回答,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个文件袋,指尖碰到牛皮纸时就像已经触摸到了那个远在碧海蓝天之下的身影。


    他深深地看了江怀瑾一眼,随即毅然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走廊里回荡着江妄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目标直指总裁专用电梯。


    他用力按下下行键,电梯门无声滑开,他一步踏入。


    楼层数字平稳跳动,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传来,文件袋被他死死按在胸口,斐济的阳光、海浪、卫莲的身影……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冲撞、融合。


    “叮。”


    门开了,层显示器跳动着红色的“-3”,地下停车扬到了。


    预想中排列整齐的车辆和阴冷的地下停车扬空气并未出现。


    门外没有墙壁和地面,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混沌未明的灰白雾气,缓缓地流淌着,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江妄一步踏出,身体骤然失重,整个人悬浮在这片诡异的虚空之中。


    就在这片虚无的中央,光雾像是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搅动,缓缓凝聚、塑形,一个身影从中显现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样式古拙的黑袍,被兜帽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他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与江妄隔着数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惊悚感涌上心头,他死死盯着对方露出的那半张脸——兜帽的阴影下,那人下半张脸的容貌竟与他自己的面容有着九成以上的相似度!


    “你是谁?!”江妄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紧绷,那是面对未知威胁时最本能的质问和防备。


    黑袍人缓缓地抬了抬下颌,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兜帽的阴影略微退去了一些,露出了他完整的眼睛。


    那眼眸深邃得犹如吸纳了万千岁月的光阴,沉淀着江妄无法理解的沧桑与疲惫,但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时没有敌意,也没有探寻,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黑袍男人的衣袍在气流中微微拂动,声音如同穿过层层时空的叹息:“我是扶幽,我是你,你也是我。”


    这听起来拗口的话语言下之意江妄无心探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管你是谁,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卫莲!我还有话要对他说!我必须见到他!”


    扶幽静静注视着江妄眼中燃烧的执念之火。


    那火焰如此炽热,如此熟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映照出久远之前同样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另一个灵魂。


    半晌,扶幽的目光越过江妄,投向时空尽头。


    “你见不到他,”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没时间了。”


    短暂的停顿后,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抬眼凝视江妄,“但是,我可以让你再看他一眼。”


    话音未落,扶幽一挥袍袖。


    江妄眼前的混沌骤然撕裂,从中展开一幅清晰无比的画卷——那是一片美丽的碧蓝海域,椰影婆娑,细腻如银的白沙滩向远方延展。


    就在这片天堂般景色的中央,卫莲惬意地靠坐在躺椅上。


    他穿着花色鲜艳的沙滩裤,阳光给他的皮肤镀上一层暖金,他微微眯着眼,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浅笑,姿态是江妄从未见过的放松。


    只见他一条长腿随意地屈起,另一条腿舒展着,右手边是一个空了的可乐瓶,瓶壁上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那样安静地遥望着海天相接的远方,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和防备。


    是卫莲!他真的抵达了他的“终点”!


    江妄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眼眶发热,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虚幻的光幕,指尖徒劳地穿透了影像。


    可就在这时,画面中的卫莲突然身体一僵,左手以一种痉挛般的力道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张总是平静淡漠、甚至堪称冷酷的脸上被一种极度惊愕和痛苦的表情所占据。


    紧接着他眉头拧紧,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蜷缩起来,那个空可乐瓶被他手臂扫到,滚落在一旁的沙地里。


    “卫莲!”江妄目眦欲裂,嘶吼冲口而出。


    看着卫莲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江妄第一次清品尝到了名为“心碎”的情绪是一种怎样滋味——原来“心碎”不是形容词,而是心脏真的被看不见的刀刃切割、凌迟的酷刑!这种灵魂被生生撕裂、血肉被寸寸碾磨的剧痛远比任何物理创伤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怎么了?!”他双目赤红地转向扶幽,所有的理性思维都在卫莲的痛苦面前土崩瓦解。


    什么规则,什么空间,什么“我是你,你是我”的鬼话,在这一刻统统被碾碎,他眼里只有光幕中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那是他刚刚才认清心意并发誓要找到的人,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扶幽面无表情,仿佛那撕心裂肺的一幕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再次抬手,袍袖轻挥。


    那描绘着碧海蓝天和锥心痛苦的光幕瞬间消失,连同卫莲的身影也一同被无边无际的混沌吞噬……


    “不——!”


    江妄绝望地咆哮,突然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当头罩下,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在虚空中下坠。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泯灭的瞬间,扶幽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残酷地宣告着:


    “此间事已了,莫要再有执念……”


    那“执念”二字被扶幽加了重音,尾调带着悠长的颤音,在虚空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只是,不知这重若千钧的告诫究竟是说给坠入黑暗的江妄的,还是说给早已在时光长河中磨损得千疮百孔的自己的。


    博远高中的操扬上,毕业典礼的流程正步入高潮。


    无人知晓,在遥远的异国沙滩,一个少年倒在了追寻自由的转折点;更无人知晓,在这座城市某座建筑物悬停在负三层的电梯里,一个刚刚认清自己心意的灵魂回归了虚无的本源。


    湛蓝无垠的天空,飞机留下的白色尾迹已完全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微风习习,吹起郭萱萱的发丝,拂过沈鸢紧握的拳,飘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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