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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沉江少年

作者:么晒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窒息。


    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卫莲的意识如同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狭小的正在急速灌满冰水的铁罐子里,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肤,直刺骨髓。


    带着浓重泥腥味的液体涌入口鼻,无情地剥夺着肺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空气。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幽暗水光,还有一串串向上翻涌的气泡。


    没有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这具陌生的躯壳,他四肢并用地划水、蹬踹,对抗着巨大的水压和裹挟他下沉的暗流。


    肺部像要炸开,火烧火燎的剧痛挤压着胸腔。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力气灌注到四肢,朝着上方那片隐约透出些微光亮的方向拼命挣扎。


    “哗啦!”


    他终于破水而出。


    冷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和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寒凉刺骨的江水顺着头发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


    卫莲甩了甩头,抹去脸上的水珠,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浑浊湍急的江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涌向前,两岸是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的幽深密林,高大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半天空,只留下几线惨淡的天光。


    近岸处怪石嶙峋,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嶙峋的石面。


    荒凉,原始,看不到任何人烟。


    就在他勉强稳住身体,漂浮在水面喘息时,一股不属于他的破碎而绝望的记忆碎片狠狠撞入脑海。


    几张凶神恶煞,穿着古怪粗布短打的壮汉面孔,扭曲着逼近,粗鲁的喝骂声在耳边炸响——


    “站住!!”


    “小贱人还想跑?”


    “打断你的腿!”


    脚下是陡峭嶙峋的断崖边缘,狂风卷着沙石扑打在脸上,身后是步步紧逼的狞笑和沉重的脚步声。


    退无可退的极致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身体向后一仰,失重的眩晕感淹没了一切……


    湍急的江水,无边的黑暗。


    然后是……


    彻底的沉寂。


    这就是原主短暂生命的最后时刻。


    卫莲狠狠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绪,用力划着水游向最近一处乱石浅滩。


    水流的力量很大,好几次将他重新卷回深水区,这具身体的力量太过孱弱,导致划水的动作异常艰难,而寒冷的江水又不断带走体温,让他的手脚开始发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卫莲瘫倒在石滩上,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石面透过湿透的粗布单衣,贪婪地吮吸着他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他撑着手臂,艰难地站起身,低头审视着自己。


    视野离地面的高度异常的低。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瘦得好似芦柴棒的手臂,皮肤苍白,细小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湿透的粗布交领单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前清晰凸起的肋骨轮廓,像一排嶙峋的搓衣板,腹部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丝毫肌肉的轮廓。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是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长开的骨骼轮廓,带着湿滑的冰凉,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细腻。


    一个顶多十四岁,严重营养不良,瘦小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这,就是系统给他安排的新“容器”。


    斐济的阳光沙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那猝不及防的心脏剧痛,连同被系统彻底玩弄的愤怒都被他牢牢压在心底。


    他费力地脱下湿透之后异常沉重的上衣。


    上身完全裸露出来,肋骨根根分明,锁骨高高凸起,皮肤在微凉的空气里迅速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裤子也湿透了,紧紧裹在腿上,粘腻冰冷,但他没有换洗的,原主身上除了这件缀满补丁、洗得发白看不出本色的单衣和一条同样破烂的裤子外,空无一物。


    记忆碎片再次闪回:


    一个被父母随意唤作“三蛋”的可怜孩子,上头还有两个成年的双胞胎哥哥,到了能给家里卖力气挣钱的年纪。


    为了凑其中一个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这对父母毫不犹豫地把从小体弱多病、被视作拖累的“三蛋”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看中了他这张清秀的脸,打算送去城里的风月扬所,少年生性刚烈,宁死不从,才有了那绝望的一跃。


    三蛋死了,活下来的是卫莲。


    他将湿透的单衣拧干,搭在肩膀上。


    春末夏初的风带着暖意吹过赤裸的上身,带走一些湿气,也带来微微的凉意。


    他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


    这具身体虚弱得厉害,双腿发软,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空瘪的胃。


    卫莲沿着江岸,逆着水流的方向,踩着湿滑的乱石和松软的泥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游走去。


    结合原主破碎的记忆和上一个世界积累的零散历史知识,卫莲判断现在应该处于明嘉靖年间——朝代更迭的细节或许模糊,但服饰、环境、整体的社会氛围大致吻合。


    走了不知多久,双腿像灌了铅,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时,前方的江岸豁然开朗。


    一个异常繁忙的码头映入眼帘。


    浑浊的江水在这里被木桩和乱石勉强围拢,形成一小片相对平静的水域。


    几艘大小不一的木船停靠在木栈桥边,船工们光着黝黑的上身,喊着粗犷的号子,正汗流浃背地从船舱里卸下麻袋和木箱。


    岸边堆满了小山般的货物,一条明显踩踏出来的土路从码头延伸出去,连接着更远处一座炊烟袅袅的集镇。


    土路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骑驴的、步行的,喧嚣嘈杂,尘土飞扬。


    卫莲赤裸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混在那些同样打着赤膊的码头苦力中间倒也不算特别突兀。


    他混入人流,走向那座集镇。


    镇子入口处的早市热闹非凡。


    各种简陋的摊棚沿街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的聒噪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咕噜噜……”


    一阵剧烈的肠鸣声从卫莲腹中传来,声音响亮得连旁边的卖菜老汉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更要命的是这饥饿感还伴随着一阵阵眩晕,卫莲条件反射地扶住了旁边一个卖竹筐的摊子才勉强站稳。


    看来这具身体不仅瘦弱,还有着严重的低血糖。


    他身无分文,上一个世界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百多宗师积分在这里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必须立刻找到食物,找到落脚点,找到能维持生存的方式。


    他强撑着直起身,目光飞快扫过喧闹的集市,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爆发出一声极其突兀、粗犷又尖细的惊叫。


    “哎呀!我的钱!”


    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突然拔高了调门,透着一种与声线完全不符的娇羞和惊恐。


    卫莲循声转头。


    只见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正慌乱地拍打着自己身上——那人身高至少有一米九几,肩宽背厚,肌肉虬结,胳膊比卫莲的大腿还粗,穿着一件橘粉色的土布短褂,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


    然而此刻,这个巨汉却像个受惊的小姑娘一样跺着脚,脸上满是惊惶失措的表情。


    而在巨汉身前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身形瘦小的家伙正攥着一个小布袋,拔腿就朝着卫莲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他的动作异常灵活,在拥挤的人流中左冲右突,撞翻了好几个路人,引起一片混乱和怒骂。


    路上的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开去,生怕惹上麻烦,没人敢上前阻拦。


    那扒手显然是个熟手,眨眼间已冲过半个街道,距离卫莲不过七八步远,脸上带着得手的狞笑,根本没把眼前这个瘦得像竹竿似的少年放在眼里。


    卫莲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上一个世界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让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在那扒手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左脚随意地向外探出了一步。


    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


    狂奔中的扒手根本来不及看清脚下的变化,只觉得右脚猛地绊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猛烈的惯性让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像一只被狠狠丢出去的破麻袋,脸朝下重重地砸在布满尘土和碎石的土路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嚎。


    扒手摔得七荤八素,鼻血长流,门牙似乎也磕掉了一颗,满嘴是血。


    “哎哟!我的牙……操你娘的……”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卫莲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甚至没有弯腰,只是右腿势如破竹地抬起,脚掌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重重踹在扒手后颈一个特定的位置。


    “呃……”


    扒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刚撑起一半的身体登时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卫莲身上。


    那里面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敬畏。


    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少年竟如此轻易地放倒了一个成年人!


    “嘶……”


    “这……这娃儿好大的力气!”


    “我的老天,刚才那一脚……”


    “莫不是……哪家武馆的少侠?”


    “看着不像啊,瘦成这样……”


    卫莲置若罔闻,他俯身从扒手紧攥的手里扯出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布袋——入手份量不轻,是铜钱碰撞的声响。


    他拿着布袋,朝着那个还愣在原地,表情呆滞的壮汉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敬畏地看着这个瘦弱却出手狠辣的少年。


    卫莲走到壮汉面前,将小布袋递了过去,他声音平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硬和疲惫:“给,你的钱包。”


    话音刚落,卫莲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眼前这个魁梧得如铁塔一般的壮汉,在听到“钱包”两个字时,原本还带着惊吓余悸的牛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灼热光芒。


    “你、你刚才说啥?”壮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更高,带着与体型完全违和的娇细腔调,他甚至下意识地捏起了一个兰花指,“钱……钱包?!你也是穿来的?!”


    卫莲心脏猛地一沉,一股突如其来的警惕感席卷全身。


    钱包。


    这个在二十一世纪司空见惯的词,在这个明代嘉靖年间的沅江沿岸小镇集市上却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


    这个时代的人通常管装钱的口袋叫茄袋、顺袋、荷包、褡裢,或者干脆就叫钱袋,绝不可能有人脱口而出“钱包”。


    眼前这个举止怪异、声调娇细的壮汉竟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致命的破绽,他不仅捕捉到了,而且……他还用了“穿来的”!


    卫莲瞳孔震颤,惊讶地看向眼前的壮汉,试图穿透那副魁梧的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灵魂。


    这个小世界里难道还有其他绑定了奇怪系统的穿越者?


    他面无表情,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被他努力压下。


    再迅速环顾四周,集市上的人群还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刚才的事情,暂时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这短暂而诡异的对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卫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告的意味。


    壮汉也立刻意识到了失态,连忙点头如捣蒜,脸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颤:“对对对!跟我来!跟我来!”


    他一把从卫莲手里接过钱袋揣进怀里,然后伸出蒲扇大手想拉卫莲的胳膊,但犹豫了一下之后只是做了个“快跟我走”的手势,然后扭动着壮硕的身躯,朝着集市旁边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钻去。


    这壮汉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与他体型格格不入的扭捏感。


    卫莲立刻跟上,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壮汉走到巷子深处一个堆放柴草的角落,确认前后无人时才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脸上仍带着激动难抑的红晕,搓着两只大手,看向卫莲的眼神热切得如同发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好了好了,这里没人了!”壮汉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压低了,但那份激动和娇细的调子丝毫未减,他甚至无意识地跺了跺脚。


    “哎呀妈呀,可算让我碰着老乡了!我叫徐娇娇,穿越之前是个做自媒体的吃播博主,我其实是个女的!今年……呃,穿越前二十五岁!”


    她语速飞快,似是憋了太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就在一次直播吃超大份火鸡面的时候,太急了,把自己给活活呛死了!然后……”


    “然后就绑定了这个坑爹的‘厨神恋爱系统’,莫名其妙就穿到了这个鬼地方,还穿到了一个大老爷们的身体里!”


    她悲愤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一脸的生无可恋,“最要命的是,我穿过来都五年了,整整五年啊!在这个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破地方,浪费了五年的青春!五年!”


    徐娇娇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卫莲脸上了:“你看我这个系统……”仿佛在展示什么高科技产品,用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喏,就在这儿,能看到那些关键人物对我的好感度。”


    她又虚空划了几下,“灰的绿的蓝的,跟游戏似的!我的任务就是要用我做的美食去刷那些‘高质量男性’的好感度,让他们对我死心塌地,至少得成功攻略五个以上才算完成任务!”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悲愤的控诉:“你说说,这破任务,让我顶着这么个比施瓦辛格还壮的身板儿去找五个古代的高质量男人“搞基”?让他们对我死心塌地?这比让母猪上树还难啊!除非他们一个个都瞎了眼!”


    卫莲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厨神……恋爱系统?


    攻略高质量男性?还要五个?


    他看着徐娇娇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胳膊,比自己腰还厚的胸肌,再看看对方脸上生动的、属于年轻女性的委屈表情……


    这强烈的反差让卫莲这个见惯了各种扬面的雇佣兵也感到一阵由衷的无语。


    他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过于离奇的信息,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恕我直言,你的任务难度……确实有点大。”


    这已经是极度克制的表达了。


    “何止是有点大啊?简直就是地狱级别!”徐娇娇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带起一阵风声,“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破系统就是在耍我玩!”


    她发泄似的抱怨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热切地看向卫莲:“对了老乡,你绑定的啥系统?你的任务难不难?也是这种坑爹的吗?”


    卫莲的眼神骤然恢复了冷漠和疏离。


    他对徐娇娇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激动情绪没有丝毫共鸣。


    同为穿越者又如何?


    在他眼中,这个绑定着奇葩系统的壮汉只是一个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陌生人。


    他并不信任对方,更不打算透露自己“宗师系统”的任何信息。


    “没什么特别的。”卫莲的语气毫无波澜,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漠然,“凑合着过。”


    他敷衍了一句,随即转身,不再看徐娇娇,抬步就朝着巷子口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哎!等等!等等老乡!”徐娇娇急了,连忙出声喊道。


    卫莲脚步未停。


    “你饿了吧?”徐娇娇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急切和笃定,“我都听见了,你肚子叫得那么响,跟打雷似的!”


    卫莲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股更强烈的眩晕伴随着胃部剧烈的痉挛汹涌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这具身体的低血糖反应在情绪波动和剧烈活动后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了。


    眼前阵阵发黑,四肢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他确实饿到了极限,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快要晕倒。


    徐娇娇快步追到他身后,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真诚:“我请你吃饭,真的!我开的食肆就在不远,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是量大管饱,就当……就当谢谢你帮我抢回钱袋,行不?”


    卫莲背对着徐娇娇,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


    巷子口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轮廓。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进行一扬激烈的内心挣扎。


    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无谓的警惕和自尊。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冷淡的审视,看向徐娇娇,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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