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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竟成妄念

作者:蜀南乔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戌时中,月上中空,彻照陵山山凹夹平处。


    下宫正殿之后,偏阁屋内漆黑一片,十来个宫侍手中挑着宫灯围在阁门外,束手无措。


    田溪亭被两个小内监扶着缓缓走近,一小宫侍见来了救兵,挑着灯小跑着上来迎接,小声向田溪亭求救。


    “老令公救命!大王不吃不喝一整日,染了血的袍子不让人换,还不准人进去侍奉,若是昏死在屋子里,奴们的性命不保。可若强行进去,大王也会砍了奴们的脑袋。”


    田溪亭一望那黑漆漆的阁屋,收回目光问:“卢奉御他们何在?”


    “卢奉御他们被大王轰了出来,正在东厢院里用膳,就等着老令公劝顺大王,连夜给大王施治。”小宫侍向田溪亭躬身回禀。


    田溪亭左右两望搀扶自己的小内监,又冲阁门外的宫侍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去院门口等着去,莫让闲杂人进来。”


    宫侍们如释重负,立即撤出,同两个小内监遥遥站去了院门处。


    田溪亭颤巍巍抵近偏阁朱漆大门前,抬手两抖袖子,将双手搭上门扇。


    门未从里面栓阖,一推就开,“吱呀”一声门响,才提袍跨入一只脚,就听屋内传出沉声喝斥:“滚!”


    田溪亭咳咳嗽嗽地拱手:“咳咳,大王,臣田溪亭,前来拜见。”


    屋内悄无声息,不拒不请。


    田溪亭停了须臾,白眉一挑,背着手颤巍巍直入阁中。


    过堂未掌灯,借着大开的阁门,田溪亭借着月光走到内屋门外,屋内人再次沉声:“别进来,莫惹我心烦。”


    “五年未见大王,老臣心里牵挂得紧,既然大王不愿见老臣,那老臣就似往常那般,在屋外头陪大王坐坐。”


    田溪亭摸着黑,手撑着门外的八仙桌艰难坐下,并未急着开口。


    若拉风箱般喘咳了一气,田溪亭方才又开了口,语气不急不徐。


    “大王十一岁时,老臣花甲之年还是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承旨’,一朝有幸成了大王的书文老师,却屡受大王威胁。若是老臣不批大王课业过关,致大王去不了玉辰观,大王就会放言要将老臣打死。老臣惜命,只能回回放大王过关。”


    “可惜啊,圣上责备老臣对大王太过纵容,两年后就被圣上调离,做了这‘中书令’一职至今。说起来,大王算得是老臣的贵人啊!”


    “圣上纵容故太子,宠溺晋王,老臣颇有微辞……可今时再看,大王五年平汉中匪患,五年下西蕃全境,得亏圣上经年苛待,方使大王兼备这开疆定鼎之能,文治经纬之才,诸皇子无人能及!”


    屋内,传出李槿年数声冷笑。


    田溪亭置若未闻,又徐道:“圣上曾找过老臣诉苦,说大王之所以出征西蕃,是想在西蕃立功,将德妃带回乌蒙。今日又听人说,大王要带走德妃仙骨,老臣便笑了许久!


    “咳咳,老臣笑大王愚痴!”


    “老臣若有大王这身本事,便德妃非是皇后,也能教德妃坐上尊贵的皇太后之位,更莫说将德妃陵寑重开,那是想将德妃仙骨迁葬到何处,便能迁葬在何处!”


    “田令公吃了熊心豹子胆?”屋内,李槿年再忍不住,“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本王面前说得肆无忌惮?”


    黑暗中,田溪亭白眉两挑,喘了喘道:“老臣年岁已高,还能有几年寿数?再说,圣上派老臣来劝说大王,也没叫老臣不得胡言乱语啊!”


    屋内静了须臾,李槿年冷声:“原是他派你来的!”


    “是陛下所派,老臣也想来看望大王。只是老臣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说的也都是糊涂话。大王便当老臣放了个屁,左右老臣离大王远,也臭不到大王。”


    李槿年淡声:“他派你来做甚?”


    田溪亭懵然“哟”了一声:“大王不提,老臣险些忘了正事。陛下派老臣前来,一是劝大王尽快治伤养体,二是望大王让德妃走得安心,莫再生事,三是嘛,咳咳咳……”


    田溪亭喘咳了一气,捏袖拭了一拭嘴角,这才缓声:“这三嘛,是老臣的揣测。恐怕陛下……想立大王为储君啊!”


    李槿年未有片刻迟疑道:“既是揣测,不必说与我听!”


    “虽是揣测却有依据,大王且听臣慢慢说来……”


    “陛下为何举全国之力,勉力支撑战事五年,直至大王全胜?”田溪亭老神在在剖析,又自问自答,“自是想大王在国中立威扬名,收聚臣子们的倾慕之心。”


    “只是,陛下这步棋走得不易!自景朝立国,税赋半出江南。伐蕃初年,江南州府找各种借口拖延朝廷税赋。大抵,是有人怕大王在西蕃建下伟功,抢了风头。”


    田溪亭语气意味深长,“有人”是何人,大王应当知晓。


    “次年,大王便不再缺粮缺饷,大王可知陛下使了什么手段?”田溪亭语气高深莫测,又一笑自答,“陛下设了直遣的枢密院,还找了几个狠人委任为粮税御使、运转使,派他们秘下江南,查了江南几处州府隐瞒税赋之事,将犯官押往京中判了斩立决。”


    “同时锚定数位江南豪商巨贾,逼他们出钱饷物资,还要出船运送。运送途中,诸使又找借口诬陷他们私吞军饷,抄了他们的家,把那笔横财运回京中,直接入了陛下的大盈私库,这才拔成军饷运往西蕃。”


    “尝到甜头,诸使一个劲儿在江南折腾,闹得江南富商、地方官府人人自危。”


    “江南州府、富商背靠朝中大员,关系如蛛丝密结。户部尚书朱桓向陛下提议,向全国富商借钱充作军饷,三年为期,许商贾薄利三分,但要陛下平息民怨,立即撤回并处置那几位酷吏使臣。”


    “西征大军缺粮断晌将近三月,陛下也不想撕破脸,下旨将筹饷的使臣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自此,大王的军饷粮资才有算了着落。”


    “只三年还钱之期一至,国库未得充盈,富商们每季云集京城一回,向户部投状逼债;朱桓也两度率百官逼陛下即刻立储……”


    “他敢逼宫?”李槿然打断。


    “他还真敢,陛下也是真的拿人手短!”田溪亭捋了几把胡须,笑道,“那些富商豪贾,就指望着背靠晋王这株大树,往后给他们开方便之门。”


    “陛下为稳住时局,邀晋王宿居东宫,议政论策,大有监国之象;又封朱桓为尚书令统领百官,这才缓了逼宫之势。”


    田溪亭唏嘘:“大王在前方冲锋陷阵,陛下在朝中亦是血雨腥风啊。今季又到催债时,老臣听说,江南富商们又陆续来京,打算向陛下要钱。陛下也是难为啊!”


    李槿年冷笑连声:“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荣宠无两,却早早死了。他便将晋王捧在手上、含在嘴里。既然时局如此艰难,晋王又得众望,何不索性立晋王为太子?”


    田溪亭驳道:“老臣虽官微人轻,却是两朝为官,知晓好些大王不知的事。今权势三分,琅琊王家霸着兵,江南朱家占着财,陛下却仅虚占着紫微宫,可这天下,本当是李氏之天下啊!”


    “陇西兵权,借此伐西之机已半落大王手中,听说皇后欲许云阳县主……”田溪亭蓦地收口,一默转言,“再徐图江南世家,将他们从朝中连根拔起,到那时便真会国泰民安,不再受王朱两家掣肘!”


    “云阳县主”四字入耳,李槿年语气陡然暴躁:“下去吧,本王乏了!”


    田溪亭撑膝欲起,不满嘟哝:“人老了,说的话也不中听了,神憎鬼厌了……叹,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等一下!”李槿年语气涩哑,“德妃,可是为人所害?”


    田溪亭撅着腚一顿,又站直身子,咳咳嗽嗽应声:“咳咳……老臣乃外臣,哪晓后宫的事。不过,还是那句话,大王欲迁德妃仙骨也好,欲查德妃逝因也罢,只需大权在握。大王这般躲在屋子里,黑灯瞎火地跟自己过不去,最是没用。”


    屋内久无声息。


    田溪亭未再多说,拱手朝屋内揖辞:“待大王缓缓劲儿,老臣再来拜见大王。”


    摸黑挪出偏阁,田溪亭一跨出门槛,便听冯喜在门口小声埋怨:“老令公,你可是要吓死下走?”


    见冯喜挑着一盏灯站在门槛外,苦着一张脸望来,田溪宁眉眼一僵,又笑问:“冯内监怎地来了,听了多久墙根话?”


    “下走才来,没听见什么。只是有些话,老令公万莫再向人乱说!”冯喜无奈摇头,冲远处站着的内侍们招手,“过来两个人,送田令公回去歇下。”


    “老朽脑子糊涂,说的尽是糊涂话,哪还记得说了些什么?”田溪亭笑辩,欲离又吩咐,“冯内监且容大王缓缓。他若想通,自会传人侍候。”


    “醒得,醒得的。老令公小心了。”冯喜单手搀上老令公,将其送出院门。


    站在原地,目送田溪亭背影渐行渐远,冯喜神情惊魂未定,转首四问:“老令公说的话,你等可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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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冯贵人,老令公让奴们守在院门口,奴们没听见老令公同大王说的话。”


    “冯贵人,院门离阁屋太远,奴们一个字也没听到。”


    一直候在院门口的一众小宫侍,将头摇得像拔浪鼓,纷纷否认。


    冯喜手捂胸口,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喘,这才挑着宫灯走向阁屋,站在屋外静候屋内动静。


    半炷香的时辰后,隐闻一声命令:“来人,掌灯。”


    冯喜拧着的眉头立时一飞,激动地大手一挥:“快快快,进去给大王掌灯。”


    须臾,偏阁内屋外堂,明黄的宫灯齐亮。


    内屋,一直临窗孑立的李槿年,哑涩开口:“备斩衰、苴杖,本王今夜要去给德妃哭临。”


    一小内监大着胆子上来,躬身拱手,哆嗦着声音劝道:“大王伤重,卢奉御及一众医官在侧阁候召,要不……”


    李槿年目光透过窗格,遥遥望着月下陵山,寒森再道:“本王要去给德妃哭临。”


    小内监还想再劝,就听内屋门口响起冯喜的声音:“大王要去哭临,还愣着作甚,赶紧去传礼部官员和陵令来见。”


    众内侍赶忙散去忙活。


    “大王,”冯喜赔着笑脸,才举步入屋,李槿年便头也未回道,“别来烦我。”


    冯喜脸上笑意一僵,赶忙颔首:“不烦,不烦,奴这就出去。”


    屋内宫侍退尽,李槿年转身,瘸着腿往卧榻挪。


    临窗站得久了,双腿已无知觉,他一个踉跄伏身跪地,欲起却全身乏力,神智缓缓滑入黑暗。


    自打被从阿母身边带离,他将刀枪箭戟练得炉火纯青,就望着一朝候到机会,带着阿母杀出皇宫——未料,却等来如此局面!


    从皇帝那里出来后,他不敢掌灯,不敢接近葬着阿母的陵室,唯临窗站着,远眺那孤零零两座阙山,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双手勉力支撑着身子,他气若游丝地将念头想遍……


    去,凶手未明,母仇未报。


    留,这泱泱景国,万里江山,竟无一人可恋。


    争?确如田溪亭所言,只要他大权在握,凶手可追,母仇可报,坟茔可迁!


    喘息须臾,他咬牙艰难爬起,迟滞着一双腿挪去卧榻,解开腰封,褪下汗泥血渍浸透的外袍。


    忽地,他伸在怀里的手一滞,掏出,掌心是一块鎏金描字的木牒,是云阳县主的身份木牒。


    这些日子,他忘了那个数度救他的女菩萨,更在出发前,忘记将木牒还给她。


    回京路上,他曾想带上阿母,再哄上宋梨花同归乌蒙,三人自此天宽地阔,逍遥和乐——竟成妄念!


    揪心几许,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放松的气。无碍,他留下覃原和几个侍卫去见她,定不教她余路受苦。


    凑近桌前,他借烛火将木牒点燃,烟丝丝缕缕腾起,飘飘然溢出门缝,候在屋外的冯喜皱鼻一嗅,大声高问:“大王,可是屋内燃着了?”


    李槿年朝门口一睨,转身将半烬的木牌,往盛着水的木盆里一弃,避而不答:“来人,为本王更衣。”


    门立时打开,冯喜带着一干小内侍,手捧素麻斩衰急急涌入。


    见屋内并无异常,冯喜忙命一众小内侍:“小心着些,莫碰到大王伤患处。”


    李槿年阖目,深吸一口气,展开双臂……


    素白的直裰冠,由内侍们加诸李槿年的头,簪以竹簪,束以首絰麻带;素白的粗麻衰衣、下裳,由内侍们加诸李槿年之身,束以腰絰麻带。内侍们又齐齐跪身,为李槿年褪下污靴,换登菅屦。


    整个过程,李槿年悄无声息。


    可当冯喜亲将苴杖-哭丧棒亲手捧来时,见大王阖着的眼睫为泪水浸泡,鼻下清涕一对悬于唇上,紧抿的嘴唇颤抖不休,脸上已是涕泗滂沱。


    冯喜心头一酸,正欲出言相劝,几个小内侍已领着礼部官员和陵令前来接驾,遂挥了挥手,示意众内侍将大王请出,前去哭临。


    屋内陡然一空,冯喜见榻上放着大王褪下来的外袍,拿起,未近便觉腥秽难闻,遂皱着眉头唤宫婢前来,将衣物取走扔弃。


    宫婢抱取衣物时,一件淡粉色小物从衣兜里丝顺滑出,轻飘飘落到脚面。捡起一看,竟像是女子小衣。血渍将上绣的鸭子洇成暗褐色,绣功甚为粗陋。


    宫婢惊讶须臾,却未吭声,将脏衣污裳一并抱走,径直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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