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明月梨花白》
1. 楝花开了
清明节才过去六日,楚玉香坊前后院两株苦楝树就已开花,淡紫的细小花朵时被春风拂落枝头,“扑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前院,楚昭宁坐在花树下的石几旁,连番被紫色小花砸中鼻头,顾不得揉上一揉,频频按动手中的铡药刀,将簸箕里的麝香木铡得药末飞溅。
不远处,五个杂使婆子在院墙边围坐成一圈,手上择选着郁金、龙脑、苏合香等珍贵香材,还远远觑着忙活的楚昭宁,低声说着小话。
“一早就逼着我们忙活,大姑娘还真当自己是一家之主。”
“二姑娘进宫的事黄了,夫人还被使君夫人当众下脸,楚家的名声算是毁了。偏大姑娘没事人似的,也不怕嫁不出去。”
前月,有择选使自长安来,奉皇命为晋王选妃,盛邀益州各郡名门贵女,参加益州刺史府连番举办的茶会、品香会。
楚家主母穆云香托了锦院使,求为品香会无偿提供香药,才带着独女二姑娘楚昭玉,险险赶上最后一场会事,在会上篆香献艺,博择选使青眼。
哪知这最后一场品香会上,根本不见择选使的影子。
代为挑选良家子的使君夫人,当着众多官贵家眷的面,将夫人和锦院使的私情揭到明面上,还说二姑娘私下吊着好些官家公子,不必进宫受苦。
使君夫人和锦院使夫人是闺中好友,下楚家母女脸面是替好友出气,也是替自己撒气——纠缠二姑娘的官家公子里,有使君夫人的爱子。
回来后,二姑娘闷在屋子里哭到现在,夫人正陪着二姑娘又哄又劝……
“她嫁人?宋青阳模样俊秀,还是她外公养大的,跟罗天师学医多年,正合香坊使唤。当年夫人问他可愿入赘楚家给大姑娘做婿,他张口就应了,大姑娘却当场拒绝,不知何样的人才合她心意。”
“大抵跟二姑娘一样想攀高枝。现如今,宋青阳被恩人保举去太医署成了医学生,往后还会做医官。这三年,不知大姑娘夜里是怎么后悔的呢!”
“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对了,当年她娘大着肚子来府上闹事,你们可有见过?”
“我倒是见过一回,大姑娘脸盘子像极了她那上吊的娘。”
婆妇们这番话,说的是二十年前楚家一桩丑事……
当年,楚家主君楚长禄,勾搭上了灌县小医馆郎中的女儿。
小娘子懵懵懂懂被骗了身子,怀了大姑娘,没等来楚长禄提亲送聘,又被郎中骂得欲死,私下跑来益州求娶。
楚长禄已有悍妻穆云香,何敢娶那小娘子,就租了处破宅子将她藏了。
小娘子探听到实情,大着肚子来楚家闹了几回,说不做正妻给楚长禄做妾也行。夫人性子泼悍,哪里容得下她?
小娘子绝望死心后,在破院呆到独自生下大姑娘,一满月就将襁褓里大姑娘放到楚家门阶上,在门前的梨花树上搭了根帔帛,蹬腿撒手……
落花如织,花树下铡药的楚昭宁穿着一身半旧的淡黄半臂,翠绿襦裙,一枝合香木发簪将油亮亮的青丝挽成个灵蛇髻,鹅蛋脸红润白皙,水杏眼,远山眉。
确如几个杂使婆子所言,她姿色是一等一的好,跟她死了的娘一模一样。
就是她那铡木砍石、筛药漏粉的架势……委实毛躁!
楚昭宁"通”一声将铡药刀重重合上,端起簸箕面朝婆妇们“嘭嘭嘭”地一阵颠,颠起大团散尘药粉,尘粉顺着风口飘向婆子们。
“咳咳咳咳……”
一片呛咳声里,楚昭宁嘴角愉悦两弯,端着簸箕又坐下忙活。
有个婆子掩鼻咳了一通,替楚昭宁说话:“儿女婚事,由来父母之命。大姑娘生母上吊后,她外祖母闻讯当时就被气死,她外公十多年前也已病逝。主君当年又与人私奔下落不明。就夫人做得了她婚事的主。除了宋青阳,这么些年,夫人哪里再提过大姑娘的婚事?”
另一个婆子也附和:“咳咳,大姑娘能看诊拿脉,为客人定制专香,上手粗活也不含糊,在香坊里里外外撑着,夫人哪舍放她嫁人?只怕真要在楚家熬到老死!”
夫人院里的张阿嬷拿帕子捂着鼻子走过来,越过几个杂使婆子,径直朝楚昭宁走去。
“大姑娘,原是在前院忙活呢!”
楚昭宁放下簸箕,在裙裾上擦着手,仰起沾满香尘药粉的脸,笑容憨厚:“张阿嬷,何事?”
张阿嬷掏出个锦绣荷包塞到她手里,掩着鼻子道:“夫人说,你那回买的糖梨糕二姑娘爱吃,将手里的活儿放放,你跑一趟去吧。”
楚昭宁看着手里的荷包,为难搔头:“我这一身粉尘一身灰的,哪里方便出门?”
张阿嬷脸色微微一愠:“二姑娘这两日粒米未进,你这个做姐姐的,不去夫人那里安慰安慰,跑个腿也不愿意,想饿死二姑娘不成?”
楚昭宁赶忙将荷包揣入怀里站起身,讪讪一笑:“成,我这就去。”
应毕,她连连扑打身子,拍得烟尘四起,张阿嬷捂着鼻子跑开。
双手解着缠在肩背上的攀膊带子,她路过那几个杂使婆子,婆子们眼神几闪,闲话变成了前日夜里官兵剿匪的凶事。
“上百官兵潮水般冲进福来客栈拿人,那乌蒙匪首也是厉害,愣是一人逃了出去。”
“哪是匪首厉害?我听成衣铺的伙计说,是那些匪卒拼光了藏在身上的箭,用肉身堵住匪首的屋门,给那匪首留了跳窗的机会,还放了一把火将福来客栈烧了。”
“客栈掌柜和值夜的伙计,五六人被大火烧死,家眷们这几日在福来客栈前面烧纸祭奠,哭得那叫一个可怜。”
“可不!我还听说匪首跳楼后,被官兵放箭射中了腿。就这样,匪首还去了给他诊病抓药的郎中家里,将那郎中杀了灭口,心肠歹毒着呢!”
婆子们的小话入耳,楚昭宁倒是知道这些乌蒙马匪的。
益州城内正四悬通缉乌蒙马匪的榜状。好像又是那个乌蒙匪首,上月带人劫了一批从益州运往京城的蜀锦。
这些年,乌蒙马匪在益州境内流窜自如,何止劫贡锦,向西蕃押送粮草军饷的队伍也敢明火执仗地抢。
货物得手,马匪就潜回乌蒙隐匿起来,益州刺史愣是五年没抓到他们。
—
半炷香的时辰后,楚昭宁将驾着的牛车停在东来客栈。
东来客栈经营食宿,还开着外卖糕饼的档口,酸枣糕和糖梨糕最为有名。
她跳下牛车径直朝档口走去,档口左右蹲了好几伙流民,眼巴巴望着她。
此地位于锦江之畔,四周皆是豪商富贾之家,常设粥棚振饥,这里聚着的流民最多。
景国与西蕃一战五年。五年间,关中大旱又接洪水、蝗灾,官府逼税之下,好些关中百姓弃地来蜀逃荒避税。
这些流民,正是关中百姓。
她将怀里的荷包掏出来,数了数里面的钱枚,二十文只够买两份点心。
叹了口气,她抵近档口向伙计要了一份糖梨糕和酸枣糕,接过油纸包才一转身,左右两边的流民一拥而上,哄抢她手中的点心。
手抱的点心被扑落,散了一地,流民像水中聚食的鱼儿,在她身前挤成一团,连捡带吞。
她从容退了几步,淡定看了眼抢食的流民,又看了眼手里幸存的一块糖梨糕,将目光落向流民身后的暗巷口。
那里偎墙坐着个孤零零的流民,他肩宽背阔,破烂的袍子敞胸散怀,黑黢黢的喉结显眼地频频滚动,却未上来抢食。
“清高什么?活下来才有本钱清高。”她嘀咕,走近流民蹲下,将糖梨糖递到他眼前。
“就你不抢,你不饿?这是糖梨糕,就这一块,不够你吃,我也没钱再买!”
流民披头散发,散乱的污发虽遮住了他的眉眼,高挺的鼻子却从污发内高高耸出,还露着一张弓臂般线条的方唇,唇上支翘着好些干皮。
随她絮叨,流民隐在乱发下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并未伸手接去她的施舍。
见他呆怔不动,她涩声:“莫不……是个傻子?”
话头才落,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糖梨糕,艰难爬起身,一瘸一拐飞快往暗巷深处挪。
她被吓了一跳,才站起身,就见过来一队巡街使停在暗巷口,冲流民们扬刀啰唣。
“伐蕃已毕,我国大胜,圣人大赦天下:概不追讨往年欠租,荒弃田地归还原主。着令关陇各地流民即刻返乡,当地府衙提供粮种,补追春耕春种。”
“七日内,所有流民务必到府衙登籍录名,持州府发放的过所文书回乡。哪个胆敢隐匿不归,仔细你们的小命!”
她听得心头畅快,替流民开心。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些流民在它乡讨口要饭,受尽白眼,饥寒病痛,终得返乡。
两手空空赶着牛马回楚玉香坊,路上,楚昭宁已经想好如何回夫人话。
这些年,她常向流民施食施药,若被夫人发现,便说是被流民抢了偷了。
今日,她竟果真被流民们抢了,虽然为她刻意纵容。
跳下牛车,杂工牵了牛车去停,她提裙跨入香坊后院,正仔细斟酌着腹稿,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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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养嬷嬷刘菊香欢天喜地迎来,连声向她道喜。
“大姑娘,大喜了!使君夫人带着厚礼来向夫人赔礼道歉,还问起了大姑娘,快随我去见礼。”
问起她?她可不认得使君夫人。
同刘阿嬷进到夫人院子,她听见夫人屋内传出欢快笑声,看情形宾主和乐。
楚昭宁才在门口露头,穆云香便欢欣着语气召唤:“昭宁,快进来,快来见过使君夫人刘夫人。”
楚昭宁见一位衣饰华贵,丰腴富态的阔脸五旬妇人坐在夫人对面,目光直勾勾朝她射来,当为使君夫人。
她在门口叉手一揖,还未开口,刘夫人就起身前来,牵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
“楚夫人这女儿模样端秀不说,仪态也好得很。瞧这眉眼气韵……真是温婉如玉,秀外慧中,颇有女英娥皇的贤良劲儿。”
楚昭宁被夸得错愕,结结巴巴道:“楚昭宁,见、见过刘夫人。”
“刘夫人莫折煞了她!不过确如夫人所言,她心灵手巧,温顺慈悲。这些年接济外头的流民不说,还时常远迢迢去青城山烧香跪拜,为民祈福。教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汗颜得很。”穆云香也迎了上来,笑盈盈夸她。
刘夫人牵着她往屋内走,笑声爽朗:“正因她这善良劲儿,才招来这兜天的洪福!来来来,陪我坐下吃茶。虽我知晓那事,却卖了个关子未同你母亲讲。你同她亲口说说,那日在香市上,你做了什么积德的好事?”
楚昭宁陪两位夫人落了座,搜肠刮肚地想,刘夫人说得是哪起事?
穆云香将一个装着龙涎香的漆盒推到她眼前,一眨眼提醒:“这是有人为了谢你,托刘夫人送你的!”
楚昭宁一见龙涎香,立时想起……
前几日,她带人特地去了趟九陇香市,选购了一批香坊紧缺的香药,昨天夜里方险险赶回益州。
见两位夫人都盯着她的嘴,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倒也没做什么好事,就是多了个嘴,劝一位老丈莫买假的龙涎香……仅此!”
在香市上,她见一华服老翁被胡商瞒骗,欲购胡商手里十多斤假的龙涎香。
一两龙涎一两金,老翁若买下那些假龙涎,损失巨大。
与老翁擦肩而过时,她好心朝老翁耳语了一句“假的,莫买”,遂带人离开。
“那位是宗正寺卿朱继礼,除了是朱贵妃和尚书令的亲叔叔,还是晋王的亲叔公,也正是京中来的择选使呢,姑娘!”刘夫人笑意深长。
穆云香将漆盒阖上,送到她怀里笑道:“这是朱公托刘夫人给你的谢礼,收着吧!”
楚昭宁如被火烫般将盒子放回桌子,摇手连连:“实为无心之举,当不起这份厚礼。”
刘夫人又将木盒放到她怀里,笑容很是慈祥:“朱公乃皇亲国戚,这点小礼还是送得起,还望姑娘赏脸!”
楚昭宁看着怀里的盒子,听着耳边的话,心底生出警觉。
何至于此?一句话的事,何至一位皇亲国戚送来如此大礼?
“这礼物贵重得紧,我、我愧不敢当……”她还想推辞,穆云香接过话,“给你就拿着。先下去吧,娘陪刘夫人再聊聊。”
楚昭宁如蒙大赦,赶忙抱着盒子起身,朝刘夫人弯腰一福:“招待不周,昭宁就先告辞了!”
-
楚玉香坊外,挂了满树青实的老梨树下,停着一辆华贵马车。
刘夫人带着一帮仆妇出了香坊,搀扶刘夫人的婆子,小声絮叨:“这楚夫人可真是蹬鼻子上脸。”
刘夫人颤颤巍巍踏上脚凳:“早知这母女俩不是省油的灯,我才敢接朱公之托。既她舍得了孩子,我就套得了狼。想送嫡女进宫,便拿庶女来换。”
刘夫人进了车厢,婆子也跟进来坐下道:“楚家嫡女落落大方,姿色也属一绝,朱继礼何不一并收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楚家嫡女的泼辣劲儿,竟敢在鉴香会上与我顶嘴。这庶女胆小羞怯,正合那老杀才胃口。”
刘夫人撩开帘子,朝远去的香坊遥看,神情惋惜。
“老杀才爱烧香药熏蒸姬妾,啃咬为乐,所以专挑软杮子捏。好几个小户出身的妻妾被他玩死,无一娘家敢上门闹事。楚家主君早年带着小娇娘跑了,生死不明,她又不受主母回护,死便死了。”
婆子朝外啐一口:“主君与这老杀才周旋一月,也是难为!”
一月前,宗正寺卿朱继礼自京城来,借住刺史府,没少向刺史罗贞祥索要秦楼楚馆女子作陪,个个被啃咬得身上乌青瘀紫,死也不愿再去。
2. 楝花落了
正院后面的罩房,为楚昭宁久居的屋子。
屋内,她跪着哽咽仰眸:“夫人,求您回了使君夫人!”
穆云香手端茶盏坐在八仙桌畔,斜眼向下看她,嗔怪:“他既是宗正寺卿,也是择选使,更是皇亲国戚,还是使君夫人做的媒,且这人是你自己招来的,你说说,倒让我如何回绝?”
她心头又痛又悔,却只能噙泪向穆云香讨好:“夫人,那老翁猪眼肥身,丑陋油腻,年纪都快做我祖宗了!昭玉进京也罢,我若再走,往后夫人有个一差二误,谁来照顾您?”
望着她惊慌失措的脸,穆云香轻声缓语:“我自有亲侄可以依靠。昭宁,你可知生而不养,断指可报;生而养之,断头可报;非生而养,永世难报?”
楚昭宁心头已明,颓然双手撑地,不再言语。
楚昭玉就陪站在夫人身边,上来搀她道:“母亲是送你去皇亲国戚家里享富,并非推你进火坑,你何必满脸赴刀山火海的痛苦模样?”
楚昭宁轻轻一挣,自地上起身,却背对母女二人。
“朱公急着回京交差,明日使君夫人会代他过来立书过聘。你和昭玉分两走路,她明日同其他良家子由朱公带着启程,三日后刺史府的人送你进京。”
应说的话说尽,穆云香一撑膝头起身,转目看向楚昭玉。
“好生劝劝你阿姐。”
“是,母亲!”
楚昭玉乖巧一福,送穆云香出屋。
“吱呀”一声闭门后,楚昭宁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泪,却弯唇一笑:“恭喜你昭玉,恭喜你以我为梯,直上青云。”
逼她为妾,换来这失而复得的进宫机会,她自当向楚昭玉“恭喜”一声。
听出讽意,楚昭玉一脸兴奋散尽,踱到窗口静立,徐说缓笑。
“这些年,我为香坊拉来大笔生意,从未对你说是如何承受浪荡子的侮辱,官宦贵女的白眼,才觍着脸拉回来的。”
“她们生而为执掌中馈的正妻命。我长得比她们美,脑子比她们活,追捧我的官家公子是不少,却因我为商女,无人愿娶我为妻。”
“此生,我誓要将那些耍弄我、轻贱我,轻贱母亲的人踩在脚下,让他们给我和母亲叩头,看他们哭天呛地求我饶命的凄惨模样!”
楚昭玉忽地转身,好看的桃花眼剜向她:“你莫忘了,当年母亲都叫牙婆进门了,是我抱着你哭求母亲。否则你莫说做皇亲国戚的妾室,只怕早就在青楼里受千人骑万人压!”
楚昭宁眼眸一痛。
她的生父楚长禄风流俊秀,最会哄人,惯爱招蜂引蝶。
生母吊死事件后,楚长禄被穆云香狠狠收拾过好几回,下话跪求无数次,才有收敛。
二姑娘楚昭玉出生后,穆云香满心满眼都是二姑娘,无暇它顾,楚长禄旧病又犯,勾搭上织坊里一位娇俏小织娘。
那回夜里,楚长禄与小织娘在坊里偷腥,打倒了油灯,大火将织坊和库房里供给锦院的蜀锦,焚之一尽。
许是知晓赔不起损失,楚长禄索性当夜就与小织娘逃了,还顺手卷走织坊仅有的钱。
锦院使之所以给楚家织坊生意,是因觊觎穆云香美貌,却近不得穆云香的身。
织坊付之一炬,穆云香为了延还锦院的债,为保下这处宅子容身,只能暗中曲附锦院使。
还动了将楚昭宁发卖还债的心,叫了牙婆上门,却因楚昭玉抱着她不放,逃过一劫。
其后穆云香回了娘家,跪在爹娘面前乞来一笔资助和几位老香匠,开了楚玉香坊,又花了七八年之久,才还清欠锦院的债。
“楚昭宁,我才是你的恩人!但凡你有半点良心,莫说报母亲非生而养之恩,我救你不入火坑的恩,你也当报!”
“每逢与你相争,此事就会被你拿出来压人……这个恩我报,祝你往后荣入天家,富贵荣华!唯望你记住,欠你的,我都还了。”
她话音才落,便听楚昭玉“砰”一声摔门而去。
楚昭宁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上午,直到一场春雷“轰隆隆”炸响,打得春雨在院子里倾盆浇下。
她目光怔怔透过窗棂,见院内花朵满梢的苦楝树被风雨相摧,满树紫花纷坠,与院中的泥水混在一处,香再不闻……
刘菊香带着夫人院里的三个婆子,打着伞自正院进来,遥遥便喊:“大姑娘,香坊里来了客人,要大姑娘将订制的香药送到锦源巷府上。”
锦源巷,正是她今早买糕的地方。
楚昭宁远山眉舒开,走到门口,见那三个婆子水涝涝地当门杵着,舒开的眉又缓缓拧皱:“你们也去?”
张阿嬷笑着哄道:“正下着大雨,怕大姑娘道上不便,我们三人陪着姑娘去,陈香工赶车。”
楚昭宁平静着脸颔首:“也好!”
-
客人府门除却把守着侍卫,还有个三旬妇人手撑着伞,往雨帘里眺目。
见牛车抵近停下,又见楚昭宁肩挎包袱下了牛马,妇人遥遥冲她招手:“楚小娘子,快进来吧。”
楚昭宁撇下三个婆子径直走去,三个婆子见她不等,伞未撑开就忙不迭撵她。
守门的侍卫,立时厉喝三个婆子:“不许靠近,就在外头等着。”
三个婆子急了,连声唤她:“大姑娘,大姑娘,你瞧瞧,你瞧……”
楚昭宁头也未回。
这里住着的,乃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琅琊王的女儿,王皇后的亲侄女,云阳县主。
她任这三位婆子跟来,是因每回来县主府上送香,仅得她一人入宅。
云阳县主为治癔症,三年前秘密来蜀,受治于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鸿远,今时病方大好。
罗鸿远为青城山第八代天师,亦为国中九大天师之首,也正是教授宋青阳医术的老师。
她外公宋世清,曾修行于青城山常道观,惠待过初进道观的小道士罗鸿远,与罗天师结下忘年情谊。
外公遇外祖母后结了情缘,下山在灌县成家行医,仅她生母一个女儿。
她母亲死后次年早春,一陌生女子从关中逃荒入蜀,清晨大着肚子晕倒在外公屋前,当即临盆却遭难产,挣扎一日,夜里子时诞下一子,女子却血崩而亡。
彼时外公只顾着救人,无暇问那女子姓氏来历。女子身亡,羊水满腹的婴孩却被外公救活,便是宋青阳。
外公去世前,将宋青阳托付给了罗天师……
因她与罗天师有着这层渊源,云阳县主又受治于罗天师,得天师推荐,常在楚玉香坊订购香药。
云阳县主为秘居在此,是以,她从不向任何人说道。
妇人移来伞将她遮住,向她小声叮嘱:“宫里来了人,你随我进去不得乱问乱看。”
“知道了,姚女官。”她赶忙颔首。
沿路,虽下着大雨,婢女们个个不得闲,将一些物件抱得抱,抬得抬,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一进正厅外头的院子,厅内传出碎珠裂玉的打砸声,县主的哭骂嘶吼声,一个冷静劝诫的女声。
“我不喜欢京城,就喜欢这里,我要在益州住一辈子。”
“琅琊王是送县主来散心治病的,时过三年,县主病情已复,该当回京了。望县主体谅琅琊王、皇后殿下的思念之情。”
县主激动唾弃:“若非他和姑姑宠坏李泰平,任那孽障污了我,我岂会生病?我王裕英没有这样的父亲和姑姑。”
“县主慎言!皇后殿下遣我前来,正为弥补心中愧憾。皇后殿下为县主择了一位良婿,”女声平静,一顿又道,“汉中王即将班师回京。他眼下威震内外,为朝中人心所向。”
县主厉声咆哮:“我王裕英纵做道姑,也绝不嫁那两手血腥,杀孽满身的粗鄙莽夫!”
怕楚昭宁听去得太多,姚女官将她引进厢房等候。
楚昭宁在厢房内枯坐,由方才那一通吵骂,她听到了不得的宫闱秘辛,心中害怕得紧。
须臾,她从窗格窥见姚女官打着伞,遮着一位头戴镂金花球冠,丽裙华裳的四旬妇人过来,停在院中说话。
姚女官言辞惭愧:“县主年幼冲动,词不达意,请赵尚宫莫怪。”
赵尚宫未置可否,温声软语:“本官何敢怪罪。县主明日便要启程回宫,你是看着县主长大的,又为县主驾前女官,最知县主性子,劳烦好生劝劝县主。
“是!”姚女官忙应,又眸光一闪,“对了,县主此前订过一批香药。那位送香的香匠,就在此院屋内等候,还请姚尚宫准许县主一见。”
赵尚宫面色一变,一蹙蛾眉轻斥:“香匠?县主身份尊贵,你竟敢放俗贱男子近窥县主容颜?”
姚女官慌神解释:“赵尚宫误会了!那香匠为女子,知医悉药。三年以来,县主每用其香皆会神清气爽,身子还日渐大好。”
赵尚宫蹙着的蛾眉舒开,却问:“收下便是,县主何必亲见?”
姚女官柔声解释:“她乃青城山常道观观主罗天师的医徒,学的是道医。她的香药用时烦琐,得默念道家咒语——且那禁咒,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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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者秘听。”
景朝尊崇道教,宫廷与民间皆有道医,太医署也设有咒禁学科,教的便是巫咒之术。
听县主女官提及故太子,且言辞不敬,赵尚宫面色不虞,冷脸应了:“准了,不可逗留太久。”
厢房内,楚昭宁面露惊骇,她哪是罗天师的医徒,又何曾学过道医,更哪会什么“道家咒语”?
正不知所措,姚女官恭送了姚尚宫,进了她所在的厢房,快步抵近她,将声音压得低低。
“县主见你往昔稳重敦厚,又与罗天师相熟,所以才派人请你过来,若县主有请,望你应下。”
楚昭宁慌忙起身,心“扑通扑通”狂跳,手脚酸软一福:“民女记下了。”
随姚女官出门走近厅门,监守在外的一队玄甲侍卫齐刷刷看过来,个个目光如剑如戟,寒森森刺得她险些跪下。
“将咒语细细教县主背熟,若半道县主忘了,有你好受。”姚女官站在门外,冲她冷着脸喝斥。
楚昭宁慌忙一福:“都记下了。”
“进去吧!”女官冷令,又向侍卫笑道,“此为送香的香匠,已获赵尚宫准许入内,请诸位放行。”
“喏!”侍卫应声。
楚昭宁手脚麻软地步入此间花厅,见地上满是碎玉渣瓷,屋内数位宫婢,正蹲身打扫清理。
“滚!”云阳县主一声暴喝自纱障后传来,惊得楚昭宁立时止步,宫婢们停手张望。
“你们都给我滚。”云阳县主又吼。
宫婢们拿着手里的东西陆续退下,唯留楚昭宁立在原地。
云阳县主放轻了声调:“你……进来!”
随之纱障被两只芊柔玉手一撩两分,现出个脸庞珠圆玉润的丽人。
县主头戴金莲观,身着翠绿道氅,面若银盆,额满颊丰……气质不饰而贵,气蕴不怒含威。
唯那双圆杏眼罩水含烟,悲色未消。
她快步闪入纱幛,县主手一松,纱障将外间隔开。
“代我送一封信去均州!”
“求县主救我!”
她“扑通”一声跪到县主脚下,与县主同时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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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天浇地的大雨里,戴斗笠披簑衣的陈香工缓缓驾着牛车,三个婆子坐在车内各挑一面帘子,紧紧盯着马车前撑伞步行的楚昭宁。
早晨,楚昭宁买的点心被流民抢了。从县主府上出来,她向三个婆子借了十文钱,想最后吃一回东来客栈的酸枣糕。
走近糕饼档口,她要了一份,接过伙计递出的油纸包,转身时眼风扫到个一身影。
暗巷内有一孤零零的流民,偎坐在墙根下任大雨淋身,巷子里再无旁人。
她见他身上破袄眼熟,当是早上那个瘸腿的傻子。
撑着伞走近他,她弯腰将整包酸枣糕递到他面前:“吃吧,这回能供你吃饱,不知你喜不喜酸口?”
这是个傻子,听不懂人话,自然不会回应,她只是习惯了关切。
大雨将流民的乱发浇透,一络络贴在两侧脸颊,他的五官得以显形。
流民肌肤粗粝,铜漆般锃亮,两颊却若醉酒,暗红非常。看着像日晒雨淋经年,颇类乌蒙或西蕃国人面貌。
脸上一对阔长的大鹿眼,平整的刀眉浓若墨染,弓臂般起伏的方唇之上,和刀刻般分明的宽广下颔,并蓄着半指节长的浓密胡茬。
整个人看着虽粗糙缭乱,污秽不堪,却能窥得五分英武气韵。
揣摩年纪,顶多不过四旬。
见他眼眸昏昏,意识沉沉,恍惚着眉眼看着她,她将油纸包塞到他怀里,柔声:“官府让流民去登籍录名,你可以拿着官府发的过所文书回乡。”
直腰转身,她走了两步,又转身将手中伞塞到他手里。
“别人都晓得躲雨,就你不知。一场春雨一场寒,快找个地方躲着去,你万莫病了!”
自身难保,也能行举手之劳,也是为她日后想起时无愧于心。可惜这个孤零零的傻子,大抵再难回乡。
提点完,她双手遮挡头脸,在大雨里践起一路水花,遥遥奔向牛车。
他颤抖的手将怀里散着甜香的点心搂紧,将手里的竹骨伞柄攥紧,目光直追雨帘内兔子般奔跑的翠绿背影。
直至,牛车消失在大雨涟涟的青石长街远方。
“本王烧得都快起火了,哪里还有什么春寒……二十四番花信风,始梅花,终楝花,春尽了!”
他收回目光,声音哑哑的,语气淡淡的。
3. 独眼马夫
回到香坊大雨已歇,时进酉时。
楚昭宁被三个婆子监看在罩房小院,饭菜皆有人送。难得有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清闲日子,她将婆子们使唤得团团转。
叫她们清理院里的落花,给她的心肝肉“白将军”洗身子,给“白将军”喂食,将她的脏衣裳拿去浣洗。
打小被丢在这处偏院养着,刘菊香可怜她,买了一只小白鹅撵吓偏院内出没的蛇虫鼠蚁,也能给她做个伴儿。
她给大白鹅起名“白将军”。它已有十多岁,成日在院子里扯高气扬地巡院,特别护主,她心头爱甚。
婆子们挑着防风灯,连夜在满是泥泞的院子里忙活,敢怒不敢言。
屋里,楚昭宁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将军抱在怀,柔柔抚着它叮嘱:“我是带不了你,你往后就跟刘阿嬷过。记得少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嚎丧。多讨刘阿嬷欢心,莫去夫人院里。”
“二姑娘来了!”
有婆子叫了一声,她才移目门口便见楚昭玉现身,脸上那对桃花眼红通通的,刚刚哭过。
明日便要启程进京,昭玉此前在夫人屋里,母女二人说着惜别的珍重话,抱头痛哭了一阵。
“我明日一早就走,不见你来同我道别,我就过来。”
楚昭宁收回目光,置若未闻。
昭玉也没进来,就倚着门框,望着她轻声缓语。
“知你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你?我才是你的血亲妹妹,是同你一道长大的人。偏你听宋青阳一叫就走,一走就是三年……那回我随母亲去青城山烧香,求你回来,你却断然拒绝。”
楚昭宁远山眉微蹙,愈发不肯接话……
她八岁那年,从不与楚家往来的外公,遣宋青阳来益州叩响楚家门环。
七岁的宋青阳任楚家仆佣拉扯也不进门,直到她得了夫人准许,出门见他。
那是她与宋青阳第一回见面。他穿着破旧的青衣小袄,脚上草鞋沾满泥垢,一双瑞凤眼嫩生生、怯怜怜地打量她。
听她承认身份,宋青阳冲她抱拳施礼道:“我叫宋青阳,是外公宋世清收容的孤儿。外公他不大好,想请你、请阿姐去灌县见见他。”
彼时,楚长禄忙着跑商收丝,根本没心思顾她。
夫人也因织坊事多嫌烦她,兼之有了楚昭玉,巴不得将她送人,闻听她外公有召,爽爽利利送她去了灌县。
她一走三年……
在灌县,八岁的她煮炊煎药,侍奉重病的外公;七岁的宋青阳砍柴背水,为外公洗身按摩。
外公会在精神头好些时,将二人叫到一处,拿根篾条逼二人识文断字,背习医书,辩证病理。
于宋青阳,外公说他命带三重天医星,天生是行医料子,不能因他病情误了学习。
于她,外公说女子能识文便能明理,免似她阿娘那般眼皮子浅,不识人性深浅高低。
硬挺了三年,外公的病神仙难救,让宋青阳请来罗天师,将他作了托付。
外公弥留之际,她与宋青阳双双哭跪在床前。
外公将二人手捉得紧紧,吊着一口气叮嘱她:“自爱者方得人爱……莫信他人花嘴巧舌,莫恋他人好皮囊,莫做他人偏房妾室,更莫做他人别宅妇。”
又叮嘱宋青阳:“外公将阿姐托付给你,万莫让她被人欺负!”
她作为外公唯一的亲人,不为外公奉孝送终,难不成留在益州伺侍昭玉读书,陪昭玉玩乐?
见她一脸烦厌,楚昭玉失落一笑,正了脸色:“你见识短,格局低,我也没兴趣同你追昔忆往。只是,若我进宫后位份升得不顺,你为朱正卿宠妾,当我有求望你有应。我二人宫内宫外联手,定能将景朝权势荣华,半分在手!”
楚昭宁将怀里的白将军放下,站起身走近门口,冲昭玉展颜一笑。
见她竟然笑了,昭玉激动得连声诱惑:“阿姐,你不知因琅琊王家手握兵权,王皇后才多年凌驾天子之上,儿子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你更不知,因朱贵妃深蒙圣恩,江南朱家今时手握敌国之富,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散财,你我在香坊汲汲一生也难企及。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与虎狼同行必是猛兽,你我也当不甘……”
还待要说,楚昭宁把住一扇门掩来:“我没兴趣做禽兽!自你明日踏上进宫的马车时,欠你的债便算了结。送你一句话,‘福生于无为,患生于多欲’,我困了!”
“你、你、原你往昔的忠厚劲儿都是装的!”昭玉被迫后退一步,震惊怒斥,“楚昭宁,你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却不自知!”
未等来屋内人回应,望着两阖的门扇,昭玉深吸一口气,霍地转身就走。
“走着瞧,便无你助,我自己亦可!”
背靠门扇等了一会儿,楚昭宁打开门,见楚昭玉已经出院离开。
她将白将军抱出屋子,送入院内的竹篾棚子,才扣上篾门,便听夫人在院门口轻声:“大半夜的,都在折腾什么?歇下了。”
话是同院子里三个灰头土脸的婆子说的。婆子们如蒙大赦,赶紧放下手头活,擦着手进了旁侧的小罩房歇下。
楚昭宁站起身,回头冲夫人叉手一福:“夫人怎地来了?”
穆云香走近她,看着她声音微哽:“阿娘知道你有怨气,是我们对不住你。只是,你就昭玉一个血亲,往后还都要在京城生活,姐妹间不相互罩着,能有谁在乎你们?”
楚昭宁咬唇认真想了一想,歉意颔首:“怨我一时转不过脑子。昭玉说得都对,深宫内院和皇亲国戚之家,不似寻常百姓家里,错一步便有性命之忧,自当相互照料扶持。”
穆云香讶然看她,显然没想到她念头转得如此之快。
楚昭宁脸上现出哀色,抬起眼帘乞求地望着穆云香,嘴唇也哆嗦起来。
“三日后便要启程,我这一走,外公、外祖母,还有我阿娘的坟头再无人顾。我想求夫人陪我去一趟灌县,最后去他们坟前祭奠一回。还想去青城山道观上柱香,求山上神仙保佑……往后身边无儿无女的夫人!”
青城山位于灌县境内,上坟祭拜和上山烧香,一日便都能做完。
穆云香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哭了。
“我就说你性子没变……等明日送走昭玉,后日我按排马车陪你去趟灌县……往后每年清明,阿娘代你去灌县亲自给他们上坟祭拜。”
—
翌日,刺史府的马车早早就接走了楚昭玉。
楚昭宁同坊里所有人,亲见二姑娘与夫人哭成一团,在官吏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蹬上华贵宫车。
随后,楚昭宁陪着夫人哭了一场,说了好些劝慰的话,又让厨娘买了酒肉,夜里同厨娘一起做了桌丰盛饭菜,向香工杂使敬了一通酒,说了好些托付的话。
穆云香因伤心独女远离,整日难过得粒米未进。
次日一早,楚昭宁收拾了一包“香烛纸钱”,穆云香带着三个婆子陪着她,驾着马车赶往灌县。
只她未料,因要通缉乌蒙马匪,城门口设有重兵把守,将出入的百姓盘查得很是严密。
因天子大赦,除了出入益州的百姓,还多了好些赶着回乡的流民。出城人马在城门内排起了长龙,被守门官兵挨个核查过所文书,询问去向。
临到检问楚家一行人,已至辰时之末。官兵细问马夫身份,又挑帘验看车中诸人,再围着马车左看右看,车底也未放过,确证无误方才放行。
—
夜里戌时正,楚昭宁乘坐在灌县花钱雇的马车,赶益州城门将闭之际,孤身一人险险进城。
马车在东来客栈停下,帘子一挑,先探出一双裹满泥泞的脚,接着跃下衣裙褴褛的楚昭宁。
她从包袱里取了钱串,谢过赶车的马夫。马夫急着连夜赶回灌县,接过钱就打马驾车狂驰而去。
她目送马车远去,这才转身朝客栈门口走去。
天时已晚,街上商户灯火灭了好些,光线不甚清楚。
楚昭宁眼中只有被牛皮防风灯照亮的“东来客栈”牌匾,未见紧临客栈的暗巷里,墙根下偎着好些过夜的流民。
客栈门口候客的店伙计见她形容狼狈,未待她近身便吼:“走走走,没食施给你吃。”
楚昭宁未停反进,直直杵到店伙计面前,傲然厉声:“我乃云阳县主女使,瞎了你的狗眼。”
夜静街悄,她带着怒气的声音颇大,声音清晰传入暗巷。
偎墙而眠的流民身影后面,孤零零独坐的高壮身影霍地抬头,乱发遮住的脸庞上,有两粒“星光”绽亮。
店伙计将信将疑打量她,试探:“小娘子姓名是?”
楚昭宁昂高了头:“宋梨花!县主可是在你家留了一间客房?”
店伙计当即就变了脸,谄媚地笑着转圜:“是小的眼皮子浅,女使勿怪。确实有间云阳县主留着的上房,入住客人名唤‘宋梨花’,女使且随我来。”
楚昭宁站着未动,从包袱里掏出一串钱枚,扯高气扬地递给伙计:“赏你的跑腿费。你现在就去替我雇辆出城的马车,明日卯时来接我出城。”
暗巷内,那高壮的身影动了。
他艰难撑墙起身,一瘸一拐越过面前数堆流民,在临街的暗巷口撑着墙复又艰难坐下。
店伙计喜出望外,赶紧双手接过:“谢贵人的赏。小的先送贵人入住,回头就去替贵人雇车。”
—
东来客栈内,宿客房间灯灭人歇,唯楚昭宁住的这间客房还燃着烛火,响着“哗啦啦”的沐浴声。
她诈死逃跑时,从青城后山狂奔而下,滚了满身满脚山上的泥,内裳被汗水浸透。
泡在浴桶里,她神色若失若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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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高崖险,上山石阶直通云深之处的老君阁,爬上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夫人穆云香,素有脾肺两虚之症,乏力懒动。
日间上香时,果然,夫人在半山腰就再走不动,叫了一个婆子跟她将香烧上山顶。
走了未几,她窜入道旁密林借口小解,惨叫了一声,佯作被豹子叼走,从后山连滚带爬跑下山……
林里的血,是她昨夜在伙房帮忙时,倒了一壶梨花春,用水洗净后灌装的鸡血。弃下的碎衣缕,是她昨夜睡前剪烂的上衣内衬。
她三岁知身世,六岁悟人事,十岁时向弥留的外公发誓……
她绝不做生母那样的人,绝不因无情之人自绝,绝不无媒无聘暗与人通,绝不做人偏房妾室,更不做人别宅妇!
那朱继礼猪眼肥身,油腻得不堪入目。望形辨气,其锦衣为表、污秽为里,千香难掩……更何况县主还说,他有凌虐妻妾的嗜好!
若非要取县主留给她的东西,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益州城,断不愿再踏足一步。
身为楚家庶长女,她任劳任怨操持家中香坊多年,熬到二十高龄,除了她十四岁那年夫人相中了宋青阳,就再未提过她的婚事。
宋青阳与她身世皆苦,她怎忍让他余生也在楚家当牛做马?
三年前,京中太医署一位医博士回益州探亲,去青城山访友,访的正是罗天师。罗天师向其引荐了宋青阳。
医博士考了他半月医术,对他满心欢喜,保举他去京中太医署上学,一应开支包在医博士身上。
随后,宋青阳来益州找她。
他站在阿娘上吊的梨花树下,头戴皂色纯阳巾,身着淡绿道氅,神清骨秀地问:“青阳在昭宁心中,算得是什么人?”
她仰眸看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我虽无血缘,但我会一直视你为亲弟弟。”
他那双瑞凤眼霎时恼了,涩着声音逼问:“我这一走再不回来,你可是依旧不改心意?”
她答非所问:“待你在太医署学出本事,顶着宋家子孙的名头进宫做了医官,耀了宋家门楣,也不枉外公养你一场。”
她话音刚落,他转身就走,步子跨得分外大,快得像一道留不住的春风……
“哗啦”,楚昭宁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人欲静而心不止……
非她愿意大费周折诈死,实难违逆心头最后一缕善念——对主母穆云香、嫡妹楚昭玉,和家中所有人的善念。
她的婚事,是使君夫人做的媒、立的契;她要做的,是皇亲国戚的将纳之妾;皇亲国戚背后站当朝宠妃,尚书令,甚至景朝未来天子。
这些人,任何一个都能将楚家灭门,包括已在进宫路上的楚昭玉,还有香坊里的香工杂使……
唯有她“死”,方不连累众人,顶多索回聘礼,不至楚家横祸。
清洗一净,她出浴换了套干净内衬,又打开包袱,取出数粒冰魄降真香丸,拿烛台轻轻敲碎成粉,细细洒在身上被荒枝野蔓勾划的浅伤上。
香丸内含龙脑香,降真香,丁香等,除了烧用,还能外用疗伤。
这些香药,是她昨日在香坊里顺手牵羊备的。若道上有个头痛脑热,跌伤擦损,她只身一人上路,也好做救急之用。
她腰间挂着的玉蟾内,还装着的一粒牛黄安宫丸,是她备来保命用的。
躺身未几,她又起身将包袱贴心抱紧,侧耳倾听长街上的动静,丝毫不敢入眠。
包袱内装着县主给她的通关过所,县主的身份木牒,一封托她远送的密信,和给她酬金。
前日,她与县主见面仓促,县主备不及一应物品,让她找机会脱身,来巷子口的东来客栈取用。
只要她将信送到,在均州太和山访友的罗天师手里,再去长安向县主回话,县主就会助她落户京城,便能顶着“宋梨花”的名字重活一场。
“梆梆梆梆梆……”五声更响,更夫在街上高喊,“鸡鸣破晓,早睡早起了!”
楚昭宁本为合衣而卧,闻听立时起身,刚梳好发髻,屋门就被人叩响。
“姑娘,孙老头赶车来了,就在外等着,我送你上车。”是客栈伙计。
临睡前,店伙计回来说,万里车行的老孙头接了活,只是老孙头早年送客路上被劫匪戳瞎了一只眼,脸上戴着眼罩,看着吓人,问她可怕?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不怕。
出了客栈的门,楚昭宁见黑漆漆的长街上,就近停着一辆青篷马车,坐在辕驾的老孙头看着颇为高壮。
她去辕驾处,朝老孙头一福:“有劳老伯早起相送。”
老孙头拢着手垂着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显然是起得太早,神智还不堪清醒。
楚昭宁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瞧他这身高壮的骨头架子,颇为眼熟。
4. 李代桃僵
未作多想,她挎着包袱提裙上了马车。
店伙计到辕驾打招呼:“老孙头,客人是姑娘,路上防着……”
未待伙计话说完,老孙头就嘶哑着嗓子打马,吃痛的马立时拉着马车暴冲,险些将伙计撞到。
楚昭宁被骤然启动的马车猛地一带,后脑重重撞在车壁上,坐稳又闻咒骂声,挑帘一看,见远去的伙计正在当街跳脚。
老孙头大力扬鞭,长鞭卷出的鞭花,在空中炸得“啪啪”作响,吓得赶车的黄膘马拖着马车,奔若惊雷。
她孤身一人上路,不敢出言责备,挑开前帘柔问:“孙伯,你的过所文书可有带好?”
凡在车行效力的马夫,皆会由车行出具过所文书。她此回租的马车至德阳郡返,途中要经汉州城关,过所文书万少不得。
老孙头背脊一僵,腾出一只手在怀里掏了几下,头也未回地哑声:“忘记带了!”
楚昭宁望向灯火通明城门口,又望向那三层、外三层重重把守的官兵,脸当即僵住。
这几日,官府正阖城捕缉犯下重案的乌蒙马匪,本就查得严,她又身为逃妾,何敢引起官兵人注意?
若此时掉转马头,让老孙头回车行取文书,只怕会引起误会,被守城卫强行拦下,对她严加盘查……
她仅迟疑了须臾,马车便已近抵城门。
城门口,盘查出入百姓的将领刀甲齐备,须髯如戟,眉眼凶煞,带着数人拦住了她的马车。
楚昭宁强作镇静,取出锦袋内县主给的身份木牒,正脑子里急急想着说辞,便听见后头长街蹄声如雷,须臾迫近。
她挑开一道帘缝偷看,是一队巡街官兵急驰而来。
队伍越过她的马车,急急勒停马匹。一兵卒翻身下马,拱手向将领禀报:“头儿,我等抓到一人,那人穿着他的衣服。”
将领喜出望外,一把揪住兵卒领口急问:“现在何处?死的活的?可已验明正身?”
兵卒面色一艰:“是城东城隍庙的花子。他前夜被人敲晕,醒来时发现被人扒走了一身破烂行头。见附近扔着套精贵衣饰,索性穿了,金鱼袋也系着。怕好衣被人抢了,躲在庙里数日不出。半个时辰前出庙打食,巡街使见其腰佩金鱼袋,这才抓了。”
将领目眦欲裂:“早便让这些流民花子去府衙报备,为何巡街使还会漏人?”
兵卒被喷了一脸口水,小声替人解释:“那小子,躲在城隍爷座台下的破洞里面,谁能找到?”
将领一把攘开兵卒,朝楚昭宁马车走来,手指老孙头,未近便吼:“你……出示过所文书,身份文牒。老子不信抓不到他!”
吼声如虎啸龙吟,楚昭宁在车内,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未等将领向老孙头发难,她赶紧从帘子内伸出手,掌中的“云阳县主”木牒,堪堪露在将领眼前。
“云阳县主?云阳县主的仪驾,前日一早就浩浩荡荡出了城……”将领收敛脸上怒气,缓拱了手,“不知,车内是县主何人?”
云阳县主贵不可言,将领即便心头有气,哪敢再凶神恶煞。
楚昭宁咽了一口涎,柔声:“我乃县主驾前女使。县主遗有贵物在城中,遣我折返来取。”
他冷喝:“过所文书,一并递来!”
楚昭宁抑着狂跳的心,在包袱里找到过所文书,连同木牒一并施施然递出去。
将领取走木牒辨认,又将过所文书上上下下,读了好几遍。
略一思忖,他望向车帘子冷声:“得罪了,城中正在追缉马匪,劳烦女使露脸一验。”
楚昭宁纤手缓缓将前帘挑起,在亮堂堂的火把光照里,冲将领眉眼噙笑道:“我亦有所闻听。在其位谋其政,将军何谈得罪?”
将领目光落在她脸上,面色一呆,绷着的脸略微一松,目光移向老孙头,“马夫是何身份?”
楚昭宁立即接话:“怕我路上凶险,县主遣了贴身侍卫护送。”
将领偏头略思,将木牒和文书递还,后退一步松开帘子,一扬手道:“放行!”
帘子垂下那一刹,楚昭宁捏着木牒和文书的手,霎时剧烈颤抖起来。
整个过程,老孙头若天聋地哑,浑然不闻,目光淡定直视前方。
闻听将领放行,老孙头“驾”地一声催马,马车缓缓通过官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城门门洞。
一出城,老孙头又开始发疯,拼命打着鞭花,吓得拉车的黄膘马再次拔足狂奔,载着楚昭宁风掣电驰般消失在城外的浓雾里。
“报,报……”
城门内,凌厉的通禀声混于疾奔的马蹄声中,人嘶马鸣地滚雷般驰近。
近了,一队巡街使扑跪在将领身前,气喘吁吁跪禀:“头儿,我等巡到东来客栈,万里车马行的老孙头,光溜着身子从暗巷跑出来,抓住我等报案。说他受客栈伙计相请,早早接一女客远行……”
奔得太急,巡街使咽干舌躁,连咽了几口唾沫。
“鸡鸣时分,老孙头驾车停在东来客栈门外,暗巷内一流民窜出将他敲晕。醒来发现衣服被扒了个干净,马车也不见了。”
将领一把扯起巡街使,炸毛问:“马车何样?那流民何样?”
巡街使急回:“车为青篷,马为黄膘马,流民模样不清楚。老孙头是个独眼,他说身上衣物连带蒙眼罩一并被偷。”
将领霍地转身,呆看城门外黑漆漆的官道……
方才,为县主女使赶车的人,正是一个眼罩遮面的高壮汉子。
“奶奶的!”将领咬牙切齿,收回目光暴喝,“来十人备马,随我追上前头那辆马车。张猛,你立刻去刺史府通禀!”
—
楚昭宁常坐马车、牛车,同香工们外出购香、送货,自己也偶尔驾车赶路。
可她从未坐过夺命狂奔,颠得她五脏六腑倒置,全身骨头散驾的马车!
一股酸气直冲喉头,她一手捂心一手捂嘴,强压不下腹内呕意,急急向窗外探头呕嗳。
偏偏此时马车一个猛震,将她身子一颠,她将苦胆水吐了自己满下巴。
她抬袖一抹苦胆水,手挑前帘气急败坏道:“孙伯,能否慢些,我受不住。稍停一停,容我……”
老孙头置若未闻,反倒“驾”地一声威斥,马车又猛地一牵反倒加快。
楚昭宁一个趄趔后栽在车座上,待坐稳身子,她将一对远山眉拧皱,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再次身子前倾,双手扒紧门框,冲那高壮背影怒斥:“老孙头,我忍你一路了,呕……停下,快些停下!”
老孙头毫不理会,只顾将长鞭扬若飓风骤雨,将可怜的黄膘马,抽得四蹄翻飞。
“你个天聋地哑的老瘟神,呕……赶着去黄泉地府投胎啊,呕……”
楚昭宁破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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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却被冷风灌喉,干呕频频,还被颠得在车厢内扑倒了身子,被频频起跳的车轮,颠散了梳得规整的发髻。
怒火中烧,热血冲头,她连滚带爬缩回车厢,颠颠簸簸抓起包袱,艰难爬近车驾。
在车轿门口跪稳身子,她披头散发、横眉怒目、高举包袱,紧盯那颗一次也未回顾的大脑袋,用尽全力砸去……
包里有四块金饼子,几十文铜钱,足以砸得这天聋地哑的老匹夫吃痛求饶。
包袱带着“凌厉”的风声,刚砸近老孙颅顶两寸之距,忽见老孙头后仰了身子,朝她倒了过来。
她避闪不及,老孙头宽壮的肩背重重压在她身上,被其重量一带一压,她半折着腿,后倒在车厢里。
马依旧在跑,车厢依旧在颠,楚昭宁望着眼前臭烘烘的后脑勺,益发昏聩……
包袱还在她手里,都还没砸到他,他怎地、怎地就晕了?
黄膘马失了驾驭,前方的官道眼看驶斜了路线,须臾就要冲进官道旁边的沟渠。
她大急,拼命推开身上人事不省的老孙头,连爬两步扑到辕驾抓住马缰,使出吃奶的力气,勒停了黄膘马。
出城狂奔十多里地,黄膘马累得够呛,停下蹄子喘着粗气,浑身鬃毛被刚刚升起的日头一照,汗涔涔、水淋淋发亮。
心在胸腔内“嘭嘭”狂跳,楚昭宁跌坐辕驾甲板上,转头望向半身瘫辕架、半身倒车厢的老孙头……
这老货是吃错了药,抑或犯了羊癫疯?
酸软着手脚,她爬向老孙头,跪至他腰间,目光一落至老孙头仰着的脸——这眉眼鼻唇,甚像那个与她有两面之缘的傻子!
未待多想,她一把扯下罩在他脸上的玄色眼罩,杏眸立时瞪得浑圆。
瞧这浓墨的刀眉,长长的眼裂,高拔的鼻梁,干皮虬支的弯弓唇,还有那片毛蓬蓬的青油胡须,正是她两度施食的“傻子”。
看情形,这傻子一点也不傻,竟能瞒过她和伙计,驾着马车将她直勾勾拉出了益州城,其间任那将领盘问面不改色心不跳……
老孙头去了何处?这“傻子”又为何取老孙头而代之?
莫不他身份可疑,不能通行,所以……
电光火闪般,她脑子里闪过前日婆子们的闲谈——他是阖城通缉、中箭逃跑的马匪?
楚昭宁霍地倾身,两只手忙乱地在他两条腿上翻看,尚未看清腿上情形,先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随之她手上探摸出,其人整条腿浮肿高凸,右腿根部侧面裤腿,腻黏非常。
楚昭宁心房骤停,缓缓将颤抖的手举到眼前——自己五个血淋淋的手指头,鲜灵灵地跳入眼帘。
错不了,错不了!
无论观他相貌,还是查其身子,她眼前的“傻子”,定是阖城追缉的那个乌蒙匪首!
万里车行的老孙头,莫不——被这匪首杀了,取而代之,只为借车出逃?
思及,她三魂六魄齐飞,顾不上手软腿酸,抓起包袱就朝车外爬,立时就要下车逃命。
才爬两步,她惊觉左脚踝被一只大手握紧,滚烫的掌心隔着罗袜,烫得她心惊肉跳。
慌乱回头一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林鹿般的大眼里闪着阴鸷的光,堪堪与她回顾的目光对上。
“别……走!”
他发出哑涩的声音,声音虚弱且幽长,听着似索命的怨鬼。
5. 逃跑未遂
“放开我!”楚昭宁骇得一个激灵,脚上连踢带踹。
只她未踢几下,脚踝被这人猛地一带,拖得她一个后仰,仰跌在他脚边。
毕竟是亡命之徒,反应比她快,未等她从七昏八素里清醒,他已起身折来将她压住。
“别动别闹,听话,绝不伤你。”他俯头低低,鼻尖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口中气息灼似炉火。
不动不闹,还乖乖听话?
这是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獠贼,为他看诊的老郎中,被他杀了灭口,老孙头也被他杀了。
眼下他已出城,定也杀她灭口!
深悉这匪首恶行,楚昭宁失了理智,疯了一般两手抓挠,脚下猛踢,身子猛挣。
“放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打死你……”
此为生死之博,不是这匪首死,就定是她亡。
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他身下怀里的她,像一只炸了毛的野狸子,口中“嗷嗷”乱叫,凶悍得难以招架。
他压住她的腿,她的手又冲他脸上疯挠。捉住她的手,又被她抬头一口狠狠咬住了下巴。
他痛得刀眉一拧,腾出一只手,强将她的脸压下。
“别抓,别踢,别咬了,听我解释……”他乞求,忽地失声厉嚎,“啊!”
楚昭宁被他松开的左手,狠狠掐在他右腿根处——此处正是伤口。
掌心触到他伤口内留有一截箭头,楚昭宁大喜过望,拼命将箭头往深处按。
他晕过一次,就让他再晕一次!
他痛得额头冒出白毛汗,满盈乞求的鹿眼霎时聚敛,未去扳那只狠掐伤口的小手,反将自己粗粝的大手,掐住了她纤细的颈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凶戾着目光,近近迫视楚昭宁,他从牙缝里吐字,“即使受了伤,一只手也能弄死你!”
铁箍般的手指在颈间收紧,楚昭宁立时窒息,一口气也透不过。
片刻,她眼前泛起泛黑晕,将掐在伤口的手松开,伸向颈间那只大手死命抓掐,怒瞪马匪的目光怨恨渐毒。
楚昭宁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没能重活一回,却在眼角溢出一滴清泪后,无奈地坠入无边的黑暗。
见她昏死过去,他立时松开手,双手撑于她头侧,近近盯看她昏迷的脸,神情呆愣。
此女昏迷前的眼神悲凉、凄苦、绝望,还有令他毛骨悚然的怨毒——好似要拉他,同下黄泉地府!
悠久后,他讷讷:“本王不打女人,偏偏你要自找。”
他将被她掐得鲜血直淌的手,举到眼前怜看,手哆嗦了好一阵。
龇牙咧嘴地缓了缓,他又艰难抻直右腿,撩开袍子,目光落向腿根侧面。
受伤的腿这几日红肿油亮,已不再流血。刚被她那般死命狠掐,鲜血又浸染了血痂厚结的素绢长袴,伤口突突跳痛。
“下手这么重?”叹了口气,他又将目光移向楚昭宁,定在她眼角的泪滴上。
他一倾身,伸出一根手指头,将那滴烦人的眼泪重重抹去,恼火哑声:“还道是兔子,原是只野猫!”
手指又下移在她鼻下一探,见她呼吸畅利,松了口气,背靠车厢阖目喘息。
微喘须臾,他启目四寻,目及楚昭宁的包袱,疲惫伸手拖近,解开一一翻看。
锦袋内的木牒安在,过所文书安在,淌血的手拿起文书细读,阅到她名字,他目光落向她的脸,嘴角蔑然一挑:“宋梨花?俗不可耐。”
随后,他又找到一张十两金的飞钱私券,翻到那封云阳县主的密信。
目及信封的红腊泥戳,想了须臾,他两下将信封启开,支起那只完好的腿,冷冽着林鹿般的大眼,细细阅看。
随阅,他脸上冷笑愈甚,嘴角讥讽愈重。
阅罢,他将信一扔。
想了想,又拿起折好,封入信封放回包袱,却将县主木牒与过所文书揣入自己怀里。
他又在包袱内翻找,找到一堆馥郁芳香的香药,几块金饼子,百十文钱,几件衣物……
他从包袱拎出一片,短小粉红棱形绸布,上绣一只丑陋的白鸭。绸布四角,挂着四根丝带。
认了半天,才将它弃回包袱。
将包袱系好,他嘟嘟囔囔抱怨:“香药、金饼、飞钱、手帕子,尽装些没用的东西。王家从上至下,果然穷奢极欲。”
满脸失望地系好包袱,他跪着双腿,双手插入楚昭宁腋下,将她吃力往车内拖,以便他稍后赶车。
随他拖抱,楚昭宁脖子软绵绵一偏,搭至他颈间。
她软嫩的唇,贴住他的耳垂。腻滑微汗的粉腮,贴在他灼烫的脸颊上。呼吸之间的千香百味,被他嗅了满鼻。
他一僵脊梁,稍顿,又轻轻将她放下躺平。
将她脸上乱发拨开,他冲她昏迷的脸恼斥:“上回还知道买饼,这回明明走得更远,却不知买一些备着,你想饿死本王?”
忽地,他猛地转头。
官道远处隐约有马蹄声。再倾耳细细听辩,确为马蹄声,且马匹众多。
他挣扎着爬出车厢,坐上辕架。大力一牵缰绳,“驾”地一声打马,驭马飞快驶离官道,冲进官道不远处的青冈树林。
青冈林内,他觅见一片狭长凹地,赶紧下车手牵了马缰,带着黄膘马拖着马车下到凹地中间。凹地高台,与马车车窗持平。
他双手一撑甲板攀上马车,爬入车厢跪身窗边,仅露出一对眼睛,目光透过密林关注官道上的动静。
未几,十一匹马风驰电掣驶近青冈林外面的官道。
领头的将领须髯如戟,“吁”地一声勒停马匹,勒缰转马四顾,暴声:“遥见马车停在此地,为何不见?”
“若果真是那匪首,不赶紧有多远跑多远,停下作甚?”
“时辰已经不早,许是附近村子里的人驾车赶集。”
“钱头儿,莫在此处磨蹭。再追一气,看看是我们的马跑得快,还是他的马车跑得快。”
“奶奶的,不过前后脚的事,一气追了十多里地还不见影儿,难不成他那马车是鹅毛做的,眨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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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飞上天?追!”
钱头儿怒骂一声,扬鞭打马,领着官兵纵马绝尘而去。
林中马车内,他屏息敛气,认出那位虬须将领——此人正是城门处,查阅宋梨花木牒的守城将领。
瞳孔一收,他垂睫思忖……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他浑然不察的身后,楚昭宁昏昏然睁开眼睛,一个茫然转眸,目光定在身侧高壮的背影上,立时打了个激灵。
被此人死掐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喉咙和颈子正隐隐作痛,她大气不敢喘,一点点一寸寸悄然曲腿,若尺蠖虫一般,无声往车厢外面挪动。
就这么缓缓地挪,她悄然从车厢内挪出半个身位,再多挪一点就能从辕驾甲板滑下,拔腿就跑——她紧张得心几要跃出喉咙!
这獠贼受伤严重,右腿肿得老高,必定跑不过她。
挪动之间,她目不能及的头顶后方,有弯弓般的唇嘴角两弯,又趣意盎然一启:“女人的身子……竟能如此柔软?”
楚昭宁瞳孔一震,双腿停下,缓缓扭头,目光与一双戏谑的大鹿眼对上——他冲她抛了个媚眼。
楚昭宁如见厉鬼,猛地起身扑出车厢,纵身跃下,拔腿狂奔。
钱不要了,通关过所也不要了,能保住这条小命就成!
“还想跑?”他掀帘滑下辕头甲板,看看前方连滚带爬的狼狈身影,又垂睫望向伤腿。
叹了口气,他伸手自腰间一拔,一柄短刃刀子现于掌心。一甩腕子,刀子在他掌心转了几个雪亮的银花。
随之,他目光落向夺命狂奔的楚昭宁——她在林间跑得连跳带窜,布衣布裙的灰白身影,活活脱脱一只仓皇逃命的兔子。
一只,不知他这个猎人几斤几两,妄图从他手里逃出生天的——傻兔子!
他举起胳膊,扬高握刃的手,振臂欲挥之际却又收住,想了想,“铮”一声还刀入鞘。
弯身下腰,他在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再次眺向楚昭宁,恰见她跌了个狗啃屎。
他被逗得咧嘴一笑,一摇头,扬手一挥……
两枚石子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准准砸在楚昭宁筷子般翻飞的两腿腿弯,她再次一个前扑,重重扑倒在地。
楚昭宁头脸狼狈着地,啃了一嘴残叶腐泥,鼻子剧烈酸疼,当即噙了两泡眼泪。
两腿不知被何物击中,一痛之后,麻木有如万蚁覆噬。
她挣扎起身又跑了两步,两腿酸麻不已,愣是使不上半分力气,她复又跌倒,再站不起,更莫说跑。
喘吁吁惊恐回头,她见那匪首定定地看着她,瘸着腿,一步接一步朝她逼近。
她吓得大声哭泣,双手抠着泥巴,一寸一寸往前爬。
那人闲悠悠撵上,瘸着腿跟在她后头,时不时踢她脚后跟一下,还懒洋洋催她。
“爬,接着爬,本、本人倒想看看是虫爬得快,还是你爬得快?”
自知逃不掉,楚昭宁心头屈侮,一撑身子反身瘫躺,噙泪瞪着他骂:“獠贼,贱匪,臭王八!”
6. 什么东西
她肚子里有憋了近二十年的脏污话,可绝望与极度紧张之下,她竟找不一句,足以表达她心情的狠话!
他龇牙咧嘴地艰难蹲下,缓过腿上的疼痛劲儿,冲她语气寒森:“不自量力!本、本人说了,一只手就能弄死你。"
“你杀了老孙头?”楚昭宁被他吓住,悲从心来,“他一个赶车的马夫何辜?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也要杀我?”
他阖目略思,启眸冲她点头:“我何止杀了老孙头?这些年,我亲手砍的人头,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信你就再跑试试?”
她绝望大哭,哽咽质问:“呜呜呜……你借了我的光,逃出了益州城,为何就不能放了我?”
见她哭得楚楚可怜,他却依旧一挑刀眉冲她摇头:“不能!你手里,有我需要的身份木牒,通关过所。”
“我是去均州送信,你当回乌蒙逃命,我们并不顺道。包里的钱你都拿走,过所和木牒都给你。”楚昭宁抹了一把鼻涕,软着语气哀泣,“呜呜呜,壮士,放我一条生路可好?”
“我还就跟你顺道了。”他两手一摊垂眸自顾,又向她施施然反问,“替我掌掌眼,看我扮成名为‘宋梨花’的女使,可有人信?”
楚昭宁止泣愕愣,他竟然叫出自己在过所文书上的化名?显然已翻过了她的包袱。
她气极咬牙:“好歹我善待过你,怎这般卑劣无耻?”
他眼眸弯若下弦之月:“多谢夸奖。”
楚昭宁恨恨瞪着他,可真是好人没好报!
“来,我背你回去。”他双手伸至她眼前,两掌朝内缓缓一勾,“陪我过了剑门关走到汉中,我一物不取,放你自由。”
看着伸到眼前的这双手,楚昭宁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獠贼的手很是吓人,十指皆覆厚茧,指节暴突,手背青筋虬结,朝她一勾一勾的十根手指,若铁钳般有力。
被他掐紧喉咙的窒息感,复又袭来,她想要拒绝,却身不由己,哽哽咽咽地“嗯”了一声,听话地递出自己的手。
他听得眼睛一眨,又见她半惊半怯递来一双白嫩小手,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忍笑夸赞:“这样才像话!”
将她的手搭上肩膀,他一个躬身蹲起,将她轻松驮起,一瘸一拐,朝马车走去。
楚昭宁自不信他半句屁话,却也不得不先虚与委蛇,否则小命立时不保。
他背后的灼热之气,隔着她薄薄的春裳传入,两只大手将她双腿两分,牢牢托稳……
人生在世二十春,楚昭宁从未与男子如此紧贴;她这两条腿,也从未以如此宽阔之势,被这般远距离两分。
羞耻感袭心,她恨得咬碎了银牙!
搭在他胸前的两只手捏了松,松了又捏,好想掐死这个獠贼,却痛苦地清楚——她掐不死他!
近了马车,他将她往车厢内一倒,因腿还麻着,她身不由己地倒跌入车内。
他双手一撑辕驾,拖着伤腿攀上马车,挪入车厢后,抓住她两只胳膊往深处拖。
铁钳般的大手,捏得她两只胳膊生疼,她小声抗议:“我自己能挪。”
他不言不语,将她拖到适合倚靠的位置,两只手不由分说伸向她腰间,要解开她的腰带。
楚昭宁大惊,双手捏紧腰结,暴喝:“你做什么?”
他抬头觑了她一眼,双手大力扳着她的手,自在道:“自是做,当做之事!”
楚昭宁脑子“嗡”一声炸了,死死把住腰结不放,口中乱骂:“下流胚子,无耻獠贼,亏我信你鬼话!”
他双手一用力,她的手被他轻松扳开又被捏紧,另一只手继续解着她的腰结。
楚昭宁急得眼泪扑簌簌乱掉,挣扎未几,腰间一松,腰带被他解开抽出。
她绝望得无以复加,“啐”一声吐了他一脸唾沫:“你敢碰我,我就,我就……”
他被唾沫“啐”得一愣,拿起腰带用手嘴两分,麻利绑了她的手脚。
末了,他手指自己皂靴内脏到变色的罗袜,冷眼问她:“还吐不吐了?若要再吐,赏你一只‘手帕’塞嘴。”
楚昭宁她总算看懂,原是他怕自己再跑……
她眨了两眨泪汪汪的杏眼,乖巧地连连摇头:“壮士,不敢了!方才我嗓子痒得紧,没能忍住那口痰,对不住。”
“若敢再犯,”带着脸上那口明晃晃的唾沫,他将脸凑近她,从嗓子眼里放狠话,“我定将你抽筋扒皮,大卸八块!”
“我这双腿,已经被壮士废了。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封了你的血脉而已,须臾就好,废什么废?”
那就好!
楚昭宁松了口气,移去肩膀,在他脸上轻蹭唾沫。
见他呆怔看她,她将泪眼讨好地笑成了月牙:“壮士,我给你擦擦!”
香肩柔蹭脸颊,他愣愣看着她讨好的笑脸,红潮悄然淹上他的脸和耳朵。
愣神不过须臾,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脸在她胳膊用力擦蹭,理所当然道:“我好些天没洗脸了,索性借你这胳膊用用。”
楚昭宁咬牙切齿地笑,从牙缝里吐出欣然的话:“壮士……不必客气!”
他擦完脸,顺着胳膊一路上嗅,嗅过她羞急到通红的耳朵,嗅上她散乱的发丝,絮絮叨叨:“衣裳香,肉也香,连头发丝也是香的?”
“壮士……过奖了!”楚昭宁咬痛了下嘴唇,努力保持体面的笑容。
“以为我在夸你?你们王家的人,从上到下穷奢极欲。”
未了,他后倾身子坐下,支起好腿撑住一肘,冷着脸看她。
“一个县主的使唤女婢,身上也这么香,可是日日坐在香熏笼上蒸着的?”
楚昭宁夸张着眉眼笑叹:“壮士心思玲珑,一猜即中。”
她不仅在家里香坊制香、调香,还日日品鉴香药烘晒的成品,说一句“日日坐在香熏笼上”,并不为过。
他恼然一拍身边的包袱,气冲冲问她:“带这么些香药上路,能当饭吃?”
楚昭宁早已吓得忘了腹饥,被他提起,肚子里立时“叽咕”叫唤。
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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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她谄媚道:“壮士有所不知,十里之外便是驿站,集市上有的是吃食可买。”
“我饿了,赶路!”
话头才落,他立即起身下车,手牵黄膘马,将马车拖出凹地,将马车驶出青冈林,上了官道。
风时不时掀起前帘,将他高壮的背影全露。
楚昭宁眨了眨眼,身子一扭一扭蹭近辕驾,将头伸出前帘,对着那扬鞭频频的背影,笑眯眯闲拉“家常”。
“壮士乌蒙人氏?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妻儿?”
“我看壮士年约四旬,又是个大英雄,爱慕壮士的妻妾应当不少。壮士外出这么些日子,想必她们正翘首急盼,就等壮士早日归府团聚呢。”
明明她口气谄媚,温声软气,他后背却若被尖刺戳了一下,霍地回首,瞪了她一眼。
楚昭宁吓得脖子一缩,不知他气从何起,正待好言安抚,他又转首回去。
被瞪得挂不住脸,她冲那背影咬牙切齿地、无声咒骂了一通,这才调整好扭曲的五官,又换上谄媚的笑。
“听说壮士带人,劫走一批朝廷贡锦,为何还去汉中?那里离长安已近,壮士不怕被人捉了?益州紧邻着乌蒙,我若是壮士,必定首选逃回乌蒙。”
“壮士可知云阳县主?她可是我朝王皇后亲侄女,天下兵马大元帅琅琊王的亲亲女儿。琅琊王手握精兵百万,不知壮士……手下兄弟几何?”
“对了,我家贵主护短,若知我被人谋害,定誓不罢休!!”
楚昭宁正说得唾沫横飞,眼前忽银光一闪,又“当”地一声,一柄寒刃斩断她额头一络青丝,深深扎入她脸颊旁边的门框里。
目光移向光芒寒森的刀子,她煞白了脸——他是反手将刀子挥来,头也未回,若偏差一丝半毫,那刀刃就会削过她的鼻梁。
他略侧着脸,侧目寒声:“我饿,没力气理你,你最好闭嘴!”
他抽走刀子,楚昭宁悻悻缩回脑袋,将身子一扭一扭缩回车内,黔驴技穷之下,她唯有咬唇生气。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喜怒无常——什么东西!
他还刀入鞘,手掌重重抚过下颔青油油的胡子,又拿食指抚过上唇毛绒绒的胡须,神色稍顿,忿然冷哼。
一路无话,车马从官道驶近新都驿站。
新都驿是出城第一站,虽不大,但有农舍、商铺围聚,百姓与小商户日日携自家瓜果,油饼,点心来卖。
时辰尚早,楚昭宁的马车赶到时,官驿外的集市人潮往来,车马拥堵。
未待她起什么心思,他反身入内,从包袱里掏出她备用的干净亵裤,将她的嘴绑了。
他粗粝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近近迫视她眼睛满是威慑,压低声音:“仔细你的小命,懂了?”
楚昭宁连连点头,眼睛里全是乖巧。
他从包袱里翻出铜钱串,掀帘下车。
楚昭宁屏息敛气,估摸他走远,拼命蹭着身子挪向窗户,跪起身子,打算求救。
她才在车窗冒出个半个头,就近近对上一张满是寒意的脸。
7. 三逃未遂
獠贼一手朝身后的食摊伸着,一手将她才露出车窗的头缓缓下压,盯着她的眼眸里满是杀意。
楚昭宁被他盯得心头寒森,咬牙切齿地将杏眼弯成月牙,乖顺地缩回了脑袋。
原这獠贼将马车就停在食摊之前,虽向商户要了吃食和水,却一直站在车窗外面,关注着她。
须臾,他买食上车,“嘭”一声将东西扔进车厢,“驾”地一声赶马车缓行,穿过驿站前面的窄街,渐渐驶离新都驿。
望着远去的官驿,楚昭宁在车内险些哭出声,疼惜又错过次逃命的机会。
马车驶出新都驿十里地,他再次将马车停入官道远处的林子里,反身进了车厢,打开买来的油纸包,将水囊拖到脚边,就坐在楚昭宁身边大嚼猛饮。
油旺汪的馓子,他吃了两大捆;香喷喷的羊肉毕罗,他连吞带嚼吃了三大个;两袋水囊,他牛饮了一袋半。
手拎牛皮水袋,口中打着水嗝、喘着气,唇边挂着馓子残渣,胸前洒满羊肉油点,他悠闲闲一偏头,看向楚昭宁。
楚昭宁愤然扭开脸,恨恨咽下积了满口的唾沫。
他随手捏起油纸包内一块糯米糕,将手伸到她眼前:“看饿了?”
楚昭宁眼光一飘,瞥见他手中干巴巴、白森森的糕块,又目光下落,见油纸包里还有两块羊肉毕罗、一捆馓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然扭开了脸。
他目光随着她的目光一望,朝油纸包一扬下巴,冷声:“还想吃好的?”
楚昭宁霍地转过脸,口中“唔唔”作声,看着他目光愤慨——花她的钱,买的吃食,凭什么不让她吃好的?
他伸手将绑在她脸上的亵裤裤腿一扯,裤腿散落后,他看了她的脸须臾,没绷住,失笑出声,随又收住。
楚昭宁脸上被勒出数道横印,加上她气鼓饱涨的脸,愤怒到瞪得浑圆的眼睛,看着分外滑稽。
放下糯米糕,捏起一块羊肉毕罗送到她嘴边,他冲她一扬下巴:“算你走了天大的鸿运,我来喂你。”
她在肚子里骂了一句“恬不知耻”,张口就咬上了毕罗。
香嫩油滑的羊肉入口,瞬间勾起她肚子里所有的饥虫,再也顾不上形象,就着他的手,就是一顿猛啃大嚼。
从昨日午时至此时,她粒米未沾,又经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
见她吃得满嘴流油,两腮鼓鼓,时不时示意他转动腕子,拿毕罗就她的嘴,他嘴角悄然噙上一丝怜惜的笑。
一只毕罗三下五除二,进了楚昭宁的肚子,她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边油渍,冲水囊一扬下颔,“噎得慌,喂我喝水。”
浅粉有若莲瓣的舌头,灵巧地在红润软嫩的唇瓣,画了一个诱人的圆,看得他呆散了眼眸。
“喂,我要喝水!”他没反应,楚昭宁远山眉一拧,又马上舒开,换上一脸讨好的笑,“壮士,羊肉虽香却也咸得紧,我渴了!”
他一个激灵回神,拿起水囊拧开塞子,递到她嘴边。
楚昭宁看着水囊口一圈油腻的印子,难为情地冲他求道:“我这身衣裳干净,劳烦壮士将口子,在我胳膊上擦……一擦?”
“嫌脏?”他目光落向水囊,又抬眉看她,遂将水囊送进自己嘴里,又灌了几口,“嫌脏就别喝了!”
楚昭宁胸口起伏,咬牙切齿地道:“不……嫌!”
他将水囊递近,语气幽幽:“本、本人年方二五,并非四旬。另外,想亲近我的女人多得是,我可也是很挑的!”
楚昭宁嫌弃地看着嘴边水囊,怔怔然不明其意,“所以呢?”
他将水囊口杵到她嘴角,恼了脸:“所以……你竟然敢嫌弃我?”
楚昭宁不敢顶嘴,痛苦阖目,颤抖着嘴唇,深皱了眉头,勉勉强强含住水囊口,憋憋屈屈地喝完这半袋水。
他才收走水囊,她飞快低头把嘴蹭上胳膊,却被他一个抬眸看到,愠怒了脸。
“嘴皮子痒了,我是蹭痒!”她赶紧狡辩。
他一抛水囊掷地,气极败坏转身出去,她赶忙又将嘴巴,在胳膊上疯蹭。
正蹭得欢,忽闻一股油臭汗臭之气,她移目一看,蹭嘴之处,正是獠贼此前擦唾沫、擦脸的地方。
素净的衣袖被他油腻脏污的脸,愣是蹭出一大片黄黄褐褐的汗油印子,令楚昭宁险些大骂出声。
这獠贼德行脏,身子脏,嘴也脏,哪哪都脏!
满脸胡茬,满脸风吹日晒的沧桑样,还敢说自己年方二五?还敢说想亲近他的女人多得是?
油臭、汗臭味冲鼻,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呕!送给她,她都不要!
申时头,汉州城近在眼前。
楚昭宁用头拱开前帘,伸着脖子冲他背影讨好献策:“壮士,到德阳郡还须三个时辰,要不夜里宿在汉州?我那铜钱不够住店,只怕还得拿金饼,去金铺换些钱使。”
他强撑虚软难支的脖子,恍惚着眉眼,眺向落日笼罩的汉州城门,疲惫同意:“准了!”
听他声音嘶哑晦涩,楚昭宁悄然撇嘴。
汉州不比新都驿,浩大而繁华,城内处处有官兵,獠贼情形显然不妙,她有的是机会逃跑。
未料,他竟然勒停了马,反身入内,再次将她的嘴勒得死死。
末了,他滚烫的手捏起她的脸,烧得通红的眼睛,近近迫视她,吐气如火:“你若敢喊,便我被人抓了,也能在被抓之前,弄死你。”
楚昭宁怯生生连连摇头,满脸惊恐。
他返身出去,将马车驶近城门。
汉州城门之外,益州各郡望风归乡的流民四聚而来,却在入城过关时不守规矩,将老弱病残者,挤得摔得摔、跌得跌。
把守门关的汉州官兵看急了眼,拿刀背乱砍乱砸,呼喝有声。
“挤你爷个头,抢你爹个腿,都给我慢着些。”
“哎哎哎,你,给老子退后面去。”
“小心着些,慢慢走,慢慢走。”
楚昭宁手脚被缚,身子被放倒躺着,嘴巴也被勒得紧紧,撑不起身子,不知外头情形,唯有静听外面的哄闹声。
獠贼将马车驶近门洞,守城卫冲獠贼吼:“你停下做甚?天子有令,蜀地放流民返乡,暂不查过所文书。快些进城,莫堵了道。”
楚昭宁本还仰着头静待时机,闻听脖子一垂,脸重重磕上甲板,痛心疾首一一明明益州查得那么严,汉州城为何不查!!
獠贼将马车快速驶入汉州城,又过了两炷香的时间,外面声音渐悄渐静,直至不闻人声。
随后,听他“吁”地一声勒停马车,返身入内来取包袱。
他伸手将她的脸掐正,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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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她的脸,冷声叮嘱:“莫起心思,否则有你好受。”
随之,他返身出去,脚步声渐远。
楚昭宁不敢再等,再次若尺蠖虫一般,朝车外艰难挪动。只是她手脚被绑,挪动不似上回轻松。
头拱出前帘一看,又转眸四顾,她杏眼立时瞪得浑圆。
这王八蛋,竟然将马车赶到一处,深窄暗巷的底部。
暗巷两侧是高高的土墙,无一人户门脸内开。巷子里寂静如死,连只耗子都不得见。
“死贼!”她怒骂,拼命扭动身子,“咕咚”坠地,摔得脑子发懵,却也顾不得了。
在潮湿脏秽的暗巷甬道扭动,她目光热切望向巷口,一尺尺、一寸寸朝巷口挪移。
只要能在獠贼回来之前爬出暗巷,她便能被人发现,被人救走。
黄膘马跑了一日,累得浑身大汗,难得悠闲,正扬着尾巴驱赶着蚊虫。
听她动静,黄膘马扭回头,安静注视她,见她从马屁股艰难蠕来,又蜗牛般扭过马头。
满是石子的青苔地面,磨得她肌肤生痛。脏水秽泥将她衣裙裹满,额头涔涔汗水直淌,迷了双眼。
累到瘫软,她停下喘气,口中绝望“唔啊”大叫,除了身后的黄膘马,以刨蹄声应她,无人在意。
爬到暗巷半尽,她累到脱力,软垂下头,脸贴青苔地面,“唔唔”大哭,脏污的脸泪流成河。
忽地,巷口的落日光影一闪一暗,她抬起脏污的泪脸,见巷口施施然立着个高大身影,挡尽了金子般的光芒,若一堵越不过去的山。
他背驮硕大包袱,沉甸甸的,足有好几十斤重。目光落在她身上,他烧至暗红的脸,漾开浓浓的戏谑。
将包袱放地,他弯下腰,长伸双手朝她轻拍轻勾,笑着戏谑:“嘬、嘬、嘬……过来!”
他在逗狗!
楚昭宁瞪着那张讨厌的脸,愤怒、悲伤在心头翻涌,“唔唔”大哭。
他逗罢,见她哭得可怜,心满意足驮起包袱,一瘸一拐越过她,将包袱重重摔入车厢里。
又一瘸一拐折回她眼前,弯身下腰,向她平静伸手,“宋梨花,你算是撞了天大的鸿运,我来抱你!”
她扭着身子强烈拒绝,却无能为力,被他拦腰抱起,又一瘸一拐朝马车走。
她身形娇纤,他身量却高大魁硕,两只胳膊分外有力,抱她如抱猫狗,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
“那家金铺真够黑心,一两金就换得六千文,不过,也够这一路开销了。夜里找个客栈,我给你和马买些好吃的,好生歇上一宿。”
他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若拉家常,丝毫没有惩罚她的意思。她将脸重重在他胸口猛蹭,这是她唯一能发泄愤怒的伎俩。
看了眼怀里放肆的脑袋,他嫌弃道:“你可真脏!住了店,我让伙计送桶水来,我陪你一起洗洗!”
明明是宠溺的语气,却吓得她猛地一个抬头,见他冲自己轻挑一扬下巴,一挤眼,面露得意的“淫”相。
“唔唔唔……”她疯狂摇头。
“哦,不要我陪?”他悦然举步,不再看她,“那你得乖乖听话。住店时,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别乱说话,懂了?”
楚昭宁屈侮咬唇,噙泪颔首。
“别跟我耍心机,你的小伎俩在我眼里上不得台面。”
8. 阴魂不散
被他粗鲁扔入马车,楚昭宁屈侮得又含了一泡眼泪。
马车驶动,一炷香的时辰后,停在城中一处僻远的客栈外面。
客栈远离喧闹,门前人丁稀落,店伙计遥见有马车停下,立时跑来迎客。
他怀抱楚昭宁,一瘸一拐朝伙计走,抱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中握着刀子,刃尖轻轻顶着她的腰眼。
楚昭宁的嘴和手早被他解开,未被解绑的脚掩在她裙子底下。
她双手攀着他滚烫的脖子,头搭在他肩膀,脸贴着他的脸。心头嫌弃着他颈间的高热和粘腻,嫌弃着他身上传来的汗臭气味。
“小哥,我与娘子方才被流民抢了,我娘子受了伤,我也伤了腿。”
他冲迎来的伙计遥喊,揽着她腰肢的手用力一掐,她立时痛吟:“痛,他们打得我好痛!”
伙计闻听吃了一吓,赶紧将他往客栈里面引。路过柜台时,他哑声:“劳烦备间上房,要大要舒适,钱不要紧。”
“上房?好勒客官。”客栈掌柜一听便知来了豪客,一个抬头,见他二人狼狈,忙也迎了出来,“哎呀呀,这是怎地了,怎地了?”
伙计忙冲掌柜道:“掌柜的,他二人被流民打了。我先带他们住下,回头让他下来登籍录名。”
掌柜连连点头:“流民可真是要命,在城里不是抢,就是偷。那就赶紧让二位贵客住下,回头请个郎中来看看。”
“不必,也不必替我停车饮马,须臾我就下来,还要出去。”他随口拒绝,抱着楚昭宁,随伙计上了楼。
伙计将二人迎入,二楼一间雅致华房。
他抱着她在门口,向伙计致谢:“我娘子认生,稍后我去街上请郎中,劳烦小哥,万莫让人进屋打扰。”
伙计赶忙笑应:“省得的,省得的。贵客放心,绝不放闲杂人,靠近这间客房。”
时辰不早,伙计手脚麻利地去内屋,外间掌了灯,整个屋子立时亮堂起来。
待伙计闭门退下,他抱着她转过屏风,径直往那张月牙床走。
将她重重放倒在床上,收起抵在她腰间的刀,从她腰间解下腰带,将她的手和脚,一并绑在床头档架,又拿亵裤将她的嘴勒紧。
他双手拉来两侧帘幔,朝她俯下脸,目光威慑:“不许吵,也不许闹,我去给你买吃的。”
楚昭宁阖目不应,他双手一松,后退一步,帘幔双垂,将她与外间隔绝。
下到一楼,他随口胡诌了姓名籍贯,又问起附近的郎中。
因流民之事,汉州城里管得松散,那掌柜也没核证他给的信息,还细告他医馆所在。
复登马车,他坐在车厢内,将血痂厚结的素绢长袴,连同内穿的白绢短裈,半褪至膝弯。
他的整条右腿红肿油亮,扭身欲看伤口,伤口却在后腿根处,目不能及。
无奈,他在伤口外面摸了一把,举到眼前一看,沾手的不仅是鲜红的血,还有秾稠的黄白粘液。
中箭至此刻,已过了好几日,伤口已然化脓。若再不医治,莫说保住这条腿,只怕性命难保。
再延误不得!
他长吁一口气,提上裤腰系紧,挪出车厢,将马车驾往掌柜所说的医馆。
医馆在城东,沿街的流民挤挤攘攘,乞食索饮,将大街挤得分外拥堵。
他耐着性子驭车,从流民堆里缓缓驶出,忽见前方一大队官兵,刚从一间客栈里出来,又大呼小叫地,涌入另一间客栈。
官兵阵仗浩大,住店的客人纷纷外逃,却被官兵们阻在客栈门口,拔刀架住了脖子。
“益州追缉逃犯,任人不得出入,违者立斩。”
“我们不是逃犯,不是逃犯,官爷们饶命。”
客栈掌柜也被吓到,赶紧出来陪笑打听:“官爷,官爷,这些都是我店老客,还请手下留情。不知爷爷们要抓何人?”
领首的队正展开一卷文牍,当众朗声:“逃犯为一男一女。男子身高八尺,肩宽背阔,当为洛下口音,年岁三旬之内,右腿中箭;女子……”
掌柜艰难一笑打断:“既是通缉逃犯,爷爷们何不带幅画像,我等也好对照留意?”
街道不算宽阔,他足以听清每一句话,遂平静勒转马头,缓缓朝来路驶去。
客栈内,楚昭宁拼命拉扯手脚,拼力将身子,朝床头那盏烛台凑近。烛台是个高脚细凳,上烧一烛,火舌跳烁于空中,也燃烧于她眼中。
她手脚被绑在床头档格间,身子扯不远,只能拿头去够那烛台。若有幸将烛台撞倒,蜡烛又恰巧能落到床上,她就能用嘴叨着蜡烛,烧断绑手绑脚的腰带。
手腕与脚腕,她被扯得生疼,她也顾不得了。
够了半天,她再次备力一扯,将头一拱,头顶触及烛台,烛台应拱而倒。燃着的蜡烛,巧巧横落在床沿上,跳跃的火舌,燃得欢快依旧。
怕火舌将床上被褥燎燃,她长伸下巴,伸出舌头将蜡烛卷近,嘴一口叼住。
不顾火苗燎焦发丝,她拱背低头,先烧断绑手的腰带,得了自由的手拿起蜡烛,三两下烧断绑脚的腰带。
彻底得了自由,她两把扯落绑在脸上的亵裤,爬起身跳下床,撒腿就跑。
才跑一步,她又折身回来,将月牙床边的包袱一把捞起,这才冲出华屋。
“噔噔噔”,才下到一楼木梯一半,她听见铁靴踏地声,和兵戈撞击声。
随之,凶神恶煞的责问声响起,“掌柜的何在?我等奉益州府令,追缉逃犯,拿出你店的住店名录来。”
声音颇为耳熟。
楚昭宁僵立木梯之上,稍缓,她朝下探头一窥,见大堂内,玄甲横刀备身的官兵,站了济济满堂。
柜台后,掌柜战战兢拿出名录,供官兵翻阅,小心打听:“不知……官爷们所抓何人?”
翻阅名录的队正,头也未抬道:“一男一女。男子身高八丈,肩宽背阔,右腿有伤。女子杏眼山眉,肤莹质丽,名为‘宋梨花’。二人曾假‘云阳县主’之名逃出益州,你店可有见过?”
掌柜连连摇头:“一男一女的住客,我店确有一对。只官爷所说的那二位,我店未见!”
方才入住的男女二客,虽男子形貌与队正所言极肖,也瘸着腿,但那是被流民打的。
那小娘子满脸脏污,哭哭啼啼,哪见半分肤莹质丽?名字也不叫“宋梨花”呀?
“有没有,老子们一看便知。”队正翻阅名录不停,一手往身后一招,命令,“都傻愣着做甚,巡房去。”
楚昭宁大惊,提裙就往楼上急跑,她认出了那个队正——那人正是在益州城门,与她打过照面的将领。
完了,全完了!
过所文书作了废,她被那个獠贼连累,竟也成了通缉犯!
疯了般奔回华屋,“砰”地阖上房门,她冲到内屋窗户朝下看——客栈后头,是一片姹紫嫣红的木芙蓉林。
落日余烬金黄,将芙蓉林照得七彩缤纷,楚昭宁望在眼里,如见黄泉之路。
她目光下眺,心里估量,窗户距离地面足一丈多高,跳下去可会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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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楼廊尽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声声似催命的夺魂鼓,须臾就近了她在的华屋。
她霍地回头,又猛地扭转,目光绝然。
若被抓住,逼问出她的真实身份,死的不仅她有自己,还会有穆云香,陈香工,刘阿嬷……
双手一推雕花窗棂,她咬牙翻身出窗,尚未体会下坠感,身子已“砰”地一声,跌进了木芙蓉花丛。
她大睁着眼睛,呆看天空打着飞旋的云霞,被金灿灿的阳光晃花了眼,晃晕了脑子。
待天地在眼中停止旋转,她挣扎着爬起身,挎着包袱,跌跌撞撞,往芙蓉林深处狂奔。
“宋梨花,回来!”
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声。
谁人在喊宋梨花?宋梨花又是谁?
楚昭宁被芙蓉花迷了心,被翠绿的叶子挡了眼,在花林里踉踉跄跄不停脚。
“站住,我叫你站住!”
身后的声音即便刻意压低,听着也分外威凛。
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魔音灌耳,楚昭宁心头掠过那张五官硬朗、胡茬满颔的脸,她恨不得拿耳光猛抽的脸。
獠贼竟然折返,还摸到客栈后面来,并且发现她了?
她头也未回,脚下生风,跑得越发生猛——回去,开什么天大的玩笑?
“嗖”一道寒光从她身后飞来,越过她耳畔,扎入她脸侧的芙蓉树干,骇得她立即“悬崖勒马”,猛地止步。
见她逃窜的脚步停下,他站在一株红艳艳木芙蓉下,寒声命令:“宋梨花,回来!”
看着眼前寒光森然的刀子,楚昭宁无声地笑,又小声地笑,再次拔腿狂奔——獠贼就一把刀子,她还有什么好怕?
“我再说一遍,回来!”
他两腮牙关高凸,猛地抬起右手,五根铁钳般的手指一弯。
一支手指长短的银箭,若寒芒般,从他腕间疾射而出,直追楚昭宁而去。
楚昭宁正跑得两耳生风,忽觉脸颊火辣辣一痛,又眼前一亮,一支细小的银箭,准准扎中她额前的一朵木芙蓉。
硕大的粉白木芙蓉,应箭跌落。
她心头猝然一寒,立时止步,僵立在地。
“我这里有的是箭,你可要再试试我的准头?”背后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楚昭宁缓缓扭转身子,见身后的獠贼正举着右手,腕间露着半截手镯般的机括,机括泛着青灰色光泽,正瞄准着她。
獠贼身后不远处,拉着马车的黄膘马,正在刨蹄喷鼻。
楚昭宁挤出一脸灿烂笑容,口中狡辩:“有人查房,我怕得紧,就跳窗逃了。”
他举着胳膊,袖箭对准她的脸,口气不容置疑:“把箭捡起来,把刀子拔出来,一并带回来!”
楚昭宁气疯了,转身捡起落地的细小银箭,路过插在株干上的刀子时,随手一拔,刀子却若长在树干里面一般结实。
她气笑了,将银箭揣入怀兜,大力两挽两只袖子,咬牙切齿地双手拔刃。
再拔不出,她火冒三丈,一提裙幅,蹬一脚上树,双手拼命用力往后拔,刀子猛地脱出,她猝不及防后倒。
“啊”地一声惨叫,她以怪异的姿式,扭身着地。
他本满眼寒冰,见她冲刀子发疯,又见她因拔刃栽倒,眼里滑过难忍的笑意,又立时绷了脸,喝令:“还不快快过来?”
楚昭宁脸上沾满残芯败花,噙泪仰头,冲他哽咽:“我……崴着脚了!”
他终究还是背转了身子,肩膀难抑地微微颤抖。
9. 臭不要脸
好一会儿,他才绷着脸转回身,一瘸一拐走近她,弯腰朝她伸手。
她以为,他要拉她起身,半嫌半厌地朝他伸手,却听他冷声:“箭,刀。”
她自怀里掏出小箭,又将手中刀,负气双双上举,瞪着他看。
他淡定取了,还刀入鞘,还箭入机括,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手。”
她头也未抬地,再次高举双手,以为他定会拉自己起身,却腰间一紧,身子腾空。
她一个“惊呼”,一扬脸,见他竟将自己从地上,揽抱在怀。
他将脸俯近她,从牙缝里吐字:“敢跳楼,还敢从我眼皮子底下跑?我带过百万的兵,杀过千万的人,就没见过,你这么难缠的女人!”
楚昭宁怯生生看他,心头却暗骂:“一个东躲西藏的鼠辈,带百万的兵、杀千万的人?吹什么牛?”
朝马车走去,他寒声恫吓:“若非你曾舍我两回糕吃,我早就没了耐心。事不过三,你过头了!”
楚昭宁小声哭泣,眼泪汪汪地向他示弱,噤若寒蝉,心头却骂得愈甚:“抢我的车,劫我的人,花我的钱,却说我过头了?恃强凌弱,臭不要脸!”
她仰眸望着他胡茬青油油的下颔,小心翼翼埋怨:“受你连累,我也被官府通缉了,路引文书和县主的木牒废了!”
他目视停在前方的马车,语气淡然:“知道了。等出了剑门关,离开益州境,路引和木牒依旧管用,官府也认。”
她心头大喜,却又疑惑:“为何益州不认?”
他恼着眼眸看她:“怎这么多话问?”
她垂睫一避他的目光,小声嘀咕:“我还没问完呢,明明看见官兵来客栈拿人,偏生还回来逮我!”
他假装没听清,抱着她径直走近马车,吃力将她托上车厢放稳,双掌撑在她身子两侧稍喘,转身坐上辕驾。
她还是没忍住,追问:“问你呢,你明明可以赶着马车自己跑路,为何非要拖上我一起?”
“本、本人乐意!”他一扯缰绳一打马,“驾!”
官兵正在后面的客栈搜人,并未离开,楚昭宁慌神问他:“去何处躲着?”
“带你出城。”他头也未回。
楚昭宁大急,冲他背影连声:“不行,现在不能出城。他们已查到客栈来,必定在城门设了关卡。”
他默了许久,道:“去看一眼。到了城门,你最好机灵些,情况不妙就自己逃。”
汉州不能再呆,他的腿也再拖不得。若不赶到下个城邑,尽快找郎中医治,他不敢想象后果!
楚昭宁坐稳身子,揉着生疼的脚踝,脸色既紧张又愤怒……这过得是什么鬼日子,她不是在逃就是在跑!
城里只怕现在到处都是官兵,纵她没崴着脚,又能跑多远、跑去何处?
她咬牙切齿低骂:“獠贼,都是你害我!”
马车驶近城门,城内除了急着出城的流民和百姓,还多了好几队官兵。
流民和百姓叫得叫,骂的骂,还夹杂着新来官兵和汉州守城卫的斗嘴声。
守城卫队正累得盔甲歪斜,手指新来的队正唾沫横飞:“你们益州府惯爱难为人。查这么多人的过所文契,得查到何时?老子们不是爹生娘养的,不吃不喝不睡?”
“在此守了三两日,就盼着快些放人出城,回家吃顿饱饭。眼下日头将落,城门将闭,你们却突然跑来要查过所?”
“流民手里皆无过所文书,难不成都不放行?”
“对,天子有令,蜀地诸郡,皆不得阻拦流民返乡。”
“通缉马匪也不说带张画像,依个查、挨个问,查到猴年马月去?”
大抵这些汉州官兵累得够呛,见队正一发怒,队正身边的兵卒也七嘴八舌质问。
益州来的队正陪着笑脸拱手:“金兄弟息怒。流民要放,劫持朝廷贡锦的乌蒙匪首也要抓。要不这样,放眼前这伙人出城,我等接替金兄弟你们守城,过所文书我们来查,这夜我们来守,可好?”
那金队正这才缓了怒色,冲面前叫骂声连天的流民和百姓一挥手,“看什么看,腿都断了?快些给老子出去,滚滚滚,都滚!”
他将马车停在队伍尾巴上,随着队伍移近城门。
益州来的官兵没放松警惕,手按腰刀,将百姓和流民拨来推去地看,翻来覆去地问。
一些青壮流民被益州官兵扰得心烦,跟益州官兵口中生了龌龊,随之竟然推推搡搡起来,频频惹出骚乱。
这些流民逃亡在外五年,饥寒交迫下苦头吃遍,心性变得暴躁凶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大不了拼上烂命一条。
益州府为蜀地首府,益州府派来的官兵也自视甚高,两起人都不好惹。
楚昭宁双手扒着车窗,从车帘幔子下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看得心惊肉跳,也看得欢欣雀跃。
因频起的骚乱,獠贼得以赶着马车,正明光大地,从扭打成团的益州府官兵面前驶过,又在汉州官兵的喝骂下,快速出门。
一气将马车赶出十里地,他才放缓了络子,又勒马将马车驭离官道,赶入一片茂林停下。
解了缰绳,他将黄膘车放了络,任它啃草缓神。一掀帘子,躬身拖着残腿进了车内,见楚昭宁已昏昏欲睡。
楚昭宁惊觉怀里的包袱被人拖走,霍地睁睛,见他在包袱内翻找东西。
楚昭宁不敢问话,借着帘子两挑的窗户透入的余晖,见他翻出了自己备的干净衣裳,看了看又扔了回去,随之他拎出她一片粉红小衣举在眼前端详。
楚昭宁耳根腾地就红了,伸手就抢:“你做什么?”
他扬手将小衣举高,嘶哑着声音命令:“一块手帕而已,你抢什么?背过身去。”
楚昭宁目光落在他高举的手上,涨红着脸,敢怒不敢言。
他恼了,冷脸数数:“一、二……”
楚昭宁屈辱地扭转脸,听到他悉悉索索宽衣解带。她背脊僵直,又紧张寒声:“你、你、你做甚?”
“伤口磨得难受,借你手帕一用。”
他撩起袍子,将已看不出颜色的素绢长袴和白绢短裈褪到膝弯,面色艰难地曲起伤腿,将楚昭宁这块怪异的手帕束住伤口,又将小衣四条粉色系带,紧紧在腿上打了结。
这形样的手帕,他从未见过,却正合他使用。
长时间坐着赶车,震动的辕驾甲板将伤口磨得流血又流脓,痛倒是一回事,黏糊劲儿却让人难受得紧。
许是带子猛地系紧,他低吟一声,撩过袍角将紧要处遮住,暂无力气将脏污的内外裤头提上,阖目靠着车壁稍做歇息。
这一日惊心动魄,早已耗光他的精神气。
楚昭宁见背后没了动静,又听他呼吸声颇为粗重,偷摸摸斜眼朝后一瞟,心头一个激灵,立时扭正了脸。
獠贼竟然当着她的面——褪了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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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方才那一瞥,她窥见他伸着一根毛绒绒的壮硕大腿,还有一根半曲着的、红肿油亮的伤腿。
她想起包袱内的那些止血化瘀,消肿镇静的香药,手又悄悄摸上自己腰间。
腰间挂着一只内空的玉蟾,内藏一粒安宫牛黄丸,是她从香坊里偷来的唯一一粒保命药。
安宫牛黄丸除了能救濒死之形,还能救因伤口严重感染,引起的高热、惊厥、昏迷等,正合獠贼使用。
看獠贼情形已是强弩之末,再拖个一两日大抵就不行了,断救不得。
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走,她便能趁朝廷大赦流民的机会,混入流民里潜出蜀地,去均州送信。
车内沉寂如死,最后一缕余晖落入车窗,给车内添了些许生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缓缓启目,将内外两层裤头提上系好,拖着伤腿出去牵马,须臾回来驾车复行。
楚昭宁这才转身,手挑帘子问:“你打算连夜赶车?便你受得住,这可怜的黄膘马安能受得?若道上遇着小城小邑,就歇住一夜吧。”
他未理她,打了个鞭花,赶着马车未再驶回官道,而是转入狭窄的乡道。
楚昭宁愤愤然缩回头,倚着摇晃的车壁,想着这些日的艰难,噙着泪恍惚了眉眼,软垂了脑袋,稍后她倚倒在车内的横凳上,睡得人事不醒。
入子时,地势渐陡,已入德阳郡境。
黄膘马放缓了蹄子,进而停止不动,任他抽打也只自顾自大喘粗气。
他疲惫前后眺望,滑身下车,将马车牵离狭窄的山道,又艰难走了一会儿进了茂林,耳闻淙淙水鸣,遂将马车藏于深林之中的清溪畔。
将马解络,任黄膘马在林间饮水啃草,他趴在溪边狂饮了一气。透心凉的溪水入腹,使他体内高热降了少许。
缓了缓,他从溪边艰难起身,拖着残腿在林间摸索,摸黑寻来一抱柴火堆放在溪边,折返爬上马车。
车内有细微的呼吸声,想是楚昭宁睡死了。他将手伸向她怀间,将她紧抱在怀里的包袱轻轻拖走时,她仅嗫嚅了几下嘴巴。
自马车上滑下,他挎着包袱去溪边,从包袱内翻出楚昭宁备着的火镰,将半潮的柴火生燃。
他整条伤腿痛得、脓肿得厉害,身上热得难受,若再不取出肉中箭头,伤口会化脓到救治不能。
且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说找郎中救治,便连乞食求宿也不能,迟早死在进关的路上。
从腰间拔出刀子放到腿边,他将外长袴与内里的短裈自腰间褪下,解下绑在伤口处的楚昭宁的手帕,咬牙高高曲起伤腿,将刀刃伸向刚燃的火苗反复灼烤,直至刀刃红亮。
收回刀刃,等到刀刃凉下,他双手伸向右腿根后侧,一手紧紧掐住伤口,一手估摸着将刀尖对准伤口,一阖目狠命戳入,咬紧牙关用力生挑……
剥皮噬骨的疼痛摧心摧肝,他全身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涨,汗如雨下。
拿刀的手一鼓作气,一下接一下生生剜肉,直至刀尖剜到箭头深处。
大口大口急喘粗气,他阖目缓了一缓,紧咬牙关,刀尖狠狠将肉中箭头用力上挑。
“啊……”
伴随着绵长沉痛的嘶吼声,箭头自肉里被刃尖硬生生挑出,带着涌出的鲜血落入腿下的浅草内。
腿上剧痛不休,他滑入绵延无尽的黑雾里,身子虚软得再难支撑,手捏箭头伏倒在火堆旁,人事不醒。
10. 装神弄鬼
深山寂林,这声惨嚎乍然暴起,绵长不绝,又倏地休止。
楚昭宁在马车内被惨嚎声惊醒,猛地撑起身子。察觉马车未动,挑帘四顾心茫然。
马车似在一片漆黑的林子里,看不到头,望不到尾。唯见一堆微弱火光,照亮林间咫尺之距。
她目光落向几乎熄灭的火堆,借着微弱的炭火光芒,见那獠贼倒在火堆边,一动未动。
抹了一把额头吓出的冷汗,她拖着崴伤的脚下车,一瘸一拐走近火堆察看獠贼。
獠贼伏倒在火堆边。火光闪烁,照亮他血淋淋、肌肉虬结、毛绒绒的腿,和坚实挺翘的臀……
她惊恐闭眼,暗骂:“下流胚子!”
缓了缓神,她闭着眼试探着唤了两声:“壮士,壮士,你可是睡着了?”
獠贼纹丝未动,亦不应声,想是晕了。
她避看獠贼不雅之处,一手遮眼,一手探向其人额头——烫似火炉。移目再看,见贼手瘫软在身边的两只手,满是淋漓血污。
其中一只手的指间,捏着枚暗红生锈的箭头,染血的刀子落在手边。拿来裹系伤口的、她的粉红小衣,也被弃在一旁。
定定看着他指间生了血锈的箭头,楚昭宁倒抽一口凉气——好生猛的獠贼,竟自己将箭头生生剜出?
惊骇着目光移向他的伤腿,见他受伤的右腿根上露着个血肉模糊的洞,伤口犹自汩汩往外涌血,整条右腿浸泡在血泊之中。
她脑中念头一闪,毫无怜惜地起身要跑却又返回,将獠贼身边的包袱三两下系好,挎在肩头拔腿就跑。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楚昭宁不顾伤脚疼痛,在黑黢黢的山林中狂奔,气喘吁吁地自我安慰。
天上玉钩清冷,边缀三两粒星,微弱的月光、星光穿透林叶落下,分毫不减茂林中的黑暗。
惊听,数群林鸟掠飞,越过她头顶,“啾啾”厉鸣。
忽察,数只异兽在她双足间窜行,“叽叽喳喳”骂,“咕噜咕哩”吼。
楚昭宁不闻不听,穿林越石,一个眼花被一巨石绊倒,忍痛欲起之际,恰逢山风过林——
“呜……呜……呜……”
狂风横冲直撞,吼若地府洞开,百鬼泣天。
“哗啦,砰嘭、嘎吱……”
林木摇晃碰撞,魅影鬼踪,若万千阴兵出行。
楚昭宁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才爬起身,又闻身周腾起狼嚎,“嗷呜……”
一声狼嚎起,数声狼嚎应,渐连成片,若山呼海啸,高亢激昂地盖过了穿山越林的风声。
楚昭宁急促的喘息声里带了哭意,抱着包袱频频转身,紧张四望,遥见林间隐有绿光在暗处闪烁——拔腿返身狂奔。
挥汗如雨奔回火堆处,她一弃包袱,拼命往火堆添柴,呛咳连声地吹火,火堆渐旺。
火势大了,野兽就怕了,就不敢靠近。
她又扑到獠贼身边,一把扯下腰间玉蟾,抖着手将那粒珍贵的安宫牛黄丸倒出,拼命往獠贼口中塞。
这獠贼会拳脚,还会兵刃暗器,能杀得了人,自然也杀得了狼,还不能死。
无奈獠贼牙关紧咬。
她又掰又扯他的嘴,双手拼命捏他的腮,将上下颔捏出一道缝,立时将丸子往他嘴里硬塞。
偏生,这药丸有鸽子蛋大小,塞不进他微启的牙缝。
狼嚎声渐厉渐近,她再也顾不得了,将药丸塞入自己口中疯狂大嚼,随之覆唇上去,将碎在口中的异香度入他口中。
度之一尽,听他喉间吞咽有声,她又快速打开包袱,找到装着冰魄降真香丸的小瓷瓶,取塞倒了满手香丸,尽塞入口中嚼碎又吐入掌心。
一低头,那白晃晃的腚又冲击她的眼眸,却也顾得男女大防,将嚼碎的香药按入流血不止的伤口。
掌心之下,他的血烫得令人心惊。
楚昭宁吓得一面哭,一面撕扯自己的素色布裙,想撕下布条将他的伤口勒紧,可手上无力,索性抓刀来割……
火苗照亮她惊慌失措的脸,亦照亮刀刃,反射出的寒光射向他紧阖的眼皮,映入他血肉翻飞的梦……
姓莫的老郎中,扶他喂下一碗异香扑鼻的药。
他饮罢陈情并致歉:“本王急着回京,赶路仓促,是以道上受了风寒,手下深夜惊扰老丈,报我名号恃强凌弱,望老丈勿怪。”
老郎中放碗笑眯眯拱手:“为汉中王治病,是老朽三世修来的福分,何谈惊扰。大王伐蕃五年,攻城掠地,活捉酋首,乃国之福星。老朽定穷毕生本事,使大王尽快康复。”
手下们围聚榻前,纵他三呼四斥,不敢离他歇息。
夜半之际,他高热渐退,老郎中辞去。才昏然入睡,又隐闻金戈之声、手下的呼吼声。
“张头儿,张头儿,他们口口声声说缉匪,却不认大王鱼袋帅印,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就是冲大王性命来的,定是受益州刺史罗贞祥驱使……”
“护驾、护驾,跟他们拼了!”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手下拼光了袖箭,砍折了横刀,最后拿肉身堵在他门口,直至一个个倒下。
他挣扎起身,拔刀欲同手下一起拼命,却被一个手下驾起拖至窗边,要凌空将他扔下。
有贼兵闯入,将一柄寒刃劈来,眼见就要砍到手下背后,他急喊:“张翼虎闪开!”
猛地将手下推开,他空手夺刃,顺势将贼兵压在身下。
血红着双眼,他死死掐住贼兵的颈子,咬牙切齿:“死,给本王死!”
楚昭宁正拿刀埋首割裙,未料獠贼自昏迷中暴起将她扑倒,拿刀的手也被他按住,立时又被他血淋淋的手掐住了脖子,霎时窒息。
被掐至半昏,她后悔得肝肠俱断,喉咙里断断续续哭骂:“狼心狗肺……算我瞎了眼……”
哭骂声入耳,他浓拧的刀眉缓缓舒开,血红的眼眸渐渐清明,借着“毕博”作声的火光,将被他掐得乌青的脸看清——宋梨花?
收回狠掐的手,目光又落向她握刀的手,冲她俯近脸低吼:“怎么,想杀我?”
楚昭宁大口喘息,流着泪怒骂:“早知被你如此对待,我那粒安宫牛黄丸就算是喂狗,也不喂你!”
他方觉口中满是药味,唇齿生香。
拿手一抹,手背自嘴角沾下一道淡黄药渍,冷眼问身下人:“喂我吃药,为何要手上拿刀?”
楚昭宁瞪视他,哽咽寒声:“自然是想杀了你,杀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贼王八!”
安宫丸药效开始起劲,他腹中的清凉之意陡生,凉意顺着五脏六腑,七经八脉流动,颇感松快。
他近近盯着她的泪脸看,眼神复杂:“将救命药藏了这么久?宋梨花,你好狠的心肠!”
楚昭宁咆哮般冲他吼:“你抢我马车,杀我马夫,劫我人、花我钱,害我被通缉,我凭什么要可怜你?我就盼着你死。将我拉到这荒山野岭,逃不能逃,走不能走……”
她恨恨瞪着他,忍了须臾,“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责难的眼神变得难堪,松开她握刀的手,拿手背粗笨地给她抹泪,口气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住了,我可有伤着你?”
楚昭宁打开他的手,在他胸口一推:“滚开,重得像只肥豚,难不成想压死我?”
他这才察觉一直压在她身上,尴尬翻身下来,欲扶她起身,却被她打开了手。
“我还没嫁人,”楚昭宁坐起身,抱膝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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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哭,“却看了你的裸身,怎对得起将来的郎子?”
他方觉股凉腿寒,手忙脚乱揭过袍子将光腚遮住,忍痛提起裤头系着裤带,连斥带问:“大胆!你、你……都见了什么?”
大胆?楚昭宁冲他啐了一口:“若非为了救你,我稀罕啃你又脏又臭的嘴?稀罕看你白生生的光腚,稀罕看你长满毛……”
她呆怔须臾,一下捂住嘴。
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红晕将他耳朵淹没,又袭满双颊。
他粗粝的手指悄摸摸抚过嘴唇,眼风直向她纤薄的肩背飘,“那药……是你用嘴喂、喂的?”
楚昭宁没理他,叹了一口憋闷的长气。
虽非名门贵女,好歹她也读过四书五经;非享荣华富贵,好歹也算久居兰室,日嗅雅芳之人……
可今日今时流落荒山野岭,她对着个杀人越货的莽夫匪类,人生头一遭与男子唇齿相接,人生头一遭看了男子的腚,还若花子般蓬头垢面,似泼妇般打骂哭闹……哪还余半分体面!
心头堵得难受,她爬起身瘸着脚走到溪边,掬水在脸,含水入口。
这獠贼那张嘴,真是臭不可闻。
火堆旁,他伤腿痛得动辄钻心,伤口却生出清凉之意徐徐弥散,令他感受颇好。
他倚一株树坐着,眼中思绪翻涌,一忽儿以手支额窘迫遮眼,一忽儿双手捂脸长吁短叹,一忽儿又偷偷望向楚昭宁,若弓弦般的唇张了又张,愣没吐出一个字。
等了良久,楚昭宁自溪边起身转回,他没话找话:“我这伤口痛得厉害,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楚昭宁不理他,返回火堆,收整包袱。
他咬了咬唇,瞥眼看她:“怕不是里面加了毒药,想毒死我吧?”
楚昭宁挎着包袱起身,一言不发朝马车走。
他突然捂肚痛哼:“好痛,我肚子好痛,怕是你喂我吃差药了。”
“一个杀人掠货的贼匪,爱死不死!”楚昭宁骂了一句,走近马车攀上,疲惫瘫倒在横凳上。
看着已落下前帘的马车,他搔了搔头,缓缓躺倒,眼风瞅着马车长声叫唤:“好痛,痛得肠子快要断了,救命啊,宋梨花……”
楚昭宁阖目养神,偏这獠贼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扰得她心烦。
外公说,安宫丸是救急救昏的,从未说还能毒死人!
车外,他的声音渐弱渐消,却有一声狼嚎又起,接替獠贼的叫声惊扰山林。
楚昭宁挑帘朝火堆眺看,见獠贼睡在火堆边的树下一动不动,哆嗦着嗓子冲他吼:“你耳朵聋了,没听见狼嚎?”
他没有应声,倒是数声狼嚎又起,她吓得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跑向獠贼。
近观,见獠贼又人事不醒,她将獠贼的头揽在怀里,急得又是掐他人中,又是拿巴掌扇脸:“醒醒,你醒醒啊,狼来了,起来杀狼啊!”
他被打得眼皮子直跳,嘴角直抽,在她怀里忍不住地嚎出了声:“别打了!我、我怕是不行了,要死了!”
见他醒了,楚昭宁停手,捧着他的脸哀求:“你别死啊,兴许是药效太强,求你再挺一挺!”
他血淋淋的手抚上她惊慌的脸,虚弱的眼神分外真诚,“纵小娘子将我毒死,我亦不怨,是我对不住你……若我死了,就将我这残躯喂狼,它们吃饱便不会吃你。”
见他双目迷离又口吐遗言,楚昭宁拼力抱他身子跪坐,将他的头揽到肩上,焦急地抚着他的背大哭。
“我没给你下毒,你不会死。林子里狼多,你喂不饱。要死,好歹杀几只狼再死……好歹撑到天明再死!”
他颤巍巍抬手直指远处,虚弱喘息:“只怕,只怕撑不到天明……你看……阴曹鬼差来接我了。”
11. 身份可疑
“你,你瞎说什么?”若感身后阴寒,楚昭宁霎时僵直了背脊。
“他们就在你身后。”他接着虚弱道,“一黑一白,吐着长舌,好似没脚般朝你背后飘来……”
楚昭宁吓得乱骂:“死贼匪,你莫吓人!”
他冲“黑白无常”求起情来:“两位鬼差,这小娘子是个好人,受我拖累才流落这荒山野岭,我心头愧疚,委实不知如何报答。望两位鬼差网开一面,将我带走就好。”
听他替自己求情,她在他怀里也闷声哭求:“抓他,他是坏人,我是好人。他杀人无数,我鸡都没杀过……”
他重重咬唇须臾,又在她耳畔幽声:“近了近了,过来了,站在你背后了。”
“走开,走开……”楚昭宁吓得在他怀里吱哇乱叫,魂飞魄散。
他双手她环住,朗声大笑:“敢三番五次从我手里逃跑,还道你胆子大,原是个胆小不经吓的!”
不经吓?楚昭宁霍地抬头,对上他笑若弯月的大眼,咧着牙花子的嘴。
小心翼翼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物,唯见看不透的漆黑茂林。
“啪……”
楚昭宁扬手将耳光在他脸上炸响,未待他捂住生痛的脸,她双手暴风骤雨般朝他乱打。
见她失心疯一般,他忙收起笑脸左右避闪,依旧被她乱舞的粉拳逼倒在地。
楚昭宁骑了上来,双手掐紧了他的脖子,一面狠掐,一面暴哭。
“若非你这个扫把星,此际我会宿在汉州的客栈,不说吃香喝辣,一顿热乎饱饭总能吃上……”
“在家做牛做马十余载,落得个嫡妹视我如仇寇,嫡母逼我做妾的下场。云阳县主给我过所、给我钱、助我逃嫁。只需将信替她送到,便助我落户京城,我便能换个身份重活一回,偏又遇上你这个扫把星……”
楚昭宁手下全未留情,掐得他涨红了脸,呛咳作声,却未挣扎。
看着她悲怆狂怒的脸,他索性摊开双手,任她乱打乱捶发泄,将他往死里掐。
一日一夜的惊心动魄,纵楚昭宁心性稳重,也被折腾得心智崩溃,怒骂不休。
“林子间尽是狼,指不定还藏着大虫,我若跑走定落得尸骨全无。回来救你还要被你掐,被你怀疑,被你捉弄,你是不是人?”
“你抢军晌,抢贡锦,滥杀无辜,早就该死。我与其被人通缉,被你喊打喊杀威胁,索性也不活了!”
他的手这才伸来掰她的手,呛咳着辩解:“你听我说……我非马匪,名叫张翼虎,就是个逃兵。”
楚昭宁哪里听得进去,口中“吱哇”乱叫,拼命与他的大手抗衡。
他无奈,一个翻身,复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按住她乱打的手。
“宋梨花,你醒醒,醒醒!”他低低看着她痛苦到迷乱的眼睛,声音喑哑,“对不住了,往后再不吓你。”
被他静静按着,温柔且愧疚地看着,楚昭宁冲头的热血褪尽,目光渐渐清澈。
她心头后悔万分……
刚才她都吼了些什么?怎被这獠贼气昏了头,把自己老底揭了,连县主助她逃嫁的事也一并抖了?
见她满眼懊恼,他一语切中要害:“你……原是逃嫁出来的?”
望着他满是关切的脸,她嘶哑着声音:“从我身上滚下去!”
这吃断头粮的獠兵,身高八尺,骨架又壮,压得她透不过气。
他小心翼翼松开她的手,一面挪身,一盯着她的眼睛求饶:“莫打了啊,我这张脸头一遭被女人打,都快被你打肿了。”
楚昭宁打到早已脱力,不声不响翻了个身,双手枕腮,在火堆边将身子蜷成了一团。
看着她蜷缩的娇小身影,他目光愧疚,踟踌良久,口中冲她胡乱说话。
“我真是逃兵,是长安城里的军户,真叫张翼虎。你想想,我若是那匪首,岂会朝长安方向逃?那不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我也算待字闺中的黄花大儿郎,被你看了身子亏的是我,你生什么气?”
“我也没杀那个老孙头,也就是……也就是扒了他的衣裳,抢了他车,仅此。”
“我也就是吓吓你,哪舍得果真把你杀了?你看,路上是不是我背的你,抱的你?”
见她不声不响,他试探着将手伸向她崴伤的脚,“对了,你的脚可还疼着?我帮你揉揉。”
他的大手才触到楚昭宁的脚,便被她一脚踢开,“别碰我!”
林间狼嚎不断,楚昭宁因他非是马匪,人也清醒着又能杀狼,便不再害怕,唯余满心迷茫。
她被这獠兵连累也被官府通缉,此间为荒山野岭,离均州又还有十万八千里路,余路当如何是好?
他犹不自知:“你真是县主女使?琅琊王家没好人,你算例外。”
楚昭宁手在身边乱摸,随手抓到一物,反手朝他扔去:“闭上你的贱嘴!”
她已泄漏逃妾身份,这獠兵又心性难测,自不肯据实相告,或还能仗着县主女使的身份,使他不敢伤她性命。
带血的小衣飞来,巧巧盖到他脸上,他揭下来拿在手里看:“我道这是帕子,你却说是小衣,何为小衣?鸭子是你绣的?绣得可真丑!”
楚昭宁转身,见他举着血污小衣凑在眼前看,立时羞愤去夺,“还给我,那是鹅,什么鸭子?”
她将白将军当作心尖肉,每件贴身小衣,都亲手绣有它的小模样。
此回逃出益州,它被她无奈舍弃,好在刘阿嬷也待它甚好,断不会杀了它吃肉。
“听说姑娘家会在手帕上绣花绣鸳鸯,你却绣鹅?还道鹅长颈高冠,原来跟鸭崽子似的?”他扬手一避,一本正经置疑,“你这么紧张,这小衣究竟用在何处?”
楚昭宁抓了一把草往他脸上一砸,“臭不要脸!”
抢不回小衣,还被他戏耍,她倒身躺下,不再理他。
臭不要脸?他偏头略思,似想到什么,手若被烈火灼烫,将手中小衣扔远。
末了,他又将那小衣伸手捡回,觑着楚昭宁娇小的背影,悄摸摸塞进自己怀里。
背倚树干,他阖目一叹:“我提前违命回京……是我阿娘病了,她等不到我班师回京的那一日。”
望向楚昭宁,他劝道:“琅琊王不是好人,云阳县主也非纯善,信就别送了,没必要。你干脆随我同去京城,我帮你落户,就当还你恩情。”
听他再次贬损恩人,楚昭宁坐起身子,冲他冷眼寒声:“为了你娘,你才做了逃兵?”
他认真颔首:“千真万确!”
楚昭宁忍无可忍,冲他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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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逃兵被官府通缉,自己成了黑户,却能助我落籍?”
他张了几张嘴,失笑转言:“那你信了?”
“你是人是鬼,与我何干?”楚昭宁起身欲往马车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信我定要送去均州。”
他一把抓住她的裙裾,仰头道:“云阳县主二许未成,前染当朝左金吾大将军之子,定亲后又与故太子李泰平纠缠,改弦更张被立为太子妃,非是纯善之人。何况王皇后嚣张跋扈,素与汉中王母亲不睦,汉中王定不娶她。”
楚昭宁怒目看他:“你偷看县主的信?”
他诚挚摊手:“看了。所以我才说信不必送。云阳县主想与那罗天师私相授受也好,相携私奔也罢,汉中王全不在意,你又何苦受累?”
他口中两番吐出“汉中王”,楚昭宁这才醒神,震惊着目光瞪着他。
这獠兵竟然知晓县主那段不堪旧事?
汉中王尚未班师,与县主的婚事还未定下,这獠兵又因何知晓?
至于罗天师与县主有情,她也是此际方闻!!
蹲下身子,双手攀住他的肩,她看他的目光既震惊又疑惑,“你还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乃当朝左金吾大将军……”他昂高下巴,楚昭宁听得眉头一跳,又听他得意续接,“麾下,左翊府左千牛卫中郎将……”
楚昭宁来不及震惊,又听他后话,“左千牛卫中郎将帐下,正八品军曹参军……”
“一个八品军曹,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楚昭宁气极败坏将他一推。
他身子被她推得一歪,手撑住草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八品军曹参军家的……庶长子,张翼虎!”
楚昭宁再耐不住性子,跪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目光咄咄逼人:“我管你是谁家的庶长子?说,你怎知晓汉中王和县主的事?”
她心头害怕……
这獠兵不仅知晓县主的秘辛,还知道宫里头的事,更清楚汉中王的心思!
若这獠兵将秘密告诉汉中王,坐实罗天师与县主有私情,县主与罗天师的清白便毁了,更因县主尊贵非常,罗天师更只怕性命难保!
他淡定地掰着她的手指,避看她道:“我乃汉中王帐前亲卫,亲手送过几回,王皇后和琅琊王写给大王请求联姻的信。汉中王每阅皆会骂上几句,自便知晓。”
楚昭宁手指被他掰得生疼,抽回手恼火看他:“该当让你死了!”
“怕我走漏风声?”他乜斜着眼盯着她,“我为逃兵,若被发现行迹,定捉我回去在三军面前枭首示众,躲都来不及,怎会跑去汉中王面前触霉头?放心!”
楚昭宁狂跳的心这才缓下,瞪着他半信半疑:“你就不是好人!安知你不是骗我?”
他凑过脸来自证:“看看我这眉眼,多么忠厚老实。就是生了张贱嘴,天生的,没法子。”
“贼眉鼠眼,有什么好看的?”楚昭宁一把推开他的脸,心烦道,“往后不许再说贵主坏话。信上的话,都是你编的!”
“天子脚下无鲜事,云阳县主的事,京中人尽皆知。这信上,县主句句皆向那个天师表深情,我又不是不识字。”
他往包袱一支下巴,“信就在包袱里,自己打开看!”
12. 连哄带骗
“不看!”她冷脸一口咬定,“就是你编的!”
不知者不罪!
往后若这獠兵被官府捉了,为减轻罪责将此事供出,官府抓她审讯,她咬定是他污陷时也能硬气一些。
他哑张了几回嘴,颓然作罢:“好了,好了,我往后不再提她便是。”
她又欲起身回马车,他危言恫吓:“我腿还痛得厉害,马车又离得远,若你在车上睡着了,被狼摸上车吃了,我都来不及救。”
她负气道:“反正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
他力劝:“何必如此丧气。我沙场拼杀五年,数次濒死垂危,眼下不还好好活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这般光景,我又欠你的情,怎么说也要陪你安全出了剑门关。”
楚昭宁双手抱膝,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山峦,又上眺天上那轮玉钩,疲惫不堪,默不作声。
他一拍自己那只好腿:“来,我拿腿给你做枕,你睡上一睡,若有恶狼,定叫它有来无回。”
她侧倒在地,双手枕腮,阖上双眼,疲惫哑声:“你果然没骗我?”
他听岔了话意,一肘支膝,得意道:“几条狼算得了什么?四年前在西蕃,大雪封山,前有蕃兵围堵,后有乌蒙匪首木诺舟劫了军粮,大军饿着肚子与蕃兵激战,以八千之兵破五万之敌,斩首千余……”
楚昭宁睡意全无,翻身看他:“木诺舟?可是你被益州府误会,追缉的乌蒙匪首?”
他垂下眼睫看她:“所以,我怎会是木诺舟?早晚,本、本人要将其捉住,车裂凌迟,五马分尸。”
楚昭宁失笑嘲讽:“这么怨毒?他劫的是军粮,与你多大的私仇?”
他张了一张嘴,道:“他害我大军饿肚子,害汉中王不得不以战养战,屠城养兵。”
“屠城?”楚昭宁心惊肉跳,“屠杀西蕃百姓,吃百姓填肚裹腹?”
他一愣,大笑:“可不,生啖人肉,渴饮人血……”
“你竟然吃过人肉……呕!”楚昭宁猛地起身呕嗳,她刚才还啃了这獠贼兵的嘴!
见她作态,他赶忙解释:“吓你的。自然是抢蕃民钱财粮食,蕃民抗拒不从,索性就屠城了。”
“百姓何辜?”楚昭宁这才止住呕嗳,震惊着目光看他,嫌厌的神情若看恶鬼。
他避开她的目光,后仰倚住树干,两目放空:“我们深陷敌中,谈什么悲天悯人。抓到木诺舟杀了,就算给蕃民报仇了。”
随说,他脑中浮现出那惨烈的情形一一
大雪如席,浩浩汤汤,万千景朝将士饥寒难耐,破城直入。城内烟火四起,蕃民哭号奔走,被铁蹄踏践,被长刀捅穿,雪白红血……
不屠,万千景朝将士为国远征,定受饥寒围堵而亡。
屠,则蕃民丧生,倾家荡室。
楚昭宁疲惫卧倒,轻声:“木诺舟竟如此能耐?”
他应声:“木诺舟曾是益州节使度买去的乌蒙奴,受不住虐待逃回乌蒙。其后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他带着人劫掠过境乌蒙的商人……”
听他说得如此详细,楚昭宁这才信了:“你果真叫张翼虎?”
他眼睛一亮,颔着重重:“如假包换。往后一路,你可唤我作‘张哥哥’,哥哥我定效犬马之劳,护宋小娘子周全。”
楚昭宁忍不住又冲他虚啐:“呸,还哥哥,我可没你这么不要脸的哥哥!”
他轻笑,沉静了目光又问:“你,果真叫宋梨花……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
楚昭宁再躺不住,撑身起来,抓起一枝干柴朝他打去。
“你能叫张翼虎这么烂俗的名字,凭什么笑我叫‘宋梨花’?我名字好听着呢,雅致着呢!”
他闪身一避,笑道:“梨花,菊花,梅花的,尽是大户人家给婢子侍女起的名儿,哪里就雅了?谁给你起的名儿?”
楚昭宁冲他一扔柴枝咆哮:“我自己起得怎么了?怎么就不雅了?我喜欢,你管不着!”
求助云阳县主那日,县主劝她给自己重立姓名,她脱口而出——“宋梨花”。
起名宋梨花,是为她警醒自己,莫践生母老路!
见她神色痛楚,他作势一拍嘴:“这张破嘴在军中与将士们贫惯了,宋娘子莫气。”
楚昭宁瞪着他胸口起伏,这獠兵句句话往她命门上戳。
大户人家的婢子侍女才起这样的名儿?她在楚玉香坊操持十余载,以为夫人虽不亲近自己,好歹将她当作楚家人,孰料如这獠兵所言。
颓然侧躺,她阖上双眼,不再理他。
他久坐压得伤口痛疼难耐,索性也侧卧地上,一手撑腮望她:“你为云阳县主女使,她竟然替你做不了主,还助你逃嫁……”
“莫不,纳你之户是什么显赫高门?”他眯起眼睛推测,“可整个景国,能有谁压得过琅琊王家?莫非,是晋王那头的人?”
楚昭宁吓不轻,冷嗤:“狗屁的官家大户,有几个臭钱的六旬老翁罢了。”
“六旬老翁?”他夸张了语气,忍不住又拉长嗓门犯贱,“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那你这婚逃得好,逃得妙啊!”
楚昭宁本不愿理他,却又被他气到,双手捂上了耳朵。
他抬头仰望苍穹,眼中啜满星辰,语气悠闲淡然,徐徐如拂林松风。
“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娘是妾,不过是被骗做了妾。她一辈子想逃逃不掉,因为多了我这么个累赘。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说真的,到了京城我帮你落籍,就当帮我阿娘了。”
“回了京城我就将她带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那混账爹若再要阻拦,我就带着我那百万的兵,掀了他的台座子。”
楚昭宁纵捂着耳朵,也被他牛气烘烘的话气得忍不住:“百万的兵,阴兵啊?”
“自然……是天兵天将。”
他一愣回神,撑身艰难坐正,手掐九字真言决,威风凛凛喝令。
“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列阵在东,青龙听令。列阵在西,白虎听令……避邪恶,调阴阳,无人可见,无人能敌!”
楚昭宁松开耳朵撑起身子,他见装腔作势地变幻手决,讶然:“你一个獠兵莽夫,从何处学来的这套东西?”
这套说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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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熟能详。
她外公宋世清曾为道士,屋内收着许多道家经文。宋青阳在青城虽学的是道医,却也学了些道家手诀咒语。
他冲她一扬下巴:“我幼时陪我阿娘常住道观,长大后一月去看她一回,观主教得我一身撒豆成兵,剪草为马的本事。不信你往背后瞧,我能将跑丢的黄膘马变回来。”
楚昭宁自然不信他的鬼话,却突然想起一直未见黄膘马。
正待起身寻马,就见他两只大手乱舞一气后,拢到嘴上发出一声悠远长唤:“呜嗬嗬……呜嗬嗬……”
“咴咴咴……”
若应他召,远处林间传来一声马鸣,随之有蹄声由远渐近。
四望,楚昭宁惊见黄膘马带着一身夜露自林间奔出,缓行至火堆而止,温柔的马眼看看她,又觑觑獠兵。
他后仰身子,双手撑地,得意昂首问她:“我可厉害?你怕不怕?余路莫再跑了,省得我召天兵天将逮你。”
楚昭宁无语:“你为逃兵,我为逃妾,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再逮我做甚?”
他拿手背揉了揉鼻子,又轻轻一拍自己的腿,理所当然道:“此前吧,你手握过所文书。眼下吧,我这伤腿得有人伺候!”
楚昭宁气笑了,“凭什么服侍你?”
他抬起腕子,将脏袖往上一抹,朝她一亮形若手镯的机括。又捡起刀子,在掌心甩出几圈雪亮的银花,老神在在觑她。
“凭我能杀得了人!若你不想再被人通缉,不想被人抓回去做妾,何不与我余路同行?”
楚昭宁不是没见识过他的准头,即使认同,嘴上却不认输:“休想。”
话落她复又躺下,委实累了。
此前他凶神恶煞,她将这獠兵当作杀人如麻的恶贼,一心想从他手中逃命。眼下看来,原是个嘴贱舌毒的逃兵,虽每每招她崩溃,好歹不会要她的命。
有关他娘的那些话,听着不像有假。
谁会在班师之际弃下即将到手的军功,千里迢迢回京就为做逃兵?除非果真如他所言,他娘病重。
许是心头定了,她枕露眠风,借着火堆之温,沉沉入梦。一眠短暂,嗅入满鼻肉香,闻入满耳啾鸣和水声。
吸着鼻子,她惺惺忪忪一睁眼,一具血淋淋的白毫野狼近在眼前。
“啊”地一声惊叫,她霍地撑身而起,连连蹭脚后退,便听见他狭促的笑声,“睡得跟只猫似的,狼来了也不知。”
楚昭宁惊魂未定将他一望,见他坐在火堆边,双手举着块东西在烤。
“你杀狼便杀狼,放我脸前做甚,想吓死我?”
“这具狼尸,是我自证本事的凭证,自当被你看到。”
他眼风朝肩后一斜,扭身冲她递手,“你的小、小衣,我洗过烤干了,还你。你路上也能换用。”
楚昭宁一看,见自己血污的小衣确实被洗净,只她哪里愿要?
一巴掌打落小衣,她扭背脸耳通红地啐:“不要,扔了,就当给狗用了!”
他一眨眼,将小衣捡起,作势一扔:“既你不要,那我就扔了。”
却收手揣入怀里。
13. 虎落平阳
“打了只兔子,饿了吧?吃了赶路。”
楚昭宁这才见火堆上,串着烤得焦黄,缺了一半的兔子。
她饿得狠了,顾不上问他夜里都做了什么,毫不客气地取下兔子大啃大嚼,全未注意他昏昏入睡的模样。
他倚着树干阖目,高热虽退,腿依旧疼痛难捱,还得找郎中医治,否则难以驾车,难以行路。
趁她吃得香,他同她商量:“我数日未得好眠,昨夜见你怕狼又守你一夜,今日这马车便由你来驾。老马识途,将马车赶上乡道,它自会认路。”
楚昭宁嚼着一口兔肉,不满地觑他一眼,见他熬得双目通红,神智昏昏,心头便是一软。
想想从他被追杀起,已过数日。
前头他在益州城东躲西藏,忍饥受渴,受着高热疼痛,又与她几番搏斗追撵,心惊肉跳地逃出汉州,再到动手剜肉……纵是铁人,也受不住。
偏这人还能嘴贱舌毒,谈笑自若,好似痛得不是他一般。
兔肉尽入腹中,她去溪边洗了手脸漱了口,又照着溪水仔细梳发整髻。与獠兵同行,守不住男女大防,守不住体面,整洁还是要的。
返回他身边,见他竟然倒卧在火堆边睡着了,她便跪在他身边,悄摸摸看他熟睡的脸。
日头已升,金光尽洒清溪,耀出的粼粼波光折射过来,将他的眉眼和情形照得分外清晰明亮。
兴许他夜里洗了脸,脸上油腻与脏秽尽除,看着有个人样了。
纵脸色憔悴,眼窝乌青,青油油的胡茬长满上唇、下颔,她却读懂正值壮年的生猛气息。
难怪说他年有四旬,他回头瞪了她一眼。
她伸手覆到他额头……还好,虽依旧有些烫手,但已好过昨日。
香药首先是香,其次才是药。冰魄降真香有活血通络、行气止痛之效,却比不得真正疗伤的金疮药,没那么好的去腐生肌之效。
若得不到医治,只怕他又要升起高热,伤口继续化脓。
左右都要与他同路,今日看能否寻个小镇小邑,找个郎中给他正经治治,否则这牛高马大一具躯壳,残了腿就是废人一个。
她轻轻推了推他:“喂,我替你看看伤口?若不行,包袱里还有其它香药,我换一味香药给你敷着。”
他没有应声,睡得颇沉。
她便将他的身子轻轻推动,直至他伏身过去,低下头凑近他右腿伤口处。
他穿着长袴与短裈,内外两裤均被鲜血浸透,干涸的血渍泛着暗红色,伤口处的裤子却是鲜红色的。
伤口还在流血?
她一惊,双手想将裤腿往膝上揭至腿根处,无奈他整条腿浮肿浑圆,裤腿口子又很紧窄。
想了想,她将手伸向他腰间。
手刚触到他腰间,他猛地撑起身子捂紧腚子,连声推拒:“别别别,不劳你褪我裤头,我可不想露腚。”
他本就没睡,只不过装作虚弱疲惫,想博她同情接替自己赶车,换半日好眠。
本以为她会斥骂拒绝,他也做好了卖惨的准备,她竟不声不响跪在他身边,近近看他,还想解了他的腰封?
任陌生女子看一回便罢了,毕竟昨天夜里天那么黑,她哪能将他身上物件都看清了?
楚昭宁被他吓了一跳,又被他的话激得羞红了脸,恼羞成怒将他身子一推。
“我是取你腰间的刀,割开这裤腿一看,呸,你想什么?”
“看什么看,看看就能看好?”他捂紧腰带,嘴贱舌毒地学她,“我好好的黄花大闺男,尽被你看去了,怎么对得起我未来的娘子?”
楚昭宁一片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一口气堵到胸口,一字难吐。
连喘了好几口粗气,她霍地起身去牵马,骂道:“什么东西!”
他将包袱系好,笑兮兮的目光一直追随楚昭宁,看着她牵走黄膘马,又牵着黄膘马去辕驾上络上缰,动作很是熟练……
女人真不若男子好处,一句话不对心意,她就上脸、上头!
不知怎地,她气鼓饱胀的生气模样,还挺让他受用。
—
“收左缰、收左缰……山道是往左转,你扯它右缰做甚?”
“放缰、放缰,大道坦直,你想勒死这匹可怜的老马?”
“上坡不抽它一鞭让它加快,等着马车在半坡往下滑?”
“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眼见快要下坡……还不拉紧缰绳?”
“吁吁吁!”楚昭宁忍无可忍,勒停马,爬起身,反身掀开马车前帘,张牙舞爪地扑进去打人。
青山如黛,仙雾聚云,半山蜀道蜿蜒,若蛟龙腾于九天。
桃李之期,芳菲之时,车行狭窄山道,漫开木香花似雪。
鼻嗅浓香,耳闻鸟鸣,楚昭宁本已调整好心情,打算在这逃亡路上苦中作乐,赏花赏雾赏青山,偏车内吃断头粮的獠兵聒噪不停。
他身子半坐横凳,半倾车窗,紧张地观察山道。
见马车停下,他又要放声训斥,就见楚昭宁红着汗涔涔的脸扑进来,冲他劈头盖脸乱打。
见她这气极败坏的模样,他胸腹轻颤地笑,双手频频挡拒,左闪右避。
“呼痛喊疼,说要歇息,偏嘴上叨叨不停……我要撕了你这张贱嘴!”
“别,别,别,宋梨花,我错了,我错了……”
“这么本事,那你给我起来,你去驾车,起来!”
“不要,我腿正疼得要命。我不是怕你不会赶车么?好娘子,饶我一回!”
“不行,你给我起来,你滚出去赶车……”
二人在马车里扭骂作一团。
黄膘马十分不满地回觑了一会儿,甩了甩马尾淡定回头,被一簇道旁支出来的马桑花勾起了馋虫。
马桑花正开得粉嫩红艳,长长的花穗积粉如绵,正是入口香甜之期。
偏偏那花穗离马嘴还差些距离,黄膘马伸脖伸舌难够,索性往下走了几步,未料将马车拉下了斜坡。
马桑花未吃着,黄膘马被身后滑来的马车吓得猛跑几步,将马车拉偏了道,“砰”一声栽倒在山道旁的引水渠内。
车身猛地一牵又一偏,车轮半陷水渠,车身倒砸山体,楚昭宁惊叫一声,被结结实甩入他怀里。
怕她受伤,他双手不假思索地一撑,结结实实撑住两团温香软玉。
四目无声相对……
一双杏核水眼,缓缓下觑那双熊掌,又缓缓上移对视……瞪大震惊喷火!
一双林鹿大眼,缓缓下觑双掌之下,又缓缓上移回视……惊恐闪避收手!
楚昭宁失了支撑,猝然扑倒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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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举双手,满脸惊慌,一动不动。
“啪”一声,楚昭宁将耳光在他脸上炸响,撑身而起,羞愤怒骂:“下作!”
未待他反应,她逃也似地艰难往车厢外面爬。
他捂住火辣辣作痛的脸,愠怒后,又一叹:“好歹也是领军百万的人,本王这张脸都快被她打熟了。”
将那双犯错的手举到眼前一看,他耳尖烫似火烧,眼眸怔然。
“滚下来,你给我滚下来,下来拉车!”
外头,顾不上发泄羞愤,一心只想着赶路的楚昭宁在崩溃咆哮。
他摊手嘀咕:“敢在下坡时勒马打人……眼下马车栽了,怕是要又怨到本王身上!”
犯了错却一脸无辜的黄膘马,任劳任怨地由楚昭宁牵扯,奋蹄用力,想将马车拉出水渠,偏那车轮卡在狭深的水渠内纹丝不动。
见他艰难从倾斜的辕驾滑下,楚昭宁一手叉腰,一手指马车,泪眼婆娑地喝令:“都怨你……给我将马车扛出来,否则叫你好看!”
他拖着瘸腿绕马车看了半圈,冲楚昭宁焦急的脸,两手一摊。
“这马车足有三四百斤,我可扛不动。”
楚昭宁气极,扔了缰绳冲到他面前,哆嗦着手指,将他上上下下地指。
“你、你、你生得牛高马大,肩宽背阔,怎就扛不动这三四百斤?”
眼见她就要哭着扑上来打人,他重重一叹:“那我试试!”
下到水渠内,他一掀袍袄掖在腰间,用肩扛,咬牙用力顶,车身频晃,车轮却在水渠里卡得死死。
试了半晌,终究因他伤腿太疼,失了力气,双手撑住着山体,颓然喘气。
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楚昭宁杏眸一瞪,见他伤腿伤口处,素绢长袴又洇出鲜红的血。
她转目四顾,见前方山弯凹平处,有数道炊烟袅袅升腾,带着哭腔冲他吼:“罢了,罢了,我去请村民来帮忙。”
他扭头看她,紧张问:“怕不是……你想弃下我吧!”
楚昭宁抹了一把急出来的眼泪,懒得理他,扭头一瘸一拐就走。
已过半晌午,若再不抓紧时间赶路,在天黑前寻到个小镇歇脚,只怕又得跟这獠兵没吃没喝饿一日,夜宿荒山野岭喂豺狼虎豹吃。
他收回撑山的手,扶着半倾的车厢歇气,目光直追楚昭宁一瘸一拐的身影。
黄膘马也冲远去的楚昭宁高声嘶鸣:“咴……”
“你也怕她一去不归?”
他手上闲淡地扯下袍角,目光却一瞬不瞬,望着楚昭宁消失的山道。
“怕什么?她是救苦救难的仙人,断不会弃我们不顾。”
日光煦,花香浓,他扬手从山道撷下一朵如雪的木香花,微眯了眼轻嗅。
那日初遇,他饿至呕吐,伤口痛至昏聩。
宋梨花从金子般灿烂的阳光里走近他,近近蹲到他面前,眉眼噙笑地看他,给他递来香甜软糯的糖梨糕……
他并非易被触动,偏被她耀着金光的脸,迷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被她含笑的眼睛看得心头一暖,被她温柔的话问得眼眶一热。
他杀人如麻,两手血腥,不信佛来不信道。
可从见到她的那日起,他却笃信,她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是掌阴阳育万物的后土娘娘!
14. 爱好别致
未等多久,楚昭宁带着三个负锄荷棍的村民,急匆匆走来。
“……马车翻了,哥哥受了伤。若无几位老伯相帮,只怕我兄妹二人,夜里要留在这山道上喂狼了。”
“小娘子不必客气。蒙圣人大赦,这几日好些关中人回乡,都是平头百姓,谁愿意流落在外。”
“此处山道险峻,时有马车倒翻,我们就近住着,能帮就帮上一把,也非是什么大事。”
“前头便是石牛镇,镇上的钟老先生医术了得,小娘子可带你兄长前去求治。”
方才,楚昭宁刚转过弯道,见四位老村民迎面走来,忙上去求救。
四位老村民下地春种,听她说是关中流民,哭得梨花带雨地求救,赶忙随她前来帮忙。
走近马车,楚昭宁对獠兵视而不见,手指空气:“这便是我那位……兄长!”
兄长?他心领神会,与三位老伯口上寒喧着,拖着残腿,忙前忙后地谢人。
三位老伯拿锄将车轮撬地撬,拿木棍将车轮扛地扛,几番试探,便将陷在水渠内的车轮撬出,抬上山道。
楚昭宁牵着黄膘车走了几步,终将马车车身摆正。返身上车,取了三十文钱分作三份,谢过三位老伯。
三位老伯推辞一番收下,谢过辞去。
他站在马头处,揉了揉鼻子道:“要不我来赶吧!”
楚昭宁冷着脸攀上辕驾:“滚进去。”
方才见他伤口又洇出血水,纵她烦他,也哪忍他带伤驾车。
随后一路,他乖觉地收声,任她将马车赶得时急时缓,时偏时正。
石牛镇不大,仅二十多户人家兼商铺。
日过正午,顾不上找食吃,她向人问到那位钟老先生医馆所在。
钟老先生年事已高,却医名在外,十里八乡的人皆为常客,医馆忙得不可开交,收着七八位医徒打杂兼帮手。
她将马车勒停在简朴的屋舍外,下了马车,顾不得自己脚还疼着,伸手去扶他。
他的熊掌一攀上自己肩头,她才惊觉此人果真牛高马大,一个仰头,自己头顶刚及他胡茬青油油的下颔。
二人一个右腿瘸,一个左脚跛,艰难朝医馆缓挪。
“扮作夫妻吧,出入也方便一些。”他垂睫,冲她施施然一笑。
“呸!”她啐了一口,“我宁与驴扮、马扮,也不与你扮!”
他摇头:“你这爱好……倒挺别致!”
进了医馆,闻听二人是流民,马车翻住伤了腿,又见二人形容狼狈,钟老先生冲排着队的百姓连连摆手。
“大家礼让礼让,容老朽先给这二位诊治。”
粗粗问过他伤情,医徒扶着钟老先生,将他带入后间屋内查看,楚昭宁坐在医案前魂不守舍地等。
半晌之后,未见他出来,只见钟郎中擦着血手,被医徒们搀扶出来,向她陈情。
“你那兄长腿伤拖得太久,虽未伤筋触骨,眼下却化脓厉害。若想保住那条腿,要留在馆里医治一旬半月方可。”
楚昭宁失魂落魄起身,叉手施礼:“有累老先生。一旬半月,只怕时间太久!”
“一旬半月都说少了。他那伤口先要清疮去腐,再上药止血生肌,还需内服解毒清热之药。”
钟郎中颤危危坐回医案,取纸取笔,眯着眼睛抖着手徐徐书方。
一位眉清目秀的医徒,等在老郎中身后听遣,一直红脸偷眼看她。
“老朽久未给人动过器具,这眼也花了,手也抖了,馆中也没个麻药,他不定能受得住疼,老朽也不定能治好他的伤。小娘子看看,是否要去上面的梓州郡另寻名医大馆?”
楚昭宁揪心须臾,咬了咬唇:“他那腿伤再拖不得?”
钟郎中将书好的药方拿起放远,眯着眼睛细审。
“再拖下去就怕伤口化脓,引起疔疮走黄,热毒攻心……那可就不是没腿,而是没命。不过梓州郡也不远,傍晚你二人就能赶到。”
楚昭宁纠结掐手,冷不丁问:“敢问老先生,可知西征大军何时班师抵京?”
“老朽听说班师大军已经启程,沿途走走停停,抵京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未料她问得话如此远,钟郎中讶问,“小娘子何故问西征大军?”
“三月到半年?”楚昭宁松了一口气,胡诌道,“我怕稍后与兄长上路回乡,冲撞了回程的大军。若只需休养一旬半月便依了先生,就在先生医馆救治。”
云阳县主不愿嫁给汉中王。
只要汉中王短时间回不了京,县主与其婚事便定不了,她也能有充裕的时间赶去均州找到罗天师,再去长安给县主回话。
沿途一任大郡大府,益州府衙必会派兵设卡通缉,为免节外生枝,二人沿途最好绕行,只能在此救治。
他嘴是贱,只他因母潜逃,其情可悯!
钟郎中放下药方,眯眼瞅她打量:“你是他妹子?方才老朽给他检看伤口,他痛晕了过去。后头还有剜脓割腐的大活儿,就怕他撑不住昏死。要不你现在进去给他鼓鼓劲儿?”
一来就要剜脓割腐?
楚昭宁哪里看得了那般惨烈情形,何况她也非他妹子,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他不怕疼的!”
“都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哪有不怕疼的人?他生得高壮,若他挣扎,就怕我这些徒儿按不住他,索性将他敲晕了便是。”
“敲晕……”楚昭宁结结巴巴道,“那便敲晕就是!”
听了先生的话,再看楚昭宁反应,眉清目秀的医徒“噗”地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了嘴。
钟郎中一扬手中药方,递给身边忍笑的医徒,也捋须大笑:“你这孩子,任说任信,哪能果真将人敲晕了?”
“你二人赶紧给我烧水去。周二娃,你去街上买两壶剑南烧春回来。耿狗儿,将我那包刀具拿出来尽都煮了……老朽的刀锈了十多年,终于等来大活儿了。”
老郎中指派下,医徒们当即各忙各的。
周二娃看了眼满身泥垢的楚昭宁,走到医案前拱手:“先生,剑南烧春精贵着呢,要不换成其它酒,他们也能少花些钱。”
钟郎中手上捋着医笺道:“钱不钱的先不管,救人要紧。剑南烧春烈且澄净,一壶给他喝,一壶给他伤口‘喝’,免得你们按不住人。”
“老先生尽可与我那兄长好药。”楚昭宁赶忙应声,又冲周二娃感激叉手一揖,“多谢小哥体恤我兄妹二人,但买无防。”
眼下不是惜钱的时候。
车上还有几千文,莫说买两壶剑南烧春,让獠兵在医馆连吃带住养上三五个月,也够他花销。
周二娃未料她礼数如此周全,被她谢得脸一红,回揖而去。
钟郎中颤危危起身去作准备,背手望向楚昭宁,正色道:“你先进去看看你兄长,若一着不慎死在老夫这医馆内,你也能见他最后一面。”
楚昭宁吓得手脚冰凉,区区一个伤口,竟至他这般危难?
她昏懵着脑子,僵硬着腿,腻迟迟往内屋挪。
老郎中见她步履蹒跚,摇头失笑:“这丫头果然是任说任信。”
眉清目秀的医徒扶着他,也笑:“先生成日没个正经,就怕她那兄长未死,她先吓死过去。”
老郎中慢悠悠往偏屋移步。
“我的话半真半假。当年随圣上出征乌蒙,我救治残兵伤将,锯腿斩胳膊是常有的事,下手不管轻重,只管保命。这郎君看着高大壮实,搭脉方知气血弱到极致。救吧,怕他撑不住。不救,他也撑不了太久。”
医徒笑道:“先生尽力便是。即便没了腿,保得了命也行。那小娘子被吓得不轻,那双水杏眼红通通的,一个劲儿眨巴,须臾就要掉泪珠儿了,可怜得紧。”
老郎中扭头看徒儿:“陈三啊陈三,不见你小子认真看人家兄长血糊糊的腿,倒盯着人家如花似玉的妹子看,你春心动了?”
陈三神情扭捏:“徒儿哪有这福气?不过这些年,附近七里八村,好些人家娶了招了,关中来的娘子郎子。她是流民,与其跟着兄长居无定所,倒莫如在咱们石牛镇安家。”
“你这小子!”老郎中瞪住医徒,须臾嗔笑,“那你回头问问人家兄长,看看人家可愿将妹子留下。”
陈三的脸彻底红了。
“她兄长这腿伤,不像砸伤,倒像是受了箭伤。”老郎中复又举步。
陈三一惊停步:“怎会如此?可是要向里长通禀?”
老郎中头也未回地向陈三招手:“坐虎诊龙,施治无类,乃医者本份,莫操本份之外的心。”
陈三赶紧跟上,笑着道:“先生教训的是!不过我看这兄妹二人礼数周全,许是有难之隐,不像匪类!”
-
医馆后头的内屋不大,四陈木架,上置药罐,各类医用杂具。中间布着一张硬板窄木床,床上铺着煮过的白布单。
楚昭宁轻轻在床前坐下,目光落向獠兵。
獠兵身上的素绢长袴和白绢短裈褪至脚踝,腿被煮得泛黄的白布覆盖,伤口部位有血浸出。
他伏身床上,一头乌墨发丝蓬乱,头垂于床头,胳膊垂于床沿,一动不动。
她红了眼圈。
“还能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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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左右也是一条命,只能好生治了!”
“你说你数度濒死脱危,想来是有些福分的……好歹,你勉力将这回撑过去,你娘还等着你回去。”
这獠兵将伐西之战说得轻轻巧巧,可那五年杀伐,哪是三言两语,能道尽厉害和险峻情形?
西蕃紧邻蜀地,为高寒苦地。
她素闻蕃人凶悍善战,也见过无数高壮彪猛的蕃人。
他们这些远征西蕃的景国兵将,愣是花了五年时间打到西蕃王城,活捉蕃王,吃过的苦可想而知。
偏这獠兵在唾手可得的军功,与病重的阿娘之间,决然选择做逃兵回京,吃了这一路的伤苦……也是个至孝之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与他皆是可怜人罢了!
伸手抚上他乱蓬蓬的发髻,她哽咽起来:“这么个鲜活的人,也就是腿上中了一箭,怎么就要死了呢?”
他自昏迷中倏忽抬手,将她的手一把抓住,口中迷唤:“阿母,儿子不孝,等我……阿母……”
她吓了一跳,想抽走手,却被他握得死死。
“我带你回乌蒙……舅舅也来长安接你……等我……”
手被他捏得骨碎肉烂,她疼得使劲抽手叫唤:“疼,你撒手,撒手。你醒醒,我不是阿母……”
她拼力猛地抽走手,他手上一空,霍地睁眼。
见他醒了,揉着被捏得剧痛的手,她抽着鼻子哭骂:“你是牲口啊,这么大力气?骨头都被你捏碎了。”
见是宋梨花,他眼神一惊,扭头见身上盖薄衾,这才放心。
“先生说,你要在此医治一旬半月,马上就要给你清疮去腐,就怕你熬不住,生生疼死。”她道。
又恐吓:“你可要挺住了,否则你死了,我会将你尸首扔给野狗吃,绝不花钱请人埋你。”
见她满脸泪水,他笑问:“可是心疼我了?”
“我是心疼我的钱!”她冷嗤,欲出又道,“一会儿忍不住了你就嚎吧,叫上一叫能好受一些。”
他柔柔看着她笑,冲她欣然一递下巴:“遵命。”
出了内屋,楚昭宁抹了几把眼泪在外等候。
眉清目秀的医徒是个贴心人,给她倒了杯茶,又给她端了碟点心放到面前。
“我叫陈金安,家里序位第三,先生和师兄弟叫我陈三,宋娘子可唤我作‘陈三郎’。我看你二人风尘仆仆而来,只怕还未用饭,宋娘子先吃喝一些。”
楚昭宁哪里吃得下东西,谢过含羞带笑的陈三郎,仅将那杯茶水饮了。
买酒的周二娃回来,将酒送入内屋,须臾转进偏屋,向做准备的钟郎中回禀。
“郎君醉否?”
“回先生,半壶下肚,未见醉色。”
“让他喝完一壶。”
稍候,周二娃转回,钟郎中再问。
“郎君醉否?”
“回先生,郎君未见醉色。”
“啧,咝……好酒量,余下那壶也给他喝了。周二娃,再买一壶去。”
“回先生,郎君让莫再买酒,说他千杯不醉,伤口但割无防!”
“啧、咝……后生如此生猛?那老朽便不客气了。二娃,你也准备着去,这就动手。”
楚昭宁听得毛骨悚然,这獠兵喝了一壶剑南烧春未见醉色?那可是两斤上好的烈酒!
他还叫郎中又生生剜肉!
想到昨夜,见他自剜箭头的惨相,楚昭宁手脚立时就软了。
得了先生准许,医徒们将一应器具用物,忙忙乱乱往内屋搬,稍后郎中也进了屋子。
前前后后一个多时辰,除了老先生和医徒们的声音,楚昭宁未闻獠兵一声叫唤,她急得时不时去屋门口问,屋内的医徒们也爽快回她。
“有扰,敢问,我兄长情形如何?”
“回小娘子,暂时无碍。”
“敢问,我兄长可是晕了?”
“小娘子,尚还清醒。”
“我兄长至此一声未闻……敢问情形如何?”
“勿忧,他咬烂了几根垫嘴的木棍,抓烂了床布,人还醒着。”
一个时辰过去,楚昭宁再坐不住,起身冲到屋门口,带着哭腔问:“敢问,我兄长……可是死了?”
帘子一掀,周二娃擦着血手出来,摇头笑道:“没死没死!不过,你问他这么多回,他不好意思没有表示,昏厥了。”
她大惊,掀帘就要往屋里冲,被接着出来的陈三郎拦住。
举着一双血手虚虚拒她,陈三郎笑道:“你是女子,你兄长眼下不便见人,稍安勿躁。”
15. 大王面首
二人在石牛镇医馆,一住就是五日。
石牛镇隶属梓州郡,周边群山环绕,山中百姓出山看一回诊需翻山越岭。
是以医馆前头简朴,后院却备着好些简单客房,供给求诊的山民暂时落脚。
陈三郎给她挑了间阳光最好的屋子。只是屋子里简陋,就一张铺着稻草的床,一席薄衾。
陈三郎请她同医馆的学徒同食,楚昭宁哪好意思与陌生男子同桌?
陈三郎便端了给她送来,还给她送来调制的药泥,让她敷在崴伤的脚上。周二郎也时常给她送些茶饮。
她颇觉感喟,钟老先生德怀普昭,所教徒弟人品个顶个的好,个顶个的善良。
他们将张翼虎也照料得颇好,换药煎药,嘘寒问暖,殷勤备至。他从昏厥时的脸色乌青,到三日后,脸上已见了血色。
过意不去,她叫住周二郎,悄悄问剑南烧春多少钱一壶,药资和诊金又多少钱,再她与他住宿吃饮又多少钱?
周二郎道:“先生说,怨自家馆里未备麻药,让你家哥哥狠吃了一回苦头,烧春就当先生请了。药资诊金,先生说有钱便随便给几文,无钱便免。至于吃住,先生说,你二人流落在外五年不易,都是免的。”
楚昭宁当即就红了眼圈。
随后,她在看诊的百姓里问了问,原那剑南烧春竟值六百钱一壶,无怪乎周二郎说酒太精贵。
马车就停在后院,马有人饮喂,车内还载着五千多文。
只她不便取用,也怕露富引起医馆中人警觉,向官府走漏她与他的行踪,索性暂且不付医馆花销。
成了闲人,她便去医馆前头帮忙。
听她说自己外公是道医,她也知医懂药,钟郎中既惊又讶,立即使唤陈三郎给她打下手,看她的眼神颇为和悦,有问必答。
还趁她不注意,频频给陈三郎使眼色。
陈三郎八岁就跟了先生学医,对先生的心思心领神会。
馆中常有女患,医徒又尽皆男子,查伤验病多有不便,若能有个女辅手要方便得多。
他殷勤地陪她说话,陪她坐在医案一旁,做选药、碾药等杂事。
楚昭宁从陈三郎中口得知,钟郎中早年是军中医师,二十多年前曾随当今天子出征乌蒙。
二十多年前,乌蒙与景国那一仗,打到一半歇止。
乌蒙与景国议了和,乌蒙王嫁女远迢迢进京和亲,两国随即交好——这些她倒是晓得的。
她仰头好奇问老先生:“先生,乌蒙情形如何?先生可有见过嫁去长安的乌蒙公主?”
听陈三给小娘子吹嘘当年得意事,钟郎中颇为欣悦,又听楚昭宁问话,便打开了话匣子。
“乌蒙花开四季,雪山草地尽有,更有万年深山,千年河泊,伸手便可触天……啧,那叫一个美!”
“那公主两柄淬毒的弯刀,舞若日月之轮,骑着一匹乌蹄雪骓,将圣上撵得只顾逃命……”
想起当年情形,钟郎中伏案笑了一气才又道:“圣上正面打不过公主,也却设计逮了公主两回。圣上生就天人之貌,将那公主迷得三昏五道,后来劝乌蒙王与圣上议和,嫁去了长安……圣上封其为德妃。”
楚昭宁震惊讶叹:“好个英飒的女子!”
钟郎中看诊书方不断,头也未抬地随赞:“龙生龙,凤生凤,德妃育一子,便是咱们的汉中王。汉中王年十五去汉中就潘,五年间,将汉中山头林立的各路山匪打得心服口服,统统收归麾下。又杀了一批汉中的贪官污吏,使汉中政清人和。眼下打进西蕃王城不说,还将那蛮王捉了,厉害着呢!”
楚昭宁愈讶。
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她成日在香坊制香调香,哪知什么汉中王,晋王的。
若非此回择选使入蜀选妃,她又听楚昭玉提了几嘴,方知那个受天子宠幸的晋王。
听说汉中王,却是那日去县主府上,她听县主哭骂了一通。
县主骂汉中王是粗鄙莽夫,宁死不嫁……听老郎中所言,却是个有能耐的?
“当年乌蒙王送女儿远嫁,路过石牛镇,老夫还去看了热闹。送亲队伍里,乌蒙公主不坐车驾不坐辇,大着肚子衔首骑着乌蹄雪骓,神采那叫一个飞扬。肚里揣着的,就是咱们汉中王。”
楚昭宁瞪圆了眼睛……未嫁先孕?
正听得入神,周二郎从内屋转出,到她身边笑眯眯叫她:“你兄长叫你呢!”
楚昭宁脑子里尽是德妃当年的英姿,眼里全是景仰,晕晕乎乎就去了内屋。
内屋,獠兵依旧伏着身子,身上盖着床薄衾。
见她进屋,侧身一手撑腮,看她的神色颇为不悦,“你在前堂与人高谈阔论,怎不见来看我几回?宋梨花,你好狠的心肠。”
“你又没死,我来哭什么丧?再说我与你非亲非故,也轮不到我来给你送终。”她蹲到他眼前笑嘻嘻道,又抽着鼻子嫌弃,“你这屋子里尽是血腥味儿,我可呆不住。”
“在陈三郎、周二郎身边就呆得住?”他阖上眼帘,“我们呆不了一旬半月,再养两日便当上路。”
“他二人会说话,心肠还好,跟他们一处我舒心。”楚昭宁巴不得尽快上路,却又怕他路上养伤不便,手指一戳他额头,“早日上路?休想我在路上给你换药。”
他捉住她纤细的食指,柔柔看她,小声:“谢了!”
看着他柔若春泉的大鹿眼,楚昭宁愣住。
从见到这獠兵,他嘴里就没个好话,被他用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抽走被握得温热的手指,她眨了眨眼,转言:“你在军中五年,应当见过汉中王。老先生说他好生厉害,他是何模样,品性如何?”
他以手撑腮,看着她目光烔烔,笑问:“听老先生吹嘘了一气,你这是……思慕上汉中王了?”
她恼啐一口,小声同他咬耳:“我又不是犯了春的猫,我是替我家贵主问的。贵主可是有着倾国倾城之貌,人还善良,若汉中王品性好,模样也好,贵主又拗不过琅琊王与皇后,与汉中王倒是绝配。”
他微微一敛眼睑,又不悦地移开目光,有心没肠道:“汉中王不喜欢女人!”
她拿手一推他额头,“你又不是汉中王,你怎知道?”
他转回目光,老神在在地觑着她,指敲床沿,徐徐缓声——
“你道我一个逃兵,为何官府穷追不舍?那是因为,我白日在汉中王帐前听差,夜里与汉中王同榻共枕,鄙人正是汉中王如假包换的男宠!”
楚昭宁脸上神色精彩变幻……
她站起身,低头冲他恼火小声:“就说为何官府对个逃兵穷追不舍,又不出你画像,原是替汉中王遮掩丑事,借捉匪之名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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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得没错!正因我弃下他跑了,他怀恨在心,所以派人拿我。”
“这信我定要送去均州,定不教恩人陷身火坑。”
她怒冲冲转身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胸腹轻颤地笑:“莫走,你我皆为取悦男子的人,谁也莫嫌弃谁!”
她恼啐:“呸!下作,你才取悦……”
“宋家哥哥!”
一声温柔轻唤在门口响起,楚昭宁一转头,见陈三郎手端木梳与刮刀、木盆等物进来。
陈三郎此前在前堂与楚昭宁侍弄草药,见她进屋久未出去,便跟了进来。
楚昭宁甩脱獠兵的手,僵硬着嘴角向陈三甜甜一笑,“三郎,这么快就又要换药了?”
三郎?他散了笑意,晲向床尾眉清目秀的陈三郎。
陈三郎含羞带笑地飞了宋梨花几眼,将木梳、刮刀、盆子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又贴心地替他顺了顺皱着的薄衾。
这才冲她,又冲他笑道:“我见宋家哥哥好样貌,只是未及梳洗刮须,显得撩草了些。左右今日馆中不忙,便索性帮宋家哥哥梳个髻,清一清髭须,莫负了宋家哥哥这张好脸。”
见陈三郎看宋梨花的眼睛里闪着“淫”光,他脸色不甚愉悦,待要推辞,陈三郎已坐到床沿,伸手抽出他头上的木簪。
见陈三郎对獠兵娇滴滴直叫“哥哥”,举止温柔扭捏,还含羞带笑地看他,楚昭宁僵笑着道了谢,转身出屋。
她实难理解。
这獠兵五大三粗,五官硬朗,胡子拉碴,嘴贱舌毒……
他前被汉中王宠幸,眼下又被医馆清秀的陈三郎爱慕一一竟然是个抢手货?
-
“宋家哥哥,家里就你们兄妹二人?”
陈三郎拿木梳沾了桂花油,轻轻给他梳着毛躁刚硬的乱发,笑容可掬。
“这桂花油是我娘给的,哥哥闻着可香?”
他伏身挺尸,任陈三郎持弄,避轻就重地夸:“三郎的桂花油,自然是香的,你这手也轻巧,谢了!”
陈三郎眉清目秀,举止温文,这几日给他换药由来小心,他不便冷脸相对。
未听到想听的话,陈三郎轻手轻脚给他挽着发髻,又道:“我阿娘就喜欢香啊粉啊的,惜怪我没能早日给她娶个媳妇回去,也好同媳妇一起买花挑粉。”
他闷闷回应:“那……你就加紧了。”
陈三郎挽好一个乌墨发髻,往髻上小心翼翼插入木簪,小心翼翼试探:“我家有十来亩桑地薄田,虽仅一处寒舍,屋子却能住好些人。家中就寡母一个,心性也善,常跟我哭关中百姓不易……宋家哥哥,要不你兄妹二人干脆去我家住下?”
他阖目无应,无声冷哼。
这陈三郎,这几日回回话题不离宋梨花,转着弯打听她的事,就没安好心。
“我八岁跟先生学医,是先生的嫡传弟子。先生也没个子嗣,将我当半个儿子,想在百年之后将医馆托付给我。我家中有桑田薄地,将来手头还能做医馆的行当,日子也算过得,只是不知何家女子愿意屈就我。”
“宋家哥哥?”
见他没反应,陈三郎放娇了声音一唤,红晕染上双颊,低头看着他乌墨的发髻。
“不知你那妹子,宋小娘子……可已婚配?”
“呼——”
他鼻中一声长鼾悠悠而起。
16. 飞酸流醋
陈三郎傻了眼,放下梳子,将他小心翼翼翻至侧身,见他阖目紧紧,似已陷入深眠。
轻轻推了他两下没醒,陈三郎满眼懊恼,一打自己嘴巴小声:“有事问事,你瞎扯什么,都把人听睡着了。”
宋家哥哥清疮去腐时吃了大苦头,这几日昏睡得多,气血双亏,也怨不得人家精神头不好。
半蹲了身子,陈三郎就水拿澡豆给他面上打了泡,拿刮刀小心给他剃须,髭须剃之一尽后,在他脸上上下下打量,看傻了眼。
拿帕子沾水,将他脸上须沬拭尽,陈三郎小声轻叹:“得有何样的爹娘,才生得出这男俊女秀的一双儿女?”
手攥帕子,陈三郎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脑子里陷入期许:“若能跟宋小娘子生个一子半女,也当这般好看吧。”
撑起蹲得酸麻的腿,陈三郎端着杂物意迟迟离开。
他启眸,将一对浓墨刀眉拧皱,又听楚昭宁在后院里谈笑风生。
借着三月的暖阳,透过油亮的窗棂,他见她在后院与周二郎忙活,往竹架上晒草药。
她一个踮脚未站稳险些跌倒,周二郎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胳膊帮她稳住身子……他双目一敛,目光落在周二郎那只手上。
周二郎腾地就红了脸,赶忙松开她,闪避着目光道:“你脚伤未好,娘子小心。”
楚昭宁含羞带笑地,十分扭捏地,十分娇嗔地道:“鲁莽了,竟吓着了二郎。”
二郎?三郎?短短几日,便将医馆学徒叫得如此亲昵,她大好“本事”!
他刚要不悦地移开目光,又见从他屋里出去的陈三郎,在后院冲她笑盈盈迎了上去。
“宋娘子,你脚伤未好,怎地在此跟二娃晒药,随我回前堂择药吧,那活儿轻便些。”
楚昭宁转身望向陈三郎,又看向脸色变得不虞的周二郎,吱吱唔唔:“我、我看院子里阳光好,这树海棠也开得正艳,就同二郎一处帮帮手。”
周二郎往架子上晒着党参,冷言淡语:“师兄,先生离不得你,你去前堂忙活便是。宋娘子我能照料。”
陈三郎僵了僵脸,将手中杂物放到海棠树下的石几上,走过去接下楚昭宁手中的党参:“先生喜欢你呢,去前堂同先生多说说话儿。”
内屋,撑身坐起,看着院中相持的三人,他淡嗤:“妖孽!”
周二郎回身一觑陈三郎,转身从布袋里抓起一捆党参递到楚昭宁眼前,径直对她说:“宋娘子喜晒太阳,喜欢看海棠,师兄没听见?”
陈三郎抓住楚昭宁一只胳膊,也不看周二郎,也径直对她说:“先生跟你讲汉中王,才说了个头,走,让先生接着给你说去。”
她一脸懵怔,才被扯离几步,周二郎便抓住了她另一只胳膊,冲陈三郎道:“我也知道汉中王,我也能讲给宋娘子听。”
二人一人扯她一只胳膊,冷着脸,较起劲来。
“哎,哎,哎……”楚昭宁最怕这样的场合,口中连声,欲劝却舌头打结,“你们别、别、别……”
“宋梨花,宋梨花……”他从板床上下来,拖着伤腿双手扒住窗棂,冲院里被当着绳子拔的人喊,“你给我进来!”
“我兄长唤我,二位,二位……”楚昭宁一扭头,见内屋窗棂上贴着獠兵的脸,“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亲兄长有召,两位医徒气乎乎撒开了手,楚昭宁逃也似地出了后院,转入他所在的内屋。
听她进屋,他犹未转身,面朝院子里冷言冷语:“陈三郎和周二郎,你喜欢哪个?”
见他情形,知他将院中的情形都看入眼里,楚昭宁还道他吃陈三郎的醋,大方打趣:“陈三郎归你,周二郎归我。”
他目光追随院中的周二郎,“为何选周二郎?”
“二郎圆脸虎目,肉鼻厚唇,是我喜欢的忠厚模样,还是个实心待人的好郎君。若非被你连累,我倒真想留在石牛镇。”楚昭宁颓然在板床上坐下,神情若失若惘。
她就想找个周二郎那般的郎君。
前几日,周二郎与她不熟,却怜她衣衫脏污,担心她囊中羞涩,劝先生莫用好酒,是个替人着想的周到人。看着老实敦厚,心却细得很。
若非嫡母逼嫁,她怎会流落天涯,今日得遇意中人,又怎会阴差阳错?
他转身看她,手指院中的周二郎,眉眼震惊:“眼皮子这么浅……竟喜欢他那模样?”
周二郎身子熊实,阔口粗眉,普通到扔人群里都找不出来。
因他转身正脸相对,阳光穿窗透棂,洒满他梳整一洁的乌墨发髻,耀亮他髭须一净的脸,晃得楚昭宁头昏目眩。
獠兵非宋青阳那般的柔美俊秀,五官却都安在合适的位置,望之令她有说不出的舒心。
加之他生得宽额广颐,粗浓的平刀眉,大眼睛,大鼻子,似角弓线条般的方唇……英武中竟透着莫名的贵气,沉稳中兼带着不可违逆的威严。
也就呆了一瞬,他的话便激得她火冒三丈。
外公逝时叮嘱她,莫似她阿娘那般眼皮子浅。
楚昭玉曾这般骂她。
他竟也这般骂她?
她恼火回骂:“不喜欢他,难不成喜欢你这个獠奴?”
“獠奴?”他嘴角两两一弯,气笑了。
这几日,宋梨花一进这家医馆就跟蝴蝶进了花丛,冲医徒们笑得花枝招展,谈得眉飞色舞,被医徒们奉着捧着,过得好不快活!
对他却不是嫌他臭,就是嫌他脏。
就没见她冲自己真心实意地笑过几回,一日鲜少来看他一回,眼下还骂他獠奴?
好歹,他也是……她竟然……
一瘸一拐走近她凑近脸,他语气里满带威压:“你也配喜欢本、本人?宋梨花,我们是在逃难,不是你媚惑众生的时候。等进了汉中你我两分,任你喜欢谁,我可不管着!”
楚昭宁震惊盯他须臾,一巴掌推开他的脸,“便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喜欢你这个死獠奴!”
他咬了咬牙,缓缓回正被她推歪的脸。看着她忍了又忍,还是被她直勾勾嫌厌的目光激怒。
他倏地一把捏住她的脸,冲她切齿:“敢再骂一句‘獠奴’试试?”
见他眼中带了杀意,楚昭宁骇得心头一惊。
獠,西南蛮夷者也……景国人惯常这般骂人。
此前她也冲他骂过,眼下却听不得?
脸被他捏得生疼,又被他近近威慑,楚昭宁脸上挂不住,噙泪低吼:“我受你拖累,花钱救你小命,你还冲我这么凶?我就骂你獠奴,有种你就把我杀了——獠奴!”
他脸蓦地涨红,眼眸愈恼:“宋梨花,你要记住你是逃妾,明日就启程,否则我可管不住我的嘴!”
楚昭宁如被雷击:“你……你混账!”
瞪他须臾,她一把推开他,风一般消失在屋门口。
他怔怔看着空落落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明明想哄着她尽快启程,刚才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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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那么下作的威胁话?怎么就热血冲头失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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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周二郎牵了黄膘马拉着马车,到医馆外头候着。
昨天夜里,楚昭宁从马车上取来三块金饼,一些香药,撵得老郎中拄着拐杖到处跑,誓要酬谢老郎中。
老郎中本不肯收她酬金,架不住她跪着膝行撵人,走哪儿跪哪儿。
医徒们劝了她一回,最终还是劝老师收下了她的谢意。
钟郎中万般不舍,架不住她去意已绝,红着眼吩咐徒儿们备些内服的疗伤药丸、外敷的药泥,方便她那不通人情的“兄长”路上养伤。
马车外,陈三郎与楚昭宁两两静立,彼此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陈三郎先将怀中的油纸包递来,红着眼圈道:“你走得仓促,我也只备了些干粮点心。今日与娘子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娘子兄妹二人莫忘了石牛镇,莫忘了我这个陈三郎。”
楚昭宁解下腰间玉蟾做了回礼,也红了眼圈,怜惜他道:“我忘了你,我那哥哥却舍不得忘了你。只我这哥哥言行粗鄙,德性丑陋,配不上三郎高洁的性子,万莫惦记他,你值得更好的人。”
“娘子不记我,宋哥哥能记我,我心头也算欣慰。”
陈三郎失落点了点头,又品味话头不对,清秀的脸皱成一团。
“只是……我一个大好儿郎……为何要惦记宋哥哥?”
周二郎则陪獠兵坐在马车内,手捧好些药泥、药丸,讲述用服时当注意处。
嘱咐一迄,周二郎一掀帘子下了马车,见陈三郎手中拿着一只黄油油的玉蟾,显然是宋娘子赠的,便挤到二人中间来。
“师兄,莫阻了人家启程,再晚日头该晒了。”
见周二郎过来,楚昭宁赶忙也递去一只拇指大的油葫芦。
“虽它非金非玉,却是从青城山常道观求来的“福禄”,是观主罗天师开过光的,我一直贴身戴着。愿它佑二郎余生顺遂,娶得一房趁心如意的好娘子。”
周二郎接过,低头看了看葫芦,又抬头看她,一对上她恋恋不舍的眼睛,红了眼背过身去,讷讷道:“谢娘子。”
他在车内,听宋梨花骂自己粗鄙丑陋,本还耐着性子。
一挑帘子,见三个人都红着眼圈……缠绵难舍的劲头,看得他心头生厌。
目光两移,见陈三郎摩挲着手中的玉蟾,又见周二郎中手拿着只盘得黄油油的小葫芦,二人目光如看珍宝,神情既惜又重。
蹙眉一忆,玉蟾他见过,宋梨花曾佩在腰间。
可那拇指大的葫芦却没见过,竟是她贴身之物——贴在何处的贴身之物?
他忍不住冲她吼:“废话那么多,还走不走了?”
楚昭宁正满心不舍和眷恋。
与二位医徒,最紧要的是与周二郎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他这一吼,吼出她满肚子怒火。
忍气吞声地没搭理他,她叉手辞别二位医徒,提裙坐上辕驾,一勒缰绳起驾。
挥手相送的医徒渐离渐远,马车驶入人群,她一个娇俏小娘子独坐辕架赶车,百姓们频频冲她指点。
帘子一掀,他自车内递出一顶斗笠,寒声命令:“日头晒,戴上将脸遮了。”
她头也不回地反手接过,一声不吭戴上。
日头?昨夜圆月有晕,今日明明是个阴天,有个屁的日头?
待将马车赶出石牛镇,寻个避静之地,她要与这獠奴新仇旧怨一起算……
17. 巨债难偿
“那葫芦被你盘得油光锃亮,晃眼一看,上还雕着八卦,你也信道?怎没见你戴过?”
“别人送的,我戴在颈子里,你瞧不见。”
“唔,颈子里……系葫芦的红绳子挺长的……谁人送的?”
“一个故人,送我保平安的。”
“将故人赠你的葫芦转手旁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非你性子小,本、我真得训你两句。”
“你说的是!不过,我那故人手头葫芦多的是,他不会介意。”
“你那故人是个道士?是青城山那个罗天师?莫不,你也同云阳县主一般,爱慕罗天师?”
楚昭宁车行乡道,为免再被官府卡关追缉,她驾车绕行前方的梓州大郡。
马车内,獠兵絮絮叨叨地问,她耐着性子,和气地答他。
只他问个没完,她耐心将要耗尽,咬着牙关柔声再应:“是罗天师的医徒,一个小道医!”
“道医,可是男子?”
她再不理他。
小道医名叫宋青阳。
外公逝后,宋青阳虽未拜入道门,却直跟在罗天师身边,学去罗天师半身道家医术。
宋青阳时常给她写信,回回都附信,寄送她一只意喻“福禄”的小葫芦。
那些年他送葫芦的数量太多,她仅在颈间系了一只。此回逃出益州,嫌它们占地方,便就舍了。
十五岁那年,主母携她与嫡妹带着一众婆妇,去青城山常道观上香祈福,宋青阳闻讯跑来看她。
时年十四的宋青阳五官秀美,举止温柔,夫人当即就欢喜得紧,拉着他的手笑问,可愿若入赘给她做郎子?
宋青阳臊得脸耳通红,虽不敢看她,却蚊蚋般地“嗯”了一声。
她却吓得矢口拒绝:“夫人,我不喜欢宋青阳!”
宋青阳震惊抬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就跑了出去,此后再不写信给她。
宋青阳一走杳无音讯,不知他……过得可好?
马车内,他半边臀坐在周二郎给的软垫上,身子懒倚车壁,一手托肘,一手抚着胡须剃之一尽的下颔,浓墨的刀眉微蹙,若有所思。
宋梨花此前还乖乖回话,眼下又一声不吭。
女人的脸像三月的天,阴晴难测,喜怒全不在他掌控!
他忍不住掀帘看她,待要出声,她恰巧收鞭回望过来,水盈盈的杏核眼含烟,长弯弯的远山眉罩雾,微汗的粉红雪腮,若埋双珠的朱檀小口……
她还换了身干净衣裳,嫩绿的半臂,水红的间色裙……整个人嫩生生、鲜灵灵发光,像颗带叶的鲜桃般诱人。
稳了稳跳乱的心,他忍不住再次追问:“他可是男子?多大年岁?”
楚昭宁见他在马车内气度轩昂地坐着,一派大马金刀,老神在在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腮上牙关鼓了两鼓,她挤出个俏生生的笑:“男子!”随之勒停了马。
他眼皮一跳,警觉地问:“何故停下?”
她跳下马车朝他伸手,温柔道:“此处露浓花香,是个妙地方。我二人起得早,又绕开了梓州郡,便就着陈三郎送的点心,凑合一餐早食。”
他挑帘四望,马车确已绕开梓州郡,至巍巍青山脚下。
前方不远处,那盘山而上的,是直通剑州郡的唯一官道——剑阁道。
剑阁道为出入蜀地的军要重道,道为石板所拼,虽非坦途,但车马往来便利。沿途遍是千万年参天古柏,数不尽的乱山峻岭。
楚昭宁手指道边不远处的草坪,哄着道:“你将油纸包拿下来,先去选个地方坐着,我将马放了,容它啃几口草。余路皆为上山,免它辛苦。”
草坪遍开如雪的木香花,粉红姹紫的刺玫花,香气袭人……他欣欣然颔首。
挪出车厢,他施施然朝马车下的她伸手。
她双手上伸,紧张着神情看他,似怕将他摔了,令他心头颇为受用。
扶着她纤薄的肩头,他忍痛挪下马车,怀抱油纸包,艰难挪去那片草坪,认真找适合落腚的地方。
见他走远,楚昭宁赶紧攀上马车进了轿厢,从车窗甩出他的竹杖,扔出医馆给他备的药膏、药丸……
背后传来“咚咚当当”一阵响,他摇着头缓缓蹲身,在一块带露的石头上,龇牙咧嘴地搁下半边腚。
“脾性急躁,毛手毛脚,不可教也!”
“驾!”
娇斥在身后炸响,声音分外凌厉。
他将油纸包在身前的石块上摊开,再摇头:“黄膘马也要受她的气,怎就没了初见时的温柔?”
“哒哒哒哒……”
马蹄声骤然响起,一连串在官道上炸响,他眼睑敛了两敛,扭转了身子。
上山的官道上,黄膘马拉着马车,辕驾上坐着扬鞭如雨的宋梨花,急催马车绝尘而去。
他目眸一呆一震,霍地起身,跌跌撞撞去追。
“宋梨花,你给我回来!”
“敢弃我不顾,我定军法处置,你回来!”
“梨花,回来,求你……梨花……”
“花花,花花……你回来……”
跑了一气,他疼得停下脚步,弯腰双手撑住膝头,大口喘着粗气。
盘山道上渐去渐远的马车,他看了良久,直至马车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悠久,他咧嘴一笑:“由来都是本王耍人,今日却被个女人耍了!”
直起腰,他回望此前马车停处,见散着一堆扔下来的东西。
瘸着腿缓缓往回走,他喃喃自语:“本王能顶着伤寒之症,耗死数匹青海騘,千里迢迢从西蕃逻些王城十日赶至益州,也能瘸着腿,再花十日徒步闯出剑门关……宋梨花,你小瞧了本王。”
抵足那堆物件前,他艰难弯腰,将药膏、药丸的瓶瓶罐罐打成包,驮到肩头,捡起竹杖,又去将那堆吃食捡了,撑杖望山道缓行。
“劳者且勿歌,我欲送君觞。从军有苦乐,此曲乐未央。仆本居陇上,陇水断人肠……一矢致夏服,我弓不再张。寄言丈夫雄,苦乐身自当。”①
他且歌且行……
一个时辰后,上山如此跋涉,他伤口又疼得钻心,拿手一摸伤口处,竟有鲜红的血水染手。
撩起袍角,淡然将指尖血潦草一拭,他撑杖复行。
回关内仅这一条剑阁官道,时辰已经不早,山道上车马渐多,也渐多出关回乡的流民。
流民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缓缓踽行,见他这个随走随歌的瘸子,只当他是患了失心疯的傻子,纷纷避他颇远。
他大笑,也愈发唱得大声——
“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阪诘曲,车轮为之摧……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②
行至山腰弯平处,他的目光凝住,脚也停下。
前方十丈处,一辆眼熟的黄膘马车,停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柏之下。
辕驾头戴斗笠的马夫,脚搁于马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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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臂身倚身后的车厢轿板,似正小憩。
看着那十分惬意的“马夫”,他眼眶徐缓缓地热了,鼻子刺冲冲地酸了,想笑又强行抿紧了嘴——宋梨花!
他将滑低的包袱耸了两耸,身上又有了力气,奋杖朝马车疾步挪去。
“宋梨花,梨花,花花……”他忍不住口中乱叫一气,直至抵足马车辕驾。
楚昭宁伸展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阖着眼帘未启,嫌烦地恼声:“谁人打扰姑奶奶清梦?”
他品味过来,弃杖拱手躬身:“下在长安人氏张翼虎是也,有扰娘子!敢问娘子,可愿再载张某一程?”
楚昭宁搔了搔脸,涩着睡意熏然的嗓子道:“从此地至汉中,车资收金一两。你花了我三两金,得十倍还我。”
他拱手再揖:“只要娘子愿意载某,漫说十倍、百倍,不,一千倍也成。”
楚昭宁搔脸的手停下,撑身坐正,一肘支膝头,倾身冷眼觑他。
“你爹一个八品军曹,供着数房妻妾的花销,你娘还不得宠,你又是……”她压低声音,“你又是逃兵,你吹什么牛?千倍还我,把你割成一百零八块卖肉,也卖不出那些钱。”
见她认真计算的模样,他忍笑深揖:“割了卖肉不就死了,谁来还娘子的钱?大不了我出卖色相,卖身挣钱还娘子恩情。”
楚昭宁瞳孔震了几震,憋了一口气,一啐:“你果然无耻!”
“漫说出卖色相,只要能尽快回长安见到我娘,这条命都可以不要。”他直起腰,笑嬉嬉冲她一扬下巴,“只要娘子愿意,我也肯以色娱你。”
楚昭宁横了他两眼,恼火一牵缰绳:“穷境未脱,色心又起,你倒是想得挺美!不改油嘴滑舌的本性,这单生意姑奶奶不做。”
他赶紧抓住她握缰的手,至诚至信道:“误会、误会!只要娘子载我,余路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让我哭,我绝不会笑……可好!”
楚昭宁目光移向他的大手,他手上血迹尤鲜。
她眼皮一跳,一偏头向他命令:“转身过去。”
他松开她的手,爽快转身背对:“好勒,姑奶奶!”
楚昭宁目光下落……
獠兵下半身,泛黄的麻布袍染着从内里浸出来的血。星星点点的鲜红色,看得她甚为揪心。
“转回来,”她冷声,马鞭一扬后指马车,“上去。”
他笑嬉嬉转身,咧着两排牙花子,朝她又拱手一揖:“多谢宋娘子怜惜。”
楚昭宁扬鞭直指他的脸,“记住了,余路不得油嘴滑舌,不准问东问西,不可乱发脾气,更不得嬉皮笑脸!”
他收唇包嘴,大鹿眼亮晶晶地,连连点头。
楚昭宁跃下辕驾,双手挽上他的胳膊,他垂睫低眉一看胳膊上的手,又抬起眼帘幽幽看她。
“愣着做甚?快些上车!”楚昭宁恼火地吼。
他没再贫舌,艰难往甲板上攀,楚昭宁在背后给他撑力,直至他爬上甲板,拱入车厢,随之启程。
车内……
他以手支额阖目苦笑,又胸腹轻颤地,无声笑了良久。
楚昭宁打着鞭花催马,缓声威慑车中人:“好歹我手下也管过二十来号人,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难缠,脸皮这么厚的。不给你点苦头吃,你不知我这马王爷有几只眼。”
“二十来号人?”他支额的手抖个不停,辛苦忍下笑意,嘴上吹捧加服软,“宋娘子厉害,我心服口服,再不敢了!”
18. 血气方刚
为免道上被拦下盘问,楚昭宁路过驿站就加速,遇僻静人稀就放缰。马车时缓时速,时歇时启。
黄昏时分,终于赶到了演武镇。
此镇仅一条主街贯通南北,无城门关卡,且楚昭宁驾着马车驶入主街时,沿街未见张贴通缉文牍,这才敢定下落宿的打算。
演武镇为剑阁道上必经小镇,日常过路的车马旅人繁多,是以客栈宿馆不少。
时逢开春,诸馆皆满。
她驾车问遍,仅在一家偏僻的宿馆,问到一间一楼的简陋客房。眼下人疲马乏,便她心头不愿,也只能与这獠兵将就。
店伙计将黄膘马解络入厩饮水。除了草料,她还给黄膘马买一升豆粕、三升粟米、外加一份粗盐喂上。
她又借口体寒怕冷,让伙计多送一床被褥进屋。
伙计走后,她将肩上的包袱放到桌上,在屋内掌了灯,又将伙计送来的被褥往墙根下一放,手指被褥,冲他神情紧张道:“床归我,这里归你。”
他撑着竹杖,放下右肩扛的那袋铜钱,疲惫往屋内的圆凳搁下半边腚,目光落向那床半旧泛黄的被褥,不以为意。
“莫说有被褥,便是没有,我也能躺得下去。伐蕃五年,有时为了设陷伏敌,我和将士们能眠沙卧雪好几日。”
“那敢情好!”她转身去铺床,“夜里不许乱看,不许乱走,不许靠近我的床。”
身后传来“吭吃吭吃”的声音,她扭回头,见他跪在墙根下正铺着被褥,半伏半跪的身子将袍子拱起,露出鲜血染红的麻布长袴。
她看得肉跳心惊,冲他道:“你快些将药膏敷上一层止住血,再将伤口系紧一些,免得浪费我三两金的药钱。”
“嗯。”
他铺好被褥,跪在被褥间解了腰间蹀躞带放下。蹀躞带上挂着的,正是他拿着削去宋梨花一络发丝的鎏金镔铁小刀子,削铁如泥。
解开外袍褪下后,他又解开戴在右腕的袖箭机括放下,眦牙裂嘴地活动腕子。
这机括自遇袭那夜起,他一直戴在右腕未敢取下,在腕口箍出一圈又宽又深的肉痕,腕子酸麻非常。
机括为青凫精钢打造,足有两三斤重,内装青凫小箭十枚。按动机括射出的青凫箭力道又快又狠,能穿肉透骨。
随之,他又起身取来放在桌子上的包袱,跪到被褥间取出药膏罐子打开,打算待宋梨花出门后上药。
“饿了一日,我出去买些吃食回来。”
楚昭宁铺好被褥,才一转身,便听见“砰”的一声脆响。
一看,见他直挺挺跪在被褥间,怔怔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细瓷药膏罐子摔碎在地,黑漆漆的药膏在被褥边溅了一地。
“打碎了?真是个败家子!”她气不打一处来,“医馆给你备了几罐金疮膏?”
他扭头看她,小声:“还余一罐!”
楚昭宁心疼须臾,走向他,近了转身背脸,“躺好遮好,我来给你敷药。”
他腻迟须臾,浅浅褪下裤头,仅露出伤口位置,又慌忙扯来外袍子将光腚遮严,再将两腿闭得紧紧,这才小声:“我躺好了!”
伤口在右腿后侧,大腿根处,能摸着,却自己看不见。
就两罐金疮膏,他也怕再被自己打碎。
楚昭宁跪到被褥边,见他伤口虽无脓腐,却翻着白生生的肉花,还盈盈血水渐蓄,轻轻叹了一口气。
同行一路,除了两回动刀子,就没听他叫过痛。
听她叹气,他头脸埋在被褥里,瓮声瓮气道:“有劳……宋娘子。”
楚昭宁拖过包袱,打开唯余的那罐金疮膏,用篾片取了一些黑漆漆的药膏。
就余这一罐金疮膏,她用得分外吝啬。
她拿着沾了药膏的篾片,小心翼翼往他伤口里涂抹。涂得多了,她拿篾片轻轻刮走少许;涂得少了,她再添上一丝半毫。
“嗯……嗯……咝……”
他身子抖动,还难抑地轻吟。
楚昭宁一巴掌拍在他乱抖乱颤的腚上,忍无可忍吼他:“抖什么抖,若篾片戳进伤口……”话倏地止住。
借着油灯暗黄的光照,她见他露着的伤腿和露了一小截的好腿,不知何时,原本白生生的肌肤齐齐红成了煮熟的河虾色。
“莫抖了!”想他是因为忍痛,才憋红了身子,她放柔了语气,“我再放轻一些便是。”
他却连叠声地叫:“重一些,重一些,劳烦宋娘子下手重一些。”
楚昭宁微愕,遂下手不管轻重,快速将药膏敷满伤口,又从包袱里取来干净布条,将手伸向伤腿,打算将伤口裹住。
他身子一个哆嗦,再次连叠声叫:“别别别,我自己来就是。”
楚昭宁将布条往被褥上一扔,闲闲道:“我才懒得劳烦。”
“天快黑了,我去买吃食了。”她一撑身子起身,“你想吃什么?”
“牛肉毕罗,羊汤,酸汤扁食,樱桃酥山……”
听他又口头上犯贱,楚昭宁去桌上打开包袱,揣了几串铜钱入怀,冷嗤:“上辈子是饿死的?”
他伏身未动,笑得肩背轻颤:“可不!这辈子也饿着,都快饿疯了!”
“你还挑上了!”楚昭宁转身径直出了屋子,“来将门栓落了,小心些好。”
“嗯。”他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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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声,身子却伏在被褥上,一动不动。
楚昭宁出了屋子,一路往宿馆外头走。
宿馆前堂,掌柜和四个伙计正凑在柜台前后小声说话。见她现身前堂后门,赶紧放低声音。
见五人贼眉鼠眼地齐齐望来,看她的目光躲躲藏藏,楚昭宁心头警觉,抬手将戴着的斗笠帽沿压低,穿过前堂径直出了大门。
站在柜台后面的八字眉客栈掌柜,从她背影收回目光,将藏在柜台下的手举起来,冲站在柜台外的伙计们勾了一勾手指。
掌柜手里拿着一幅画卷,展开后,是一幅女子画像。
五颗脑袋凑在一处,就着柜面上跳动的油灯火舌,将画像认真看了一番,纷纷点头。
“就是她了。”
“官府文牍上说,男子身高伟岸,还瘸着右腿,当是与她同住的那个男子。”
“掌柜,可要即刻通知里正,带上保丁前来抓人?”
“急什么?官府不张贴通缉榜,正是为了好拿人。小娘子才刚出门,先莫声张,免得她察觉跑了。
掌柜三两下将画像卷起,八字眉一敛,狠戾道:“值钱的,是屋子里头那个男子。与其让里正发财,倒莫如将那三千两赏金分到你们手头。益州官府要死不要活,他又有伤在身,你们四个几棍就能将他打死!”
-
屋内,缓好一阵子,他才在被褥上跪起身子。
将布条在伤口前后缠绕了几圈,麻利系了伤口,提系好裤头,穿好外袍,他这才起身去落了门栓。
转回墙根下的被褥,他手撑着被褥艰难侧卧,抬起头望向那扇阖着的门,眸光似嗔似怨流转。
屋内的烛光昏暗,却将他宽额广颐的脸,照出朝阳初升时才有的“红霞”。
若非宋梨花轻手轻脚给他上药,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血气方刚,值鼎盛之年的大好儿郎。
从未被风华正茂的女子近过身,方才被她那般柔柔上药,仅一根细软篾条,就让他险些克制不住!
若放任楚昭宁裹系伤口,少不得会碰到他正要命的一一紧要之处!
一手撑住腮,他眼眸闪烁闪烁,神情恍恍惚惚,未退的红晕从脸颊悄然染向耳尖。
“笃笃……”
他脑子里的连篇浮想,被轻柔的敲门声打断。
立时撑身而起,一瘸一拐挪向门口,他笑着小声嘀咕:“带回来什么?樱桃酥山,毕罗,还是扁食?如有可能,本王倒更想尝一尝‘人、肉’。”
抵近,他双手将门栓抽开的霎那,两扇门被数只脚“砰”地一声踹开,两根高举的粗棍带着凛冽的风声,从门外向他兜头打来……
19. 宿馆惊魂
时已入夜,镇上长街灯火辉煌,车马熙攘。
楚昭宁抱着满怀吃食朝回走,脚下不停,嘴巴也没闲着,大口撕扯着一只外焦里嫩的羊肉毕罗,下巴流满香腻腻的羊油。
饿了一日,赶了一日马车,便在她眼前摆下一头牛,她撑上一撑也能吃下。
街当中正闹哄哄的,隐有争执声。
她啃着羊肉毕罗路过人群,见是顺风客栈外面挤了一圈的百姓,正朝圈子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她倒退两步退到人堆外面,朝人影缝隙里好奇张望,见客栈门口一个四旬年纪的里长,带着十来个保丁围成一圈,将一位郎君和一个女郎困住。
里长一手扯着小娘子的胳膊,一手执的似乎是一卷画像,一双三角眼在画像和小娘子脸上来回确定,最终一口咬定:“你年纪二旬,相貌也与画像无误,怎就不认你叫‘宋梨花’?”
小娘子泪眼婆娑,扯着身边华衣男子的衣袂泣求:“郎君,你说个话啊。”
郎君忍气吞声冲里正拱手:“她是某买来的小妾,与某同归京城。过所文书也已呈给了里正,望里正再详阅详鉴。”
楚昭宁油汪汪的嘴怔怔一张,叼在嘴上的羊肉毕罗跌落在地。
呆愣霎那,她抬手一压斗笠帽沿,抱着满怀吃食从人缝里钻出走了一程,离客栈外面的人群远了,这才拔腿狂奔。
心乱作一团,她却哆嗦着嘴唇强自安抚:“冷静,别怕,他们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还有时间……”
未几,她风一般奔进落宿的宿馆。
人慌神时,只关注自己在意的事。
她一心只想赶紧叫上獠兵驾马车逃离,浑然不察,烛火高照的宿馆前堂空无一人。
已为戌时中,住客大多回了客房,宿馆内回荡着南腔北调的谈论声,笑声,一片祥和之气。
她风一般越过数间宿房,抵近与獠兵落宿的房间时,遥见屋子两扇房门大开,还从客房传出些怪异的声音。
她心头一凛,放缓脚步,心跳如狂地贴着墙往门口缓挪。
身愈近,传入耳朵的怪异声愈清晰,有喘息声、挣扎板动声,还有压抑的低吼声……
抵近屋门,她探头朝屋内一看,见屋内四道身影正扭成一团。
屋内,有人头罩麻袋被三人牢牢按压在地。他挣扎的力道颇大,按他的三人颇为吃力,小声且急促地相互提点。
“压不住了,快些打死。”
“取棍子,去个人拿来棍子。”
“快,快些!”
看清被压着的人,又看清屋内三人面目,再见屋内地上弃着两根硕长的粗棍,楚昭宁怀里吃食散落坠地,失声尖叫:“住手,你们……”
这行凶的三人,正是她在宿馆前堂,恍过一眼的店伙计。被他们扭压在地的,正是麻袋罩头的张翼虎!
她的尖叫声才冲出喉咙,才要冲进屋子,身后邻屋的房门陡然打开,旋风般冲出两道黑影将她猛扑在地,一只手紧紧捂住她的嘴。
楚昭宁在二人身下拼命挣扎,抬头瞬间,见压着张翼虎的三个店伙计,被他猛地掀开。
他一把扯落罩头的麻袋,爬起身瘸着腿,闪电般扑回屋内墙根下的被褥。
刚拿起此前放在被褥上的刀子,一个被他掀翻在地的伙计见势不妙,爬起身从地上抓起木棍朝他扑去,举棍朝他拿刀的手砸落。
手腕吃痛后一麻,失了握力,他手中雪亮的小刀落地。店伙计立时又砸来一棍,正中他伤腿腿弯。
他闷哼一声,重重伏倒在被褥上。
其他两个店伙计也已爬起身,双双朝他扑去,重重叠压在他的身上。
眼见三人在被褥上扭打翻滚,拿棍的店伙计恐伤同伙,不敢落棍,扭头冲门口按着楚昭宁的二人低吼:“这小子力道甚大,按不住,掌柜的,快过来帮忙。”
“蠢货,你打他啊!”掌柜八字眉一拧,冲那举棍傻站着的店伙计怒骂。
楚昭宁死命挣扎,却因是弱质女流,力道胜不过按她的二人,不仅被压得死死,口鼻嘴也被捂死,连个声音也放不出。
正心急如焚,她见张翼虎猛地一个翻身,再次将身上两人掀翻,闪电般扬起手左右移动,瞄准三人。
他血流满面地暴喝:“这是袖箭!要想活命,就给我滚出去。”
方才扭打翻滚中,他险险摸到了放在被褥间的袖箭机括。
桌几上油灯跳动的火光,照亮他手上举着的袖箭机括,是三个店伙计未曾见过的东西,立时不敢轻举妄动。
“你压死这婆娘,捂死她的嘴,莫让她乱叫。”掌柜急了,叮嘱一声,松开楚昭宁起身跑进屋,捡起地上的棍子冲去。
举着棍子的店伙计,见两个同伙与他分开,又见掌柜拿棍扑来,壮了胆子,立时将手中粗棍砸向他执箭的手。
他眼睑一敛,将袖箭对准店伙计,本欲勾指放箭,又咬牙闪手避开砸来的木棒。
他尚未弄清楚原因,不想取人性命,若弄出命案,只怕余路更难通行。
闪避中,掌柜扑身而至,看准他的后脑勺,狠戾着目光砸落手中粗棍。
雨点般的棍子一下,两下……
巨大的敲击声,重敲在楚昭宁心头,重伤在她眼里,她见有血自獠兵发丝流入颈间,流得她满眼血红。
他千里迢迢从西蕃赶回来,就是为了回京看他重病的娘,怎能被人乱棍打死在此?
他若被这伙歹人打死,定也将她杀了!
油灯如豆,跳动的火舌昏昏黄黄,却也耀亮了地上一道雪光。
雪光如流星般落入她的眼眸,将她体内凝固的血液点燃,四肢百骸的血齐齐冲脑,冲得耳中“嗡”地一声暴响。
体内腾起一股不知何来的力气,她一把掀开身上的店伙计,起身扑进屋子,抓起地上那柄泛着雪光的小刀,奔近挥棍不停的掌柜。
手一扬,一道凌厉的雪亮弥光,闪电般从掌柜颈间划过,刀离血喷。
察觉异样,掌柜捂颈回头怔怔看她,指缝间不断喷射的血,溅了她满脸,喷了她满身。
直喷她门面的血,又烫又腥……
楚昭宁打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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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灵,手中刀“当”一声坠地。
“掌柜的,掌柜的……”
惊叫声从店伙计们口中炸响,将他从愕愣中扯回,他未料宋梨花会这么快赶回来,更未料她竟然会为他杀人!
她那拿刀抹喉的动作,快如电火之光……
更见,血人般的宋梨花手一击得手后,刀子自她手中跌落,她眼眸瞪得浑圆,神情如寐如狂。
还在门口那个店伙计,见掌柜捂着喷血的颈子,直勾勾“砰”一声倒地,吓得魂飞魄,爬起身撒腿就跑。
“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抓凶手……”
他凛眉抬腕,机括内一道寒光疾射而出,正正射中店伙计后脑勺,其人一个前扑,重砸在门槛上。
屋内三人见此情形,吓得齐齐双膝跪地,叩首不休。
“壮士饶命!”
“是掌柜要我们杀你,想拿你的人头跟益州官府换钱,求壮汉饶命!”
“我们也是被掌柜逼的,他已经死了,求壮汉饶命!”
尚未想清这几人是杀是留,他见宋梨花目光直勾勾看着倒地的掌柜,脚下踉踉跄跄朝门口倒退。
见她情形不对,他沉声命令:“宋梨花,快过来包袱,我们走了!”
楚昭宁已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眼中只有倒地的掌柜,还有掌柜恨恨瞪着她的眼睛。
掌柜尚未咽气,手捂着喷血不断的脖子,头枕在血泊着,大张着嘴大口喘气。
地上不断蔓延的血,在楚昭宁眼中燃成了熊熊大火,烧得她魂飞魄散。
掌柜垂死的怨毒目光直勾勾瞪着她,好似眨眼就要爬起冲来,找她索命。
她惊恐地一步步后退,又倏地转身,朝屋外面跑走。
他大惊,起身冲去追她,在门口又蓦地止步,一个回头抬手勾指,三枚细箭疾射而出,屋内响起三声惨叫。
断不能留!
听到此处动静,宿客房间纷纷打开,旅客们探出头往这头好奇张望,见一个血人般的女子疯子般跑过来,又吓得纷纷掩门。
他快步追上宋梨花,抓住她的手一把扯入怀中,将她紧搂须臾,他撩起袍子快速给她擦脸。
宋梨花满头满脸都是鲜淋淋的血,不当被人看到。
“他要来追我索命!”楚昭宁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目光越过他肩头,惊恐望向趴着店伙计尸首的门口,“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他的魂儿须臾就会来追我!”
他怀中,她的身子抖若风中叶,瑟瑟战栗。
知她吓得不轻,他心房痛缩,一面为她拭血,一面向她连声安抚:“宋梨花,醒醒,莫怕,身后没有人,也没有魂来追你!”
“我杀人了!”她收回目光,慌乱地望着他,嘴唇哆嗦,难以置信,“我竟然杀人了,张翼虎,我杀人了!”
他还待出声安慰,就见她满盈惊恐的水杏眼一阖,身子在他怀中软软一委,径直昏了过去。
他将她软软的身子抱住,又将身子一蹲,忍痛将她负到背上,背着她朝宿馆外狂奔。
此地,他与她,也断不能留!
20. 偷鸡摸狗
楚昭宁陷于噩梦。
被她抹了脖子的宿馆掌柜,浑身是血地撵在她身后,双手向她伸着,喋喋不休地向她哭喊。
“纳命来,小娘子,你还我命来!”
“我冤啊,我死得冤枉啊,你还我命来……”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头冲他哭着辩驳:“是你先起的歹念,是你逼的我,怨不得我,求你莫追了!”
就这一回头的霎那,掌柜长伸的一双血手,死死掐上了她的脖子。
她惊恐厉嚎:“救命一一”
“宋梨花,醒醒,你醒醒……”
耳中传来急促呼唤,她身子一震猛地睁眼,对上一双抵得近近的大鹿眼。
惊魂未定地一路看下去,眺入眼帘的浓墨刀眉,高拔如山的鼻梁,微张的弯弓唇,整张脸宽额广颐——是张翼虎!
她剧烈喘息着移目,见被他抱在怀里,偎坐在一堆将灭的火堆旁边。
张翼虎袍身尽皆湿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络结在颈间,发丝犹还滴着水珠。
她的衣裙倒是半干,却因就近烤着火,令她浑身热得难受。
“我们在何处?”她惊慌得立时就要起身,“快起来,快走,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他双手将她箍在怀里,不让她动,垂眸冲她疲惫哑声:“背着你走了一夜,实在走不动了,容我稍歇。”
她转眸四顾。
张翼虎抱着她,躲在一片前凸的巨崖下生火取暖,崖沿犹还滴着水滴,似是才下过一场大雨。
积着雨水的官道,鲜亮亮地横亘在巨崖前,许是时辰尚早,官道上空无一人。
朝阳已升,红灿灿地悬在山峦之巅,将光线明媚地照了进来,将张翼虎疲惫的脸照得分外清楚。
她收目光,仰眸望向他,紧张地问:“背着我?马车呢,你将马车停在何处?”
他咬了咬唇,轻声:“没时间给黄膘马上络。”
楚昭宁呼吸一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黄膘马呢?”
他眼帘一垂,避开她的目光,道:“没时间上络,自然没时间牵马。”
楚昭宁慌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那包袱呢,我们的两个包袱呢?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几千文钱,另一个包袱装着县主的信,身份木牒,通关路引……”
“通关路引和身份木牒,在我怀里。”他眼睫一颤,避重就轻地打断她,腾出一只手伸进怀里掏摸。
楚昭宁紧张地望着他,见他脸色一僵,掏怀的手缓缓取出,腻迟迟展开后,掌中是一团黑糊糊的纸浆。
怀里的路引,被大雨浇成了浆糊,废了!
昨夜,他背着宋梨花才跑出宿馆,天上便响起连通闪电惊雷,大雨转眼倾盆而下,却不敢停留片刻。
那通骚乱惊动了宿馆住客,若不带着宋梨花快些逃出小镇,二人定被闻风赶来的人抓住,就再没活路。
山中本寒,二人冒着大雨赶路一夜,他倒还好,背上的宋梨花为他挡了一夜的雨,浑身冰冷。
天明时分,见此处有火光闪烁,走近发现崖下有一堆将灭的火堆,应为夜里在此避雨的归乡流民生的,遂背着她进来取暖,稍作歇息……
一心顾着带宋梨花逃得远远的,他哪里顾得上在意,怀里还揣着的路引文书?
眉头一抬一觑宋梨花,未等她发作,他赶紧又在怀里掏了两掏,掏出了鎏金描字的县主木牒,讨好地递到她眼前。
“呐,它还在!”
楚昭宁拼力咽下冲到喉咙的骂声,定定望着他乱躲的眼睛,哆嗦着嘴唇问:“包袱呢,我问的是,那两个包袱呢?”
他喉结浮动了几番,眼睛觑着一旁,底气不甚足道:“没时间去牵马,自然没机会去拿包袱,我得背着你赶紧跑路。”
楚昭宁那双水杏眼缓缓瞪大,恨恨瞪着他,倏尔“哇”地大哭。
“路引没了,我的钱不能没了!”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爬起身就朝外跑,“那些钱是我的命,我得取回来!”
县主赏了她二十两金。十个一两的金饼子,一张十两金的飞钱私券。
那十个金饼,除了酬谢老郎中的三两金,獠兵前头拿去一个在汉州兑了几千文钱,还余六个。
共计余有十六两金,几千文钱。
足够她在长安找间临街小铺,开一家小小的香坊,凭着自己制香调香的本事,余生衣食不愁。
那笔钱是她下半生的依靠,是她的命!!
眼下她一个子也没了,若去长安,除了正在长安求学的宋青阳,她算得上是无亲无故。
且不论宋青阳有钱没钱,愿不愿帮衬她,她是皇亲国戚家的逃妾,身上还背了命案,她也不可能去找宋青阳,将他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未跑几步,她才察觉双腿虚软,踉踉跄跄一个前扑,狼狈地扑跪在地。
“你是想回去自投罗网吗?”他叹了口气,起身撵来,在她眼前弯腰伸手,“你淋了一夜雨,正生着高热,别乱动。来我背你,我们接着赶路。”
天明时分,雨停之后,他才察觉宋梨花冰冷的身子缓缓热了,进而滚烫灼人。他抱着她烤火烘衣时,她还烧得说起了糊话。
这般伤了风寒的高热情形,他才经历过。
楚昭宁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冲他嚎啕大哭:“马车没了,过所没了,钱也没了,县主的信也没了,我还杀了人,你让我怎么去均州送信?你说,我怎么去均州送信?”
他骚了一骚脸,望她讪讪一笑:“都说不必送信,你还去什么均州!”
楚昭宁勃然大怒,大哭着将他扑倒在地,双手在他胸口乱打乱捶。
“我打死你这个扫把星,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她哭得肝肠寸断。
打吧,他没丢下她不管,背着她淋着大雨走了一夜,她也不忍心往死里打他。
骂吧,他说的也确实是事实,可她心里头难受,心痛到五内俱焚。
除了县主的木牒,她什么都没了,莫说去均州,只怕益州都出不去,许还会被官兵捉住,大刀一扬砍了她的脑袋!
这一切,都拜这个獠兵所赐,拜这个扫把星所赐!
他双手护脸,任她拳头在胸口乱锤乱打,一声不吭。
宋梨花生着高热,身上虚软无力,虽乱拳捶他,并无多大力气。
他想着容忍她发泄发泄就好,未料她打了一通,满是泪水的脸晃了几晃,一头栽到他胸口,人事不省。
“百十两金的事,至于你生这么大的的气性?还真是眼皮子浅!”他一手揽上她的腰,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双目望天,吁出一口悠长的气。
初遇那日,他得她两回糕吃,险险缓回体力,撑到隔日夜里复又见她。
翌日,他劫了她的马车,方才逃出益州城。
在荒山野林里,被她用嘴渡入腹中一粒药丹,解了他的高热,缓了他的伤病之凶。
昨天夜里在宿馆,她又为他杀了人!
“只是,欠你这么多,倒叫本王怎么还?”
-
许因夜里大雨,阻了官兵追缉,他背着宋梨花在官道独行一夜,未见追兵。
天色大明后,官道上流民、旅人行踪渐多,他便不敢再走官道,背着宋梨花改走循官道而附的山野小道。
未时,他背着宋梨花,终于路过一片隐在山间的小村落。
数间草屋、几丛竹院,点缀在一块块金黄的油菜花田之间,望之春意盎然,也看得他疲软的腿再挪不动。
他背着宋梨花挪进纵横交织的金黄阡陌,挨家挨门地找,想替宋梨花、也为自己要口吃喝。
却见户户闭门,叩门无应。
应是眼下正值春耕,村民俱出。
“咯咯咯咯……”
忽闻鸡鸣,他探头往路过的低矮篱笆里一望,见院中养着一群芦花鸡,篾墙边筑着两个稻草鸡窝。
心念一动,他将宋梨花放在院外半凋半谢的桃花树下,伸手轻轻一揪她的脸:“乖乖等着,不许哭闹,本王给你找食去。”
将袍角掖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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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他转身靠近院子,探头见院中无人,双手在篱笆墙顶一借力,翻身入院。
“咯咯咯咯……”
院中悠闲踱步的芦花鸡,见陌生人闯入,顿时扇着翅膀四散奔逃,鸡鸣声此起彼伏。
他瘸着腿挪去鸡窝,伏身撅腚,探手入内,摸到一只正在窝里下蛋的母鸡,以及母鸡身下温热的鸡子。
他一喜,一对浓墨刀眉立时飞高。
窝里的母鸡扇着肢膀尖声厉鸣,鸡嘴频啄,狠命叨他偷蛋的手,无奈身下的鸡子依旧被他捏走。
“早先就喂过你们,叫什么,吵什么?吵我午睡不得安生。”
忽地,院子正屋的帘子一掀,一苍头老叟柱杖跨出门槛,眯着昏花的老眼一看,觑见鸡窝前撅着个硕大的腚。
老丈身子一震,一愣后须眉暴张,举起竹杖跌跌撞撞撵来:“偷我鸡子?何来的毛贼?看我不打死你?”
他吓得一个哆嗦,扭回沾着鸡毛的脸一看老丈,闪电般缩回沾上鸡屎的手,捏着两枚鸡子揣入怀里,爬起身撒腿就跑。
虽他腿瘸,老丈腿脚比他还瘸,尚未撵近,他双手一撑篱笆,翻身跃出。
只此回他急着脱身,手下未管轻重,将那裹着黄泥的竹篱笆按倒一片,栽倒在地,看得身后的老丈破口大骂。
“你个遭瘟的畜生,偷我鸡子便偷了,你还毁我院墙?”
他连爬带滚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回桃花树下,背起昏沉沉的宋梨花撒腿就跑——平生从未这般刺激过,远胜他在西蕃带着兵将夜里袭营。
一气奔出村庄一里地,他竟跑得忘了伤口疼痛。
停步回首,见那小村已湮没于青柏之后,方将宋梨花背离山径,放她靠在道旁一块大石后。
他抬袖抹了一把满额的汗,伸手入怀,却刀眉一拧,摸到满手黏稠——他翻墙落地时,竟鲁莽地砸碎了一枚鸡子。
看着指头清莹莹欲滴的蛋液,他伸舌将沾了蛋液的手指,一根根舔食一净一一他体力消耗太甚,余路还长,浪费不得。
忽觉口中咸腥混着一股苦涩味,他咂了咂嘴,方知一不留神,竟连沾指的鸡屎也舔食一净!
苦笑着,他将那枚完好的鸡子,大力晃手将鸡液摇散,小心翼翼在石头磕开一个小洞,轻轻捏开楚昭宁牙关,将鸡液尽皆滴入楚昭宁口中。
蛋液一尽,也听得宋梨花喉间频作咽声,他看着她潮红的脸,目光甚为欣慰。
生鸡子能补气益血,也能消减高热,正合宋梨花服用,只他仅余这一枚。
未料楚昭宁被口中腥气熏醒,睁开眼睛,胸腹几番起伏,张嘴欲呕。
他眼急手快地将她嘴死死捂紧,蹙眉命令:“不许吐!”
她虚弱挣扎几番,到喉的呕意散去,气息由急喘转为平息,他才收手,又拿粗粝的手指柔柔揩她嘴角沾着的蛋液。
“鸡子偷得不易,可不许你浪费!”
“张黑虎,咳咳咳,还钱,”她连咳带喘,红着眼圈瞪着他,“……还钱!”
他轻轻一拧她的脸,温柔着眼神冲她连连应承:“还还还!等出了剑门关到了汉中,我给你搬来金山银山。”
眼下紧要的不是还她的钱,而是赶紧上路,尽快赶到下一个城邑。
若运气好,许能给她求个郎中,将她这寒症治上一治。
他弯下腰,不由分说将宋梨花负到背上,拔腿接着赶路。
宋梨花两只纤细的胳膊,在他胸前软绵绵晃荡,她在他耳畔剧烈咳嗽,还连咳带喘地骂人。
“汉中、汉中,汉中有你家祖坟在啊?还金山银山,咳咳,你家祖宗从坟里爬出来给你送纸钱还债?”
“打从遇到你这个扫把星,我没有一日顺心,尽被你拖累……咳咳咳!”
“大抵上一辈子,咳咳,我杀了你全家,所以今生你才找我讨债。”
“好想掐……咳咳咳……我好想、好想掐死你!”
他喘息着疾行,松快地哄她:“花花别骂了,乖啊,留口气,好生撑着!”
21. 求医乞食
楚昭宁被耳边的嘈杂声惊醒,昏沉沉睁开眼睛,炽白的光晃得她眼前黑晕泛飞。眼珠转动时,牵动了眼珠后面两根筋,扯得她头痛欲裂。
阖目适应须臾,又才睁眼四顾。
眼前当是一座小镇,她靠着一株千年古柏树坐着,身周还或躺或坐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
打从逃出演武镇,她就高热不下,全身无力,只能任张翼虎背着她赶路。
偶尔从昏睡中惊醒,见他背着自己独行于漆黑的长夜,或踏着红灿灿的朝霞……至此刻,竟不知过去了几日。
“张翼虎?”她转头四顾,哑声嘶唤,“张翼虎……”
看遍目能所及的每一个人,却看不到那个高壮的身影,撑起身想去找他,复又头晕目眩地跌坐回去,腿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哑着嗓子叫喊他的名字。
叫了良久,张望着又等了良久,她收住声音收回目光,六神无主地将脸深深埋入臂弯里。
她心里大乱,又怒又惊——定是嫌她拖累,他将她弃了!
“滚滚滚,见天那么多花子流民求治,我家郎中还养不养家了?”
“我娘子病得委实厉害,求你发发善心,施舍一剂半剂药让她退了热,来日定备厚礼来谢!”
“走不走,你走不走?”
古柏不远处,一家医馆外面起了骚乱,她含恨带怨地抬头望去。
一个青衣男子,大力推搡脚边一个潦草的高瘦花子,要花子从医馆门口滚远。
花子跪坐在地,双臂死死抱紧青衣男子的腿,脸也紧紧贴着男子的腿,口中连声乞求。
楚昭宁目光定在花子脏污的脸上,须臾,她强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奔过去扑至花子身前,哭着去掰花子的手。
“男儿膝下有黄金,张翼虎,你给我起来。”
他将目光移向来,一见是她,眼中焦急变成惊喜:“宋梨花,你醒了?”
“松手,”楚昭宁掰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劝,“若有心为善,又何需你求?放开人家。”
他因走神胳膊上松了力气,青衣男子抽出腿一脚踹在他肩头,怒骂:“何来的瘟神,晦气!”
见他被人踹倒,楚昭宁展臂护在他身前,冲青衣男子嘶骂:“不愿施药便罢,何必伤人?懂不懂什么叫医者仁心?你小心遭天打五雷轰!”
那青衣男子嫌弃地拍子袍子,铁青着脸转回医馆,没搭理她。
她还欲破口大骂,却被张翼虎双臂一环揽入怀里。
他声音哑涩:“还道你醒不来了,欠你的债我怎生还?”
她听得心头酸楚,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泪,在他肩头哽哑着抱怨:“还道你弃了我,欠我的债,我便讨不到了!”
他身子后移,双手捧着她的泪脸,四目相对,须臾,双双“噗”地笑出了声。
楚昭宁捏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脏污,目光恋恋在他脸上流连,笑着笑着就又哭了。
眼前的张翼虎,乌青的眼窝深陷,两边脸颊也凹陷了。
泛着古铜色的肌肤本就粗糙,剃刮一尽的胡茬又从上唇、下颔青油油地冒出来,整个人看着憔悴又苍老,看得她心脏生生作疼。
她哽咽着问:“这是背着我走了几日?看你都瘦成干猴了,丑死个人!”
“不多,三日。”他眼里绽星芒如许,捏住她为自己擦脸的手,“可我见你如见庭花秋月,美死人!”
这三日,宋梨花烧得昏沉沉,偶自梦魇中被他唤醒,骂他几句便又迷了。
他急了,索性上了官道。
官道坦直,去到下个城邑用时最短,宋梨花的病再不能拖。
沿路,他向归乡的流民讨到一块、半块麦饼,向沿途的百姓要来一两碗粟米粥叫醒她吃,她也是吃少吐多。
夜里走不动了,怕被官兵发现,他就抱着她同道上的流民挤在一处过夜,躲过了好几波搜人的官兵。
今日终于赶到石牛镇,他硬着头皮背她进了镇子,虽无官兵,可方才那个郎中真个是“石牛”一只,心肠又冷又硬。
见他夸赞,楚昭宁绷了绷嘴,终归又笑了,欲扶他起身,却昏乎乎又跌坐下去。
他蹲到她面前,一拍肩膀:“上来,此处不怜爷,自有怜爷处,我们去找下家医馆。”
“别找了,你歇一歇。我撑撑就好,撑出剑门关,应当病就好了。”
楚昭宁欲拒,却被他强行背起。
“那可不行,你若再这样来一遭,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吓没了。”
楚昭宁伏在他臭哄哄的背上,头搭在他硌人的肩头,双手环住他的颈子,丢失的安宁又盈盈满心,嘴角噙上了一抹甜笑。
这獠兵还算有良心,没弃下她不管,还背着她来小镇求医,也不怕被官府的人发现抓了。
正甜丝丝想着,就听将镇尾后门,遥遥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他腾出一只手,在额头一搭凉棚一眺目,促声:“官兵来了,百人之众,我们得走了!”
她“嗯”了一声。
他立时背着她,拖着伤腿,疾步从小镇前门奔出。
-
黄昏时分,楚昭宁自昏睡中醒来。
察觉背着她的张翼虎脚步蹒跚,喘息声又粗又重,一身汗水涝涝的,将她衣裳前襟湿透。
她拿滚烫的手指在他颈间脉搏一探,脉搏又急又浮,按之无形——气血虚到极点!
转眸四望后,她在他肩头哑声:“张翼虎,你歇歇,有吃的了,也有药了。”
他停步扭头看她,惊喜问:“有药?何处?”
楚昭宁虚软的手遥遥两指:“那边的山莓、蓬蘲果归你,水渠边的鱼腥草归我。”
二人身处官道,官道旁边,是一条狭长的引水沟渠。
沟渠临山一侧,有山泉水浸下,长满了紫艳艳、绿油油的鱼腥草。
沟渠后面葱翠的杂草间,有零星几簇红油油的山莓果、蓬蘲果藏在灌木丛里。
他大喜过望,将她背过引水渠,小心翼翼放她坐到杂草间,这才兴奋地瘸着腿钻入草丛,手忙脚乱采完果子,又回水渠摘鱼腥草。
末了回来,他将野果递到她面前:“哪个好吃,我喂你!”
“哪个都不好吃。我吃这个,能清热解毒!”她摇了摇头,拿起他怀里的鱼腥草,缓嚼慢咽。
山莓、蓬蘲熟了会变得乌紫,此际它们尚为红色,酸掉人牙,倒是这带着鱼腥味的鲜嫩草药,对她病症。
他却不知,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野果,嚼了两嚼被酸得五官错位,皱成一团。
楚昭宁笑了,递给他一片鱼腥草:“咳,吃这个,给你缓缓酸头。”
他接过就往口中送,才嚼了两下就呕声不止,抬袖擦舌不停,抱怨:“宋梨花,你是想谋杀亲夫啊?”
她的脸本就烧得滚烫,闻听连耳朵也烫了,啐道:“你是谁的夫?汉中王才是你的夫。”
他一愣,凑近脸冲她戏谑:“这一路,我都跟人称你为娘子,自然是你的夫。至于汉中王,你猜我与他,谁在上,谁又在下?”
楚昭宁未经人伦,也素厌高门贵户内的污遭事,恼怒捂耳:“别说了,莫脏了我的耳朵。”
见她羞恼模样,他得意地往嘴里扔了一粒山莓,再次被酸,五官扭曲地问:“吃得我满腹子泛酸水。得闲打只兔子给你吃,你可吃得生肉?”
马车没了,包袱没了,火镰自然没了。
若他果真猎到兔子,唯有生吞活剥一个法子,他倒无碍,就怕宋梨花难以下咽。
果然,楚昭宁皱起了眉头:“咳……不吃。啖生饮血,那是獠子才做的事。”
“圣人诚不欺我,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他苦着脸,将余下的野果几把塞到肚子里,咬牙忍痛蹲到她身前,豪气一拍肩膀。
“上来,为夫背你。我们找家人户,为夫带你讨口要饭去。”
明明是句凄凉话,却被他说得毫无悲色,听得她“噗”一声笑了,将他轻轻一推:“蜀中虎患频发,夜路又难行,你也累了,找个地方就将一夜,天明再走。”
他扭回头,拿手背在她额头一贴,正色:“那可不行,你烧得厉害,得快些赶路。”
楚昭宁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幽声:“若我死了,就将我这残躯喂狼,它们吃饱了,便不会吃你。”
他也笑出了声:“学我说话?亏你还记得!”
见他记起,她抿唇一笑,待要收手,手却被他捉住又按回脸上,深陷的眼窝里满盈着热烈的真诚。
“花花,一定要撑住,往后我给你好日子过,我养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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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眨了一眨眼:“咳咳,怎么养活?讨口要饭养我?”
他眸子一恼,将她的手重重一捏,万般威严地问:“我像是往后要做花子的人?”
她认真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郑重点头:“像!”
他将她的手重重一牵,将她牵近,抵额逼视她:“便做花子,我也护你!”
被他眼中莫名的认真骇住,她推开他的脸,又抽走手,躲着目光小声:“倒也不必养我,将我的钱还了就是。往后若有缘再聚,你这人还算可靠,我与你结个手帕交,认你做姐妹好了。”
张翼虎样貌虽非宋青阳那般俊美秀颖,也不似宋青阳那般白皙,此刻却摄得她三魂六魄齐飞,心头地动山摇般颠乱。
他这几日益发没了人样,脏发虬结,袍身脏污,脸瘦了好几圈,却显得五官刀刻斧凿般鲜明,紧盯她的这一对眼招子也炽热得烫人,看得她心惊肉跳。
以为他是十恶不赦的匪首,他却是为母潜逃的兵油子;以为他油嘴滑舌不可靠,他却不离不弃带她上路。
好个难懂的人!
给她好日子过,养她?他这意思,大抵是想娶了她!
可他毕意是个断袖,还与汉中王有染多年——她性子好洁,断不能接受这样的人!
“姐妹?”他气笑了,摇了摇头,一拍肩膀,“妹子,来,上姐姐我这背上来。”
“都说了不走……”
她才要抗拒,一双胳膊就被他扯到肩头,双手反来勾住她的双腿,一个起身将她负起。
“您想累死啊,姐妹?”她气恼,连连拍他乱蓬蓬的脑袋。
“你想病死啊?姐妹?”他奋步不停。
“你若累死,你阿娘怎么办,欠我的钱谁来还?”她轻轻揪他耳朵。
“你想摔死啊,姐妹,话这么密?”他猛地停步,作势将身子往前一倾。
“作死啊,张翼虎!”她吃吓,胳膊将他脖子搂得紧紧,热乎乎的嫩腮贴紧他的耳朵。
他颇为受用,得意大笑:“便是累死,也得尽快赶到剑州城,求个郎中治你。否则你若死了,怎么收我的账,往后又如何与我姐妹情深?”
他果真片刻未停。
行至半夜,月光如水,洒满石板铺陈的官道,泛着白晃晃银光的路,若行向仙庭的天途。
参天的古柏、葱郁的马尾松夹道林立,晚风送香阵阵,柏香松香弥漫,偶夹一声清越的莺啼,静谧且安稳。
山间有萤火虫成团飞舞,时绕道侧林立的古柏飞旋升腾,照亮了楚昭宁烧得通红的脸,映亮她水盈盈的眼眸,染得她昏沉的神智里七色迷离。
“花花。”
“嗯?”
“往后去了长安,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开一家香坊,制几味足以传世的香药,招个世间最好的郎子……咳咳咳……还想要儿女成双!”
“放心,花花是有大福报的人,只要你将这病养好了,数不尽的福报等着你。”
“等有了钱,花花想吃些什么?”
“我想吃,咳咳,想吃家门口梨树上结的梨子,想吃宋青阳从玉清宫顺手牵羊的点心,想吃……”
一团萤虫飞来,绕着张翼虎与她飞舞,照亮他后颈流成小溪的汗水,波光粼粼的“溪”,在她眼眸渐宽渐广,最后化成了江海湖泊。
张翼虎便化作了一叶孤舟,载着她在汪洋里沉沉浮浮,浮浮沉沉。
他喘息得语不成调,时紧时慢地说着话,她强撑着精神应他,声音渐微,意识也渐渐下坠,直至坠入深海。
那里,是令她心安的黑暗。
“宋青阳……是谁?”他停下脚步稍缓疲累,等着回话却未等来。
宋梨花的身子,像内火熊旺的暖炉,烫得他不停与她说话;时而身子又像一片抖在风中的叶子,抖得他心底惊恐,唯怕她一眠不醒。
“你想要何样的郎子?”依旧未等来回应,他晃了晃背上的宋梨花,“宋梨花?”
宋梨花已彻底陷入昏迷,时不时身子痉挛一阵,哈至他颈间的热气,烫得他眼底早已蓄满的水,融化成两团遮挡他视线的水雾。
将宋梨花的身子往高处一耸,他扭回头大步疾行。
“宋梨花,你再撑撑,撑到剑州就行,往后我给你好日子过!”
22. 又入狼窝
道不尽一夜跋涉之苦,天色再次破晓,他目眺远山之下的城邑,翕动干裂的唇哑声:“宋梨花,剑州城到了!”
金色晨光绽射而下,罩向前方雄浑的剑州城——这该死的关隘之城,终于到了。
剑州城为出入蜀地的第一大城,早已汇聚数万各处来的流民,却都壅聚在城门之外。震天的骂声、哭声汇若沸腾的海。
城门口,里三层外三层,把守着甲胄齐备的城守卫,他们挥动寒光耀眼的长枪,连捅带踢地拒绝流民进城。
他背着宋梨花,停步剑州城外的城墙根下,将她放靠住墙壁,脱力坐下,阖目喘息。
方才他眼前泛黑,眼眸内黑晕与血红交杂,心知身子已为强弩之末,也顾不上在意被人抓了。
今日若进不了城,讨不到食和药,他与宋梨花莫说出关,只怕会双双死在剑州城外。
半昏半迷之际,他隐闻流民在身边不远处哭骂。
“这些黑心烂肺的剑州官,就想眼睁睁看我们饿死在蜀中。”
“少说些话吧,趁还有力气,歇半日赶紧出关回乡去。”
“听说剑门关堵得厉害,上万人堵在那里好些日子,那些兵匪挨个查过所文书,可我们哪有文书?”
他眼皮数颤,咽下一口唾沫,睁开了眼睛。
“大善人,看看我阿娘吧,我阿娘病了五日,快不行了!”
“大善人,求您瞧一眼我妹子,我妹子咯血一月,眼看就不行了!”
“抢我恩人做甚?我娘病得人事不省,你那妹子还睁着眼,哪像病危的人?”
“咯血就得闭眼?闭眼不就死了?陈大善人,陈大善人,求你救我妹子……”
乱糟糟的争执声传来,他麻木移目过去。
不远处,一个锦服男子,被两个流民一左一右扯着胳膊。
锦服男背对着他,似乎被二人扯恼,挣臂脱手弃话:“她们都还能活,不在我施恩之列。”
锦服男身后跟着几个保丁,见状立即冲上去,将绝望乞求的两个流民推远。
锦服男子在流民堆里闲逛,时而弯腰观察偎墙而坐的女子,或蹲身扶正倒地不醒的女子,认真端详流民容貌。
一大群流民围在锦服男子四周,如众星捧月,个个作揖下腰地乞求,求其一顾自己重病的亲友。
他目光随锦服男移动,直至其人懒洋洋踱到眼前。
其人四旬年纪,精瘦的脸上挂着一双虚情假意的眯缝眼睛,两撇八字鼠须紧贴上唇,形貌颇有几分猥琐。
目光落在宋梨花昏睡的脸上,锦服男止住脚步,弯腰伸手探向她额头,面色立时一沉:“这位小娘子是昏厥了吧?再不救治,只怕她今日便要归西啊!”
“别碰她!”他仰眸直视锦服男,推开其探额的手,将宋梨花护入怀里。
锦服男空伸着手,一脸惋惜变成了嗤笑:“哟,护得挺紧,是你娘子?”
他冷眼上觑锦服男,不声不响。
锦服男直起腰负了身手,摇头苦笑:“我乃城中逸仙茶行的掌柜陈济,日行一善大半生,就见不得有人死在我眼前。”
他定定看着陈济,未置可否。
陈济伸手后指:“只是流民如此之多,我也顾不过来。你若肯信,你娘子的病,鄙人出钱来治。”
他目光下移,落在宋梨花几无生气的脸上,淡道:“不必!”
陈济目光也落向宋梨花的脸,恋恋不舍看了须臾,负手摇头举步:“那就祝她好运鸿福了!”
见状,跟随的流民纷纷出声……
“这可是陈大善人!陈善人成日在此选濒亡之人进城救治,多则□□位,少则三两位,偏你不上道。”
“好个缺心眼的郎君!我们求都求不来陈善人救命,偏你瞧不上人家。”
“你以为剑州城好进?你娘子危在旦夕,还不赶快背着你娘子跟陈善人进城?便救不回你娘子,你也能在城里要到饭吃。”
他目光一凛,挣扎着起身,麻利将宋梨花捞到背上,瘸着腿追撵前头缓缓慢行的陈济。
“怨小的有眼无珠,不识陈大善人。求善人发发善心,救我娘子一命!”
陈济止住脚步回头,见他瘸着伤腿,行走艰难,负手仰天叹喟:“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竟是瘸着腿背了你娘子一路。老天都看不下去啊,才让你遇见我!”
他感激地弯了弯腰:“多谢大善人!只我夫妻二人无有过所文书,进不得城。”
陈济目光落向他背上宋梨花,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既是救命,自有带你们进城的办法,勿忧。”
他赶忙点头哈腰道谢,跟着陈善人及保丁,走出流民集聚的人群。
到了进门的官道,陈济手指前方数辆马车,扭头冲他道:“你与你娘子坐那辆马车,我的马车在前头领路。”
马车青篷竹厢,十分普通,他却如见玉辂金辇般激动,背着宋梨花走了快十日,他这双腿都快废了。
陈善人与保丁上了前面两辆马车,并未立时起驾,似乎在等什么。
他怀抱宋梨花坐在车内横凳上,手挑帘子,敛眸观察。
等了半晌,一个五旬苍头仆翁带着一个小厮跑近陈济的马车,冲马车内的陈济咬耳。
未几,他见城内出来数队兵卒,将此前把守城门关的兵卫换下,待此前的兵卫尽皆进城,苍头仆翁冲领头的马夫一挥手,三辆马车这才缓缓驶近城门。
换防的队正应是与陈济熟识,见陈济在马车内挑帘拱手,摆手让手下将马车放行。
他放下帘子,全神戒备,直到马车驶入城门宽厚的阴影里,才松了悬着的心。
目送陈济车队进了城门洞,新来的队正一扯热闷的领口,踱到城门一侧的席案前,一提裙甲大马金刀坐下。
不过四月头,天气便热得不像话。
亲卫送来一壶粗茶,队正发向亲卫牢骚:“益州来的这帮混账东西尽欺负人。对了,你刚才收陈阿大的钱,益州的那些官兵可有看到?”
亲卫提壶给队正斟茶,小声:“他们守了一夜又困又饿,就盼我们快些接防,去城里吃酒睡女人,哪顾得上在意我。”
把守剑州城门已有十多日,剑州府的守城府兵也是无奈。
上头的人领了益州官府死命,不得放流民进城,逼流民尽快通过剑门关,方便在过关的人流中快速缉拿住乌蒙马匪。
剑州守城府兵个个牢骚满腹——那乌蒙匪首犯了大案,怎会逃去关中,除非脑子坏了!
被通缉的乌蒙匪首是男子,益州府仅给了张女子画像,却无匪首画像……偏生官大一级压死人!
亲卫放下壶,左右前后四瞟,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递上:“这是陈阿大给的彩头,头儿好歹也收上一回。”
队正将红绸包推回,骂骂咧咧:“老子不要这污糟钱。流民成日给老子添遭堵,倒是美了这个陈阿大。你就着这些钱打几坛酒,整几十斤熏羊肉来,兄弟们吃喝一顿。”
亲卫收回红绸包往怀里揣,边笑边骂:“日日有头儿给兄弟们买酒买肉,也不亏兄弟们熬更守夜这些日子。陈阿大今日是第几趟拐人了?狗日的,心可真黑。”
队正望向城外的流民,换上悲天悯人的嘴脸:“陈阿大这是在行善。他选的都是没吃没喝,性命难保的女子,能被他挑去卖了,好歹能混口吃食。”
亲卫眼眸一闪,手撑桌案,凑去脑袋冲队正挤眼:“头儿若眼馋,让他给头儿也挑上一个?”
队正扬手虚扇亲卫一巴掌:“滚滚滚,尽出馊主意,若你嫂子知道,还不扒了老子的皮。”
-
进城后,马车未去陈济所谓的逸香茶行,而是直直去了一家名为福久的客栈。
在客栈大堂内,陈济当着客栈掌柜的面,要他与宋梨花开分落宿,被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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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决。
陈济不悦,径直上了楼去,任他背着宋梨花,被凉在堂厅无人理会。
无奈,他只能找到客栈掌柜,答应与宋梨花分房落宿。他被掌柜安置在三楼的客房,宋梨花安置在一楼上房。
末了,客栈掌柜手拔算盘,头也不抬道:“整个福久客栈,住的尽是陈善人救回来的人,也住着善人府上十多个保丁。郎君莫在客栈生事,好生养病。”
保丁还是打手?威胁他?
他不动声色,点头哈腰地谢过掌柜,转过身时寒冽了眼眸。
陈济派了三个婆子从楼上下来,随他一起将宋梨花送进一楼上房。将她小心翼翼放躺在榻上,他弯腰抚上她潮红的脸,眼眸温柔。
“花花,你有救了!”
“莫怕,一切有夫君在,好生治病,好生……”
三个婆子颇不耐烦,出声打断他。
“这般生离死别做甚?”
“郎中须臾就到,莫误了你娘子病情,你快些上楼去歇着吧。”
“小娘子脏秽得紧,得尽快洗身更衣,若郎君缠绵难去,索性代我们做了便是。”
他断不可能为宋梨花沐浴更衣。
一撑榻沿起身,又俯身揪了揪宋梨花的脸:“醒来若不见我,不许你哭闹,也不许胡思乱想,要乖乖治病。”
返身,他艰难挪出安置宋梨花的屋子,在大堂里坐了良久。
目光飘出客栈的门,见门外十多个彪形大汉,抱着膀子绕门外游走,关注着出入客栈的每一个人,神情十分警惕。
直到陈济的人再三催他上楼歇息,他才起身踏上弦梯,手扶木梯,咬牙上攀。
许因宋梨花得到救治,他浑身的力气竟然消弥一尽,短短的木梯,他攀行得分外艰难。
“走得慢就闪一边去,堵道做甚?”
身后有浓郁香气袭来,接着是女子不耐烦的训斥声。
他扭头一看,身后来了两个锦衣绣裙的三旬女子。女子一左一右,扶着个体态丰腴的五旬华服婆子,三人齐齐怒瞪挡道的他。
他点头一谦,避到木梯一侧,三人掩住口鼻经过。
“他那仆翁吹得花天胡地,我倒要看看,今日捡来个什么货色。”
“妈妈眼招子亮,是蒙尘的珠玉抑或粗陋的瓦当,妈妈一看便知。”
“你们两个尽听陈济那仆翁吹嘘,这般紧赶慢赶,也不嫌累着我?”
他平展的刀眉一蹙,遥遥跟在三人后头。三人上了二楼,转出木梯,径直进了木廊尽头一间上房。
他四望无人,挪近上房,将耳朵贴上了上房的门。
“听你家仆翁说,人正病着,又才拉来,就敢去我万春阁吹得天花乱坠,陈大善人还真是一刻也不耽误。”
“我与万春阁相交多年,好货由来供王妈妈先选。今日确实通知得仓促了些,但若王妈妈见了她,定会谢我。”
“谢你?陈阿大啊陈阿大,她是有郎子的有夫之妇,是个破了身子的,哪里值你说的那些钱?”
“王妈妈差矣!大军三五月后回京过路,都是几年没见过荤腥的饿鬼,便只在剑州城里逗留数日,也能让妈妈的万春阁捞得盆满钵满,何必惜钱?”
“我们万春阁的姑娘,个个色技双绝。便你那新货姿色好,却是个不通音律歌舞的民妇。班师大军过路剑州,能否端上台面还是未知。若将价钱折半,我还能去验验货。”
陈济爽朗大笑:“半旬以来,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病重垂危亦不减娇俏之色。那些色中饿鬼都是老兵革子,懂什么音律歌舞?若你们万春楼不要,其它春楼会抢着要她。”
“既然不愿议价,婆子我便告辞了。”
“阿楚,你送王妈妈她们下楼,顺道去凤采馆、来仪楼捎个话,让他们来看看我的好货。”
“你这人还真是……老身便去看她一眼,回头再来找你。”
23. 杀千刀的
“吱呀”一声门开,陈济的手下阿楚在前引路,带三个女子下了二楼,径直进到楚昭宁所居客房。
万春阁的假母王妈妈走近床榻,同两个随行女子齐齐俯身,将昏睡中的楚昭宁上上下下打量,又揭起锦被看她一双纤细的手。
楚昭宁已经打理梳洗过。
她烧得通红的脸,若三月怒放的春桃,鲜灵粉嫩。
一对弯弯的远山黛眉,镶在饱满光洁的额首之上,教整张脸看起来清冷仙逸。阖着的眼裂又细又长,浓密的眼睫如蝶驻花上,平添了几许柔媚。
烧至朱暗色的嘴,小而饱满,唇若埋珠,诱人欲吻……确如陈济所言,是难得的娇俏娘子。
王妈妈移开爱甚的目光,抓起她一只手又摸又是看。这双手五指纤长,柔若无骨,哪里像流亡五年的关中人?
难怪拐子陈济,人还未救回,就敢派人跟她要价三百贯。
这些年受伐西影响,朝廷钱资粮饷尽供了大军,时欠官员禄薪,令万春阁营生一落千丈。王妈妈忍痛转卖了好几个女儿筹资,才挺硬了三两年。
听说大军已经起拔班师,能随汉中王进京参见天子的,都是立了大功的老兵革子,是钱囊鼓胀的财神爷。数万人里,能有十之一二来她这的万春阁走一遭,足以让她罢手养老。
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良久,王妈妈一横心起身,冲榻边陈济的三个婆子道:“将她看好了,我找你家主君去。”
-
午时,客栈伙计送来粟米饭,一碟蒸薇菜,一份蒸鸡子,一碟蒸鱼。
连汤带水的,他尽皆吃下,连盘底都细细舔过,随后趴回床榻一眠不醒,直到被人轻轻推醒。
昏昏然启眸,见屋内竟已掌灯,当已入夜。
扭头一看,榻边站着神色严峻的陈济,十来个陌生壮硕男子。济济满屋人,齐齐望着他。
“陈大善人?”他讶然欲起。
“你身上有伤,躺着便是。”陈济见他睁眼,提袍坐到榻沿,手往他肩头一按,语气分外沉重,“郎中说,你那娘子病情甚是危重!”
“求你,求陈大善人一定要救活她。”他一把捉住陈济的手,悲戚乞求。
陈济轻轻拍着他的肩,叹息:“郎中说,救倒是能救,只是花费巨靡。若要为她退热祛邪,需用乌蒙的辟寒犀,合浦的珍珠,金粟牛黄。”
陈济又阖目仰头,作惭愧之态:“你娘子所需药材,样样价值不菲,非某一介寒商能担啊!”
他神情绝望,眼神迷茫:“如此说来,我娘子唯有一死?”
陈济眼眸精光一绽,旁敲侧击问:“你与你娘子籍贯何地?你可有一道同行的同乡人?”
他悲痛地埋首入枕,抱枕啜泣:“我与娘子为兴州人氏。同行的双亲与岳父母,俱皆饿死蜀中,仅我二人归返。若救不回她,我便也不活了,一家人也好在地府团聚。”
陈济点头频频,似若有所思,又试探着问:“若有人愿意出钱治你娘子的病,却要以你娘子以身抵销药资,你可愿意?”
他霍地抬头,震惊:“你说什么?”
陈济收回手,双手撑膝,一阵唏嘘长叹后方道:“万春阁的假母王妈妈,愿出资救你娘子!”
“万春阁?可是做皮肉营生的青楼?”他猛地侧身,怒瞪陈济。
陈济定定看他须臾,嘴角两牵一笑,点头。
他探手一把揪住陈济的领子,咆哮:“你竟想将我娘子……卖入青楼作妓子?”
见他犯主,满屋壮汉喝骂着就要冲来,陈济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壮汉们止步,将他虎视眈眈。
陈济平静着脸看他,坦然着语气道:“我若是你,与其让如花似玉的娘子跟你着受罪,甚至葬送性命,倒莫如容她保下性命,去万春阁里享清福。”
他撒开揪着陈济领口的手,认命般地瘫回榻上。
陈济淡定整弄被他揪皱的领子,时不时瞟他一眼。
悠久之后,他冲陈济哑声:“说什么日行一善,不过是个贩卖人丁的拐子。绕了这么大的弯,不过是想我在她的卖身契上画押。”
“倒是个通透人。”陈济抬手朝身后一招,立有一个壮汉上来,递上两张纸笺。
陈济接过,递到他眼前:“你大抵不识字。此两张契约,一张是你欠万春阁医资药费的借据,一张为卖妻抵债的文契。你若画了押,你娘子的命能保住,万春阁还会给你一笔回乡的路资。”
他拿着两张纸笺,默不作声细细扫过,递还给陈济。
“我有条件。”
“但讲无防。”
“我要日日探视我娘子,待她痊愈,我才画押。”
“你不能再见她。”陈济手上捋着两张纸笺,语气平平淡淡。
“贩卖良家子乃为重罪,甚者斩首,便连辖管治所的官员也不能幸免。”他目光寒冽,看着陈济一字一句,“不知陈大善人做这人丁掮客多久,又似这般拐卖良家子几人?有几颗脑袋可砍?”
陈济眉头一跳,一撑膝头起身,负手背身,未几大笑。
“我乃正经商人,看不得人间疾苦,略施善意罢了。只不过能力不济,转求他人相帮。借你钱的是万春阁,契约也是你与万春阁签订,与某何干?”
无视陈济狡辩,他斩钉截铁:“我要日日探望我娘子,直至她病愈。”
“等到你娘子痊愈,然后你将她偷走?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还嫩了些。”陈济转回身,向他一摊双手,“要不,你现在就背着你娘子离开?”
他直勾勾看着陈济,陈济笑容可掬回看。
他阖目瘫倒回榻上,咬牙道:“将我的伤也一并治了,我才肯签。”
眼下情形,便他与宋梨花无病无痛,也走不出这家客栈。
而这个陈济,敢明目张胆拐卖流民良家子,必与剑州城各处官员皆有牵涉……
“算你识相!”陈济皮嫌弃地一觑他,“就便连你也治了。”
纵天子大赦流民,陈济也不把这些逃亡在外,无身份文契、无过所文书的人,放在眼里。
如此苦口婆心,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杀一个人,也就少一笔麻烦。
-
楚昭宁一直陷在纷乱的迷梦里。
她梦见病重卧榻的外公,手举篾条向她训斥话,不让她走阿娘的老路。
梦见宋青阳立在青城山郁郁的苍柏之下,羞涩地笑着道:“昭宁,上回托人给我带的肉脯甚好,往后再莫破费,你也留一些钱用来防身。”
还梦见,阿娘孤零零立在如雪的梨花枝头,裙裾飞扬。她哭着跑到梨花树下,高举双手泣唤:“阿娘,我想你,我想你抱抱我!”
阿娘不应亦不动,便连隐在花枝里的脸,她也看不清。
她往梨树上拼命攀爬,想要拱进阿娘怀里,却从高高的枝丫上,失足跌落。
“啊”地一声尖叫,她从坠落的失控感中猛地惊醒,睁开了眼睛。
“哟,小娘子醒了?”
“看情形,这条小命算是救回来了!”
“你二人给她饮些汤水下去,我去通禀妈妈!”
楚昭宁怔怔四顾,见自己置身一处华室的锦榻之上,榻边五位华服妇人见她醒来,面带喜色奔走,忙得不亦乐乎。
手扶微微作痛的头,她阖目艰难回忆,隐约想起张翼虎背着她在赶路,其后的事全然不知。
“你们是谁?我在何处?张翼虎……”她睁开眼,声音细微,“他又在何处?”
一位红裙美妇坐上榻沿,望着她笑容可掬:“睡着漂亮,醒着更漂亮。瞧她这双眼招子水灵灵含情,教我挪不开眼。”
一位绿裳美妇也凑近来看她,向红裙美妇打趣:“妈妈眼光果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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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怕是要做我们万春阁的头牌,要抢走你的恩客。”
红裙美妇笑着揪了一把她的脸:“我忙得日日顾不过来,抢便抢了!”
楚昭宁一把拍开美妇的手,惊恐地撑起身子,连声斥问:“什么恩客?什么万春阁?什么头牌?我在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
-
万春阁后院的绣楼里,楚昭宁被一群女子围着连吓带劝。与这些人闹了半日,她已摸清陷身万春楼的前因后果。
她誓不做人妾室,不做别宅妇——却被张翼虎卖入青楼,余生做这皮肉营生!
楚昭玉曾说,她早当被夫人卖去青楼供人嬉乐,供千人压、万人尝……一语成谶,但她孰难认命!
她冲去开窗跳楼,窗棂却锁得死死,奔去推门,门在外头被锁着纹丝不动。
她抄起屋子一切东西乱砸,砸窗、撞门;屋内的东西砸完了,便拿拳头砸、用脚踢;手足俱伤,她便拿头撞……
吓得屋内的美妇们尖叫连声。
经不住她折腾,万春阁的恶奴打开门将她扑倒,扭绑在屋中的圆凳上,假母王妈妈这才进来,伙同屋内美妇们接着向她连劝带哄。
“当我万春阁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你家郎子将你卖了,冲我们撒什么气?”
“你是病死、还是活命,你那郎子替你做了决断。他也是替你着想,也是好心。”
“这是你郎子立的借据,签的卖身契,你好生看看,也好死心。”
“与其跟着他讨口要饭,倒莫如待在我们万春阁,不敢说锦衣玉食养着你,至少能保你衣食无忧,日日快活。”
“纵不愿待在万春阁,你模样生得好,等西征大军过路剑州,机缘一到,指不定哪位立了大功勋的军爷看中你,买你做妾,余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王妈妈见她闹得披头散发,额头溢血,心疼得要死,生怕她再闹下去毁了容。
这些年,王妈妈买了那么多女子,也有又哭又骂又寻死的。偏眼前这位不声不响,就拿这拼命的劲头折腾她自己,性子烈得令人咋舌。
莺莺燕燕声中,楚昭宁双目紧闭,任血丝从发际流向额头,一声不吭。
王妈妈又苦劝了许久,让人进屋给她伤口敷药,端来汤汤水水的佳肴放到她面前,劝她吃用。她也折腾得累了、饿了,不管不顾地大口吃喝起来。
众人陪着她直到入夜,才陆续离去,留了五个婆子在屋里监看她。
婆子们在外间打地铺,她卧在内屋的朱漆锦榻上,回想着与张翼虎连路的际遇,嘴角泛着冷戾的笑。
这尘世从未善待过她,今时这般下场,怨她总一厢情愿——总将人想得太好!
长夜难眠,她辗转反侧,想着那个杀千刀的白眼狼,掐得手指头浸血,咬得下嘴唇生痛,后悔得肝肠寸断……
“都别睡了,快起来看看,窗户外头红彤彤的,发生了何事?”
“天爷,莫不是前院走水了?”
“吱呀”一声,是窗户推开的声音,接紧着惊叫声炸响。
“前院走水了,走水了。快快快,快都下楼看看。也不知前院的人醒了没,快去叫人救火!”
楚昭宁心跳如狂,霍地撑起身子。
呆怔须臾,她猛地掀开被子,冲出内屋。
才抵近外间大开的窗户,窗户外面的墙根下,传上来长长一声轻微的嘶鸣。
“吁……咴咴咴!”
冲天的火光,映亮了黑黝黝的天空,红光漫过万春阁后院三层楼高的屋顶,洇下来,染红了后院窄小的院子。
借着满院火红的光照,楚昭宁将窗户下鬼鬼祟祟双手趴墙,踮着脚长抻着脖子,仰眸眼巴巴上望,口中“咴咴”不停的男子望定。
甫一看清眉眼,她恨得咬碎了后槽牙。
“杀千刀的……”
24. 我戳死你
他收回拢嘴的手,看着窗棂内那张愠怒的俏脸,走神须臾,绷了两绷嘴角笑了。
向她高高举起双手,他得意地冲她一扬下巴,向她示意。
前些日子在汉州客栈,楼下没人接着,宋梨花都敢跳楼。此回有他在楼下接着,定也敢跳。
果然,楚昭宁看着幻想里被自己千刀万剐、剜心剖肝的贱人,胸口剧烈起伏须臾,双手一提裙子攀上窗台,义无反顾纵身跃下。
“砰”,她似只落地的大雁一般,准准砸在他身上,又将他重重扑倒在地。
“啪”,她扬手赏了他一记爽辣的耳光。
瞪着这张又厌又盼的脸,她咬牙低骂:“贱人!”
他正陷于后脑磕地的天旋地转中,又被打得眼神迷离,捂住火辣辣的腮帮子冲她咧嘴一笑。
“姐妹,又见面了。
“快,快将后院的人都叫醒,莫都被烧死了。”
“快些拿桶拿盆,去井里取水救火了!”
“都醒醒,都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远处传来惊叫声,和杂乱的奔走声,顷刻便近。
他眼眸一敛,脸上笑意弥散,一把推开她,起身拉着她的手就跑。
楚昭宁也不敢多说,任他拉着,一阵风般随他逃窜。
二人抵近后院土墙,他蹲下身子一拍肩膀,楚昭宁心领神会,抱着他的头踩上肩头,攀上院墙,翻出后院。
须臾,她见他身子一跃,若掠水轻燕般翻身跃出,一落地就抓起她的手疯跑。
两个人跑得风在耳边呼啸,跑得天上的云都追不到……
清江河穿剑州城而过,春水如墨,载一轮玉月,浮繁星满河。
河岸送风,拂乱芦蒿,拂出蒿丛里,遥隔数步相望的两个人。
楚昭宁喘着粗气,两只拳头捏了又捏,两眼喷火地望着张翼虎。
万般委屈、千般怒在她心头沸腾翻滚,一时竟一字难吐。
他亦喘着粗气,月光照亮他脸上湿淋淋的汗露,也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照得清清楚楚。
他却一言不发,只一味地冲着她傻笑。
宋梨花大汗淋漓,披头散发,红眼噙泪,万般哀怨的模样,教他又怜又爱。涌到嘴边的贱话,便也吞了回去。
“咦——”
楚昭宁再忍不住,带着一声鸣笛般的长哭,高举双手朝他扑来。
见她人还未近,两只手就举得老高,他刀眉欣欣然挑高,嘴角噙上满意的笑,怡然展开双臂,敞开怀抱迎接她。
这一路,他日间背着她跋涉,她似只野狸子将他颈子搂得牢牢;夜里累了抱着她小憩,她在他怀里蜷成一团,像只病弱的狐狸……
他已眷恋上她的依赖,眷恋上背后和怀里有她的温度。分别五日,他甚想再拥这千香百味的身子入怀。
“砰”
“啪啪啪……嘭嘭嘭……”
孰料未抱到她,反被她重重扑倒在地,脸上和身上,又立时迎来她雨点般密集的巴掌和粉拳。
“贱人,我视你作姐妹,你却卖我做妓子?我那卖身契可是你签的?”
“獠贼,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凭什么卖我?害我至此,怎么不死,你怎么不死?”
“獠奴,我打死你,我掐死你!”
他从错愕里醒回神,一手固住她的腰,一手擒稳她乱打的两只手,笑着连声辩驳。
“你病得都快死了,我又没钱,剑州府还不放人进城,我只能借那拐子的势,求他带我们进城救治。”
“借拐子的手既能治好你的病,也能医治我的伤,还有钱拿,一举三得啊!”
楚昭宁挣扎着双手,红着眼冲他咆哮:“好个一举三得!若我在万春阁失了清白,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脸,他不解:“何必……将清白看得那么重!”
楚昭宁震惊看他须臾,俯下头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下两排牙下了死力。
他吃痛惨嚎:“花花,痛痛痛,松口,松口……”
楚昭宁哪肯松口?
清白不重要?倒是也,他在汉中王身下承欢多年,哪还在意礼仪廉耻?
肩头被宋梨花咬得钻心地痛,他一个翻身将她压下,双手将她的手按过头顶。
近近看着她泪汪汪的眼眸,他哑声涩口:“宋梨花……我不在意你是否清白,只在意你能否活下来。”
“我在意!”楚昭宁怨毒地瞪着他,冲他咆哮,“若不在意,我怎会逃家出来撞上你这个扫把星,怎会陷身青楼身染浊尘,若被我郎子知晓这段事,我就被你毁了!”
她就想找个顺眼合心,同她心思一样简单的人,眼中只有彼此,彼此完完整整交付,一生一世一双人,却险些被他毁了一切!
“你郎子?”他面无愧色却眼眸温柔,忍笑问,“你是说,那个逼你为妾的六旬老翁?”
楚昭宁被他噎得一怔,心头怒极,手又被他捏得紧紧,便猛地一个抬头,张嘴就要咬在他下巴上。
见她张嘴抬头,他眼眸一闪一缩脖子,被她准准咬住了两片灼热的唇。
他有前车之鉴。
劫了马车出城那日,他被她发现,与他撕打时被他困住手脚,她一口咬在他的下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火冒三丈……
一触之下,楚昭宁杏眸大睁,全然未料他竟会如此无赖。
错愕霎那,见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两只大鹿眼徐缓缓两弯,眼中尽是得逞的笑。
她收头落地,怒骂:“无耻!”
他俯头近近地盯着她,跳乱了心,喑哑了声音:“宋梨花,我想你了!这辈子除了我娘,我就没这么揪心挂肠地想过哪个女人!”
楚昭宁笑得咬牙切齿:“张翼虎,我也想你,我想把你千刀万剐,割成一块一块扔给狗吃!”
“死人是没办法还钱的!”他舔了一舔唇,冲她半真半假地耍贱,“说真的,嫁我算了!小子我时年二五,风华正茂;若不算上杀戳过重,品性还算端正,无妻无妾,不赌不淫……”
楚昭宁听得火冒三丈,挣扎着怒声:“再不济,我也不会嫁你这个分桃断袖,取悦男人的粉郎面首,放开我!”
他将她压死,半笑不笑地道:“我那是被汉中王逼的!我娘是乌蒙人,我算半个。乌蒙人可不讲什么妇道清白,你看我半点也不嫌你。”
“连累我倒尽了霉,吃尽了苦……”楚昭宁气笑了,挣扎着喘息,“还不嫌弃我,真是赏了我好大的脸面!”
他敛了笑,松开她一只手,轻轻揪上她的脸:“你是云阳县主在益州招进府的婢女吧?待到长安,我去琅琊王府将你要来,可好?”
楚昭宁一只手得了自由,在头顶湿漉漉的地上乱摸乱抓,抓到一截棍子,拿起来就朝他头上乱扎。
“做你的春秋大梦!王八蛋,我戳死你,戳死你、戳死你……”
连累她成了通缉犯,丢了马车,没了钱,染病在身,被他卖入青楼,眼下还打起了她的主意?
抓到手的那截腐朽芦苇杆,被她连连戳在他额头,戳得他错愕地连连眨眼,须臾碎成了几截。
悲哀地看着手里余下的一小截“朽木”,她抛手扔到他脸上,“哇”地一声哭了。
“呜……你这个白眼狼欺负我,连老天都帮你!”
他叹了口气,捏袖给她擦脸拭泪。
“不愿就不愿罢!”他的手忽地停住,近近看着她鬓角处的疤结,刀眉一拧,“鬓角这里是怎地了,万春阁的人打你?”
被他问得委屈尽涌,楚昭宁哭得益发大声:“张翼虎,你就是个丧尽天良的,千刀万剐的……”
他眼中阴云浓聚,沉声:“拐子陈济被我杀了,藏匿人口的福久客栈和万春阁被我烧了,还以为仇都报了,万春阁那帮淫物竟敢打你?”
楚昭宁哭声哑住,呆望他须臾,双手揪紧他的领子猛地扯近,泪眼里满是震惊。
“你在城里杀人放火了?你疯了?”
“你等着,我去把她们都杀了,给你报仇!”
他掰开她的手,撑身站起作势要走。
楚昭宁急了眼,爬起身一把搂住他的腰,连叠声急道:“伤是我自己撞的,不是她们打的,你给我停下!”
他眼中笑意一掠而过,扭转身子将她搂入怀里,轻轻摩挲她纤薄的背,语气甚为疲惫。
“背着你一路走到剑州,想求郎中治你却身无分文,又入城无门,只能顺势而为,主动蹈了陈济这道火坑,他已经死了……花花,你就原谅我吧,我也颇不容易!”
楚昭宁心里都清楚,她就是气不过,就是满心埋怨,就是满肚子委屈。
“我前世造过什么孽,才遇上你这么个丧门星!”她绝望阖目,在他怀里小声地哭,“我们得快些出城去,免得被人逮了。”
“嗯,听你的!”
-
夜里子时,剑州城门陡然开启了两回。
第二回城门打开后,剑州守城卫涌出城门,向城门外饥渴疲惫的流民宣布,可立时入城,稍后城中开仓,设棚施粥振饥。
流民闻之,扶老携弱潮水般涌入城中,身影窜得到处皆是。
剑州太守刘胜,亲自领着剑州大小官员,连夜开仓放粮,搭棚支锅,熬煮粟米粥振济流民。
除了刘太守和一应官员,还有一支上百的陌生队伍,列队站在粥棚之外。
他们身被金玄色明光铠,大多面净无须,冷戾地盯着虚软着手脚忙活的剑州官。
刘胜虚张声势地忙前忙后之余,还拿眼角余光觑着衔首队伍之前的两个人,每被二人盯来,就吓得抬手直抹满脑门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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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乃枢密院正副使,奉皇命入蜀。
夜里亥时,这两位春衣使带着近百枢密使,一抵剑门关就捉了益州府派来的兵曹参军,将堵在关隘的百姓无论类别,通通放行。
随后,二使绑着兵曹参军直抵剑州城门之下,向守城卫宣读圣旨,入城后直勾勾冲进他的太守府,向他宣读圣旨。
圣旨有三——
不得在剑门关设卡,阻拦流民归乡;放流民入城歇住,开城中义仓,向过路的流民设棚振饥。
最后一道旨意,吓得刘胜险些魂飞魄散。
两位春衣使竟还是天子派来搜寻和迎接,返京途中的汉中王。
二使说,汉中王一入蜀境音迅全无,若有一差二误,蜀地各郡官员难逃罪责,也包括他刘胜。
刘太守只知益州府给他下了死令,设他辖下的剑门关,为务必捉拿马匪的最终关隘,却不知汉中王竟在蜀地消失。
他吓得三魂六魄齐飞,恨不得向两位天使剖心沥胆,以证清白,连夜叫来阖城官员,开仓设棚,熬粥振民。
他怕甚了枢密院的人。
枢密院是近五年,圣人新设的内侍省衙门。人员皆为宦官,不受它部辖制,只供天子驱使,办事心狠手辣。
前几年,枢密院奉皇命下江南筹措军饷,在江南各地掀起血雨腥风,明征暗抢了好几家江南豪商,陷害当地官员促成好几起大冤案,筹措到巨额军饷后还不罢休。
还是彼时的户部尚书朱桓牵头百官,齐齐弹劾枢密院。
最终,江南大批富商向朝廷借钱资助西线战事,只取薄利;天子无罪释放蒙冤官员,方才结束江南人人自危的局面。
至于挑起事端的枢密院,天子仅将衔首办事的枢密院正副二使各打了五十板杖,余者无咎……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两位天使亲自监督施粥赈灾之际,城中一东一西,先后腾起大火,两团大火烧红了剑州城的夜空。
刘太守嘶哑着声音叫来吏员,速去严督城中武侯救火,务必尽快灭火,万勿连累周边。
两位天使见此情形,踱到在他身子两侧,一阴一阳地奚落起来。
枢密院正使萧无念,四旬左右,头戴二梁银蝉远游冠,紫色官服,腰束金带。
他站在刘太守左侧,笑容可掬地望着红彤彤的天空,细着嗓子道:“哟,太守今日可真是人红喜事多,这都红透了半边天呀!”
枢密院副使师无相,三旬上下,眉坚眼冷,头戴凤翅金盔,身上内配明光铠,外罩文武袖绯色官袍。
他站在刘太守右侧,面无表情左右两眺大火,寒着声音道:“按下葫芦浮起瓢,太守万莫将自己也烧了。”
刘太守双手合什,哽咽望天:“天爷,莫烧了,莫烧了……”
他生怕这些人回京向天子,奸谄他一二,莫说官职,只怕一家人小命难保。
心急如焚地熬等了一个时辰后,监督灭火的府役领着武侯来报——
福久客栈火势已灭,武侯推测,乃为有人暗中纵火。万幸只烧死一人,为剑州城有名的大善人陈济。
武侯如此推测,陈济大火焚身之前身中三箭,分别为双目和咽喉,以至大火烧来,找不到房门逃生,发不出声音求救,被活活烧死在屋内。
刘太守绝望暴喝:“中箭?箭矢何在?”
罔顾圣命,严卡关隘,致流民雍堵在自己辖境;汉中王消失于蜀地,两位天使夜里亲临发难。眼下当着天使的面,城中失火又兼匪徒作恶,证实他所辖之城治安混乱!
天要亡他这个剑州太守啊!
武侯将三支小指长短的小箭递上,刘太守劈手夺过,借光见小箭被烟火灼燎,通体黝黑……
还未看清,小箭又被师无相劈手夺走。
师无相分了一支给萧无念,将两支小箭细细打量。箭为精铁所铸,小巧锋利,非高阶将领莫能有。
二人颠来倒去细细端详。
萧无念细眸忽猛地一张,将小箭尾端递到师无相眼前:“哟,无相你看,这可是个‘年’字。”
师无相瞳孔一敛,一个清晰的“年”字映入眼帘,拿箭的手立时一个哆嗦,转身冲队伍里喊:“汉中王麾下亲事府典军覃原,上前回话。”
“卑职在!”一年约二五,挎弓负箭,打扮不同于枢密使的武服男子快步上前拱手。
师无相将细箭递去:“快看看,可是你们大王常用之箭?”
覃原接过细箭,就着火光端详未几,激动回禀:“正为大王私物!”
一听此话,萧无念厉抬兰花指,一指身前跪禀的武侯,细声尖啸:“将客栈一干人等,立即给本官带来。”
师无相霍地转身,冲队伍暴喝:“枢密使、汉中王府亲卫听令,立刻随我去关闭城门,大王或许就在城里!”
25. 不解风情
夜里寅时,涌入剑州城的流民中,有一男一女逆人流而行。
女子绯衣翠裙,眉目如画,男子布衣麻袴,却气宇轩昂。二人不似流民般潦倒狼狈,却突兀地与流民挤在一起。
男子在前疾步如飞,肩头挎着个包袱,沉甸甸的、鼓胀非常,十分打眼。
女郎倒是空着双手,却急得将拦道的流民,毫不客气地连推带搡,冲前头男子连声地喊:“张翼虎,你还我钱,你给我钱……”
楚昭宁未料,这紧闭的城门,竟会在一个时辰前开启。
还在河边时,她见大批流民窜来河边饮水沐浴,问询方知城门竟然开了,更听说剑门关也撒了卡禁,能自由出入。
偏她与张翼虎在河边打骂许久,听他解释她病得有多沉,他又是如何迫不得已,无奈画押卖她……
还冲她显摆随身带来的包袱,将包袱里的钱枚拍得“哗哗”响,说得眉飞色舞。
“拐子屋里尽是盛满铜钱的箱子,还有成堆的锦丝玉帛。只我拿不了太多,就拿了这约摸两千文,足够我二人走到汉中的花销。”
她当即长伸了手:“到了汉中,我要转道去均州送信,这是我的卖身钱,给我拿。出了这座城我们恩怨两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若省吃检用,两千文钱足够她去均州送信,再去长安向县主交差。
至于獠兵欠她的巨债……
他全身上下,每根头发丝都散发着霉运气息,沾上他没半点好事,尽快甩了他才是。
他一听拔腿就跑:“想甩了我?那可不行,除非你撵得上我。”
楚昭宁气极败坏地追了他一路,讨了一路债:“杀千刀的,死无赖,给我钱,你还我钱……”
二人在流民群中你追我赶,直到城门口将近。
眼见就要撵上,一个晃眼,数个流民快速越过她,猛地将前头的张翼虎扑倒在地,凶狠抢夺他挎在肩膀的包袱。
他猝不及防倒地,立时护紧包袱,却双拳难敌四手,包袱被流民扯开,两千文铜钱散了一地。
弹指顷刻的事,叫楚昭宁看得回不过神,待要上去护他,他身周的流民见有钱洒地,立时就疯了,涌上来抢的抢,夺得夺。
“急令,急令,剑州守城卫听令,立即关闭城门,立即关闭城门……”
长街远处,忽有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响起,亦遥遥传来暴喝声。
楚昭宁大惊,扑过去拉张翼虎。
他却只顾与流民抢钱,被她急赤白脸怒吼:“扫把星,走了,来官兵抓你了,再不走我真要被你拖累死!”
他眼眸一敛回眺。
遥远处,无数官兵纵马急驰而来,喝令闭城的威凛声一声紧似一声——显是他杀人放火的东窗事发!
他将手头抢到的铜钱塞入怀里,一把扯起宋梨花的手,带着她逆人流而奔,赶在守城卫闭城之前,冲出了剑州城。
-
三日后,去往汉中的山中异径途中,有一潭如碧,凉风徐徐描水纹如鳞,甚为静谧。
潭周群山巍巍,山木葱郁,奇花遍放,飞鸟鸣唱,尽是孟夏景致。
楚昭宁却坐在临潭一块大石上,望天嚎啕大哭:“不走了,我不走了!”
张翼虎在她脚边蹲下,双手小心翼翼攀上她的膝头,眨巴着眼哄劝:“走了三日,应许没官兵来追了,再走五里路,我们就转回官道。”
“还要走五里路?”楚昭宁一个低头,一把拍开膝头粗粝的大手怒吼,“还嫌我身上沾的晦气不够?别碰我!”
“不碰,不碰!”他赶忙拿开手,笑脸讪讪,手指潭水,“花花,可要就这潭水洗把脸?”
“不许叫我花花,不许叫我,不许同我说话。”楚昭宁哽咽怒斥。
她真是烦透了这个獠兵。
本当出了剑州便不必再提心吊胆,偏他在剑州城里纵火杀人,怕再被官兵追缉,二人不敢光天白日走大道坦途。
虽说他也是为了救她,可她没叫他杀人放火啊!
好不容易有了两千文钱,偏偏他命犯倒霉煞又被流民抢了。被他拉着翻山越岭三个日夜,夜宿荒山,渴则饮泉。
早先她病着没胃口进食倒还好,眼下她病已痊愈,胃口大开却只能撷花采草裹腹,饿得她手脚发软心发慌,两眼直冒邪火绿光。
她泪流满面地往潭水上一觑,怔了一怔,又“汪”地大哭:“我现在倒是不做花子了,我成了野人,野人!”
清澄如镜的潭水中,映出一个发丝虬支,衣裙成络成绦,看不清眉眼五官的女野人。
他一撑膝头起身,无奈地垂眸看她撒泼。碰也不能碰,话也不许同她说,眼下这般光景如何是好?
抓耳挠腮地站了须臾,被宋梨花的哭声炸了须臾,他手指潭水讷讷道:“那,我去洗洗身子。你慢慢哭,哭饿了我给你抓条鱼吃!”
说着,他动手宽衣解带,毫不避嫌。
楚昭宁本还陷在翻江倒海的委屈里,见他这般作态,立时扭背身子斥骂:“不懂男女大防?要不要脸?”
被她骂了一路,骂得他脸皮生茧,他慢条斯理地解着袍子,和气道:“不要了,脸都给你打没了!”
“打你脸算什么?害我成了杀人犯,还害我做了一回青楼妓子,回头我就将你杀了。”楚昭宁咬牙切齿地抹了一把泪。
他将袍子一扔,准准扔到她脚边,又低头解着麻布长袴:“我这身子被你看过,没了清白,死便死了。”
楚昭宁扭头就又要冲他开骂,就见他弯腰褪下长袴,身上仅着短及腿根的粗麻犊鼻裤。
她脸上挂着泪,目光定在他身上,看呆住……
张翼虎这些日子瘦了好些,却不减肩宽背阔的骨架,上身和双腿肌肉块块分明,虬结坚实,泛着铜色光泽。
让她呆住的,是他后肩后背陈布着数道,蛐膳般蜿蜒交错的暗红伤疤。
右腿后那道箭伤最狰狞,鸡子般大小的箭伤虽已长了新肌,尚未愈合的伤口却红嫩嫩地张着,煞是骇人。
他弯腰将地上的长袴捡起,转身朝她脚下一扔,看到她目瞪口呆的痴状。
一抹自得的笑扬上嘴角,他清咳两声,弯臂曲腿,冲她鼓起肌肉一扬下巴:“本、我这身子如何?可入得宋娘子法眼?”
楚昭宁被他的话惊醒,立时羞红了脸,背过身去就“呸”了一声。
未得夸赞,他两手一摊,走近潭水试温。已进四月,潭水虽寒却能承受,倒是身上的汗,黏腻得令他难以忍受。
“哗啦哗啦”拨着水,他目觑犹自抽噎的宋梨花,盛情相邀:“来啊,花花,一起鸳鸯戏水啊?”
“你最好淹死!”楚昭宁哽咽恼声。
话落,便听背后“扑通”一声水响,她扭回头一看,见潭水溅起一团的硕大水花。
“伤口未愈就敢下水,”看着那圈渐晕渐大的涟渏,她气乎乎骂,“这么不怕痛,怕是个牲口吧!”
过了悠久,“牲口”突然从潭水下跃出,脑袋一甩,散开的发络甩出一圈银光灿灿的水花。
他双臂拨水,一路水花乱溅地游来,遥遥停在她前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冲她高喊:“花花,这潭底有条龙!”
“有龙?”她抱臂扭脸,“骗鬼!”
他在水中起起浮浮,一脸认真地腾出双手比划:“真的,真的!是条小黑龙,龙鳞闪闪发光,就三两米长,盘在水潭那头,不信我带你游过去看?”
楚昭宁在脚边胡乱抓了一把,抓到满手滑腻的石子,起身大力扬臂掷去。
“你当姑奶奶是傻子……啊!”
她用力太大,脚下满是青苔的卵石太滑,不仅甩飞了满手石子,连自己也甩了出去。
“扑通”一声,她坠入潭水,耳朵里响起“咕噜噜”的进水声,潭水吸入鼻腔,刺骨惊魂地凉。
她不会水,更不懂闭气,鼻腔与口中连连吸入潭水,窒息与溺亡之感如此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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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唯晓惊慌失措地胡乱扑腾。
忽有一双手自水下揽来,将她纤腰一搂,她立时若抓到救命的稻草,双腿紧紧盘住“稻草”的腰,双手紧紧搂住“稻草”的颈子。
“哗啦”一声水响,张翼虎抱着她浮出水面。
灿烂的光明重绽,耳中复闻山鸟争鸣,还有“稻草”在耳边连迭声地叫唤:“花花,没事吧,花花……”
神清目明后,她猛猛吸了好一阵气,缓过了潭水呛肺的疼,消散了溺亡的恐惧,冲眼前这张水涝涝的脸哭了。
“咳,我怕是早晚要死在你手上……咳咳……定是前世我杀了你全家,今生你才找我讨债!”
他却走了神,一脸惊慌,缓缓散在潋滟的水光中。
宋梨花的脸,映着灿烂的山色;眼中噙着旖旎的浮光。整个人若梨花带露,杏花微雨。
潭水湿春衫,春衫透肌薄,温香软玉满怀,激得他失神呢喃:“既然都讨了这么些了,就索性……索性再讨一点!”
恍惚着神智,他手托她的后脑勺,移目泛着山色水光的小嘴,眼眸双双一阖,忘情地将脸凑近。
见他俯头凑近,楚昭宁眼疾手快地一把推住他的脸,惊慌厉声:“你、你要做什么?”
他猛地睁眼,对上了宋梨花慌乱的脸,和惊恐的水杏眼。
理智恢复,念头却在脑子里越积越多。近近盯着她的唇,他眼眸迷离,声音低哑:“给我亲一口!”
楚昭宁拼力推拒他强行凑近的脸,吓得嘴唇直哆嗦,虚张声势地恫吓:“你再敢轻薄我,我就、我就打死你!”
“母亲病重危急,本不应当这般,可我实违心……宋梨花,你就是我想、想要人!”他迷乱地看着她,语无伦次。
他火辣辣、赤坦坦的心思在眼眸里燃烧,如烈日灼心,燎得楚昭宁招架不住,扭开了脸。
抑着狂跳的心,她虚弱小声:“谁稀罕你个断袖之人喜欢?到了汉中我们就分道扬镳,死生不复相见。”
“断袖?”他错愕,脱口而出,“前头逗你随口说的话,却被你信了。孤男寡女同行,若要注意男女大防会处处不便,怕你介意,我索性就将错就错。”
楚昭宁震惊:“你、你说什么?”
他大力将她往紧里一搂,眼中燃着两团熊熊烈火,看着她含情脉脉地哑声:“我就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女人有着七情六、六欲……你、你可有感应到?”
楚昭宁怔缓缓低头一看水面,又抬头慌乱乱一觑他……
虽情窦未开,未经人伦,可她打小熟读医书,对男子情形也算知晓一星半点。
她这才察觉,这獠兵不知何时撑起了雄昂“歹念”,硌得她三魂六魄齐飞。
羞怒得一字难吐,她惊慌失措地松开盘在他腰间的腿,扭身就想朝水里扑,却被他一把搂回,一手将她的后脑托住。
热血冲头,他向她脱口而出:“我不是汉中王亲卫,更不是汉中王面首……”
未待他再多言,她两只手惊恐地亡命朝他乱打,打得水花乱溅,尖叫声惊天动地一一
“救命,救命啊……”
“你听我说,我就是汉中……”
“啪”一声,他脸上吃了她一记耳光,打得他的脸偏到一旁,眼冒金星。
他忍了一忍,扭回脸,提气再向她道:“花花,你冷静一下,我就是带兵在西蕃征杀五年的……”
“死淫贼放开我,放开我……我打死你……”
“砰”一声,他鼻子上迎来一记粉拳,打得他眼前一黑,鼻中一热,两股热血从鼻孔里立时流出。
他浑身沸腾的热血,随这两股鼻血,还有宋梨花丧心病狂的打骂,彻底凉透。
见将他打出了鼻血,楚昭宁停止了乱挥拳头,又惊又恐又呆地看着他,心头乱作一团。
他瞪着她,满是鼻血的嘴缓缓翕合,咬牙切齿:“又泼又横,又不解风情,还不可理喻,老子送你回岸上去!”
26. 香消玉殒
葭萌关隶属利州,为出蜀后的第一军事重镇,设有重兵把守。
不同于蜀中气象,葭萌关城门大开,城门口四张榜状广告流民,城中设有粥棚和宿地,可前往裹腹与歇脚。
宿地或设在军营,或设在当街,抑或设在城内的寺庙道观,流民可自选歇脚处。
楚昭宁混在流民堆里进城后,选择了城内的青莲观落脚。她生而与道家有缘,青莲观正是道观,住着安心。
观里主持将地两分,前院做了男子的落脚地,后院为女客的暂居处。
楚昭宁随观中的小道长一路走向后院,她身后一路追来的獠兵,却被院门前分隔人流的道长们拦下。
“宋梨花,梨花,花花……”
背后叫魂似的声音追来,她回头一觑,见獠兵被道长们阻拦下来,长伸着脖子冲她直喊,喊得她心惊肉跳,她扭回头就进了后院的门。
观中夜宿者多为流民,人数众多,舍屋不够,仅能提供草席一张,供女客露天而眠。
即便如此,于奔亡一路的楚昭宁而言,也称得上桃源仙境。
在后院天井的紫薇花树下,铺开那张毛毛燥燥的草席,楚昭宁“吁”地长出了一口气,四仰八叉地瘫倒在草席上,呆呆地仰眺星空。
人欲静而心不止。
前些日子,她杀了人吓破了胆,又因淋雨染了伤寒,高热到连日昏迷。
是张翼虎不离不弃,硬是拖着伤腿,强撑着精神,背着她跋涉了那么远的路,为她跪医乞药,讨到吃喝紧着她先吃……
她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怎地突然就变了性子?
一想起在山涧水潭内,他那双“色迷迷”盯着她看的大眼睛,满溢春情的脸,还有他那硌顶人的……
她惊恐地连打了好几个的寒战,再不敢想,将身子蜷成一团,拿胳膊羞耻地圈住了脸。
她曾向外公发过誓,绝不无媒与人暗通。便被张翼虎诱得有好几回理智摇曳,神魂颠乱,也绝无可能!
明日一早,她要同流民走在一起,免得再被那个倒霉鬼缠上。
主意打定,她又开始发愁。
张翼虎断无可能还钱给她!
不仅不还钱,还意图染指她的清白,可恶得紧!
眼下既没马车代步,也没了钱,余路当如何去向均州?莫不成,果真要一路讨饭过去?
正想得头昏脑涨,她见一位六旬年纪的女冠进了后院。
女冠在流民草席间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转身四顾,双手拢嘴小声地叫:“宋梨花何在,宋梨花何在,你家郎子找你说话,快起来随我出去。”
郎子?楚昭宁自知是哪个讨债鬼找来,咬牙低骂:“这么晚还不放过我?臭不要脸,你是谁家郎子了?”
她本不愿搭理,一只这女冠在草席间走来走去喊个没完,怕影响旁人,她只能撑起身子向女冠应道:“是我!”
-
后院半人高的黄泥墙边,种着一溜紫薇花。
他站在临门处的紫薇树下,手里捧着套半旧却完整的麻布衣裙,安静等宋梨花出来。
月色如银,繁花似锦,他嗅入满鼻花香,香得他的心蠢蠢萌动。
他这辈子还没喜欢过女人!
喜欢一个人,原似这般油煎火烹,抓心挠肝地难受!
在山涧水潭,他不过是想偷宋梨花一回香,却被她骂作淫贼。想向她坦诚一切,话都吐到嘴边了,却被她乱拳打出了鼻血!
气得他当即就打消了念头,不再想向她坦诚一切,也不想理她。
可是,一出山径上了官道,他就后悔了,后悔再没机会靠近她。
宋梨花对他畏如蛇蝎,手里拿着根从山里捡来的破棍子,远远缀行他身后,隔他“十万八千里”远,警惕地盯着他。
他停下,她就停下。
他回头,她就紧张地以棍指着他,警告连声,还连连后退。
见官道上流民渐多,她拔腿狂奔越过他,跟流民们混在了一处。
他就那般无奈地跟在她后头,随流民们顺畅地进入葭萌城,直至进了青莲观。再没机会靠近她,将肚子里的话向她倒上一倒。
那些话事关重大!
他不便,也一直不敢向她吐露一一她是云阳县主信重的婢女!
一朵紫薇花被风带离枝头,落向他怀里,落在他手里捧着的衣裙上,他垂下眼眸,将手捧的衣裙看走了神。
记得初见那日,虽宋梨花为布衣布裙,整个人却清新素洁,娇美温柔。
现在的宋梨花,活脱脱一个小叫花,衣裙褴褛,蓬头垢面。
入城后,在街边施粥的粥棚,讨到一碗粟米粥后,她蹲在墙根下,将那碗粥啜得震天响,还时不时警惕地望他一眼,像一只正在偷食的仓鼠,生怕他靠近。
彼时,他就蹲在离她不远处喝粥。
一看她那寒酸又紧张的小模样,他心头酸楚得紧,在怀里掏了掏,在剑州城里抢回的钱枚都还在,约摸有七八十文。
在青莲观定下歇脚地后,他出了青莲观,去了一趟街上的故衣店。
他捧在手里的,是套半旧的素色麻布衣裙,一双麻布素鞋,是他在故衣店挑了许久才要的。
从山里出来后,宋梨花一直急急走在他前面,烂成丝绦的衣裙时不时露出她白嫩的胳膊,纤细的小腿。
流民里不乏下流之辈,总往她身上的赤坦处紧瞅,看得他牙根直痒,拳头直捏。
买来这套半旧衣裙回到观里,他求了后院的女冠请宋梨花出来,是送衣,亦是籍送衣之机与她搭上话。
他紧张地捏紧了衣裙,看她今日这番冷淡情形,怕是想将他弃下了!
院内的照壁后面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须臾就近,他揣着满肚子心思,忐忑转身望了过去。
一看到月光下宋梨花娇纤的身影,纵她衣裙褴褛,眉眼看不分明,却也看得他心突突乱跳。
女冠先她一步跨出院门,他赶忙向女冠躬身道谢:“多谢道长。我与我娘子交代几句就走。”
女冠挥了挥拂尘,道了一声“小声着些,莫扰他人”,便去忙了。
楚昭宁心头一惊,回头冲女冠招手想叫住女冠,但想着观里人多,便獠兵心怀祸水,定不敢造次,手又放下。
她气鼓饱涨地回头,见他缓步移来,将手里捧着的衣物奉到她面前。
“你此前那身衣裙,在山里被荒枝野蔓勾破了,露胳膊露腿的,颇为不雅。我方才在城里的故衣铺拣了套麻布衣裙给你,你明日醒后换上。”
未待她反应过来,他又艰涩道:“这些旧物配不上你,暂且用用。到了汉中,我给你换身精致好看的穿戴。”
楚昭宁借着月光垂眸一看,见他手中捧着一套的半旧素色麻布衣裙,上面还放着一双麻布鞋,当即就冲他恼了:“拢共就那点钱,你却尽将它们花了?”
獠兵在剑州城里被抢时,抢回了七八十文,他都花了,往后不吃饭了?
“饭可以不吃,你不可再被人看去!”他将衣裙往她眼前一递,口气不容置疑,“明日一早你就换上。”
楚昭宁一把打落衣物,气哭了:“真当我是你娘子了?明日我就跟你分道扬镳,求你别再缠着我!”
她转身就要往内门走,他急了,一把扯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
楚昭宁大惊,挣扎着张口欲呼,被他眼疾手快捂住嘴,将她推得背抵住了黄泥墙,动弹不能。
他眼眸微敛,气息微乱,紧紧盯着她惊恐的眼睛,声音喑哑:“我不想与你分开!”
她满泛惊恐的水杏眼霍地瞪大,拼命摇头,不同意他的说辞。
他都看懂,手却将她的嘴捂得紧紧,眼眸半哀半怨地幽声:“日间在水潭,怨你过太诱人,更怨我情难自禁吓到你,对不住了!可是你想想,若我真是‘淫贼’,何须等到今日才对你……”
“宋梨花,我喜欢你,第一回见你就喜欢了!”
“欠你太多,金银哪能偿还得清?回京接到我娘,我去琅琊王府将你要来,将你一起带去乌蒙,余生锦衣玉食地宠着你,只娶你一个。”
楚昭宁气得瞪大了眼睛。
且不论,她是不是云阳县主的婢女,敢去琅琊王府要人,他以为自己是谁?
纵他有这本事,凭什么认为自己会跟他走?他好大的脸面!
“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若你也喜欢我,愿意了解我,我会将我的一切都告诉你。若你不喜欢我,到了汉中,我会将欠你的钱还你,还会派人护送你去均州。”
领悟了她眼中的思绪,他的拇指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摩挲,似安抚,又似贪恋。
“一想到往后再不能见你,我心里就像虫咬猫抓般难受。”
他温柔的眸光忽又变得紧张,哑声:“你先别急着回答我,好好想上一晚,我明日一早来见你,接受你的答复!”
“咳咳!”
不远处,几位巡观的道长借着月光,看见紫薇树下有两道重叠的身影,轻咳着提醒。
他移目过去,又收回目光,轻轻松开她的嘴,转身将地上的衣裙和鞋子捡起来,递到她眼前。
“你今日这么躲着我,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希望没有吓到你。拿着,回院里去吧!”
楚昭宁一时消化不了他的话,心慌意乱地接过衣裙,转身就走。
见她不声不响就走,头也不回,他一直强装的镇定再装不住,慌着语气追去一句:“宋梨花,我除了掐昏过你一回,真没忍心叫你受过苦。你回去认认真真地将我想上一想,看看我这人,可能得你终生托付?”
终生托付?楚昭宁心突突乱跳,走得越发快了!
夜静人悄,他不敢再大声说话,唯站在原地目送,直到她的身影转过后院照壁,消失在月光之下。
心无着无落地悬着,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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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乱糟糟地理不出头绪,他举步转身,转入通往前院的雕花长廊。
廊上躺满了流民,他左避右让,还是被数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五个挎弓负剑,腰带横刀的武服男子将他拦下,借着月光将他面目看清,在他身前激动地单膝跪下。
“果真是大王,参见大王!”
他亦将来人看清,面色凝住,寒声:“覃原?尔等为何在此?德妃病情如何?”
稍后,长廊之外的紫薇树下。
五个青壮男子,齐齐在他身前跪下,悠久未敢出声。
见五人垂头不语,他若有察觉,抵足一玄衣男子首前,压低声音暴喝:“覃原,说啊,德妃病情如何?”
“大王一月前递信说要秘密回京,我等本在汉中郡王府耐心等候。半月前,圣上接到军中信报,说大王违命回京,京中却不见大王归去。七日前,圣上派枢密院二使入蜀寻大王下落。他们过境汉中,想着我等是大王亲卫,熟知大王,便将我等一并带上。”
“在剑州,大王杀过一人,留下短箭三枚,我等认出为大王私器,在城中搜查一夜一日未果,推测大王应已陡步行向葭萌关。”
“到了葭萌关,我等向葭萌关官将出示大王画像,得人说有貌似大王者落脚在青莲观,便先二使一步前来确认,幸得、幸得在此处遇见大王!”
“大王……受苦了!”
五人交互着接口,将事情简短禀报,又见眼前的大王瘦得不成样子,衣袍褴褛,都红了眼圈。
亲卫的回禀避重就轻,他咬牙追问:“德妃病情如何,覃原,回答我!”
覃原抬眸望着他,喉间哽咽有声,却不敢回应。
见覃原这等情形,他心一下子慌了,弯腰一把揪住其领子,低喝:“说,给我说!”
“德妃半月前……身殒魂消!”覃原眼中霎时聚满泪水,哆嗦着嘴唇哀泣,“大王节哀!”
余者皆泣,叩求“大王节哀”。
他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身子虚晃两晃,低头追问:“你们递来三回信,回回避答德妃病因。说,德妃究竟、究竟逝于何症?”
覃原已哽不能言,其他亲卫接话……
“我等驻守在汉中,消息得来不便。德妃逝前五日,大长公主方派人将送信至汉中……德妃呕血下痢不止,神智不清,窒息难言,像是毒入五脏,再难回天。”
“三日前,德妃灵柩起殡,正在去往梁山皇陵的路上,大王、大王……”
在亲卫痛心的惊呼声里,他仰身直挺挺后倒,眼眸空洞洞望天。
明明为月朗星稀之夜,天上却一片血红,红得像乌蒙遍开的红槿花,像阿母身上的红缎兔毛斗篷。
那年雪下颇大,玉辰观为碎玉乱琼覆盖。大雪落了阿母满身,也覆了他满头。
阿母由来喜红,便那日内穿素洁的道氅,依旧身披缀着兔毛边的红斗篷,艳若怒放的红梅,看着他满脸不舍。
“阿母,若我伐西,她们再暗中害你,我鞭长莫及。”
他娘是乌蒙公主,要他称自己为“阿母”,他由来叫得顺口。
“年儿,若非他求诸乌蒙,你舅舅提了条件,此战非能落于你手。你不比他人差,这大好的江山,你凭何不放手一搏,不可任性。”
他跪伏在地,推拒不能,无声流泪。
转道,他求见天子。
在天子宴待乌蒙来使的鳞德殿外,他候了许久,直到被天子召见。
偎坐于暖榻,置身于安息香,天子以手支额,阖目养神了多久,他就深跪伏首等了多久。
一炉香烧尽,他跪得膝骨生裂,头昏目眩,天子饮罢一碗进补的参茸汤,这才放碗冷笑。
“你不稀罕做我景国的臣子王公,不稀罕做朕的儿子,朕亦不稀罕你。好,朕答应你。只要你打败乌蒙,朕就准你带德妃离开景国,来去自由。”
他一直提着的心轰然落地。
翌年冰雪一化,他提刀跨马,出征西蕃。
只他未料,战事一年,他推进西蕃之境,大败蕃将,请求班师一一天子却说功勋不够赐他恩典。
他又苦战两年,半下西蕃国土,再次修书请求班师,求天子践行诺言。
天子却说,既能拿下半境,便能全境皆拿,此即班师,岂不可惜?
五年之后,他全下西蕃,活捉西蕃王,却收到汉中王府留守亲卫的三番来信,信信急禀阿母病危。
班师不及,他两番修书请求提前归京。
天子却说,既下西蕃,守固为要,须镇守西蕃半年,方得归京。
滚他爹的天子之诺,滚他爹的皇命不可违,他就要回京看望他的阿母。
可是……他的阿母先却走了!
“砰”一声,他后背重重砸地,不闻亲卫的惊呼声,唯闻自己心肝俱碎的迸裂声。
不见天上星月之明,唯见血肉飞溅的自己!
27. 为母奔丧
夜里子时,官兵潮水般涌入青莲观,扰得观中歇夜的流民惊恐四窜。稍后,官兵们将一昏厥的高大流民抬走,观中良久方复平静。
未几,葭萌关防御使张怀兆,在睡梦里被侍卫叫醒。
据禀,本当远在班师途中的汉中王,夜里竟现身城中青莲观。汉中王府来的几位侍卫,及朝廷下派的半百枢密使,已前呼后拥地将大王迎至他府门前。
他震惊与错愕之下,恨不得倒履相迎。
迎汉中王入府后,张怀兆未料,威震内外的汉中王李槿年竟然状若乞丐,腿负箭伤还深陷昏迷。
张怀兆忙不迭连夜请军医、唤侍卫,一为大王疗伤治病,二为大王沐浴更衣。
侍卫们为大王更衣沐浴后,军医为大王理疮施针,未几大王醒来,张怀兆来不及拜见,汉中王先宣见了自己王府来的侍卫。
缀星绣月银丝玄底圆领袍着身,发髻为碧玉小冠束起,醒来的李槿年焕然一新,负手面窗静立。
他身后,十位府中侍卫跪成一排。
“你们可有暗中查过……凶手为谁?”他的嗓音沉而绵长,好似从牙缝里抽出来的铁丝,须臾就能将人勒死。
“回大王,宫中消息皆赖大长公主传信。只大长公主年事已高,信间言辞含糊,仅透露德妃病前及病后,王皇后频频去玉辰观求见,朱贵妃亦借上香之机求见,统统被德妃拒见。”
李槿年仰眸望月,双眸血红。
五年前故太子李泰平暴亡,其母皇后王蔷便改了性子,频频往军中写信给他,欲将云阳县主许配。
王皇后仅李泰平一个儿子,而云阳县主又为王皇后亲侄女,她安的什么心,他心头一清二楚。
大抵,王皇后欲借他为螟蛉之子,助他与晋王争储,扶他高登龙阙,为琅琊王家绵延皇权富贵。
可王皇后与他母亲的关系,说恶劣都显得轻了。
王皇后入主后宫之初,忌恨他母亲先一步与皇帝生情,还领先一年生了他,恨不得将他与他母亲双双毒死,再将母子二人尸首,远远扔出宫门。
他母亲虽恨毒了王皇后,更恨李明宇这个翻脸无情的皇帝,曾以死相逼,求入玉辰观修行,一心只想远离这帮蝇营狗苟之人。
他母亲不可能同意,他与云阳县主的婚事,除非……母亲再也无力插手他的婚姻大事!
后进的朱贵妃圣宠日渐,嚣张内外,跋扈上下,由来看不起他母亲。
其子晋王近年日渐得宠,他出征伐西之后,听说皇帝老儿时常违制留晋王夜宿东宫,大有为东宫之主的势头。
是以,朱贵妃何需也去玉辰观,频繁骚扰他母亲?
“我等驻守汉中,便有心暗查凶手也鞭长莫及。想在信上向大王提起德妃病因,却怕被人截留信件,给大长公主招来祸事,更怕乱了大王的心。只能等大王回府再从长计议。”
覃原打断了他的推测,他阖目沉默。
夜静人悄,窗外花庭内,夏虫啾鸣成海,明明清越,于他耳中却响成了震天的哀乐。
他眼中的黑,化作了白,如见铭旌林立的送葬队伍,绵延无尽地痛踩在他的心上。
悠久,他哑声:“你们去向张怀兆借五百金来,明日去金铺换成阖国通兑的飞钱私券,我有用处。”
“钱?”覃原愣怔怔一抬头,“有我等在此,大王何须借钱?”
“废话休问,传二使进来见我!”
“喏!”
侍卫们退下,须臾,便听铁靴踏地的铿锵声响起。
枢密院正副二使,率半百枢密使,跪了济济满屋。
“枢密院正使萧无念,参见大王。”
“副使师无相,参见大王。”
“奴等叩见大王。”
李槿年微微瘸着腿,迟姗姗转身,目光扫过满屋阉宦,最后将目光落向衔首的二使,嘴角泛起冷屑的笑。
“可是皇帝老儿……派你们来捉本王下狱?”
“大王何出此言?”萧无念细眉一跳,笑着仰眸拱手,“大王一月前在军中消失,仅留下一页纸笺。圣人闻讯忧急,当即派出两路人马搜寻大王下落,拳拳爱子之心昭揭,怎会将大王下狱?”
“是琅琊王错估了大王行径。”师无相面无表情拱手接话,“琅琊王以为,大王要么循遍是驿站的景蕃道回京,要么选进攻西蕃的路线回京。谁料两路人去而无果,圣人这才派我二人入蜀搜寻大王。”
他淡然挑眉:“本王这个皇帝口中的‘獠奴’、这个谋夺他国的器具,竟也有人盼着回京?”
萧无念眨了一眨眼,巧笑颔首:“岂止圣上与琅琊王期盼大王安然归去,皇后殿下也揪心不已。在蜀中养病的云阳县主已经回府,也等着大王回去呢!”
李槿年听宋梨花念叨了一路“贵主”,又从这个阉宦口中听到,心头不胜烦躁,阖目拧眉。
师无相斟酌词句接话:“大王为抄近路,竟果真选择过境蜀地……益州府刺史罗贞祥,乃是晋王和朱令公的人……我二人能得遇大王,实属万幸!”
李槿年蓦地睨向师无相……
这干系巨大的秘辛,竟被眼前这个阉宦,明目张胆地顺口说出?
伐西五年里,军中奸细数次向蕃兵出卖他的藏身地,幸亏他回回险里逃生。
他将奸细设计找出,奸细至死未透露主子是谁,他大抵猜到一一尚书令朱桓和晋王,这些年在京中如坐针毡,唯怕他活着回京。
而益州刺史罗贞祥,早年与益州节度使因井盐案交恶,暗中投靠了朱桓。
伐西初年,罗贞祥假益州兵力尽被带去伐西,借口兵力不济,纵容乌蒙匪首木诺舟抢劫过境乌蒙的军饷,致伐西大军头年险些饿死在西蕃……
可德妃病情危重,他只能选择过境益州回京,这条道用时最短。
他于沿途不惊不扰,悄然过境,意外染了伤寒,半夜抵达益州,出示鱼符帅印叫开益州城门入城寻医,因此向益州守城军走漏了风声。
入住益州当夜,罗贞祥竟然大胆到派兵借捕匪之名,带兵闯入客栈行刺。
未能如愿,罗贞祥不敢明日张胆地追杀他,更不敢向益州境内城邑出具他的画像,只敢借捕匪之名追缉,他也才苟到这一线生机。
朝廷夺储之争,竟已严峻到这种地境,为他当初选择过境益州时始料未及。
只他们高估了他的雄心,找错了对手。
他只求将阿母带离景国,余生离皇帝老儿远远的,别无它念!
两步踱到师无相身前,他寒声逼问:“这枢密院,是皇帝老儿设来做什么事的?你二人还知道些什么?”
往昔,朝廷从未设过枢密院,他听亲卫们禀报后,心中一直存着疑窦。
萧无念轻飘飘一抬眼帘觑向他,兰花指勾绕着耳畔垂缨,细着嗓子接话:“我二人就是圣人的两条狗。凡是圣人嫌脏嫌累,嫌上不得台面的事,都归我们枢密院做。”
师无相一本正经补充:“往细了说,凡指鹿为马、杀人越货、构陷攻讦、屈打成招的事,都归奴们来做。”
李槿年眼眸惊疑,定定看着二人。
国中内外皆传,皇帝老儿欲立晋王为储,为何皇帝老儿这“两条狗”说的话,竟然像是向着他的?
皇帝老儿演了一辈子戏,这回,又想同他演什么戏?
他没心思也没空去猜,喉结痛楚滚动几番,从牙缝里吐字:“备马,本王要赶去皇陵……给德妃送葬!”
师无相冷着脸拱手劝阻:“奴等恕难从命。大王伤在后腿根处,骑不得马。再说,只怕德妃灵柩已入陵山,大王全可缓缓赶去。”
他咬牙笑了:“你虽无妻无子,可却有父有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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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半分不念父母之恩?”
师无相波澜不惊地回:“无相孤儿一个,不欠父母之恩!”
“这是个直毬货,他是心疼大王的身子。圣人说,若寻到大王,先将大王带回京中休养,莫急着赶往皇陵。”
萧无念赶忙将话头接过来,笑弯了眼眸,又小心翼翼道:“云阳县主已奉皇命进宫,就等着大王回京后,一道同大王去为德妃吊唁。”
“云阳县主,云阳县主……皇帝老儿的心肠是什么做的?他想做什么?”他怒不可遏。
母亲新丧,他也已入孝期,皇帝却安排他与云阳县主见面,还要同去皇陵给阿母吊唁?
凭什么要她去,又以什么身份去?
萧无念慌神拱手:“大王差矣!大王有所不知,德妃病势垂危后,圣人亲手为德妃净污奉药。德妃走后整夜,圣上抱着德妃哭到昏厥,不肯撒手……”
还欲再说,李槿年飞起一脚,狠狠踹倒身边的黄花梨木博古架,“砰”一声博古架砸地,所置珍石奇玩滚落满地。
二使慌忙闪开,又提袍复跪。
李槿年已痛到双眸血红,振臂乱挥,咆哮声如雷。
“他借我阿母的势,拿到大胜乌蒙的名,才稳固住朝中百官的拥护。阿依莫都已经死了,他还在演什么?还想演给谁看?”
“他人前扮着父慈子孝,其后暗联琅琊王家逼死先帝先后,撵走被立为太子的亲弟弟……”
“皇帝老儿心肠好,演戏的功夫更好,阿依莫尸骨未寒,他又来逼我这个阿依莫的儿子?”
阿依莫,是德妃的乌蒙名字,是他母亲的名字。
二十多年前,皇帝李明宇尚为齐王,带兵出征乌蒙,战事胶着之际,先帝与先后在朝中册立吴王李明义为太子。
虽与吴王为一母同胞,先帝先后却独宠吴王,更趁李明宇出征之机,瞒立吴王……
许是气不过,李明宇当即与乌蒙议和结亲,勾连坐拥数十万军户的琅琊王家,合聚兵力径直抵京,围京数月破城。
两月内,先帝先后自尽,吴王李明义保下一命,被李明宇撵去江山吴山郡,降为吴山王,终生非召不得入京。
正因琅琊王家从龙有功,王皇后入主东宫,有婚约在先的乌蒙公主阿依莫、他的母亲,却在大着肚子进京和亲后,被李明宇冷置不理。
他母亲恨那个翻脸无情,满嘴谎话的皇帝,数次暗带他潜逃,却被皇帝次次抓回……
他为阿依莫亲子,自幼与母亲同入玉辰观,睹母亲之痛,证母亲之辱,安能不恨?
师无相面色不动如山,反驳:“圣人只是与大王脾性不和,心头却是惦念大王安危的。这些年朝中形势严峻,圣上终日左支右绌,分外煎心。又闻大王频频遇险,数度垂危,担忧得鬓发全白……”
“哈哈哈……”李槿年仰天大笑打断,“他骑着琅琊王家那只虎,又亲手喂大江南朱家那匹狼,怨得了谁、怨得了谁?”
二使面面相觑,满脸无奈。
李槿年忽地上前一步,从一个枢密使腰间“铮”一声拔出横刀,“嗖”地一声架到萧无念颈间。
“备马,即刻出发!”他喉结痛楚滚动,从牙缝里吐字,“再说一遍,本王要赶去皇陵,亲自送德妃进陵山!”
二使见大王才从昏厥里清醒,又发了那么大气性,不便再劝,腻迟迟退下。
覃原率亲卫来见,跪倒一片,怯生生道:“大王,那些官儿穷得叮当响,张怀兆搜光了手下的兜,也只凑到一百金……”
“一百金?”他阖目想了许久,“便先还给她一百金!”
覃原搔了搔头:“何人?”
他缓启双眸,看着面前一脸迷茫的亲卫,喉结几番浮动,无奈哑声。
“有个人,本王放不下,她应当还在青莲观,你们去告诉她……”
28. 阻我者死
楚昭宁夜里被惊醒了两回。
亥时一回。道观前院住的尽皆男子,嗓门巨大,乱哄哄的吵闹声越过院墙来。
虽听不清在闹些什么,却足将她惊醒。她在草席上翻来覆去良久,入眠未几,子时又被骚乱吵醒。
两位青莲观坤道挑着牛皮灯进了后院,照亮天井内,地上睡得密密麻麻的借宿女流民。
坤道小心翼翼走在草席间,弯腰小声叫醒女流民哄劝,恳求让度半边草席,与新来借宿的女冠挤上一宿。
楚昭宁惊醒后,怔懵地将坤道向流民的解释,听了个大概。
原是夜里,益州来的三路道人巧巧同来青莲观借宿。观中已无舍屋,只能来与流民挤上一宿。
流民们困甚,任叫装睡不醒。
好不容易才得了几个流民同意,容几位风尘仆仆的女冠一起挤挤,却还余几人未得落身处。
她撑起困顿的身子,向尚立在院子边的女冠招手相请:“若不嫌弃,哪位道长可来与我挤挤。”
话才落,坤道又劝好几位流民,让几位女冠有了容身之处。
仅余的女冠年约四旬,青衣素袍,见人员都安排好,便挎着包袱向她这处走来,站草席边笑着向她轻声谢道:“多谢,叨扰!”
她颔首,挪出半张草席。
女冠头枕着包袱,与她贴背而卧。许是赶路累了,须臾入眠,微有鼾声。
她心头本就装着事,被两回惊扰,加之背后有声,再难入睡。手指轻轻摩挲脑勺下,被她当作枕头的麻布衣裙,脑子里想的尽是张翼虎。
这獠兵一忽儿说是因母潜逃的逃兵,一忽儿又说是汉中王面首,后又图她清白,矢口否认是面首。
一念方至,他此前的自辩便入耳来:“若我真是‘淫贼’,何须等到今日才对你……”
她抠着裙裾麻边,眼睫忽闪。
倒也是,若他真怀‘淫心’,无论是刚劫持了她,还是她高热昏厥那几日……处处皆可对她下手。
若不图她清白,她没了通关过所,没了马车没了钱,那他图她什么?
“宋梨花,我喜欢你,第一眼见你的喜欢了!”
他炽热的眼眸于她脑中浮现,激得她打了个激灵,意欲翻身将他甩出脑子,后背却贴着女冠温热的身子。
心遂乱跳起来,乱了章法。叹了口气,她将身子蜷缩成团,双臂抱住无可救药的脑子。
这獠兵嘴里没一句实话。
前说他是京中军户,后又说他在汉中有家,更还说他是半个乌蒙人……
双臂挡不住,他复入脑海来,张翼虎与她抵额相视,眼眸里满是热诚的认真:“花花,一定要撑住,往后我给你好日子过,我养活你!”
她愤怒地捶了一拳停不住脑袋。自己好手好脚,何须他这个朝不保夕的獠兵养活?
捶头的手尚未收回,她恍眼又见他近近俯下脸来:“宋梨花,我想你了!”
那温柔且深深邃的眼眸,似要穿透她的眼,抚上到她的灵魂。
她绝望地双手掩目,却被他的手又轻轻揪上了她的脸颊:“待到长安,我去琅琊王府将你要来,可好?”
她霍地屈膝坐起,抱膝望天叹气。
这獠兵扰得她六神无主,心跳慌乱,好生祸人。再这般下去,她只怕是要神魂颠乱了。
出逃前那夜,她已谋划好自己的余生,眼下全被这獠兵毁了!
明日一早,他会来找她要答复。
同他去乌蒙?
且不论他安的什么心。
她不去物华天宝、珍汇南北的帝临之都-长安城,却与他去那教化未开,民风粗蛮的乌蒙獠国?
除非她疯了!
“小娘子……有心事?”
同席的女冠被她连番的小动作惊醒,于莹莹月光中轻轻转过身子,向她小声询问。
她这才惊觉唐突了别人,手掐子午决,向女冠小声赔礼:“方才做了噩梦,心头怕甚,打扰道长了!”
看了眼她施礼的手势,女冠拍了拍草席,笑着向她轻声:“贫道给你施个咒,莫怕,来,睡下了!”
“有劳道长。”她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躺下挺尸。
女冠伸出两指掐决,在她面上比划,嘴唇翕动,隐有咒语声。
不知是女冠的咒法起了效,还是她被自己的脑子折腾得精疲力尽,未几竟然果真睡了。
只是一眠短浅,卯时,她被背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
翻身子一看,与她同席的女冠正在梳整发髻,像是就要起身离席。
她睡意醺然地小声问:“道长,何不多睡一会儿?”
女冠手上拢着齐腰长的乌发,小声应她:“三月前圣旨普传,天子命天下道门进京共举普天大醮,为民祈福;西蕃大军班师抵京,还要举血湖大醮,超度阵亡将士。故以延误不得。”
“天下道门?”她心头一凛,半撑身子向女冠倾去,“青城山常道观,可在受邀之列?”
女冠将木簪插入挽好的发髻内,颔首:“青城常道观,乃是国观,自然也要进京奉天。”
“如此说,罗天师也会进京了?”她怔怔呢喃。
女冠手上正着发髻,笑道:“此前见你施子午礼,只道你与道门亲近,未料还知晓罗鸿远天师。他为国中九大天师之首,为民向天请愿,义不容辞。”
楚昭宁愣神须臾,突然伸手捉紧女冠去拿包袱的手,眼中闪烁着渴求:“道长,我也进京,可方便带我一程?”
若罗天师进京,均州便无需再去,只她身无分文,去京一路难行。
女冠见她满脸紧张和期待,笑着问:“听你口音,当为益州人氏,为何进京?”
未作半丝迟疑,她眼中渴求化为哀戚,手上绞着破破烂烂的袖袂,垂下头哽咽:“家里人死光了……我去京城投靠亲戚,苦于身无分文,只能沿路乞讨。”
女冠怜爱看她须臾,伸手抚上她毛蓬蓬的脑袋,柔声:“院子里这么多人,就你愿意让席。贫道便容你上车与我们挤上一挤,也算是投桃报李。”
-
天尚未白,三辆马车停驻在青莲观外,一行十余人齐出。
楚昭宁欣喜地发现,与这道长同行的,尽皆女冠。
问询之方知,原她们来自益州嵋山兴隆观,观中皆为坤道。与她同席而眠的,正是兴隆观主持沈妙星道长。
步下青莲观百级石阶,她停步回首,眺望笼罩在晨雾清烟里的道观,脑中涌来铺天盖地的回忆,眼中霎时噙了两泡辛酸水。
这獠兵真真儿,是她命里灾星。
靠近他没好事,远离他须臾,贵人和好运兜头就来。
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眼睛,她扭回头,径直登上沈道长所在的马车。
“驾……”
起驾声方才响起,她心上牵着的那根线立时绷紧,手霍地就挑起帘子,回望獠兵容身的道观。
他说在汉中有家,汉中距葭萌关仅几日路程,便身无分文,也饿不死他。
她与他陌路相逢,不欠他任何!
往后她会在长安城落户,寻活计谋生几年,开一家小小的香坊,余生安稳!
朝那远处,她咬牙低声:“扫把星,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却又跳入脑海,捂紧她绝情的嘴,目光痛楚:“我不想与你分开!”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须臾就下,砸得她眼里心里兵荒马乱。
大雨倾盖,笼罩了葭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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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亦下去了距长安八十里外,梁山县境内的皇陵-梁陵。
断断续续七日大雨之后,梁陵东西两座阙山,被大雨洗涮得满眼生绿,山尖雨收云腾,若有仙人飞升。
入陵的司马道上,突然驰来半百骏马,践碎道上新冒的草芽,积雨飞溅,蹄蹄生花。
未几,陵园西南角的下宫内,数骑禁军飞马驰入,直抵天子驻跸的寝殿。
乾元皇帝李明宇,正负手立窗,眺目陵山。
眼眸遍览,若思若忆,李明宇似见梁陵两山之上,乌蒙才有的朱槿木正抽芽拔株,绽叶含苞,转眼如血似霞的红槿花开遍。
槿花树之下,积瓣如衾,盛着他与阿依莫交叠缠绵的身子;绿叶似盖,遮掩尽他与阿依莫的无边春色。
在那流火七月,他有了人生十八载里第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怀了他人生里第一个孩子。
那日,阿依莫在火红的槿花之下受孕,其后怀着儿子李槿年,万里迢迢嫁去长安。
李槿年,槿花年年……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他曾想与阿依莫,槿花年年,日日峥嵘。
犹记那刻,他鼻尖汗滴如雨,忘情祈求:“阿依莫,同你阿爹说个情,我们两国不打了,你随我嫁去长安吧!”
阿依莫蛇一般的双臂,将他腰身缠得紧紧,娇喘之余不忘拒绝:“你、你想得美!本公主只是看中了你的脸,你的身子……你们景朝男子三妻四妾,哪及乌蒙汉子专情!”
“我、我喜欢你,阿依莫!”他动作卖力,喘得真诚,“只要、只要劝你阿爹与我议和,我只娶你一人,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他的一声低吼,换来阿依莫眼眸迷乱:“李明宇……我可当真了!”
当真?半真半假!
他喜欢身下鲜活生猛的乌蒙公主,却更需要以大胜乌蒙之名,即刻班师回京!
老琅琊王-王朗递来密信——他征杀乌蒙之际,先帝与先后竟然在朝中,册立他的嫡亲弟弟-吴王李明义为太子。
皇家立储,由来立嫡立长,他为帝后之嫡长子,凭什么弃他不顾?就凭帝后不满他与琅琊王家走得太近?
他走得那么近,不正是帝后所逼?
他与吴王皆为帝后亲子,帝后却独宠吴王,迟迟不议立储。被逼无奈,他只能在乌蒙战事之前请求出征,博帝后青眼。
乌蒙之战胶着难进,他打得灰头土脸,频陷危难,帝后却瞒着他宣立吴王为太子,就是在逼他彻底与琅琊王家联手!
琅琊王家从龙登阙,他许王家后位以待,一拍即和。
不过各取所需,偏阿依莫执拗,数次拐带李槿年逃宫……
他曾与她说好,要一生一世——而今,她便是死,也必须葬在他眼皮子底下,葬进他给她掘的坟墓。
“陛下,陛下,汉中王找到了,大王来了乾陵,正闯禁而来……啊!”
内常侍冯喜提着袍子一路狂奔,从殿外奔入后跑得太急,一个狗啃屎扑倒在皇帝脚后跟。
李明宇霍地转身,脸上喜与惊瞬间一变幻,提步就朝卧榻急走,气急败坏咆哮:“那两个蠢才怎么办的事,怎让那孽障径直来了梁陵?”
冯喜眦牙咧嘴地爬起身,追在皇帝屁股后面惊恐请示:“陛下,如何是好?”
李明宇两下踹落皂靴,提膝上榻,单手撑额侧卧,慌神吩嘱:“说朕病了,万莫让他进来。”
冯喜正要应声,就听乱哄哄的喝令声由远至近。
“此为天子驻跸处,非召莫入,大王止步。”
“大王若是再走,我等就要动兵刃了!”
“阻我者死!”一声冷斥后咆哮声又起,“李明宇,你还我阿母,我要带我阿母回家……”
29. 父子交锋
从葭萌关护送汉中王一路到乾陵的半百枢密使,尽皆被禁军们拦下。
枢密院正副二使,隔着甲胄生寒的禁军人群,冲汉中王忧急呼唤。
萧无念尖细的嗓音喊到劈叉:“大王,停下,回来待召!”
师无相眉眼不复冷静,焦急喝斥:“大王,休得无礼,快回来!”
李槿年若无闻听,手中横刀寒森的尖刃,拖过雨水满积的艾叶青大理石地面,划出刺耳的锐鸣声。
锐鸣声随他微瘸的步伐,一路鸣泣,直入皇帝驻陛的行宫。
十多个千牛卫,拔千刀牛在手,紧张地将他团团围住,随他步伐移入行宫正殿。
远征西蕃五年,所向披靡,直取西蕃王城,活捉蕃王,汉中王本当为意气风发归来。
眼前的大王却是发络虬结,湿透的袍身被暗血洇染,脸色乌青,直愣着双眸,瘸着腿一步步缓行,若行向黄泉的孤魂野鬼。
德妃灵柩已经封入陵山,对这位奔丧未及的汉中王,纵千牛卫有心阻拦,又何忍下手?唯警告声连连。
一进寑宫,千牛卫冲去护在皇帝卧榻前,摆开阵势架举千牛刀,紧盯汉中王,防备大王突然发难。
李槿年混乱的目光越过人影,喘息着抬起手中刀,刃尖直指卧榻的皇帝:“李明宇……你还我阿母!”
他声量不大,却阴沉寒森,若要向人勾魂索命。
冯喜赶紧自千牛卫身影里挤出,怀抱拂尘拱手在汉中王身前,陪着小心柔声:“陛下这些日子龙体欠安,才服了药,大王小声着些,好生说话。”
李槿年一觑冯喜。
稍驻,又移开目光,嘴角狠戾一挑:“龙体欠安?怎不索性死了,也好给我阿母陪葬!”
“大王放肆!”冯喜大惊,上前一步就想捂紧李槿年的嘴,被他轻轻推开。
五年后归来,依旧是这副找死的嘴脸,李明宇再装不住,无奈睁眼:“你们都下去,朕陪汉中王好生说道说道,冯喜留下。”
冯喜看看满脸戾气的汉中王,又望向撑榻而起、面色铁青的皇帝,嗅到父子间浓浓的杀气,转回卧榻前,惊魂未定地拱手:“陛下,就让他们在此……”
李明宇挪腿下榻,平静道:“让他们出去!”
“都出去,远远候着,任人不得靠近!”冯喜无奈,冲屋内宫侍、千牛卫挥了两挥手。
众人领会,尽皆退下。
冯喜紧走两步,扶着皇帝坐正身子,又蹲身为皇帝穿靴。
未待皇帝穿好靴子,李槿年已瘸腿欺身抵近,扬刀相指,恨不得将这满嘴谎话的骗子,立时一刀捅死。
“出征前,你允了我心愿。今我将乌蒙尽下,你却任人将我阿母害死……李明宇,你不配为君,更不配为人!”
李明宇看着脚边手忙脚乱的冯喜,头也不抬,淡定道:“骂,接着骂!”
李槿年俯下头,幽声相逼:“我阿母为谁人所害?你若不说,我能拿下乌蒙,也能将你这景国灭了!”
李明宇再也不耐冯喜手慢,两脚踢飞怎么也提不上的靴子,赤足站起,负了手,与身高等己的儿子,鼻对了鼻,脸对了脸。
时隔五年,父子这才两两看清对方。
李槿年深陷的眼窝里,惊愕一闪而过。五年前还如圭如璋、丰神俊朗的皇帝,眼下竟是一派面焦色枯,瘦骨伶仃的哀败相。
看清李槿年惨淡的潦倒相,李明宇一敛眼睑,一丝微不可察的心疼,自混浊的眼眸里浮出又隐没,冷笑:“尽下乌蒙?就凭你?”
“乌蒙寸土尺疆,尽为我纵马所下。不凭我,难道凭你娇养的皇后,贵妃,后宫数不清的娇姬美妾?”
“杀了几个人,受了几处伤,西蕃之战就成了你一人功劳?李槿年,你好大的脸面!没有朕,你一年都撑不过去,觍脸跟朕谈什么军功?”
“我不屑与你谈军功!我要开棺查验阿母死因,要为阿母报仇,要带阿母离开你这肮脏的皇都!”
“你阿母、你阿母……你阿母可是感天时地气怀了你,生了你这个妖子孽种?老子可是脑子有病,亲手带大你这个白眼狼,就喜欢你回回来老子面前连吼带骂,一声‘父亲’都捞不到听?”
父子二人声量不高,胸口却起伏颇大,口水近喷,四目怒对。
冯喜哆哆嗦嗦自地上爬开,取回被皇帝踢飞的靴子,抱在怀里瑟缩在一边。
“亲手带大?哈哈哈……”
李槿年笑得执刀的手战栗不休。
“七岁将我从阿母身边强行带离,每回求你允我看望阿母,皆要受你折磨羞辱。十岁起为你值宿,整整五年时间,你夜里在龙榻与美人翻云覆雨,我却在宫门外受雨雪相摧……父亲?你不配!”
“不配?也好。朕就跟你算算账!”
李明宇阖目仰脸,深吸数口气,待喘息微定,缓声徐徐……
“李槿年,你以为五年战争打的是什么?是你冲锋陷阵的壮怀,连下城池的势如破竹?全下乌蒙、活捉蛮王、威震内外的赫赫伟功?都不是,是朕!”
“是朕让琅琊王借口受伤回京,让渡兵权给你,命他部下倾力助你,将军功尽归你手;是朕拼了命安定后方,连哄带骗安抚朝中各派不满;是朕将豪商富贾敲骨吸髓,强筹军饷钱帛;是朕罔顾百姓生计,押上国运,倾全国之力托举你!”
在西蕃所受的伤,所吃的苦,被皇帝几句话尽皆剥夺,李槿年冷笑连声。
“好个连哄带骗,好个殚精竭虑……这么好的事,何不让晋王去做?他三岁便被你封为一字嗣王,集你万千宠爱于一身,你要举托的是他,不是我!我也不稀罕你来托举!”
“你连哄带骗诱我出征,将西蕃纳入怀中,却置我阿母安危不顾。还想借我之手,殚精竭虑为琅琊王家铺路,为你绝了子嗣的皇后解除后顾之忧,却美其名曰举托我?我早说了,不稀罕做你李明宇的儿子,也不稀罕你的国。”
他步步逼近皇帝,咬牙切齿接着发泄。
“我阿母欲寻清静,偏被你的娇妻美妾扰到不得安生。遁去玉辰观夜对清灯古卷,你又时时去扰。今她死了,你满意了?”
李明宇被李槿年逼得步步后退,耳中又听入李槿年连珠炮似的委屈和怨愤。
往昔,朝中那些混沌无力的光景,那些他暗去玉辰宫向阿依莫索爱,却被她五回三番捅伤的往事,齐齐涌来……
这个惨相满身的儿子,每一句话如针如刺地扎在他心上,他心口陡然憋闷,手捂胸口稍喘,缓和了口气。
“李槿年,朕与你谈国事,你却句句不离你的阿母?你连路回来,朕不信你没见流民遍地?”
李槿年痛楚阖目。
他沿途所历所见并非流民,而是生无可计,去无可往,饥可啖肉,渴能饮血的孤魂野鬼!
可是,与他母亲之死,有何干系?
“说——”他瞪着皇帝,从颤抖的喉咙里压抑嘶吼。
纵知或会迎来李槿年莫测的反应,李明宇还是惨淡着眼眸,放缓声调坦白:“你母亲的灵柩……已入墓室,陵山已封。这个棺,怕是朕万万开不了。”
陵山已封?
阿母……
李槿年眼眸剧烈一痛,握刀的手再擒不住,“当”一声,刀坠人跪。
他撑地的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又缓缓攥紧,眼前血红翻涌,胸腹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李明宇见儿子这般作态,垂眸痛楚道:“朕是允了你,待你大败西蕃归来,可以带走你母亲。可人吃五谷,哪能没个病痛?只惜她寿数……”
李槿年霍地抬头,深陷的眼眸已被血丝染红,冲皇帝低吼:“谁人害我阿母?说——”
见他如此,李明宇眼眶一酸,轻轻一叹,弯腰伸手:“打你母亲病了,朕便将她接去甘露殿亲自照料。她是病了,非有人害,你先起……”
李槿年猛地一探手,揪住皇帝的领子:“是王皇后,还是朱贵妃?”
李明宇一觑儿手紧揪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儿子五官扭曲的脸上,答非所问:“就算证实你母亲死于非命,又当如何?告诉你舅舅,你舅舅勃然大怒,从乌蒙发兵攻打景国,两国百姓再陷血雨腥风?”
李槿年紧盯皇帝的嘴:“你……再说一遍!”
李明宇索性将脸凑近儿子,平静地问:“抑或取朕性命,为你阿母报仇?”
李槿年蓦地瞪大双眼,嘴唇哆嗦:“是你害我阿母……是你害我阿母?李明宇,我要杀了你!”
他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掐住了皇帝的脖子。
冯喜再也顾不得了,爬起身冲来,拼命掰扯汉中王的手,连哭带劝:“大王撒手!德妃早年对陛下非骂即打,还数度刺伤陛下,陛下若果真想处死德妃,何须等到今日?”
“闪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皇帝!”
两人扯撕几番,终是李槿年星夜兼程急驰七日,气血俱竭,疲软无力,被冯喜硬生生掰开了手,扑压在地。
皇帝脸上慌乱未收,一手捂着生疼的脖子,蹭脚连连后退,不过是想一试李槿年反应,未料李槿年真敢上手掐他!
他定眼将挣扎欲起的儿子看了须臾,虽未受伤,却被其弑君弑父的狠劲儿激怒。
眼眸戾然一恼,爬起身冲去,一把捡起弃在地上的横刀,直愣着目光朝李槿年走来。
“陛下,不要!”冯喜回头一觑,还道皇帝要斩杀汉中王,尖叫着起身反扑过去,抱紧皇帝执刀的手,“大王,快走,快走!”
李明宇将冯喜一脚踹倒,赤足大步走到李槿年面前,将刀柄掉转递去。
“朕不知你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既然你深信不疑,那就将朕杀了给你阿母报仇!不必用手掐,就拿着这把刀子,将朕捅个透心凉。”
李槿年觑向眼前的寒森长刀,抬眸再看皇帝,霍地起身劈手夺过,长刀相指:“我自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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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阿母为谁人所害?”
冯喜三魂六魄皆灭,又爬起身扑来,又抱紧汉中王执刀的手尖声:“大王,不要!陛下,快走,快走……”
“朕早就不想活了,索性送朕一程,朕去地下陪她!”李明宇气到神智昏聩,抵前一步,将喉咙抵住冰凉的刀尖,“李槿年,你若不敢动手,那你就是孬种!”
李槿年心跳狂乱,喘息急促,眸光在刀尖与皇帝脸上频频移动,手中刀振振欲飞,崩溃咆哮:“说啊,说——”
“大王,大王冷静,冷静……”冯喜惊慌失措,松了汉中王的手,将皇帝推开两步,展开双臂挡在皇帝身前。
见儿子长刀相指,眼中杀意浓烈,李明宇双眸亦被血气尽染,厉声斥骂:“喂不饱,养不熟,教不化,训不服的乌蒙獠奴!”
话头刚落,冯喜的身子若断线的风筝,被李槿年一掌震飞,雪光一闪,长刀再抵皇帝咽喉。
他执刀的手颤抖不休。
伐蕃五年,他亲手杀了不少蕃人,砍了不少蕃人的脑袋。
每每被扑面而来腥膻血气所激,他就会兴奋得无以复加,纵马举槊,连捅带刺,所过之处蕃兵蕃将人倒马翻……
可是,皇帝的脖子就在眼前,只需将手中刀前递一尺,便能刀过血喷,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寒凉的刀尖再抵咽喉,颈间肌肤传来轻微刺痛,再看李槿年脸上按捺不住的杀意,李明宇心头一凛——怕是他这儿子,真心想要杀他!
皇帝冲头的热血霎时凉下,却阖上双眸,展开双臂,神色坦然。
“若朕一死能让你泄愤,那就动手吧!只是莫要误导你舅舅。景国百姓这些年过得不易,还望你宽宏大量,放他们一条生路。”
李槿年瞪着面色焦枯,坦然受死的皇帝,喉结频频滚动,眼中急速蓄满泪水。
他出生那日,正逢皇帝隆重迎娶皇后王蔷。
他满月时,皇帝方才去了阿母处,仅看了他一眼,立时便走。
三岁时,母亲抱着他,遁去了宫中的玉辰观,一住未离。
七岁时,皇帝派来禁军,扭住愤怒挣扎的母亲,将他连拖带拽,强行带离。
其后,他确实被皇帝带在身边,就住在皇帝常居的甘露殿偏殿,与皇帝抬头不见低头。过着被皇帝非打即骂,非辱即罚的日子。
太子和其他皇子尚有个假休之日,他却没有。
他得起三更,练枪槊弓马。禁军校头念他不得圣宠,下手从无轻重,时常令他摔得鼻青脸肿,手折脚断。
无论寒署,早读五更。学遍四书五经,三坟五典,经史军政,帝范治要……
所学,非是皇帝望他成才,而是使他每求去玉辰观看望阿母,被皇帝拿那些破书破文为难。
皇帝从浩如烟海的书文里,抽调只言片语,逼他写策论,或叫他默写某书片段。
那些行为曾逼得他,或在夜里望天捶地痛嚎,或急得打肿了自己的脸,或在皇帝面前叩求至额首溅血,只求皇帝放过……
每每见他如此,皇帝从不心疼,反对他极尽讽刺羞辱之能。
十岁起,除了在早朝为皇帝值卫于陛阶下,他还得每隔两日,就要去皇帝寝宫外面,值宿一回……
别的皇子不满十岁就出阁立府,他却在皇帝身边煎熬到直至十五,才被封了个二字郡王。
还是景朝有史以来,除了吴山王以外,唯二被撵赴封地的皇子。
皇帝勒令,若他剿灭汉中匪患,便容他去玉辰观陪伴阿母三月。为了那三个月的母子相伴,他在汉中拼杀五年,将汉中所有山头匪贼尽灭……
他从未视眼前这人为父亲,那些年更恨得夜夜咬碎牙关。若非阿母被皇帝拿捏在手,他早就一刀捅死这个昏君。
可为何眼下,他却下不了手?
李明宇微挑一道眼帘,见他满脸满眼都是痛苦的挣扎,又立时阖上,疲惫哑声:“朕这些年囊中羞涩,却也搜刮了私库凑了钱,给你建了一处宅子,想着待你班师回朝,能有个落脚之地。”
“算了,不说也罢!等死的心情可不好受,还是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动手吧!”
“大王不可!放下,放下,再不放下,奴就要喊人了……”
冯喜目眦欲裂,方才汉中王暴怒之下那一掌震得他五内俱伤,站不起身,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往门口挪。
“当”一声,长刀坠地,李槿年双手揪紧皇帝的领子,脸上泪水横流:“杀你脏了我的手!说,究竟是谁害我阿母?”
李槿年手中刀落了,皇帝一直吊着的心也松了,可一直强压在胸口的翻涌之气却立时冲喉。
“朕说了,你娘是病死的,不是……”
几忍不住,皇帝一口热血疾喷而出,眼前一黑,膝头一软,身子猝然前倾。
滚烫的血喷了满脸,喷懵了李槿年,一口气尚未吊回,就见皇帝的身子朝他倾来。
他怆然一把搂住。
30. 天大祸事
德妃灵柩葬入陵山后,礼部、宗正寺等部官员,率诸官连日举行祭仪,循三九之数,祭仪为九日。
今为第七日。
护葬及安葬事宜等一众官员,尚未离园回京,陵内处处是人。
是以,本当远在西蕃的汉中王陡然现身,拖刀闯禁的事,须臾传开。
往昔官员们袍色姹紫嫣红、浅绿深绿,眼下外袍尽罩白素纱衣,或站或坐在过堂殿中,齐齐望着寝殿的门,静候圣上病情。
这一等,就等到天色入暮。
尚书令朱桓年逾四旬,为百官之首,亦是此次德妃丧葬的主理官。正坐在诸官身后靠墙的圈椅上,手端一盏凉茶,蹙着眉头,久未啜饮。
与朱桓隔几而坐的,是年逾七旬的中书令田溪亭,乌帽素服,须眉皆白,手上亦端着一盏茶轻吹慢啜。
放盏之际,田溪亭一双精光四溢的眼招子,飞快往朱桓一觑。
江南朱家无论男女,皆甚秀美。朱桓如是,其妹朱贵妃如是,亲外甥晋王李玉烛亦是玉貌朱颜。唯宗正寺卿朱继礼例外。
朱桓头戴一顶无修无饰的黑纱幞头,宽袖素绡公服遮住了内里的紫袍金带,显得肌肤愈白。
只朱桓此刻脸色白过了头,两片薄唇也好似啃了一嘴石灰粉,毫无血色。
田溪亭收回目光,握拳抵唇:“咳——”
过殿堂内十分安静,这一声长咳在田溪亭喉咙里雷鸣般翻滚,惊得朱桓手中茶盏“咯啦啦”几抖,溢茶水满手。
“哈……呸!”
田溪亭就着宫侍递来的痰盂,倾身将那口陈年老痰吐出,侧眸一看朱桓茶水长流的手,从袖笼里掏出张帕子,起身伸手要给朱桓擦拭。
“哟,老朽这口浊痰,可是吓着朱令公了?”
朱桓将手中茶盏放回几上,桃花眼一敛,敛尽眼中浮出来的恼怒与嫌弃,自掏帕子擦拭,淡道:“无碍!”
田溪亭将帕子揣入怀里,颤巍巍坐下,咳咳嗽嗽地倾身相问:“咳咳咳,朱令公是怕汉中王,还是怕陛下?”
朱桓拭水的手一顿,眉睫未抬,平静道:“田令公话说差了,我忧汉中王伤情,亦忧陛下龙体,怎能说这‘怕’之一字?”
田溪亭哆嗦着手提起几上玉壶,要给朱桓斟茶,嗓音似拉风箱:“这几日,老朽随同僚们又是祭拜又是哭临,累得话都说不利索啦,咳咳咳,朱令公见谅则个!”
朱桓眼中的厌嫌又现,正欲开口,尚药局奉御卢文骥,领着一众医官从开启的殿门内涌出。
陪同出来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几位近待,皇帝宠信的内常侍冯喜在列。
朱桓立时提袍起身,急走几步冲到医官们面前,向卢文骥问话。
“卢奉御,陛下龙体如何?”
“回令公,陛下龙体已安。”
“为何咯血,可是被大王伤到?”
“令公安心。陛下只是一时急怒攻心,以至血不归经,气顺就好。”
二人说话间,诸官员尽皆围了上来,闻听圣上并无大碍,脸色皆缓。又闻陛下为急怒攻心,纷纷摇头,嗟叹声响成一片。
圣上与汉中王父子二人,嫌隙早生,多年来为百官亲证。
十岁起,汉中王白日在朝堂上为圣上执戟戒卫,夜里在宫门外为圣上值宿警备,早便与朝中百官日日相见。
虽身子早发,毕竟还是孩子。
汉中王曾当着诸臣的面,在朝堂上抱着金戟瞌睡得东倒西歪,好几回栽倒在白玉殿堂,摔得鼻血溅流。
怜者少,见之,目露神伤。
乌蒙公主孕子远嫁,身边无亲无友,无依无仗,以至皇长子李槿年倍受嫌厌欺侮,可怜经年。
恶者多,见之,哄堂大笑。
乌蒙公主早年乃是上马能冲,下马能战的女丈夫,性子凶戾泼悍。
曾数度与皇后、贵妃,及宫中妃嫔当众撕打,被圣人送去玉辰宫后脾性不改,数度刺伤前去探望的皇帝。
皇长子李槿年子承母性,课堂上与太子相搏相斗,殴打其他皇子和国亲更为常态,众兄弟对他畏如蛇蝎。
年岁渐长,李槿年还常与皇帝当众相争,口不择言。
母子二人行为粗鄙鲁莽,且经年不受教化,大别于景国人。
若非圣上前忌丈人乌蒙王阿依那古,后惮乌蒙新王阿依鲁,也便是德妃胞弟、李槿年的亲舅公,只怕母子二人早就被圣上处死。
“朱令公,圣上已无大碍,倒是汉中王伤势严重。卢奉御还待给汉中王疗伤,万莫让卢奉御在此延留。”
朱桓还想再问,冯喜上来,笑着向朱桓拱手相劝。
朱桓眼皮一跳,向卢文骥颔首,卢文骥率诸官揖辞而去。
冯喜向四面作揖,笑盈盈道:“陛下已醒,龙体已安,令下走宣旨:连日殡仪使诸君受累,明日还有祭仪要举,诸君回去歇下吧!”
吩嘱一迄,冯喜候在原地,目送官员们鱼贯而出。
朱桓一只脚转了个面向,终扭正回来,举步走到冯喜面前,一派忧国忧民之慨。
“汉中王现身这千万里之外的梁陵,只怕西蕃事务、及一应军中事务乱了套。虽此际烦扰圣上不妥,还是烦请冯内监向圣上通禀,就说老臣待召。”
冯喜笑眯眯向朱桓颔首,却劝:“朱令公心忧国务,圣上当能体谅。只是圣上眼下气弱懒言,还议不得国事。令公且先回去歇着,待圣上稍好,下走立时向圣上请示。”
朱桓脸色凝了两凝,退而求其次:“若是方便,我欲去一探汉中王……”
冯喜赶忙摇头打断,夸张着语气道:“大王回京道上遇害,带着箭伤星夜急驰,入陵时袍身尽被血污,身子已为强弩之末,卢奉御正是去为大王疗治……还望令公耐心等候。”
坐在一旁的田溪亭颤巍巍起身,忿忿然嘟哝:“何来遭瘟的畜牲,竟敢伤了大王,也不知他有几颗脑袋可砍?”
声音不高,却尽入朱桓耳,听得他眉头一拧,转身步出。跨过半腿高的门槛之际,听身后的冯喜小声:“老令公留步!”
回头一觑,见冯喜正掩唇向田溪亭咬耳。
“大王在后殿不沐浴更衣,也不吃喝,还不许人进去掌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坐着……”
“唔?”田溪亭浑浊的老眼,朝冯喜一张,“这般怎成?”
冯喜朝田溪亭揪心颔首,又陪笑着小声:“陛下想请老令公劝劝大王,顺便将朝廷这些年的情形,向大王倒一倒。老令公曾教过大王两年书文,大王不曾冲老令公发过难,老令公也甚为回护大王,必能听得进老令公的话……”
见二人贼眉鼠眼咬耳不停,目光还两两往殿门处虚瞟,似在觑他,朱桓提脚的力道一虚,被门槛一绊,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狼狈稳住身子,左右两睨,见无人在意,朱桓正了一正袍子,径直出了下宫正殿。
府中随行听遣的老执事陈安,就候在下宫正殿院门外,他于院门口一现身,陈安立时迎来。
朱桓急走急问,声音颇低:“那老货呢,可已找到?”
陈安躬身相随,亦小声:“老家叔今日一听汉中王来了,躲去了影堂后面一间罩房。还是礼部官员急着找他商议明日祭仪,这才派人四下将老家叔找出。”
朱桓止步,阖目须臾,低骂:“道他就爱香药美人,偏与罗贞祥做下这天大的祸事。事既至此,不赶紧想法子,却为鼠辈做态,他是老糊涂了!”
“主君小声!”陈安慌神四顾,两道花白的疏眉皱成一团。
朱桓望天一叹,恨恨低声:“我这厢有人紧盯,祭仪也还有几日,回不了京。叫老货赶紧写信送去京中,让杜枕山替他将屁股擦干净了。”
陈安谨慎道:“官员身边随行家仆不多,陡然离开一个,极易为人察觉。若老家叔遣仆送信,恐……”
朱桓定声打断:“死便死他一人,万莫将晋王连累!”
朱桓的身影消失在下宫广院内不久,两位枢密使被一个内谒者监领着匆匆进院,径直进了皇帝的寑宫。
乾元皇帝李明宇,背倚榻背,憔悴着脸色,看着跪伏榻前的两个密使。
副使师无相拱手禀道:“听大王说,因伤寒高热,诸亲卫轮换着将大王绑在背上,带着大王骑驰入益州城求医。抵近益州时晚,亲卫向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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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出示帅印鱼符进城。因此行踪败露,惊动了罗贞祥。”
“若只罗贞祥一人,只怕没那么大的胆子。臣听说大王遇刺前后,宗正卿朱继礼,正巧在益州为晋王选妃,”正使萧无念接口,又小心翼翼推测,“是以,臣二人想,追杀大王的决定,会否为那二人合谋?”
皇帝阖目悠久。
借缉匪之名,行谋刺之举,症结就在那个乌蒙马匪身上。
乌蒙马匪木诺舟,久年流窜景国和乌蒙边境,初始劫掠西征大军的粮饷辎重,被汉中王带人伏击过一回元气大伤,无力再劫粮草,转而入蜀骚扰。
益州蜀锦华丽精美,名扬海外及西域诸国,重金难求。上月,他命锦院织造了一批蜀锦,用来奖赏班师大军,却被木诺舟秘密劫走。
撮尔小贼,手下匪卒为乌合之众,数量更是不多,何来那么灵的眼耳,何来那么大的能耐?
除非,有人里应外合!
思及,皇帝启目望向萧无念,虚弱哑声:“师无相,你明日一早带一干密使入蜀,将益州刺史罗贞祥、锦院使董良卓密捕入京,不得惊动他人。”
师无相眉眼一凛,应声:“喏!”
皇帝若思若忆又道:“那个木诺舟行踪不定,若能一并抓了,最好不过。”
师无相眼帘一垂,又抬睫拱手:“若能探知木诺舟下落,臣定将其一并抓回。”
皇帝颔首,望向萧无念:“朕派你入蜀,可有误了,你和手下追踪江南富商们行踪?”
萧无念眼皮一抖,弱声回禀:“臣虽入蜀,手下们却未停跟踪。江南富商陆续有上百人已抵长安。明面上与晋王尚无往来,暗地里……却不好说!”
皇帝睨向萧无念,怒声:“明面上的事还需你查?明日一早你就回京。朕倒要看看,朱桓又想玩什么花样!”
萧无念瑟缩叩首:“喏!”
“还有一件事,”皇帝喘了两喘,眼眸两凝,“你派人,将玉辰观观主长宁大长公主,和那些老妃请离,送她们去洛阳上清宫修行,并将观中养老的宫女一并赠金发放归乡,再将玉辰观……给朕封了!”
玉辰观位于宫城之内,观中皆为女冠。有前朝先帝的妃嫔,老妃旧嫔身边的近侍婢女,还有终身未嫁、在玉辰观束发修行的长宁大长公主-李惠宁。
当年宫变,李惠宁因是女冠,又是他的亲姑姑,素来不掺和朝政俗务,逃过一劫。
阿依莫和亲进宫后,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不罢休,还以死相逼,要远离他,强要去玉辰观修行。
念着时局难艰,他允了她,还允她将牙牙学语的李槿年一并带去,大长公主将她和李槿年视如己出。
是以,当李槿年口口声声,向他质疑阿依莫死因时,他便想到了那个亲姑姑,李惠宁。
眼下时局一触即发,纵不能确定否是李惠宁向李槿年传递了什么消息,纵李惠宁年岁高迈、难舍观院,他也留她不得!
二使领命去后,冯喜赶紧将微温的汤药端来,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喂皇帝服下,又端来蔗汁为皇帝净口。
仅啜了一口蔗汁,皇帝便将汤碗推开,微喘着问:“尚书令和他那帮同僚,可有异动?”
冯喜接过碗放下,又双手呈上丝帕,应道:“其他人尚无异动,倒是朱正卿不甚对劲。”
皇帝接过丝帕,轻拭嘴角,“说来听听。”
“晌午时分,奴听礼部官员抱怨,说今日祭仪才过一半,也便是大王现身之后,朱正卿不见了影踪。入夜,礼部官员才在影堂后的罩房内找到他,却似受了大惊吓一般,走道时双腿发软,还是礼部官员将他架了出来。”
宗正寺卿朱继礼,是尚书令朱桓和朱贵妃的亲叔叔,亦是晋王的亲叔公,还是上月入蜀的择选使。
“未做亏心事,不怕鬼登门,他是这撞‘鬼’了。”皇帝冷笑了两声,拭嘴的手停下,又转问,“田溪亭可已去了大王处?”
“怎没将他吓死?”冯喜明白皇帝意指,眉眼怒了一怒,又应忙,“老令公已去良久。”
皇帝将帕子递还给冯喜,疲惫倚榻,阖目缓声:“你替朕去看看……他最好能听劝!”
31. 竟成妄念
戌时中,月上中空,彻照陵山山凹夹平处。
下宫正殿之后,偏阁屋内漆黑一片,十来个宫侍手中挑着宫灯围在阁门外,束手无措。
田溪亭被两个小内监扶着缓缓走近,一小宫侍见来了救兵,挑着灯小跑着上来迎接,小声向田溪亭求救。
“老令公救命!大王不吃不喝一整日,染了血的袍子不让人换,还不准人进去侍奉,若是昏死在屋子里,奴们的性命不保。可若强行进去,大王也会砍了奴们的脑袋。”
田溪亭一望那黑漆漆的阁屋,收回目光问:“卢奉御他们何在?”
“卢奉御他们被大王轰了出来,正在东厢院里用膳,就等着老令公劝顺大王,连夜给大王施治。”小宫侍向田溪亭躬身回禀。
田溪亭左右两望搀扶自己的小内监,又冲阁门外的宫侍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去院门口等着去,莫让闲杂人进来。”
宫侍们如释重负,立即撤出,同两个小内监遥遥站去了院门处。
田溪亭颤巍巍抵近偏阁朱漆大门前,抬手两抖袖子,将双手搭上门扇。
门未从里面栓阖,一推就开,“吱呀”一声门响,才提袍跨入一只脚,就听屋内传出沉声喝斥:“滚!”
田溪亭咳咳嗽嗽地拱手:“咳咳,大王,臣田溪亭,前来拜见。”
屋内悄无声息,不拒不请。
田溪亭停了须臾,白眉一挑,背着手颤巍巍直入阁中。
过堂未掌灯,借着大开的阁门,田溪亭借着月光走到内屋门外,屋内人再次沉声:“别进来,莫惹我心烦。”
“五年未见大王,老臣心里牵挂得紧,既然大王不愿见老臣,那老臣就似往常那般,在屋外头陪大王坐坐。”
田溪亭摸着黑,手撑着门外的八仙桌艰难坐下,并未急着开口。
若拉风箱般喘咳了一气,田溪亭方才又开了口,语气不急不徐。
“大王十一岁时,老臣花甲之年还是个小小的‘翰林学士承旨’,一朝有幸成了大王的书文老师,却屡受大王威胁。若是老臣不批大王课业过关,致大王去不了玉辰观,大王就会放言要将老臣打死。老臣惜命,只能回回放大王过关。”
“可惜啊,圣上责备老臣对大王太过纵容,两年后就被圣上调离,做了这‘中书令’一职至今。说起来,大王算得是老臣的贵人啊!”
“圣上纵容故太子,宠溺晋王,老臣颇有微辞……可今时再看,大王五年平汉中匪患,五年下西蕃全境,得亏圣上经年苛待,方使大王兼备这开疆定鼎之能,文治经纬之才,诸皇子无人能及!”
屋内,传出李槿年数声冷笑。
田溪亭置若未闻,又徐道:“圣上曾找过老臣诉苦,说大王之所以出征西蕃,是想在西蕃立功,将德妃带回乌蒙。今日又听人说,大王要带走德妃仙骨,老臣便笑了许久!
“咳咳,老臣笑大王愚痴!”
“老臣若有大王这身本事,便德妃非是皇后,也能教德妃坐上尊贵的皇太后之位,更莫说将德妃陵寑重开,那是想将德妃仙骨迁葬到何处,便能迁葬在何处!”
“田令公吃了熊心豹子胆?”屋内,李槿年再忍不住,“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本王面前说得肆无忌惮?”
黑暗中,田溪亭白眉两挑,喘了喘道:“老臣年岁已高,还能有几年寿数?再说,圣上派老臣来劝说大王,也没叫老臣不得胡言乱语啊!”
屋内静了须臾,李槿年冷声:“原是他派你来的!”
“是陛下所派,老臣也想来看望大王。只是老臣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说的也都是糊涂话。大王便当老臣放了个屁,左右老臣离大王远,也臭不到大王。”
李槿年淡声:“他派你来做甚?”
田溪亭懵然“哟”了一声:“大王不提,老臣险些忘了正事。陛下派老臣前来,一是劝大王尽快治伤养体,二是望大王让德妃走得安心,莫再生事,三是嘛,咳咳咳……”
田溪亭喘咳了一气,捏袖拭了一拭嘴角,这才缓声:“这三嘛,是老臣的揣测。恐怕陛下……想立大王为储君啊!”
李槿年未有片刻迟疑道:“既是揣测,不必说与我听!”
“虽是揣测却有依据,大王且听臣慢慢说来……”
“陛下为何举全国之力,勉力支撑战事五年,直至大王全胜?”田溪亭老神在在剖析,又自问自答,“自是想大王在国中立威扬名,收聚臣子们的倾慕之心。”
“只是,陛下这步棋走得不易!自景朝立国,税赋半出江南。伐蕃初年,江南州府找各种借口拖延朝廷税赋。大抵,是有人怕大王在西蕃建下伟功,抢了风头。”
田溪亭语气意味深长,“有人”是何人,大王应当知晓。
“次年,大王便不再缺粮缺饷,大王可知陛下使了什么手段?”田溪亭语气高深莫测,又一笑自答,“陛下设了直遣的枢密院,还找了几个狠人委任为粮税御使、运转使,派他们秘下江南,查了江南几处州府隐瞒税赋之事,将犯官押往京中判了斩立决。”
“同时锚定数位江南豪商巨贾,逼他们出钱饷物资,还要出船运送。运送途中,诸使又找借口诬陷他们私吞军饷,抄了他们的家,把那笔横财运回京中,直接入了陛下的大盈私库,这才拔成军饷运往西蕃。”
“尝到甜头,诸使一个劲儿在江南折腾,闹得江南富商、地方官府人人自危。”
“江南州府、富商背靠朝中大员,关系如蛛丝密结。户部尚书朱桓向陛下提议,向全国富商借钱充作军饷,三年为期,许商贾薄利三分,但要陛下平息民怨,立即撤回并处置那几位酷吏使臣。”
“西征大军缺粮断晌将近三月,陛下也不想撕破脸,下旨将筹饷的使臣流放的流放,罢官的罢官。自此,大王的军饷粮资才有算了着落。”
“只三年还钱之期一至,国库未得充盈,富商们每季云集京城一回,向户部投状逼债;朱桓也两度率百官逼陛下即刻立储……”
“他敢逼宫?”李槿然打断。
“他还真敢,陛下也是真的拿人手短!”田溪亭捋了几把胡须,笑道,“那些富商豪贾,就指望着背靠晋王这株大树,往后给他们开方便之门。”
“陛下为稳住时局,邀晋王宿居东宫,议政论策,大有监国之象;又封朱桓为尚书令统领百官,这才缓了逼宫之势。”
田溪亭唏嘘:“大王在前方冲锋陷阵,陛下在朝中亦是血雨腥风啊。今季又到催债时,老臣听说,江南富商们又陆续来京,打算向陛下要钱。陛下也是难为啊!”
李槿年冷笑连声:“李泰平三岁即封太子,荣宠无两,却早早死了。他便将晋王捧在手上、含在嘴里。既然时局如此艰难,晋王又得众望,何不索性立晋王为太子?”
田溪亭驳道:“老臣虽官微人轻,却是两朝为官,知晓好些大王不知的事。今权势三分,琅琊王家霸着兵,江南朱家占着财,陛下却仅虚占着紫微宫,可这天下,本当是李氏之天下啊!”
“陇西兵权,借此伐西之机已半落大王手中,听说皇后欲许云阳县主……”田溪亭蓦地收口,一默转言,“再徐图江南世家,将他们从朝中连根拔起,到那时便真会国泰民安,不再受王朱两家掣肘!”
“云阳县主”四字入耳,李槿年语气陡然暴躁:“下去吧,本王乏了!”
田溪亭撑膝欲起,不满嘟哝:“人老了,说的话也不中听了,神憎鬼厌了……叹,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等一下!”李槿年语气涩哑,“德妃,可是为人所害?”
田溪亭撅着腚一顿,又站直身子,咳咳嗽嗽应声:“咳咳……老臣乃外臣,哪晓后宫的事。不过,还是那句话,大王欲迁德妃仙骨也好,欲查德妃逝因也罢,只需大权在握。大王这般躲在屋子里,黑灯瞎火地跟自己过不去,最是没用。”
屋内久无声息。
田溪亭未再多说,拱手朝屋内揖辞:“待大王缓缓劲儿,老臣再来拜见大王。”
摸黑挪出偏阁,田溪亭一跨出门槛,便听冯喜在门口小声埋怨:“老令公,你可是要吓死下走?”
见冯喜挑着一盏灯站在门槛外,苦着一张脸望来,田溪宁眉眼一僵,又笑问:“冯内监怎地来了,听了多久墙根话?”
“下走才来,没听见什么。只是有些话,老令公万莫再向人乱说!”冯喜无奈摇头,冲远处站着的内侍们招手,“过来两个人,送田令公回去歇下。”
“老朽脑子糊涂,说的尽是糊涂话,哪还记得说了些什么?”田溪亭笑辩,欲离又吩咐,“冯内监且容大王缓缓。他若想通,自会传人侍候。”
“醒得,醒得的。老令公小心了。”冯喜单手搀上老令公,将其送出院门。
站在原地,目送田溪亭背影渐行渐远,冯喜神情惊魂未定,转首四问:“老令公说的话,你等可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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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冯贵人,老令公让奴们守在院门口,奴们没听见老令公同大王说的话。”
“冯贵人,院门离阁屋太远,奴们一个字也没听到。”
一直候在院门口的一众小宫侍,将头摇得像拔浪鼓,纷纷否认。
冯喜手捂胸口,如释重负地喘了两喘,这才挑着宫灯走向阁屋,站在屋外静候屋内动静。
半炷香的时辰后,隐闻一声命令:“来人,掌灯。”
冯喜拧着的眉头立时一飞,激动地大手一挥:“快快快,进去给大王掌灯。”
须臾,偏阁内屋外堂,明黄的宫灯齐亮。
内屋,一直临窗孑立的李槿年,哑涩开口:“备斩衰、苴杖,本王今夜要去给德妃哭临。”
一小内监大着胆子上来,躬身拱手,哆嗦着声音劝道:“大王伤重,卢奉御及一众医官在侧阁候召,要不……”
李槿年目光透过窗格,遥遥望着月下陵山,寒森再道:“本王要去给德妃哭临。”
小内监还想再劝,就听内屋门口响起冯喜的声音:“大王要去哭临,还愣着作甚,赶紧去传礼部官员和陵令来见。”
众内侍赶忙散去忙活。
“大王,”冯喜赔着笑脸,才举步入屋,李槿年便头也未回道,“别来烦我。”
冯喜脸上笑意一僵,赶忙颔首:“不烦,不烦,奴这就出去。”
屋内宫侍退尽,李槿年转身,瘸着腿往卧榻挪。
临窗站得久了,双腿已无知觉,他一个踉跄伏身跪地,欲起却全身乏力,神智缓缓滑入黑暗。
自打被从阿母身边带离,他将刀枪箭戟练得炉火纯青,就望着一朝候到机会,带着阿母杀出皇宫——未料,却等来如此局面!
从皇帝那里出来后,他不敢掌灯,不敢接近葬着阿母的陵室,唯临窗站着,远眺那孤零零两座阙山,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双手勉力支撑着身子,他气若游丝地将念头想遍……
去,凶手未明,母仇未报。
留,这泱泱景国,万里江山,竟无一人可恋。
争?确如田溪亭所言,只要他大权在握,凶手可追,母仇可报,坟茔可迁!
喘息须臾,他咬牙艰难爬起,迟滞着一双腿挪去卧榻,解开腰封,褪下汗泥血渍浸透的外袍。
忽地,他伸在怀里的手一滞,掏出,掌心是一块鎏金描字的木牒,是云阳县主的身份木牒。
这些日子,他忘了那个数度救他的女菩萨,更在出发前,忘记将木牒还给她。
回京路上,他曾想带上阿母,再哄上宋梨花同归乌蒙,三人自此天宽地阔,逍遥和乐——竟成妄念!
揪心几许,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放松的气。无碍,他留下覃原和几个侍卫去见她,定不教她余路受苦。
凑近桌前,他借烛火将木牒点燃,烟丝丝缕缕腾起,飘飘然溢出门缝,候在屋外的冯喜皱鼻一嗅,大声高问:“大王,可是屋内燃着了?”
李槿年朝门口一睨,转身将半烬的木牌,往盛着水的木盆里一弃,避而不答:“来人,为本王更衣。”
门立时打开,冯喜带着一干小内侍,手捧素麻斩衰急急涌入。
见屋内并无异常,冯喜忙命一众小内侍:“小心着些,莫碰到大王伤患处。”
李槿年阖目,深吸一口气,展开双臂……
素白的直裰冠,由内侍们加诸李槿年的头,簪以竹簪,束以首絰麻带;素白的粗麻衰衣、下裳,由内侍们加诸李槿年之身,束以腰絰麻带。内侍们又齐齐跪身,为李槿年褪下污靴,换登菅屦。
整个过程,李槿年悄无声息。
可当冯喜亲将苴杖-哭丧棒亲手捧来时,见大王阖着的眼睫为泪水浸泡,鼻下清涕一对悬于唇上,紧抿的嘴唇颤抖不休,脸上已是涕泗滂沱。
冯喜心头一酸,正欲出言相劝,几个小内侍已领着礼部官员和陵令前来接驾,遂挥了挥手,示意众内侍将大王请出,前去哭临。
屋内陡然一空,冯喜见榻上放着大王褪下来的外袍,拿起,未近便觉腥秽难闻,遂皱着眉头唤宫婢前来,将衣物取走扔弃。
宫婢抱取衣物时,一件淡粉色小物从衣兜里丝顺滑出,轻飘飘落到脚面。捡起一看,竟像是女子小衣。血渍将上绣的鸭子洇成暗褐色,绣功甚为粗陋。
宫婢惊讶须臾,却未吭声,将脏衣污裳一并抱走,径直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