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坠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残存的意念似一块巨石,拖着她的身躯坠入水中,又被乱发般的荇藻死死缠住,几近窒息。
冰冷的湖水猛灌入七窍,恍惚之间,只见湖心的三座石塔无言耸立,仰之如三座须弥高山镇压于身。不明来处的光亮自天而降,透照过三塔身上的圆环,在湖水中投下三十三个月轮似的倒影。
寂静水声之中,耳闻一个梵呗似的低音沉沉念诵:“生死为海。三宝为船。众生皈依。即登彼岸……”
在那许多个皎洁的月影之中,是那枚翡翠玉镯。清凛凛的寒光雪刃一般穿透水底的黑暗,似将斩杀三千沉沦恶业。那光洁引人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仿佛其便是天边之月的真如实相。
金坠竭力向着那光环而去,几近唾手可得,却抓了个空。这梦魇似的感触她曾切身经历过的。此刻,在她的肉身无助地沉入水底时,沉寂日久的回忆却似离魂轻烟浮出水面。她再次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
都说人将死之际,眼前将如转鹭灯般掠过一生中最难忘的幸福场景。对她而言,那样的日子屈指可数。在那些泥沼般晦暗的过往岁月之中,十四岁那年的生日,便是此刻唯一浮现的画面。只是那光辉流溢的至幸时刻有着一个至暗的开幕。
八年前的今日,金坠方满十四。本是她及笄成人之日,却险些成为生命中的最后一日。
那日正巧叔母族中有新生儿办满月酒,一家人倾巢而出,便推迟了她的及笄礼。她求之不得,待叔母和姊姊们前脚一出门,她便背上早已打好的行囊,从后门溜出府去。临行前,偷潜入长姊金幸屋中,取出她高搁在妆匣里的一对如意金镯。
那金镯子是宫里的时新造物,价值不菲,足以作她一路去往蜀地为母亲扫墓的盘缠。她将那对镯子藏在身上,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拿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生日亦是母亲的祭日。六岁那年母亲病逝,金家将她的棺木送回千里之外的娘家,金坠从未去为母亲祭扫过。每岁的生辰,她都是独自在这冷冰冰的金府过的。每长一岁,她都在母亲灵牌前立誓,及笄成人之年,定要攒得路费离开金府,独自去蜀地看望母亲。
受母亲教导,她自幼绣得一手好花。随着年岁增长,绣技日渐娴熟,她四处打听,终于觅到个变现的门路——那年浴佛节前,她不眠不休地绣了几幅供佛小画,私下托一位常来府上走动的婆子替她去市上售卖,好赚些钱去蜀地祭母。孰知此事被长姊金幸发觉,指责她竟让自己的女红针线流露到街市上去待价而沽,丢了她们名门闺秀的脸面。
金坠唯恐长姊将此事昭告天下,害她在叔母那里遭骂,只得将苦心凝成的绣画悉数上缴,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总有时机。浴佛节当日,她随家中女眷一同去相国寺参拜。正值先太后凤驾至皇家国寺礼佛,一众命妇贵女盛装竞艳,才艺纷呈。太后出题命她们比拼绣活,金坠无心参与,只冷冷躲在人后。待评选作品时,赫然只见甲等一栏中悬挂着自己日夜赶制的那幅供佛绣画——画前站着的却是笑盈盈的长姊金幸。
金坠一言不发,闷声归家,连夜打包好了行囊。后日生辰一到,便卷了包袱出府。临走前,毫不犹豫地从长姊屋里取来了那对太后赏赐的内廷新造如意金镯,揣在兜里上了路。
她自幼寄人篱下,终于在及笄之年逃离深闺,思母心切,并不惧怕前路。蜀地距帝京千里之遥,她出城时向人探听了方向,便斗志昂扬地独自上了路。预备按图索骥先走一段,待身上的零钱花完,再典当那对金镯子当盘缠。
初夏时节,城外草木葱茏。她像只刚出巢的脱兔,蹦跳着独行在郊野小道上,身心被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包裹,不由轻唱起歌儿。不觉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她兜兜转转却寻不到一家客栈,才发觉自迷了路。
她已走了一日,腿脚酸痛,渐生忧惧,担心自己永远到不了蜀地。蹒跚半晌,天已全黑,前方一潭溪水阻隔了去路。她想洗把脸,便蹲在一块滩石上俯身汲水。不料弯腰之时,揣在怀中的那块裹布落水散开,一对金镯子应声入水,须臾便被急流卷走了。
金坠大惊失色,慌忙下水去追。入夜后水流湍急,脚下又黑又滑,那两只镯子何曾还看得见影。她顺着水流而去,苦寻许久,水势愈高,渐漫过腰身。山中夜风骤起,她渐渐精疲力尽,几乎无法自持。脚下蓦地一绊,便觉冰冷的溪水猛灌入口鼻。心灰意冷,两眼一黑,任由自己被急流裹向远方。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一轮渐盈的银月高悬天际,耀人眼目。月下有个身影,面容隐于如水清辉之中,似藏于溪间的白石般看不真切。她恍惚以为自己到了尘世彼岸,遇见了祭神诗中的白石郎君,一霎时如释重负——但她很快醒悟过来,那不是真的神明。
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身上盖着件月白披风,稍许阻挡了寒意。她挣扎着坐起来,一阵猛呛,吐出好些冷水。救下她的那人见她醒了,微微俯身在侧,柔声对她说了些什么。
她没听清他的话,借着月光望向他,见他一袭赶路装束,周身风尘仆仆,唯面庞纤尘不染。看模样稍长她几岁,容止之中浸染着远胜年岁的沉静,一双眼睛却是天真的。
她总觉得曾在何处见过他,却想不起来,便只怔怔地盯着他瞧。他并不感到冒犯,落落大方地回望着她,眼底暗藏善意的好奇,仿佛凝视一样刚从水下国度捞上来的奇物。她才想起为了去捡金镯子失足落水的一番遭遇,只觉前路无望,不如一死,悻悻质问他:
“你何必救我?我本要寻死的!”
他并不见怪,淡淡一笑:“你知道么?这是一潭千年灵泉。你在此轻生,神佛会伤心的。”
她只觉他此言好笑,冷冷道:“我不信。神佛当真怜我,便不会看着我落到这里。”
他正色道:“神佛怜你,故而令我救了你啊。”
金坠一愣,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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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心潮汹涌,脱口道:“我不是好人,不值得被救……我犯了罪!”
他望着她:“你犯了什么罪?”
“偷盗罪。”金坠嗫嚅,“我偷了我姊姊的金镯子。那对镯子被水冲走了。许是神佛看见我造了恶业,特意惩罚我吧……你不该救我。”
她叹了口气,只感到周身发冷,不由伸臂抱住自己,忽听他问道:“你听闻过三皈依的故事么?”
金坠摇了摇头。那陌生人莞尔一笑,朗声说道:
“从前有一个盗贼去寺院偷东西,被一位高僧发现,从门缝中捉住了他的手。贼苦苦求饶,高僧便让他跟随自己念经忏悔。高僧依次说道——‘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每念一句,便拿戒尺狠狠打在那窃贼手上,打完之后便放走了他。那窃贼因此受到感召,清除恶业,从此皈依三宝。”
“是个好故事。”金坠斜睨着他,语带揶揄,“你也要打我三下么?”
“我自身亦未成道,岂有资格打你?”
他自嘲般笑了笑,举目遥望前方月光笼罩下的无名孤山,敛容说道:
“此去山中有一座古刹,我正要前去借宿。你若愿意,不妨随我同去敬香求告。神佛慈悲,定会赐福于你。”
他言毕向她伸出手。金坠分明不相信他的话,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这个陌生人的手。指尖的触感凉如冰雪,她霎时缩回了手。她不知是因为自己刚落水冻得发抖的缘故,还是他的手本身便那么冷。
“抱歉……我有四逆之症。”
他向她致歉,转身唤来静立其后的一位侍从模样的青年,让他搀扶起尚虚弱的金坠。她这才发现他们一行有两人两骑,前头一匹白马鞍上驮着只精美的黑檀木匣,不知装着什么。
主仆二人许是连日赶路,衣衫之上布满尘埃,却难掩举止言谈间的文雅气息。金坠只听到他们互称为“宇文”和“郎君”,大约出身帝京哪户官宦人家。
二人略略交谈,侍从宇文新点起一盏明灯,牵着那驮着木匣的白马走在前头。那陌生郎君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了金坠,缓步在前执辔引路,沿着草木幽深的月下野径向那座无名孤山而去。许是为了驱散旅途的枯寂,他取出随身所携的一件用六枚小竹管编制成的乐器,捧在唇边吹奏起来。
那音色奇异极了,像是某种高亢空灵的鸟鸣,并非尘世所有,而是天外神灵所化。曲调乍听欢跃,暗藏忧伤,有一种南荒边地的神秘意蕴,好似一个徘徊的幽魂在月下倾诉往事。
金坠从未听过这样曼妙的音乐,不禁沉醉其中。她乘在鞍上,如在梦中,任由那奏乐之人牵向前路。不知过了多久,月过中天,他们终于在林中一座古老的石砌山门前驻足。
初夏夜色清幽,山间林叶簌簌轻拂,莺啼虫鸣嘒嘒如歌。山门寺壁之上笼着一层斑驳银辉,映照出海浪似的婆娑树影,恍如世外。
金坠仰头望去,漫天星月之下,“寂照寺”三字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