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皇家春猎宴上为救贞太妃摔下马去,金坠被准先行归家修养,不必与他人一同随驾返城。宫里派来沈府随诊的两个太医都说她伤势不重,开了些跌打损伤的常方便回去了。
回到沈府已是酉时末,不多时便入了夜。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中忽有闷雷滚滚而起,继而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来。金坠因伤处疼痛,加之折腾一日,一时心烦意乱,未用夕食便卧床去了。
“五娘睡了么?宫里贞太妃娘娘遣人给你送了东西来呢。”
宛童捧着只宫匣儿进屋来。金坠起身接过,见匣中是些果品香药,附有一张叶灼亲书字笺,祝福五姊姊早日康愈。金坠心中温暖,转念想到日间宫宴上自己先是遭嘉陵王妃等人当众讥讽,为救贞太妃摔了马却又无人问津,不禁满心酸楚。将匣子搁在案头,复又和衣躺下,只觉窗外雨声烦人,用被子裹着头辗转反侧。
宛童进出几回,见水食一口未少凉在案上,担忧道:
“五娘伤成这样,沈学士竟到现在还不回来,只让那两个庸医来应付你,算什么话?”
金坠只晓得君迁先前被长公主留下问话,不知天子亦留他在帐中密授机宜。想到许是自己捡了贞太妃的香囊惹出了是非,心神不宁,闷着头道:
“我没事,睡一觉便好了。”
“我都进来好几回了,只听你疼得直叹气,饭都吃不下,哪里睡得着?”宛童急道,“沈学士再不回来,我就出去寻他,哪有娘子病重不闻不问的道理!”
金坠隔着被子冷冷道:“他是大忙人,不回家自有不回家的道理,哪怕我今天死了也是寻常!”
“呸呸呸!五娘瞎说什么!求你别逞强了,这又不是在金府,受伤了憋着不敢喊疼!从马上摔下来怎会没事?”
宛童径自上前掀被,见金坠侧卧着,面露痛苦。宛童轻揭起她的里衣,只见后背上的伤处比先前青肿得更厉害,心疼极了。金坠安慰道:
“这是淤血,没几日便消了,不必管它。我真的没事,也不怎么疼了,睡一晚便好了。你也去睡吧,听话。”
宛童正想再劝,忽闻叩门声响起,面露惊喜,忙前去应门。金坠心中亦是一动,只倚在榻上问道:
“是谁这么晚了还过来?”
外间响起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不是别人,却是沈府的老管事谢翁。
“娘子歇了么?郎君嘱小老为您送药来,请娘子用了再睡哩。”
金坠一怔,忙道:“有劳您老人家,大半夜还亲自跑一遭——外头雨大,快请进屋吧。”
谢翁岂敢进屋,宛童再三相邀,只得远远立在厅中。老管事手捧一碗一盒,蓑衣上不住淌着雨水,见金坠想起身来迎,忙让她躺下。金坠吩咐宛童替他沏茶驱寒,谢翁连连道谢,饮下一盏热茶,将手里一路端来的药盏递给金坠道:
“这是郎君回府后亲自为娘子熬的汤药,有几味药材家中没有,特冒雨去买来,因此迟了些。郎君还在药庐中忙着,苏合等几个丫头这会儿又都睡下了,小老便自己送来,委实叨扰娘子了……”
金坠“噢”了一声,指着药盏边上的那只白瓷小盒道:“这又是什么?”
“这是郎君特制的金创药,请娘子涂抹在伤处,连抹几日便不疼了。”
谢翁说着递上那小药盒。金坠接过嗅了嗅,只觉那清苦幽香隐有些熟悉,蹙眉道:
“这是什么做的?”
“据说是赤芍,化瘀消肿分外见效哩。”
“赤芍?”
“是哩,便是芍药花儿的根做的!”
“原来如此。”金坠搁下药盒,莞尔道,“夜雨寒凉,辛苦阿翁专程跑一遭。”
“不妨不妨,娘子按方用药,早些痊愈才是要紧,也好教郎君安心哩!”
谢翁笑呵呵语毕,用完热茶,正要告辞,金坠踌躇片刻,唤住他问道:
“他方才回来后……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啊。娘子可是有话同郎君说?小老这便去唤他过来……”
“不必了!我这便要睡下了,阿翁也请早些休息吧。”
谢翁忙向金坠道了夜安,复又冒雨回去了。宛童扶着金坠坐起来,捧起床头那盏热气腾腾的汤药喂给她,笑道:
“这倒合沈学士的作风,人没到,药先到了!五娘且按医嘱吧,莫辜负人家的苦心呢。”
金坠啜了一口药,苦着脸道:“他这心倒是够苦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呀!”
宛童一哂,待金坠喝完了药,扶着她趴回塌上。拿起那只盛着药膏的雪白小瓷盒,揭开一嗅,叹道:
“好香呀,是芍药做的么?原来这花儿不仅好看,还能用来治病呢!”
金坠道:“这芍药花儿开得正好,却被采下磨碎做成药,倒也可惜。”
宛童笑道:“都说好花不常开,与其在枝头挂谢了,不如入药救人攒些功德呢!”
“一朵花儿罢了,还需攒功德?”
“万物有灵,纵是花草鱼虫亦可为自己积功德福报,修得正果,转世为人亦未可知哩!”宛童正色道,“这是前回我回乡看我阿娘的时候,一个来化缘的跛足和尚告诉我的!”
金坠冷笑:“世人嫌尘世苦闷,且靠着花草鱼虫冶情养性,却一厢情愿地认为花草鱼虫会想转世为人?那和尚说出这等话来,可见自己亦未开悟,有何资格来指点别人?”
宛童听惯了她的一堆怪论,嗔道:“五娘毕竟是险些做了比丘尼的,自比旁人都悟得多!”
金坠淡然道:“我若真悟了,你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间屋子里说话了。”
宛童撇撇嘴:“谁说呆在屋子里头就悟不得了?我看五娘也只是嘴上说说,自己的心究竟在何处,自己都不明白呢。”
金坠一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五娘晓得我的意思!”
宛童将散着芍药芳香的药膏细细为金坠抹在背上,边抹边说道:
“总之啊,心是不会准许自己空落落的,定会寻个什么去挂念。劝五娘凡事莫多想,跟着自己的心走便对了!”
“这道理也是那个跛足和尚告诉你的?”
“是我自己悟得的!五娘可比我聪明得多,不信你想不明白!”
宛童吃吃一笑,将用好的药盒搁在床头,见外面雨脚渐小,起身去开了半扇窗,让春夜湿润的微风飘入室中。
赤芍膏药抹在背上,似一只轻贴肌肤的手,冰凉之中蕴藏温煦。金坠趴在榻上,侧头听着潇潇春雨,恍惚觉得窗外的静夜中有成片芍药幽声绽放。宛童迎着夜风深吸一口气,不禁吟起了金坠曾教她的诗: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五娘好生歇息,雨停了病就会好了呢。”
君迁送来的药颇有效用,金坠服了汤饮,只觉气血通畅,通体沉静。那赤芍药膏更是灵验,伤处果不再作痛了。病体好转,心境亦不同旧时。此前还觉萧萧愁人的雨声听来已全无冷意,润物无声地洒在心田,不觉沉沉入眠,一夜无梦。
春雨下起来没完,一连淅沥数日。金坠卧床静养,听着春雨看着书,倒也不觉难熬。每日早晚君迁都让谢翁雷打不动地送药来,却严守着洞房之夜立下的规矩,从不亲自到她屋里来。金坠当然也不会主动去请他,每天擦着他的药膏,淤肿一天天好起来,逐渐能下榻走动。心里却仿佛有什么没着落,每夜只听着雨声发怔。
到了第七日拂晓,连绵不绝的雨终于停了。雨霁云散,万籁静谧,她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蛇……屋里有蛇!”
金坠猝然睁眼,只见宛童瑟缩在她床前,面色煞白,颤着手指向墙边阁架处。金坠心中一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半晌,蹙眉道:
“蛇在哪儿?我怎未见着?”
“我适才见架上积了些灰,正擦着,忽见一条乌蛇从后头窜出来,吓得我魂都丢了!我一叫,它便钻进那只花瓶里了!”宛童花容失色,“五娘莫去,当心被咬!”
金坠屏息走近,探头往架上搁着的青瓷瓶中看去,俄而哑然失笑。
“我当什么呢,一条蚯蚓大的乌梢蛇,怕成这样!”
“那也是蛇嘛!这沈府真是蛇鼠一窝!前几日,我还在院子里见到了蜈蚣壁虎,险些踩到呢!问谢翁为何不撒药除干净,他说沈郎言万物有灵,不让杀生——阿弥陀佛,那可是五毒啊!”
“什么万物有灵,他是要留着这些蛇虫做药引,炼他的灵丹妙药呢。”
金坠冷冷一哂,从案上取来昨夜喝完的药盏,蓦地倒扣在那花瓶上。宛童急道:
“五娘这是作甚!这碗还能用嘛!”
“他好心给我送药来治病,我自当物归原主,再还他一副药引去。”
金坠语毕,也不梳洗,连瓶带蛇搬出屋,直奔书斋后的百草园。
正如她所料,一大清早,沈君迁果在他心爱的药庐中。木扉半掩,年轻的医者一身清浅素服,正背门跪坐在窗下的药案前,一手捧着本药典,一手在青石臼中捣药。绵密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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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声绕梁不绝,听来像春蚕食叶。
金坠蹑步上前,在他身后俯下,一言不发地看他捣药。石臼里躺着几味干草药,都经春阳焙得酥脆。青黛蓝莹莹,白芍片如雪,另有不知名朱红一点,艳若凝血。君迁挽着袖子,纤长指节紧攥药杵,青筋自手背蜿蜒而上,没入素白袖口。落杵时筋骨微凸,力道却极稳。不疾不徐捣过几回,再从臼底筛出粗粒细细研磨,动作轻柔,似在安抚一群小生灵。
日出不久,窗棂间微光浮动。春风拂过,庐下雨铃叮当一响。君迁眼睫低垂,神色专注,仿佛正履行一项庄严的神职。药香渐醒,丝丝缕缕绕于他臂弯间。苦而清冽的自然气息弥漫满屋,犹如置身山野百草间,令人忘尘忘忧。
金坠一时看得入神,一动不动杵在他身后,几乎要贴上他了。半晌,君迁蓦然回首,冷不丁见身后多了个幽魂般的影子,吓得哑然失色,险些撞在药案上。
金坠如梦初醒,忙从他身边退开。转头见他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终于有了动静,又觉快意,故作无辜地冲他一笑。
“夫君日安!我有那么可怕,吓成这样?”
君迁长叹一声:“你若只为了道一句日安,不必等那么久再开口吧?”
“这不是怕妨碍你炼药嘛。”金坠一哂,正色道,“多谢你这些天送来的药,我今早起来淤血已全消了,也不疼了。”
君迁望着她生龙活虎的模样,欲语还休,只道:“见效便好。”
“听谢翁说,那夜你为了给我熬药,特意冒着大雨出门买药材,真是过意不去。其实你不必如此,我没什么大事……”
“医者本分。”君迁背过身去,“新方所需生药皆需采买,不单是为了你。”
“沈学士行医救人普度众生,炼了灵药自不能单送我一人。正好,我是特来为你送药引的。”
金坠语毕,将那只青瓷花瓶搁在药案上,揭开倒扣在瓶口的药盏。
“上回的驴肝肺不够稀奇,我给你带了新的来,你看可受用?”
君迁向瓶中瞥了一眼,面不改色:“多谢,蛇蜕是珍贵的肝经药材。”
金坠见未吓着他,心有不甘,撇撇嘴道: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拿这小蛇泡药酒呢!蛇蜕如何入药?”
“乌梢蛇蜕皮一两半,露蜂房半两,煮三四沸,末之后入麝香少许,以鸡子清和涂之,可祛风退翳,散邪明目。”
君迁一面捣着手上的药,一面徐徐向她介绍药方。捣好后,将药泥从臼中倒出,转至灶头煎煮上,又道:
“然常规蛇蜕散仅可外用,且效用有限。我近日在研制一种内服化毒新方,正需此物,多谢你送来。”
金坠笑道:“不客气,你的新方还需什么,我再替你寻寻?”
君迁从容道:“不需什么,不过蜈蚣三条、蜚蠊十个、干蟾两副,蜂蛹、蝉蛹皆半两……”
金坠的笑容僵在面上,冷冷道:“你确定这些东西都可入药?还是内服?”
“剂量到位,万物皆可入药——”
君迁说着,顺手从案下堆放的数只瓦罐中取出一只,在她面前揭开——黑海似的毒虫七手八脚地在其中扭动身姿,一只硕大的蜚蠊重见天日,振翅而出,嗡地一声扑向金坠,停驻在她发上。
金坠愣了一愣,旋即发出比宛童今早更刺耳的尖叫。君迁叹了口气,正色道:
“别动。”
金坠敛神屏息,见他走到跟前,伸手从自己发间捉下那可怖的虫子,举重若轻地扔回罐中,淡淡说完了接在“万物皆可入药”之后的两个字:
“……内服。”
金坠深呼吸一口,双眼冒火直视他:
“你还炼什么药?索性炼蛊去得了!上回相国寺前的那个苗疆神医与你相比,亦是小巫见大巫!”
君迁肃然道:“我行医是为了救人,不是害人。”
金坠冷笑一声,将那乌梢蛇盘踞的花瓶推至他那堆五毒药引之中。
“那这小蛇你拿去救人罢。不够的话自己抓去,反正你家里多得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此蛇尚幼,先放回去吧。若受了惊,恐不会蜕皮了。”
君迁取过花瓶,转身走出药庐,来到药园中,寻了片墙角的草丛,将那受惊的小蛇放走了。春风轻拂,园中草木簌簌有声,仿佛一阵温柔的低语。
一时无话。金坠看着蛇影消失在草丛深处,忽道:
“那日宫宴后,他们留你问话到那么晚……都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