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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8.1更新] 第十五回

作者:冻感超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卿云自得李照教导习字之后,在东宫里越发得意,他失宠过一回,便着意邀买人心,想来喜虽出了东宫,总有好些人先前与他作伴,难保不会暗中恨他,又想起膳房里那个名为“得全”的小太监处事还算公正,为他说过两句话,便留心着想与他交好。


    哪知得全是个滑不丢手的性子,只想着在东宫明哲保身,又见卿云得宠非常,怕他日后登高跌重,连累自个儿,也只略说几句话罢了,不想趟这浑水,旁人也都如此。


    卿云没料他在东宫竟寻不得一人来拉拢,不免心中又惶惶,想自己怕只能扒着太子了,一时又想到尺素与瑞春,若非这两人将他长困玉荷宫,他也如其他小太监一般,早早与人结交,在宫里也能有个照应,强过如今孤零零一个,眼看着得宠,谁知哪日遭太子厌弃,又是惨淡潦倒。


    若说东宫里谁与他交好,那便只有长龄了。


    当日他落难,长龄替他求情,说是全为了自己,那卿云也不能那样想,倒不是他瞧出了长龄的好意,而是觉着以长龄在太子那的宠爱,便是安公公发落了他,长龄那儿也没什么。


    卿云虽是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对长龄的心倒也没变。


    一是卿云从小那般长大,心自多疑,总不肯轻易信了谁,再是卿云对长龄心怀妒恨,成日里想着要取而代之,哪会真就领了长龄的情?只心中还忿忿,倘若换了他得太子宠爱,长龄犯错,他也一句两句地把人救出来,才叫遂了他的心愿。


    可叹自个儿在东宫实在孤立无援,除了太子,也只好与长龄多交好些。


    长龄对卿云一贯便好,这厢卿云也肯敷衍,两边倒是表面看着愈发要好了。


    今年夏日尤为炎热难捱,往年太子都会赏赐冰鉴给长龄屋里用,长龄自知身份卑微,坚辞不要,不愿太过显眼,今年屋里多了个卿云,太子要赏,他便应了。


    太子也笑:“好在你乖觉,若你非辞,怕要热坏卿云,我瞧他每回来时,脸上都是汗。”


    长龄笑道:“他是受不住热。”


    太子道:“也是奇了,他在玉荷宫里缺衣少食的,怎养得出这一身娇贵皮肉?”


    长龄道:“那是天赐的福气,知晓有一日会到太子您这儿享福来了。”


    太子赏的冰鉴又大又沉,四个太监抬进屋,“咚”的一声落地。


    “长龄公公,卿云小公公,太子殿下吩咐了,早晚来给这屋里换一回冰,总不叫您二位热着。”


    “太子殿下恩德,我们领受了。”


    长龄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掏了钱来给四人,请他们吃茶,卿云也一并拿钱给了他们,四人千恩万谢地出去,替两人带上了门,卿云欢喜着往冰鉴处去,拿手扇了扇,“好凉快,这下夜里终于能安眠了。”


    长龄微微一笑,“这便好了。”


    屋里头入夏以来早已焕然一新,都一应换全了,旁的太监进来都要大吃一惊,心说这屋里的东西可不是奴才能消受的,实在也和一些主子差不了多少。


    两人正说说笑笑时,又有人来扣门,说太子赏了宵夜。


    卿云连忙开门,两个太监提了食盒进来,又是好一顿奉承,长龄和卿云也都又包了钱给那俩小太监。


    食盒里头装的是一碟金铃炙,一碗冰镇的长生粥,卿云那里还多一份绣丸肉,他一面端起那一盅绣丸肉,一面对长龄笑,“太子殿下也真是的,大晚上的还让我吃这些荤腥。”


    “都是费心思的呢,这也不腻,”长龄笑道,“你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合该多吃,我是沾了你的光了。”


    卿云笑而不语,两人把宵夜吃完,梳洗一番之后,长龄帮卿云梳头,卿云低着头打络子,这是他新学会的,手不大熟,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只当玩耍,长龄见状,低声指点了他几句,卿云便照他说的去做,果然好些。


    “你是个手巧的,”长龄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只是前些年耽误了。”


    卿云手指一顿,未料自己心事竟会被长龄说中,低头强笑道:“哪会,玉荷宫虽清苦,倒也清净。”


    “这也是。”


    长龄低低道:“如今你在东宫,眼看太子又这般宠你,可要小心谨慎,再莫行差踏错半步。”


    卿云手指绕着丝线,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我真犯了错,长龄,你肯救我吗?”


    长龄拿着梳子的手一顿,他轻眨了下眼睛,“别说那些不吉利的。”


    卿云心中哂笑,乖乖道:“是。”


    掌心青丝如瀑,长龄垂眼瞧着,轻声道:“平安最好,你是有福之人。”


    自入东宫以来,短短几月,卿云便经历了大起大落,对这些话已全然看淡,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低头绕了手中的丝线。


    *


    翌日傍晚,太子教卿云写字时,卿云便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李照握着卿云的手专心教他运笔,“什么?”


    “请殿下以后少些赏赐。”


    李照听罢便笑了,手里动作停了,他侧过脸看向卿云,也不言语,单只是笑。


    卿云也撑着不动。


    “这我倒不明白了,”李照含笑道,“往日不都吵着闹着要这要那的吗?”


    卿云抿了下嘴唇,“我几时如此?殿下莫要胡说。”


    李照放了手,细细打量卿云,“怎么?谁给你闲气受了?”


    卿云眨了两下眼睛,倒也十分纯真惊疑,“太子怎会这般想?我平素只与长龄公公来往。”


    李照淡笑道:“说不准便是长龄欺负你呢?”


    李照以为卿云又要演往常演的那出,便放松地瞧他做戏。


    “倒不是为那些,而是……”卿云面色罕见地忸怩起来,倒叫李照好奇他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是什么?”


    李照道,见卿云还在拿腔捏调,便捏了下他的后颈,“吊主子的胃口,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卿云后颈比腰上还怕痒,被李照拿出便忍不住扭着笑,“殿下你要先赦我无罪,我才敢说。”


    李照笑眯眯道:“偏不赦,你忍着吧。”


    卿云哪忍得住,连连笑着要李照放手,李照瞧他扭来扭去的正有趣,才不肯撒手,“今日还不许你说了。”他一面说,一面另一手捂了卿云的嘴,卿云笑得身上汗都出来了,“唔唔”告饶,李照瞧他脸颊绯红,面庞上也渗出了汗珠,这才放手,他一放手,卿云立刻跳出了出去,手捂了后颈,面颊绯红地瞧着李照,一双眼似怨似嗔,“殿下,你太坏了。”


    李照哈哈一笑,“你可是第一个这么说孤的人。”


    卿云放下手,脸色也正经了,双手捏在身前,瞧李照现正高兴,便道:“太子殿下您每回赏赐些什么,遣人送来,我总不好叫人那么空手回去,本得了赏,也该叫别人也高兴高兴,只是我手头不像长龄公公那么阔,又不能真少了他们的,”卿云试探地看着李照,“我如今那点月钱全散出去还不够呢。”


    这一场戏,倒是李照没想到的。


    李照淡笑着看向卿云,“这么说来,我是该少赏你一些。”


    卿云面色一僵,复又笑道:“多谢太子体恤。”


    “练字吧。”


    李照道,“自己写两个,我瞧瞧。”


    卿云只能转身,手握了笔写字,真只写了两个字,便回头看李照。


    李照单手撑着额头淡笑道:“你自己说说,写得如何?”


    卿云抿唇不言。


    李照道:“怎么不说话?”


    卿云转过脸,只安静写字。


    李照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绷紧的侧脸,双眼难掩笑意,视线垂下,“心浮气躁,错落失调。”


    卿云笔顿住,墨印在纸上晕染开,一篇字全都毁了,他满心怨气,既恨李照捉弄他,又恨自己不自量力,明知李照对长龄信任非同寻常,偏要自讨苦吃。


    “长龄公公的字写得好。”卿云轻声道。


    李照再也按捺不住,笑声爽朗,传遍书房,卿云回身望去,只见李照人仰靠在椅子上,笑得舒展肆意,那眼微微眯起,瞧卿云的模样更是忍俊不禁,李照一面笑一面捏了卿云的脸,“你呀,真是……”


    李照话还未说完,门外便有太监通报。


    “启禀太子殿下,皇上急召您过去议事。”


    李照立即收敛笑意,放下了手,推开卿云起身,“进来。”


    几个太监鱼贯而入,急急地帮李照整理仪容,卿云立在原地,在一旁看着也插不上手,李照很快便走,几个太监匆匆跟上,卿云独自站在书房里,抬手摸了下脸,他不知为何,怔怔瞧了桌上成堆的公文,心里头却是闷闷的。


    一直等到傍晚,李照都没回来,卿云本该回去,可他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比之长龄,他有什么可取,也便是能逗李照一乐了,虽然他也不知李照何时会因他的言行而乐,何时又会适得其反,惹得李照翻脸。


    便如惠妃所说,伴君如伴虎,也如长龄所说,若是怕,便安分些,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奴才也就罢了。


    可他在玉荷宫里苦熬了这么些年,从那么小一点儿日夜哭着数过来日子,就为了只做个小奴才?


    这么些年,唯一支撑卿云熬下去的便只有四个字——出人头地。


    太子不在,卿云也不敢坐,他如今也算是练出来了,站个一天一夜也能忍住,其实仔细想想,比起在玉荷宫里所受的那些苦,这也真算不上什么。


    天渐渐黑了,小太监们进来点灯,也不敢乱看,知道卿云没走,也不说话,只管干好自己的事。


    卿云瞧着他们忙进忙出,心说安分的奴才便是如此了,每日忙忙碌碌,也不知何时是头。


    “太子殿下回来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人问话的声音,卿云听着像是长龄。


    书房门被推开,果然是长龄,手提着灯笼进来,对卿云道:“太子殿下在太极殿议事,怕是要晚归了,你跟我回去吧。”


    卿云神色平静道:“殿下让我这儿等他。”


    长龄一怔,他回头看向屋外的小太监,小太监们皆垂首静立,长龄迟疑许久,再又看向卿云,见卿云神色如常,他欲出言说些什么,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卿云立在书桌前,书桌旁点了灯,烛火摇曳,长龄立在门口,手里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两人于微光中遥遥相望。


    “好。”


    长龄轻应了一声,回身带上门,他提着灯笼走出了几步,才招手让门口的小太监过来。


    “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立即来报。”长龄一贯待人温和,此时语气稍稍肃然些,便令人不由提肩直腰,“是。”


    长龄回首望向亮灯的书房,心中轻揪了,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回到屋内亦不敢安眠。


    再说太子李照这头,一入太极殿,皇帝便让太监传递了折子与他和齐王分别观看,原是新派去丹州的巡察使传回的密信。


    李照与李崇看完后,俱都默默的。


    皇帝道:“张文康折子上写的,你们怎么看?”


    李照道:“父皇明鉴,张大人处事一向审慎,他既如此说来,怕是丹州真的不好。”


    “嗯,齐王你说呢?”


    李崇拱手道:“儿臣愿往丹州,助张大人一臂之力。”


    李照看向李崇,他这兄长比他大三天,原也其实算不得比他年长,只行事冷峻,倒是有兄长之风。


    皇帝道:“丹州之祸,非朝夕所铸,无量心,朕若交给你办,你能办好吗?”


    “儿臣必定全力以赴,不让父皇失望。”


    皇帝道:“你是朕的好儿子,朕从不对你失望。”


    于是皇帝又召来几位大臣,如此这般商议到了夜里,这才放了众人。


    李照与李崇一同出宫,两侧太监侍卫提着灯,将漆黑的宫道照得如同白昼。


    “兄长此去丹州,可要小心。”


    “我知道。”


    “丹州局势混乱,深不可测,兄长不妨先隐瞒身份,秘密前往。”


    “我也正有此意。”


    李照沉默片刻后轻轻笑了笑,“今日难得兄长与我意见相同。”


    李崇手负在身后,宫道深长,他淡淡道:“与国事之上,我也只是就事论事。”


    李照笑了笑,不多争辩。


    一开始,皇帝便属意要让齐王前往丹州,李照一早便看明白了,他想李崇也是。


    皇帝只有他们两位皇子,丹州之行,必定危险重重,他是太子,即便想去,也是不能够的。


    二人在朱明门分道扬镳,李照想着丹州的事务,思绪不断飘远,及到进了书房,都未曾在意书房里卿云还在,自顾自地在榻上躺下,面容平静地思索着。


    卿云好不容易等到李照回来,见李照对他视若无物,心中已开始忐忑,再见李照那“无人”时的神情竟是比平时更叫人难以捉摸,不由怕了三分。


    卿云不敢轻举妄动,只默默站着。


    李照躺在软榻上思前想后,终无定论,起身要唤人时,方瞧见地上斜斜的影子,他一抬脸,却见卿云正立在不远处,一双明眸怯生生地瞧着他,他视线一扫来,卿云便跪了下去,“殿下……”


    “你怎么在这儿?”


    李照语气平和,然而卿云丝毫不敢放松,他轻声道:“太子殿下走的匆忙,未曾让我退下,我……”卿云抬了下眼望向李照,“殿下让我不要半途而废,今日字还未练完。”


    李照心思繁乱,原只想一个人静静,也不想对卿云发火,上回的事,一次便够了,其实也不算什么真火,他想要个不那么守规矩的在身边解闷,便也得不能对人太过苛刻才是。


    李照沉默时,卿云心中已又弥漫上那时的不祥之感,可又不肯罢手,富贵险中求,他总不会一直毫无长进,于是道:“殿下在宫中议事这么久,饿了吧?”他冲李照莞尔一笑,“昨夜殿下你赏我的那道绣丸肉真是好吃。”


    李照见他笑眼明亮,在烛光中明眸可人,又满嘴的贪食之言,也淡淡一笑,“这荤腥东西,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夜里才吃得下了,过来。”


    卿云起身过去,也不敢放松,李照歪躺下去,拍了拍身侧,卿云这才坐下,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李照,他直觉李照有话想说。


    “你知道为何建听凤池吗?”李照道。


    “自然,先皇后恩德惠下,皇上怀念,也是为丹州大旱祈福。”卿云轻快道。


    李照半靠在软榻上,屈起一条腿,他低头看到卿云的手,便抓来看,“你这手倒像个奴才。”


    卿云的手又白又纤细,还很柔软,只掌心里生了许多厚厚的茧,手背上也有些旧疤痕残余。


    卿云低声道:“我原本就是奴才。”


    李照听他声音低落,笑了笑,“做孤的奴才可还委屈你了。”


    “太子殿下又打趣人。”


    李照笑着轻抚卿云的手,他神色悠然,片刻之后,又凝神看向卿云,问道:“丹州大旱,你说,孤去丹州赈灾如何?”


    卿云脸色陡然一变,“真的吗?殿下要去丹州?!”


    李照瞧他模样,心中思虑倒先放在一旁,撑起身往后坐了坐,“怎么?你觉着不好?”


    卿云道:“自然不好。”


    李照道:“为何?”


    卿云道:“殿下不在东宫,若是有人欺负我,便没人给我做主了。”


    李照不由露齿而笑,“你这奴才,心眼忒小,就只想着自个儿?”


    卿云也笑了,“我也是舍不得太子殿下您去那么个地方吃苦受罪呀,您有的是奴才,那些事让奴才去办就好了,您何苦还要亲力亲为呢?”


    李照沉默片刻,忽地挑了挑眉毛,视线打量了卿云纯稚面庞,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攥了下卿云的手,“孩子话。”


    “来人。”


    李照轻唤一声,外头太监立即进来应答。


    “备水,孤要睡了,”他看着卿云道,“今儿夜里,你留在寝殿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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