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几番虚言应酬后,韦大人起身道:“多谢崔郎款待,拙荆今日需启程归家省亲,误了时辰,岳父怕是要担心了。”
座上崔承嗣闻言笑道:“嫂夫人与我家姊妹躲在暖阁里说体己话,聊得正是尽兴,何必急于这一时?”
韦楚只一再推辞。
崔承嗣笑意尽褪:"大人是嫌我崔府的云雾茶涩了舌头,还是觉得这我这小小崔府容不下您韦家出的凤凰?不然怎的连碗薄粥也不肯沾唇?"
"目下百姓饥馑,下官身为父母官,食不下咽。"
崔明轩敲了敲案上未动的酥饼浆酪,似笑非笑:"韦大人这是怪我崔家苛敛民财了?你那门生近日四处宣扬我府存粮数目,莫非不是得您的授意?"
"竖子年少莽撞,近来愈发不守规矩,我已经将他逐出家院了。”
崔承嗣把玩着鎏金茶则,于烛火下泛着冷光。
"如此最好。今日巡查使将至,你若敢多嘴半句——"崔族长忽而低笑,"巧得很,在下手中也有些许韦大人的旧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韦楚眉峰压得极低,避而另谈:“巡查史要来?”
“是啊,韦大人竟然不知?韦氏于朝何等显贵,你当了韦家的乘龙快婿,竟也没有得一点消息?”崔承嗣似笑非笑,“对了,令妻与你情比金坚,为了和你一起到这个安州穷县,已经和家族划清界限,又怎能为你仕途带来裨益?”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还记得当年那个科考的主官吗?当年你在他手底下吃了亏,如今可要小心了,这一次来的巡查史就姓王啊。”
韦大人连道:“韦崔两家,向来同气连枝,岂会......”
旁侧崔家小辈忽嗤笑一声:“靠女人衣群上位,还想和我崔家攀上关系?”
韦楚脸上青白交加,崔明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呵呵笑道:“韦大人该如何做,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底数。寒舍狭小,不敢久留贵人。嫂夫人在偏堂候着,韦大人请自便吧。”
韦县令这才离开厅堂。
就在这时,忽听府卫大喊抓贼之声,崔承嗣随步出来一瞧:“这不是被你逐出去的门生吗?怎又闯入我府做了贼子?还想杀人灭口?”
一条绿藤缠过想抓柴直冲的侍卫,鬼魂在旁摇旗呐喊,可挡不过越来越多的府卫,鬼魂只道:“原来我们入府那一刻他们就发觉了,不出动只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这话一落,柴直冲就被抓了起来。
见侍卫没有杀他的意思,三夭便缠上柴直冲的手腕,暗中潜伏。
侍卫这时也从柴直冲身上搜出黄油纸包,展开递与主子,崔承嗣只扫了一眼,阴恻恻盯着韦大人道:“这就是你说的同气连枝?”
韦楚无需再看,便知那是何物。
柴直冲挣扎道:“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闭嘴!”韦楚一闭眼,果然夺了那物,转身却是往堂门处的炭盆里丢去。
柴直冲眼睁睁看着火舌一卷,所有希望化为灰烬。
“你、你竟然把它烧了,亲手,亲手……”
柴直冲怔然片刻,继而浑身颤抖道:“我一直相信先生,可你为什么……”
“我并非你以为的模样。”
韦楚望着灰飞扬起来,融化在霭霭灰雾的天空。
“怎么不是?”柴直冲死死盯着韦楚的眼睛,“我在你身边一年,见过你书的批语,一心为民,不忘初心,我怎么不知?”
韦楚哈哈大笑:“旧书就如旧衣服,早就过去了,人是会变的,谨行,早在我决定抛弃一切的时候,初心这个东西就没有了,你还太年轻,这个世界并非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太自以为是……况且,于我而言,你也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柴直冲不信:“难道你以前教我的一切、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
韦楚转头唏嘘道:“那日我新官上任,见你狼狈如乞儿,于街上乱跑乱窜,当然不能放任你不管,否则如何百姓留下好印象?”
崔家小辈忽然笑道:“原来是在装模作样,韦大人,你果然是个带帽官人……你这么盯着我作甚?”
崔小郎朝那双恶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县令从来不在人前摘下他的帽子,头顶着乌纱帽,才睡得安稳啊。”
柴直冲已在即将崩溃的边缘,听得这话,突然抓住生机:“我知道了,是他们威胁你对不对!崔家最擅欺男霸女,他们到底拿什么威胁了?”
崔小郎似笑非笑道:“噢,你想知道么?可你的先生恐怕不太乐意……”
“何必与他多言?擅闯府宅,同盗窃论处。”
韦楚淡淡打断,朝崔承嗣作揖,继续道:“这案既然发生在我面前,必得押去官府审问。”
“别着急啊,”崔承嗣一手招呼小斯送上一物,韦大人展开看了,脸色一变,听崔承嗣笑道:“小毛贼不仅私闯民宅,还勾结城外流寇。”
勾结城外流寇,和之前被逮捕的罪名一样,原来是从崔氏这里出的,三夭想,无论怎样,柴直冲都走向他本该有的结局。
“这样的证据我只交韦郎君,而不是韦县令。要怎么做,就看大人的抉择了。”
韦楚垂了眸,把这一“罪证”也丢入炭盆:“一笔勾销。”
*
持按照“百黎律”,“窃盗未遂”当刑三月。
柴直冲转头就被落了狱。
咔哒一声,铁链上了锁,狱卒惋惜道:“好好的书童不做,非要不告而别,这下好了,归来成个毛贼,寒大人的心。”
柴直冲垂着眼,一语未发。
三夭等狱卒离开,才从他袖中钻出来化作人形,朝他道:“你之前恐怕就是在这狱中死的,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得出去。”
三夭捣鼓那锁链,怎样才能在众狱卒的眼皮子底下,把一个大活人偷出去呢?
“不可能,老师不会杀我。”沉默已久的柴直冲突然道,“他一定被崔家威胁了……”
三夭疑惑道:“可你之前确确实实是死掉了。”
柴直冲被刺激般抬高了声音:“那也不会是先生!就算先生暂时误入歧途,最后一定会醒悟过来。”
三夭还是奇怪:“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
柴直冲道:“我能念书,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全是因为先生。”
三夭想起之前那番对话:“原来他救了你这句话是真的。”
“不只是这样。”
听他所言,三夭才意识到普通人念书并不容易,田家爹走的狗屎运只是例外,念书从来都是世家大族的事,朝堂百官都是各地名姓望族,虽几十年前有怀王力排众一异开创科举偏门,只要通过考试选拔,就能录用取士。
“普通人家养活自己都不容易,哪里有钱供孩子识字念书?怀王死后,连这普通人改变命运的唯一的途径都被世家门阀操控。就是这种情况下,先生也说不要放弃希望,让我好好念书,让我懂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要我不要屈从命运,继续学习,待明年春开考上京去见见世面……”
柴直冲哽咽道:“如果不是先生,我就是路边的乞丐,根本活不到今天。”
“怀王当年开科举后,在各地办了义供书院,可怀王死后,这些书院皆尽荒废,学子四散。先生来青陵县当县令后,重开了明心书院,从俸禄里拿钱出来请教习先生,让所有想要读书的孩子都可以来上学,不收取任何束脩,还包他们午食,只要入学者每年还可领取三贯银钱,免除家庭后顾之忧。”
柴直冲回忆道,“我是他的第一个学生。县令杂事很多,他还是抽空出来教导我们。就在上个月,韦家有一推举名额,先生没有推举你们方才看到的崔小郎,反而推了书院里最有聪明才学的学生,如今已经上了京都。除了书院事外,县令来此地一年,轻徭薄赋,做了很多为民的实事。先生根本不是你如今看到的模样!”
三夭听了,又觉得这个韦县令似乎是个好人,这样的好官应该不会轻易杀人,便推测道:“或许杀死你的是崔家。”
想了想又摇摇头:“可他们为什么要杀你呢?”
柴直冲冷嗤笑道:“我只是个无名小卒,他们恐怕只是想利用我要挟先生。”
这么一想,那少年便红了眼眶,“先生处处为艰,我还给他添乱,先生给我取字谨行,就是谨言慎行之意,可我却一直这样冲动……”
鬼魂在旁飘飘荡荡:“你和崔府的恩怨又从何来?”
他很好奇,柴直冲和那崔家小郎短短几句话似有旧仇,此外,就他进出崔府的的熟悉劲儿,恐怕他的过去和崔府有很大的干系。
这么想来,他们都不知道柴直冲的过去,父母是谁家住何方,怎么会流落成韦楚口中的乞丐?
柴直冲听不见鬼魂的话,三夭便重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柴直冲怔了怔神,又是一件伤心事。
“我们家住城西臭水巷,因巷边一条臭河得名,爹娘生病早死,是阿兄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可后来,阿兄定了亲的邻家娘子被崔陈承嗣掳去当小妾,阿兄去官府告崔家,可当时的县令和崔氏狼狈为奸,不惩恶徒反而告阿兄夜闯府衙,不拿钱就要杖责五十大板。
“衙役没有轻重的五十大板可有命在?更不要说后面看病治伤的钱。为了躲过这场血光之灾,我们四处借钱,才换阿兄平安归来。可也因此欠了很多债,那些年一直闹荒,我和小妹几乎饿死,为了活下去,阿兄铤而走险贩卖禁物,结果被抓个正着,判的是死刑,没有可挽回的余地。
“阿兄走后,由我接下他的担子,待小妹长大,才明白阿兄为我们付出了多少,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邻家大郎收留了我们,他的妹妹就是被崔家掳走的姑娘,后来不堪受辱上吊自尽。邻家哥哥自小在怀王办的书院里读书识字,虽然那年上京考试失败而归,也算个读书人,为了活命,也要进崔府谋生,当个账房先生。我带着妹妹也随他讨生活。
“也许他也熬不下去了吧,所以有一天,忽然把我带到财神观里,夜里无人,他和我说,以后若是真的缺钱了,就往财神像前拜一拜,财神像很灵的,它会救真正走投无路且心诚之人。让我试一试。当时我一心想买枣泥酥,妹妹眼馋了崔娘子的糕点好久,却没有闲钱能去买那一块就能抵一周吃食的昂贵小点心。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只是虔心祈祷妹妹生辰之日,自己能攒足够的钱去街上买枣泥糕。等我睁开眼,邻家哥哥带我绕到神像之后,就是你们所看的那个位置,让我伸手摸一摸。居然真的摸出半贯钱,正正好好能买一包枣泥酥。神明真的回应了我的话,只是邻家哥哥说,财神不喜欢贪心的孩子,只有真正急用之时,才会灵验。
“那日之后邻家哥哥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还是一直留在崔府作杂,也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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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糊口的收入,代价却是要忍受崔府的那些欺男霸女勾当,当个冷漠的旁观者……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遭了报应……一向体弱的妹妹染了病,日日咳血,我四处求神拜医,却得知这种病治不好,只能延缓,长期调理耗尽了为数不多的积蓄,妹妹也因染病不能再入崔府做活,身体每况愈下,走投无路之时,我想起了财神。虔心祈祷后,财神果然回应了我的话,它的肚子里有百两白银。”
“自那以后我终于可以给妹妹买好药,妹妹的身子骨肉眼可见地好转。可就在这时,崔府奴仆举报我盗窃主人家财,否则怎么会有钱买那些昂贵的好药?于是家法伺候严刑拷打,我咬死牙不放,他们却威胁我,不认罪妹妹就活不成。我只好屈服,供出白银的位置。可供出后他们更不放我走,酷刑更厉害,下了死手。当年还是崔府家奴的越木在最后一口气时救了我,和我说了妹妹的尸体在何处,与我一同收尸。后来才知道是崔小郎赌钱输了,回家怕被爹责骂,让地下的仆役点出了我的异常,才让奴仆揭发了我。自那以后,那个揭发我的奴仆地位高升,我才懂得财不可外露,有财也需来得正当的道理,是我害死了小妹。
“连夜把尸体带回旧家,拜了父母灵位,甚至连棺木都无钱买,草草葬在院里,一直挖到次日才填好,我知崔府赶尽杀绝的本性,这时再逃,却刚好撞上新县令上任。新官秉持公正,正好拿我这一案开堂审问,崔家告奴仆偷窃主家似私物畏罪潜逃,我说我不是他们家的奴隶,只是个杂工,没有卖身契,更没有偷到崔家钱财,县令问钱从哪里来,我说从财神像后面找到的,财神给的钱他们也敢占为己有,拿出那些钱一看,果然白银上印下的是‘柴’字而不是‘崔’字,这才洗了我的冤屈。可我妹妹的案却审不下去了,因仵作检了尸体的确为病而死,并没有任何外伤。因这案件,新县令韦楚的大名在青陵城打响了。我也因孤身被县令带到身边做了县衙的杂役,和县令一同住入县府后院,后来县领成了我的先生兼兄长,不过一年而已,饥荒瘟疫越来越严重,接着因逼崔家献粮一事,我和他大吵一架,这才离家出走,到财神观里落脚,才遇上了你们。”
柴直冲讲完他这短短半生,终究意识道:“人哪有那么容易变,先生他似乎很忌惮崔家,一定受到什么威胁,或者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三夭也想起这一路随柴直冲横冲直撞,竟也不知一路在奔波什么:“所以你找县令究竟想要做什么?”
柴直冲低语道:“只是想问他一件事。一件对我来讲很重要的事,不过,事到如今,另一件事更加紧要。我得先出狱!”
三夭无奈摇摇那个铁锁:“我掰不开,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先前那个狱卒。”
便化作藤条蜿蜒而去。只是瞥见上头的鬼魂,要挟道:“你不守着柴直冲,万一有人闯进来杀他怎么办?”
鬼魂道:“这哪能啊,你没瞧见这里是独一间的牢房……甚至周围都不是专门羁押囚犯的囚牢,说是一间紧闭室更恰当。”
三夭这才发觉:“对啊,为什么?”
鬼魂作势敲了敲他她的脑袋:“说你看得透,可人情一事上却迟钝得紧。韦县令不会真的治穷书生的罪。甚至把他关进来,也只是因为县衙是他的地盘,为了从崔府手中保护他而已。”
鬼魂飘飘荡荡,灵活得紧:“县令说的那些话,烧的那些纸,都是为了保护柴直冲。柴直冲离家出走,其实也不是单纯怄气,他看得明白县令不是本地豪强崔氏的对手,只是不想因自己的鲁莽拖累先生,自己出门寻找另外一条路罢了。”
三夭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为彼此做了这么多,我却什么都没发现,所以错怪了人。”
鬼魂委屈道:“你错怪的人多着呢,打头一个最大的冤枉鬼就是我。”
三夭鄙夷道:“我问过你,你却什么都不肯说,要我怎么相信你?他们和你可不一样。”
想起那二人,鬼魂更加感慨:“他们对彼此的信任,倒不像只认识了一年的模样。还有那财神像,怎么可能显灵嘛,恐怕就是他那邻家哥哥专门为他留的钱财,傻人有傻福……不过一个同住臭水巷的穷小子,连念书都是蹭的官家书院,如何凭空拿出那么多的白银?还有当年柴直冲兄长盗的禁物……处处都是疑点……”
三夭听得头大,她怎么就没看出这么多奇怪的地方?
鬼魂忽然嘘声,三夭也连忙屏息凝神,朝前方望去。那狱卒和一少年闲着聊天,那狱卒道:“越木啊,你说县令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越木:“干好自己的活,大人的心思,怎么能猜?”
狱卒嘿嘿笑道:“这不是怕弄不清大人的意思,闹出误会,老吴我就亏大了。”
“就这样正好,就是县令的意思,你可别乱想,”越木这才叹了口气,“本来县令一大早就备好马车,想把夫人和柴郎一同送出青陵城……”
老吴惊道:“怎么就要把他们送出去,该不会!”
老吴大惊,越木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崔氏在青陵城人嫌狗憎,县令大人都忍了这么久,早想动手了,你可别漏了嘴,崔氏不倒你我都不得安生。可惜经过这么一闹,又不知要拖多久了。”
二人皆叹了口气,越木这才离开。
三夭趁这空档勾走老吴的钥匙,给柴直冲开了门,归来时老吴已经打起了瞌睡,把钥匙重新勾回腰间,二人一鬼毫无阻拦地离开了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