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去。”
在蝉惊梦口中只有三个字。
甚至并不高声。
但在这推月移时的绝巅战场,虺天姥和鸩良逢这样的一域之主、妖界天尊,需要以性命来回应。
在生死无常的黯渊,长成相逢于绝巅的强大天妖,终究得享万寿,拥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向来只习惯收割对手的性命,并不习惯奉献自己的一生。
“天姥,此乱命也,不必听从。”鸩良逢的声音紧切:“吕延度已死,局势暂缓,当图后计——荆国人现在还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在黯渊里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心意相通,万念转于一瞬,不受任何信道制约。
虺天姥肥胖而面衰,怎么都不算一个美人,更谈不上英雄气概。但声音在独属于他们二者的【黯池】中,涟漪微泛,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战争已经开始,军中无乱命,唯乱军命者。”
平整如黑砖的黯池,有淡红色的水泡不断鼓起又破灭,那是鸩良逢的声音在水中潜游:“我们并非没有奉献,我们也在这里拼了命,并且拼掉了吕延度和罗睺——谁都不能否认我们的贡献。现在你我都受了伤,也该量力而行,为自己考虑。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虺天姥的声音说:“这是可以说服黯渊子民的理由,但说服不了我自己。”
无光之池,飞禽静立。
其身泛为紫绿,长颈赤喙,体大雄健,展羽如云。
这是鸩良逢在【黯池】中的显形。
像个神话中的造物。相较于他的本貌,此形要漂亮得多。
“天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
“我们对得起妖族了,对得起所有。”
赤喙流光,红眸低垂,鸩良逢非常地认真:“我们不是拒绝战斗,但拒绝以送死为目的战斗。蝉惊梦这话说得轻巧——让我们顶上去,拿什么顶?要是荆国人不退呢?他是高瞻远瞩,说要耗死荆国。可我们就是那份最先燃尽的耗材,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荆国耗死!”
“此次出征神霄,是你我身为黯渊之主的责任。我们没有回避,已然战至此时。”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求恳:“但我不愿意牺牲,不愿意无意义地牺牲……更不愿意你也牺牲在这里!”
“我和你有同样的不愿意。只是神霄若败,你我又将如何?”虺天姥的声音问。
“宇宙无限,你我绝巅,哪里不能容身。甚或者……”鸩良逢的声音道:“你我现在掉头去现世,仍不失天尊之位。黯渊子民,我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总好过在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里,被蝉惊梦这样的好大喜功之辈,拿去填眼做耗材。”
蛇颈有一圈碧鳞的黑色巨蟒,在黯池之底游
动。虺天姥的声音,在经过黯池之水的涤荡后,显出几分沁凉:“流亡宇宙,朝不保夕,就等着哪天被人族真君缉捕,才算终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至于掉头去现世--”
她叹息道:“君不见昔日龙族,不见今日水族吗?”
“诸天万界有从于人族者,哪家落得了好?修罗之怨结,无底虞渊,你但凡看一眼,不会再生此念。”
“这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这是世界的必然。就像妖庭之时……从于我者,为奴为婢。不从我者,灰飞烟灭。”
“现世诚然广大,却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个族群!诸天万界有无穷数的选择,天帝之冠只有一顶。”
虺天姥何尝舍得赴死呢?但她看得很清楚:“你我非人,永不会被当成人。”
鸩良逢并不同意,或者说他不愿同意:“水族近况还好,未来光明有路走,黄河之会能跻身。福允钦、酆师泽,现在都很受尊重。前景向好,未来可期。”
“酆师泽联系过你了?通过善太息河?”虺天姥一听就知内情,声音更冷几分:“福允钦已经忘了被吊在观河台上受刑的时候吗?如今甘为人族猎犬,摇起尾巴来,和敖舒意一样下贱!这些水族的忘性是很大,你鸩良逢的记性也不好吗?”
“你说现状,说未来可期--水族的确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那是因为我们站在这里开启的神霄战争!人族面对压力,必须要重视他们的盟友。”
巨蟒静停在水底,像一座漫长的山脉:“你还不明白吗?这正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如果我们可以得到承诺呢?”鸩良逢略略沉默,而后道:“水族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是因为敖舒意押注那个人,而那个人支持水族--若我们能够得到相等的承诺呢?”
虺天姥呵然一声:“万界魁绝的剑客,做起了说客!”
她的声音是冷漠的:“且不说他如何兑现他的承诺……便直言他的名字吧!我且问你--敖舒意比之姜望,孰强孰弱?”
鸩良逢终道:“那人……自然比不得超脱。”
虺天姥问:“何以姜望能够撑起水族今天的地位,敖舒意却不能?”
鸩良逢不语,而她自答:“无他。敖舒意是水族,姜望人族也!”
“他们嘴里说着人族水族一家,实际还是泾渭分明。”
“黯渊若是投敌,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此。”
“如果不是姜望几次出手,水族现在已经如猪狗被圈养--”
她问:“你是指望姜望永远不变,还是指望人族永远有姜望?”两般都不现实。
不是说指望姜望不现实。
而是鸩良逢这样的强者明白,把生活的指望落在任何一个“他者”身上,都只有必然苦涩的结果。
他低头,把尖长的赤喙探进水下,声音似也寒凉了:“天姥,道理我都懂。我怎会不懂呢?我只是不知道,我怎么才能保护你。我……找不到办法。”
虺之于蛇族,鸩之于羽族,都是极稀少的族群,而又不似凤、麒那般尊贵。
他们都是小姓凌大族,寒苦成天尊,个中艰难,不能尽述言语。
说起来“虺”和“鸩”还是世仇。代代杀伐,皆欲族诛对方。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也是生死相争。
可是第一次学会“信任”,也是因为彼此。
中间有过很多年,互相避讳不相见,以为时间可以淡化所有……危机关头再次重逢,仍如野火烧秋草。
两个背负家族仇恨、也承载着家族命运的年轻妖族,在风急浪高的黯渊,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前行。
最后他们并肩站在超凡道路的最高处,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却还是要面临艰难的选择。
我怎么保护你呢——在攻势如此猛烈,力量如此强大的现世人族之前,鸩良逢一再想起年轻时候和虺天姥同行的忐忑,那时候他总是不安,总是不
敢入眠,怕一觉醒来就失去。
今亦如此。
虺天姥在水底游动,这沉重的黯池之水,每一滴都是他们苦心熬练,历经岁月,贮久弥香。有助于温养道身,催化道质。于他们两个的道途都有利。
每一次游过黯池,都不免咀嚼过往点滴。
鳞开鳞合如饮水,她的声音也静水流深:“我理解,我理解你,良逢。因为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
“可我想到更多,我不免想到。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不能计。诚然我们对子嗣都很淡漠,长期以来眼中只有道途和彼此。但近来我还是想到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
她问:“如我们来时一般艰难吗?抑或稍好一些?还是说,他们没有以后了呢?”
鸩良逢没有说话。这一刻他们隔水对视,如隔天涯。但彼此共处黯池,共享道途与未来,亦不能更亲近。
虺天姥的声音说:“所谓天妖举为法坛,妖皇身开混沌,那一切都已经太遥远。”
“我一度觉得那只是传说--”
“倘若不是执掌黯渊后,我开始直面人族的兵锋。”
“我不是说现世人族的兵锋有多么可怕。而是说--只有真正体会到那种压迫感,才明白要赢得这些喘息的机会,都需要付出什么。”
“才明白他们付出了什么。”
“那不是轻飘飘的传说而已。”
“我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观念,不会被道德约束,除了你之外,不在意身边或者身后都有谁。”
“什么远古天庭,蜈岭血战,我只当故事来听。”
“可羽祯舍路开神霄,柴胤放花弃超脱,都是当代发生的事情……鼠独秋正战死在你我的眼前。”
“鼠独秋啊,在地沟里喝泥水的那个,我常常跟你笑话的那一个——没点天尊样子,但正是他,撕下了人族的伤口,埋葬了吕延度,叫蝉惊梦看到机会。”
“是的那未必是机会。”
“妖族的处境你明白我也明白。”
“苦笼派究竟是最聪明的那群妖族,还是最懦弱的,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剿灭他们的时候,麒观应说这是一群懦夫,而那时我想——他们连死亡都不怕,他们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多么有牺牲精神,我的残忍卑劣无情你都深知……只是我现在明白,团结是唯一的办法。”
“我说的办法,不是我怎样保护你,你怎样保护我。”
“而是如我们这样的存在,如我们的后代子孙,如何生存,如何能够避免今天这样的难题,如何脱出笼中——”
巨蟒游出水面,变成了纤长的小蛇。顺着赤喙
一路上攀,最后绕到了鸩鸟的长颈,如藤蔓缠在大树上,他们亲密纠缠,彼此无分。
“或许永远不能脱出。”
蝮蛇吐信而呢喃:“我已不知所言。但是良逢,你能明白我吗?”
鸩鸟垂下赤眸:“我始终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最后他轻轻触碰那圈碧鳞:“但我会跟着你选。”
漫长岁月里的共存,让他们建立了超越所有的亲密关系。灵魂的亲密纠缠、彼此依偎,都通过【黯池】发生。反应到绝巅战场,也不过是动念之间。
压在弘吾都督刀光下、已见去意的两尊天妖,赫然暴起!
“奉太古皇城令,我将于此一步不退,誓绝荆人于月下,替霸国降格!”鸩良逢鼓双刀回折,架在宫希晏的长刀上,撩起一长溜飞溅的火星:“诸天有死于人族刀锋者,先自妖族始!”
他五官生得实在不够好,鼓眼而槽鼻。
刀锋对撞出的星子,溅在他的脸上,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点,那是在争杀中沸燃的道质,在腐蚀这具道躯。
但他面无表情,身法愈见矫健,刀光愈发狠厉,似一团绕宫希晏而转的风雷,时不时炸开霹雳--轰隆隆隆!
电光照出了虺天姥阴冷的老脸。
她在厮杀中却无言语,肥胖身形几是贴着宫希晏的刀尖走,獠牙短匕倒扣在腕上,眸中有暗红的火舌在跳跃。
这是真正生死相搏的姿态,一旦鸩虺交叠,绝巅受创亦毒死。
杀得荆国退一步,生机在其中!
鼠独秋钩织一生的黯纹,在最后的爆炸里,绽放在神霄世界的天空。张开千枝万叶,像一颗不断消逝的神树。
吕延度一生缔结的星契,只剩余晖点点似流萤飞过。
爆竹声里辞旧岁,一树烟花迎新天。
如此美丽的时空下,鸩良逢和虺天姥编织出以命搏命的杀局,也明确彰显了太古皇城的战略姿态。
当此时也,宫希晏不闪不避,不退一步,横刀压两妖,声慑万里:“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令从我出!”
他高喝:“唐问雪!”
他下令:“举兵!”
冷月裁秋这时正将【天妖葬魂曲】的波澜分开,荆国长公主似一支出水的夜棠,刀尖滴落的妖气,如凝液一般。丝丝缕缕消逝的,都是永瞑地窟的毒瘴。
她在前来援救宫希晏的路上不发一言,但动作已变--
伸手而探,便似水中捞月,自尚未散尽的妖魂
涟漪中,将那【极煞天轮】取回。
抬手一按,修长五指将天轮按在空中,使之箍住新月。
煞气滚滚,在明月之中如烟尘。
天轮嵌月,开此为门。
滚滚兵煞似飞瀑而下,显化成一座座兵阵,一支支军旗……高举的刀枪如林!
大军至矣。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数十万大军阵列,真个如海潮翻卷。
茫茫兵煞升举为云,好似移动的华盖,却已遮天。
不同形色的制式甲胄,反折月光如雪。
间中有一个身着蓝色战甲的国字脸将军,倒拖一杆巨大的偃月刀,突出阵前,在兵煞之中登举潮头。
“天衡府当此征时!”
“端木宗焘奉征天大元帅令!”
端木宗焘大荆七卫之天衡卫的统帅,也是名闻列国的防守战大师。
以其当世真人的修为,深为诸方认可的兵家之术,于【极煞天轮】之中镇抚四军,调和兵煞,以待征时,而至此刻。
宫希晏一声令下,他即身领狂潮,刀鼓全军。
早就做好准备,聚煞待于【极煞天轮】的霸国
强军,于此前奔后涌,一并降临神霄。
猎猎旗帜,飘扬着铁血绣字。
曰“弘吾”“天衡”“神骄”“黄龙”。
绝巅强者,一下子出动了六位。
天下强军,一下子出动了四军!荆国已经把这场争势之局,打成了倾国之战。
征景伐牧也不过如此。
早早押注神霄的军庭帝国,并不甘心将长久准备的优势,消磨在前期的对耗之中。
马蹄长踏青石裂,长刀藏鞘已倦声。
备战多年,箭在弦上。
吕延度、罗睺虽死,宫希晏并没有收缩防线、舔舐伤口的意思。
反而在吕延度身死的这刻,妖族表现出“耗坠荆国霸格”之战略意图的这刻,骤提大军于战场,要建立更大的战争优势。
“端木宗焘将天衡卫!命尔筑造飞天堡垒,拱卫月门,就在这里建立大荆帝国的前进营地。”
“黄弗领黄龙卫!尔当巡猎东北,划界三千里,不使妖兵有一卒犯界。”
他作为此战主帅,简洁有力地发布命令:“弘吾、神骄二军,本督自将之!”
能将十万强兵,如臂使指者,都是天下名将。
在此基础之上,能够将兵百万,运于掌中。进则破国伐都,退则争杀无上,则非兵家宗师不可,
个个都是顶级帅才。
宫希晏就是“帅百万之才”。
此刻一声令下,意掌两军。弘吾、神骄两支天下强军顷刻阵结一体,兵煞混同,二十万大军在空中结阵混转。
浩荡兵煞似神龙入双袖,鼓荡得宫希晏甲衣撞响、额显兵纹。
神骄是吕延度的军队,这些士卒与他也缺少磨合的时间。
但顶级的兵家宗师,见叶则已知秋,意念稍窥阵图,即能掌军自如。
遂有此般军煞飘扬如飞带,长刀掠空万马哀。
兵煞限空!
兵势乱法!
兵意溃敌!
两支大军一旦铺开,顷刻更改了战场环境。虽不至于真个叫绝巅不能飞、无法施展法术、战意崩溃,却也产生了极强的限制,把这里变作宫希晏的主场。
此即兵家宗师在战场上的极致体现。他的刀光横折,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将极意天魔也一并划来,就此一刀圈压三绝巅!
黄舍利提壶坐定雷音塔,四面来风皆不动,只是静观八方。
端木宗焘独掌十万天衡卫,大阵分开,一队队在阵中被保护得很好的阵师、匠师飞出,推出一架
架钢铁楼船,并为“飞天堡垒”的主体,迅速修筑工事、刻印阵纹。
在这先锋夺势的神霄战场,即便是匠师,也是尽数调动的超凡,俗夫已难益于事。
十万天衡卫分为十部,结成大阵“天衡御”。
兵煞环空而转,结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将所有正在抢工的阵师、匠师都裹在其中。
“天衡御”之内,轰隆雷霆,如战鼓不休。
“天衡御”之外,风雨不侵,云雾不透,在月光下流荡着铸铁般的冰冷光泽。
飞堡尚未建成,这即是一座临时的城堡!
一架架凶狠军械,已经架在了“天衡御”的各处阵点之上,乍一看这金属球体睁开了千万之眼,森冷地瞄准了未知的敌人。
黄弗更无二话,引着黄龙卫如乌云过境,浩浩荡荡便赴东北--那是妖族主力军队第一时间赶到的方向。
他要御敌于三千里外,为荆国建立更广阔的战场营地,为宫希晏创造不受干扰的战场--无论敌援多少,在那之前,要尽可能吞掉蝉惊梦嵌在这里的棋子!
宫希晏悍然举军,是惊天豪赌。
在场唯一有可能动摇这场赌局的,只有荆国长公主,作为大荆帝室在神霄战场的代表,她有资格做更高层次的叙事。
但出身军庭皇室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在战场的决定被感情影响--这感情包括她与宫希晏的爱恨
情仇,也包括她作为唐氏血脉对荆国社稷的担忧。
皇帝已命宫希晏为征天大元帅,统御四军,她便只有听令的份。
此时举轮已嵌月,折身如孤雁骤返。人亦倾刀光,在泠泠月色中,斩出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
海族无冤皇主,其名“占寿”也!其在暗处被斩出,失去了偷袭的先机。在这个瞬间眸光急剧闪烁,遽停为蓝--那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
神霄世界有内海,名为“荒泽”,乃先天神灵【大荒落】所据。
此时占寿一眼,照海如镜。
海色映天光,波涛竟在空中翻卷。
浪潮之中有千奇百怪的战争海兽,一个个手握双枪、背负飞枪的海族战士,随着浪潮涌现。
此即无常海域的终极武装,“无常飞甲”。
代表海族以皇主强军,正式参与此处月门的争夺战!
蝉惊梦的战争动员,和宫希晏的军令,一前一后发出,各自都不留余地,而在瞬间把战争烈度推到极限。
不仅妖族立刻要军援,魔族、海族、修罗族,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在天是为一轮月,在地是四面八方的惊虹。
生死竞速,俱在其中。
猕知本是生还是死,是沉眠还是假装沉眠,这将成为一个长久的谜题。
非杀至太古皇城,不可得谜底。
将薄幸郎留在了太古皇城,将猕知本留在封神台,姜望提身挂剑,径往神霄之门。
这扇银白色的大门,他是世上最早的见证者之一,当时还藏在红妆镜里--
曾经的妖庭至宝,几经破碎又修复,终于也成为灵性尽失的器物,仅能留作怀缅。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落幕后,景国闾丘文月请求他将此镜献出,好让景国复之,以用于神霄战争,广益人族。当然也有补偿若干,灵物不等。
齐国博望侯则代齐国表示,愿倾国力助荡魔天君修复此镜,不求存有此镜,但求镜有其用,照妖照龙都行。
他当场在观河台上,将此镜献于太虚道主,以偿还这么多年来,他在太虚阁的框架下行事,所得到的超脱庇护--
太虚道主虽然从未真正出过手,但这份震慑真实存在。
太虚道主虽然根本不会在意,也没有任何私心感受,但姜望自己是在意的。
集天下行者之智慧,穷太虚幻境之力,若能修复此镜,重现远古威能,则于太虚幻境本身,于即
将到来的神霄战场,都是大益。
神霄之门的诞生、封印,和推开,姜望都是观众。
冥冥中自有一种缘分在。
当他跨过此门,也就跨进了缘分中--
四下茫茫,宇宙混沌。
有万万里的雷电泛紫,有巨大的星辰风化为沙瀑。有一缕瘴气,蒸腾出无上仙境。有一个泡沫,破碎了误闯此间的某个生灵……宏图伟业的一生。
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秩序。每一步路都需要重新开拓,每一个动作都要打破混沌。
姜望立身虚无,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种种。
不在意方向的混乱,他所立足之处,即是此世中心。他抬步而走的方向,就是那个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前”!
传说世尊出生之时,就指天划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如今他也抵达了这个境界,九天十地,以我为尊。
故此抬眼:“阁下费好大功夫,请我来此,我亦欣然相赴!怎么近我却情怯?难道到了这时候,在你的地盘上,还要我请你出来?”
那巨大星辰所风化的沙瀑,轰隆隆流过指隙,仿佛以此度量了时间。
握住流沙的手,缓慢合拢,于是在这混沌之世,逐渐观显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灵。
此尊以长袍披身,肌肉如山峦起伏,筋骨粗大,皮有铜色。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开辟此世之天,而就这样注视着姜望:“黑莲寺方丈赠我这串缘分念珠,暂且叫你留一步。”
双眸真如日月悬:“我亦附着神霄开此混沌世,以为外客所居。留宿吧!不如也……三十三年。”
“某家不嫌陋室,但厌恶主。你说渡世弥因,我也认得。”姜望并不做什么高大的显化,只是平静地瞧着他:“未知你是?”
巨灵轰然而笑:“老子虎伯卿!”
太行大祖虎伯卿,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领袖!
姜望如蚊虫虚悬在巨灵之前,相形渺小,声却从容:“用妖师如来成道前的念珠,来抓住冥冥中的缘分。以一尊神霄世界先天神灵为胎膜,外聚混沌所结成的附着于神霄的世界……叫我一步踏错至此间,确实是大手笔。”他摇了摇头,抬起二指来:“但我若不肯来,此地也载不得我。”
并剑指只一划--
“我若不想见,什么太行大祖没听过!”
茫茫混沌像豆腐一样被切开。
雷电亦切分,星辰则高举。
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一指开天!
此陆霜河之剑也。以之在此,创造天地秩序。
姜望终于脚踏实地。
虎伯卿所显化的巨灵,也握住时之沙,轰隆隆行于天地间。
“好小子!助我创世,为我留沃土!”
他的声音宏大,如雷霆翻滚:“口中说得大话!那你为何肯来此间?”
姜望放松剑指,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你为什么不在神霄世界拦我,同我争杀于混乱战场,却要另开小世界?”
虎伯卿哈哈地笑:“那是羽祯大祖所创造的希望之地,老子不想打坏了它!”
“我的理由差不多。”
姜望已放出见闻之仙感受这个新生的世界,就如虎伯卿正以双脚丈量大地。
后者抬步起群山,惊天动地,他却卓然而立,淡看春风。
他的声音轻缓,也似微风拂面而去:“人族的旗帜已经竖在了这里,此即为人族一飞地。此剑奉于天下,不好再割人族之土。”
但那一缕出于唇齿的吐息,终究浩荡为吞咽混沌的龙卷。
西北天缺有霜杀之风,落到大地是白龙过境。
呼啸间将层峦叠嶂都敲碎,将虎伯卿丈量又夯实过的土地,开出沟壑河渊来,竟如犁庭一般!
“哈哈哈,人族一飞地!”虎伯卿大笑遽止:
“尔入囚笼不知厄,死到临头作惊人语。好狂徒!在现世被吹捧惯了,真当自己是无敌绝巅吗?”
双方开世又争世,抢夺这个新生世界的权柄。
参与笼中斗的二者,入此笼中,都要先把住铁笼的钥匙,让自己有进退的自由。
虎伯卿已经很多年没有步量大地,上一次还是在妖界行走,边走边笑,狂歌当哭。
那时候他还在问,为什么天生贵胄的妖族,竟沦为笼中雀,阶下囚。
如今他已不再问,因为他正在行。
他俯视着年轻的姜望,思绪拉到很远,仿佛看到时间长河里,一次次的浪头。唇齿之间有涩味,声音却豪迈:“昔日我与姬玉夙分生死,他也号称‘无敌衍道’。我称量他的剑,却也不算什么!”
姜望微微而笑:“《景略》上说‘七年逐虎’,原来是司马衡笔误。当年竟是你逐走了景太祖?”
虎伯卿纵然为妖,难道能说司马衡笔有不实?敢说司马衡误笔吗?
他只是呵然一声,呼啸雷霆:“两军交伐我不如他,阵前搏杀他未胜我!”
天空已经高举,被两位绝巅者的恐怖力量开拓。
此刻是黑色雷霆与青色雷霆争锋,在空中撕咬翻折,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大龙。恰如棋争,正是劫逢。
“好一个未胜你!”姜望笑意愈浓:“妖皇也未胜我羽祯不能同我争锋,想来彼辈,也不过尔
尔!”
“黄口小儿,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虎伯卿不见动怒,只乐呵呵地斗嘴:“老子跟柴胤齐名,并举妖土,压得一众人族绝巅噤声时,你爷爷的爷爷都还在吃奶!你的无敌衍道,难道只靠口舌吗?近前来!”
双方正在争天权,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无所不争。此刻谁先放手,就等于放弃了战场的主导权。
对于彼此,先出手反而失先机。
“柴道主自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你说你们齐名……”
姜望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书上说景太祖‘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史笔一字春秋,我亦逐字揣摩。”
“你比柴胤,差的不止两年时间。还有一个‘退’字,和一个‘逐’字。还有你仗虎族之威风,徒留族势,而柴胤力挽狂澜,拒景九年,独显其名。”“史书上区区一句,你就有三不如。不提今日祂已超脱无上,即便同境之时,你差之何止三分?”
他微微地笑:“怎么,你们妖族也有强行齐名的习惯吗?”
虎伯卿却是大笑回应:“我自然不如柴道主,怎么你自觉强过姬玉夙吗?”
姜望云淡风轻:“论及对现世的贡献,对妖界的开拓,对你们这些妖族老前辈的打击……我当然不能跟景太祖比。”
“但若以战力而论。”
“江山代有人才出。”
“今之无敌,必胜昔之无敌。”
他的眉头只是轻轻一扬,那凌世的锋芒便再难压抑,如峰起群山,树魁林海:“不然时代的进步何以体现,先贤的功绩何以彰显,我何以魁称绝巅?”
虎伯卿摇头而笑:“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又带几分冠冕堂皇的话,你倒是和姬玉夙一个路数,张口就来--他已妄至魂消,但不知你更狂到何时!”
“这就狂了吗?”姜望在这时抬手。
天空青雷骤击于玄雷,使之见裂千万段。
他的手探在空中,取来雷珠颗颗,似取一串珠帘。
“你转渡世念珠,自张世界胎膜,自开此世,才能与我争权到此时。山已绝巅,见天高而觉天狂耶?”
他抬起眼睛,此世顷刻轰隆雷响,万千电光,都只向虎伯卿杀去!
此世雷罚遂应他意,此世天权都为他夺。
“古往今来天时在我,四方上下唯我无敌!”
无论真正生死搏杀,胜负如何。
以姜望对现世天道的掌控,在天权的竞争上,诸天万界亦只寥寥几个对手,而虎伯卿不在其中!
他到这时才踏步,大踏步地向虎伯卿走去。
手中未按剑,天地都作鸣。
像一粒尘走向了一座山。
今以微渺杀宏大。
当然在事实上,掌握了此世天权的姜望,才是这个世界里更宏大的那一个。
虎伯卿手中握住的流沙已逝尽,这是他在天权对峙中所争取到的时间。
大手一捞,却是在广阔天地间,捞起了一串念珠。
圆润光洁的每一颗,都映照着天边的雷光,流转着世界边缘的晕影。
“渡世念珠”每一颗都是缘分所结,所以又叫“缘分念珠”。
当初妖师如来叛离古难山,带走《渡法正典》,也称是带走了与佛的缘分,自此建立黑莲寺。
虎伯卿正是以此念珠,牵引缘分,把姜望诱来此世。又用这串念珠,映照姜望的天缘。
而后他单掌推山!
这只大手如巍峨天柱,掌托一座绵延山脉,好似天外之天。
“大千世界,谁敢称无敌?”
他以此山为投枪,猛然砸向姜望:“虎伯卿好杀无敌者!”
此山磅礴,其名“太行”!
曾经在远古时代,就是虎族的圣地。
当年妖族大撤退,虎族圣者拔此山而归妖界。
今为虎伯卿作兵戈,杀向现世第一绝巅,可谓“归途”。
真有几分远古时代的辉煌照影。
姜望却只是骤张五指。
亿万顷的雷海顷流而下,浇透雄山。隐隐只能得见几分山色,雷霆挂在山体上,垂成一道道青紫色的锁链。
姜望的五指又合握。
道则的碰撞,道质的交锋,不过都湮在雷霆里。发出声响也都闷。
雷海缚山便骤紧雷光愈收,山愈小,到最后只是一颗泥丸,落在姜望掌中。他垂眸俯照,声亦淡然:“这就是太行山吗?”
瞧来实在轻松!
随手握住,扔向天外:“今日摘来掌中,还现世一泥丸。”
轰隆隆隆!
现世民众仰首者,莫不惊呼。但有荡魔天君之言滚似雷霆,遂无所忧。
仰见巨山倾落,俄而化泥丸,最后只是一个泥点,飞溅在观河台的那块白日碑下。观微者能见磅礴,凡目视之亦只泥点也。
山河变易多少年,寸山寸水都有名,现世早没
有承载太行山的地方。
就像今天的妖族,确无一山可承,一水可载。
在神霄天外这新开的混沌世界里,姜望看着对面的虎伯卿:“你不要再叫太行大祖了,另外寻个山头吧!”
虎伯卿失山而不惊,被贴面嘲讽也不怒,只抚掌而赞:“不愧古今天人!天地之力为你走,夺天权而用天权!我承认你有不输于姬玉夙的实力。”
啪!啪!啪!
另一个抚掌的声音,也慢慢地响起来。
一重重的天幕,一重重地掀开。
先是一角漆黑而缀暗红的龙袍,再是一尊高岸临世的伟躯。
平天之冠整个平天而举,尊贵旒珠仿佛此世的垂帘!
这个浑浊的笨重的世界里,竟然有这样一尊帝者。
帝王磅礴不可隐,是以一直隐在山岭之间,以太行藏王气。
遂成此……
上见上。
万界荒墓第一尊,久称无敌之帝魔君!
他亦抚掌作赞:“朕以帝权驭魔土,尔以天权缚山河,此中有共通之处,实是妙不可言!”
曾经武界照过面,登顶绝巅有二逢。
但那些都只是帝魔君的分念投照,不是他的完全体现。
这魔域第一尊的名头,在七恨超脱之前,可从未旁落。
此时他与虎伯卿一前一后,形成合围。是为神霄一局,最显份量的杀阵!
杀阵之中,姜望一脸平静。
“你再不现身,我都要犯困了。”
“所谓‘事不过三’。今三见也,你我之间也该有个结果。”
他简单地回应了帝魔君,而又随手一握,抓住了天穹狂舞的万万里青色雷霆,握在手中是一枚小小的钥匙。
代表此世天权,代表这座世界囚笼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两尊绝顶强者身上巡过:“你们想要的局面,我已经奉陪。你们说的天权……我亦不甚惜!”
反手一甩,将这枚钥匙扔出天外,丢进混沌海!
轰轰轰!
新开之世合天门。
八方关锁,万界不通!
并不是说这个新开的混沌世界,能够真正困锁这些诸天绝顶的存在。
但这个几方争夺过,留下了诸多力量烙印,又有渡世念珠支持的世界,已不是绝巅吹息可灭的泡影。
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在其他强者的干扰下,轻松打破世界屏障离去。
任何一个的紧急离开,都要付出代价。
因而此世有了成为斗笼的资格。
姜望的手终于搭在了剑柄上,一缕额发掠过他并不锐利的眉:“在你们打死我,或者我打死你们之前——”
他抿唇:“都别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