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小说免费阅读无弹窗》 大神之光抽奖活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第十一章 诸神闭门,仙魔问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 第十章 令从我出,今复笼中 “顶上去。” 在蝉惊梦口中只有三个字。 甚至并不高声。 但在这推月移时的绝巅战场,虺天姥和鸩良逢这样的一域之主、妖界天尊,需要以性命来回应。 在生死无常的黯渊,长成相逢于绝巅的强大天妖,终究得享万寿,拥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向来只习惯收割对手的性命,并不习惯奉献自己的一生。 “天姥,此乱命也,不必听从。”鸩良逢的声音紧切:“吕延度已死,局势暂缓,当图后计——荆国人现在还不知要疯成什么样,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们在黯渊里相互扶持走到今天,心意相通,万念转于一瞬,不受任何信道制约。 虺天姥肥胖而面衰,怎么都不算一个美人,更谈不上英雄气概。但声音在独属于他们二者的【黯池】中,涟漪微泛,有一种平静的力量:“战争已经开始,军中无乱命,唯乱军命者。” 平整如黑砖的黯池,有淡红色的水泡不断鼓起又破灭,那是鸩良逢的声音在水中潜游:“我们并非没有奉献,我们也在这里拼了命,并且拼掉了吕延度和罗睺——谁都不能否认我们的贡献。现在你我都受了伤,也该量力而行,为自己考虑。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虺天姥的声音说:“这是可以说服黯渊子民的理由,但说服不了我自己。” 无光之池,飞禽静立。 其身泛为紫绿,长颈赤喙,体大雄健,展羽如云。 这是鸩良逢在【黯池】中的显形。 像个神话中的造物。相较于他的本貌,此形要漂亮得多。 “天姥,我们活到今天不容易。” “我们对得起妖族了,对得起所有。” 赤喙流光,红眸低垂,鸩良逢非常地认真:“我们不是拒绝战斗,但拒绝以送死为目的战斗。蝉惊梦这话说得轻巧——让我们顶上去,拿什么顶?要是荆国人不退呢?他是高瞻远瞩,说要耗死荆国。可我们就是那份最先燃尽的耗材,并且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把荆国耗死!” “此次出征神霄,是你我身为黯渊之主的责任。我们没有回避,已然战至此时。”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求恳:“但我不愿意牺牲,不愿意无意义地牺牲……更不愿意你也牺牲在这里!” “我和你有同样的不愿意。只是神霄若败,你我又将如何?”虺天姥的声音问。 “宇宙无限,你我绝巅,哪里不能容身。甚或者……”鸩良逢的声音道:“你我现在掉头去现世,仍不失天尊之位。黯渊子民,我们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总好过在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里,被蝉惊梦这样的好大喜功之辈,拿去填眼做耗材。” 蛇颈有一圈碧鳞的黑色巨蟒,在黯池之底游 动。虺天姥的声音,在经过黯池之水的涤荡后,显出几分沁凉:“流亡宇宙,朝不保夕,就等着哪天被人族真君缉捕,才算终了。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至于掉头去现世--” 她叹息道:“君不见昔日龙族,不见今日水族吗?” “诸天万界有从于人族者,哪家落得了好?修罗之怨结,无底虞渊,你但凡看一眼,不会再生此念。” “这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这是世界的必然。就像妖庭之时……从于我者,为奴为婢。不从我者,灰飞烟灭。” “现世诚然广大,却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个族群!诸天万界有无穷数的选择,天帝之冠只有一顶。” 虺天姥何尝舍得赴死呢?但她看得很清楚:“你我非人,永不会被当成人。” 鸩良逢并不同意,或者说他不愿同意:“水族近况还好,未来光明有路走,黄河之会能跻身。福允钦、酆师泽,现在都很受尊重。前景向好,未来可期。” “酆师泽联系过你了?通过善太息河?”虺天姥一听就知内情,声音更冷几分:“福允钦已经忘了被吊在观河台上受刑的时候吗?如今甘为人族猎犬,摇起尾巴来,和敖舒意一样下贱!这些水族的忘性是很大,你鸩良逢的记性也不好吗?” “你说现状,说未来可期--水族的确过了几天好日子。” “但那是因为我们站在这里开启的神霄战争!人族面对压力,必须要重视他们的盟友。” 巨蟒静停在水底,像一座漫长的山脉:“你还不明白吗?这正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如果我们可以得到承诺呢?”鸩良逢略略沉默,而后道:“水族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得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是因为敖舒意押注那个人,而那个人支持水族--若我们能够得到相等的承诺呢?” 虺天姥呵然一声:“万界魁绝的剑客,做起了说客!” 她的声音是冷漠的:“且不说他如何兑现他的承诺……便直言他的名字吧!我且问你--敖舒意比之姜望,孰强孰弱?” 鸩良逢终道:“那人……自然比不得超脱。” 虺天姥问:“何以姜望能够撑起水族今天的地位,敖舒意却不能?” 鸩良逢不语,而她自答:“无他。敖舒意是水族,姜望人族也!” “他们嘴里说着人族水族一家,实际还是泾渭分明。” “黯渊若是投敌,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此。” “如果不是姜望几次出手,水族现在已经如猪狗被圈养--” 她问:“你是指望姜望永远不变,还是指望人族永远有姜望?”两般都不现实。 不是说指望姜望不现实。 而是鸩良逢这样的强者明白,把生活的指望落在任何一个“他者”身上,都只有必然苦涩的结果。 他低头,把尖长的赤喙探进水下,声音似也寒凉了:“天姥,道理我都懂。我怎会不懂呢?我只是不知道,我怎么才能保护你。我……找不到办法。” 虺之于蛇族,鸩之于羽族,都是极稀少的族群,而又不似凤、麒那般尊贵。 他们都是小姓凌大族,寒苦成天尊,个中艰难,不能尽述言语。 说起来“虺”和“鸩”还是世仇。代代杀伐,皆欲族诛对方。 他们的第一次相逢,也是生死相争。 可是第一次学会“信任”,也是因为彼此。 中间有过很多年,互相避讳不相见,以为时间可以淡化所有……危机关头再次重逢,仍如野火烧秋草。 两个背负家族仇恨、也承载着家族命运的年轻妖族,在风急浪高的黯渊,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前行。 最后他们并肩站在超凡道路的最高处,以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却还是要面临艰难的选择。 我怎么保护你呢——在攻势如此猛烈,力量如此强大的现世人族之前,鸩良逢一再想起年轻时候和虺天姥同行的忐忑,那时候他总是不安,总是不 敢入眠,怕一觉醒来就失去。 今亦如此。 虺天姥在水底游动,这沉重的黯池之水,每一滴都是他们苦心熬练,历经岁月,贮久弥香。有助于温养道身,催化道质。于他们两个的道途都有利。 每一次游过黯池,都不免咀嚼过往点滴。 鳞开鳞合如饮水,她的声音也静水流深:“我理解,我理解你,良逢。因为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 “可我想到更多,我不免想到。我们有孩子,我们的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不能计。诚然我们对子嗣都很淡漠,长期以来眼中只有道途和彼此。但近来我还是想到他们--他们以后会怎样?” 她问:“如我们来时一般艰难吗?抑或稍好一些?还是说,他们没有以后了呢?” 鸩良逢没有说话。这一刻他们隔水对视,如隔天涯。但彼此共处黯池,共享道途与未来,亦不能更亲近。 虺天姥的声音说:“所谓天妖举为法坛,妖皇身开混沌,那一切都已经太遥远。” “我一度觉得那只是传说--” “倘若不是执掌黯渊后,我开始直面人族的兵锋。” “我不是说现世人族的兵锋有多么可怕。而是说--只有真正体会到那种压迫感,才明白要赢得这些喘息的机会,都需要付出什么。” “才明白他们付出了什么。” “那不是轻飘飘的传说而已。” “我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观念,不会被道德约束,除了你之外,不在意身边或者身后都有谁。” “什么远古天庭,蜈岭血战,我只当故事来听。” “可羽祯舍路开神霄,柴胤放花弃超脱,都是当代发生的事情……鼠独秋正战死在你我的眼前。” “鼠独秋啊,在地沟里喝泥水的那个,我常常跟你笑话的那一个——没点天尊样子,但正是他,撕下了人族的伤口,埋葬了吕延度,叫蝉惊梦看到机会。” “是的那未必是机会。” “妖族的处境你明白我也明白。” “苦笼派究竟是最聪明的那群妖族,还是最懦弱的,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剿灭他们的时候,麒观应说这是一群懦夫,而那时我想——他们连死亡都不怕,他们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多么有牺牲精神,我的残忍卑劣无情你都深知……只是我现在明白,团结是唯一的办法。” “我说的办法,不是我怎样保护你,你怎样保护我。” “而是如我们这样的存在,如我们的后代子孙,如何生存,如何能够避免今天这样的难题,如何脱出笼中——” 巨蟒游出水面,变成了纤长的小蛇。顺着赤喙 一路上攀,最后绕到了鸩鸟的长颈,如藤蔓缠在大树上,他们亲密纠缠,彼此无分。 “或许永远不能脱出。” 蝮蛇吐信而呢喃:“我已不知所言。但是良逢,你能明白我吗?” 鸩鸟垂下赤眸:“我始终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最后他轻轻触碰那圈碧鳞:“但我会跟着你选。” 漫长岁月里的共存,让他们建立了超越所有的亲密关系。灵魂的亲密纠缠、彼此依偎,都通过【黯池】发生。反应到绝巅战场,也不过是动念之间。 压在弘吾都督刀光下、已见去意的两尊天妖,赫然暴起! “奉太古皇城令,我将于此一步不退,誓绝荆人于月下,替霸国降格!”鸩良逢鼓双刀回折,架在宫希晏的长刀上,撩起一长溜飞溅的火星:“诸天有死于人族刀锋者,先自妖族始!” 他五官生得实在不够好,鼓眼而槽鼻。 刀锋对撞出的星子,溅在他的脸上,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点,那是在争杀中沸燃的道质,在腐蚀这具道躯。 但他面无表情,身法愈见矫健,刀光愈发狠厉,似一团绕宫希晏而转的风雷,时不时炸开霹雳--轰隆隆隆! 电光照出了虺天姥阴冷的老脸。 她在厮杀中却无言语,肥胖身形几是贴着宫希晏的刀尖走,獠牙短匕倒扣在腕上,眸中有暗红的火舌在跳跃。 这是真正生死相搏的姿态,一旦鸩虺交叠,绝巅受创亦毒死。 杀得荆国退一步,生机在其中! 鼠独秋钩织一生的黯纹,在最后的爆炸里,绽放在神霄世界的天空。张开千枝万叶,像一颗不断消逝的神树。 吕延度一生缔结的星契,只剩余晖点点似流萤飞过。 爆竹声里辞旧岁,一树烟花迎新天。 如此美丽的时空下,鸩良逢和虺天姥编织出以命搏命的杀局,也明确彰显了太古皇城的战略姿态。 当此时也,宫希晏不闪不避,不退一步,横刀压两妖,声慑万里:“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令从我出!” 他高喝:“唐问雪!” 他下令:“举兵!” 冷月裁秋这时正将【天妖葬魂曲】的波澜分开,荆国长公主似一支出水的夜棠,刀尖滴落的妖气,如凝液一般。丝丝缕缕消逝的,都是永瞑地窟的毒瘴。 她在前来援救宫希晏的路上不发一言,但动作已变-- 伸手而探,便似水中捞月,自尚未散尽的妖魂 涟漪中,将那【极煞天轮】取回。 抬手一按,修长五指将天轮按在空中,使之箍住新月。 煞气滚滚,在明月之中如烟尘。 天轮嵌月,开此为门。 滚滚兵煞似飞瀑而下,显化成一座座兵阵,一支支军旗……高举的刀枪如林! 大军至矣。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数十万大军阵列,真个如海潮翻卷。 茫茫兵煞升举为云,好似移动的华盖,却已遮天。 不同形色的制式甲胄,反折月光如雪。 间中有一个身着蓝色战甲的国字脸将军,倒拖一杆巨大的偃月刀,突出阵前,在兵煞之中登举潮头。 “天衡府当此征时!” “端木宗焘奉征天大元帅令!” 端木宗焘大荆七卫之天衡卫的统帅,也是名闻列国的防守战大师。 以其当世真人的修为,深为诸方认可的兵家之术,于【极煞天轮】之中镇抚四军,调和兵煞,以待征时,而至此刻。 宫希晏一声令下,他即身领狂潮,刀鼓全军。 早就做好准备,聚煞待于【极煞天轮】的霸国 强军,于此前奔后涌,一并降临神霄。 猎猎旗帜,飘扬着铁血绣字。 曰“弘吾”“天衡”“神骄”“黄龙”。 绝巅强者,一下子出动了六位。 天下强军,一下子出动了四军!荆国已经把这场争势之局,打成了倾国之战。 征景伐牧也不过如此。 早早押注神霄的军庭帝国,并不甘心将长久准备的优势,消磨在前期的对耗之中。 马蹄长踏青石裂,长刀藏鞘已倦声。 备战多年,箭在弦上。 吕延度、罗睺虽死,宫希晏并没有收缩防线、舔舐伤口的意思。 反而在吕延度身死的这刻,妖族表现出“耗坠荆国霸格”之战略意图的这刻,骤提大军于战场,要建立更大的战争优势。 “端木宗焘将天衡卫!命尔筑造飞天堡垒,拱卫月门,就在这里建立大荆帝国的前进营地。” “黄弗领黄龙卫!尔当巡猎东北,划界三千里,不使妖兵有一卒犯界。” 他作为此战主帅,简洁有力地发布命令:“弘吾、神骄二军,本督自将之!” 能将十万强兵,如臂使指者,都是天下名将。 在此基础之上,能够将兵百万,运于掌中。进则破国伐都,退则争杀无上,则非兵家宗师不可, 个个都是顶级帅才。 宫希晏就是“帅百万之才”。 此刻一声令下,意掌两军。弘吾、神骄两支天下强军顷刻阵结一体,兵煞混同,二十万大军在空中结阵混转。 浩荡兵煞似神龙入双袖,鼓荡得宫希晏甲衣撞响、额显兵纹。 神骄是吕延度的军队,这些士卒与他也缺少磨合的时间。 但顶级的兵家宗师,见叶则已知秋,意念稍窥阵图,即能掌军自如。 遂有此般军煞飘扬如飞带,长刀掠空万马哀。 兵煞限空! 兵势乱法! 兵意溃敌! 两支大军一旦铺开,顷刻更改了战场环境。虽不至于真个叫绝巅不能飞、无法施展法术、战意崩溃,却也产生了极强的限制,把这里变作宫希晏的主场。 此即兵家宗师在战场上的极致体现。他的刀光横折,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将极意天魔也一并划来,就此一刀圈压三绝巅! 黄舍利提壶坐定雷音塔,四面来风皆不动,只是静观八方。 端木宗焘独掌十万天衡卫,大阵分开,一队队在阵中被保护得很好的阵师、匠师飞出,推出一架 架钢铁楼船,并为“飞天堡垒”的主体,迅速修筑工事、刻印阵纹。 在这先锋夺势的神霄战场,即便是匠师,也是尽数调动的超凡,俗夫已难益于事。 十万天衡卫分为十部,结成大阵“天衡御”。 兵煞环空而转,结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将所有正在抢工的阵师、匠师都裹在其中。 “天衡御”之内,轰隆雷霆,如战鼓不休。 “天衡御”之外,风雨不侵,云雾不透,在月光下流荡着铸铁般的冰冷光泽。 飞堡尚未建成,这即是一座临时的城堡! 一架架凶狠军械,已经架在了“天衡御”的各处阵点之上,乍一看这金属球体睁开了千万之眼,森冷地瞄准了未知的敌人。 黄弗更无二话,引着黄龙卫如乌云过境,浩浩荡荡便赴东北--那是妖族主力军队第一时间赶到的方向。 他要御敌于三千里外,为荆国建立更广阔的战场营地,为宫希晏创造不受干扰的战场--无论敌援多少,在那之前,要尽可能吞掉蝉惊梦嵌在这里的棋子! 宫希晏悍然举军,是惊天豪赌。 在场唯一有可能动摇这场赌局的,只有荆国长公主,作为大荆帝室在神霄战场的代表,她有资格做更高层次的叙事。 但出身军庭皇室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在战场的决定被感情影响--这感情包括她与宫希晏的爱恨 情仇,也包括她作为唐氏血脉对荆国社稷的担忧。 皇帝已命宫希晏为征天大元帅,统御四军,她便只有听令的份。 此时举轮已嵌月,折身如孤雁骤返。人亦倾刀光,在泠泠月色中,斩出一双不断变换色彩的眼睛。 海族无冤皇主,其名“占寿”也!其在暗处被斩出,失去了偷袭的先机。在这个瞬间眸光急剧闪烁,遽停为蓝--那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 神霄世界有内海,名为“荒泽”,乃先天神灵【大荒落】所据。 此时占寿一眼,照海如镜。 海色映天光,波涛竟在空中翻卷。 浪潮之中有千奇百怪的战争海兽,一个个手握双枪、背负飞枪的海族战士,随着浪潮涌现。 此即无常海域的终极武装,“无常飞甲”。 代表海族以皇主强军,正式参与此处月门的争夺战! 蝉惊梦的战争动员,和宫希晏的军令,一前一后发出,各自都不留余地,而在瞬间把战争烈度推到极限。 不仅妖族立刻要军援,魔族、海族、修罗族,也绝不能置身事外。 在天是为一轮月,在地是四面八方的惊虹。 生死竞速,俱在其中。 猕知本是生还是死,是沉眠还是假装沉眠,这将成为一个长久的谜题。 非杀至太古皇城,不可得谜底。 将薄幸郎留在了太古皇城,将猕知本留在封神台,姜望提身挂剑,径往神霄之门。 这扇银白色的大门,他是世上最早的见证者之一,当时还藏在红妆镜里-- 曾经的妖庭至宝,几经破碎又修复,终于也成为灵性尽失的器物,仅能留作怀缅。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落幕后,景国闾丘文月请求他将此镜献出,好让景国复之,以用于神霄战争,广益人族。当然也有补偿若干,灵物不等。 齐国博望侯则代齐国表示,愿倾国力助荡魔天君修复此镜,不求存有此镜,但求镜有其用,照妖照龙都行。 他当场在观河台上,将此镜献于太虚道主,以偿还这么多年来,他在太虚阁的框架下行事,所得到的超脱庇护-- 太虚道主虽然从未真正出过手,但这份震慑真实存在。 太虚道主虽然根本不会在意,也没有任何私心感受,但姜望自己是在意的。 集天下行者之智慧,穷太虚幻境之力,若能修复此镜,重现远古威能,则于太虚幻境本身,于即 将到来的神霄战场,都是大益。 神霄之门的诞生、封印,和推开,姜望都是观众。 冥冥中自有一种缘分在。 当他跨过此门,也就跨进了缘分中-- 四下茫茫,宇宙混沌。 有万万里的雷电泛紫,有巨大的星辰风化为沙瀑。有一缕瘴气,蒸腾出无上仙境。有一个泡沫,破碎了误闯此间的某个生灵……宏图伟业的一生。 光怪陆离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秩序。每一步路都需要重新开拓,每一个动作都要打破混沌。 姜望立身虚无,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种种。 不在意方向的混乱,他所立足之处,即是此世中心。他抬步而走的方向,就是那个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前”! 传说世尊出生之时,就指天划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如今他也抵达了这个境界,九天十地,以我为尊。 故此抬眼:“阁下费好大功夫,请我来此,我亦欣然相赴!怎么近我却情怯?难道到了这时候,在你的地盘上,还要我请你出来?” 那巨大星辰所风化的沙瀑,轰隆隆流过指隙,仿佛以此度量了时间。 握住流沙的手,缓慢合拢,于是在这混沌之世,逐渐观显一尊顶天立地的巨灵。 此尊以长袍披身,肌肉如山峦起伏,筋骨粗大,皮有铜色。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开辟此世之天,而就这样注视着姜望:“黑莲寺方丈赠我这串缘分念珠,暂且叫你留一步。” 双眸真如日月悬:“我亦附着神霄开此混沌世,以为外客所居。留宿吧!不如也……三十三年。” “某家不嫌陋室,但厌恶主。你说渡世弥因,我也认得。”姜望并不做什么高大的显化,只是平静地瞧着他:“未知你是?” 巨灵轰然而笑:“老子虎伯卿!” 太行大祖虎伯卿,曾与柴胤齐名的妖族领袖! 姜望如蚊虫虚悬在巨灵之前,相形渺小,声却从容:“用妖师如来成道前的念珠,来抓住冥冥中的缘分。以一尊神霄世界先天神灵为胎膜,外聚混沌所结成的附着于神霄的世界……叫我一步踏错至此间,确实是大手笔。”他摇了摇头,抬起二指来:“但我若不肯来,此地也载不得我。” 并剑指只一划-- “我若不想见,什么太行大祖没听过!” 茫茫混沌像豆腐一样被切开。 雷电亦切分,星辰则高举。 清气上升,浊气下沉。 一指开天! 此陆霜河之剑也。以之在此,创造天地秩序。 姜望终于脚踏实地。 虎伯卿所显化的巨灵,也握住时之沙,轰隆隆行于天地间。 “好小子!助我创世,为我留沃土!” 他的声音宏大,如雷霆翻滚:“口中说得大话!那你为何肯来此间?” 姜望放松剑指,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角:“你为什么不在神霄世界拦我,同我争杀于混乱战场,却要另开小世界?” 虎伯卿哈哈地笑:“那是羽祯大祖所创造的希望之地,老子不想打坏了它!” “我的理由差不多。” 姜望已放出见闻之仙感受这个新生的世界,就如虎伯卿正以双脚丈量大地。 后者抬步起群山,惊天动地,他却卓然而立,淡看春风。 他的声音轻缓,也似微风拂面而去:“人族的旗帜已经竖在了这里,此即为人族一飞地。此剑奉于天下,不好再割人族之土。” 但那一缕出于唇齿的吐息,终究浩荡为吞咽混沌的龙卷。 西北天缺有霜杀之风,落到大地是白龙过境。 呼啸间将层峦叠嶂都敲碎,将虎伯卿丈量又夯实过的土地,开出沟壑河渊来,竟如犁庭一般! “哈哈哈,人族一飞地!”虎伯卿大笑遽止: “尔入囚笼不知厄,死到临头作惊人语。好狂徒!在现世被吹捧惯了,真当自己是无敌绝巅吗?” 双方开世又争世,抢夺这个新生世界的权柄。 参与笼中斗的二者,入此笼中,都要先把住铁笼的钥匙,让自己有进退的自由。 虎伯卿已经很多年没有步量大地,上一次还是在妖界行走,边走边笑,狂歌当哭。 那时候他还在问,为什么天生贵胄的妖族,竟沦为笼中雀,阶下囚。 如今他已不再问,因为他正在行。 他俯视着年轻的姜望,思绪拉到很远,仿佛看到时间长河里,一次次的浪头。唇齿之间有涩味,声音却豪迈:“昔日我与姬玉夙分生死,他也号称‘无敌衍道’。我称量他的剑,却也不算什么!” 姜望微微而笑:“《景略》上说‘七年逐虎’,原来是司马衡笔误。当年竟是你逐走了景太祖?” 虎伯卿纵然为妖,难道能说司马衡笔有不实?敢说司马衡误笔吗? 他只是呵然一声,呼啸雷霆:“两军交伐我不如他,阵前搏杀他未胜我!” 天空已经高举,被两位绝巅者的恐怖力量开拓。 此刻是黑色雷霆与青色雷霆争锋,在空中撕咬翻折,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大龙。恰如棋争,正是劫逢。 “好一个未胜你!”姜望笑意愈浓:“妖皇也未胜我羽祯不能同我争锋,想来彼辈,也不过尔 尔!” “黄口小儿,倒是个牙尖嘴利的。”虎伯卿不见动怒,只乐呵呵地斗嘴:“老子跟柴胤齐名,并举妖土,压得一众人族绝巅噤声时,你爷爷的爷爷都还在吃奶!你的无敌衍道,难道只靠口舌吗?近前来!” 双方正在争天权,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无所不争。此刻谁先放手,就等于放弃了战场的主导权。 对于彼此,先出手反而失先机。 “柴道主自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你说你们齐名……” 姜望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书上说景太祖‘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史笔一字春秋,我亦逐字揣摩。” “你比柴胤,差的不止两年时间。还有一个‘退’字,和一个‘逐’字。还有你仗虎族之威风,徒留族势,而柴胤力挽狂澜,拒景九年,独显其名。”“史书上区区一句,你就有三不如。不提今日祂已超脱无上,即便同境之时,你差之何止三分?” 他微微地笑:“怎么,你们妖族也有强行齐名的习惯吗?” 虎伯卿却是大笑回应:“我自然不如柴道主,怎么你自觉强过姬玉夙吗?” 姜望云淡风轻:“论及对现世的贡献,对妖界的开拓,对你们这些妖族老前辈的打击……我当然不能跟景太祖比。” “但若以战力而论。” “江山代有人才出。” “今之无敌,必胜昔之无敌。” 他的眉头只是轻轻一扬,那凌世的锋芒便再难压抑,如峰起群山,树魁林海:“不然时代的进步何以体现,先贤的功绩何以彰显,我何以魁称绝巅?” 虎伯卿摇头而笑:“这些不知天高地厚,又带几分冠冕堂皇的话,你倒是和姬玉夙一个路数,张口就来--他已妄至魂消,但不知你更狂到何时!” “这就狂了吗?”姜望在这时抬手。 天空青雷骤击于玄雷,使之见裂千万段。 他的手探在空中,取来雷珠颗颗,似取一串珠帘。 “你转渡世念珠,自张世界胎膜,自开此世,才能与我争权到此时。山已绝巅,见天高而觉天狂耶?” 他抬起眼睛,此世顷刻轰隆雷响,万千电光,都只向虎伯卿杀去! 此世雷罚遂应他意,此世天权都为他夺。 “古往今来天时在我,四方上下唯我无敌!” 无论真正生死搏杀,胜负如何。 以姜望对现世天道的掌控,在天权的竞争上,诸天万界亦只寥寥几个对手,而虎伯卿不在其中! 他到这时才踏步,大踏步地向虎伯卿走去。 手中未按剑,天地都作鸣。 像一粒尘走向了一座山。 今以微渺杀宏大。 当然在事实上,掌握了此世天权的姜望,才是这个世界里更宏大的那一个。 虎伯卿手中握住的流沙已逝尽,这是他在天权对峙中所争取到的时间。 大手一捞,却是在广阔天地间,捞起了一串念珠。 圆润光洁的每一颗,都映照着天边的雷光,流转着世界边缘的晕影。 “渡世念珠”每一颗都是缘分所结,所以又叫“缘分念珠”。 当初妖师如来叛离古难山,带走《渡法正典》,也称是带走了与佛的缘分,自此建立黑莲寺。 虎伯卿正是以此念珠,牵引缘分,把姜望诱来此世。又用这串念珠,映照姜望的天缘。 而后他单掌推山! 这只大手如巍峨天柱,掌托一座绵延山脉,好似天外之天。 “大千世界,谁敢称无敌?” 他以此山为投枪,猛然砸向姜望:“虎伯卿好杀无敌者!” 此山磅礴,其名“太行”! 曾经在远古时代,就是虎族的圣地。 当年妖族大撤退,虎族圣者拔此山而归妖界。 今为虎伯卿作兵戈,杀向现世第一绝巅,可谓“归途”。 真有几分远古时代的辉煌照影。 姜望却只是骤张五指。 亿万顷的雷海顷流而下,浇透雄山。隐隐只能得见几分山色,雷霆挂在山体上,垂成一道道青紫色的锁链。 姜望的五指又合握。 道则的碰撞,道质的交锋,不过都湮在雷霆里。发出声响也都闷。 雷海缚山便骤紧雷光愈收,山愈小,到最后只是一颗泥丸,落在姜望掌中。他垂眸俯照,声亦淡然:“这就是太行山吗?” 瞧来实在轻松! 随手握住,扔向天外:“今日摘来掌中,还现世一泥丸。” 轰隆隆隆! 现世民众仰首者,莫不惊呼。但有荡魔天君之言滚似雷霆,遂无所忧。 仰见巨山倾落,俄而化泥丸,最后只是一个泥点,飞溅在观河台的那块白日碑下。观微者能见磅礴,凡目视之亦只泥点也。 山河变易多少年,寸山寸水都有名,现世早没 有承载太行山的地方。 就像今天的妖族,确无一山可承,一水可载。 在神霄天外这新开的混沌世界里,姜望看着对面的虎伯卿:“你不要再叫太行大祖了,另外寻个山头吧!” 虎伯卿失山而不惊,被贴面嘲讽也不怒,只抚掌而赞:“不愧古今天人!天地之力为你走,夺天权而用天权!我承认你有不输于姬玉夙的实力。” 啪!啪!啪! 另一个抚掌的声音,也慢慢地响起来。 一重重的天幕,一重重地掀开。 先是一角漆黑而缀暗红的龙袍,再是一尊高岸临世的伟躯。 平天之冠整个平天而举,尊贵旒珠仿佛此世的垂帘! 这个浑浊的笨重的世界里,竟然有这样一尊帝者。 帝王磅礴不可隐,是以一直隐在山岭之间,以太行藏王气。 遂成此…… 上见上。 万界荒墓第一尊,久称无敌之帝魔君! 他亦抚掌作赞:“朕以帝权驭魔土,尔以天权缚山河,此中有共通之处,实是妙不可言!” 曾经武界照过面,登顶绝巅有二逢。 但那些都只是帝魔君的分念投照,不是他的完全体现。 这魔域第一尊的名头,在七恨超脱之前,可从未旁落。 此时他与虎伯卿一前一后,形成合围。是为神霄一局,最显份量的杀阵! 杀阵之中,姜望一脸平静。 “你再不现身,我都要犯困了。” “所谓‘事不过三’。今三见也,你我之间也该有个结果。” 他简单地回应了帝魔君,而又随手一握,抓住了天穹狂舞的万万里青色雷霆,握在手中是一枚小小的钥匙。 代表此世天权,代表这座世界囚笼的钥匙。 他的目光在两尊绝顶强者身上巡过:“你们想要的局面,我已经奉陪。你们说的天权……我亦不甚惜!” 反手一甩,将这枚钥匙扔出天外,丢进混沌海! 轰轰轰! 新开之世合天门。 八方关锁,万界不通! 并不是说这个新开的混沌世界,能够真正困锁这些诸天绝顶的存在。 但这个几方争夺过,留下了诸多力量烙印,又有渡世念珠支持的世界,已不是绝巅吹息可灭的泡影。 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在其他强者的干扰下,轻松打破世界屏障离去。 任何一个的紧急离开,都要付出代价。 因而此世有了成为斗笼的资格。 姜望的手终于搭在了剑柄上,一缕额发掠过他并不锐利的眉:“在你们打死我,或者我打死你们之前——” 他抿唇:“都别出去了。” () 第九章 百树三果,十花九枯 抬刀问月天不语,古今共照镜一轮。 泠泠之光泼在俟良的身上,习惯了尸陀山的潮湿,他仍然感到彻骨寒凉。 诚然他以万丈尸皇身,顶着“天煞兵督阵”,硬抗黄面佛的拳头,一时未见下风,但荆国的战略目的……都已实现了。 “曜真神主”是一尊潜力无限,且先天偏向妖族的绝顶阳神。但原生此世,孕养神霄,有自己的意志存在,尚未认识到人族凶恶,不能够真正地做出选择。理当让祂受一点挫,再完全地倒向诸天联军。 但来者太凶,“曜真神主”的成长相对来说就太慢--仅这“一点挫”,就已经叫祂神性崩溃,散于天地间。 换做任何一个源出四族的绝巅强者,来驾驭此尊力量,都不至于这样匆促地消亡。 “神已不可争,月已不可夺。” 俟良不得已传声:“敌势如虹,争而无益。暂且退去,以图后事。” “孽仙皇主所言,老成持重,不失明睿。然而一_” 永瞑地窟主宰的声音,响在诸天联军的绝巅心中:“于我鼠独秋,诸天尚且广阔。于我妖族亿众……身无后路,无以言退。” 此非激奋之言,而是衷心之语。 所以谈不上慷慨,也没有什么悲壮的姿态。 他只是平静地做出了决定,不肯让这一战就这么谢幕-- 神霄大戏开场。 人族观众已经大飨其宴! 作为先场登台的表演者,妖族的擎天玉柱。怎么可以让妖族的观众,只看到绝望和痛楚呢? “好明月!” “使我长忆旧诗篇。” “我生于妖界,长于地窟,从小赤月都少见,遑论这般雪色!” 那寒亮如雪的月镜,悄然笼上一层薄雾。 从中映出一双猩红的眼睛,似镜上的雾被轻轻擦去。 月下慨声的黄美人,一时惊回头。 鼠独秋的身影,整个从镜中走出来:“有劳黄姑娘推月,使我见此胜景……于心慰之。” 他大半个脸都被【食妖花】啃噬,陈列血肉、裸露面骨,瞧着十分可怖。但暗棕色的眼睑倒还清晰,微微垂下,竟有一分温柔的情绪:“不知可否共饮呢?” 此时月光照血身,他身上十三个被凶星残虐的窟窿眼,还看不到愈合的迹象,星光月光都在其间流淌……汩汩如泉。 他伸手像是要去拿黄舍利的酒壶,但五指才张,便有阴影如幕,掩盖了时光的河。 缱绻的话语才刚落下,又暴凸利齿,显出狰狞,嘎嘣一声咬在了雷音塔上! 他的动作显得狞恶而猥琐,没有域主的尊严,天妖的风度,只有拼尽一切也要争回一点胜势的渴求。 双手捧住雷音塔,像是饿狠了的血淋淋的老鼠,捧住了一只酥脆的大猪肘。 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破碎佛光的飞溅。 他的馋恶和贪求,都是食屑的一部分。 作为永瞑地窟的主宰,鼠独秋的称号是……“噬道者”! 不仅擅长隐匿,还天生拥有啃噬的力量,没有什么防御能够在他面前长久存在,他的牙齿能够嚼碎道则根本。 这也是为什么,他先前能够击破那些护身手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吕延度身后。 黄舍利推月夺天时,一壶长乐玉露都饮尽,已无余力逆行时光,此时的确是最虚弱的时候。 此人是荆国的一面旗帜,太虚阁的重要代表,是大争时代所涌现出来的人族天骄,气运之所成。 若能杀她在此,则这一战不算输。曜真神主的死、在天意天时上的失利,也都可以忍受。 黄舍利转回头的时候还带着惊色,在鼠独秋咬上雷音塔的这一刻,惊色就化成了笑容:“共饮就不必,万花宫多少有点门槛在。” 语气有些轻佻,明着告诉对手,她演得并不认真。 但于灵刹塔尖独坐,身披雪华,只是灿烂一笑,刹那间灵光具显,竟像个传说中圣洁的女菩萨! 菩萨低眉,静观登塔之来客,并无其它动作,只是语调悠然:“但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本君竟是那个弱点?” 将神霄世界的时间尺度与现世对齐,的确耗尽了她的力量。 但她特意闲坐在此,就是要表现出绝对的自信,视此为观景的高台。 她一步都不会退。 “黄姑娘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是弱点,但我恐怕找不到下一个带走你的机会。”鼠独秋的声音响在腹鼓中,一圈一圈的声纹荡开来,为自己建立第一道防线。 他暴突的尖齿洁如白玉,不断交错,似短匕翻舞。 啃得塔屑纷飞,梵花凋落,冷不防咬到璨光一珠,猛然磕下去!一时竟只留下齿痕,未能咬破一 那是一颗圆滚滚金灿灿的舍利子。 其中金光像是漾着一片海。 细看去,金色的梵海中,有佛陀静坐中央、八方护法在侧、十世信众听经的虚景。 鼠独秋牙磕舍利的那一刻,梵海中的佛陀睁开眼来,无边金光都暂敛,赫然见是黄弗的面容。 他把牙一呲,混不吝地站起身来,顿将佛相作凶相:“恁娘的!太岁头上动土,佛爷寺里撒欢,你是要替全族销账了!” 正与俟良搏杀的黄弗真君,已经消失。 却从这舍利之中飞涨而起,生生将铸金的拳 头,砸进了鼠独秋的口腔里!抵住那锋利的龅牙,将其一时举得高起。 父母爱女计深远。 伪佛也好,假禅也罢。 黄弗都“立起千座庙,供成万家佛”,已经成为佛宗数得着的绝巅强者,寿享万年,有望灵山。竟然把自己的禅心舍利,放置在黄舍利的雷音塔中,照其前路,为其护道! 这尊黄龙府的大将军,大荆帝国的一方诸侯,现世风云人物,似这一生奋斗,一时梵求,都是只为骨肉。 他的妻子死去了,女儿就是他的唯一珍求。 触之必死。 本来佛光压尸皇,他打得俟良不断后退。此时强行跳出这一步,不免被俟良追着砸了一拳在后心。金身都见五指拳印。 黄弗伤却不疲,挫而愈勇。身上佛光更见烈,将鼠独秋的尖齿都照透! 他要掰断这牙,拆开这鼠族天妖,在宝贝女儿的雷音塔前,铺一座天妖骨林,以警后之来者。 鼠独秋的牙齿正与黄弗的拳头较力。 恰在此时,兀来一刀-- 此刀狭长而直,有裁分日月之势。 提刀的女人像月光一样,放肆流淌,遍照诸方。 唯有占据绝对优势,才能如此从容来去,说脱战就脱战。 来自黯渊的凶恶天妖被一刀就劈开,她抬手以【极煞天轮】镇之,身却登月而俯下,一刀遽斩一 冰冷长刀劈在了鼠独秋的脊背上。 竟在苍茫大地投照出一道漫长的银白色虚线。 鼠独秋蓦然仰头。 这统御一域、狠辣坚忍的天妖,第一次似乎吃痛般,以一种几乎不自控的姿态,仰天而尖嚎! 泛黑的波纹以他为中心荡开,在此范围内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仿佛陷入那暗无天日的永瞑地窟······ 隐约有鬼哭。 天也悲,地也恸,这痛苦的尖嚎有着超乎想象的感染力,让时空都随之痛楚扭曲。 【天妖葬魂曲】! 唐问雪骤然抽刀! 此死阵之曲,用在这里也是恰所应当。但若是以袭杀黄舍利为目标,这门秘术的选择,就显得不那么精准。 事实上在刀锋触及目标的瞬间,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对。 正与鼠独秋角力的黄弗,也沉面而转眸--却受这天妖裂魂而葬的杀曲所阻,力量运转有一瞬间的迟滞,一时只来得及看过去。 他转看的方向……是神骄大都督吕延度! 先前被唐问雪一刀劈开的鸩良逢,竟然硬受【极煞天轮】一击,喷出满口的内脏碎片和飞血,杀到了吕延度面前。 他有一种不惜死的疯虎状,双刀乱舞竟如蝴蝶纷飞,绞得星光丝缕尽溃散,将吕延度本就拮据的防御一路杀穿。 却有一记竖刀斩在双刀交错处-- 全身着甲的宫希晏,一刀正正压下来! 这位荆国弘吾都督,展现出他统领荆国第一强军的实力。 刀如怒海卷神山,不仅截住鸩良逢,还仍然圈住了虺天姥,将这最凶最毒的两位黯渊尊者,尽都压下!都说鸩毒逢虺毒,九天十地无所救。 鸩良逢和虺天姥的合击,绝对是绝巅战场最危险的攻势之一。 他却独力揽下,一刀压之。 猝不防流光幻彩过长空,闪烁的色彩仿佛发出了吵闹的喧声,令人烦恶而晕眩。 宫希晏回身一刀,要将这袭来的极意天魔,也一并圈进刀围。 那流光幻彩却似飘带一卷,轻巧脱出。 敢去时间长河截留黄舍利,天魔彩瑆在身法上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虽未能追及时光,在这天围地覆的刀光里腾挪,却是不难。 她并没有掺和黄舍利那边的杀局,也不试图对宫希晏做些什么,而是将身骤折,如踏歌旋舞。 将千万条彩色丝带,铺开在战场上,竟像是布置了一间喜庆的婚房。 她披红妆,着红裳,拟为新娘折彩气,而要叫吕延度做这一宿新郎官! 漫天魅影,一时天魔舞。 此魔一直被浓意掩盖的面容,终于有了五官的体现。却在每一双眼睛里,都不尽相同。 是最合其欲,最合其想,每个人最不能抗拒的那张脸。 她言笑娉婷,举杯而来:“吕郎君!饮此合欢酒,与我生死同!” 纵观荆国此次出战神霄的一众绝巅。 最该杀的其实是黄舍利。 但荆国也必然予她以最高等级的保护,任何人都会第一时间援救她。像黄弗这等伪佛,更是会为她不惜命。 她心有菩提,怀袖景风,端坐雷音塔,背靠时光长河……再加上刚刚立下不世之功,虚弱状态下荆国众强者必然会给予的重视,其实是最难杀的那一个。 而若是将她排除,最该杀的便是吕延度。 这位星占大宗师,是荆国星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史无前例的签下了十三凶星之契,却缄忍善藏,直到今日才掀开。 其人长期坐镇妖界,与猕知本、蝉惊梦对决,对妖族有深刻的了解,也非常擅长落子夺胜,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对手。 杀了他,等于抠掉荆国的一只眼睛。 而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 荆国今日已经夺天时,升明月,若是再给吕延度一些时间,调理好伤势,接引十三凶星永驻神霄 那将更是一个难以面对的恐怖对手。 杀黄舍利虽不可取,却可以利用她的重要性,完成对荆国一众强者的调度。 故有黯渊两尊舍身杀来,有极意天魔彩瑆这横空一击。 他们都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尽了自己的所能。 但曜真神尊当下已死,混同在曜真神尊身躯内的罗睺,也已经重获自由。 杀手对于杀势尤其敏感,他察觉到吕延度也有被袭杀的危险,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援救黄舍利,而是向吕延度靠近。 恰逢此时! 极意天魔张灯结彩布喜堂,大门推开,撞进来一个披着灰白色长袍的人,带来一阵莽撞的风。 把彩带都吹开,在空中飘扬脆响。 “吕都督有家室了!”笼在灰雾里的人道:“不如我来?” 所以那流动的彩色之中有暗色。 暗色起先是一个点,继而是一个圆。 它仿佛成了一个无底的、有着巨大吸力的黑洞,吞吸着彩色的、沸腾的河流。 无形的吸力像千丝万缕的线,牵坠着一身红裳的极意天魔。 罗睺蚀星之后又蚀意。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在最关键的时候。 然而此刻,那硬抗“天煞兵督阵”、轰了黄弗一 拳的海族孽仙皇主,却推着那血色铡刀、那大阵,轰隆隆地像一辆战车撞来。 此君真有无穷勇力,在与大阵角力也牵制着主阵者吕延度的同时,遥向罗睺探掌! 血色铡刀猛然一沉,铡进他的颅骨,“天煞兵督阵”强力运转,压制他的尸皇之身。 吕延度正在迅速修改“天煞兵督阵”的细节,让此阵更适合扑杀一尊尸修的绝巅。孽仙皇主却在这巨大的牵制下,仍然张开了血盆大口:“与我……定!” 彩色的喧嚣的河流里,一根根苍白僵硬的手指头,像白色的小鱼般窜出河面,像鱼群在洋流中溯游。 它们冰冷而湿漉漉,排成一圈如剑阵般,竟然落在了那黑洞的边缘,绕其一周,将这侵蚀魔意的暗星首领,短暂地圈在彼处。 而予彩珵以空门! 鼠独秋对黄舍利的惊天一刺,和诸天绝巅对吕延度的围杀,其实就是前后两个瞬间发生的事情。 瞬息万变的绝巅战场,是给每一位辛苦攀登至此的绝巅者的大考。 平时杀得天昏地暗都难见生死,在绝巅大混战的战场,每个对手都有触及诸天极限的道路,一个不注意就永劫不回。 大荆帝国的神骄大都督,身上已是一整层皮被撕掉,鲜血染重衣。脖颈那一处更是能见血肉筋络,瞧来森怖。 但他从始至终都是从容,笑眼瞧着向他杀来的极意天魔:“这么说可能有点煞风景——不过咱们可 能不太匹配。” “向闻你风流之名,魔宫有面首三千。” “我可是亡妻走后,守身如玉到如今。以松鹤为友,星辰作邻。” “欸——别急!” 他探手下沉,十三凶星之光在他面前纵横交错,顷成囚笼,截住了彩色喧意的河! “我说……别急。” 他笑着:“虽然我确实是受了那么一点伤。” “可要杀我吕延度,好歹也叫一尊魔君出场。” 他攥住那千万缕星光线,像是拽起了他的渔获:“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冲上来……算是怎么回事?” 彩瑆的道途展现,或许会让荆国人有些不好的联想,但她和罗刹明月净确然是不同的道的掌控。 罗刹明月净掌握的是“色彩”,而她掌握的是“情绪”。 情到烈时,显为彩光。 只是此刻十三凶星横空,杀意侵蚀所有,任她如何催动道途,也难见“极意”,难以惊扰战场。 断线又重逢,一张重新铺开的【上占乾罗缚神网】,将彩瑆和她的道途一并网在空中。 他并不需要战胜极意天魔,只需要做出最快的反应,阻敌一瞬。所以一张并不足够针对、但能随手拾起的旧网,是当下最恰当的选择。 星光为帘,隔住了刚才还要合欢饮酒的两尊绝巅。 缚神作网,拓咫尺为天涯,自此天各一方。 极意天魔在网中,只用那张显为吕延度亡妻的脸,嫣然一笑:“夜夜思君不见君,如何不急也?” 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彩色喧意的河流外,漫天肆虐的星光中,有阴影一卷而出。 这团阴影像是星光中晦沉的部分,浑然一体,不使惊觉。此刻卷出来,起先如雾,聚而似露,最后像滴漏一般坠落。 此乃“噬道者”鼠独秋……最先的藏处! 彼刻鸩良逢与唐问雪相对走,一个杀向吕延度,一个去救黄舍利。 这滴阴影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时候,被唐问雪斩脊的那尊鼠独秋,才刚刚嚎出【天妖葬魂曲】。 彼尊身影愈嚎愈淡,滴落在吕延度身前的阴影,却扭曲张势,化而为形……是一尊如此真实的、愈发血淋淋的鼠独秋。 袭杀黄舍利的,是他的瞑窟分身、部分魂魄,在某个时刻的确体现了他全部的能力。但那捧起雷音塔啃噬的凶狂姿态,只是为了此刻的星海回身! “吕延度!” 他猩红的眼睛能够清晰看到吕延度的样子--看到此君一手驭阵困尸皇,一手控星囚天魔,血衣当有数斤重,仍能见翩翩。 滴漏化显的天妖,在这舍生忘死所争抢出的时间里,对自己选定的目标有些满意,声音倒是浅淡:“虽然恨过也骂过,但我不得不说--用你这样的人物,做这个地窟故事的尾声,才配得上我这一生的谢幕。” 这是一个在永瞑地窟最底层爬起来的鼠族修行 者的故事。 饮泥水,食铜丸,也竟好好长大,成长至如今。 当然更多的是血腥,可也有泥泞中的温情,黑暗里的喘息和吻。 一位绝巅强者在最后时刻的回忆,想的都是美好的事情。 细数来并不多啊。 却仰之以度过漫长的一生。 天地有四季,他怀萧瑟之境,喜丰收之果,而独留秋时,其余春冬夏都噬尽。永瞑地窟只有秋天。 妖界最贫瘠的一域,日日都在“丰时”-- 尽管那也只是百树三果,十花九枯。千口灵池,岁聚不过两壶露。 但钟乳丰足,幽苔成亩,养活孩儿,不成问题。 虽是暗无天日的地窟世界,仍有充满希望的秋。 鼠独秋的身形迅速干瘪! 从一尊位在绝巅的天妖,干瘪成一张只有恐怖黯纹的皮子。血气鼓胀在其间,勉强撑住一个妖形。 像他还勉强宣示自己的尊严。 吕延度那具已经剥皮的道身,却重新爬满了诡异纹路,并不可阻挡地突破脖颈,爬上了脸部! 他身上的黯灭妖纹已经被黄弗随手连皮一起撕 掉了,但那只是战场上临机的治标之法,要想根治,只能等到战后专门就医,或者彻底杀死鼠独秋,斩断黯灭妖纹的力量源头…… 此刻鼠独秋化躯相召,焚命促杀,使余毒再起。黯灭妖纹死灰复燃,声势更炽。 吕延度才看到鼠独秋,最后的攻势就已经发生。 诡异妖纹已经蔓延到他的眼睛下方,扭曲怪诞,愈发衬显这双丹凤眼的漂亮。 他有千般手段,万种筹谋,这一刻想到了太多法子,但明白都来不及……最后只是垂下眸光。 世事如棋,万界争锋,何等的大世啊! 他吕延度,竟然这么仓促地退场了。再无落子机会。 鼠独秋来得太快,时机太精准,动作又太坚决。 这翻不出手掌心的臭老鼠,给了他致命的一□。过河的小卒子,逼进了中宫! 荆国的神骄大都督叹了口气:“说着什么故事啊谢幕的就来了……你也不问我愿不愿意。” 他垂眸看着自己牵着大阵和星光的一双手:“真冒昧……我以为故事还有很长呢。” “我这样的人,都没有更多戏份吗?” 鼠独秋舍命换星占。 妖族赚得并不多,甚至根本不能算赚了。 他只是不想今天输得太彻底。 更不想让今日的局势再重演。 不打算再给吕延度布局的机会。 那张布满诡纹的鼓胀的皮囊,在夜风中轻轻地飘起。永瞑地窟的主宰,最后像只断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往更远处飘去。 生命的最后他没有对吕延度说些什么。 只言于这茫茫神霄,言于这永瞑地窟不得见的希望沃土-- “春耕、夏耘、冬藏在我。” “故四时不失,五谷不绝,而妖有余食也!” …… 有人在看断线风筝,有人在看月色,还有人……在彩色的河流里泅渡。 就在吕延度已经接受最后结果的时候,一身灰白长袍、全身裹在雾气中的罗睺,从那尸皇手指所列的大阵中显现。 手指触着手指,身形抬出水面。 像是一个孤独的幽魂水鬼,爬出了黑洞洞的井口。 他并没有突破俟良尸指阵,因为在这个瞬间根本来不及。 罩袍半掀头,露出半张竟然很有少年气,只是过于苍白的脸……眉眼都清秀。 现世凶名最昭的暗杀大师,看起来只像个邻家少年。 他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在彩色的河流里,黑幽的暗星中,平静地抬起头来,仰见高穹……此后有星光升聚。 那横列高穹的十三凶星,其中有名“罗睺”者,一时光耀星穹,压下群星! 星光落在吕延度身上,仿佛洗去他一身尘气,叫他暂且舒缓了眉头。虽未能叫那黯灭妖纹退去,但妖纹后续的蔓延,却转而在罗睺的脸上发生。 “鼠天尊欲独秋乎?然则丰时非妖土独有。” 荆国暗星的首领,这时候也敬一声‘天尊’,但并不影响他的动作。又是流星袭月的一刺,逆转战局。在这关键的时刻,平静宣声:“罗睺将隐,杀星替命。”鼠独秋一命换一命,他也一命换一命! 只是鼠独秋要换吕延度走,而他要换吕延度回来。 鼠独秋已经死了,不然他肯定想不通。 吕延度于此看向罗睺,眼神也是在问为什么。 袍泽之间,自然应该尽力援救彼此,冒些危险都是应当。但要明确到以命换命的程度……他自问同罗睺并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交情。 暗星是独掌于荆天子手心的组织,罗睺是代代相传的杀星凶神。 军府勾连暗星,可是犯大忌讳的事情,吕延度这样的聪明人,从不会越雷池一步。 越过千山万山到绝巅,难道只是为了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 罗睺的脸上已经爬满了黯灭妖纹,而他只是淡声:“临行前陛下给我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几位府主的 性命。” “昔合六军灭贺氏,十三星辰有大荆。” 身如冰雪而渐融,灰白长袍下的道躯,慢慢融进脚下的暗星里。而世上至恶的星光,是他最后的问候:“隐星可湮,明星不灭。故能旗扬寰宇,耀我荆土。” 在这样的时刻吕延度没有言语,他还能怎么言语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非死报。 他忍受着黯灭妖纹带来的湮灭灵魂的痛楚,慢慢地、慢慢梳理他的星光。 什么时候才是最绝望的时候? 俟良起先觉得是皋皆跃升失败的那一天,后来觉得是中古天路横空、骤临沧海绝境的那一刻,再后来是黄舍利推月……直至此时。 他看到罗睺为吕延度而死! 一尊寿享万载的真君,为另一尊履足世极的真君去死。他们并没有面对国破家亡的危机,他们在神霄战场的第一轮交锋里占尽上风。 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 只是因为大荆皇帝的一个命令。便这样前赴后继星光不绝。 名为“国家”的那种体制,就是这样推涌的洪流吗?人道汹汹,诸流改道。人势煌煌,诸天黯淡。 对手比你强大,比你有潜力,比你富裕,比你成长速度快,还比你更拼命! 胜利的希望在哪里呢? 俟良不想说自己看不到。 他宁愿说,是他缺乏看到的智慧,没有看到的眼界。 “就止于此吧!” 孽仙皇主在【天煞兵督阵】里摇身而动,任血色铡刀深深铡进他的躯体。 “海族于我有奉养之德。” “龙佛于我有超脱之盼。” “我于沧海……实无救世之才。” 认识到自己的无能无力,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的身形猛然一贯,拽着大阵冲上高天。 牵动着吕延度控阵的手都高举。 直面那凶光耀炽的星辰,抬起湿漉漉的冰冷的拳头,一拳轰进了星辰中!这一刻强大的尸气爆发潮涌,像一朵海蓝色的掩星的云! 他以稠密的海蓝色的尸气污染星空,强行中止了罗睺杀星替命的进程。 任由【天煞兵督阵】肆虐他的身躯,任由十三凶星尤其是罗睺星予他以毁灭性的杀伤。 尸气浓云不断地被消解,他又不断地补充。 这具诸天罕有的尸皇之躯,其上点燃了炽白色的尸火。 在肆意奔涌的星光狂流中,急剧缩小着。 千丈、百丈……直至只有四寸高。 从立地撑天的巨人,变成一朵浪花就淹没的侏 儒。 原来皇主可以变得如此矮小,原来尸陀山上摇摇晃晃爬起来的腐尸,有一天可以如此伟岸。他更强大了。 虽然他的力量不断消解,可是他的意志愈发坚强。 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绝望,没有再去想海族的未来……因为无论是哪一种未来,都需要他此刻的战斗。 他的死亡一分为二,一半是斩断杀星替命的刀,一半是赠向遥远星穹的祭献。 当初道门佛宗联手,扫尽世间尸修。 尸修有名“青厌”者,号称“祖尸”。 是天地间第一尊尸身生灵而入道的存在。 世间尸修断绝传承,他的超脱路被截断,他也在那场战斗里,被须弥山的大贤广胜菩萨,逆斩七尸而死。 但他其实没有真正消失。 死亡是他的门户。 他通过那扇门逃到了混沌海深处,陷入了漫长的沉眠。 这次诸天联军,共伐现世,各族之间互通有无,强壮彼此。 俟良就从横渡混沌海的鹏迩来菩萨那里,得到了“青厌”的情报。 本是寄望在神霄战争中获得进一步成长,找到曾为冥府神君后又遁逃的仵官,再找机会吃掉凰唯 真所幻想成真的尸凰伽玄,如此自身圆满后……再去混沌海,吞下那沉眠的祖尸,一步登天,为海族增一超脱。 而现在,他将自己作为祭品,敬奉于混沌海中。 用当世或许最强的一尊尸皇,唤醒那沉眠的祖尸。 “吾名俟良。” “为海族俟良时也。” 最后便是这一声,如他初证皇主时。 生为海族,不幸为海族,幸亦为海族。 身不能开新路,便倒下来铺路罢! 流光飞渡一瞬间,在黄弗于【天妖葬魂曲】中回望的那一刻,这一切就已经发生。 死境得活,活路又被截断。 生死之间好几个来回,可谓跌宕。 吕延度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当然是不想死的,但结果来临的时候,也只好接受。对弈者必须要面对胜负。 与鼠独秋放开手来对弈一千次,赢家都是他吕延度。 唯独这第一千零一次……鼠独秋弃子杀帅了。 这很可惜。 但这不正是对局的魅力吗? 任你风华绝代,盖世英才,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手上牵着的【天煞兵督阵】,十三凶星,都逐渐脱离掌控了。 就好像那个越飞越远的鼠独秋,是他放飞的风筝。 美丽世界在他的眼中如一朵正在盛开的花。 “吾子吕景行,年六十七,中人之姿,难堪军府。” “卫将军臧元嘉,忠勉之士。左府丞薛怀仁,匡世之才。有此二佐,能继以太平之业。” “然天意不予,值此争时。请陛下另择贤才,勿使神骄晦光。将士用命,当亮锋于天外,以刀枪争功,勋荫于后代。” “景行有孙名吕乾,年十三,有天资。” “神霄大胜后,陛下若见其才,可以略作称量。若不堪造就,使其为一富家翁。则我亦含笑。” “--神骄都督吕延度,敬呈陛下。” 吕延度一口气说完这些,对着明月遥拜,如别荆帝。 而后直起身来,张开双手,仰笑道:“神霄如此多骄!!” 他的身体仰倒,摊碎为星光一缕,被风吹散。 在他体内的星契,一张张飞出,散星光于远穹,使得神霄世界的夜色,星辉迷蒙。细数来,不止十三张! 太过惨烈的一战! 曜真神主、鼠独秋、俟良、罗睺、 吕延度, 相继五尊绝巅战死了。 此世绝顶的曜真神主,睁眼即永眠。后四尊真正血火里杀出来的绝巅,死在流光交错的一瞬间。 在保护“曜真神主”这件事情上,诸天联军的阵容绝对不弱。尤其彩瑆和鸩良逢、虺天姥,都是游荡于整个神霄战场的机动力量,也第一时间增援至此。 只是他们显然低估了荆国的决心。 也低估了荆国的企图。 对绝顶神主的刺杀,只是一个引子,荆国真正要撬动的是整个神霄世界的天时。 诸天神霄大战,自有一定默契存在。 结合过往情报和当下的情况来看,景秦等六大霸国,享受现世最多的资源,也理所当然为现世担责,为人族争先。 就像妖族、魔族、海族、修罗族,作为人族之下的最强族群,也必须要站出来,向诸天联军证明……他们有在正面战场抵住人族的勇气和实力,才能叫那些摇摆不定的弱族,有勇气抗争。 神霄门开,就是要刺刀见血。 这先锋之战,就是四族对六国。 若是第一轮都站不稳,后面就不用再打。 秦国的贞侯许妄已经挂帅登台,势临神霄,秦至臻一刀拖来了【割鹿】、【霸戎】二军。 齐国征两卒,曰【天覆】、【春死】,以军神姜梦熊为帅。 景国发两甲,曰【神策】、【斗厄】,南天师应江鸿挂剑出征,统御大军。 牧国两骑,曰【青穹】、【铁浮屠】,神冕大 祭司涂扈执神杖受兵符,亲掌军权,出征神霄。 楚国两师,曰【炎凤】、【赤撄】,大楚第一名将、多年不统军的淮国公左嚣……亲自披甲挂帅! 从这等前期争锋的姿态来看,荆国应该是宫希晏挂帅,与新一代绝巅黄舍利联手,领【弘吾】和别的哪一军过来,或许正是【黄龙卫】。 但荆国现在一下子出动了六尊绝巅! 秦国是不打无准备之战。 景国是堂皇中央,天下第一。 而荆国……是战争疯子! 明明是天下霸国,霸业数千载,有剑指六合的资格。却仍然像一个杀红眼睛的赌徒,在关乎国运的赌桌上,动辄押下全部筹码。 当初唐誉提刀在现世西北赌未来,后来的唐象元削发搏贺氏,再到今天唐宪歧推筹码下桌。 这荆国骨子里的血气,好像从未散过。 虺天姥和鸩良逢心念相通,此时已生退意。 “噬道者”鼠独秋和“孽仙皇主”俟良都战死了,不管怎么说,也算完成了鼠独秋最后的目标。 他们也该暂退,避一避荆国这柄凶刀,无谓于此徒然死斗。 但这时蝉惊梦的声音响在他们耳中-- “顶上去。” “荆国要耗就在这里耗,要拼就跟他们拼!” “荆国一旦崩塌,边荒需要支持,黎国必然跃升,景、牧都不免相顾分食。” “现世人族即便为大局不会动乱,也必生龃龉。” “谁前谁后,谁来挡刀?当以荆国为前车之鉴!” “虺天姥、鸩良逢,从现在开始不要考虑牺牲,胜利的口子就在这里--” “不惜一切代价,把荆国耗死在神霄!” “叫他们知晓,国虽大,好战必亡。” “叫其它霸国知晓,神霄战争不是他们的军功游戏,在这里拼命……是要亡社稷的!” “不亡一个霸国在此,不足以让他们掂量!” 老态龙钟的蝉惊梦,真身已至神霄世界,正立在那口青铜巨鼎上,向整个妖界、向诸天联军做战争动员。 他左手转念珠,右手摇签筒,不断计算着每个战场的得失,而在这荆国推起的明月中,在最惨烈的败局里,看到了机会! 倘若吕延度不死,罗睺仍在,这机会并不存在。 唯独荆国一战陨落两绝巅,现世格局此消彼长,叫他窥见荆国的疯狂,也窥见了希望。 他相信这是鼠独秋升空所高举的未来-- 那膨胀的诡纹皮囊,终于飘到了极限高处嘭的一声…… 如烟花炸开。 () 第八章 明月几时有 祂也不知自己究竟沉睡了多久。以日落月升为一天,以二十八次或三十一次日落为一月,十二月算一年,那么时间是一百零五年—— 至于时间为什么要这样计算,为何以“年月”度量,祂并不清楚。 神霄世界开放的那一天,会沐浴日月,但是在那之前,祂还没有见识过。世界之外,是混沌连着混沌。 一切“觉知”,都是“天授”。 与生俱来的模样,与生俱来的力量,与生俱来的感受…… 祂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存在,开天辟地第一尊神。理当受一切尊奉,也担当守护此世的责任。 诞生即沉眠,沉眠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这个世界。沉眠的过程,即是随这个世界一起生长的过程。 所以祂一直都在感受这个世界……虽在梦中。 山川河流,行在祂的筋络。草木众生,活在祂的掌心。 祂翻掌便能改变这个世界。 当然也有思考。在最原始的觉知里,思考自己应该怎样构建规则,引导众生,升华此世。 也或许无为而治——反正那些小东西,无论怎么蹦跶,都不能动摇这个世界。而一切活动产生的养分,都会留在世界里。 然而这一天祂蓦然惊醒,发现那扇一直都紧闭着的门,竟然被推开了。以之为高墙的世界封界,也随之消解。祂的家园,自此八方漏风。 而后流光经天! 此世忽白忽夜,忽然游电万里,忽然星河横夜。又有冰雹,又飘飞雪,魔意聚成云海,妖气鼓成狂风……狂风掠野,撞山而折,一霎漫天妖虹,继而暴雨倾盆。 还有一柄杀入此界又离开此界的剑,在离开很久之后,才叫祂从迟钝的休眠状态中惊觉,在灵魂的某一角,泛起一层层的战栗感受,如涟漪般散开。 这个独属于祂的家园,闯进了许多强大存在,个个都不在祂掌中! “吾名……” 祂在极渊之地醒来,翻个身去,便叫山川移位。吹息一次,咽下许多雷霆。静思片刻,即在与生俱来的灵光里,翻捡出自己的名字: “曜真神主!” “你们怎么敢……” “忤逆吾之意志,闯进神的家园!” 神霄世界,观映诸天星辰。 这时门已被推碎,屋顶都掀开……群星映在天。 此世生灵能看到的最璀璨一颗,是曜真神主作为当世第一尊神,反照在古老星穹的神国——那颗名为【曜真】的星。 神霄第一尊神的怒火,点燃了此星。使之星光大放,孤耀万里。 竟然一颗星,压倒万颗星。 并不是远古星穹没有比它更耀眼的星辰,只是神霄世界与之同源,愿为它照。此时祂代表“曜真神主”的权柄,于此世昭示威严! 但就在这个代表曜真神主的星辰灿耀神霄时,有一颗暗星也与它一同升起。 说是“升起”,其实它不能被视线捕捉,更不曾真正外显在神霄世界的星空里。 它本身没有光辉,且将所有洒落其身的星光都吞噬。悬升在茫茫夜色里,本身即是夜色的一部分。 是比黑暗更纯粹的夜色,绝对隐匿,无从惊觉——修行者或许会被月光触动,或许会惊觉执掌夜色的某种存在如夜菩萨,但如何能惊觉夜色本身? 就连夜菩萨自己,也分不清他掌中的这一寸夜色,与那一寸有什么不同。 这是真正的混同之质,自然之体……绝顶的杀手。 无从得知这颗暗星潜伏了多久,只是在曜真神主骤然苏醒,彰显存在的这个瞬间,它也“跃升”。 与“曜真”之星如影随形,像是辅星围着它转。 大荆帝国诸天星辰旗上,七护六卫,十三颗星辰之外,还有不显的一颗隐星。只有在触摸旗帜的时候,才能在那粗粝的浮凸上,感受它的存在。 它就是“罗睺”。 历来的暗星首领,都以此为名,个个都是暗杀一道的宗师级人物。 当代“罗睺”,更是尤昭凶威。 论及在暗杀上的手段,恐怕只有曾经组建地狱无门的神君秦广,能够稍稍较论。 今夜神霄大乱。 此刻【罗睺】袭【曜真】。 展现在神霄世界众生灵眼中,就是那天极之处璀璨无比的“曜真”星上,忽然多了一个黑点。 这黑点微不可察,毕竟真实存在。 在尤其灿烂的星辰上,它尤其地突兀。很多神霄世界的先天神灵,都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曜真神主自己,却是悚然一惊! 当初玄南公切割其降临神霄世界的那部分自我,将之全部投入神王身……以身合神,成就神霄世界第一尊。 因此自绝超脱之望。 也直接导致他在接下来的绝巅大乱战里,应对不及,被姜梦熊找到机会拳杀。 而他赢得了什么呢? 赢得了一次当时追击姜望的机会。 赢得了神霄世界的加速跃升。 更对整个世界的变迁加以影响,使一应风土更接近于妖界,为妖族赢得开局优势。 还赢得了这样一尊……先天更亲近妖族的绝顶阳神! 在超脱共约之下,曜真神主绝对拥有最高层次的力量,兼其共生于神霄世界,与世同在,所能调动的力量,更非一般阳神能比。 可祂却是真切地沉眠到今天,从诞生的那一天就在沉睡。 纵然整个神霄世界的演化,无数生灵的活动,都会反馈到祂身上,被祂消化。但神霄世界一直发展到今天,也只有十三尊先天神灵, 抵达世界极限,拥有绝巅层次的力量。 其它诞生于此的后天生灵,乃至最早洒落在这里的妖族种子,并无一个绝巅者。 而“罗睺”是荆国代代相继的暗星组织首领,是整个现世无数次黑暗搏杀下所砥砺出来的生死师。 曜真神主太缺乏面对他的经验。只是下意识地鼓动神力,防护自身。 那一霎确然神力汹涌,澎湃如江海。 可那颗黑色的星子是孤舟一叶,乘风破浪,一瞬当前。 纯粹力量的堆叠,根本无法阻止罗睺之力的侵蚀。 暗星像一粒烧得滚烫的铁屑,在纸豆腐般的神海里一路下陷。 曜真神主抬起自己赤金般的靠近永恒的手掌,却看到一个黑点正在掌心。漆黑的、深邃的,无底又无渊,仿佛已从这掌心处,洞穿祂的神躯,触及祂的神源! 痛苦的感觉对曜真神主来说也非常新鲜,当然这绝不能说是享受。 祂从未感受过的痛楚,从未体验过的冒犯,都在这一击里······五味杂陈。 “外贼!” 祂发出愤怒的、摇动神霄世界的咆哮: “安敢犯吾神国!来即死,与我死尽!” 但祂的声音,十分幽静。理应广传神霄,使一众先天神灵响应的声音,竟然局限在自身十步之内。 这时祂才看到星光。 那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的古老星穹,这一刻竟然如此贴近,无以计数的星辰,划过玄秘轨迹,飞速运动!星光如丝绦垂下,编织一张巨大的罗网。 神霄世界最强的曜真神主……便在网中央。 祂感到自己是一只坠入蛛网的飞虫!在这荒谬的感受里……神眸灿光如炽星,外察星网锁神,内观暗星蚀身。 这时祂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 那是一个全身都裹在灰白色袍子里的“人”,五官看不真切,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灰雾,在祂浩瀚无边的神躯内部疾行。看起来方向明确,对祂有着超乎想象的了解。 而在茫茫星网之外,只手操纵星辰的,亦是一个“人”。有着一双极其漂亮的丹凤眼,眼中映着群星。五官儒雅,单手负后而身姿翩翩。 在那些讨厌的外来者里,这两个是更惹厌的那一类。 那些称之为“妖族”的,尚且在神霄世界 存在一些,百年来开枝散叶,已经与世同醒。 这般称之为“人族”的,一百零五年来,气息不过两缕。 一个在神霄之门上被擦去,一个随着刚才那柄无形无迹的剑,来而又去。 他们根本不属于这里,没有资格在这里生存。 “赤瞳炎炎,燃此白烛。烛既无心,为谁垂泪——” 曜真神主也不知从哪儿记的歌词,吟诵几句,蓦地圆睁眼睛,额上生出冰晶状的神纹:“五气归海,天墟神罚!” 这具神王身的诞生,源于元熹大帝的布局,是为迎归羽祯而创造,本身潜能无限。 羽祯归此,有机会重现超脱。 曜真神主是在这具躯壳上诞生的新神,虽然远远无法企及超脱的境界,却也在力量的堆叠上,做到了阳神层次的极限。 祂已在神霄高天的乱战中,许多次感受危险。但仍然不相信,世上最强的神祇,会倒在自己的神国!此刻神罚骤开,神躯之内尽归极寒,一切血液的流动、神力的奔涌,全都冻结。一层层的霜网堆叠,到最后如蜂巢一般。 祂以极致的寒霜冻结神躯,也要以此冻杀 入侵者。 但那个全身都裹在灰白色袍子里的人……竟然消失了。 曜真神主的神意,还能察觉这个危险人物的存在,但却无法捕捉——那人或许成了冰霜,或许成了血液,或许成了神力,总之竟然变成了祂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诡异的法门? 就算厮杀经验再是不足,曜真神主也知晓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刻。在沉眠的时间里,祂与神霄已经紧密无分。众生在此世的一切活动,都将成为祂的资粮。 这些强大存在的厮杀,正会助推祂的成长。 每时每刻祂都变得更强,不必急于一瞬。 冻结神躯内部,叫那暗星蛰伏,祂便鼓意而起,竖掌为刀,即欲斩破那星光罗网。 然而神意刀光斩出,竟为那罗网所黏附。 星光之中杂糅了专门针对神力的某种力量,却完全不与之对抗,只是在接触的瞬间,生出无以计数的微小“钩子”,将两种力量勾连到一起,直至于黏合。 曜真神主空有磅礴神力,却总是铁锤砸棉花,处处无力使。 这又是什么法门?! 祂咀嚼着从未有过的情绪,那或许是“焦躁”,或许还有一些……“恐惧”。 “本国羽林大将军唐烈所独创的屠神秘法——【引弦钩】。羽林大将军囿于修为,无法前来拜会。” 那丹凤眼的男子微微而笑:“荆国吕延度,有幸为您展示。” 这位大荆帝国的星占宗师,与罗睺一起履虚至此,代表荆国对神霄世界所斩出的第一刀。 他风度翩翩,据说是荆国最有礼貌的真君。 “至于这【上占乾罗缚神网】,亦是第一次显于天外,正是鄙人的创作……还请神君指正。” 说起来这类屠神灭神秘术,最初都是为了应对牧国的苍图神和天马原上的原天神。在邻居的神道压力下,荆国在类似秘术上有巨大的需求,也倾斜了海量资源。 后来荆国全力备战神霄,欲夺神霄第一功,在妖族布置下所诞生的曜真神主,便成为荆国的第一个目标。 此等屠神秘术,亦是不再遮掩,尽都搬上战场。 今日正是大荆帝国武备的展现! 吕延度手中擎网,缚住这一条前所未有的 大鱼,任其在茫茫星光中翻腾??真有星空渔夫的姿态。 然而这道声音才刚落下,在他身后便有一道阴影如长披般卷起,翻跃成张牙舞爪的姿态。 “嘿嘿嘿嘿……吕延度,良辰难度,苦寿莫延,今宵当眠也!” 在那怪诞的阴影中,骤然睁开一双猩红的狭长的眼睛,眼睑上有暗棕色的晕影。 永瞑地窟主宰,天妖鼠独秋! 恰在吕延度同曜真神主角力的这一刻,暴起发难。 罗睺是现世天下无双的暗杀宗师,鼠独秋在成为一域主宰前,也是妖界凶名赫赫的顶级杀手。 其选择的时机是如此精准,像是吕延度开门揖盗,把要害送到他的手中。 他探出的尖利的五指,还未触及吕延度,诡异的黯纹已经先一步爬在吕延度的道身。瞬间密集于脖颈,像为他铺上了大片的刺青。 此即名彻妖界的“黯灭妖纹”,当它爬满吕延度的脑袋,交汇于颅顶,便是这尊真君死亡的时刻。 吕延度却于此刻骤回头! 半身的黯纹未叫他惊惧,濒死的感受只是 为他带来一个笑容:“臭老鼠,许久不见,你都会拆字造句了!” 那双丹凤眼微微地翘起,显得儒雅······而且邪异。 他一直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优雅地探在身前,而五指大张——这一刻暴射而出的煞力,纠缠成一株摇曳生姿的食妖花,覆向鼠独秋之面。 此花竖青杆,结红蔓,生巨口,有利牙,叶缘如刀,摇荡而怪叫:“妖骨,花枝!妖血,花肥!妖性,药性!吾辈惜香者,食妖而长生!” 【食妖花】是以数不清的妖族尸骨培育出来,投入了荆国战争术院最高级别的资源,历时三百年才有阶段性的突破。 此花是术法,却也有似兽的植物本体。拥有广阔的成长潜力,惯能吞噬妖元,紊乱妖力,腐蚀妖躯的基础构成,破坏妖族的生存环境。 作为荆国针对妖界战场的最高级研究机密,十八年前就有了初步成果,十一年前就可以大规模投入战争,却到今天,才真正应用到战场上。 且第一次使用,就是针对一尊天妖! 吕延度针对鼠独秋所驱使的【食妖花】,自然是最高层次的那一种,“花王”般存在。能够对绝巅的气息加以干扰。当它在吕延度掌心绽开的那一刻,鼠独秋目眦欲裂。 【食妖花】上无数妖族亡魂的哀嚎,几乎让血丝爬满了鼠独秋的眼睛。 这是一笔沉重的血债。 妖以人为食,人以妖为材。 焉能共存于寰宇? 面对未知的危险,第一次亮相的武器,最该做的是暂避锋芒,窥其破绽而应之。但妖族今日还有退路可言吗? “何止拆字?我更懂拆人!君远来是客,当有一试!” 鼠独秋在阴影中挣出了他瘦而高挑、翩翩文士般的妖身,面带狞笑,不退而反进,任由【食妖花】扑在他的脸上,却将利爪再往前,探向吕延度的心。 【食妖花】贪噬一时,黯灭妖纹湮其一生。 自幼生在苦地,越往上走,越知族群绝境,一路都是争。不信这生死的竞逐里,他的命不够吕延度硬! 鼠独秋打得是以伤换命的主意。 但吕延度任由黯灭妖纹攀身,又何尝不是要决机于生死之前? 他亦不退,只是放出【食妖花】的那只 手,五指恰又合拢。虚空中无数错织的虚线,都在此刻被他所牵动。 “出口即谶不可改也!鼠独秋!且来拆我头!”他笑着说:“或者······献出这身鼠皮,与我绣枕!” 其声儒雅而残忍,之后是一张张星契,飞出他的大袖,展在空中。 真如战旗横。 而后星光闪烁,赤色漫天。 那并不是温柔的红霞,而是酷烈的血披。 在古老星穹的群星之中,有十三颗星辰在这时,璨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交相辉映,光压一时,竟叫群星都黯淡。 但凡略知星象者,此时仰观星穹,都不免惊惧。 这十三颗星辰,都是凶星—— 计都、罗睺、七杀、贪狼、破军、巨门、化忌、擎羊、陀罗、荧惑、铃星、天空、地劫。 所谓“星契”,是占星者获得星辰认可的最高凭证。在自身能力范围内,几乎可以不设限地调动星辰之意,得到星辰力量的加持。 以权柄而论,能高于“星契”者,也就是如观衍那般的玉衡主君。 当然观衍既为玉衡主君,就很难再去染指 其它星辰。 相对来说,“星契”者所受的约束,就要少很多。调和不同星契之间的冲突,也是星占者永恒的功课。 比如四象星契,就相对容易成就。南斗北斗,就难以共存。 那些强大的星占宗师,莫不以“星契”为自身遨游古老星穹的军勋。没有一颗签订“星契”的本命星辰,是不足以称“宗师”的。 神骄大都督吕延度,以凶伐成道,从来都是当世拥有最多杀伐星契的星占大宗师。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签下“星契”的凶厄之星,竟有十三颗之多! 此刻抬手一指—— 猩红光色如血瀑,瞬间将鼠独秋淹没。 其气已被血光扑灭,其身竟被血柱贯穿。如此凶悍的天妖,当场被钉在长空。 神骄入局第一刀,十三凶星杀天妖。 此“天煞兵督”之阵,阵中从无生者。 所谓织网擒曜真,哪里是机会,分明是陷阱! 吕延度料定会有天妖暗中保护曜真神主,对人族有可能的偷袭进行反埋伏。在看到鼠独秋的那一刻,他也料定鼠独秋会迎着【食妖花】冲上来,与他搏命。 如此他这从未展示的十三凶星,便发于绝隙,成就这必杀的局。 抬手只是提子而已。 在他的布局里,鼠独秋从来没有同他站上生死斗场的资格。 那外显凶异的“黯灭妖纹”,就在他的脖颈扭曲,他却压根不曾投下关注……鼠独秋死了,这所谓的凶恶手段,也就消解了。 此刻凶名远炽的天妖鼠独秋,正悬身在空中。十三道血色星柱,将他贯穿在那里。杀其意,磨其身,损其道,叫那绝巅的气息一路凋落。 【食妖花】扑在他的脸上,正大快朵颐,啃得他没了半个脑袋! 还在辛苦对抗十三凶星的鼠独秋,根本无法抵抗专门针对妖族而育成的噬妖利齿。尤其这朵【食妖花】,已经是荆国养出来的最强一株,还由吕延度亲自施展秘术驱动。 但在咀嚼血肉的声音里,忽有嘎嘣一响。【食妖花】的血盆大口停在那里,利齿已是崩断了数颗,嘴里翻搅一阵,吐出一根手指头来! 那是一根苍白僵硬且潮湿的手指。 瞧着也并不如何坚硬。 这两排可以啃噬天妖面骨的利齿,却咬不 动这手指分毫。 而后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食妖花】张嘴而呕,吐出成百上千的手指头! 这些苍白潮湿的手指头,纷纷逆星光而走,像溯游而上的鱼群。 此刻的“天煞兵督阵”,已经演化一座血色的铡刀,正在血瀑般的星光中铡落,要予鼠独秋以最后的绝杀。 却被这阴冷的“鱼群”所阻截。 下一刻,这些密集的手指头,便合光聚拢,站起来一尊披头散发的、湿漉漉的身形。 俄而一个展身,瞬息万丈,青面獠牙。 此尊乃海族绝巅,是为孽仙皇主!其名“俟良”。 他一把揪住了【食妖花】,将其从鼠独秋的脸上生生撕下!扯下烂肉破皮一大片。又连拔血柱,将鼠独秋身上的十三根血柱拔掠一空。 更单手握着这十三根血柱,悍然高举,推着那血色铡刀更往上走! 其高万丈,血色铡刀便也抬高万丈。 过于遥远的危险,可以视作并不存在。 整个痛苦的过程里,鼠独秋不发一声。只 在觑机的此刻,翻跃于空,一霎卷入阴影。他还没有走,阴影在星光中涌动。 铛! 血色铡刀劈在俟良身上,却发出金铁长鸣。 吕延度布阵尤其精细,这为了陷杀鼠独秋而专作调整的大阵,其消磨血寿的种种异能,在这当世最强的尸修身上,根本难有作用。也因此叫这杀局挣开一隙。 “咦?” 几乎是俟良现身的同一时间,这声轻“咦”在吕延度身边响起。 身笼禅光的黄龙卫大将军,从吕延度身边的虚空涟漪中浮现。 今日他难得地披了甲,的确不像个老农。虽然面上仍然见得憨实之态,可身上散发的隐隐血气,叫人无法相信他的良善。 强杀鼠独秋而自身并不设防的吕延度,其本身又是一个饵! 黄弗是那个收网的人。 以他的判断来说,俟良在这种情况下出手,最佳的选择应该是袭杀吕延度————以鼠独秋强换吕延度,对诸天联军而言并不吃亏,对海族来说更是大赚特赚。唯一要付出牺牲的,只是妖族而已。 所以他才藏在吕延度身边,吕延度也放任危险蔓延,就是等待下一场绝杀。 一尊神君,一位天妖,怎么满足荆国这群战争狂人的胃口? 但海族的孽仙皇主,却毅然选择援救妖族的鼠独秋,也因此避开了他的陷阱。 这确实是出人意料的一步。 往前追溯几个大时代,妖族海族不也彼此杀得天昏地暗么?今日却亲如父子兄弟! 不过黄弗并不气馁,只道了声:“南无本师黄面佛!” 又笑道:“看来人族带给你们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罪过,罪过!” 非是这些异族生而互信,有多么高贵的品德。 而是他们明白,再不精诚合作,真心互盟,就再也没有喘息的空间。 神霄一旦战败,诸天万界从此都是人族的后花园,予取予求,再无反抗之力。 诸天有识之士,不得不携手共渡。 俟良身为海族的绝对高层,必须要贯彻这种意志,身体力行地延续这种信任。 他今天若是放弃鼠独秋,哪怕真个杀死了吕延度,对诸天联军的大局也是弊大于利。 宁失一时势,不输一生志! 黄弗随手一扯,将那刺青般的“黯灭妖纹”,从吕延度身上扯下。同样叫这儒雅的神骄大都督,一身血淋淋。 随手梵火一卷,便似烧了一张人皮。 黄龙卫大将军仍是呵呵地笑,一步蹈空,一拳又当头,正砸孽仙皇主面门:“汝之业,我承之。汝之父母子女,我杀之。举家同度,因果两空。南无本佛,善哉善哉!”这边鼠独秋袭击吕延度,乃至俟良、黄弗纷纷加入战局,也只是流光过隙一瞬间。 那边曜真神主也不是个会站在那里发呆的。 吕延度以十三凶星杀天妖,固然是霸道手段,但他用以兜住曜真神主的【上占乾罗缚神网】,也不可避免地弱势三分。 曜真神主只是将身一拧,那些钩缠神力的【引弦钩】,便纷纷脱离崩飞。 祂一举撕破那网,拖着仍在极冻中的神躯,自往曜真天圣宫而去—— 那是神霄世界一众先天神灵,“自发”为祂修建的神宫。 在那里祂可以借用一众神君的力量,可以将体内潜藏的那个该死的罗睺揪出来杀掉! 其实并不明白,今天这一切为何发生。 按照祂从神霄世界百年演化所汲取的智慧,祂其实已经在极短时间里,想好自己该怎么做—— 诚然祂本心有着对妖族的亲近,对人族的厌恶。但祂不会明确表达态度。 祂可以在交战的两方里摇摆不定,左右逢源。诸天联军也好,现世人族也好,哪个要赢得神霄世界,都需要争取祂的支持。 祂可以从中获得足够的好处,让自己这尊“有望超脱”的神尊身,真正迈出那一步。甚至有一天从中立旁观者,变成裁判的角色。 祂的超脱,也可以带来神霄世界的真正自由。 但人族竟然对祂并不争取,一上来就行袭杀手段! 一定要把祂逼成对手吗? 所谓的“政治”,人族难道不懂? 心念百转,化虹一瞬。却又骤止半途。 迎面刀泼如骤雨。 吕延度哪里会真给祂脱身的机会? 撞破缚神网,刚好剥祂一层鳞。 鱼已脱甲,网外有刀迎。 这无所不在,无处不有的刀光,斩绝了曜真神主视线中的所有可能。 灵觉中的警示简直在爆鸣! 这一刻祂不得不调动体内封冻的神力,为自己披上一身华丽的战甲—— 雪色的甲片扬立似羽,与生俱来的神性记忆告诉祂,这是妖族大祖羽祯当年的战甲,庇护其横渡混沌海,拥有绝强的防护力,是当下最好的自保手段。 但体内冰雪解冻,罗睺也作为其身的一部分,获得了自由。 曜真神主战甲披身的同时,祂的神瞳之中就印出一个黑点。祂的神源核心之处,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底的空洞,在不断吞噬祂的力量。 那是罗睺的致命一击! 祂仰头,天上落下来一座杀气滚滚的宝轮。 砸在祂的头上,砸碎祂的头盔,套在祂的脖颈,竟像是一个项圈。 此宝轮,外嵌七十二星。 宝光浑耀一体,煞气聚成兵器虚形种种,劈头盖脸地向祂进攻。 其名……【极煞天轮】 是由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四的【极真洞天】所炼制。 这是已知所有洞天宝具里,唯一一个可以最大限度升华兵阵力量的洞天宝具!也被称誉 为“第一战争宝具”,是不会被兵煞干扰,最适合应用在战场上的宝具。 据说荆太祖在铸器之初,就是冲着超越【兵仙宫】而去。 通常它的出现,一定伴随着强军。 当然神霄战场开放,荆国是一定会有强军入场的,问题只在几支而已。 不过此刻,真正随【极煞天轮】而至的,却是一个眉弧如刀、身着劲装的凛凛女子。 【极煞天轮】是她推来,漫天刀光是她泼至。 她是大荆帝国折月长公主。 横刀折月,层云为她开。此身立于天地间,便如月莲一束,夺尽光色。 “贱婢受死!” 漫天如雪的刀光中,忽有一团黑影闯入,张臂张翅暴起发难。 黯渊之主有两尊,其一鸩良逢。生得恶形恶色,势有奔雷山倾。 此君倒握双刀一路破杀刀光而至,欲与唐问雪试锋芒。 唐问雪却看也不看,只是虚握【极煞天轮】,扬手一攒! 此刻【极煞天轮】为柄,曜真神主为刃。 其人驭刀已如此,诸天难逢。 套在曜真神主脖颈上的【极煞天轮】,就这样套着曜真神主,撞上了鸩良逢。 鸩良逢速度极快,不欲自伤,也不愿伤着曜真神主,本能地避刀而走。 即有一抹皎月般的刀光,举天而起,自下而上……将曜真神主裂分! 就这样裂在这黯渊域主的眼前。 唐问雪不回应骂声,只赐予……战败。 “呃……啊” 一度以永恒为念的曜真神主,自诞生之初就没有死亡的概念,却不得不面对自己在苏醒后的极短时间里,就被斩至湮灭的现实。 最后祂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利益可以交换,可是都没有出口。 荆国人做了决定,发了兵,然后就什么都不听。 唯有漫天碎甲飞如羽。 “想来羽祯死时,也似此般风景。”唐问雪平静地说着,一把推过【极煞天轮】,继续向鸩良逢砸去。 而手中抬起那柄名为冷月裁秋的狭刀,遥天一斩,如向夜空举杯——似问古今过路者! 明月几时有? 那颗璀璨无极的、名为【耀真】的星辰,其上黑点还未逼退,却又骤见雪色。 雪色瞬间染开,【耀真】之星腾然一跃,横上高天,自此成勾月。 罗睺蚀星,问雪折月! 将神霄世界最灿烂的星辰,折成了天上月。 此世之明月,是荆国所高举。 强杀耀真神主,原是为此,的确再没有比祂更适合的载体,没有比这更灿烂的明月——而今都为人族照。 荆国备战多年,在神霄世界的第一步,是为“争天时”。 但这一切不止如此。 就在明月高升的同时,一卷黄袍飘扬在月下。一身甲衣、威风凛凛的黄舍利,履足高穹,单手按明月。 她未有戴盔,长发扎成了高马尾,顺滑地披在身后。 微抬着美眸,高扬着脖颈。古铜色的油亮的皮肤,在月下仿佛浸润了多年,被时光所锻打,无一处不光亮。 她伸手便推月。 轰隆隆! 凭空一道霹雳斩来,霹雳中有雪亮的一柄獠牙匕首,直逼黄舍利的眉心。 嗡~! “大慈大悲,伤我者断子绝孙咒!全家死绝咒!” 一座恢弘宝塔,从天而降,垂落无上佛光,将黄舍利护持在中央。 又有狂风大作,呼啸成龙卷,绕在宝塔外,便如那传说中的护法天龙! 此情此景,谁见了不敬一声“大菩萨”? 真个是禅意圆满,佛蕴深厚。 雷音塔与景风相合,构筑高僧大德护道的防御。 但那柄獠牙匕首只是轻轻一点,极致的黑暗就击溃了景风所化的龙卷,甚至将那雷音塔也腐朽! 握持匕首者,是一个肥胖的老妪。妖征生在脖颈处,是一圈碧色的细鳞,如翡翠项链一般。 正是黯渊之主,名为虺天姥的另一尊。 她击破黄舍利的防御,攻势也落在明月上。黑色坠月,顷刻如墨染。要将雪月作黯月,自与人族争势! 在这样的时刻,黄舍利却只是轻轻扬眉:“哎呀。” 她语带不满:“宫大都督!你在作甚?” 面相生得有几分柔弱,曾叫唐问雪说出那句“我竟怜之”的宫希晏,踏足虚空,在漫天逸散的其中一缕刀光中显形。他手中提刀,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黄舍利:“抱歉,我以为他会选择袭击……长公主。” 论及风月,黄舍利胜过宫都督不知多少。这话里的酸臭,着实令她皱眉。 她生平最看不起分不清形势,不知轻重的男人。 但即便是她,也说不出她要做的事情,比唐问雪的安危更重要。 黯渊的两尊可是以毒闻名,其本命剧毒,便是绝巅触之也道消。唐问雪对上一个也罢了,同时应对两尊,很难避免受伤。 而面对黯渊之主,轻伤即是危重,破皮就逼近死亡。 两尊之毒一旦相合,即便唐问雪的道躯,也撑不住多久。 所以黄舍利不言语,只是看着虺天姥,抬起掌来,自右往左,轻轻一抹:“丑老太婆,莫要急!咱们重来过!” 逆旅! 时光骤转,月色倒折,半是墨染的黯月, 重新推成了雪月。 黄舍利重新来到弯月前,重新伸手推月。 浑然不知何事的虺天姥仍然握着匕首,从那突兀的霹雳中杀出。 却迎面撞上一线刀锋! 绝巅方见绝巅。 到了绝巅层次,黄舍利才能真正发挥【逆旅】的力量,漫步于时光长河。 她带着宫希晏和虺天姥一起逆流时光。而让宫希晏和她自己一起作为“旅客”,带着对后续战局的认知,回到前事。 故有宫希晏这无比精准的一刀。 他的刀锋斩着匕尖,擦出一长溜的火星,即如飞光般! 那极致的黑暗以匕尖为起始,侵蚀宫希晏的长刀,又被如雪的刀光冲散。 黑与白的反复,是绝巅道途的交锋。 “逆转时光了吗?” 在虺天姥的一生经历里,还从未有谁能如此精准地斩中她的第一匕。这些年她所追求的“先手无解”,已经逐渐变成现实······当下竟有意外——她当即意识到问题,抬眼去看黄舍利。 在她与宫希晏对峙的时候,那身姿矫健, 充满力量美的女子,已经推着月亮走。 一时西北赴中极。 已月明中天。 “今夜良宵,岂能无月?月下岂不饮酒?酒酣耳热后,岂能不杀美人!” 黄舍利足踏雷音塔,长披猎猎卷景风。一手推月,一手举壶痛饮。 饮罢又狂歌。 空空如也的酒壶,仿佛接下了第一缕神霄月华,等待以之酿酒。 月亮也推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遂大笑。 众只见,时光长河呼啸横空,在她脚下奔流,激起狂潮无数重。 高穹有流光幻彩,一时迷眼,却被时光冲散。 号为“极意天魔”的彩瑆,骤然出手,却在时光之中,与黄舍利错身。 时间的河流已经滚滚而前,后来渡者只剩下望洋兴叹! 黄舍利办大事之时从来不饮,今夜她喝的是【长乐玉露】,乃荆成帝当年留下的方子,饮以补益道元。 绝巅回气一口,即有无穷。 她这样的强大真君,还需此饮,足见此事之艰! 在逆旅的时光里,她不断地耗空自己,所以有这空空的酒壶。 雷音塔是她的扁舟,任风紧浪急,始终在潮头岿然。 当一切风平浪静,时光长河也消失,月在中天,月明依然。月下的黄美人,在雷音塔上坐下来,摇了摇贮了些月露的酒壶,笑着仰头饮。 “好酒!”她心满意足。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变化发生。 但虺天姥略一感应黯渊,顿时面色难看! 黄舍利她刚才推月,竟将神霄世界的时间尺度,和现世对齐了! 给神霄时间,就是给诸天联军时间。 此之谓—— 天时不予! () 第七章 谁竟言归 神霄世界像一颗孵在混沌海深处的蛋。 尚未破壳,就有强劲的心跳如鼓点,一再宣示自己的存在。更吞咽万方,融洽诸天,直到如今……整个宇宙都在等它的一声啼。 除了占据先手、胎结其中的妖族外,这些年来等着它孵化的诸方,都是隔着蛋壳听生机。 十二年的光阴被提前抹去, 卜廉最后的留痕,也像是蛋壳上被擦去的污迹。 如今天门推开,早就应该敲碎的蛋壳,都化作世界养分。 茫茫大地山川河流,一寸有一寸的光明。在过往混沌时间里蕴养的一切————与世同孕的先天神灵,最初洒落在此的妖族种子,此世种种因缘下生灵觉性的存在,都陷在长久的共鸣中,贪吮着世界母亲的恩允。 参天的巨木也并不孤独,成群的异禽飞越林海。蛮荒巨兽仰头啸天,皮毛光亮的蹄兽在原野奔行……鼓着彩色气泡的沼泽里,间有几声似蛙的鸣。 往天上看。 散发着淡淡金光的神霄之气,忽集成云,云又聚海。 代表着最初与最终的剑,分开这海。太虞真君披身的道袍,成为神霄世界开放后,此界生灵于天穹所见的……第一缕白。 而又见黑。 那是一支有着铸铁色泽的黑羽,几乎与那白色同时出现,像一柄匕首,一柄切开黎明的剑。横羽之处,折光碎彩。刹那之后,翅展遮天! 天穹瞬间黯去,广大的还在不断扩张的世界,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天光。 神霄大世界,就此迎来了开放以后的第一个黑夜…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南无广圣上尊佛!” 这一声宏大的宣声,宣告长夜的到来,落在神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埋下了菩提之种。 知了,知了。 此世从此有蝉鸣。 此后当有禅,源流此世,称以【法缘宗】。 为族群而战的大菩萨死去了,幸还活着的,会留下他的传承。“唯知长夜,乃见光彩。” 黑羽化作翻天覆地手,那手一翻过来,便将那纯粹得只剩锋芒的剑光掩去:“菩提早开迦叶,慧觉乃见如来———神霄世界更惊逢,施主缘何匆匆?贫僧鹏迩来,静候多时!” 鹏迩来! 曾完成过孤身往返混沌海之壮举的绝世天妖,古难山上梵光远扬的大菩萨! 姜望曾在妖界泅行时,听到过这个传奇的名字。 神霄备战早就开始,对于这等煊赫一时的妖族强者,人族当然也并不陌生。至少李一都知他。 除了当代执教圣者“无染卧山”之外,这尊大菩萨就是古难山第一高手。 只是已经很多年不见消息,都有传言已寂灭,却于今日现踪影。仍然是展翅便横天,雄姿未减。 他口中所敬颂的‘广圣上尊佛’,即是当初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里的第十位“莲落法师”,又称“摩诃莲落”。 也即现在古难山所尊奉的第一佛主———“光王如来”。 李一并不说话。 没有哪一句言语,能比剑的表达更简洁。 鹏迩来的速度号称“绝巅无迹,冠绝诸天”,可没有哪一种速度,能够快过“最初”。 就像今天,鹏迩来明明先知神霄将开,明明等在这里,却只能跟无涯石壁前坐道的太虞真君一起黑白并举于高穹……事实上慢了半个身位。 那一只遮天的佛掌,诚然带来了长夜,未防已先有一缕剑光,生出指隙,游于鹏羽! 虽说佛法已无边,可此剑先在岸。 人妖两族于神霄世界的第一场交锋,就从这偶然剑光划破长空……如游电经天的夜晚开始。 今时举世入夜。 只有电闪,不见雷鸣。 那些强大的先天神灵,或能感受这场战争的发生。却也只有感受,只能遥窥。 天翻地覆,是绝巅的道争。而后才是那遁在感官外、超出第六感的一剑,倏然杀入此门,入神霄而出神霄,渺渺不知何处去……也不知是否真的发生过! 黑暗之中,隐隐有一座黑色的十二品莲台升起。莲台之上,凝现一个虚妄的身影。 而后才窸窸,。泛起了一阵声音的涟漪。 “方才……有什么过去了吗?”其中一缕涟漪问道。 那是魔罗迦那灵熙华,有资格独坐九品黑莲的当世真妖的声音。 有强者可以察觉那柄剑的经过,有的高手只是拥有一种感觉,而如灵熙华这般———虽则受享开族灵果,被称许为最有希望登顶的妖族真妖,名字也挤进了天榜,却是没可能有任何感受的。 甚至“薄幸郎”这三个字的剑鸣,他都听不得。 他的警觉,纯粹是因为看到十二品黑莲上,那尊夜菩萨的忽然眺望。 谁说察言观色不是一种天赋呢?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偌大神霄世界,都慑于天威而静伏。 长夜裂光的战斗,太快发生,太快进行,不停地闪烁以至于长久刻印在天穹,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它会永恒延续。 唯有窸窸,窸窸,窸窸……大批大批的似幽影般的存在,从黑暗中钻出来,列成阵势,飘浮于高空。 古难山自有八部僧兵,但以在神霄世界的先锋开拓而言,再没有比黑莲寺鬼神八部更合适的。 尤其是半吞了虎太岁成道果实的“魔罗迦那”部…… 此部点化于麂性空之手,完善于神霄世界,几可说得上是神霄世界的本境生灵了,天然受世界意志青睐。理应在世界开放的时候,来此落叶归根。 鹏迩来翅展遮天,魔罗迦那部整训多时的精锐僧兵随风入夜。 而这样的近乎永恒的夜晚,正该有夜菩萨降临,点化苍生。 所以蝉鸣才起,黑莲便奉…… 麂性空! 古难山和黑莲寺是道途见歧,生死必争,多少年来已成世仇,在任何时候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却在这场神霄战争里紧密合作,由鹏迩来与麂性空联手,一起为妖族先落一子。子落棋枰,一时黑势。 这是最擅争先的蝉惊梦,所推演出的最优一步。 古难山的执教圣者“无染卧山”,和黑莲寺方丈“渡世 弥因”,亲赴太古皇城,多少年来第一次坐下来对谈。 妖皇全程未干涉,不仅把自己的书房让出来,供两位妖族佛宗领袖对谈,还让麒观应亲自提灯在门外,为两尊晕染智光…… 遂有今日。 猕知本站在【封神台】上的那一次推门,背后是整个妖族上上下下都被牵动的心弦!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 莲台上的麂性空,侧耳细细听蝉鸣,说话的声音也慢下来:“做好你们自己的事情,扎根此世,建城筑墙。” 总是喜欢假笑的、与他敌对半生的蝉法缘死了,他当然是谈不上难过的。 道敌不幸是道途见喜。 但不知为何,在这漫漫长夜,在这个终究以真身踏进来的充满希望的神霄世界……他俯瞰山川河流,看万万里广阔,再不见那张虚伪的灿笑的脸,竟然有些寂寥! 现在想来那真的是一种虚伪吗? 他有千万次的喋喋不休,对方千万次的以笑脸承受。 以至于今夜他无话可说。 相较于丢失了知闻钟、在古难山自刑自囚的蝉法缘,一手完善了鬼神八部、这些年不断消化功果的他,已经拉开对方一个身位。 此前多少年相争都难分胜负,甚至隐隐被压过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优势,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已经过去的……不必再追吗? 山河今怅远,菩萨亦惘思。 就在这时,长夜中的黯光,轻轻摇晃。 黑莲寺的梵因,在因缘中荡漾。奉于此夜的十二品黑莲,忽然莲开一时,佛光大放……又片片向下而凋败! 莲开是突然受到了攻击,莲败是已经被剥落。 这是何等惊绝的一刀! 升在空中的佛陀天眼,一霎穷逐天地,于茫茫之世捕捉刀意。 如此才惊见。 在那黑暗中,探出一柄长刀。 它比长夜更黑,比死亡更暗,它是更干脆更坚决的一种结局,伴随着虚空的破碎而到来,在世界的哀鸣中书写。 于此漫漫长夜里,在这高上之穹。 以十二品黑莲为中心,方圆千丈之空间……一霎碎如蛛网! 密密麻麻的裂隙,疯狂蔓延。 像有什么啃噬空间的怪物,正以空间为食,如蚁蛀叶。 麂性空一掌推动密密麻麻的魔罗迦那部僧兵如夜潮泛远,身在莲台蓦回首,便在那空间裂隙的其中一处节点,以佛光斥退了隐晦的空间涟漪,终看到那身穿黑色冕服、手提黑色长刀的尊形! 此身沉毅,而威严如山。此形尊贵,而势倾诸天。 冥土纠伦宫的执掌者,大秦帝国的秦至臻。 夜菩萨遇到了阎罗天子! 秦至臻吵架总是慢一拍,但他的刀却总是很快。 秦至臻总是沉思而笃行,但对应神霄战争的预案,秦国早已做出。针对任何时间、任何形势,都有完整的应对方案。 他秦至臻就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行于虚空,临于万界。 此战说来仓促,然则兵之常胜,无非“有备无患”。 秦有备,横竖之刀备矣! 所以在神霄世界的这个夜晚,他竟然是第二个真身走进神霄战场的人族绝巅。并且一来就是刀泼万里的大动作,一刀裂空碎夜,直斩莲台,炼虚化佛! “我道是谁!好小贼!” 麂性空竟然一见而笑,在长夜里窸窸的声音,汇聚成虚妄而癫狂的梵唱:“观河台上失魁章,太虚阁里最无名。现世自困,冥世坐囚……你这八竿子敲不出来的蔫屁,难道今夜还想叫佛爷听个响?!” 两手一搓,无边的黑线便垂落如经幡。 那些被刀光剥下来的莲叶,被这黑线吊住,竟就飘荡在空中,涤荡出一圈又一圈的夜色晕影。 长夜便如海。 秦至臻一刀斩出来的空间裂隙,麂性空用夜色搓成的梵线来缝补。 已经被了断的禅因,他又往秦至臻身上缠绕。 为阎罗天子披袈裟,要佛渡阎罗! 秦至臻拖刀而走,脚步直接而精准,将那无边广阔的夜空,具化为足可步量的桥梁——他脚下踩着的正是【铁壁】,正是铁壁横夜,纠缠出的铁索之桥。 世间有奈何桥,能跨阴阳之隔。他也一索拦江,两索虚空横渡。 “我固————” 他才开口吐出两个字。 长夜里的窸 窸。“佛 爷 也是落魄了!竟沦落到与你小儿斗嘴,同你这朽木放对!说话!认输求饶还要打草稿吗?” 声闻之道秦至臻也并不算弱,作为笃信万丈高楼必 起于稳固地基的当世绝巅,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短板。但麂性空是和蝉法缘对骂千年的道行,于此有非凡造诣,瞬间就扑灭了他的声音。 他又张了张嘴:“便以此刀———” 这回他多说了两个字。 吱吱吱,吱吱吱! 天上地下到处是虫鸣。 气中虫、水中虫、心中虫、虚空虫、夜中虫,自无而生有,于忧乃成怖……密密麻麻的黑点,不止攀爬在此方交战空间,还蔓延到秦至臻的长刀,乃至于他的冠冕。遂成此……五虫恶世! “呆傻一坨,竟污我眼;顽石一块,不如虫粪!” 麂性空口舌不停,竟将口业作梵音。 探出手来,从气中、水中、心中、虚空中、夜色中,都探出黑点所蜂拥群聚的大手,如五座五指之山!便此相合,围秦至臻于其中。 一缕浊气三万虫,噬人噬妖还噬天。 秦至臻张了片刻,还是把嘴巴闭上了。他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对手……比斗昭还聒噪! 他提起横竖刀,不再走铁索桥。 虚空自有路。他行至何处,何处便开。 铁索如游龙,起而穿身,就此编为外甲。又以【无衣】缠意,织为内衬。 就这样着冕服,披锁甲,朝着麂性空而去,迎线不避,面虫不走。天上地下八方之来者,迎着皆是一刀!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他的步子并不快,但给人一种一定能走到终点的笃实感。 他往前走,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 斩得密密麻麻肉眼难识的虫尸,飘如雾雨。 不必言语! 反正所谓胜利的感想,他也更习惯,在杀了对手之后,再对着尸体宣读。 麂性空所修之【恶虫观】,实在是吞天噬地的神通法门,可以说无孔不入,无隙不穿。通常一念缠身,必然噬尽血肉生魂。 偏偏秦至臻就是一块实心的石头,是一块完整的铁。 其内外无缺,周身不漏,无论多么微小的虫,最多都只能贴在他的甲上,无法侵蚀他的道身。 并非铁壁神通永恒不朽,是他秦至臻永劫不坏。 “好小儿,胆气壮!本事虽无,愚识可口————且登莲台,与我分生死,送你见如来!” 麂性空端坐在十二品黑莲台,面显佛陀忿怒相,似乎想要吓退他的对手。秦至臻却在行程过半的那一刻而骤停。 时机至矣…… 天下名刀所谓【横竖】者,此刻就真的面对麂性空,斩出了一横又一竖。 咔咔咔,咔咔咔! 早已经遍生裂隙的空间,像一块巨大的冰面被撞碎。 撞碎它的……是两艘如远古巨兽般,轰隆隆驶来的巍峨楼船。 这楼船也不甚稀奇,不过是在大秦帝国雄断渭水、势横虞渊的“横渊宝船”基础上,又有三次迭代。 不过是一艘名为“飞云”的雷霆巨舰,一艘名为“盖海”的烽火战船。 不过是空间广阔,巍峨撑天。不过是此刻每艘楼船 上,都立着披甲拄戈的战士,足足十万之众……恰是两支大秦强军! 楼船上旗帜飘扬,真个似飞云盖海。那正是值得大秦帝国每个人骄傲的旗帜,一曰【割鹿】,一曰【霸戎】! 还有悬峙在两艘楼船上空,那座磅礴而又如梦似幻的仙宫。 以及仙宫高处,虚空独坐,膝上横刀的……贞侯许妄。 真正大秦帝国的定海神针,无双战神! 两艘楼船撞碎的空间残片,像是悬浮游荡的冰晶。从其间隙,隐约可以窥见虚空深处,隐隐有一角高耸的黑墙—— 自秦至臻以阎罗天子身坐镇冥土,成就阎罗大君,掌控纠伦宫以来,再没有人见过完整形态的“阎罗殿”。 无人知晓,它臻于何等层次,已见哪般风景。 秦至臻先来神霄,并不是为了寻谁练刀,同麂性空做什么生死决战。 而是为了斩开虚空遥途,身为纤夫,以阎罗宝殿牵引,将承载了二十万强军的两艘战争楼船,一举送进神霄世界里来。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现世诸方大练兵。他这个秦国第一天骄,为神霄战争所做的准备,便是反复磋磨的这一刀。 百年横竖,十载炼虚! 牵引出这大秦强军,以及因缘仙宫……贞侯许妄。 神霄战争的第一步是争势。 不止是两军交伐的气势。 更是争天权,争世权! 杀一两个绝巅根本改变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变“天意”为“我意”,以自身族属的血气浸染,人心民意的辛苦耕耘,将这里变成族地。 建立一个真正稳固的根很据地,逐步清退神霄世界里的所有敌人。 如此才能真正占据这个世界。 于妖族来说,如此才算是诸天自由,才可以反攻现世。 于人族来说,如此才能将天狱世界的囚笼……再次关锁! 所以鹏迩来和麂性空的第一步,是将魔罗迦那部的僧兵送进神霄世界。 秦至臻横渡虚空的第一步,也是牵引强军入此境。 就像齐国的【天覆】和【春死】一直都在整军备战,这【割鹿】和【霸戎】,也一直在为神霄战场磨刀砺枪。 毕竟事发突然,许妄已经带着军队出征了,在割鹿军历练的卫瑜,才代表贞侯和霸戎统帅章谷登台受印,誓师远征—— 仪礼不得不有,毕竟要真正交付国势,寄托国运。 当然真等卫瑜领军前来那一天,来的就是【凤雀】军和义安伯卫秋了。秦国最强的两支军队都没能在神霄战场站稳脚跟,还要抽调其它强军过来,那也真可算得上危急的时刻。 虞渊长城万万里,不能没有驻守。大秦疆土吞山河,不可不驻强军。 许妄盘坐因缘仙宫上空,虚悬“飞云”“盖海”两艘战争楼船而至,神色淡然,似闲坐哪处茶宴……便在此时抬眼。 抬眼即抬刀! 此时的麂性空,还在苦心积虑激怒秦至臻,试图将其诱入罗网,虫食阎罗天子。还在为秦至臻暴起引军的一刀而骤惊骤恨—— 许妄的刀便来了! 古往今来,因缘相系。天上地下,更无别逢。 这一刀循着妙不可言的因缘,分开无尽虫海,悄然掠至夜菩萨的额前…… 却有一拳横。 那是一只洁如白玉有红光、质似岩浆初凝的拳头,拳行之时,带起火星点点,玉光留痕。 因缘在此,被一拳轰扁,搅成了乱麻。刀锋亦被拳头轰偏,恰恰掠过麂性空的耳边。立身在十二品黑莲台上,站在麂性空面前的,是一尊霸气威烈叫这座十二品黑莲台都不能承载的修罗大君。 他的背影在莲台上,似一杆燎原铁枪! 晚风猎猎,吹不动他的衣襟。 他在莲台回首,却露出一张眉眼和顺的脸,瞧着温暖,气质慈悲,竟比盘坐在彼、表情冷肃的麂性空,更像个菩萨。 他就是善檀。 恨不相逢虞渊客,修罗国度第一君! “许妄,你不在虞渊长城守着,却跑到天外来撒欢… 他笑着:“就不怕我修罗大军,踏破咸阳么?” 麂性空坐莲台而不动,一任因缘刀锋掠面,却只双掌相合。 高穹骤现五尊巨佛虚影,各自散发着佛光,却叫这长夜更加深邃。 那气中虫是天上佛,水中虫是海底佛,心中虫是贪意佛,虚空虫是天外佛,夜中虫是梦中佛。五佛相合,五虫恶世顷刻成浊土。 秦至臻和他的横竖刀,便在这浊土之中。 以此浊世,葬阎罗天子。 这才是真正夜菩萨的力量,是周全鬼神八部后,有资格眺望超脱的存在。 他高坐莲台,八风不动。放手让善檀对许妄,而自己抬掌便是绝杀之势,要强杀一刀拖着大军跨世、消耗巨大的秦至臻! 许妄眉头一挑。 他倒是并不担心秦至臻的安危,此君的防御绝对能竞争诸天最强之列,身怀炼虚,往来诸天自由,还有一座巅峰的阎罗宝殿,正在虚空中迎候…… 这位阎罗天子,大秦后起之秀,最多是受到些压力,吃些苦头,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杀死。 真正令他忌惮的,是麂性空稳坐莲台,任他斩刀的那一幕—— 妖族和修罗族的联系,远比想象中更为紧密。 麂性空甚至都可以放心地交托生死,将自己的防御完全抛开,尽都送给善檀来接手。何时妖族修罗已经亲密如此? 魔族、海族,乃至诸天其他族群又如何? 见一叶当知秋至矣。 这绝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一到劣势就会被打散的乱七八糟的联军,而是已经悄然结成了命运共同体一般的存在。 这才是今天这场交锋里,最糟糕的一个消息! “修罗族若是有踏破咸阳的实力,也不至于叫我大秦建起高墙,将你们像圈猪一样圈起来。” 许妄微微而笑,将两艘楼船推下高空,暂付军权于章谷。 “我也不带兵欺你———” 他站起身来,因缘仙宫流光一绕,披作了身上外袍:“善檀,今日就把脑袋留在这里,为开世而祭。” 刀出因缘无迹,身与锋芒皆空。 善檀一霎已在夜穹中央,身无所动,衣无所动,唯有眸中幻光流转……那流光幻彩,竟如一梦,而后跃出眸中。 最后便是这样一道梦幻般的星彩河流,横在夜穹。 绝巅之战,改天换地。 良宵美景,不知谁共。 霸戎统帅章谷,正全副甲胄,立在船头。 天上的战斗他管不着,只以目巡大地,寻找最合适的驻军地点:“大阵全开,全速前进!大秦帝国,当为人族于此神霄……立第一座城!!!” …… …… 鸫山有禽曰“青翎鸫”,红眼单足,青色翎羽,啼声悦耳,鸣而有章。常化青光而遁,隐于飞虹之间。 青翎之鸫,鸣章曰“归夭”。 妖族有乐师将其填词,词有“赤瞳昭昭,照彼空谷。谷既不应,羽既不飞。山河怅远,谁竟言归?”在妖族属于稚童都能出口的歌谣。 词的遣造并非万古不磨的精彩。但切中了妖族思归现世而难成言的心情,曲又实在优美,再加上“飞禽谱曲”的传奇色彩……却也传唱到了今天。 当天边的虹彩逝去,几缕青虹化羽而归———— 出于不成言的默契,整个鸫山战场里,最高的那一处山崖万丈绝壁青翎峰,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旗帜竖起。 无所不用其极的种族战场,世成血仇的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给“青翎鸫”留了一个家。 间中飞羽有一支,散而为弦,如蛇贴地游,就这样翻山越岭,落在某处山坳里,一个面上涂有油彩的短发少女手中……缠作手绳。 她是戏相宜。 或者前缀要加上“墨家弃徒”这四字。 很多年过去了,她看起来还是没有长大。 许是因为“神临不老”。 她不仅自己修到了神临境界……旁边趴着的一头黑色傀虎,虽是金属造物,却也散发着神临气息。墨家剥夺了她维护的真人傀儡【明鬼】,她便自己做了这头【幽鳩】。 “启神计划”集合了墨家当年最强的一群傀师,投入了墨家新历以来最大的一次成本,基本也代表墨家在傀儡术上的最高成就…… 最后能够拿得出来的成果,也就只有三尊真人级傀儡。 能够单独制作出神临级别的傀儡,说明戏相宜在傀作上的造诣,已经不输当下墨家最顶级的那批傀师。 这时是傍晚,天如幕,残霞做帷饰。五官沁冷的英俊男子,远远坐在山梁,手里拿着一壶酒,以天色相佐,独饮漫漫。 戏相宜认得,那是白玉京酒楼的“黄河问道”款臻品求道酒,限额限量且需配货,只卖给享用过“证道酒”的老顾客。 白掌柜说“高山流水,只赠知音;此中真意,无缘莫求”。 戏命每次去白玉京酒楼,都是直接堆满一个储物匣。求道酒限量,就将其它的酒也扫空。 起先戏相宜不理解,为何酒也要屯。后来这款“黄河问道”酒,炒出了天价,白玉京全系列的酒在外都价格暴涨,一壶一两银子的“雪域酒”,出了星月原,转手就能卖出金价……她才不得不叹服。 还是戏命够头脑,有眼光。随随便便买个酒,都能转手卖出多少番。 不过白玉京酒楼的酒很奇怪,越是那种轻易不示人的高价酒,酒味越淡。 戏相宜是个沉浸在傀儡世界里的人,很执着,也很简单。她不知道世上有假酒。 只以为自己喝不出来它的好。 她轻轻摸了摸【幽鳩】的脑袋——— 其实墨家早就能做出与活物无异的傀儡,无论人形兽形,都可以做到真假莫辩。 但她在这方面还是偏向守旧的观念,认为无论如何,要将傀儡与活物区分。 是以她虽用“雾藤草”给【幽鳩】种出了顺滑的皮毛,仍在整体上保留了金属质感。 “小幽,乖哦……” 缠在手上的弦———在青翎鸫的乐养下,淬炼在虹中的弦,此时已经神意饱满。就如线虫一般扭动,慢慢从【幽鳩】的脑门钻了进去。 黑色的傀虎低头顺眸,像是一只乖巧的大猫。戏命起身一步,踏进霞里。又随晚霞一起张开,落在戏相宜身前。 他手里提着酒壶,没什么表情地半蹲下来,打量着【幽鳩】:“啧,又让你制成了。什么墨文钦、墨烛,哪及你五分天资?” 他的眼神是散漫的,语气却正式,让人分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举行尚同会议的墨家诸贤,也当为你让路。 ” 话是越说越离谱了。 不过戏相宜从来也不在乎。 戏命怀疑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些话是严重的。 正如此刻,面上油彩泛光的少女,只是操纵细弦,慢慢地在【幽鳩】体内编织,嘴里忽然问:“傀儡相较于生灵,欠缺的是什么?” “思考?血肉?性格、能力、行为方式……乃至寿命?” 她自问自答,又自己摇头:“这些都能在傀儡上复刻。”她温柔地看着趴在身前的大老虎: “如果说是‘感情’的话,傀儡也可以设置不同性格、不同亲密关系下的行为轨迹……傀儡无保留的付出,算不算真正的爱呢?” 戏命慢慢地道:“我不太理解‘爱’这种东西。根据过往经验的总结————想来爱是自愿的付出,不是强制的命令。” “一个人在情感驱动下的违背本我性格、乃至生命本能的选择,算是主观自愿还是情感绑架呢?”戏相宜没有抬头,大约只是单纯地讨论问题本身:“如果是后者,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命令。” 戏命静了片刻,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似乎定住了。 直到【幽鳩】忽然吃痛,眼瞳竖起,清澈温顺的眼神变得浑浊,一霎冒出凶光!脊骨骤凸,如山峦遽起于平地。 嘭! 戏命眼中精光一闪,瞬间回过神来,一拳便将这头傀虎砸趴在地,脑袋砸进了泥土! “你要改变【幽鳩】的生命本质,使它靠近那种洞彻世界真相的力量,必然会造成自我认知的混乱————它会不确定自己是真实存在的生命,还是一个纯粹的造物。” 他早早走过来守在这里,就是预察到危险所在,但又需要戏相宜亲自感受问题……这时慢慢揪着傀虎的脖颈,将其提起来,让戏相宜关于道则的编织继续:“其实这种认知的冲突,在神临层次的傀儡就会存在。” “钱晋华钜子当初用一枚【神天方国】,独创性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后来者乘舟渡河,自然简单许多。” 曾经的墨家千机楼执掌者,语调轻缓:“但如你这样肩负重大使命的天才,前面跳过的问题,在往更高处走的时候,便需要有更深刻的面对。” 所谓【神天方国】,是【幽憔】体内一枚四四方方的晶石,取代了心脏的位置,其上刻满了阵纹,其中有阵法奉养的虎形灵魄。 【幽摅】所有的“思考”,便都由它完成。 这是钱晋华划时代的创造,大大提高了神临层次傀儡炼制的成功率,能够切实壮大墨家的宗门底蕴——— 在绝大多数战场,神临都已经是决定性的战力。 而钱晋华真正推动了它的量产。虽然造价仍然高昂,良品率仍然堪忧,却也远比从头开始培养一个神临修士来得简单…… 简单太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神天方国】的发明都是机密。钱晋华早就研究出了它,但明白失去超脱战力的墨家,没有保住它的实力,所以一直将之封存……即便在宗门内部,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 长期以来墨家对外出售的神临层次傀儡,都是他和明翌、栾公两位墨贤的作品,上面镌刻三位傀作大师的身份铭纹。 但其实有了【神天方国】,钜城能够独立制作神临傀儡的大师,已经超过十指之数。 各大霸国工院养着的大匠师,若能得到【神天方国】的秘法,也必然能有造物上的突破。 像是真人傀儡也可以说实现了量产,也确实已有三尊存世,但因为制造成本的高昂,良品率始终无法推高……将其作为选择,仍是得不偿失。 而神临层次傀儡,已经具有很大的军事价值。 戏相宜是不在意什么“使命”的,她不追求,也不试图理解。只是控弦在手,五指灵巧翻飞,在【神天方国】里游织。 “【神天方国】不是我跳过的问题————”她静惘地说道:“我隐隐有所预感,它是钱钜子留下的一种答案。” 戏命认真观察着她的动作,语带赞叹:“回到你先前的问题。我想,人有别于傀儡的部分,要说的应当是‘创造力’————真正从无到有的那种灵感的诞生。”“就像你现在用的这根翼弦……它叫【旧惘】,对吧?真是好名字。” 他攥着【幽鳩】的脖颈,就这样在旁边坐下来:“傀儡的问题是无法带来真正的世界的革新,而你不同。” 墨家所用的翼弦材料有四十九种,分为“七工”,每工“七样”。戏相宜来到妖界之后,搜行诸方战场,反复试验……织百气、千木为丝,糅丝为弦,终于制成翼弦【旧惘】 。 便是此刻操纵于在她五指之间的这根,严格来说,可以归属于【月工】里【光样】和【念样】的融合。虽然前所未有,亦不能算“开类”的壮举。 但若说创造力,它也的确算得上。 “我一直都在维护【明鬼】,也操纵它参与过一些战斗。但始终不明白,它能够成真的那一步,究竟在于什么。” 戏相宜终于完成了游织,将整根翼弦留在【幽鳩】体内:“小幽的力量已经没办法再进步。我需要新的材料,制作新的‘玄儡’部件。” 她总能自言自语一阵,又把话题转回来: “你已经修到洞真境界,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 戏命也非常适应她的说话方式:“我能够告诉你,但无法让你知道。洞真知世,岂以言求。”他摸了摸重新变得乖顺的【幽唬】,语气随意:“如果你需要的话————‘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我拿给你?” 即便是戏相宜,也感受到这个话题的危险了。 “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是墨家最高等级的机密,岂是他们这样的墨家弃徒能够翻阅? 她扭过头来看着戏命,一阵之后,站起身来:“走了,小幽!” 【幽鳩】前爪一抬,越在空中,脊生双翅,有风雷之声。 “去哪里?”戏命问:“锈佛关吗?” 如今的墨家,其实是和须弥山、魏国,一起守在锈佛关。 此外和墨家有紧密合作的国家,如雍国。近些年对须弥山很是敬奉,国君带头礼佛的国家,如乔国……也都在这处战场练兵。 戏相宜这个被逐出门墙的墨家弃徒,万恶的“钱墨派”,即便是在妖界厮杀,也尽量避开墨家正统,远远守在鸫山战场。用戏命的话说—— 现在的墨家太光明了,晃眼睛。 但话又说回来,墨贤之一的“米夷”,此刻正在绣佛关战场。 如果真想知晓“启神计划”的详细资料,这位洞真境的墨贤,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戏命对现在的墨家有怨恨吗?不在意种族战场不得内斗的规定吗? 戏相宜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有几分真。 她翻身坐上了【幽镳】:“神霄世界刚开我想看看那个全新的大世界。想看看那所谓的‘无限可能’中,是否有我寻找的那一种。” “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虎已跃空,少女的声音坠如珠玉:“戏命,一起走吗?” 戏命立在空谷,微微而笑:“敢不从命?” 都说秋风未动蝉先觉,但这世界的变化,蝼蚁其实最晚知。 也不知从哪天起,妖界的天穹,悄然升起了一轮白日。 它本身并不发光,或者说它的光都在自己身上,你能看到它,但不会被它照亮。 白天夜晚都存在,与金阳同举,便晕染金光。与血月同升便流荡赤光。 有人说它代表灾难,有人说那里有无限的可能,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座坟场。还有人说……它是希望。 () 第六章 苦海无涯肯争渡 “呼呼呼……” 亦不知是风声,还是自己的喘息声。 万相剑主撑着沉重的眼皮,再一次用剑气刺激自己的心脏,却无法从中激发出新的力量。 终是明白,此身已经燃尽。 为了肩上责,斩出手中剑。为了斩破封锁,救援玄窟关,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此生积累都推空…… 可他面对的是叹息海之主,同样也承担种族责任的天妖! 对于他的剑,豪缘一步都未退。 本我万相……万相唯剑。 练剑太久,求剑太久,他已忘却自己的姓名。 常年守在天地剑匣里,睁眼无日夜,只有一部又一部的剑典。对于时间他也很不敏感,在那里守了四百年?或许五百年。 他不怎么在意时间,但知道自己现在……应当更快一些。 玄窟关里有太多人。 裘梦洲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司空景霄的剑道天赋不是最强,却是最适合的阁主人选。 还有茫茫多的弟子,难以计数的战士…… 或许平庸的众生如草木,但草木众生,正是天目山郁郁葱葱的根因。 就像天地剑匣之所以横列,恰是众生剑阙的托举。 许多事情万相剑主都记不得了,因为不在意。 但他隐隐想起,第一次拔剑面对强敌,拼至力竭,神智模糊的时 候,咬住了舌尖,获得了片刻清醒。 他下意识地再一次咬舌。 因为已经不知觉……一下子咬断了舌头! 这瞬间的剧痛,令他下意识地放大了瞳孔。 便在这一刻,看到一袭白衣过神海。 他终于松开五指,任剑匣崩溃,炸开剑气数缕,如雪松一枝。就这样拄在空中,短暂地撑住了自己。 真是美景啊。 有月,有海,有潇洒的郎君。 “人族永昌,万年复万年……” 他呢喃着,松针摇落。 万相剑主撑在空中枯萎的时候,豪缘正在下坠。 他身上的战甲已被剥去,妖征也不见了,蓝色的长发都绞碎。遍身血泥、不见一块好肉。 挣扎求存这么多年,妖族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主体秩序。 许多曾经煊赫一时的族群,渐渐都凋灭了。 如今有八个数量庞巨的超级大族,分别是一一稣、虎、鹿、鼠、猪、羽、犬、蛇。 太古皇城之下有八大域,覆盖最广阔的妖土,这八大族,就是八域之中的主体族群。 当然因为本界二代妖皇“万属一家”的大战略,各族聚城混居,早就成了习惯,却也难分彼此。 各大域主都是封君,未必是最强大的存在,但都有自己有别于一般天妖所要承担的责任。 在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永眠地窟、叹息海、圣明谷、骸泽、黯渊这八域之中,豪缘的叹息海,也是相当特殊的一地。 此处茫茫海域,凡夫涉水不沉。 屋宇楼台,都是直接建立在水面上。 而在海域深处,还有一种特殊的水流。其质如同奶冻一般,油韧滑嫩,又非常丰饶,种什么活什么,一般被称作“水壤”。整个妖界四成以上的灵食,都由叹息海供应。 据说远古时代的最后一位妖皇,在开拓妖界的时候,就是到了这里,看到茫茫海域,念及水族与妖族的决裂,想到妖族的败局……留下一声叹息。 他的眼泪将海水凝合,成就了今天的“水壤”。 当然这只是美丽的传说。 事实上叹息海正是那位妖皇血祭自己一族血亲的地方! 是那一族的灵血,灌溉出了妖界最为丰沃的一域。为贫瘠的妖界,填下了底蕴。 作为叹息海的域主,豪缘这些年兢兢业业,不敢让先贤的牺牲磨损半分。有时候“水壤”消退,他都用自己的灵血填进去! 而今他堵在神海之外,只身当关,面对一位绝巅剑客燃烧所有的进攻,一步未退。 却终于在千万次切割凿削后,此身此灵,终无余存……只好坠落。 坠落神海的时候他是悲伤的,他已尽所能,却未能拦住对手,这仿佛某种悲剧的预演……似乎预示了妖族悲剧的命运。 他无法面对那样的结果,尤其无法面对的是一一那样的结果里,有他这一份失败的成因! 则他百死何赎! 鲜血涌在他的眼睛里,如此看来,整个世界都伤痛。 他颤抖着想要驾风,想要唤云,却只能哆嗦着吹出一口余气,连血雾都无法搅动。 他感到自己坠落,落在焚世的神焰中。 多希望神焰永不熄灭,将整个混沌海都灼空,为妖族烧出更多出口来。 但知道这只是奢望。 豪缘你这样自命不凡的家伙,也只会躲在角落里,软弱地幻想未来吗? 未来永远不会过来的一一倘若你不用刀斧去开拓! 他想高声嘶吼,但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脸皮已经被剑气剥掉,血淋淋的一张脸,却还死死地睁着眼睛——一直战斗到最后一刻,他都要注视他的阵地。 于是他看到了那扇银白色的大门,看到弥知本推门的手! 神焰点燃他的残躯,最后的骨骼正在消融。但这一刻他笑了,他感到温暖……而不是疼痛。 一战同归两绝煎。 万种剑辉,亿般毫光,都染进渐退的金霞里。像是随潮而退的粼粼波光。 两尊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修行世界最高处的存在,似是奋斗一生,只为这一回。 一个躺着消融,一个站着枯萎。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都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风景。 他们的视角是交错的,于是都对着自己的希望。 如此这一场告别,还能算得温柔。 …… 砰砰砰! 砰砰砰! 把远古夔兽的牛皮剥下来,蒙成一架战鼓。 再把它的骨头拆掉,制作一只鼓槌。 此鼓一响,万界征声。 神霄世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世界,它与诸天贯通,不阻止任何人来去。一切有灵无灵,先天后天之存在,于此无约束。 当那扇银白色的大门,在弥知本削瘦的手掌下推开……此后诸天万界,往来此世,尽都自由。 关门也是无用的,具体的门户只是概念的锁,意义只存在于封门的那段时间。 现如今,偌大世界,八方都来风。 轰隆隆隆!混沌海的分流,撼动了诸天万界。 伟大世界的跃升,如数万年惊一次的鼓。 神霄之门开一隙,便有剑光生。 它太快,快到甚至超出绝巅的感受。当它发生又结束了,才能体现它的轮廓-- 一身简洁的白衣,一柄极致的剑。 一道长久映在注视者视野中的剪影。 无涯石壁前坐道的男子,已经先于所有存在,第一个杀进神霄世界里。 万军之中先夺旗,未有先机抢先机! 除开不讲道理的太虞李一,在妖界的当下,亲眼目睹神霄之门开放的一众人族真君,才确然肩负着争锋夺势的重任。 虽然诸天万界都可至神霄,毕竟看着神霄大门洞开的他们,可以最快做出反应。 姜望抬步离开了剑气环绕的银河,却止步在玄龛关外,逮止于那座缓缓推开的神霄门前。 神霄争势自然是当下的重点,但他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一刻他的眼睛升起金阳雪月,虚蹑空中,将身骤折。十年来藏在鞘中的长剑,一时只闻出鞘声。恍然一剑,似向天外横! 天命在妖吗? 天命在天! 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处处被针对、步步都踏错,每一次挣扎都更靠近失败的妖族腹地失陷者,小小的人族神临。 而是以天态夺天意,顶着妖族天意的针对,强行斩出如此惊世一剑的万界魁巅! 今日以剑为笔,代写妖命。 书一字曰“死”,赠一尊……曰“猕知本”! 那汹涌神海便分流,沿途的神焰都扑灭。 万千虹光赴神霄,独有此剑竟曲折。 汹涌的天海似有一刻静止,封神台上的猕知本,竟然看到一条分出的天河,如飘带飞荡在他的眼眸中。 在天河深处若隐若现的白练,像一条铸银披雪的白龙。 猕知本静而惘视。 他怎么不认得? 这是姜望的剑光! 当年在天海相争,就欲剥去他的人皮百衲衣。 而今又重逢。 借着他与玄龛关上空这座神海的联系,循着他身上这件人皮百衲衣与天道的纠缠,趁神霄之门大开,趁【封神台】消耗过剧,趁一众强大天妖都抢去神霄争势…… 如此跨过万万里之遥,跨越人妖两族之间,难以度量的雄关天堑,予他这夺命的一剑! 以猕知本之算度,静下来倾心算计,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杀死自己的时机。 而姜望只是抬步过来,远眺一眼,就已拔剑。 这一剑穿越神海,遁行天意,跨越神霄而反穿妖族腹地,已不是寻常强者所能捕捉……绝巅能见而难阻。 “敢尔!” 封神台边护道的,乃是绝代妖神血神君。 此尊是蝇族出身,先天羸弱,修行艰难。 蝇族万古无天妖,祂舍弃妖躯,放绝血脉,独证阳神! 正是在十年前,现世黄河之会如火如荼之际成道。 虽然是绕开了妖身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却也算是击破先天血统的限制,带领族群完成一次巨大的跃升! 在妖族的茫茫种属里,蝇族是出了名的修行快,上限低。 血神君之前,蝇族史上旷古绝今的“最天才”,三岁成妖王,真妖为终点。若其生在当下这个时代,生在血神君成道之后,想来又是一尊天妖。 所以血神君有足够的理由自傲,祂是真正创造历史,推举妖族整体实力的伟岸神祗。 而身为蝇族尊奉的神尊……若干年后蝇族的整体跃升,也必将推举祂走向“意无所拘、与世同恒”的超脱神道。 就种族的意义来说,祂登顶的那一步,也是切实拔高了妖族的战争潜力,功盖当代。 甚至当代妖皇都出得关来,亲自书写敕号,尊祂为【上邪菩化神尊】,为祂广纳信仰,助推祂更进一步。 平时祂仍以血神君自号,不复“蝇浑邪”旧名。 今日立身在台下,说是护道,也就是看着【封神台】罢了。要在 任何时候保住这最重要的神道建筑,顺便瞧一瞧猕知本占算的手段。 猕知本在【封神台】上施法,哪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当妖族这么多的天妖强者,一路过来雄关险隘所驻扎的重兵,都是死的不成? 但问题每每出在“不可能”。 当血神君立在【封神台】下慢吞吞地搬运神力,为神霄之门推开而欢喜……骤然感受到一缕无匹的杀机,剑意临于九天,如已悬颈,而不知从何将落。 祂的惊大于怒。 祂不能想象这一剑,无法真正捕捉它的来处,恐为超脱手段。 可是当那条天河映入猕知本眼眸,白龙般的剑光也跳出猕知本的眼睛外……整个金色的封神台,都在瞬间披雪,游走炽光。 这一切变化,都明晃晃地告诉祂——来者是何人。 血神君大怒之下出手,天生的神通手段,比情绪更快做出反应——绝巅的道途撑住这世界,一道接天的血瀑,绕猕知本而起,顷成一张九折血屏风! 此屏风,血色而透,上有山河画影。 又有飞禽走兽,披鳞带甲,乃至鱼虫,都敬神尊。 天生万灵,无血不成精。 祂是血道至尊,用血养血的祖宗。 姜望的剑只要掠过这道屏风,祂就能杀进姜望的道身血源,与之对决于道血,厮杀在神巅。 祂也看到屏风中的猕知本,亦是相当及时地做出了反应—— 瘦长的手指点在空中,霎时绘出一头神龟负九宫! 此龟四足如天柱,龟甲刻印天成,仿佛一座移动的宫殿。其间九宫幻变,风雨不定,曾经是九座伴生的世界,炼成一座随身的阵。 这等形象,正是曾经妖族的神道超脱,陨落在人族烈山时代的玄厌寿。 猕知本立足封神台,瞬引神机,结此虚形,是再巧妙不过的防御手段。 当然,只有防守没有进攻,终究失了几分锐性。 血神君心中的念头只是淡淡一闪而过,就像那遨游在天河之中的剑光,也只是让祂看到了一次闪烁! 那血屏风纹丝不动。 像只是一缕微风吹过了,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血屏风所围的猕知本,也立身不动。 而在下一刻,那尊玄厌寿的神相虚形,忽然崩碎了背甲。九座宫殿的虚影,飘飞为九九八十一块飞散的甲片。 剑光如游龙过隙,在那些甲片裂隙中有炽白的一瞬。 神相虚形之下的猕知本,一颗瘦小的头颅高高飞起! 血神君惊惧!却当场失声!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祂成就了阳神,竟还能发不出声音。 但这一剑的确是在祂的认知之外存在,祂甚至是在这一刻,才想明白,这一剑是从神霄世界飞来-- 猕知本推开了神霄之门,天狱世界已经贯通了神霄世界。 姜望剑入此门,又出此门中。 这是遁于天意,又逃出神意的一剑,完全与他的血屏风错道而行,又斩碎了猕知本于天意的防御。何等恐怖的一剑! 猕知本就这样死了吗? 妖族当下最倚仗的智者,就死在一次遥远的拔剑? 血神君惊色难掩地仰看高台,看着猕知本无头仍静伫的身体。 直到那一只对着天空的瘦长食指,轻轻颤动…… 这具瘦小的身体里,响起漫长的、十分困倦的一声:“好一个荡魔天君,好一柄剑!” 他叹息着,从汩汩冒血的断开的脖颈里,又钻出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用手轻轻一抹,脑袋便即干爽,五官变得清晰,又重新是那个瘦小的猕道人,面上光彩照人。 但他怅望天空:“我此生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留下你。” 随着他的视线扫及,封神台上空便有一柄极锐极薄的长剑显形。其如穿林之飞鸟,斩碎神光而欲遁。 猕知本的手指按下来,整座太古皇城轰隆摇动。真正恐怖的天压,瞬间禁飞了长剑。一道道神光窜过来,绞成了锁链,将这柄长剑层层缠缚,直至密不透风。 他昂直着身形,叹息声有些寂寞:“我没有想过有人能来杀我,但还是特地准备了一具神躯,为自己点燃了一盏九转命魂灯。” 他的遗憾不止在当初,也在今天。 姜望人没杀来,只飞来了一剑。 这一剑再次改写了他的认知。三论生死后,又十年坐道,其人竟然还在跃升,竟然能够强到这一步。 这是一次有备无患的陷阱。 可他也真个差点死掉了! 哗啦啦,锁链摇动。 层层叠叠的锁链重围里,那柄决然而至、透出认知的长剑,轻轻奏鸣。 姜望的声音,便从此剑传出,仍然波澜不惊,带着时光与他为友的该死的从容! “这一剑,便留在太古皇城,还请好生保管,勿使锈尘——” 剑鸣声中他说:“不久之后,我会亲自来取。” 声遽静,剑遽止。似一头吞天虐海的凶兽,一霎竟沉眠。 血神君从来自强自负,闻此声,竟不知何言。 他有足够的志气,但明白短时间内若无决定性的跃升,相逢不过一个“死”字。 哗哗哗…… 神性锁链捆着这柄剑,缓缓飞出封神台,像是绑着一个绝代凶徒,就这样吊在了太古皇城的城楼上。 猕知本的声音广传妖域:“姜望其人,神临入天息荒原而完归,绝巅斩封神台而割我头颅。” “今遗名剑【薄幸郎】,还敢狂言,不日来取。” “此妖族之耻!” 他厉声作问:“谁竟雪之?!” 此剑就留在这里,等一个阵斩姜望的绝世天妖,抑或……真等姜望自己来取。 以此壮妖族之志,使天下见耻而奋勇! 神香花海焚烟成灵,永眼地窟尖啸未绝……骇泽响起怒吼,黯渊有毒雾冲天! 妖族八大域,间中计数三千一的小域,一时都是战声。 有志天骄无不奋勇,誓要为族群诛此恶獠。 而封禅台中的猕知本,一霎神光黯去,五官皱成一团,面又枯瘦五分! “我今不能死。” 猕知本眸光垂落,身形又佝偻了几分。 那身长袍披在他的身上,快要将他盖住了:“我们……还有很漫长的战争。 “血神君。”他的声音渐渐衰弱,但很清晰:“羽祯大祖创造神霄世界,为妖族打破封锁,此胜一也;神霄世界在混沌海中跃升,其中早有妖族存在,独占其势,更有柴胤大祖提前布局落子,此胜二也;我族万众一心,提前推开神霄之门,打人族一个措手不及,此胜三也;人族背信弃义,孤旅奋战,妖族联手万界,合众为勇,此胜四也--咳咳咳!” 他咳着道:“猕知本计陷姜望,留其佩剑于封神台,足见吾之智慧彼之愚昧,此人何足惧也?此胜五!” “为我夸之。”他说。 血神君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猕知本缓缓闭上眼睛:“蝉天尊,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此番决势非为胜也,为人族不速胜。神霄不必贪全,不可求胜,只求站稳脚跟。打破囚笼,沟通诸天,即是功成。君有上智,远胜于我,但为妖族心切,不免求功,万请慎之……” 才落杀子开神霄,又逢此惊天一剑,不得不休眠。 作为封神台边唯一一个目视此般情况的神尊,血神君非常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神霄世界轰开,对人族对妖族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而太虞真君先出剑于神霄,荡魔天君先出剑于妖族腹地。 现世人族凶恶如此,倒像是猕知本的大门,是为他们而推开! 但故事不能这么说。 妖族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且已经开始胜利! “猕天尊算无遗策,真绝世也!” 那架血屏风终于没有收起来,血神君已经哈哈大笑,傲立高空,一卷长袍,遥指远穹:“姜望小儿妄图偷袭,正中陷坑。仓惶逃窜,还敢狂言!有种别走!待本尊追上来,以你头颅制酒器!” 一直到炎武宗师的披甲身影,消失在远山,长空绚烂的痕迹,都已经淡去……唯有残留的血气,被阳光涂匀,似一抹羞怯的胭脂。 武安城内的尼姑庵,像被这胭脂点燃,一霎红照了半边天,又如青灯寂去,只剩一地余烬。 正在城头排兵布阵的大齐英勇伯鲍珩,这才松了一口气。 聚集在这处战场的所有绝巅,都已经离开后,他才可以有片刻自己真实的心情。 当然即便是这点微小的“真切”,他也缄藏在内心深处,不展示在表情中。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巩固城防,不可懈怠!”鲍珩披甲带剑,在城楼上巡行:“妖尼虽死,城中妖孽恐未绝迹,术楼将用三日夜望气,卫兵以符水净街,杜绝妖氛!” “主战军队接掌城防,各部无论以何等名义休养,责令即刻归队。启用城南、城北演武校场,启用空间法阵--今日起闭城,今夜起宵禁,直至战争结束!” “来啊,这里加一队人换防,务必看顾好大阵节台--把武库里的吞邪鸳抬上来!还有飞凶盘!今日起气血丹双倍配给,城楼上巡卒单配三份!把装着道元石的宝箱拖上来,就堆在这里无须吝啬!咱们储备充足!” 他按剑如猛虎回顾,高声怒吼:“此战必胜!” “必胜!!!”武安城里,洪声齐震,一似滚滚雷霆。 当初齐国新建武安城,两日时间,在此拔起大城,与妖族南天城对峙。 彼刻是大齐军神姜梦熊亲自坐镇,朝议大夫闻人沈作为第一任武安城主,当时在妖界征战的英勇伯鲍珩,受军神之调令,领一万湮雷军主力来此屯驻。 后来大战结束,闻人沈也把精力投放到其他战场,鲍珩便争取了在此城常驻,成为“武安-南天”战场的最高军事统帅。 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几乎将这里经营成了鲍家的城。 武安城是为前武安侯而建,因其而名,当然治权归属于齐国,但具体的权柄,在朔方鲍氏手中。 更直白一点说-- 武安城是鲍玄镜用来对付姜望的后手之一! 无论他现在表现得有多么崇敬姜望,事事以其为榜样,恨不得拜于膝下,叫一声亲爱的义父…… 他亦不能忘记,他曾于其人身上,留下怎样深刻的仇恨和痛楚。 哪怕他已经下定决心,永远隐藏过去,永远要避免和姜望成为敌人……应有的准备,却也一桩都不会少。 他在齐国试图复刻姜望的人生,是对姜望越来越深刻的了解,知其人而能争其势……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有机会做因果的复刻和剥夺。 武安城就是其中一件因果。 姜望当初失陷妖族腹地,因为和武安城的联系,得以横跨时空踏上行念禅师所布置的星路,从神霄世界回归文明盆地。 这段特殊的因果,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危险,却在相应的政治权利下,有成为一道枷锁的可能-- 当初这座人族大城能够接你回来,你不能说你和武安城之间,没有一条线存在。 牵引你回家的红尘线,也能是套在你脖颈的夺命索。 这与景国布下天都锁龙阵,以许怀璋之过去,锁住混元邪仙,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真正的巧逢世所不知,猕知本的“算外”,其实在鲍珩的眼中-- 弥知本算穷诸天,确认那几尊最强的幽冥神祇,都各有归处,无法在当下干扰他的神霄布局。 可他怎么也不会算到,那尊唯一失踪的幽冥神祇,名为“白骨”的幽冥至尊,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一切,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且这个人,作为大齐帝国当代最耀眼的天骄,肩承朔方伯之爵名、三三届黄河之会亚军的荣誉,正在文明盆地奋战! 鲍玄镜本身已经是一个再纯粹不过的人族,这一世他也没有重走神道的打算--毕竟作为下一个时代主角,乘舟于时代浪潮之巅的人族骄子,没道理走已经被人族半淘汰的一条路。 但他本身对神道的理解,绝对是诸天万界最顶级的存在。 他在妖界也顺手做了几个神偶,以观测妖界封神台的异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鲍珩如今尚还保留自我、却对他万分虔敬的状态,也算得是“奉他为神”! 弥知本在玄龛关落子布局,他在献山战场锋芒毕露……却是这场神道波澜的第一个惊觉者。 身为人族的一份子,肩负着人族的未来,他理所当然要戳破妖族的阴谋,捍卫人族的诸天地位。但他怎么都无法解释,他为何能先于文明盆地这么多绝巅强者,获悉妖族在神道上的布局。 他无法亲自传递情报,又有传递情报的需要。 便是在这个时候,文永和穆青槐来到了武安城外……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穆青槐看到英勇伯旗的时候,鲍玄镜也正通过鲍珩注视他们。 在那座至暗神窟上轻轻一推,让文永恰逢其会的登神。利用英勇伯旗,提前激发穆青槐的战意反应,帮他推出他这一生最完美的一次御剑…… 从而引发了这场轰鸣于武南战场的绝巅对峙,进而影响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变局。 这一场神霄战争,陆霜河斩出了人族的第一剑,文永是人族的示 警者,重玄遵选择吹响战争号角…… 但鲍玄镜才是那个隐于幕后的敲钟人。 当然他深藏功与名,并不打算站出来领受这份功劳。 他很欣赏已故十一皇子姜无弃的一句话,甚至更进一步——“有益人族,便大益于我。” 诸天局势,因他一念颠倒。万界风云,被他的一次注视搅动。 他已经有时代主角的感受,并体悟着天命的真意……试图在接下来的局势里做更大的事情,将此确立为命格! 现在。英勇伯鲍珩在武安城整顿城防,龙行虎步;朔方伯鲍玄镜,提名剑【寸晖】在手,静静等待献山战场最高军事指挥的命令—— 或者是重玄遵,或者是王夷吾? 他搞不懂这处战场现在是谁说了算。大部分时候是王夷吾管事,调兵遣将,伐山立旗。重玄遵偶尔饮罢了茶,提刀出来就一锤定音。 献山战场完全是压着妖族在打,双方兵力差不多但人族在这里打出了统治级的表现。 他只知道自己将行何路——献山战场的绝大部分战士,会留在这里固守防线。而如他所说的绝世天骄,必然要去神霄战场,与万界天骄争锋。 等待并没有持续多久,现世霸国的动员能力,已经推至战争这门艺术的极限—— 玄龛关那边剧变发生还不到一刻钟,鲍玄镜便仰头看到动静。 “神霄战争今日开启——传镇国大元帅令!” 恢弘之声,龙吟于旗。 紫色的经纬旗在献山阵地飘扬,其上一层紫色星辉,便如雾纱一般……光影投照,显出一尊单由盔甲支起的虚像。 盔甲内并不体现具体的五官模样,只有紫色的星雾飘荡。这制式的齐甲,品质卓越,立着十分挺拔。 这尊甲形应该是复刻的风华真君着甲身形,但也有说是拟用前武安侯的战场姿态——反正没有一个具体的样子,想说是谁都成。奉谁为偶像,便送谁上神龛。 此等飘扬信旗,是钦天监联合术院研究出来的最新信道手段,结合军势和星占,据说可以绕过所有现有的战场屏蔽手段,保证超远距离的战场通讯。 以鲍玄镜的眼光来看,即便真有其用,在神霄战场也很快就会被破解。 等到大战开始,计以亿数的战士厮杀在一起,兵煞聚成劫云……真正可靠的传讯手段,还是信骑,还是那些经过艰苦训练的精锐“旗佬”。 又或是像这次玄龛关的变化一样,在最关键的时候,用绝巅强者充作信使,替代超远程通讯手段——即便是霸国之间的国战,绝巅强者也是压箱底的战略手段。但在这场席卷诸天的神霄战争里,双方是有条件这样使用绝巅强者的! 当然,这信旗哪怕只是短暂的在战场上作用一段时间,让异族付出精力来破解……钦天监和术院的这份研究,也算是拥有了足够的价值。 鲍玄镜在高地远眺,整个献山战场,人族战士莫不翘首,竟闻神霄而喜! 人族早就建立了诸天无敌的自信,并不畏惧战争。只视此为建功立业的机会。 军心诚然可用,但战争可不是弱者的游戏。这些人一旦投入残酷的命运战场,归来者能有几人呢? 那紫辉中投照出的盔甲虚影,发出令人听而不忘的威严声音—— “召王夷吾、鲍玄镜、朝宇、谢宝树、祁良华……入阵神霄!” 这是最紧急的军事动员,最快的战争决议,必然是乾纲独断的一剑。所以即便鲍玄镜身居高位,已是齐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目前也只能通过军令,判断那位大齐天子的战略想法。 本次神霄大战,齐军统帅是镇国大元帅姜梦熊!而非当今兵事堂统帅,占得一个“稳”字的笃侯。 大元帅在妖界只召将,不召兵。 说明至少在前期战争里,人族将只填精锐入场。这是一场抢山占旗的战争。 并且可以判断的是--如荡魔天君、风华真君、斗战真君等,定然已经先一步杀进了神霄世界,为人族开拓一片阵地。 放下兵权多年的姜梦熊,亲自挂帅掌旗。不出意外的话,陈泽青、计昭南也都会随征神霄--这也是计三思未被征召的原因……若是战局艰难,大元帅府这一脉,总要留一个活口。 那么齐国参战神霄的主力,除了九卒第一的【天覆】,应该还有一支【春死】。 此次神霄变局虽然事起突然,但人族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至少他鲍玄镜以朔方伯的爵名,和一支握在手里的湮雷军,列名齐国兵事堂,知闻帝国机密,明确知晓-- 【天覆】和【春死】这些年里反复锤炼,却又极少在关键地方执行镇守任务,就是为了可以随时投放到神霄战场。 那虚甲又道:“神霄世界提前打开,万族群聚,形势复杂。大元帅欲举精锐,抢夺先机,于神霄世界站稳脚跟,再图后事。念已故湮雷主帅鲍易劳苦功高,当今朔方伯未留血脉,本次天狱征召,独你有斟酌之权,可以暂缓出征,待于次轮……” “为国为家,朔方岂在人后!” 这旗旗里的声音方落下,鲍玄镜便已高声! 年轻的朔方伯大步而前:“末将鲍玄镜应征!” 他不仅应征,不仅按剑,还直接半跪下来,对着信旗化出的虚甲, 行以最隆重的军礼:“末将向大元帅请命——吾祖殁于东海,吾心沉于秋波。一家血债,担于此剑;一族大义,负于此肩。” “玄镜生即裹孝,少又披白,不敢违父祖之心。” “乃日夜练剑,寒暑整军;苦心东望,不敢稍眠。今长锋披霜,湮雷忧戈,已十余载,一鼓可聚,争杀必勇!此人此军,请为东国先战神霄!” 他不止要自己上神霄战场,还要带上湮雷军! 真有举家一战、为国倾族的气魄。 周边的将士,无论是讨厌他、还是嫉妒他,此刻都不免生出敬心。 那虚甲略静片刻,换了个声音,不那么宏大,但更有如山似海的威严—— “朔方伯且先从征,【湮雷】入阵之事……本帅会有考量。” 献山将士,闻此无不艳羡。 在所有齐国军人心中姜梦熊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信仰。 而对于鲍玄镜的请求,大齐军神亲自给予了回应! “末将听令!”鲍玄镜深深低头而礼,起身的时候,俊面无波。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荡魔天君在伐夏战争一战封侯,惊名天下,是其苦心得酬,也是时也运也。 这场将要决定诸天秩序的神霄战争,也必将成为他鲍玄镜迈向永恒的重要台阶。 从降生现世到现在,他没有一日一时之懈怠,勤学百家,苦修文武。 听说荡魔天君在黄河夺魁的那一夜都在修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爷爷死的那一晚……他都没有停止用功。 湮雷也可以是九卒第一,而他鲍玄镜……一定要魁于当代。 在踌躇满志的鲍玄镜旁边,是白甲红披的计三思。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的这十年,他和鲍玄镜无疑是整个东国最耀眼的天骄。 如今鲍玄镜赴风云之地,有化龙之势。他却要留在这里,干一些防守阵地的笨活儿,做注定难见功勋的努力。 但他不见失望,也未显忧心。只是提着那杆韶华枪,默默地去巡视营盘,像过往无数次那样。 行且三思。 () 第五章 银汉迢迢 高穹二十八宿与金阳争辉,烈光一时喧嚣。 妖族在天道深海掀起绵延一百年的海啸,的确阻隔了当年的姜望。 但时间的浪潮,又坚决地前涌了一些年月,当初的蝉惊梦,算不到今天的荡魔天君。 就如地藏涉过一百年海啸之天海,澹台文殊在海啸中打滚……他今日也在这片深海自由来去,甚至引天河为渠,纵横诸天,与一众天妖隔河对峙。 今一剑当关,万妖莫近。 陆霜河死去了。 白发真人纵剑青冥的身影,是凤溪河畔那个孩子所看到的第一幕超凡风景。 如今画面都皱去。 姜望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剑钗冰冷,掌纹深刻。指隙之后是流淌的天河,天河之中什么都没有。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四十年来如一梦。 他对河如观镜。 修长有力的五指,缓缓合拢,握住了那钗,便如握剑—— 他握住剑钗的那一刻,就连桀骜凶狂的猿仙廷,都将战戟横在身前。 蛛懿之类的天妖,更是将傀影都释放,已视此为战斗的开始,不敢有半分轻慢。 姜望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只是随手一划,便有银汉横空。 陆霜河一生求道,最后只在这个世上留下了三剑。 一曰【一泓秋水照离人】,一曰【开天】,一曰【朝生暮死朝闻道】。 如今一钗而横,剑气尽在其中。 这银汉之光,是星光也是剑光。 它代表小世界人族,迈向现世绝巅的路,已经贯通。当然不免艰难险阻,但已不是毫无希望。 若说那自天海引出的汹涌天河,尚要有灵者方能洞见,这随手划开的银河,便清晰地横列在天穹,将成为这天狱世界,永远的天痕。 无论人妖,不分仙凡,仰首即见。 白天尚不明显,夜晚才更清晰。 当然它不止是在妖界,更深邃地镌刻在现世。 往后人间望银河,不知会留下多少诗篇。 它的意义也不止体现在此刻——当诸天小世界的人族,都已经有了前路。那么他们还有多少勇气,交付在神 霄战场?还有多大的决心,一定要追随现在的妖族,一起推翻现世人族? 陆霜河一生是一剑,开出天之痕,也斩出了人族面向诸天挑战者的第一剑! 而此刻,姜望只是握住剑钗,从天道之力汹涌的天河,走向纯粹的只剩剑气的银河——这是一个再公平不过的斗场。 “十年坐道,略窥天变。非眺超脱者,不足以近身前三尺。” “别浪费时间了。” 他抬眼,这一刻目光如剑光,将对面的每一尊天妖都钉在当场!“猿仙廷、麒观应、虎太岁,一起上吧。” 在场天妖虽众,真正有资格与他交手的,也就是这三尊而已! “啧!太狂了吧?”钟离炎在金阳之下嘬着牙花子:“……我是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大家还是要注意谋略,低调一点。” 大牧王夫在旁边慢条斯理:“现世横压诸天,我三哥又魁于现世……实在是没有什么谦虚的余地。” 猿仙廷只想着单挑,虎太岁倒是不介意试一试三打一,独是麒观应提刀横岸,不为所动:“可以!十二年后,我们约战神霄,不死不休!” 宋淮没有涉足一众绝巅的战争,还探手在卦衣结成的包袱中,慢慢摸索那十三颗舍利,转在手心,如转念珠。 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停住。 他在蝉法缘这尊大菩萨的茫茫因果里,找到了最近的一条断线……系于脚下的这座荒山。 蝉法缘临死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并非尝试逃脱。而是将这根因果线焚去,想要令它与身同寂。 但他死得太快了,动作又得尽量隐蔽,所以没能彻底焚尽因果,留下了这根断线。 宋淮也终于感受到了他先前未能捕捉的残念—— “玄龛……”“你们……听到了吗?” “穆青槐……文永。” 身为景国东天师,代表蓬莱岛巡行世间的绝顶强者,宋淮这一生,已经见惯世间太多事,他自己也经历了太多。 寂寞的、悲壮的、苦涩的…… 他也根本不记得文永这样一个未能杀进黄河正赛的小角色,更别说妖界战场上无以计数的战士中,一个叫穆青槐的并不出众的人。 但这一刻他握着这缕残念,还是说…… “都听见了。” “以景国东天师的名义,代表人族,感谢你们!” “文永,穆青槐。” 东天师郑重其事地在心里说出这两个名字,将他们留在文明盆地的历史里。 其实在文永传递出来的情报里,宋淮只把握到了“玄龛”二字,但并不影响他在这个瞬间推出大部分真相。 他仍然盘弄这十三颗舍利,假作还在寻找蝉法缘身上的因果,就好像蝉法缘已经将那关键的线索都焚尽。 暗已传信整个文明盆地范围内,所有的人族绝巅—— “玄龛关将生剧变!猕知本应该是要用神道手段,抹消卜廉的封印,提前推开神霄之门!” 传讯的同时,他又悄然调动人意星辰【轸水蚓】,细究彼处天机。此星位属南方七宿,关联于巽位,正应东南……毫无疑问地覆盖了玄龛关战场。 宋淮摆明来要一个将计就计,化明为暗,假作不知妖族筹谋,然后紧急在玄龛战场做好准备,最好是在妖族发起突然袭击的那一刻,打妖族一个猝不及防。 钟离炎自小就有卸甲乃父之志,故而熟读兵书……这武威大将军的封号倒也不是凭空得来。瞬间领会了东天师的真意,周身气血如红披,一步便踏进天河。 在天道的领域,他并非善泳者,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但怎么说呢……这并非他一人独行的战争。姜小儿虽智略不及,却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 果然他这边军靴才踏水,脚下便有无限光转,目见之光色,声闻之飞线,交织成纯白的见闻仙舟……载着他悠 游天河。 姜某在银河,他在天河,如此也算并驾齐驱——都甩过斗某一头去。 钟离炎将南岳重剑拄在船头,发出停山的响。昂首挺胸,一身重甲威武非常:“今死人族证道者,岂天妖一尊能偿!?” “蝉法缘虽死,此事不算了结!” 这位炎武宗师,神情倨傲,睥睨一众天妖:“谁与我决?” 反复被人族嚣张后生贴脸邀战,在场天妖也都群情汹涌。 有那脾气爆的,当场就高喊:“你是谁?!” 又有天妖问:“刚刚被我一脚踹下去的,是不是你?” 钟离炎勃然大怒:“吾乃献谷之主,楚国武威大将军,剑开武道二十七重天——” 一套词还没有念完,对面已经拔刀的拔刀,亮剑的亮剑,竞相喊着“单挑”! 说些什么“此獠不可小觑,交给我来”“为了妖族荣誉”“必分生死”之类的话……还抢起来了! 钟离炎却也干脆,单手提剑一指:“就你是圣明谷主?” 他瞧着唯一一个没有激烈动静的鹏言蹊:“看什么看,盯的就是你。你也是谷主,本将军也是谷主,与我前 来——咱们以仙舟为台,天河为屏,公平决死。败者当葬身于天道海啸,此论以族运誓之!” 鹏言蹊大怒! 当然他也不可能真的跳进天河,在见闻之舟上和钟离炎进行所谓的公平对决。 这都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要少几个脑子,才能相信在姜望引来的天河里、在姜望构筑的见闻仙舟上……这场战斗能是公平的? 这鹰眼短须的小坏种,倒装得一副莽撞样子! “废话休提!黄口小儿上岸来!”鹏言蹊侧身一按,风虎云龙纠缠而起,轰轰隆隆地捧出一座演武台:“予你公平一战,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终究断掌少了几分气势,挥舞之时,这半截儿也有些碍眼,因此不够威武。 钟离炎绝不惧战,当然更不惧骂,他抬脚更前,引天海之水,推舟而更高……人为的居高临下:“手都断了嘴还是硬的,斗法看不出名堂,棺材倒挺会搭!你这贼厮——” 说话间他的身形猛然一震。 天河剧烈摇荡!什么情况?! 他骂得滑口,不防变化陡生,猛然转头,却见银河正中的姜望,已经消失了身形。 聚集在武南战场的一众人族天骄,个个化虹瞬往东南飞。 人族真君和妖族天妖在这里互相欺诈,都想要再拖延一点时间。人族想要多争取一点时间,在玄龛关悄无声息地做足准备。妖族也想再欺瞒一阵,好让神霄大计顺利进行。 猕知本是更干脆的那一个—— 他直接点燃了神海! 倒并不是钟离炎的挑衅让他警觉,而是姜望引天河而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不再等待。 他已受够了在这人身上的行差踏错,种种不确定感,在姜望登场的瞬间,就直接做最坏的打算。 就当做蝉法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当那个叫文永的弱者,确然喊出了人生的最强音,已经让人族知闻。 所以…… 位于五恶盆地东南方向的玄龛关战场,在这一刻剧变陡生—— 玄龛关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高墙险隘,而是一片被古老神力永久击穿和重塑的、位于五恶盆地边缘的巨大断裂带。 它深不见底,边缘参差如兽齿,像是一个撕裂的伤口,多少年来也的确令这片大地悲鸣。 当晚风穿过高峡,发出尖锐的哭啸。灵视之中色彩绚 烂的、时时刻刻都在游荡的不同神力,正是它的鲜血。 峡谷两侧并非自然岩壁,而是由凝固的神力波纹、融化的山岩以及无数巨大神骸、兵器和建筑碎片强行挤压熔铸成的“界壁”。 界壁表面流淌着黯淡的神性光辉,呈现出扭曲怪诞的浮雕感,仿佛记录着这些年来始终不曾停歇的神祇战争。 壁立万仞,便如神龛。 在玄龛关厮杀不休的人妖两族,倒像是这座神龛所敬的神! 谁能彻底地杀绝对方,谁就能在这里独享香火。 千奇百怪的妖族神祇,在这里向人族演示着不同的神话历史,也将人族的俘虏,驯化为新的信徒。 人族的战士,则在这里将神像击碎,把金身踩作黄泥。 如今坐镇玄龛关的绝巅,乃是剑阁的万相剑君。 这位极痴于剑的绝巅,并不做太多剑道之外的思考。绝巅之前,绝巅之后,除了在阁主的要求下换了身衣服,稍稍修剪须发,没有太多不同。 在得到宋淮的通知后,便第一时间传讯于万妖之门后,自己也提起剑来,打算看看玄龛关内有什么隐匿变化—— 剧变就在这时候发生。 那原本只存在于神意观想中的无边神海,竟然清晰地 降临于此方战场。 像一张巨大的红幕,遮住了这羞为世人所见的“玄龛”。 而在此刻殷红如血的神海中,一座座神龛都成了泥塑,遁走神光,黯淡灵形,最后如流沙溃解。 “以此躯为阶!” “以此意为引!” “以吾神性为火!” “天既无路,踏我为阶。人既不允,与尔偕亡!” “今日化虹,不负诸灵。焚神一炬,乃见天明。他日有登神者……应知此万妖之心!” 大批大批的妖族神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自愿地奉献自己。只求以自己的力量,贡献于妖族,搭建通往神霄巨鼎的天梯。 本来的计划不是如此。 猕知本坐镇封神台,是要举万神应神霄,勾动羽祯肉身所化的青铜巨鼎,将整个玄龛关战场一鼎煮杀。 凭借他的苦心布局,依托于封神台,战场上绝大多数妖界神祇,都可以保住神位,顺势送上神霄……这些也都能当做妖族在神霄战场的先手。 而人族在玄龛关的战士,便自然地都成为柴薪、成为丹材。 那一刻鼎获圆满,神海鼎沸,足够冲刷神霄之门上的那块破抹布! 在神意观想中升举神海,看似是件磅礴不可隐晦的事情,实则在发起之前,猕知本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求的就是不可见的“灯下黑”。 现世当然有神祇。楚国湘夫人已是千古传唱的神名;幽冥的灵咤,正高举紫旗;白玉京酒楼的暮扶摇,甚至还参与主持了黄河之会。 在牧国的青穹神界里,高坐着势凌诸天的永恒。在和国的大街小巷中,行走着游戏人间的不朽。神道已经不是现世主流,但它一直是人间修行遥路的一种选择。 可绝对不会有人选择在妖界登神! 神道是人族主动革新,已经半淘汰的一条道路,却是妖族在天狱世界里最好的选择。 妖族作为神道最初的开拓者,亦是神道最末的坚守者,在这条道路上,有着整体领先于人族的优势。 屹立在太古皇城的【封神台】,哪怕只是妖族对于辉煌时代的追忆,是极盛时期那座封神台的仿品……于神道的意义,也不输于人族神话时代的永恒天国。 所以当初在神霄世界,玄南公要铸造不朽神王身,以迎羽祯。 所以猕知本再次落子神霄,也是选择从神道入手。 事实说来残酷—— 自姜望横绝天海后,脚踏人皮渡舟的猕知本,再未有一次涉海。妖族相较于现世人族,唯一还能占优的……也就只剩神道了。 当然猕知本这样的智者,不会把危险寄托在某一个人的选择中—— 万一就是有人想要自绝前路,就是想要低妖一等,就是想要受制于封神台,想体验一道神旨灰飞烟灭的感觉呢?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肩负种族之运,尤其不可“想当然”。 所以在站上封神台之前,他先积极调动妖族的情报力量,巡视诸天,又开设法坛,沥血卦算。 在《昊天高上末劫之盟》签订后,所有战争都是超脱之下的战争。 所以青穹神尊和原天神都可以不去管。当今最强的神祇,除开妖界的几位神尊外,也就是冥世那七尊。 血雷公已死,白骨早就不知所踪。 天虞和魍夭在阴阳合界之前消失……“奴神”蝉惊梦其实已经跟祂们谈成合作,祂们将在神霄战争里作为奇兵,加入万界联军,助力于征伐现世。 蝉惊梦代表太古皇城,开出丰厚条件——进则分割过半冥土,使此二神尊于幽冥;退则助力祂们在天外建立神界,亦不失自由永恒。 灵咤甘为齐人走狗,在冥土建立灵咤圣府。 暮扶摇更是在白玉京酒楼看家护院。 还有一个旗韶,待价而沽许多年,最后为黎国所尊奉。 倒不是说别家开不出更好的条件,或者实力不如黎国。而是黎国给了祂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 洪君琰与之交换长寿仙法,亲自为祂修了一座永寿神宫。 诏曰“人间四时,不独有冬。长夜终明,天下为黎。” 遂立【黎教】。 将原来的国教【凛冬教】囊括其中,使之为四时一部。 洪君琰的血脉后裔,曾经的雪国皇帝、后来的凛冬教宗洪星鉴,匍匐在旗韶的神座之前,为黎教第一任教宗。 灵咤、旗韶、暮扶摇这三个,行踪都很容易确定。且祂们绝无理由在这时来妖界,不然蝉惊梦一定能利用封神台,给祂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猕知本在已经确定现世强大神祇行踪的情况下,还落卦算穷文明盆地里的神道,再三确定不会有近期登神的存在。 他甚至算到了游荡于冀山战场的某种神意,算来那处神位的凝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 这才选在今日,启用【封神台】! 呼啸神海为一念,献祭玄龛关为一途,只求解下神霄之门的封印,扯断卜廉最后的制约,抹掉那仅剩的十二年。 对于妖族来说,神霄战争最好的时机,就是神霄世界刚刚打开的时候。 一场猝不及防的战争,才能带给诸天万界联军最大的胜利可能。 迄今为止,神霄封门的每一年,都是卜廉和姜望为现世人族争取到的准备时间。 这些年现世人族一局接着一局,几乎荡平了现世所有隐患,以前所未有的巅峰,来应对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他们并没有因为长时间镇压诸天万界,就轻视那些俯首称臣的对手,小觑这挑战,而是拿出了最高姿态的战争准备。 当年万族举旗反攻妖族天庭,起初天庭可是不以为意,只把那当做诸天万界时时刻刻都在掀起的微小波澜。 那些贪心不足的蝼蚁,哪年不闹出一些乱子?妖族随随便便指一支天兵过去,就能轻易平乱。 杀一家不行,就灭一族,灭一族不行,就毁一界。除了现世不可动,诸天万界生灭如泡影……反正妖族天庭永恒悬峙。 等到人族占据现世,却是代代自革,动辄苍鹰搏兔,倾以全力。 这神霄备战一开始,人族就扫平陨仙林,险些永靖沧 海,还在虞渊建立了永固防线,十年前还想一举荡平祸水! 若再给人族一点时间,真不知他们还能做出什么。 诸天有识之士,莫不忧心!猕知本是如此忧虑,做了如此周全的准备,亦未防武安城的荒山外,有这样一座误闯的神龛,这样一个突然登神的人。 本来不可企及神位的人,怎么突然登神。 平平无奇的一柄飞剑,怎么做到的阻他一瞬? 这些他都无法放到当下思考,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还要推着妖族往前走。 在假定情报已经泄露,玄龛布局被人族察觉的情况下,猕知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等,所以直接驱使妖神牺牲,点燃神海,先一步补足天阶,再回过头来鼎煮“玄龛”! 这一步棋,几乎送绝了封神台的低位神灵。 亦不知多少年,才能养出这些神祇。才能叫封神台上,重新高举神龛,列如神庭。 但只要占据神霄世界,打开天狱囚笼,让妖界贯通诸天,以封神台之能,敕神万界……届时那神祇之路,必然远比今天容易。 这是以可见的未来,换可期的未来。 用更残酷的方式来表述—— 在即将到来的神霄战争里,诸天联军最不缺的就是耗材,这些低位神灵的作用也是相对有限的……人族不会给祂们成长跃升的时间! 耗于此刻,最见其焰。 前行已无路,今日铺尸骨。 妖族会记得。 当一尊尊高举的神龛,枯为柴薪,燃起焚世的神火。 被这片神海所覆盖着的整个玄龛关战场,都在鼎中煮!都要融解为神性的力量,一遍遍冲涮神霄之门。 无论人妖,都在其中。 顷刻金身坏,白骨浮,哀声遍野。 人妖两族的战士,上一刻还在犬牙交错地厮杀,下一刻便你哭我嚎,各自逃命去。 “撤退!撤退!有序撤退!”司空景霄提着那柄当年梁慜帝的配剑,在空中高喊:“无心堂精英弟子随我断后,结陷空神剑阵!诸位师兄弟组织好军队,往西北走!” 曾经的剑阁首席弟子,已经变成了宗门长老。 以战力而论,已被同为当世真人的宁霜容超越,但在大战场的指挥上,他还是当仁不让。 如今宁霜容在虞渊求剑,他在妖界为宗门而战。 但是往哪里撤退呢? 整个战场都被神焰覆盖了!西北方向也并非天缺,而 是铺天盖地焚灭一切的火。 司空景霄组织剑阵,斩出一片虚妄的空间,挡在人族中军主力前,意欲吞尽这【焚世神火】。 却像个可怜的口袋,瞬间就溢满……神火在空中滋滋地冒。 组织剑阵的无心堂精英弟子,便随着这神火的跳跃,一个接一个地变作焦炭,飞为劫灰。 甚至于玄龛关内的时空,都已经被【焚世神火】灼烧得混淆。有的人离神火尚远,却已经被烧死了,有的人已被神火沾身,却刚点燃头发。 有人逃跑,有人咬着牙催动道元,有人疯狂地用道术扑击神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术法被神火点燃…… 司空景霄并不阻止任何人逃窜,只是在神火中往前:“妖族突然发难,此火势不可久,兄弟们暂避火势,无心堂弟子随我冲锋!” 他还不知道这是献祭整个玄龛关战场的大手笔,只以为是妖族的一次突然行动。 上届黄河之会落幕后,又经多年博弈,如今的玄龛关战场,是剑阁、暮鼓书院联合镇守。 梁国、理国、越国的军队,也同样在此奋斗。 这一场神火烧下来,百年国运毁于一旦,千载宗门积累都为空谈! 不止司空景霄活跃在此处,上一届黄河之会的正赛选 手裘梦洲也在,此外还有暮鼓书院的梁宛白、梁国的黄肃…… 这些都还只是在黄河之会上扬过名的天骄!其他杰出人才,更是难以枚举。 司空景霄只能赌,在西北方向,文明盆地人族大本营的方向,会有人为这些人族战士,打开逃生的门户—— 的确有人在这样尝试。 万相剑君俯身才见神海狂澜,又见【焚世神火】席卷。 其张扬长发,万千剑式落掌中,合成剑匣一只,横身而前……一剑满玄龛! 那是铺天盖地的剑式所结成的剑潮,此起彼伏,锋芒狂涌。其人无愧痴名,竟然罔顾巨大的能量差距,想要一剑压下神海、扑灭神火! 磅礴神海之外,忽现寒芒。 星星点点的寒芒,如一丛种在神海外缘的刺林。 万相剑君和他的剑潮,就这样定在空中。 寒芒交汇时,显出一尊披着石色战甲的天妖。 此君有着一头蓝发,一双白色如晶石的眼睛。铠甲上刻满了妖名,其上一些,是此刻不断死去的妖神。 他冰冷地看着万相剑君:“难怪剑痴!” “你这一生除了剑道,什么都不计较吗?” “为这群蝼蚁……” “不惜去死?” 妖族有八域九尊,都是徒子徒孙无穷数的一方豪雄。 这坐镇玄龛关的天妖豪缘,便是叹息海的主宰,叹息天尊。 “但凡你稍晚一步,待我耗尽剑式,一气湮尽,你就有很大的把握杀死我——但你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万相剑主提剑匣而前行竟然一无所遮,任由那千万毫芒扎穿他的无相剑躯:“因为杀死一位人族真君,只能建立你自己的功勋,并不能在实质上改变战局。” “因为这是你的责任。” “而守住这里……是我的责任。” 身受万创,气泻千里,万相剑主却将剑匣往前推,将一百零八道绝剑术,尽数推向了豪缘的妖身! 以命搏命! 世人都以为痴人是傻子。 但他只是,很多事情不在意。而他在意的事情,高于所有。 比如他的剑道,比如他作为人族绝巅的责任。 “你说得对!我等身登绝巅,心无所拘,缚我者无非责任!”豪缘哈哈大笑:“若非立身相悖,真想与你坐而对酒。如今只好论剑,只好印证生死!” 万相剑主斩开他的战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深邃的伤口。 他却也只是不闪不避,倾毫芒如骤雨,只进不退。 他口口声声嘲笑万相剑主甘为蝼蚁而死,自己却也在这个时候选择与万相剑主搏命! 焚世神火仍然肆虐未休。 对应东南方位的人意星辰【轸水蚓】,才刚刚在宋淮的控制下投来力量,还没开始细究天机,便惊逢此变。 它在星占宗师的操纵下,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巨大的水蚓星相,从玄龛关战场下方猛烈窜起!聚万顷地雾,起玄阴之河,一头扎进神海中……欲以玄阴灭神焰。 却被神海一卷,地河就冲散。 神焰又扑来,竟只剩星光点点。 此刻聚集在玄龛关的神力过于磅礴,仅以力量的堆积而言,绝非任何一尊绝巅强者能够企及。 人意星辰是人族在妖界架设的顶级战争兵器,却也根本无法阻止焚世神焰的泛滥。 事实上它作为星占的重要战略道具,徒然以本相冲击神海,无异于用算盘撞刀剑,已经是宋淮不得已的选择——弥知本发动得太快了,他相应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开始,在当前形势下,他并没有及时阻止玄龛关惊变的办法! “玄龛”之中,焰炽无极。 已经有修士血肉都融化,如流质一般脱骨而去。 主动断后的司空景霄目眦欲裂:“古今有不祥之人,我未闻……不祥之器!” 他的心间亮起一盏灯。 手中那柄称为“不祥”的赤符宝剑,散为汹涌的符文奔流,而又呼啸为赤龙。 就此折西北,遥遥一剑斩:“今果不祥该当我承!” 神通·心火剑! 赤符化龙。 其人此生最为磅礴的一剑,的确在爬满玄龛关的焚世神焰中,斩出了一段浅浅的龙形的裂隙,约能容得个三五千人……暂活其间。 但焚世神焰很快又翻回。这些人刚刚喘出的一口气,又变作了哀声。 遥遥斩出此剑的司空景霄,则落在所有人族战士的后面,坠融于神海之中。 一位当世真人最后的挣扎,只是在神海中鼓起了一个剑气所织的气泡。 只留下了一声气泡破灭的轻响。 啵…… 他到死都不知道玄龛关的变化是因何而起。 到死都认为是他的不祥! 可他是一个……不信不祥的人。 实在是因为太绝望了,这根本不是他能应付的危险,他却要承担起这片战场的责任。 随他一起被焚世神焰席卷的无心堂精英弟子,更是连个气泡都冒不起, “司空师兄已死,此地以我为主——诸君急撤西北,不要放弃!” 裘梦洲是万相剑君的亲传弟子,所以年纪虽然小很多,却与司空景霄是师兄弟。这时果断接过责任,带着精锐队伍转身! 只是摇身一纵,便已化身剑魔。 梁国的黄肃一把将他推回:“一九届的黄河天骄还未死绝,哪轮得到三三届的出来担事?且去开路!” 他一抹眼睛,身上泛起血雾,手中长剑也殷红! 曾经的血河宗秘法,今在他身上显现。 他大步走向肆虐峡谷的焚世神焰:“吾祖黄德彝,吾国大梁,吾黄肃也……今为诸君断后!” 历来梁国之社稷,多赖于剑阁支持。 他今日死于剑阁天骄之前,这份因果,会还在他的家族,他的祖国。 身旁却有一领儒衫飘飘如影随行。 暮鼓书院的真传,笑着拔出长剑:“儒家弟子梁宛白,今从黄君。” 是舍生取义,还是争取带更多战士活着离开? 裘梦洲没有选择,只能咬咬牙,喊了一声“走!” 但无论慷慨还是怯懦,无论为家还是为国,抑或是为人族而战…… 在猕知本举封神台而落的这一局里,他们实在太弱小。连最残酷的时间的尺度,都被外力左右,不能自从其身。 他们在玄龛关里,已经有这么多的故事发生。 仰首这长峡的高处,浩荡神海的辉煌照影中,玄龛关之外,万相剑主和叹息天尊,才堪堪撞杀在一处。 远处混淆的时空,才让他们看见【轸水蚓】为神焰所焚尽。 裘梦洲绝望远眺,只看见【毕月乌】的星相,摇晃着坠落神海…… 他明白一切都来不及。 可正如他自己所说,司空景霄已死,此地以他为主。 他不能够问“怎么办”。 他必须、也只可以告诉这些看着他的人……要怎么做! “左三队【绝元剑阵】制造空地,暂缓神火蔓延;右四队合【大云霞术】阻止神力侵袭;所有外楼修士召映星楼,示警于外;后队全体向前,三十丈处【土墙术】开路!” 裘梦洲不停地发布指令,红着眼睛,声音却清晰稳定,表现出非常强烈的信心:“往西北方向,不许停步,不许回头!我带你们活着离开!” 他的心中万分痛苦,根本是绝望的,完全靠一口气硬顶着。 眼中所见是大片大片的死者。 甚至于他的眼睛里已经都映着神火! 却忽然掠过一抹白…… 那抹白色不止分割了他眼眸里的神火,也将整片神海都分割。 他的精神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有救……有救了!” “真君为你我而战,我们没有被放弃!” 天下谁人不识此?那是本该坐镇献山的绝巅——风华真君重玄遵! 他没有奔赴武南战场,凑那绝巅群峙的热闹。 在收到宋淮传讯的那一刻,他便敏锐地判断——若有变局起,必在玄龛关。 武南战场的战略价值,不足以决定种族战场的胜负, 不够支撑猕知本的大手笔。 彼处越是热闹,越有可能只是明面上吸引视线的幌子。 故而先行一步至此,也在这关键的变局时刻,先于所有人族绝巅入场。 此时已经神焰满玄龛,茫茫神海像一面大旗在峡谷上方飘荡。 一轮巨大的明月降临神海。 白衣飘飘的当世绝巅,从明月中走来。 他的步履即是刀光,剖分神海,也斩灭神焰。 融化的武具、燃烧的旗帜,妖族战士的狂热,人族战士的悲壮,消解的神龛,正流淌的眼泪…… 这一切都无法干扰他的视线。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抬看无垠高处——看到了关键! 他总是那么散漫的姿态……衣袂飘飘,闲庭胜步。 而此刻手中有刀,他只有一次出刀的时间。 猕知本架起了九十九座假梯来极力晦隐的真正神性天梯,在他璨星般的眼眸中一览无余。 神霄之门,已见其隙。 当然他也看到了还有大约十万人的人族战士,聚集在玄龛关内西北方位,将为鼎中残烬。 身量瘦小猕知本,披着过于宽大的袍子,正在神霄之门前。无穷无尽的神性力量,织成了一只璨光流彩的甲手,他戴着这甲手,正触及银白色神霄大门上的那块破布。 破布上浸润的来自命途的恐怖力量,在不断冲刷的神性洋流中,不断地消融。 门后那个生机勃勃的伟大世界里,隐隐有巨兽撞门的声响——那是羽祯肉身所化的神霄巨鼎,正在呼应太古皇城! 猕知本恰在这时回头。 他的身体不动,头却侧回,就这样与重玄遵屠龙大子般的墨瞳相对。 他的眼中有些遗憾。 来者可以是任何人,他准备了太多拖延时间的手段……但偏偏是斩妄见真,一息都不会被耽误的重玄遵。 他明白这位风华真君一刀就能斩断神性天梯,使正在解除封印的他,和正在冲击大门的神霄巨鼎,都失去神性力量的支持。让他这么久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但他还是做最后的挣扎,予重玄遵极端冷酷的注视:“重玄遵,现在到你做选择的时候了——” “是阻止我推开神霄的门户,还是救下你们这些勇敢的战士?”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一袭白衣便遽转。 在重玄遵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选择题。 日轮、月轮、星轮……三光并耀的一刀,如白龙吞灭一路而去的神焰,斩出了一条归家的大道。 西北方向果见天缺! “听我指挥,有序撤离!我裘梦洲最后一个出关!所有兄弟都要回家,争道杀无赦!”裘梦洲再也止不住夺目而出的热泪,却仍然高声指挥。 茫茫多的人族战士,悲泣着自这条希望大道飞离玄龛。 而所有的妖族战士,都留在玄龛关里,合身于神焰之中。 当然也有那不甘不愿,大骂妖族高层,诅咒猕知本的。但更多的妖族战士,只是焚身于火,仰首望着玄龛关孤狭的天空—— 血色神海如一层轻纱,金阳飞行在天空,洒下的神光因而金红晕染,多么浪漫。 云也披霞,哪怕是人族升起的那些恶星,这时也都璀璨。 那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与自由! 重玄遵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彻底斩破了玄龛关的封锁,撕裂了神海,将神霄巨鼎的投影都剖开,进而波及到本体——青铜巨鼎见裂纹,贮满的神性力量,如岩浆流隙而出! 但猕知本也正推门。 轰隆隆隆—— 银白色的天门,推开在穹顶。 几乎与那剑钗划出的银白色天痕,前后脚发生。 所有向玄龛关投来的飞虹都遽止,所有正在休整中的人族战士,都在这时接到披甲的命令。 东至天涯台,西至渭水武关,北至生死线,南至兵墟…… 呜呜呜—— 战争的号角已吹响! () 第四章 月迷津渡 武安城下行人如织,还在喧嚣欢闹。 武安城外无名的山,只有满地凋叶,一横一竖的两个人,一片死寂! 穆青槐倒在地上已经是死者,文永瞎了眼睛,没了神性前途、可期的真神未来,却还在拼命地呐喊—— 可他根本不知道,他没有发出声音! 猕知本在喊出那一声“留步”的时候,就已经算穷五恶盆地,逆推神性来处,锁定了文永的方位,并在放置五恶的棋子中,拈出最恰当的那一颗……果断捏碎了。 武安城里有一座小小的庵堂,乃当初洗月庵的女尼结庐自居。后来那女尼走了,香火却也一直没断。 此庵堂是为曾经的齐国武安侯祈福而设,和“武安”这个城名一样,有着特殊意义。 古难山大菩萨蝉法缘,亲自度化了一人在此,乃是为未来的种族战争做准备。至少在南武战场,它有可能成为左右胜负的关键。 佛家求缘分,论因果。布局于此,更是寄望于借用这座庵堂,撬动某种因果联系,以期于将来的某一天,能在针对那个人的战争中,添上一枚沉重的砝码。 而于今日,统筹全局的猕知本,将这枚棋子从香炉中启出……用于此时。 封神台上,猕知本枯瘦的食指在身后勾起,首先绝天机,阻卦算,晦隐他接下来的动作。 神海之中,无数神龛拜神霄。唯独那座孤独的至暗神龛往回走,如黑色游鱼逆流。 笃笃笃…… 名为“玉安”的庵堂里木鱼声断,小木槌间中而断,高高地飞起! 飞在空中就已点燃,如炬火高举。 庵堂里诵经的修士,一个法号“静慧”的带发女尼。青丝顷刻就燃尽,黑灰飘飘洒洒,覆下禅身,整个人变成了泥偶。 古难山“泥偶术”。 此乃点化泥胎敬禅香,增益信仰之力的秘术。妖界不能如现世般广传诸天,吞占万界信仰,只能在这些方面下功夫。 在蝉法缘的妙用之下,此术反向而行,逆转血肉为泥胎,在这等必要的时刻,予其彻底的掌控。 城内庵堂,泥偶静为尘沙。 城外荒山,金身临似烈日。 外显为一个太阳般的光团,光却相当内敛,只照荒山,不往山外释放一点。 一座泥胎的奉献,充其量不过毛神之力,在猕知本高妙的掌控下,有超乎想象手段,对于荒山上的二人,完全呈现碾压的态势。 虽有飞剑起灵台,却片片裂碎,只余一地的响。 但毕竟有这羚羊挂角的一阻,泥胎所祭献的神力,未能将文永瞬杀,等到了他崩碎至暗神龛、借力跳出神海,回归荒山,张嘴怒喊———— 密密麻麻的光线交织于荒山外,瞬成一座静音的法阵。 猕知本何等敏锐,于当下做出最好的选择。他不去刺激一个绽放最后光辉的小人物,不小觑一只蝼蚁在绝境中的潜力,就让文永自以为已经传出他奉予人族的告警。 释怀而寂,便不会有更多变故发生。 待那座至暗神龛崩碎的力量耗尽,只需微风一卷,此人便如尘埃自去。 悬照荒山的光团之中,小小的金身,已经睁开禅眼 ———猕知本作为本次神霄大计的主持者,这时已经把注意力放回玄龛关。而蝉法缘已经落下目光于此,正要借禅收尾,抹除因果,不留痕迹。将这份意外,完全地抹消。 而文永脖凸青筋,双眸尽血,还在高喊。 他想他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 他想武安城里,应该有人能听到。 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呐喊。 蝼蚁燃烧所有,声不出一步远。奋尽一切地折腾,其实只有自己耳中的喧嚣。 就像他自己跟穆青槐所说的那样————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不能够对那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却被那些事情深刻地影响着。 从商丘殷家的贵公子,到弃姓独行的文永,他是明白这道理的,却还是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一个失败者……寂寞而无用的努力。 像他当初辛苦备战黄河,却被替下了名额。 像他弃姓求名,靠自己走上黄河赛场,却被轻易击败,未能杀进正赛。 像他发誓不要再做一个弱者,几番死里逃生,好不容易继承了至暗神龛,却又在今天断绝神途。 他做的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 落叶被风卷起,一阵一阵的旋。 在何时飘落,落在何地,都不自主。 风停是人生归处。 “悲哀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猕知本的声音渐散,匿于神海深处。 或许他从文永身上,想到了如今的妖族。相较于整个现世人族的强势,身在妖族的所谓“欺天”猕知本,又何尝不是弱者呢?他这一生为族群所做的一切,也未见得 能有几分功成。 或许他和文永,做的是一样的抗争!他也只有这一句感慨的时间,便要赶赴更宏大的局面。 蝉法缘的祥和声音,悠悠回响在金身中:“幸运的是,他不知道他所做的是无用的。” 若在梦中死,如何不是我佛的慈悲? 但…… 怎会无用呢?! 几乎是在武安城里庵堂女尼青丝成烬的同时,万妖门外,一个盘坐蒲团上的、身披元黄色道袍的老道,便已睁开眼睛。 自神霄世界的情报传回,在妖界常驻一名甚至两名星占宗师,已经是人族的常例。 人族需要时刻把握神霄世界的变化,也要和妖族的卦道宗师互相攻伐天机。相较于困锁一界的妖族,凌驾诸天的现世,在天机的防御上,要困难太多。 一个是封闭的自家水井,加个井盖就可以。一个是江海湖泊,谁都能往来,压根没有可比性。 如今轮值燧明城的,正是景国东天师、同样在星占一道有卓越成就的宋淮。 他在三年前养好伤势,走出蓬莱,来到这里。 陈算身死,罗刹明月净隐踪,惜月园之战他这个东天师可以说是最大的输家,来到妖界的这几年,出手狠辣。 猕知本已然“绝天机”,但在宋淮的感知里,整个文明盆地里,天机毫无波澜的那一刻,就是最大的波澜! 若无外力,何以定风波? 宋淮睁眼的同时,眸中星河涌动,隐成飞转的八卦图。他在这一刻接管天意! 高天有星辰。 自人族扎根于文明盆地,现世的星占宗师们,累代积功,早已在妖界的天空,升起人意的星辰——— 当然不能是真实存在的宇宙星辰,那等于是为妖族打开万界通道。 这些专门打造的人意星辰,隔绝外界,只悬升在妖界天空,不与诸天发生联系。 它们的主要作用,就是辅助星占宗师,建立天机秩序,庇护文明盆地。它们升在空中,争辉日月,也是侵蚀妖界天意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更是加在万妖之门上的锁,帮助缓解万妖之门所承受的压力。 正是诸如此般步步紧逼的封锁,逼得妖族不得不另寻它路,眺望神霄。 若无羽祯,妖族已是砧板上的鱼,猪圈里的猪,待宰而已。 多少年两族相互征伐,群星起而又落,如今还余下二十八颗星辰,成为定例,以二十八宿名之。 宋淮眼中浮显星河八卦,文明盆地西方的天空,便显现一只月白色的乌鸦虚影。横翅不遮天光,仰啼声鸣因果。 其曰……【毕月乌】。 乃是道门玉京山当年所主持建设的人意星辰! 星占者以星辰为卦算之器。 猕知本以神意逆推方位,精准找到至暗神龛背后的文永。宋淮却是瞬间算穷整个文明盆地,寻找天机空白发生时的那一个源起点。 水面漾开的涟漪,总是因为坠落的一颗石子,或者一点雨滴。 抬眼生卦,占问最初! 在睁眼照见【毕月乌】的那一刻,宋淮便起身。 神念瞬息万里,星光一霎横空。 其高大的身形显化在武安城上空,岿然如天山之影。转眸如电,视线已落城外之山。 “蝉法缘……你找死!” 他的大手从星河中探出,水中捞月一般,穷逐佛缘,握住一枚蝉影。 于是荒山那光团中的小小金身,瞬被星光捆缚。神亦成囚! 东天师高喊古难山蝉法缘的名字,好像只察觉了这一个对手,正要莽撞地与之捉对分生死。神意却已借【毕月乌】之星照,暗中传念各处关键战场—— “猕知本布局掀桌,诸方或有异动,但请为天下慎之!” 无尽星河飞蝉影,吱吱鸣夏声未停。 “知了!” “知了!” 菩萨已知了。 蝉法缘惊觉宋淮至,立时封锁禅心,已然释出梵像。 那是一尊合掌低眉的菩萨金身,耳廓栖蝉,鸣声知夏。此尊映在宋淮的眼眸里,像是一幅镌刻的景,其声高颂:“南无……光王如来!便知天下事,何以了禅心?纵不见古时妖,星光月光,尽梵光也。” 其身骤转为万字佛印,旋转着如永恒深陷的漩涡。就此封住宋淮的眼睛,使之双眸尽黯,眉下如贴金箔。 他释出如此强大的先手,仿佛要引发接下来无穷的攻势,对宋淮进行毁灭性打击。 可佛光却一转—— 荒山上那光团里的神像,像是无数绞缠在一起的丝线,在这个瞬间被转开了束缚……于是光线炸开。 万千金光窜出星锁,似鱼龙在荒山游! 它们活泼,灵动,明亮,温暖。漫天飞叶都透光。 真将荒山作禅境。 站在那里无声呐喊的文永,也似一片透光的叶,在这个瞬间,留下千万个孔。 遍身光隙,往后仰倒。 失败了一生,在最后的时刻……也算光彩照人。 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生出觉知,才能感受周围。才能咀嚼自己的一生。 才感知到躺在旁边的挚友,已经全无生命气息。 他张了张嘴,最终仍只是挣扎地喊出了“玄龛”二字的口型。终于支离破碎地……倒在飞剑的碎片里。 成为环绕穆青槐尸身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无波澜,他的声音竟消散。 事情意外演变到这般程度,蝉法缘顾不得抹去因果,阻止人族强者追溯……确实也做不到了。只能出手抹掉文永的痕迹和声音,尽量为玄龛关那边再争取一点时间。 在佛印封眸的那一刻,宋淮的力量就已经收回。 脚踏上清八卦,身开玄门九宫,他尚不知蝉法缘的目的,但顷刻筑起长堤,以防御有可能的山洪。 作为万妖门前坐守者,他有把控整个妖界战局的责任。 星潮滚滚,遍起光楼。偌大的武安战区,都在他一念之下,进入了如梦似幻的胜景————林立星光碉楼,随处繁华蜃像。 宋淮一护自身,二护人意星辰【毕月乌】,三护身下的武安城、巩固武南战场,剩下的力量才在城外这处荒山,结成了星网,如地膜覆山。 身、星、城、山四位一体,以人意星辰【毕月乌】为核心,交织命途为线,构筑了完整的防御网络。 武安战区已经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整个文明盆地也开始警戒。军令一层层地传下去,在最短的时间里,人族大军就可以做好与妖族决死的准备。 但蝉法缘的目标太明确,下手太果决。 他并不图谋武安城,也不攻击宋淮,只求打扫这无名荒山。 而文永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里,确然渺小如微尘。根本挡不得一瞬,仍是被轻易地抹掉了。 强如宋淮,借【毕月乌】为网,也未能在消散的魂意中,捞起半点残念! 遮天大手竟空空。 宋淮面无表情。 他翻掌便往上—— “那就别走了!” 神像金光洞穿星网、窜杀文永的瞬间,来自东天师的反击,也在同一时间发起。 沾着星网,便是沾住了他的卦算! 蝉法缘当着他的面入境杀人,他绝无可能再让其囫囵离开。 这一刻他再顾不得提防猕知本,或者说,荒山之上两个人族战士的死,给了他冒险的理由。让他决定将猕知本有可能的攻击,留给文明盆地的其他绝巅来防备。 毕竟种族战场皆袍泽,他既然披衣履此,也当托付生死。 两个修为平平的战士,都作为袍泽相依着死去了,他岂不如? 星网织成了一件流彩卦衣,在神道金光洞穿文永的同时,这件卦衣也披上了蝉法缘的金身。 上清卦衣,八门锁仙咒! 如此宝术,蓬莱独有。 宋淮大袖飘飘,一霎走到高天上,身横遮金阳,只手探明月--- 那是一只翻天的大手,横无际涯,指盖寰宇。就此探进了人意星辰【毕月乌】,而从月白色乌鸦的虚影中穿出来,在无尽因缘之中,一把攥住了蝉法缘的脖颈! 卦衣罩禅身,单掌覆天机。 “与我……落人间!” 他抓住此身,猛然一惯! 像是扯断了天幕的囚笼,从中抓下来一个火球! 乍看来,天空像是又坠下来一团烈日,与金阳一时难分。 这团火球光耀万里,梵唱不歇。 却是一尊大菩萨身! 非得在目见一道有极高修行,才能驱光褪火,在这尊大菩萨的金身上,见得宋淮的手掌。 此般大菩萨,被宋淮掐着脖子如掐鸡犬,被覆绝天机的大手攥着往文明盆地拽落。 轰隆隆天隙立见,在这个过程里时空摇颤,天柱所倾也不过如此。 蝉法缘出手抹掉一个无名小卒的因果,却因这份因果,被生生拽进文明盆地,这是他亦不曾意想的! 但他亦百战绝巅,深知已至生死关头,不敢再有半分保留。 “过去佛祖,隐光如来。天既不昌,应如我闻————俺嘛呢叭咪吽!”这尊大菩萨身,顷如玉就半透明,其身浮现十三个光点。 梵身舍利十三种! 交汇宝光,撑鼓卦衣。使他似乎无限地膨胀开来。 这禅身璨光之烈,与金阳争辉,尚还压过金阳一头去。 金身如鼓,佛唱轰隆:“醉心才眠梦中梦,惊蝉谁觉身外身!” 宋淮的大手猛然合拢,掌中烈日都黯光,待得光敛声碎后,却只剩一具小巧的金色的蝉蜕在掌心。 这是蝉法缘证道绝巅前的最后一蜕,是他为自己所修的替命之身。曾以此为苦海渡舟,历尽波劫而登顶。也是他将来踏足超脱之上,送自己成佛的肉蜕灵山! 毁于今。 剥下它,便是宰了蝉法缘的一条命。也永绝了他成佛的可能。 可他毕竟还是逃脱了…… 天妖一世寿万年,他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此刻偌大的天狱世界,所有人都看到金光灿烂。 灿耀在天穹的那轮金阳,照耀整个妖界。 古难山的大菩萨,以光入其间。 遁此身,逃禅命。 灿烂金阳转乾坤。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瞬间里,几乎宋淮借【毕月乌】的传音,才刚刚传到各大关键战场的真君耳中。 蝉法缘似游鱼入海,化光落金阳,眼看着就要回归古难山…… 他却看到一柄剑。 是的。 在悬于高天的金阳中,有一柄剑存在! 那是一柄从不回头、从不折身,以绝对的冷酷贯彻始终的剑。 握剑的人白发披肩,眸光淡漠…… 七杀真人陆霜河! 说来也算“妙在偶逢”。 陆霜河剑斩平等国赵子后,仍在探求“最强”。 在【开天】一剑险些杀死赵子前,他先以【一泓秋水照离人】的剑式,剖开了赵子的“万灵登神印”。 彼印使天地万物都生灵,都显神,是驭用生机的无上妙法。 而在这妖界,天地万物若都能灵显,最强大的自然只能是那轮金阳。 在扫灭那些生机,斩除那些神意的时候,陆霜河其实隐隐感受到了神海的涟漪———囿于猕知本的封锁,封神台的隔绝,以及本身并非神祇,他没能洞见真相。 但他想知道,倘若赵子的“万灵登神印”,能够做到推动妖界金阳生灵显神,那是不是赵子作为当世真人的最强? 那样的赵子,他还能够战胜吗? 他边走边想,向着金阳的方向一直走。 不知行多久,又思几时。 许多年来剑道的灵感,如流瀑般将他浇透。 他想到陨仙林里,姜望仗以击败他的天道剑,想到他也从来没有将天道当做尽头。 他还想到观河台上姜望与燕春回的那一战,想到剑道登圣的碰撞。又想到忘我剑君太叔白,曾放盏于月,邀饮万古。 冥冥之中有一种“道”的触动,令他隐隐感受到“往前走”的契机。 向前行,往高处走。 所以他拾光而上,走向了永悬于妖界的亘古金阳。 他知道这多么危险。 妖界本无日月。 妖界的日月是妖族先贤升起。 金阳血月据说是远古妖皇的眼睛! 他走进金阳的那一刻,就是将自己置身于妖界强者的视野里,必然会迎接前所未有的骤雨雷霆。 如此危险,都不输于当初姜望的“一秋求道,万界登顶”! 可若非这样的危险。 何来最强的名? 他的剑从来没有犹豫过。这条路在出现的时候,就成为他必然的选择。 所以他提剑登天。际遇之巧,便是如此。 就在他走进金阳的这一刻,恰逢蝉法缘拆光而归! 他面对的是古难山的大菩萨,已经在妖界煊名三千年的蝉法缘。 陆霜河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他的选择。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刻会发生什么—— 绝不回头的【朝闻道】,斩出了理所当然的一剑! 最强的剑,理应得到最庄重的对待,理当感受最强烈的敌意,咀嚼对手最深刻的恨。 陆霜河在妖界的金阳中,已经感受到来自茫茫妖界各个角落骤然腾起的敌意……杀机如芒刺道身。 但他眼中只有对手,亦只是拔剑而斩。 人无所拘,剑无所滞。 就像当初从南斗秘境走进现世的那一路,他一步一 剑,斩碎了那些世界所有的困阻! 他是这样走到今天,也将这样走到以后。 这样的一剑…… 释放了蜕身、急于逃归的蝉法缘,在这样的时刻里,终于不能再唱他的佛偈,也说不出什么富有禅意的话。 “滚开!” 他只有如此暴怒的吼,以及一记推天而起的大手印。 光王如来托天印。 无穷广阔的天空,升腾起万万里的金色云————那只托天的佛掌,像是抓起了一条金色的袈裟,蒙住了或有几分羞涩的长空。 而陆霜河往下飞坠。 他追及他斩出的前一剑,而递出了更加冷酷的那一剑。 或者他并不是冷酷,只是太坚决了。 这一路走来,从南斗秘境到南斗殿,从陨仙林到朝闻道天宫,从独来独往的虞渊,到只身涉火的焚海…… “我意未改。” 我明白在当今这个时代,我永远超越不了那亘古第一的真人。 真人寿尽一千年,以此真寿,等不到修行世界的再一次跃迁,等不到下一个时代的来临。 但我亦明白,在这一刻,我已经做到陆霜河这个人所能做到的极限。 便纵世尊是我!便纵姜望是我!在这洞真境界,也最多就是我此刻,是我这一剑! 如此…… 我是最强的陆霜河。 陆霜河白发飞如瀑,双眸为剑眸,往前亦是抬剑。这一刻他终于踏出了举世无双的那一步,迈向独属于他的绝巅。 登顶第一剑,即斗积年天妖大菩萨。 巨大而无声的爆炸,在金阳之下诞生。 像一个无限扩张的巨大的气泡,膨胀到文明盆地的边界才炸破。 无穷的禅意剑意都散开。 只落一场璀璨无极的光雨! 蝉法缘跌落长空,而陆霜河七窍尽血,被推回了金阳。 “啊!!!” 再次跌落文明盆地的蝉法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宋淮单手一抓,自武安城内以及武安城外荒山,同时飞出一条斑斓的因果彩线,如两条巨蟒,错缠古难山的大菩萨于空中,将其牢牢捆缚。 大菩萨以因果系人间! 宋淮便牵着他往下坠。 也是在这个瞬间,一柄极致嚣狂的刀,已穿出天隙。寒锋一照,天地皆白! 又一柄八面汉剑,在风中显形,其上花鸟鱼虫,竟然遥遥映照,窜游菩萨之身。 又有连环炸响,劫雷横空……九劫洞仙指,大牧王夫赵汝成! 根本看不清这一刻有多少攻势落下。 唯见长空挂虹桥,一时间风聚云涌,电闪雷鸣。 一切散开后。 只有横洒天穹的金色血雨,将滋养这片土地,又一个春秋。 袈裟也好,念珠也罢……所有保命的佛宝,所有救命的手段,全都溃散在蝉法缘跌落长空的瞬间。这尊古难山的大菩萨,在坠回文明盆地后……一个瞬间就被打死! 就连禅身都不存。 最后只有一十三颗舍利子,裹在流彩卦衣里,被宋淮提在手中。 犹有佛性在冲撞,却被压服如拙石。 唯在此刻,宋淮才得以在这些残余的佛性里探寻因果,尝试在其中剥出有关于荒山两位人族修士的线索……寻找猕知本落子文明盆地,蝉法缘更不惜冒险动手的真相。 而在那高空—— 一领辉煌灿烂的草原华袍,横展在金阳之下。 俊美如天神的大牧王夫,双手大展而高起,无穷王道气剑环绕其身,便如一只虚状的冲天金鹤。 天神乘鹤飞金阳。 “陆霜河为人族登金阳,我等……当接他回归,为此不惜决战!” 无论陆霜河登上金阳的原因是什么,他一剑截停蝉法缘的归途是事实,他与妖族战斗是事实。 那么没有别的理由——— “袍泽必救。” 这是人族能够在种族战场站稳脚跟的根本原则! 赵汝成底蕴浑厚,注王气贯天子剑脊,前年一朝绝巅,即有天下惊名。他的步法穷乎天地妙理,在蝉法缘身死的一瞬间,就已追近金阳。 其人攻势之烈,有不惜打破金阳的姿态,表现出人 族不惜立即开启大战的决心。 而有一只金灿灿的手,比他更快,甚至于……抓到了金阳的边缘! 五官其实明煦,但眸光一挑就桀骜、提起刀来就嚣狂的斗昭,口中衔刀,攀援高天,轻轻一用力,便掰碎了妖界金阳上的种种封禁,翻上了金阳中! “接什么接?既来之,则杀之。先去太古皇城杀一回!我看是承平太久,他们早忘了肉痛!” 他不说他要救陆霜河,只说要杀去太古皇城。 妖界几乎无日不战,是怎么都说不上一句“承平太久”的。 但这些年这些战争的规模……都太弱! 绝巅都未死几个,怎够让天骁满意? 便以蝉法缘的死,为新一轮超级战争的开始。 “此言甚合我意!”钟璟倒提八面汉剑,跟着便踏上了金阳。 其一人,而似有千军万马在身后,兵煞如龙,喊杀震天。 荆国最早宣布全力备战神霄,他们早就等得鸟疼。 坐镇覆山战场的大秦长平军统帅白俦,是个白净儒雅的将军。 其人惯来谋而后动,不打无准备之仗,此刻却也只是裂光而出拔出青铜古剑,杀气盈天:“杀天妖,伐太古皇城!!!” 更有轰隆隆一声,从极远处传来。 顶盔攒甲的钟离炎,高举南岳之剑,像一团滚滚而来的巨石,横冲直撞地碾过所有:“诸君稍待,炎武当为天下锋!” 陆霜河在他的账本上排名很靠前! 早晚有一天要趴在他钟离大爷身前,在这之前怎可 死于妖族之手? 坐镇文明盆地的人族绝巅,几乎瞬间就达成了一致。 高穹星辰遂起。 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 从来只有金阳血月横空的天狱世界,这一日群星璀璨。 二十八宿围金阳! 就如蝉法缘跌落文明盆地的瞬间,就被人族绝巅围殴至死。 与蝉法缘正面碰撞,被蝉法缘推回金阳的陆霜河,自然也要迎接妖族的雷霆。 初登绝巅的他,与蝉法缘全力对轰,不免脏腑皆伤。 但也唯有这样的一剑,才检验了他“最强”之名的含金量,才验证了他的自我。 他终于超越了过往,斩破了“我执”,创造了亘古无二的成就。 终于从一个秘境小世界的出身,走到了现世修行路的最高处,立在了诸天万界的顶点……道与天齐! 在这一刻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无人知晓。 他也未向任何人诉说。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坚决地往前走!从未犹豫,从未折身,从未回头。 在璀璨金阳中,在无穷旭光里,他转过身,面对妖族一众强者暴起的攻势—— 横剑在身前。 “我有一剑……” 他从来不在战斗中说些什么,今日却开口。薄唇微吐,字字有剑气,譬如明月升:“朝生暮死朝闻道!” 剑锋如月,照出他寒亮的眼眸。 白发披散,是一人的霜雪。 他独自对着整个妖族出剑。 这一剑并不带有什么杀气,他对人或者妖,也没有什么恨心。 说到底除了剑之外,这世上没有什么让他在乎的事情。 除了所求之道,不在意身在何处。 只是恰好生而为人,只是恰好面对强敌。 于是他展示了自己的剑道,展示一个在小世界尸骨堆里爬起来的人……独自走向最强的决心。 陆霜河……还可以……魁向绝巅! 赵汝成在说不要莽撞吗? 白俦在说暂且后撤,他来接应吗? 灿耀的斗战金身,带着极其恐怖的威势,正在急速靠近。 二十八宿人意星辰,已然跃升在他身后。 人生相逢多少事! 这一切,如微风。 陆霜河衣角不起,白发微卷,唯有一剑光耀。 无匹的决心! 嗡~! 嗡~~! 天地之间,不断回荡着剑器的嗡鸣。 那璀璨的妖界金阳之中,一时有长刀,有战戟,有拳头,有铁鞭……或龙或虎,又有群峰如林。 汹涌如潮的攻势,淹没了空间无限的金阳。 当然也淹没了…… 那一卷白发。 已经翻入金阳的斗昭,一个倒翻落回了人意星辰【亢金龙】,且正立在那虚形的龙头上。 璀璨无极的斗战金身,这时都有几分黯淡,可见斑驳几处,遍身伤痕! 妖界金阳毕竟是妖族的主场,强攻又与潜入不同。 斗昭强行翻入助战,还能留命而退,已是非常了不起。 倒提汉剑的钟璟也成功撤离。 钟离炎更是在靠近金阳的那一刻,就被一众天妖杀出金阳的攻势生生迫退! 但这一切……都是陆霜河那一剑创造的机会。 那真是绝艳的一剑,此后很多年,钟离炎都会记得。 当然他也无法忘记,这一笔永不能再勾销的账。 锵! 一柄断折的剑,名为【朝闻道】的绝世名剑,断成了许多截,横飞在高穹。 灿烂金阳仿佛一座神威无上的城堡。 一身墨甲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就站在这灿金城堡的城头,缓缓抽回他狭长的骨刀。 在骨刀的刀锋上本来虚无的空间,陆霜河披发后仰的身形,缓缓凝现。 于刀尖离身的那一刻,开始坠落。 轰隆……哗! 闻得落水声。 落水声? 太古皇城斗部天兵统帅麒观应,脸色骤然一变:“快撤! 来自猕知本的告警要更为明确———— “姜望来了!”偌大金阳一霎五光十色,彩气纷呈。 一众天妖探出金阳的攻势,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回! 此时已见天海汹涌。 难为人察的天道之海,这一刻竟有实质的外显———— 一道天河贯长空。 诸天万界起狂澜! 陆霜河向后仰倒的身体,便这样坠在天河中。 而有一尊身着青黑色天君长袍、以玉冠束发、仅在腰间配一块白色玉珏的男子,挂剑在腰,立身在天河的正中央。 天海为他欢呼,一霎光阴席卷。 他并没有拔出那柄天下名剑,但拿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掌,看着退出金阳、也退在天海之外的一众天妖,淡声问:“谁的手?” 那慌张撤退的攻势里,有来不及的一位,永远地留下了他的断手! 一众妖征鲜明的天妖,彼此相视。 最后还是圣明谷之主鹏言蹊,冷冷出声:“仗着天海之利,又趁势偷袭罢了!送你半掌,又有何妨?” 他先就被钟璟所伤,金阳大战的时候又急于复仇,以至于冲过了头,收到消息逃身,便慢了几分。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视线又掠过他,看向天河岸边群起的天妖,只将手里的断掌一扔,道了声—— “我将登岸,谁来决我?” 他顺势往前一步。 天河岸边众天妖,齐齐后撤三步! 曾经有一个叫行念禅师的人,孤舟渡天河,被一众天妖活活打死。 但他在绝境之中结算果,将一个人族的后辈,送回了文明盆地。 今日…… 那后辈在此,独据天河,剑指一众天妖,却无一尊敢近前! 一步众妖退。 此等威势,令人心惊。 钟离炎实在是担心老熟人,担心得眼睛都发红,恨不得让他回来休息,自己过去承担风险。 这时在妖界深处,响起极其暴烈的一声——— “我与你决!” 金甲赤披的猿仙廷,从妖界深处跃出,那一杆灿金辉煌的战戟,正有流焰光转,仿佛要轰破天去。 已经沉寂十六年,自那次吃了赔罪酒,便再无事迹传出的当代妖族最凶者,亦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出现了! 他不知在何处修行,归来凶焰更炽,以指划地:“登来此岸今分生死!” 他还要说些“此乃公平对决,谁来插手杀无赦”之类的凶话。 麒观应已经一把按住了他。 一众天妖抱腿的抱腿、环腰的环腰,使劲把他往后拽。 “天尊不必如此!玉器何能与瓦器碰?” “君有上智,非独武勇。” “我们的战场在神霄!在十二年后!何必于今日斗一 时之气,逞这匹夫之勇?” “姜望其人,莽而无谋,他不止是咱们妖界的对手。要想对付此人,往后多的是机会。” “诸天万界,乃合现世人族。妖族独承此战,则奈诸天何?” 麒观应在短时间内蹦出的止战词,比他出刀收刀都要快,好歹能叫凶意难制的猿仙廷听在耳里。 毕竟是种族大战,就连恨猿仙廷入骨的虎太岁,这时也悠悠来到了天河边,瓮声劝了一句:“区区后生,年未半百,谁还怕他不成?但毕竟备战神霄,才是妖族头等大事!咱们有这功夫与他跳脚,不如回府好生练兵。十二年后,定叫他有来无回!” 一众天妖自说其话,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姜望并不去听。 他涉水往前一步,刚好低头看到陆霜河。 这位孤身斩群妖的七杀真君,已然生机断绝,于此坠尸天海。 凤溪镇外的小河,和今日横贯妖界的天河,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水中看姜望,波光粼粼,人面摇晃。 也如当年一般。 当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天他也没有。 姜望伸手一捞,陆霜河的身影便如月影摇散,但终不是明月照。 明月照影亘古常在,水中白发是飞鸿一时。 姜望抬起湿漉漉的手,掌中只停着一支剑钗。 这支钗,他曾在任秋离的鬓上见过。 () 第三章 忽然山河暮 四万里焚海,在整个文明盆地的外在嵌显,也不过三千里地。 从高空俯瞰,像群山之中的一枚血红之眼。 空间的意义是相对的。 就像广阔无边的南斗世界,只不过是现世一个已经消亡的宗门的秘境。 陆霜河踏出焚海,天空仍不广阔。 无非是飞火换做了流云,无非是呐喊换做了风声。 七杀真人从来不在意风景,但在这样的时刻独行,他的锋芒无法抑制。天空一只赤鹄飞过,便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飞鸟无声息。漫天碎羽,数点飞血,浅妆长空。 陆霜河敏锐地抬起头来,在其中一滴血珠的漾影中,看到了一抹青翠———那是棋盘世界尚未褪尽的竹色。 不曾意会,而今偶逢! 抬眸即抬剑。 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剑光也抵达了。极致冷酷的剑光,清楚雕刻出一个美得厌世的女人,剥显其身姿,将其隐于云翳的容颜,留在此方天地里。 这是一次双方都不曾预见的相遇,在焚海战场之外,夜轮山的边缘。 鹏言蹊一巴掌握碎剑光,确实是让陆霜河受了重伤,不然也不至于无法抑制自身的锋芒,无端杀死一万只路过的亦鹄。 平等国的“良时第一”,是毋庸置疑的强大真人。而若是考虑到平等国成员都有另一层隐藏身份……在生死交汇的那一刻,其真实实力必然远超【赵子】这个身份的表现。 伤时遇强手,本该大路朝天。 但这正是他出剑的理由。 陆霜河没有一句话,不标榜自己的志向,也不谴责平等国的行为,他本也不在意那些。除了【朝闻道】出鞘的那一声铿锵,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然而剑光一泓如秋水,只映离人,只照生死! 赵子才与卢野告别没多久,还在危机四伏的天狱世界隐迹而走————昭王善隐,平等国有谁都查不出来的身份,甚至也在文明盆地建了一座城,她的目的地正在那里。 此刻她在剑光中照见自己,依稀曾经对镜时。 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梳妆的心情,没有仔细看过自己。 镜中的女人并不陌生,当年制作这张脸的时候,本就诞生于她的心情。 这一刻她才有淡淡的惊觉———好强的一剑。 何能思往事?便如已知死。 一剑秋离也。 赵子左手五指渐绽,以生花印竖于身前。右手作势揽雀尾,将玉烟斗奉于身后,便似是捧起了一个香炉。 袅袅青烟是敬神香。 她也不说话,早已厌倦于言语。 然而万物有灵,其势刚起,便有风声、树声、鸟啼、虫鸣……惊蛰醒世。 今时为良时,万物有灵而登神! 在她飘扬的长发之后,一颗颗的棋子飞起来,自泛天光、辉耀世间,仿佛一尊尊无面的神像。 很少有人知道,在平等国内部,改换容颜的工作,除了昭王之外,她也是主力。昭王创造因果清白的身份,她制作天衣无缝的脸。 如今最厌世的人,是曾经最觉生命可贵的人! 以极致的生机,对抗这肃杀的一剑。 剑来天地潇潇,印出万灵登神。 所有要被这一剑剥离的,都要赠还持剑者相等的因果,等重的“灵”。 以这同等于生命的重,压住剑锋! 陆霜河单手举剑在前,只是轻轻地一抖,便已卸山卸海,卸掉了包袱……而后横剑! 喧嚣世界竟死寂! 此刻云开、天裂、气荡尽,天地之间只有一道横。 这绝对冷酷的一剑,只在问一个问题———— 来者登顶否? 平等国的赵子也好,赵子这个身份下更强的存在也好,举凡洞真,无当此剑。绝巅之下受剑皆死! 强如赵子,也在此剑之前动容。 空中一颗颗圆润如珠石、泛光如神像的棋子,尽都裂成平等的截面。 正在展开的棋盘世界,一边展开一边撕裂! 这是开天的一剑。 小世界出身的人,要撕开万界中心的天。要在这群星璀璨的时代,留下属于他的永恒传说—— 其实传说也不重要。那只是最强之剑路的附赠品。 赵子厌世的美眸,骤然也裂开一隙。 泪液和血液飘飞成雾,织作面纱。 就透过这雾纱,她看到自己手上捏着的玉烟斗,在烟嘴的部分,骤然裂分。 耳边也听得恰时的裂响。 这是卢公享送她的礼物! 劝她戒烟劝了很久,实在劝不动了,便亲手打磨了这支可以过滤绝大部分毒素、还能净养灵气的玉烟斗,还特意伪装身份、戴上面具,托了一个行脚商人转卖给她。 那商人把着宝物谁也不卖,只在她路过时大声夸耀,论价的时候也非常干脆,好像生怕她不买,还折本送了好几斤上好的烟丝…… 实在拙劣。 可那种笨拙和小心翼翼,让她回忆了很多年月。 或许应该惊怒的。 但已对这个世界生不出什么情绪。 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似乎又都不那么重要。 一直惯性地去做一些事情,“向景国复仇”,与其说是一种仇恨,倒更像是一种习惯。 算了…… 她攥紧的手,慢慢散开。 可是血洎雾纱就在这刻轻扬,一只憨态可掬的虎头面具,缓缓飘落在风中。面具飘如秋叶,虎头竟似对人笑。 而后是一缕红发,一只老农般 粗 那深刻的岂是斑驳皱壑,分明艰苦的人生。那黑色的岂是泥垢,是这一路所承的前因。 不去构想完美无缺的自己,真实有缺憾的人生,才是他真正立足绝巅的力量。 惊世一掌,五指翻天。 这一掌托住了开天的剑锋,反手一捞,弥合裂世,拿住了断裂的玉烟斗。 依稀好风景,一梦在今宵。 梦醒了,平等国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一卷白发垂下来,披在他的肩,陆霜河的剑也垂下,垂在他的身侧。 虎口有裂血,沿着掌缘、指隙、沿着剑柄漫延。 但他面无表情。 剑撞绝巅,难免自伤肺腑。 可一路前行,岂不披霜。 “咳咳咳!” 陆霜河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便将咳声平静地咽下去。 将鲜血暂抹去,将长剑重新背负。他看了看天空的金阳,找了个方向便继续走。 他刚刚差点杀死平等国的赵子,再一次遇到绝巅强者的阻拦,也说不定撑不到钟璟觉机赶来……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 全盛状态,一剑击败妖族天榜第一的“隳”。 重伤状态,两剑击败平等国良时第一的赵子。 他是毫无疑问的诸天万界最强真人了,但在历史的尺度里,仍有不可及之高处————便如这枚金阳。 他想。刚才这一剑,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只是在想……还能怎么往前呢?…… …… 天光暗而复明,霜风去而复卷。 阴冷的山窟中,有一团篝火,哔剥作响。 赵子正打坐调息,手上抓着已经裂开的玉烟斗。既然还活着,这便是唯一的不可失去。 对面坐着孙寅。 红发簪成道髻,有额发一缕垂落,垂在那张虎头面具上。 火光跳跃在虎头面具上,照出那一道浅浅的剑痕。 孙寅用食指在面具上轻轻抹过,一抹便消失。 这张喜庆的旧面具,依然完好无损。 “啧。 ” 孙寅幽幽开口:“这个白头发的很了不起啊,他在洞真境的杀力,已经超越当世所有,应该仅次于那一年的姜望。 ” 赵子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将烟斗攥住,调息片刻后,睁开眼睛:“没想到是你过来。” 孙寅便笑了:“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他用一根潮湿的树枝,拨了拨恹恹的火:“我跟神侠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卫国那件事情,我的确要阻止他————” 他抬起头来,火光跳跃中,喜庆的虎头面具,忽笑忽威:“但不是没能阻止么?” 冯申提供了卫国所有超凡的具体情报,神侠亲自出手扫除超凡,赵子冷眼旁观,当时也去了卫国的孙寅……直接对神侠出手。 当然他反手就被神侠镇压。 “以前的神侠不好说,那段时间的神侠……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意外。”赵子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按碎时空的那一掌,已经把你杀了。” 孙寅的声音还带笑:“只是轰断了我几根肋骨,搅碎了我的些许道则,把我打进时空裂隙,说是让我清醒一下。” “他多少还是有点尊重同道人。”赵子说。 “还好他死了。”孙寅将手里的树枝反手拄在地上,就像剑客定住他的剑,声音有一刻的冷:“我最讨厌有人让我清醒。” 潮湿树枝竖如剑,剑气所割开的地裂,瞬间在山窟结成了阵纹。 整座山窟在无声地沉陷,就此将他们一路行来所有的因果,都彻底地隔绝。 当初在野王城,掌惊天下的游惊龙,对伐卫主帅殷孝恒提建议,说“既以兵威,何必刑恶。” 殷孝恒没有直接回应他,只对左右说了句————“让咱们的黄河魁首清醒一下。” 然后游惊龙就被押着去看了半个时辰的屠杀,最后接到军令,他被任命为“净业都统”,职责是……净化野王城之业力。 殷孝恒是灭绝野王城的屠夫。 他是屠夫手里的那把刀。 每一次他不清醒的时候,就会想起刀上的滴血。 神侠怎么敢那样说话,激他的恨心? 赵子已经回过气来,剩下的伤,她自己可以慢慢治。 用双手捧出一团白色的火,裹住玉烟斗的碎片,开始小心翼翼地修复。她漫不经心地道:“现在的十二护道人里,王未不会争,其他人没法跟你争,你大可以往上一步,提那柄神侠的剑————往后不会再有人让你清醒了。” 孙寅将粗糙的双手放在火上烤:“我还差得远。” “也是。”赵子随口道:“以你的性子,就算真的走到那一步,也不愿意提神侠的剑,该有自己的名———你若成为平等国新的首领,孙寅这名字便要留给别人。你想叫什么?” 问名即问道。 譬如圣公之求“公”,神侠求“义”, 昭王求“理”。 孙寅只是哂笑一声:“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操什么心呢?” 他看着自己的手,笼住火,却逃了火光,总是要抓住更多,总是两手空空。 他忽然问:“卢野会是下一个时代主角吗?” “你们中央帝国出身的人,说话的方式总是这么委婉吗?” 赵子专注地雕琢着自己的玉烟斗,目不转瞬:“无须试探。我确实是去找了卢野,告知了他的身世——因为他自己也快查到。” “卢野也的确可以算是卢公享的孩子。是他在野王城里救下的遗孤。” “至于你说的时代主角————”她终于修好了自己的烟斗,慢慢地握灭了白色的火:“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成为时代主角,我只知道,若是我能够确定地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若是他会在我的意想之中生长……他就不够成为主角。”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似乎让人感受到,比骤雨还要潮湿的低落:“无能无力的我,想象不出改天换地的人。” 孙寅轻轻地笑了笑:“时代主角一定要超越想象,不同于过往的任何一个吗?” 这笑声有几分苦涩。 当年黄河夺魁,也曾号称“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彼时彼刻,又何尝不是以时代主角自视呢? 总以为一切都触手可及,总以为想做的都能够做到。 可是光阴终究流走了。 “其实不必讨论什么主角的问题。” “我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无限美好,后来我觉得我的师兄可以改变世界。事实证明那都天真。” “人长大了,就明白自己改变不了什么。” 赵子站起身来:“谢谢你救我。” “你说得对,陆霜河真的非常了不起,他在做不可能的事情————要是你不来,我死得也太草率。” 她发出莫名的笑:“这算什么?平等国的良时第一,自诩护道人的大魔头,死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偶遇?” “大千世界,不就妙在偶逢吗?”孙寅说:“若是一切都在意想里,那也太过无趣。” 赵子还是笑,只是笑着往外走:“曾经我是一个害怕变化的人,真想一切都在意想里。” “其实你何须我救?”孙寅没有笑:“只要你解开自己的脉锁,释放你的绝巅力量。陆霜河再强,毕竟没有越过那一阶,没可能伤到你。” 赵子往山窟外走,并不回头。 “上官萼华刚刚登顶绝巅,亓官真那个老头子高兴得摆了几十桌药酒,傅东叙还特意来饮了一杯。赵子若是恰好展现绝巅的力量,跟自曝其名也没有什么差别了,身份一旦暴露,谁也保不了我————早死晚死都是一样,我提前死,少走一些弯路。” “虽然我已经猜到了一些……但你就这么说出自己的名字,合适吗?”孙寅慢慢地说:“即使是在组织内部,告知对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大忌。” “你救了我,我总该展现一点诚意。神侠该死就死,‘义’字我们还是可以保留一些。”赵子语气随意:“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救你。” 她没有说她已经让卢野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乃至仁心馆的存亡,放在卢野的念动之间。 她只是说谢谢。 孙寅也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分开双手,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如果真的死了呢?” 赵子没有说话。就这样走出了这座无名洞窟。 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回答。 离开枕戈城并不为难。 除了各大势力的驻军,以及来妖界服役的神临修士,一般修士在妖界战场都是来去自愿。 何况文永在冀山战场已经厮杀七年,多少是有些情面可以讲的———比如他送给军需官的两颗道元石,就被义正辞严地推了回来。说什么你我老熟人,岂能要你孝敬。 当然,最后他用五颗道元石,买了一张老熟人手绘的破地图。说是天狱世界战略级地图,画上却只有文明盆地,甚至文明盆地也画得不具体,字写得还丑。 记账真君忙着骂斗小儿卑鄙无耻、手段龌龊,又骂天气不好,身体不适,以及地形不熟,倒也没来得及追究两个逃之夭夭的小喽啰。 冀山战场在文明盆地正北方,玄龛关在东南方,便是走最近的路,也要斜穿半个文明盆地,路途遥远。 文永和穆青槐想着一路增长见闻,顺便挣些功勋,补充行囊,也算是以剑益行。便决定沿着文明盆地的边界走……这是一场艰难的长旅,文永希望自己抵达玄龛关的时候,已经做好登神的准备。 整个文明盆地,大体是个不甚规则的圆。从冀山战场走到鸫山战场的半弧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战场————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愁龙渡】,在声名上紧随其后的,便是武南战场。 武南战场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战场,虽则曾经也有绝巅云集大乱斗,打得天崩地裂像是两族最终决战……在武安逃归、大战平息后,它还是回到了它应有的战略定位。 充其量只是一个中型战场,远及不上“两水三关四山”。 之所以声名赫赫,无非是坐落于此的武安城。城不在高,因人而名。 很多人来妖界,都会特意到此一游,来瞻仰当初大齐武安侯从妖族腹地归来的神迹,俨如朝圣一般一一其以神临之修为,转战妖界数万里,成功回归文明盆地。那般壮举往前不曾发生,如今也无人复刻。 荡魔天君那一次带回来的神霄情报,更是直接推动了现世剧变,也是这十年诸天大练兵的直接原因。 越是靠近神霄战争,越能体现当年那份情报的关键。 他的确影响了世界。不止在今天。 燹海战场在文明盆地的西北方,文永和穆青槐离开冀山战场后,却是折路东行。相比有人接送的卢野,他们不免显得步履蹒跚。 “格老子的……”穆青槐骂骂咧咧:“前几天在太虚幻境,差点被人骗了。有个人拿了一份上古人皇的诏令,说是上古人皇当年留下了后手,已经在天外复苏,准备归来领导神霄战争。现在给他三十个太虚环钱,将来就能获封伐妖大将军。” 文永操纵着至暗神龛在心脏休眠,笑道:“这种只骗真傻子的伎俩,还能哄到你?”穆青槐叹了口气:“不是,他手上那份上古人皇的诏令是真的,我想着去捡个漏……” “人皇诏令?”文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唬鬼呢!?” 穆青槐‘唉’了一声:“当然不是真的人皇诏令,不过确实是漏出了几个上古文字,我怀疑是那个时代跟人皇有关的功法……那人不识货,不知在哪里捡到了,把它当人皇诏令来骗人。我想着花点小钱,把它骗过来。” 文永抚掌而赞:“这骗子有门道啊!明面上的骗局用来骗真傻子,暗藏着的骗局用来骗聪明人。” “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坏呢?”穆青槐一拍大腿:“心意这就通上了!” 文永乜他一眼,没有跟他计较:“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穆青槐耷拉着眉:“我没发现。在交易之前,那骗子被五刑塔的人抓了,他骗得太多——好家伙,三百多个修士去了五刑塔告状,涉案金额已经达到了三万钱!” “不是一个人只骗三十个太虚环钱吗?”文永讶道。 穆青槐幽幽道:“有更多人不好意思声张,当然也有一些……也是看上了人皇诏令。” 文永忍着没笑:“那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受到了侮辱!”穆青槐咬牙切齿:“那个骗子竟然还没开脉,就是个普通人!容国乡里的农夫,在太虚幻境里开了眼界了,学着画了几个古字……就把这些个超凡者骗得团团转。” 文永先是大笑,继而叹息:“可见有些人能够超凡,并不因为他真的更聪明。他只是更有机会。” 穆青槐愣了一下,也敛住心情:“上届黄河之会……确实是改变了太多事情!” 上届黄河之会盛况空前,主持大会的太虚阁大赚特赚。 不仅高价重演赛事留影,还将比赛期间备战室的留影,结集售出,说是为了让观众“了解参赛天骄更真实的一面”。 此外还有什么参赛天骄的纪念人偶,什么一个云钱积一分、积分最高选手可登顶的“璨星大道”……搞得是如火如荼。 惜花真君黄舍利,都被私下称作“赚钱花君”。 很多人都有微词……一场黄河之会,到底赚多少是个够? 但到了今天,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 因为这届黄河之会赚的每一个铜钱,用在了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故意装瞎的人,都能看得到—— 黄河之会后,依托于太虚角楼的太虚义学,如雨后春笋,在现世各地林立。 价钱已经十分公道的太虚角楼,再一次下调入境费用,只需一贯铜钱,就能在太虚幻境里待一个时辰(以云国铜钱为基础)。 这已是普通人咬咬牙就能承受的价格。 现今在太虚幻境里行走的凡人,已经越来越多,甚至超过了超凡修士的数量! 放在以前,凡人在修士老爷面前,也就比蚂蚁强上一点。哪有现在这样一群超凡修士被普通人骗得团团转的事情? 自古以来,现世人族都很重视普通人的力量,也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发扬。 于国为“势”,于宗为“气”。 但太虚幻境又是一次新的喷薄。 当无数凡人的力量,在太虚幻境里体现,可以看到种种奇思妙想的迸发,他们用凡人的方法解决超凡难题,用凡人的智慧踏足超凡台阶! 太虚卷轴每时每刻完成的任务之巨,超乎过往想象。所喷薄的资源,塑造的繁荣……几如远古巨鲸的吞吐,深刻地影响了现世。 就在去年,第一座立足于妖界的太虚角楼,已经在燧明城建立! 征伐于妖界的人族战士,从此也可以在太虚幻境里修行和放松……当然也可以上当受骗。 “再过四年,又是黄河之会。”穆青槐叙说着他平凡的感慨:“也不知下一届是谁来主持……希望是西极真君吧,他端毅稳重,靠得住。” “会是谁来主持,我也不知————”文永摇了摇头:“但一定不会再是太虚阁里的人了。” 当初荡魔天君在观河台上宣布退出太虚阁,将放还权力作为一种诚意的体现,以此获取诸方势力对黄河改革的支持。 这届黄河之会当然算得上是成功。但他在台上提及让水族列席太虚阁的事情,并没有得到通过……诸方势力的代表,也并没有挤进第二个人。太虚阁里荡魔天君曾经坐住的那个席位,一直空悬到现在。 五年前是争得最凶的时候,诸方齐聚太虚山,差点就打起来。黎国推举谢哀,魏国推举燕少飞,须弥山推举普恩禅师,书山推举照无颜,剑阁也抬了一手宁霜容……不过最后都未如愿。 哪家霸国都占不了第二席,剩下的哪家势力,也都拿不出--个足够碾碎所有质疑的年轻天骄。 只剩八个人的太虚阁,阁员依旧各有风景,十年来威名响彻诸天。 唯独是当初最耀眼的那一个,退阁后独坐观河台,十年来一步不出。 有人说荡魔天君在杀死神侠的一战里受了重伤,坐关是为养伤;有人说他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主动地淡化影响力;也有人说他在三论生死后,触及了无上契机,正在着手准备超脱。 当然这些都不是文永所能探知。 他唯独明白,这个世界的秩序是怎样的。 光照一时的理想,终究会如流星划过。刀子分肉才是永恒的主题。穆青槐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是道:“唉,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反正跟我们也没关系。” “有关系的……”文永幽幽地道:“只是关系在于,我们不能够对这些事情造成任何影响,它却会深刻地影响我们。” 说到这里,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深刻的悸动,至暗神龛似有异动,故而沉意感受。 农夫不能够影响天象,可晴雨雷雪都会影响收成。 穆青槐沉默了许久,终是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老爷们给机会或者不给机会,都要好好生活,不是吗? 他抬起头来,眺看远处,嘴角咧开有几分真切的欢喜:“武安城到了!” 多少是想看看武安城的。来妖界这么些年,一直在拼前程,却是未能一见。 远远看到高大的城墙,看到城门前排着队等着入城的长龙————仅每年来此观光的游客所带来的入城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在穆青槐看来,武安城现在的主人,光入城费都要挣上不少,一准儿乐歪了嘴。 厚重城墙上斑驳的痕迹有人信誓旦旦说是荡魔天君当年留下的剑痕。 “应该叫相思印哩,这准是【长相思】留下的痕迹。”排在长队里讲述故事的人,手脚并舞,姿态夸张地说,好像他跟荡魔天君有多么的熟悉。 在后面又有人应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了,我在白玉京酒楼喝过一杯!” 风声把笑声推得很远。 城头上飘扬着东国经纬旗,以及绘着一头猛虎的“英勇伯”旗。旗在风中猎猎地响,猛虎纵跃……仿佛下山! “啊!!!” 穆青槐忽然双眸刺痛,不由得惨叫出声。 并不知攻击从何而来,只感到巨大的危险,生命本能的惊惧,不由仰头——— 一念落心海,飞剑出灵台。 这束剑光窜空而走,以唯我之锐意,剖分头顶的元力,迎上那未知的恐怖……锵! 飞剑寸断,片片如蝶飞。 穆青槐仰面便倒! “格老子的飞剑之术,难怪落后时代,果然要不得嘛。 ” 他呢喃:“剑断啰我就没啰……” “阿永,你晓得蛮……” 朦胧之中他看到好像有一个光团,飞向旁边不知为何痴立的文永。 怎么了,兄弟? 他挣扎着抬起手指,颤抖着召动一缕剑气,试图将其拦截。 但那缕剑气终究抬不起来,散在半空。 他的手也重重砸落地面。 继而是叮叮当当,一地碎剑的响。 倒也是热闹的。 …… 文永的心神无限沉陷,落入至暗神龛,仿佛成为神龛的一部分。 曾经也是一个大国的天骄人物,有踏足黄河赛场的资格。十年过去了,他只是外楼境界,尚未神临。 这修为并不难看,天人之隔,不是谁都可以跨越。观河台上的星辰,落下来的也不少。 况且他的精力,早就转到了至暗神龛上。 燕春回所留下的至暗神龛,炼人魔为座,养至暗为灵,人魔所作的恶,是神龛所奉的香。香已点燃,灵已蕴生,他侥幸继承,只需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七年战场厮杀,血气滋养,即将蜕灵而神,这座神龛大成之日,文永便可一跃登神! 等同神临修士层次的假神,是轻而易举。比肩当世真人的真神,也非不可触碰。 至于阳神,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拥有至暗神龛,他至少还有做梦的权利。 他的心念下沉又高起,飞升又飞远。 他感到自己已经高卧九天! 视野之中天地茫茫,他似乎看到了无边广阔的妖界,似乎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太古皇城,乃至于更深更远处茫茫混沌。 我即是神!神性的视角不同于目视。 文永的视野又落下、聚集,他在巨大的雾掩的妖性世界里,看到一团火,像是一只盛满了五谷的碗… 他明白那是文明盆地。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至暗神龛已经功满,他正处于自然而然的登神反应。 神临是修士与这个世界的第二次缔约,与出生的那一次同等重要,他在感受这方天地! 要走神道的他,更是会与这个世界发生更紧密的联系。 但……怎会在今天? 怎会于此时? 怎么在妖界!? 他明明感觉自己的积累还未足,明明自觉还差一些时间……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打算在妖界神临。 现世之外神临者,不可洞察现世之真! 妖界在诸天万界里虽然算是一个很不错的大世界,比起现世不过是穷乡僻壤。他这个首都来的富家少爷,岂可安居于乡下草屋? 在现世混得再潦倒,那也是高贵的现世人族! 现在这一切就是莫名其妙地发生。 就像一个外出谋生计,打算攒够十两银子就回家的人……走在路上被人塞了十两银子,当场就满了行囊,可以回家了! 不,不止。 神性还在灌溉,他娘的不知道哪个蠢驴,在无节制地撒钱! 文永自觉没有资格被人这么大费周章地针对,他更是隐隐察觉到,这是整个天狱世界内,关乎神性的一次跃升。 就像大水漫梯田,他这亩荒地不过恰在旁边,恰逢水泽。 当然,笼罩整个妖界的神性跃升,针对的只是妖界之神。 或者说……在妖界成神者。 他恰恰有这拔苗而起的一步,在登神的过程里,恰被卷入其中。 文永竭力定心沉意,克制那几乎生命本能的登神的愿望。在妖界登神,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 封神台! 此界诸神,皆要受其所敕。 妖神自可不在意,他这个地道的人神,还不一上去就灰飞烟灭? 可是借力至暗神龛的坏处,便在这时候体现出来。 在他还未真正登神之前,他并不具备对至暗神龛绝对的掌控权,而至暗神龛此刻所得到的神力灌注,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掌控极限。 他像是一个孤独的渔夫,独自驾驭一艘失控的大船,撞上了一场迎面的海啸。 他竭力往回撤,船却一往无前…… 轰! 神念跌落文明盆地,至暗神龛好像撞进了某个地方。 晕头转向之间抬望眼,文永看到—— 一座座巨大的神龛升起来,一尊尊外显各异的神像,高坐于神龛之中。 一百,一千,一万…… 慌切之间文永数不过来,心中却生起惊念—— 这里就是玄龛关吗? 隐隐之中他好像触碰到什么。 登神……神性跃升……封神台……玄龛关。 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妖族想要做什么? 他正登向妖界之神,他混同在妖神的海。随着无数的妖神一起,共鸣神念,放纵神意,涌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并非未知! 文永猛然惊觉关键,他也在下一刻捕捉到了周围的神念——“神霄! ” “神霄!” “神霄!” 文永感觉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整个至暗神龛都在颤抖。 这次神性跃升的最终目的,是支援神霄! 当初妖族羽祯以无上伟力,开辟了神霄世界,为妖族轰开囚笼,也由此确立了必然会发生的“神霄战争”。 远古人皇之师,布局于妖族命运长河的卜廉,出手将神霄世界封印一百年,为现世人族争取准备时间。 妖族元熹大帝留在神霄世界青铜巨鼎的后手,消灭了卜廉残念,并将这封印打了个折扣,使之只镇三十三年。 这段故事,已经随着荡魔天君当年的逃归,遍传人世。 神霄世界里的一应情报,他曾经作为商丘殷家的贵公子,有幸和堂兄一起旁听。那时候辰巳午也在座,宣讲的人是国相涂惟俭……宋皇坐在屏风后,从始至终没有出声,只留给年轻的他,一个打坐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晓卜廉之功,也都明确,道历三九五五年,便是神霄战争爆发的时间。 自那以后现世人族所有的大战略,都是以备战神霄为前提展开。 这是决定种族命运的一战! 元熹已经将卜廉的封印打了个折扣,还有没有可能进一步解封? 现世积极备战的这些年,妖界自然也一直在大兴武备,联络诸天……但除此之外呢? 文永有一瞬间的犹豫。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这种涉及种族命运的大事,自然有那些耀眼的人物负责。 改变世界的人,拯救人族的人……应该是姜望,应该是李一,应该是斗昭,甚至也可以是钟离炎,唯独他文永不配。 但这时他莫名地想到一句话。回想起在那个雨天,听到那句话的心情。 “你想变强吗?我是说————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不要……再做一个失败者。 文永处在登神的状态里游荡在神性跃升的海洋中,却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艰难的呼吸! 文永,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想着,慢慢聚拢自己的神意,感受着至暗神龛的纹理。像一个奉香的信徒,虔诚拂去神龛的灰尘。 尚不知觉四周、不知友人已死的肉身,双手也掐成神印。 在茫茫神海,无数神龛飞流里的至暗神龛。神龛之中,一个几乎要被撑爆的人形,缓缓地端坐下来……坐出了神性! 于这个瞬间神祇睁眸! 在越过神海的那一刻,祂看到无尽混沌海深处,茫茫神霄大世界里,一尊岿然而起的青铜巨鼎。 鼎身四字曰—— “尔替朕命!” 这是羽祯之肉身所炼成的青铜巨鼎,在荡魔天君归来的情报中有述。 这一刻文永惊得头皮发麻,却听来宏大一声—— “岂敢直视?!” 无数神祇尽宏声,斥此大不敬。 至暗神龛浮沉着,文永的神性在其中, 祂看到一座金色的高台凝结至高之意,洒落无尽神性光辉的高台上,立着一个瘦小的老者。 ‘欺天’猕知本! 猕知本瞬间就捕捉到了神海的异样,也吃惊于这份意外,但第一时间就投来目光:“留步……我以妖族命运为誓,许你阳神必成!” 文永猛地闭上了眼睛。 用力之巨,让两扇眼皮都撞碎,几乎凝神的眼珠,当场被碾爆。 在茫茫妖神海中,与众不同的至暗神龛,在这一刻毫不迟疑地炸开来—— 文永无限上升的神意,瞬间就被推回。 他强行终止了登神路,也粉碎了自己神性的未来,于是坠回武安城外这无名的山。 他已双眸尽血,神龛破碎,独立荒山。 此时尚不知觉不远处倒下的穆青槐,不知挚友已死。蔓延身魂的剧痛,淹没了他的一切感受。 他只是鼓荡最后的力气,脖颈暴起青筋,嘶声高喊—— “妖族意欲提前打开神霄世界。” “整个玄龛关都是祭品!!!” () 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 曾经多少次,卢野睁开眼睛,希望自己的爷爷还在。 纵然总是给他压力,把仇恨担在他稚嫩的肩……至少在这个越来越空旷、也越来越冷的世界,他还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每一次醒来都是失望,每一次梦中还会梦见。 这些年他也去过很多地方寻找,想了很多办法。他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得爷爷还留在身边…… 现在他如愿了。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竟然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有些事明明早就猜到,明明无数次地自我宽解过,但是在真正确认结果的那一刻……还是会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准备好。 要如何接受这一切呢? 我最该去恨的人,是我最爱的人。 纵然是千锤百炼的心,也还是会感觉到疼痛! 他是无法接受的。但这一刻能够想起来的,只有过往无数时刻的站桩,无数次地挥拳。 片刻的沉默后,卢野抬起拳来,面似秋池不生波,拳出老驴慢推磨,慢吞吞地一拳轰出来…… 风静,云开,竹林尽北折! 正向这处竹林靠拢的队伍,无论人族妖族,都不知道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亦不知他们正在靠近死亡。 赵子不会让任何活物,看到平等国和卢野的接触。 但这样的一记拳势推出来,武夫气血似一头苏醒的狂兽,隐有潮声。妖族队伍之前……顿开五指拳印的天坑! 新人限见仪益强议中 妖族队伍自然返避,入族队伍也祭知此处战斗的烈度,不再靠近。 卢野眼中看到的竹林,又如风卷去,竹色的棋盘,似画展开。 他又回到了棋盘世界里。 赵子像是有意地摆弄自由,告诉他力量代表什么。 就像他也用力量,给了靠近者告警。 “我很好奇……”赵子仍然倚在翠竹前,仍是漫不经心模样:“种族战场,厮杀应当。你刚那一拳,怎么不杀妖?” 卢野其实也说不清楚,拳出之时,只是下意识的念动。 从无到有建立宁安城,他拆了不少妖族的骨头,也看到很多战友被妖族啃噬血肉,杀妖对他来说,不算一件为难的事情。 但是他这一拳轰出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他的家乡一一家乡里的那些人,他们也像是麦子一样被人大片割去,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所以他的拳头移开三分。 他的眼神略有惘思,但只是说:“那不重要。” 赵子似乎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只是摩挲着烟斗:“有人爱人,无论国别,结果都惨不堪言。倘若一念惊起,贪爱众生,可是怎么了得?” 她呼吸着烟的明灭:“战场之上仁即懦,生死之前宽为愚。你这般恻隐的心情再进一步,就是众生平等的理想。那真是最危险的理念……世尊死了,神侠也为之而死。你还小,不好往绝路去。” 卢野无意讨论什么理想,只道:“他现今在哪里?怎么不来见我?” 过往无数次,告诉我要努力,教我怎么面对这个世界。当我真正面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你却藏起来吗? “冯申吗?”赵子丰唇流烟,容色氤氲,声音也像是变得遥远了:“那次事件后,三刑宫一直盯着他,他不能露头————圣公亲自把他送到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 “很安全的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 “现在我们到了哪里?”卢野忽然问。 明明天光未变,明明竹林仍翠,一切都没有变化,他却笃定已物转星移。 “真是敏锐!”赵子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表达了惊讶:“你那一拳的动静大了些,此刻活跃在冀山战场的两个人族真君,又都是不嫌事大的……我不得不挪个位置,稍作遮掩。且等我看看————” 她的视线略略远钩:“应该是到了……唔,山崖拱起来像一个圆轮,是什么地方?” 靠近燹海了。卢野心想。 “夜轮山。”他说。 平等国大约是不关心种族战场的。 至少赵子不甚在意。她连个妖界地图都没背熟。 这还只是在文明盆地的边界,尚未深入妖族腹地……赵子已不认得路。 卢野琢磨着这一点能够带给他什么优势,心中自然浮现关于燹海战场的描述———— “混沌兵瑟焚烧数万载,岩浆凝成孤岛,雄关浮于火河,尸舟驭行焰潮……无边劫火、无穷兵孽之境。” 他未曾来过这里,此刻囿于棋盘世界,也不得一见。 但这几年在锈佛战场的征战,多少让他积累了一些见闻。 当下的僰海战场……都有谁在呢? “你真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赵子莫名地说:“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最好他不在平等国里。”卢野说。 “你知道卢公享吗?”赵子问。 卢野始终在尝试维持一种平静,但这刻仍然情绪复杂:“生于卫地,生为卫人,怎么可能不知卢公?” “卢公享是不支持仁心馆对现世局势的干涉的,他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常说杀人的方式只有疾病,救人的方式正是药石。” 赵子左手环在身前,撑起竖着的右手,纤纤五指如灯枝,架起了玉烟斗,在雾蒙蒙烟气中,讲起过去的故事。 她说起什么都是很无所谓的语气,唯独说起这个名字,不能平静。 “当年殷孝恒大破卫军,战局已经确定,所有支持卫国的势力,都陆续撤走,只有卢公享逆行赴卫。人们都劝他袖手,他却执意要去卫国救人……” “他说他作为仁心馆高层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在战争的尾声,他要做医师该做的事情。” “他也不干涉战争,只是医伤救残。无论军民,他都施针舍药,一路行去,一路生花……其实景国的伤兵他也救,只是景国人不需要他。” “后来殷孝恒举起屠刀,说卢公享救一人,他便杀十人。卢公享不得已自杀而求止杀。” 赵子略略抬头,透过横斜的竹枝,看见光影粗疏地错织于天空,像一幅情感滥觞的草书。 “殷孝恒逼杀了卢公享,还是屠了野王城。” 赵子没有叹息。 但风过竹林,未尝不是感慨。 她看着天空而非卢野,仿佛是对逝去的人讲述,述说世间有人记得。 但听者……也只有一个卢野了。 “卢公享流着眼泪救的最后一个人,是个孕妇。她的丈夫已死,人被挂在旗杆上。她自己也奄奄一息,被碾在车轮下。卢公享保住了她的生机,将自己的生死花割下来,种于胎中……我想那个时候,卢公享就预见到自己的死亡。” “在那以后他没有再哭。一路生花,走到殷孝恒面前。” “顺带一提,卢公享是仁心馆有史以来医道天赋最高的真人,独创的‘肉须法’,至今都是凡人修复残肢的最佳医法————你知道绝大部分凡人,都不可能用超凡道术医病。” “卢公享对人体秘藏的探索,也走在时代前列。其独创的‘滴血观微法’,可以让绝大部分适术者的人身秘藏更进一步。只是对医师耗损颇多,随他身死而失传……仁心馆里只剩下残章,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整复刻。” “他对神通的研究,也……” 赵子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所以他有这样的本事,能割下自己的神通,留给那个胎儿。” 死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可活着好像只有痛苦。 那么生命究竟是一份礼物,还是一份诅咒呢? 卢野沉默了半晌,只道:“景国伐卫战争,是在道历三八九八年发生,可我今年才二十七岁。” 赵子始终看着天空:“那个获救的孕妇,死于一场光雨————就像十年前发生在卫郡的那一场。殷孝恒先大范围地扫杀超凡,瓦解反抗力量,再纵兵入城,十日不封刀。” “生死花的意义并没有体现在当刻。而是在战争结束后,在腐臭生蛆的万尸坑里……给了一个死婴以胎动。” “当我剖开那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女人的肚子,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感到他的心脏在跳动……” 赵子张开手,仿佛虚捧了一个胎儿,平淡地说:“生 命的力量,原来是这么澎湃的。” 卢野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感受着心间开放的那朵生死花,不免也有了一些别样的感受。在刹那恍惚中,似听到了震天的厮杀,无尽的哭嚎。 赵子继续道:“他是那个可怜女人的十月怀胎,他也算得上是卢公享的孩子,亦是野王城的孤儿。但野王城不应有遗孤,卢公享的后代,也不该存世。” “所以我用了一副【梦枕棺】,将这个胎儿的时间封藏。” 竹林清幽,人声渺远:“这场梦,延续至道历三九一六年。梦醒,胎动。” 卢野轻轻地握拢了拳头。道历三九一六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爷爷曾经告诉他,他是卫国野王城人士。 爷爷说,他的父亲是个病痨鬼,从小身体不好……共有兄弟五人,全都死在那场中央帝国铁骑摧城的战争里。 爷爷告诉他,他是野王城仅剩的血脉,他肩负着整个野王城的仇恨。 爷爷也告诉他,卢公享是为野王城而死,所以作为野王城遗孤的他,以“卢”为姓,以“野”为名。 爷爷告诉他的事情有很多,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逼得他像头驴子,闭着眼睛无止境地往前。 如此二十七年……还在原地转圈! 他从来没有走出野王城。 “所以……”卢野尽量平缓地问道:“我爷爷是谁呢?” “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是一个外出求道,闭死关求神临,等到出关时候,发现全家都死在了野王城的可怜虫。” 赵子道:“卫怀可以是他的名字,但他并不怀念卫国。只怀念随着卫国一起死去的他的家人。” “你如果叫他冯申,他会很高兴。” 她收回视线,想要抽一口烟,才发现不知何时,烟已经熄灭了,烟斗里都是灰烬。 故事都冷了。 她燎起指尖,擦了一下火,却又将星子摁灭。 终于没有再抽烟。 她说道:“但确实是他将你抚养成人。” 人心岂是铁。 十七年的朝夕相处,卢野相信爷爷对他的爱并不虚假一分————但大概仇恨是更为强烈的情感。 最后用这么多人的鲜血,把他抛弃在观河台。用这么残忍的泥土,埋葬了过往的情分! 曾经的牙牙学语,都让他咬紧了牙关。 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这时格外锋利。 他咀嚼着喉口的血腥味道,慢慢地说:“你先前说殷孝恒是你的仇人,说你参与了对殷孝恒的围杀。想来你也跟卢……有关。” “他是我师兄。”赵子毫不避讳地说。 身份上是卢公享的师妹,而又有如此实力……能够匹配的人物只有一个。 仁心馆上官萼华! 那位温柔得如同菩萨降生的医道真人! 即便是从未见过她的卢野,也知那是万家生佛的人物。天下赖其活命的人,无以计数。 一个她救死扶伤,仁心良善。一个她厌弃人间,杀人无算! 究竟哪个才是面具?哪个才是真的她? 卢野忍不住问:“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你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能够坐视神侠对卫郡超凡修士的屠 杀?” 赵子淡漠地看过来:“你在卫国生活这么多年,除了卫怀跟你说卢公享的故事,还有人跟你提过卢公享吗?” 卢野--时窒住。 他的确不曾听到过。 在卫国,卢公享其实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卫国人并不感谢他,甚至厌憎他。他们不敢仇恨景国,只敢怨怪死人。他们不敢说景国人的罪行,所以怨怪卢公享激怒了殷孝恒————”赵子抬起玉烟斗,在竹上磕掉了烟灰,纷纷洒洒的黑灰,像是祭奠后的香烬。 她的声音里,罕见地有了冷冽的情绪:“我恨景国……难道不恨卫国吗?” 卢野无言以对! 让他沉默的,不只是所谓的是非。 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过往对于自我的明确认知,崩溃于一段离奇的身世。 他是卢公享的孩子吗?他是野王城的孤儿吗?他是卫国人吗? 为了卢公享的人,和为了野王城的人,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卫国人。形形色色的人,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 他应该归属于哪个角落,如何去爱,又如何去恨?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最后他只是问。 赵子转过美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 你不是在寻找答案吗?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吗? 我给你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真相。 “你的开脉丹,的确是我们为你准备的。一枚地品大丹,不算特别珍贵,但想要来历清白,确然很费工夫。” “至于那个易叔是谁,聪明如你,当然能够猜到。” 赵子声音悠悠:“在朝闻道天宫第一次开启的时候,他恰好坐在你前面。” 仁心馆当代的门面,如今医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骄,竟然也是平等国成员吗? “他是平等国里的谁?”卢野问:“仁心馆的馆主亓官真呢?他是不是平等国的首领?昭王或者圣公?” 赵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只道:“易唐既然赠丹给你,传你医道,还留下一个‘易’字,他那时候的身份自然是经得起查的。” “卫国一直都在景国的注视下,什么人能在那个时候去找你,你难道不清楚吗?” “要让易唐帮忙,却也简单。只需要点明你跟卢公享的渊源————‘小圣手’为‘圣手’做些什么,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 卢野觉得自己应该恨。 他自小生长在卫地,以之为家亦为国,他家乡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这是一笔巨大的血债。 他应该恨! 可是恨谁呢? 已经死掉的神侠吗?抚养他成人的爷爷吗?给予他生命和力量的卢公享吗?还是眼前卢公享的师妹……又或者景国呢? 恨欲狂,而拔剑四顾心茫然! 人原来可以恨到不知所恨,可以痛到不知所行。 最后他咬着牙,咬着自己,俨然那是一种底线:“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这样的人,不该告诉我这些的。 ” 赵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没关系。” “如果你恨我,就让我去死。” “就去景国大声叫喊,说仁心馆的上官萼华,是平等国的赵子。” “当然被杀死的肯定不止是我。” “但是怎么说呢……仁心馆出了一个为卢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出了一个平等国的护道人赵子,如此藏污纳垢之地,还有一些别的平等国余孽潜藏,也是合情合理。宁杀错,不放过,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 “景国早就想拔掉这颗钉。什么医道圣地,不过六合大业的挡车螳臂。” “退一万步说。” 她竟然转身往外走,棋盘随着她的步履而褪色,余音袅袅绕林间:“万一亓官馆主,真的是平等国首领呢?” 看着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背影,你完全明白,死亡对她并非惩罚。 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馆。 当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 她在乎的只有卢公享,而卢公享已经死了。 卢野沉默地站在那里,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 最后他只是看着天空。他在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是为了报复景国。” “神侠是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做阉割超凡的试验。” “你的爷爷……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么了。在那种时候做那样的选择,或许是为了让你成长。也或许只是想报仇。” “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机会你可以问他。人生太过荒远,我不关心他的殊途。” “你看,我们就这样组成了平等国。我们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但因为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 “平等国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它是一个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戏台。只要做好准备,谁都可以粉墨登场。”“现实里无法实现的,只好在戏中寻。” “如果你也有想要实现但无法实现的心情,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帮助……不妨加入我们。” 棋盘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赵子的声音也一句一句响起。 到最后整个竹色棋盘世界都消散,声音敲碎在棋里。那个叼着玉烟斗的女人,也消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一片障目的竹叶已飞落,终于见山见水。 恍惚一念,已然身在风景中。 卢野往前看———— 那是一片燃烧着的广阔之海,巨大的怪物尸体所催化的尸舟,在焰潮之中乘风破浪。 妖界最残酷的战场,文明盆地最壮丽的景观……因为太过辽阔,仿佛已近在眼前。 …… …… 嘭! 尸舟摇晃。 舰长一千四百三十一丈,舰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尸舟,浮在火海,像是一座移动的山! 轻而易举地压服了焰潮,却在这刻猛地摇晃。 尸舟上参差散落的、密密麻麻的妖族战士,披坚执锐,各呈恶色……却散开了一个巨大的圆。 骨色森森、应该称之为甲板的地方,空空荡荡,无 有灵形。 只有一个静静站在那里的……白发如雪的人。 敢来僰海战场厮杀的,都是各域勇者,无惧生死,见杀则喜,然而此刻无一矢相加,无一甲向前——— 最勇猛的那一批将士,已经消失了。 然而没有谁看清楚,他们是怎么消失的。 只恍惚像有一道光来,然后便是大片的留白。 那个巨大的圆,并非妖族将士的退却,而是来者的剑围! “击鼓,摇旗,召唤援军。”负剑的白发男子,语气平静:“十五息内看不到你们的主帅……皆死。” 这座名为【骨灵槎】的尸舟,是妖界天榜第一【隳】的坐舰。 这位族属神秘的绝世真妖,曾经强势击败鹿七郎、灵熙华、雀梦臣三尊真妖的联手,又接虎太岁一拳而不死,故而名噪妖界,一举登顶天榜。 被猕知本期许为“百年妖族门户”。 此刻“隳”虽因事不在,舰上也不乏强者。 当即便有一熊族大将满挂重甲,杀出里舱:“哪里来的白毛,到俺们舰上寻死!” 巨大的狼牙棒,举起来如山峰一般,轰隆隆气迫数十丈,让附近的妖族战士,都东倒西歪。 负剑的白发男子,却只是一抬眼—— 这会儿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对手是怎么死的了。 连人带甲,再加上那杆巨大的狼牙棒……整齐裂分。 没有惨叫,没有怒吼,也没有滞涩,丝滑得令观者难以置信。 好像它们本就是分开的,白发男人的眸光,只是让 它们回到该有的位置,呈现本来的样子。 没有勇士再上前。然后响起了战鼓声,战旗也飘扬在空中,鼓风而摇动! 这已经不是属于他们的战斗,与勇气无关。 当这艘巨舰的战旗飘荡在空中,一杆又一杆的旗帜扬起来,在血火纷飞的瑟海,如浪潮起伏……整座战场,似被唤醒了。 四万里瑟海,焰蟒缠岛,血火环流,飞舟竞渡。 在天狱世界初立乾坤时,此处就是混沌战场的落点之一。 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这里的时候,血火燃起,至今不熄。飞扬在这里的火,名为“混沌兵a”,是在最残酷的战争里诞生。 它受战争所滋养,也滋养着战争。 在围绕文明盆地铺开的所有战场里,瑟海战场毫无疑问是最激烈的一处。 “混沌兵a”数万年的焚烧,融化了这里的空间规则,让此处战场远比它应据的空间广阔。 愁龙渡只是湖泊,它却称之为海。 动辄计以千百丈的尸舟,长期都是这处战场的主力。它们不仅有远逾寻常战舰的坚固,不惧“混沌兵焚”,还能在“混沌兵燹”的焚烧中不断演进,在战争的滋养下不断成长! 如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般。 人族无法复刻,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为种族所祭献的妖族强者—— 当年犰徐族的大祖犰玉容,独创“祭妖天决”,将族群里即将衰死的老妖,转换为“祭妖”。 天狱世界已经算得上物产丰富,在历代天妖的牺牲 下,拥有巨大的本源潜力,生机勃勃。 但同予取诸天万界的现世相比,仍然相距云泥。 为了同人族进行军备竞争,妖族先贤想尽一切办法,很多时候也只能内求,只能以自身为资源…… 【祭妖】就是最好的资源,既能筑城建楼,也能布阵填坛。直接丢在战场上,也是很好用的兵器。 从天妖祭坛,到“祭妖天决”,都是一脉相承的理念。 而在瑟海战场,妖族又于数万年前,在祭妖的基础上,创造了尸舟……方有这份得天独厚的威势。 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来的【曙色重楼】系列主力战舰,也不能跟那些已经成长过的知名尸舟相较。 所以在现世人族开启大练兵,释放巨大战争潜力,诸方战场都吃紧的情况下……燹海战场仍然是妖族占优的一个战场。 这艘【骨灵槎】在整个焚海战场也是排得上号的,只要有个强力妖王主持,再配足战士,堆够元石,仅凭这艘尸舟本身,就能够与真人厮杀! 只是忽然被人杀上甲板裂开阵舱,才未能见功。 当然战争到这个时候,已经换了主角。 这一时战旗方展,旗潮才涌,便见熊熊焰海骤分流,焰浪高起如城楼————自海底,走出一个吞光敛色、不断吸纳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 残光流火如飞蛾,都往他身上扑,却无法为他增添一丝光彩。 他像是一个影子走上了【骨灵槎】,却有光和火作为他高大的轮廓。 妖界这百年,名头最响的真妖……登回坐舰! “隳”是他的名字一柄狭长的阴影般的薄刀,是他的武器。 明光灿照的战场,因他而黯。喧嚣激荡的焰潮,为 他而静。 “我道是谁,敢来本尊的座舰寻死!” 隳发出很轻的笑声:“原来是现世第一真人……陆霜河!” 这声笑,意味深长。 在楼约堕魔、呼延敬玄成道、黄弗塑身黄面佛……乃至于太虚阁员都全部登顶后,仍然停留在洞真境界的陆霜河,确实是现世最强的真人了。 等到向凤岐死,才成为当世真人杀力第一。 等到姜望魁于绝巅,才能说一句洞真无敌。 明明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从南斗小世界杀到现世来,成就当世真人的绝代剑客,却一生都逃不过一个“等”字! 何似一只蝼蚁无望的攀登。 他大概是可笑的。 可他并不笑。 他不风趣,也从不自嘲。 他只是看着【骨灵槎】的主宰、妖族的天榜第一,用剑一般的目光,刻写出此尊真妖的五官轮廓。 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隳”的样子。 此君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五官能够称得上俊朗,唯独鼻峰尖刻,就给人一种过于凌厉的感觉。 超凡绝巅乃一族气运所在。在羽祯推举神霄世界之前,人族即使是在最为重视的妖界战场,也只是投放三位真君,在燧明城镇场。 这三尊绝巅的名额,由现世各大势力,定期轮换。 神霄世界出现之后,常驻妖界的真君便逐渐增加,像黎国就非常主动地派真君来。到了这大练兵的十年,妖界的常驻真君已经达到了十人之多! 加上新晋绝巅的钟离炎,便是十一尊绝巅战力。 在最为激烈的“两水三山四关”,都有绝巅镇场。 妖族当然也给予同等的回应。 于僰海对峙的,乃是妖域圣明谷之主、天妖鹏言蹊,与荆国的龙武大都督钟璟。 当然绝巅不轻动,尤其是这种修行已经稳固,只剩岁月苦熬的真君……厮杀毕竟伤天和,若是修行速度提不上去, 战即是“退”。 像斗战真君那等三日一小战、七日一大战的绝巅强者,其实少见。 所以整个僰海战场,在鹏言蹊与钟璟隔空对峙的情况下,妖族天榜第一的“隳”,一入场就游龙入水,那叫一个横行无忌。 秦国的镇獠统帅、当世真人甘燮,都险被他生撕了!舍弃一条胳膊,急招兵煞护身,才险险逃命。 钟璟不出,“隳”在僰海几乎无敌,向来也顾盼自雄。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双方战线还在纠缠的情况下,抛开坐舰和一众部下,独自跳到燹海深处锻体。 此刻陆霜河淡漠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他的五官,叫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冷意。 来自一个困囿真境、无缘登顶者的冷意吗? 他愈发地想笑,也确实笑了:“所有人都觉得,对陆霜河来说,证道不是问题。” “但他却无法往前走。” “这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我知你也并非出身现世,这一路艰难险阻,你自深知。” “南斗殿覆,长生君走,任秋离死……倾轧无处不在。” “神霄联军之中,亦不乏万界人族……诸天苦现世人 族久矣!” 他看着陆霜河:“你若求不得道,不如来我妖族。太古皇城里多的是办法,我妖族天庭广纳万方——何苦叫你这样一个求道孤行的人物,在此为人驱使如牛马呢?” 陆霜河只是张开五指,合拢的时候,便握住了他的剑。 “是的,我确然没有踏足绝巅。” “是的,我无法击破我的执,斩不开亘古无双的那一个。” 他平静地叙说着,这么多年止步绝巅之前的事实。 向凤岐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绝顶洞真。向凤岐已经被全面超越了,他还是绝顶洞真。 时代在进步,人道洪流滚滚向前,无数天骄在其间飞跃。 好像唯独落下了他。 他像是河面的孤岛,溪畔的青石,不言不语,也不发生变化。 “但是—————” 向凤岐那一剑将他拦下来,许多年后,峡谷变成了天堑。 他在这头望那头,路遥遥,何其远。 可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淡然,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他的眸光抬起来,于是也抬起了他的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往前走呢?” 雄关漫道志犹远,一路相逢即按剑! 世上最纯粹的求道之剑, 【朝闻道】在燹海出鞘。 这一剑并无光色,也没有声音,只是以极致冷酷的锋芒,照亮尸舟,穿透“隳”的视线,淡漠地割裂了阴影。 死寂像是发生了一瞬,又好像延续了很久。 围观此战的人妖两族将士,好像还陷在恍惚之中,直至被一束天光般的剑光照醒。 长有千丈的【骨灵槎】,首先发出了活兽般挣扎的痛嚎! 骨质的甲板在陆霜河脚下开裂,尸舟之下的焰海……那经年不熄的【混沌兵瑟】,竟然大片大片的扑灭! 在妖界一路厮杀,在真妖层次所向无敌的“隳”,才现真容于人前,但留给人族的第一个深刻表情……是他骤然圆睁的灰眸,那一瞬间挤占面部的难以置信和惊恐!越是强者,越是有根深蒂固的自信。当过往坚信的一切,被摧枯拉朽地击破,越是难以面对。 真妖普遍强于真人,妖界第一的真妖,也理当强于人族第一的真人。 他非常确信他已经走到此境的极限,就算距离儒家圣人子怀所说的那个“诸天万界、古往今来洞真第一”,也应当相去不远! 如何能败给陆霜河这样一个多少年不得寸进的、徒有其名的废物,这个等来的现世第一? 可语言会骗人,眼睛会骗人,剑不会。 生死就是答案。 他的一身手段,一应神通,全都没有表现。 他在燹海深处炼就的体魄,当不得一剑! 焰涛声声灭,都是渐远的告别。 他感到自己的本命妖征已经被切开,从未有过的永暗,已经为他盖上眼帘。透过眼帘仍能感受到那束似从九天之上落下的剑光,正以无可挽回的气势,将他推向更深晦的结局。 结束了吗? 他的眼皮撕裂了! 血泪模糊中,看到一只覆甲而横世的大手,握住天 光,握碎了天光。 金阳不复见,天空是铺开万里的鹏羽。 圣明谷主鹏言蹊已至矣! 但那撑天踏海的身形才一显现,又闷哼一声,顷刻羽收光放。 “隳”已保住了性命,他被脊生双翅的鹏言蹊提在手中,像个小鸡仔儿,不复天骄姿态。 仍然是在【骨灵槎】的甲板上对峙,蓄有美髯的龙武大都督钟璟,横提那柄八面汉剑,立在陆霜河身前。 古拙的剑身之上,飘落一支长长的鹏羽。 圣明谷主鹏言蹊不得不出手救下妖族的天榜第一,却也因此生吃了龙武大都督钟璟一剑,不可回避地受了伤! 两位绝巅存在也算是老对手了,彼此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不约而同的都把注意力放在白发如雪的陆霜河身上。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复杂,看到表现出洞真统治力的陆霜河,说不清是欣赏还是遗憾。 抛开种族立场,能够在艰难的超凡道路攀登到绝巅,无不是经历了千难万阻,明白求道之艰。也能对这份意志感同身受。 他们非常明白制约陆霜河的是什么—— 偏就那份执。 就连曾经靠近超脱、如今也坐为当代儒圣的玉山子怀,在洞真境界,也被洞真境的姜望瞬杀。 想要超越那样的洞真姜望,至少在当前这个时代,是看不到可能的事情。 楼约在堕魔之前就已经放弃了,黄弗、呼延敬玄都纷纷移道。 陆霜河还在往前走。 他还能往前走吗? 对于所有的疑问、感慨、叹息,陆霜河都是平静的。 他只是确认了自己的胜利,收剑入鞘中,转身便走。 也不管鹏言蹊刚刚有可能杀死他,钟璟刚刚救了他,隳从他手下逃了命。 重新翻卷的焰海,两族轰隆的战舰,天空飘扬的战旗…… 这一切重要吗? 他不言不语,独自踏焰光而远行。 对于楼约、黄弗他们来说,无敌道只是一种选择。对于一路从南斗秘境杀到现世的他来说,拔剑斩碎拦路的一切,是他的人生! 除了心中的道,所求的路,他并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驱使。 他来燹海,只因为“隳”是妖族的天榜第一。 现世真人已无敌,故往天外来。 他也不知路还有多远,但他还在往前走。 走向古往今来最强的洞真。 曾经他以为只要养出一柄同他一样锋利的剑,斩之即可全面超越向凤岐而登高。 后来发现还有天之剑。 “天道”并非最强姜望已经证明。 “姜望”并非最强,至少姜望的道路,也走不出最强的陆霜河。 然而属于陆霜河的最强的道路在哪里,是否真的存在,他也不清楚…… 但求之。 () 第一章 当年年少春衫薄 向各位读者通报一下终卷进度。 终卷大纲已经确走。 关于终卷的名字,我琢磨了很久..要不再来个投票?也算是让大家都有点参与 感 如果不是读者的支持,这个故事走不到现在,无法展开得这样壮阔.天地何其逼仄!你们是何等有力量。 本次投票仍然以章说数量来决定。在1、2下面评论即可。 1、终卷名确定为“燕归巢” 卷首语是:“有一日春回大地,燕也归巢” 2、终卷名确定为“赤心巡天” 卷首语是:亘古有日月,君心如故时。 ........ "燕归巢”是我最先拟走的终卷名 用【朝闻道】、【乘槎星汉】做过卷名,最后用【燕归巢】(长相思)收尾,也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不过我反复看上一卷的总结里,各位读者的评论。“赤心巡天”是一个众望所归的终卷名字,也的确是个人的备选卷名之一。 二者都符合行笔至此要做的表达。所以这一次想让大家来决定。 如前言,6月18日恢复更新。 更新方式如投票所得,每周两更,每更万字,固定在每周一、每周五的中午十二点。 6月18日是周三,所以周五还会有万字更新。 ........... 最后,大家关于本书还有哪些期待要填的坑,可以在此留言。 虽然我已经做好完整填坑的准备,个人思虑不周,不免有漏,大家也不妨做个提点。 承君久候,感激不尽 一情何以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