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瑞塞斯小姐。”似是有些意外他的反应，水月疑惑地抬起了头，“难道你们认识吗？”
“不只是认识……我们的关系比较复杂。”博士沉默了一下，突然发现有点不知道怎么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友人当然是最直白浅显的关系，但他们现在还共同掌握着源石的权限，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同谋，是彼此的锚点，是旧文明仅剩的遗孤，又是彼此道路上最大的阻碍，一时间，博士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的关系。
“哦哦哦，”水月倒是没太理解博士复杂的心绪，他恍然大悟，“好像也很正常，普瑞塞斯小姐也像博士一样，是个十分有学识的人，她来到伯利亚的时候，正好我们在招老师，普瑞塞斯小姐用她的能力折服了整个伯利亚。”水月若有所思，“果然优秀的人确实会互相吸引呢。”
“所以她到伯利亚之后做什么了？”博士问道。
“唔……她先看了看我们的课本，说‘也算勉强跟得上进度，还可以，’之后她就拿着课本给我们教课了，话说回来，博士，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您的课有点难了，原来外界课程都是这个难度啊。”
你对外界的课程难度可能有误解，博士默默地想。
不过他突然对另一件事起了好奇心，“伯利亚在招老师？”
“是啊，博士，”水月说，“筹谋卡兹戴尔建厂之后，阿丽娜小姐被抓了壮丁，塔露拉小姐说她在这方面一窍不通，没有阿丽娜小姐会把伯利亚亏个底掉……伯利亚又有源源不断的孩子进来，毕竟伯利亚现在容纳了不少感染者，孩子更是一茬接一茬，现在我们已经让之前上过学的孩子去带没上过学的孩子了……要是他们能上大学就更好了。”
“记得做好身份鉴别和安保工作，”博士说，他坐起了身，半靠着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短时间内人员大量流动还是有风险的。”
“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们有安排专人去做这项工作，”水月在他腰后垫了个枕头，他比了个鬼脸，“您这样的身体状态，还是少操心，多睡觉。”
“如果能在伯利亚注册学校就好了。”博士说，“文凭还是蛮重要的。”
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急不来，饭要一口一口吃，伯利亚的底蕴还是太弱了。
“所以说您少操心多睡觉啊，”水月佯装气恼，“您再这样下回我可什么都不告诉您了。”
“别别别我错了，”博士笑着举起双手，“我投降我投降，还有什么其他小故事要分享给我嘛？”
“倒是没什么别的大事啦……还有就是普瑞塞斯小姐说她过两天会来一趟罗德岛，有好多孩子都想和她一起来，但她拒绝了，她说下次不行，之后看情况……说起来你们认识的话，她是来见您的吗？”
“估计不是专程来见我的。”博士说。
……毕竟她想见我好像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博士想。
不知道从哪传来叮铃一声，水月疑惑地看了一眼终端，而后了然。
“哎呀，探视时间好像到了，那，博士，回见啦，”他似乎有点不舍，“您好好养病，什么都不用操心，伯利亚一切都好。”
“谢谢，所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转转，”博士随口抱怨，“我在这待得快发芽了。”
“我会向罗德岛提出建议的，”水月认真地回应道，“毕竟一直在病房里养病的话，好像确实很没意思啦……”
“不过罗德岛对您的态度还挺小心的，”水月说，“我来之前在外面看了一整页的探视须知，直到我对那位医生的问题对答如流，他们才放我进来。”
“这有点太夸张了吧……”博士哭笑不得。
听到他的话，水月却突然正色。
“不夸张，博士，”他紧盯着博士的眼睛，“您似乎对您当时的病情一无所知，我也并不想提及那些令人不快的往事，但请您不要太高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请您谨遵医嘱。”
他这么严肃地说完了，又轻松地一笑，“等您再好点我再偷偷带您出去玩，所以这段时间务必好好恢复。”
身体状况……
博士突然灵光一现，他好像突然知道Logos在生什么气了，虽然他个人认为这个猜测似乎有点自恋。
Logos也不太难抓，虽然他最近好像有点忙，但每过几天博士总能见他一面，Logos来到病房之后，总是在他床边拿着一本书慢慢翻，他不说话，博士看他的脸色也不太敢作声，他只有一次偷偷碰了碰Logos的头发，幸运的是敏感的女妖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好像确实欠人家一个道歉，Logos又只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并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糟糕下去，所以醒过来之后就绞尽脑汁地想他究竟在生什么气，今天水月倒是提醒了他，他想结论错误总好过不做出努力，于是当Logos在午间再次进入病房的时候，博士叫出了他的名字。
“Logos。”他说。
Logos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博士犹豫着开口，“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请讲。”Logos仍然是那副礼貌又客套的样子。
“你是在生气……我不够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博士问道。
话一出口博士便觉得好笑，他想大女妖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生气，他刚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去，结果出乎他的意料，Logos竟然缓慢地点了点头。
“回答正确，博士。”Logos说，他的角羽不明显地动了动，“您可以解释关于您做的事、关于您受的伤，和您留的后手，请您注意解释的精准性，现在可以开始了。”
博士早在万年前就拿到了他的博士学位，那时候他身前一排德高望重的宇宙级学者，他硬是凭着过人的学识在其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把答辩场生生变成了辩论会——老实说那时候他都没这么紧张，毕竟那时候他对自己的论文和研究成果都有自信，但现在他并不知道Logos听了他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希望别让关系恶化就好，博士想。
“首先，关于我的安排，”博士低声说，“我现在的记忆来自源石内的副本，但该副本只记载到我进入石棺之前，至于被凯尔希唤醒到再次进入石棺的记忆，已经完全消散了，纵使我能利用一些手段看到那段历史，那也只是历史，而并非记忆，我很抱歉，我已经将原来的安排忘得一干二净。”
Logos点了点头，他仍然面无表情，只是递了杯水。
“慢慢说，”Logos说，“不要急。”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博士说，“我能给出的，只能是现在的我结合当时情况给出的猜测，你能接受吗？”
“可以。”Logos说，“我想听到您自己的解释。”
“我猜我之前给过你一块黑红色的石头，并要求你在它亮起的时候以我教过你的语言作为咒言全力轰击它，对吗？”
Logos点了点头。
“那是一把‘钥匙’，”博士说，“源石是高密度信息储存体，唔……你可以把源石理解为罗德岛，我去的地方就是这间病房，但唯一不一样的是，正常情况下，这间病房的门一旦关上，就无法再从里面打开，这是一种保险机制，而“钥匙”就是属于我们文明的语言……原理有点复杂，如果想听原理的话今天可能讲不完……”
“我想听的并非其运作原理，博士。”Logos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知道的是您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去……”
他没再说下去，反倒是博士不甚在意地接过了话茬。
“送死？”博士一笑，Logos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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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了头。
“其实我猜我那个时候可能有点万念俱灰，”博士说，“虽然确实有越早解决越好的因素在，但是一开始我应该没想那么多，大概只是想着如果能解决那东西，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成败，我都不用再面对那么多人的鲜血、指责与谩骂，其实我个人不是很喜欢把人当棋子，我应该也不是很喜欢看到今天相谈甚欢的人明天因为我的指挥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且他的死亡完全在我的计算之内，被当成是为了胜利必要的牺牲，我不喜欢这样。”
“Logos，我不会喜欢这样。”博士盯着他的眼睛，重复道，“就算是之前的我，应该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啊，虽然后期可能没有了，但是至少前期，我猜我应该还是个有点情感的人，不是什么机器，不是什么恶灵，也不是什么怪物。按我当时的性格，我应该会劝自己，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可是哪里有什么必要的牺牲呢？谁生来就是应该被牺牲的呢？生命和生命的重量应当等同，我的生命不比他们任何人的生命更重。所以我会选择去尝试解决问题，尽管成功率很低，但如果我能用付出自己的生命的代价来解决一切，那再好不过，如果没法解决，至少我也可以不用再想那些事，死亡是永恒而安静的归宿，至少在最后，我能和我的同胞一同长眠。”
他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但女妖没有追问，Logos向来体贴而善解人意，他只是低着头，眼眸幽深，不发一言。博士一口气说的有点多，于是猛烈地咳嗽起来，Logos一言不发地拍着他的后背。
“今天先到这里吧，博士。”Logos主动说，“等您舒服点，我们有空再聊。”
“你没必要愧疚，”博士咳得满脸通红，他看了一眼Logos的脸色，平复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只是一次心理剖析，我的本意并非指责任何人，而且虽然这么说着，最后我不是还是选择把钥匙塞给你了吗？”
Logos的脸上便隐约浮现了一点源石影像中他小时候的小脸上才有的困惑，和他大女妖的身份不甚匹配。有点可爱，博士不合时宜地想。
“我找到你，我留下了钥匙，说明那时候尽管成功率渺茫，但我应该还是希望能解决问题，然后再度与那时候相识的人再见。人类的一生本就短暂，幸福的时光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只有痛苦在绵延不绝，如果是我的话，大概只有觉得那些幸福而快乐的短暂时光能够支撑我走过漫长而痛苦的岁月的情况下，才会选择努力从源石那座墓碑中挣脱，而不是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永远留在那里，随着我的同胞一起永眠。”
“如果我选择在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仍然给自己留了后门，留了钥匙，那只能说明那个时候的我，绝对不是想要去送死，而是真心想要和在乎的人在更好的未来里团聚。”
“而且如果我将钥匙留给了你，那说明我那时应该非常信任你，甚至超过了信任那种状态的我自己，我一定相信着无论如何你都会帮助我，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一定会信守承诺。”
“所以感谢你带我回来，Logos。而这就是我的全部解释。”博士低声说道，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又精力不济，有点疲惫，实在没力气继续多说，“你接受吗？”
“一般这种时候您会叫我哀梵的，博士。”Logos抬起了头，他的唇边终于挂上了浅淡的笑意，“我接受您的解释，但请您答应我，下次请您务必提前告知。”
“不，最好还是没有下次了。”他很快改口。
“另外，女妖王冠上有咒文，下次碰的时候记得避开那里。”
“比如这里，就是安全的。”
他轻轻拉住了博士的手，皮质手套触感微凉，博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手摸上了他柔顺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