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给我吧。”徐瑜自然地伸手接过谢楚仪怀中那摞厚重的书卷，动作熟稔，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多谢师姐。”谢楚仪松了口气，轻轻甩了甩微酸的手臂，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些书可真沉，差点没把我胳膊压短一截。”
徐瑜稳稳抱着书，温和地笑了笑：“走吧，先去学舍安顿，能与你同住，挺好的。”她语气总是这般温和。
两人并肩穿过书院古朴的回廊，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路上学子渐稀，周遭安静下来。
“对了师姐，”谢楚仪语气带着点抱怨，状似随意地提起，“先前在山门前遇到个叫周婉晴的，说话可难听了，听说之前师姐也曾遇到过？”
徐瑜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是她，前年我来考时，她也这般。这人眼高于顶，专爱寻些她自认‘不够格’之人的晦气，不必理会便是。”
谢楚仪眨眨眼，脸上是天真好奇：“师姐脾气真好，要是我再遇见她，就非得让她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才行。”话虽如此，她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
“逞口舌之快无益。”徐瑜轻轻摇头，笑容温和，“做好自己的学问才是正经。”
谢楚仪点头：“师姐说的是，只是她那副嘴脸，看着实在膈应。”
说话间，已到了分配的学舍。
推开门，室内陈设简朴，三张床榻书案空置，学舍内空无一人，徐瑜将书卷妥帖放在靠窗那张属于谢楚仪的书案上。
“看来其她两位同窗还未到，”徐瑜目光扫过空位，“听老师提过，一位叫柳明湘，另一位姓宋，名飞雪。”
谢楚仪心念微动，柳明湘她已见过，那宋飞雪又是何人？正想着，徐瑜道：“老师方才让我们安顿好后过去一趟。”
“好呀，”谢楚仪应得清脆，“正好去老师那儿讨杯茶喝。”
两人离开学舍，来到书院深处纪云绮所在的院落。
纪云绮正倚在窗边，指尖轻敲着棋枰，见她们进来，慵懒地抬了抬眼。
“老师。”两人齐声见礼。
纪云绮的目光在谢楚仪身上停了停，带着几分关心：“书院感觉如何？能习惯吗？”
谢楚仪立刻挺直小身板，下巴微扬：“好得很，比家里还自在。”
“那就好，”纪云绮轻笑一声，话锋一转，眼底染上促狭，“你与徐瑜同舍，倒是省了我再安排。年末书院考评，我等着看你们俩的切磋。”她刻意加重了“切磋”二字，脸上是看戏的样子。
谢楚仪心念微动，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看向纪云绮，“老师真是严格，才入学考完，就要准备年末的事情了，对了，”
她话题一转，问道，“老师似乎对我们的同窗颇为了解？除了师姐，还有柳明湘以及那位宋飞雪？”
纪云绮看这小孩又是老样子，暗暗一叹，语气随意：“白鹭书院，开门纳士，不问出身。”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便是勤工俭学仆役，只要才学品性过关，皆可在此求得一席之地。这天下英才，本就不该囿于门户之见。山长不拘一格，方是书院立身之本。”
“你们同处一室，各有来历，正好多看看这世道百态。”她语气淡了几分，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好了，该用饭了，我这的童女可不像在你家里，还能伺候你。日后在书院，许多事都要你自己动手，当然，若是你能找到替你做事的人，那依旧可以做你的大家小姐。”
谢楚仪了然地点点头，笑容依旧明媚，心中却已飞快盘算：在书院中，有为了生计或攀附而甘为士族纨绔驱使的寒门学子，甚至不惜做走狗。
除此以外，她隐隐感到，纪云绮这番安排，水面之下，恐怕还藏着更深的意图，只怕她这位老师，也不是什么老实人。
也是，若真的是老实人，只怕也不敢收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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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越州城柳府深处，一场士族小聚正觥筹交错，宴会上一片热闹，突然有人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角落静坐的柳明湘耳中。
“……明湘这丫头，到底是旁支血脉，她娘当年倒是有点才名，可惜福薄命浅，早早去了，留下个孤女。族里这些年供养她衣食、延聘西席，花费不小。这次能考进白鹭书院，也算没白费功夫。不过嘛，”
那人话锋一转，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惋惜，“比起她娘当年，还是差了些火候。你们可还记得，她娘临去前那阵子，神神叨叨的，总疑心有人要害她，还说什么账册有异……啧，也是心病太重了。”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接话，目光似不经意扫过柳明湘，“明湘啊，进了书院可要争气，好好读书，光耀门楣才是正理。别学你娘，尽想些有的没的。族里的恩情，你可要时刻记着。”
柳明湘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点夸张的感激：“哎呀，五姨、六婶婶，瞧您二位说的，族里这些年待我的好，明湘一直铭记于心。”
“这不，我考进白鹭书院，就是想着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十倍百倍地报答族里的大恩！”她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晶亮，仿佛真的满心感激。
这番浮夸又带点市井气的表态，让席间几位长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觉得有些失了士族体统，但心中却还是满意的，就是这样没脑子的才好，免得养的心气高了，和她娘一样不服管教的。
柳明湘仿佛浑然不觉，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只有宽袖下，紧攥的指节已然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母亲当年突然早逝，临终前断续的呓语，还有那些与主支的矛盾……她最近才查到母亲当年的事情，便被勒令她收心读书，否则便要清算这些年柳家养她的花费，还要对一直守寡的父亲下手。
她端起茶盏，指尖冰凉，茶汤微涩，白鹭书院，是她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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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长静室，檀香袅袅。山长方泽菡看着眼前恭敬站立的少女。
少女身形有些单薄，穿着书院杂役的粗布短褐，空荡荡的。袖口磨损，指节粗粝，显是惯于劳作。然其站姿却笔直，带着一股倔强的韧劲，眼神清亮。
“飞雪，”山长声音温和，“你先前考核，成绩虽非翘楚，根基却算扎实。书院允你以役代费，日后便在藏书楼做些洒扫整理，闲暇时亦可旁听进学。机会不易，望你珍惜。”
宋飞雪似乎反应了一下，才深深一揖，姿态恭谨：“是，谢山长大恩。宋飞雪……定当竭力。”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干涩。
她知道自己是马妇之女，母亲早亡，由沉默寡言的老仆带大。
在如今寒门学子读书愈发艰难的时代，能考入白鹭书院，于她已是天降之幸，如同黑暗中窥见一丝微光。
她所求的，不过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读书明理，改变仆役命运。
山长目送她有些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悠远，低不可闻地自语：“宋家……忠烈蒙冤，北疆风雪埋骨……老友，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她口中的“宋家”，正是因先帝晚年昏聩、朝局动荡而卷入“北疆军粮案”，被污通敌，满门流放的将门宋氏。
这“马妇之女”宋飞雪，实则是宋家侥幸逃脱的血脉，其母拼死产女，由忠心老仆将襁褓中的宋飞雪送出。
这段惊天隐秘，如今知晓者寥寥，山长是其一，纪云绮亦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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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学舍内已点亮了油灯，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
谢楚仪与徐瑜各自在书案前看书，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柳明湘推门而入，她似乎刚从外头回来，发髻稍有些松散，脸上带着倦色和冷意，但眼睛在看到屋内两人时，脸上瞬间就挂起了笑容。
她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带着点自来熟的亲昵：“真是天大的缘分，竟能跟两位榜首同住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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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几步走进来，“啧啧啧，一位是上届魁首，一位是本届头名，这要是传出去，我柳明湘岂不是要成为书院头号招恨对象？”
“那些眼红的，怕不是得排着队来给我下绊子？我这可承受不起。”她一边说，一边做西子捧心状，语气浮夸，动作搞笑，瞬间冲淡了学舍的沉静。
谢楚仪放下书卷，脸上同样扬起笑容：“柳姐姐来啦！招什么恨呀，有我和徐瑜师姐，看谁敢！”她语气天真，眼神却在柳明湘略显疲惫的眉眼间飞快地扫过。
徐瑜也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柳学妹说笑了，日后同窗，互相照应是应当的。”她的声音如同春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徐师姐不愧是纪监院的学生，说话做事就是可靠！”柳明湘笑嘻嘻地凑近徐瑜的书案，探头看了看，“哟，师姐这就用功上了？真是让我汗颜呐。”
她转头又看向谢楚仪，带着点好奇，“谢妹妹，你小小年纪就拿了三甲上，策论写得那般老辣，是在家中天天被你娘按着头教导不成？”她问得直接，或者说是刻意表现出来的直率。
谢楚仪心中微动，面上却皱起鼻子，一副苦恼的样子：“可不是嘛！我娘和我姨母们天天要我读书，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柳明湘被她逗乐，咯咯笑起来。
三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叩门声，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宋飞雪。
她已换上书院统一的青色直裰，穿在她单薄的身架上显得格外宽，背上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旧包袱。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室内三人，在谢楚仪身上略作停留，声音带着一丝拘谨，随即垂下眼睑，似乎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她才抬起眼，声音清晰：“诸位同窗安好，在下宋飞雪，因路途耽搁，来迟了。往后同住一舍，请多指教。”说完，她微微欠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她的声音清朗，但语调平直，带着一生涩感。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默寡言的瘦竹。
宋飞雪想：虽然不知道山长为何给她安排的舍友看起来都像是士族女子，但山长没必要针对她一个仆役，可能只是分错了。
她以前见过一些在书院中得罪这些纨绔的寒门学子，最后都是自己退学了，她不能放弃，所以最好的就是不要引起她们的注意，视自己与无物就好。
柳明湘第一个反应过来，“哎呀！你就是宋飞雪吧？快进来，我叫柳明湘，这位是徐瑜，这位是榜首谢楚仪。”她热情地介绍着，上前两步，似乎想帮忙接过包袱。
宋飞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柳明湘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局促，低声道：“不劳烦……我自己可以。”
柳明湘无奈，她这几天可真是处处碰壁，平时哄那些傻子的招数，在这几人这里都没派上用场，这让她有些好奇，不过只要这几人平日里不碍着她什么事，她也无所谓。
“行行行，宋妹妹一看就是个利落人，你的床铺在那边。”她指了指空着的床铺。
宋飞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低低应了声：“多谢。”便背着包袱，默默地走向自己的位置。
谢楚仪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宋飞雪，此时跳下椅子，几步走到她面前，仰着小脸，笑容天真无邪：“宋姐姐，你从哪里来的呀？”她带着孩子气的关心和好奇。
宋飞雪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她停下动作，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张了张嘴，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慢吞吞地回答：“从……北边来。”
谢楚仪惊叹道，“那一定很辛苦，宋姐姐快歇歇。”
宋飞雪只是又“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默默地开始解下包袱，动作仔细而缓慢。
徐瑜也走了过来，声音温和：“一路辛苦了，日后同住，若有不便之处，尽可直言。”
宋飞雪抬头看了徐瑜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油灯暖黄的光晕，将四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重叠，这间小小的学舍，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