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凌凤池和姚相在大理寺。
慎独堂灯火通亮。堂上悬挂多年的【慎独】匾额被摘下,大堂空荡荡的,等待新匾挂上。
姚相提笔蘸墨,对凌凤池道:“你老师犯了错,但他题写的这幅匾额,挂在大理寺最合适不过。君子慎其独也……老夫还是提同样的三个字罢。”
挥笔依旧写下“慎独堂“三个字,交给大理寺官吏拿去裱制做匾。
走出大理寺的路上,姚相和凌凤池单独密谈了一路。
吕钟搜罗多年、被小徒孙交出的一匣子绝密阴私证物,大理寺打开一次,寻获章家谋逆案相关的屋契书一封。
之后这密函匣子便被姚相收去保管。
“莫怪老夫独断,连你和韩相都不许观阅。吕钟搜罗了不少绝密阴私,牵扯太深,未必是福。”
姚相带几分感慨,提起章家先父在金殿上为废太子发声当日。
“老夫那时不过是个小小言官,眼睁睁看先帝发下雷霆怒火,章公被拖了出去。章公冒死谏言当日,先帝原本打算和朝臣廷议,选立新太子人选。”
中途被章家先父死谏打断,先帝大怒之下拂袖而去,新太子人选不了了之。
太子之位空悬,几个长成的皇子明争暗斗,争相揭发暗事。先帝赫然发现,他偏爱的几个小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
反倒是被他大怒之下废去太子之位、自杀身亡的嫡长子,是真正对弟弟们谦恭宽厚的长兄。
“若没有章公的金殿冒死直谏,合谋冤害长兄的那几位皇子之一,或许会被立储。之后要么被其他皇子拉下马,要么杀尽兄弟。窃位不正,还不知道会闹到如何乌烟瘴气。”
姚相悠悠地回想了一阵,把话头扯回当今。
“章家成功翻案,废太子案依旧存疑。”
两人沿着扫净积雪的一条通道往大理寺门外走去。
“等到小天子长大亲政,约莫十年后……老夫那时年纪大了,也该致仕了。到那时,吕钟留下的一匣子密函,老夫会转交给你。”
凌凤池听到这里,心中隐约有猜测。
“那匣子阴私密事当中,可有废太子案相关的证据?”
姚相并未直接回应。
“不止你会这样想,朝中所有人都如此想。总有沉不住气的会露出马脚,老夫等着他们。”
“十年后的废太子案,必然又是一场硬仗。老夫在朝中这些日子,先由老夫顶着。等老夫致仕了,你顶上。”
凌凤池默然听着。
正好走到宽敞中庭,远远地看到前方一道绯色官袍。慎独堂撤下的旧匾额,正搁在庭院凉亭里。
叶宣筳独坐在凉亭,大白天地对着匾额喝酒。
姚相脚下一顿,叹了口气,“你们老师……”
原本挂在大理寺慎独堂的匾额,正是陈相:陈之洞,多年前提写的字迹。
陈之洞暗中和阉党来往勾连,七月案发入狱,但吕钟和他往来的信件始终没有寻获。
直到吕钟搜罗的一匣子秘密被小徒孙献出……
陈之洞早年和吕钟的来往密信,也藏在这匣子里。
陈之洞是博学多才的大儒,但政务上的才干并不出众。他心心念念想入政事堂,始终入不得。
多年心愿成了执念,陈之洞一咬牙求去吕钟那处,吕钟替他动手“解决”了排在他前头的两位文臣,陈之洞终于如愿以偿,论资排辈,进了政事堂。
算起来,两边勾结的年份也不短了。
陈之洞的案子终于论定,从轻判了流放。昨日被押送出京,凌凤池和叶宣筳都去了。
师母含泪劝酒。但陈之洞对这两位得意门生怨怼甚深,终不肯接他们的送行酒。
凌凤池送走了姚相,回转中庭,把叶宣筳手里的酒杯按住,放去石桌上。
“要喝酒,回家去喝。大理寺官署白日喝酒不合规矩。”
叶宣筳眼眶发红,反复抚摸着匾额字迹。
“老师年纪不小了,这次流放出京,也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相见。”他抢回酒杯,又喝一杯。
自言自语,“老师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们。”
凌凤池取过他的酒杯,泼去残酒,把空杯放回石桌。
“人人都会犯错,老师亦是人。你我身为士大夫,俯仰天地之间,做当做之事,更当守心。
我替你告半日假,回家喝酒罢。”
叶宣筳提着匾额起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你家和章家的婚期,就定在腊月?”
凌凤池微微颔首:“前日过了礼。婚期定在这个腊月,日程紧了些,好在晗玉不在意。具体在腊月二十——“
不等说完具体婚期,叶宣筳抬手挡住,“停!别告诉我日子。”
叶宣筳指着匾额:“我要告假半个月,出京送老师一程。送完老师回返,也差不多要过小年了。”
叶宣筳打算归家后就关门闭户,两耳不听窗外事,捂住耳朵过年。
“看在多年同窗的情分上,做件好事,别给我下婚宴帖子。我装不知情,混过去也就算了。”
凌凤池:“……好。”
走出几步,凌凤池在身后问:“如果晗玉给你下请帖,邀你吃酒,你来不来?”
叶宣筳心里一阵酸涩,想说,她眼里从来都没有我,哪会记得给我下帖子?出狱那天被你牵着手领出大理寺狱门,只客客气气喊我叶少卿……
强做潇洒地往后挥挥手,哼道:“不可能。”
*
章晗玉踩着吱嘎吱嘎的碎雪,越过玉带桥,走近银白一片的宫门。
值守宫门的郎将又是相识的那个,远远迎上来,热络打招呼。
“女郎,今日又求见太妃娘娘?我替你通传去。”
章晗玉抿着嘴笑,把腰间新系上的宫禁出入腰牌摘下晃了一晃。
“又要换称呼了。”
郎将翻来覆去地查验乌木腰牌,恍然大悟,宫里传出风声,请来给小宫人们开蒙的女师,原来是这位!
“章师。”郎将递还腰牌,高声吩咐开启宫门。
踩着汉白玉台阶绕过前殿,去后宫的中途,前方宫道有个小内侍探头探脑。远远见了她,那小内侍一溜烟拔腿就跑,不知往何处报信去了。
章晗玉心里纳闷,脚下不停,依旧不疾不徐地往后宫方向走。
废置多年的点翠宫,被定下为教授小宫人开蒙的场所。年后就要开课,她隔三差五去看看书案布置得如何了,还要添置什么用具。
才走到半途,耳边突然传来小天子出行的响鞭。
明黄色步辇走得急,她这边诧异停步,那边四人抬的步辇仿佛一张长了翅膀的波斯毡毯,一路飞奔过来。
步辇上的小天子被颠得七荤八素,坐都坐不稳当,还在催促,“快点,再快点!”
章晗玉眼皮子一跳,站定原处不动了,远远地喊:“慢点!脚下稳着,当心冰滑!”
不等停稳,小天子扶着全恩的手,从步辇跳下地面。
小天子激动得脸色都涨红,绷紧一张小脸强做镇定,站在章晗玉面前,严肃地背手道:
“章师,朕听闻你即将入宫授课,顺道来看一看。”
顺道?
章晗玉的目光往四周一扫。抬步辇的四个内侍,跟着跑的全恩,后头扛仪仗的十几个小宫人,一个个喘得跟牛似的……
专程绕道过来的罢。
她没点破,蹲去小天子面前,仰头道:“谢陛下挂念。等年后开了课,臣日日入宫授课,下课了自然会去御书房给陛下请安。陛下莫再带着一帮子人四处跑了。”
小天子大喜,“真的?你真的会常来御书房陪朕?”
章晗玉微笑,“当然。”
凌凤池昨日和她说,最近事务太忙,去御书房督促得少,小天子又偷懒,课业落下不少。
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道:“臣受太妃娘娘所托,入宫教授小宫人的课业。但凌相也嘱托,他偶尔不得空时,臣替凌相去一趟御书房,收一收小天子的功课……”
小天子久别重逢笑得灿烂的小脸,听到“收功课”三个字,顿时垮了一半。
小天子嘟嘟囔囔地把话头扯开了。
两边闲聊几句,穿堂风吹过宫道,全恩过来劝:“这处风大,陛下,以后章师日日入宫授课,多的是见面的机会。陛下该回御书房念书了。”
小天子依依不舍地告别。
登上步辇回程时,小天子忽地想起一件事,坐步辇上回身喊:“除夕宫宴你也来,凌相答应过朕的!”
章晗玉一怔,随即笑应下:
“多谢陛下盛情。一定入宫赴宴。”
*
这天午后,章晗玉出来的早,还未到官员散值时分。她踩着冬阳金光坐进马车避风,顺带准备小宫人开蒙的描红大字本。
冬天昼短夜长,申时前后,玉带桥周围暮色大起,宫门城楼上点起火把灯笼。散值的官员三三两两出宫门。
马车壁被人敲了敲。
章晗玉刚放下描红本,车帘子被人从外掀起,凌凤池裹挟着一身冬日寒气进车来。
她并不意外,把袖管揣着的两个小手炉分一个递过去,笑问:“出来了?今天散值还算早。”
凌凤池捂暖了手便还回去,顺手捏了捏面前展露的俏皮梨涡。
“小年将至,大家都无心做事,偷懒一回。”
他的手在外头冻了一个白日,捂了片刻手炉还是冷,落在暖扑扑泛红的脸颊上,冰得章晗玉一个激灵,把手拍开,又把小手炉塞回来。
“捂暖了再碰我。”
今日腊月二十二,明日小年。各家祭灶,官署封印,除夕和新年就在眼前。
比起新年将至,凌、章两姓,还有更重要的喜事忙着筹办。
凌凤池的目光扫过马车里堆成小山的描红本。
“三日后出嫁,今天还在准备授课?”
“凌相看不起谁呢?”章晗玉继续在描红本上涂涂画画,“志向微末,但第一步也要准备起来了。”
先把宫学事宜准备妥当,等年后筹建起女学,日子会更忙碌。”再说了。三日后娶妇的新郎是哪个?今天还不是照常上值?“
凌凤池莞尔,不跟章晗玉斗嘴,等她写完一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把描红本收起。
“散值了。回家过小年。”
马车在暮光里穿过长街。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过小年。小年后的腊月二十五,章氏女郎即将出嫁。
*
最近惜罗忙成个陀螺。
时间紧张,主家腊月初才出狱,婚期定在腊月底,章家广邀宾客,缝制嫁衣,采买嫁妆。
嫁妆补不齐!
她跑遍了全城也凑不齐嫁妆最重要的几件大家具。
结果,某个漫天飘雪的静悄悄的晚上,凌长泰静悄悄领人抬进来整套的黄梨木家具。
床具,妆奁台,三斗柜,五斗柜,月牙墩,长条凳,沉甸甸摆满整个院子。
惜罗瞧着眼熟,翻来覆去地查看满院子的黄梨木家具:“这不就是凌家婚院的家具么?长条凳被我们从后窗扛出去,在地上摔出道裂缝,裂缝……啊,裂缝不见了。补平了?”
凌长泰嘴角抽搐几下,心想,原来是你们摔的……
嘴里道:“有裂缝那张凳子还在婚院,这是新做的一张。”
章晗玉绕着院子走一圈,挨个打量过去,觉得,甚好。
惜罗还在嘀嘀咕咕,抱怨是凌家的物件,怎好充作章家嫁妆。
章晗玉坐在长条凳上,摸了摸表面厚刷的清漆,还是觉得,甚好。
“按照惊春的说法,送进章家门,就是章家的。”
从前在巴蜀郡山院那阵,惊春用这套强盗说辞,抢走许多凌长泰送上山的柴火。
惜罗笑得肚子疼。
第二天当真取来章家的朱红印章,一件件家具腿上挨个打上“章”。
嫁妆补齐全了。接下去两个晚上,章晗玉安安心心睡了个饱。
腊月二十五当日,天晴无雪。
黄昏嫁娶,正是吉时。
爆竹千响不绝,装点华丽的婚车在长街上缓缓行驶而过,穿过巷口拥堵人群,停在凌家大门前。
耳边人声鼎沸,典仪赞者高声唱道:“今有渤海凌氏、京兆章氏,广邀四海宾客,共观其礼。
但愿花月春风,年年相似;
凤凰于飞,岁岁今朝!”
章晗玉在喜娘的簇拥下,踩脚下红毡毯,一步步走向青庐。
身侧的惜罗比她还紧张,小声念叨着:“主家,看脚下,看脚下,跨门槛,不要摔——”
章晗玉脚下稳稳跨过门槛,惜罗自己过门槛一个细微踉跄,险些摔了。
章晗玉把团扇往下撤去三分,悄声道:“别紧张。等我进了青庐,你只管去抓果子花钿四处撒帐。”
红毡毯铺出去数百尺。红毡尽头,身穿龙凤婚服的一道颀长身影等候在青庐帐边。
喜娘小声提醒,“新娘子,还未到却扇时。”
章晗玉以团扇重新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带笑意的明亮眼睛。前方的郎君也正好注目过来,两边视线一碰,新郎手握同心结向她走来。
喜娘又急忙小声提醒,“新郎原地莫动,新娘子走去青庐。”
章晗玉迎上两步,对面的新郎已走来面前。两人在红毡半道相遇,她仰起头,团扇上方露出的眼睛弯成了浅月牙,
“新郎似乎不想守规矩。”
今晚的新郎果然不守规矩。她接过同心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被攥住了。
新郎一只手握着同心结,另一只手握着新娘子不放。两人在宾客起哄拍掌大笑声中走过红毡毯,共入青庐。
上拜高堂。
章家父母灵位被郑重请来,凌家两位长辈代替过世的兄嫂受礼。
凌三叔笑得眼睛都眯不见,连声道,“起身,都起身!小夫妻终于又牵起同心结,今日一个成婚步骤也不能少,一双同牢盘,两盏合卺酒!以后和和美美过日子,我这做三叔父的不用一天天地陪大侄儿熬夜,也能多活几年……”
三叔母嘴角抽搐几下,手肘在身后猛锤,凌老三你又喝多了!
青庐内一对新人并肩同坐。
青庐之外的宴席场中,凌春潇身为男方傧相,隔着障屏高声吟诵不绝,一首接一首地念《却扇词》。
念了一首又一首,章晗玉故意不搭理。
就不却扇。
念完第五首却扇词,凌春潇明显词穷,卡了好一会儿才念起第六首。
外头宾客哄堂大笑:“六郎做不出新词了。手里这张是凌家哪个塞来的作弊纸?”
第六首却扇词的意境果然和之前不大相同,章晗玉听着听着,噗嗤乐了,“珺娘替春潇代的笔。”
凌凤池坐在身边,侧睨一眼,凤眸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
“饶过六郎这回。他当真念不出了。”
等到凌春潇磕磕绊绊地念第七首却扇词,青庐帐外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章晗玉抿嘴一笑,“这首又是小六郎自己做的。罢了,不欺负小孩儿。”把团扇抛开。
青庐内围坐的两家亲眷笑声嚷嚷不绝:“新娘子却扇了!”
童子送上合卺酒,章晗玉笑看一眼手里匏瓜形状的酒杯。并不急着饮酒,举杯站起身,撩开青庐帐,望向满座宾客。
章家父母的灵位在高处安静地注视着她。
惜罗明显喝了酒,带三分微醺的朦胧醉意,喜悦地注视着她。
惜罗身侧,傅母也来了。穿一身吉祥喜福衣入座,带几分复杂表情,远远地注视着她。
人来了就好。
她的目光又转向其他方向。许多昔日同僚的熟面孔在座。
姚相亲自到了,微笑对她举杯。
卫将军邓政和也应邀赴宴,和姚相一起坐在首桌,喝得酒气上头,乐呵呵举杯向她敬酒。
这次助章家翻案的大理寺官员,她一个不落地下帖相邀婚宴。
叶宣筳不缺凌家的帖子,她本想省点事,但转头一想,凌家下帖邀请是凌家的心意,章家下帖邀请是章家的心意。她还是亲笔写了一张帖子送去叶家。
今晚都应邀来了,齐刷刷坐了一整排。
她一眼就看到打头坐的叶宣筳。叶二郎今天喝得不少,眼神直勾勾的,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还是那句,人来了就好。
今日是她大喜婚日,满座宾客高朋,皆怀抱祝愿而来。阿父阿娘天上有灵,看见眼前热闹景象,应当欣慰含笑。
她又走回青庐,并肩坐在新郎身侧。
凌凤池并不计较她突然走出去一圈作甚,只安静等她回来。
章晗玉握着匏杯,仰望父母高处灵位。
阿父,阿娘,看看女儿身侧。凌氏凤池,是女儿精挑细选,从满京千万儿郎当中择取的佳婿。
阿父,阿娘。女儿今夜很是欢喜。愿你们在九泉之下同样含笑欣喜。
她举起酒杯,半转过身,和身侧的郎君对视片刻,弯眼不出声地笑,露出唇角浅浅的甜美梨涡。
凌凤池同样无声微笑。
两人交臂举杯,同时饮下美酒。
满座叫好声里,赞者高声道:“合卺酒,礼成!”
门外千响爆竹震耳欲聋,敬酒笑语不绝,一对新人挽着同心结,并肩站在龙凤喜烛下,婚服下的手握在一处。
凌凤池在明亮烛火下凝望过来,两人彼此对视,还在不出声地微笑。
凌凤池低唤了声:“阿嘉。”
章晗玉一怔。
凌凤池在近处又唤了第二声:“阿嘉。”
章晗玉张了张嘴,本想说,跟你提过别喊乳名……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烛火明光,映出面前专注凝望的郎君,郎君的眼里倒映着她。
拒绝的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一滑,“嗯”了声,直接应下了。
章晗玉应下乳名,心弦拨动,仿佛一圈圈涟漪动荡春池。
她扯了下同心结,示意她新婚的夫君头低下来,翘着唇角贴去耳边,也换了个称呼,带几分笑意,轻声唤他:
“怀渊。”
焰火映亮天空,夜幕火树银花,赞者在满座热闹劝酒声中高声道:
“夫妇同心,交拜青庐——!”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