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v章》
章晗玉走得不紧不慢。
下桥两百二十步,路过假山,重重树冠掩映当中,便是她给自己选定的溺水宝地。
水下同样有个八尺坑洞,她一脚踩进去,人便没顶。
宫宴中途、众目睽睽之下,身为宫宴的筹办人,竟然掉入水中险些溺死,并且是溺进她明显早知晓的陷坑之中……
按常理推断,当然不可能是她自己跳进去的,显然被人蓄意谋害,有灭口嫌疑。
小天子必然震怒严查。所有的疑点都会指向义父吕钟。
吕钟就算能脱身,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至于她自己,从“意图害人的阉党贼子”,一举转变为“险些被阉党暗害的苦主”……
以后可以走的路就宽了。
比方说,穆太妃和小天子同情她差点丢了命,特旨把她升做女官。
她可以挑挑拣拣地吐露一些阉党内情,当做对凌凤池“救命之恩”的报答。
再哭诉几场,表达自己忠心被害的委屈和对义父的不舍情谊:
“干爹手下有奸人害我!还请干爹给孩儿做主!”
以吕钟的疑心,他必然怀疑手下几员大将起了内讧……
寻准时机,她可以再度搭上干爹,表现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决心。
与其赶尽杀绝,把她彻底逼迫去对面,吕钟会再一次地极力笼络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做墙头草的感觉好啊。
左边摇摇,右边摆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每天睁眼就是乐子……
章晗玉嘴角愉悦地翘起。
还是那句话,日子不管好赖,只要能过,怎么都能凑合着过。
她当然挑一条最省力的日子过。
走到下桥八十步,此处没有假山阻挡,龙津池两岸可以互相望见。
章晗玉走在水边,心思忽地微动,远远地看了眼对面。
一眼边望见全恩急得上蹿下跳,不停给她打手势,示意她往后看。
章晗玉绝不往后看。
开玩笑,干爹今日亲自盯着她呢。互相撞见了有什么好处?
她继续慢悠悠地沿着水边往前走。
但走着走着,自己感觉出不对了。身后有人在追她,追赶甚急。盯她的眼线不至于跟这么近才是。
而且这脚步声……听来有些耳熟?
章晗玉瞬间回头。
看清身后追赶而来的身影时,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
凌凤池腿长步大,三五步便下桥赶上来,拦在她面前。
“全恩道,今日你有危险。”凌凤池声线沉着冷静,带出不容置疑的安抚保护之意。
“可是你那义父要害你?莫怕。把你知道的内情告知于我,我护你安全。“
章晗玉慢慢吸了口气,好小子全恩,坑爹啊你……
这也喊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跳池子呢。
她磨着牙笑了下。事已至此,只能坚决否认到底。
“全无此事。”
阳光太盛,凌凤池迎光而立,闭了下刺痛的眼。
被刺痛的,又何止是双眼?
他刚才过桥急奔而来,心底又何尝不曾升起一丝隐约期盼?
她被阉党反噬,性命危急关头,心中会升起悔意……
被轻飘飘四个字打得粉碎。
凌凤池的声线低沉下去:“此时此刻,自身难保,你依旧毫无悔意,替阉党遮掩丑行……”
胸腔又开始隐约闷痛,他吐出一口胸腹闷气,转身欲走,但脚步才迈开便停住,站在原地不动。
章晗玉其实也很混乱。
镇定自若的外表下,她正在反复琢磨:他来了,人就站在面前,很好,那我还跳不跳?
眼见凌凤池又露出心灰意冷欲离开的神色,她心里一突,人来得不巧,人走了更要完!
“等等!”她抬手一扯,拉扯住凌凤池的袍袖。
原以为拉不住人,没想到凌凤池才走半步就自己停下,轻易把人拉住了。
凌凤池不回头,也不走,人停在池边,任由她拉着衣袖。
越过水面的暖洋洋的春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
章晗玉眨了下眼,感觉眼下的场景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她闪电般一侧头,转向对岸。
才下桥八十步,还没来得及走去假山石边,隔水遥望的龙津池对岸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毫无遮挡。
春日宴场地当中,文武百官汇集之处,有不少官员站起,众多视线追随着凌凤池突然离席过桥的身影,震惊地盯来龙津池对岸。
她一眼便看到了几十张熟悉的面孔……
众多惊恐眼神和不约而同抬起的手臂,朝同个方向,组成一道无声的呐喊:
【看对岸!
章晗玉要害凌相!】
章晗玉:“……”
才拉住凌凤池袍袖的手闪电般松开,若无其事背向身后,往池边踱去两步。
看什么看,能对他做什么?她什么也没做!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背身朝向石拱桥方向,声线低沉隐忍,满带忍耐之意。
“前日、昨日,你接连两夜,传书给我家六郎春潇。书信并未由门房转交,而是托人行鬼祟事,秘密潜入六郎房中,放于他书案上。”
他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并不看身后的人,只略侧了身,把信递交过来。
章晗玉接在手里。
秘密送入凌六郎房中的书信落入凌家长兄之手,她并不觉得意外,反倒正中下怀,葱白指尖夹着书信在暖风里晃荡。
“知道是我送的信,你该不会连拆看都没看一眼?君子之道可不是用在这处的。凌相难道不想知道……我给你家小六郎写了哪些煽动人心之字句?”
说道最后一句,尾音带笑上扬,带出些漫不经心的诱惑意味来。
指尖习惯性地一晃,还要把书信在风里晃悠几下。
凌凤池分明面向石桥,背对于她,却不知为何突然抬起手,长且有力的指骨极精准地压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
章晗玉如何也想不到凌凤池会对她动手,夹着书信乱晃的两根手指登时松开,两封薄信便被风吹得飘了出去。
【踏雪独家】 “……”她眼睁睁看着那两封信飘落于池水当中,晃晃悠悠,沿着水波往池中央飘去。
可不能就这么顺水漂走了!
凌凤池有没有拆看内容她不知道,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塞给凌六郎的所谓“密信”,里头只有两封白纸而已。
她那好干爹吕钟手下有刺探消息的绣衣使,有守卫京城的北卫军。
想要瞒骗过耳目,岂是那么容易的?
她索性做戏做足全套,传信给阮惊春,叫他夜里翻了两次凌府的院墙,做出哄骗凌六郎入宫受死的架势,果然把吕钟糊弄过去。
既然打定主意要“借力打力,左右逢源”……
这两封白纸,就一定得叫凌凤池亲眼看过,叫他明白,自己并无把他家幼弟弄死之心。
凌凤池对她不起杀意,“左右逢源”才算稳当了。
瞪着水里越漂越远的两封信,章晗玉气得心肝儿疼。
什么叫密信?信里藏秘密啊!
两封密信都取在手里了,还真有人能忍住不看?服了他。
不成,不能就这么沉了。无论如何也得当场取回,当场拆开,叫他看明白了!
章晗玉当机立断,即刻拢起长裙开始脱鞋。
脚下只穿着雪白足衣,几步便涉入浅水中。
对岸隐约传来一阵嘈杂惊呼,隔水听不清晰,只听到几个嗓音大喊:
“不好,章晗玉要投水自尽!”
章晗玉:“……”
好好好,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今日的筹划要如何收场,她也说不准了。
随机应变罢。
她直奔水面上漂的书信而去。
身后却也传来了涉水声。眼角余光里扫过凌凤池宽长的肩膀,他居然拢起衣摆也下了水,往她的方向涉来。
阳光如洒金,金光点点散落在水面,又反射在两人肩头面庞。
近岸的池水只有三尺深,水中央才五尺半。章晗玉涉水奋力捞信,水才堪堪漫过腰身而已。
但凌凤池下水后,对岸的叫嚷声登时又变了。
隔水有众多嗓门震惊大喊:“凌相,保重自身!莫要中了奸人奸计啊!”
依稀又有叶宣筳喊破了嗓音:“水中有陷坑——!!”
章晗玉:“……”
水中有陷坑,不在这处,在百来步外的假山后头,给她自己准备的。
漂在水上的两封信都被捞到手里,她站定在只有齐腰深的水中,不冷不热回瞥一眼。
水深只有三尺,对岸那些不知内情的人瞎喊,凌相你也瞎?
凌凤池却还在一步步地涉水走近。
阳光映照在他清隽沉着的眉眼间,与对岸乱糟糟的呼喊声相比,他此刻的表情过于平静了,却也不怎么像急于救人。
一步步地涉水近前,垂眸对视片刻,他问章晗玉:“水中可有陷坑?”
章晗玉听笑了,故意说:“有。两封书信,意图暗害令弟春潇;八尺陷坑,意图在众人当面明害凌相。凌相吓着了没有?”
凌凤池向来擅倾听,极能领会弦外雅意,她说的反话一听一个准。
今日不知怎么的,他却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头,自顾自地往下说。
“大张旗鼓送进六郎屋里的两封书信皆无字。你对六郎只有戏谑之意,并无戕害之心。”
章晗玉一怔。
两封白纸书信,他看过了?
……看过了不早说!非得等她跳水里捞到信才说!
章晗玉迅速摸了把自己身上,不止腰身往下里里外外都湿了个透,水面上的衣襟袖口也浸满了水。
她当真被气笑了,好得很,蓄意报复是吧。
好容易才捞进手里的两封沉甸甸的沾水书信被她揉吧揉吧,捏成一团,揣进袖里。
“凌相知我苦心。”她做出感动模样,抹了下眼角,原本就沾了水的长睫更加湿漉漉的,动人眸光显得格外多情:
“多谢凌相涉水救我,晗玉感动涕零,有秘事告知凌相,还请进一步说话。”
赶紧把人从毫无遮掩四面漏风的池水里引走!
上岸之后,她领他往前走百步,转入假山石后精心挑选的隐蔽池边,寻个机会把自己沉了,叫凌凤池救人,把今日乱成麻线的筹划推回正轨!
凌凤池立在水中不动。
章晗玉涉水激起的圈圈涟漪围拢在他周围,他此刻的神色有些不寻常。
兴许眼睫沾了水汽的缘故?一双凤眸显得黑蒙蒙的,仿佛寒潭表面笼罩不散的雾气,阳光也无法穿透。
章晗玉才向池岸走回一步就被扯住了衣袖。
她两边手肘以下的衣袖都泡在水里,布料吸足了水,沉甸甸的,拖在水里走动都困难,被扯了一把再走不动半步。
她诧异起来,侧目而视:“凌相?”
凌凤池轻声道:“晗玉,你又骗我。刚才那句感谢,俱是敷衍,半点不真。”
章晗玉心里隐约感觉不对劲,凌凤池极少直呼她姓名。
之前听他喊了一次,还是在大理寺,他莫名其妙要送她玉佩示好的那次。当天他如何想的,到现在她也没琢磨明白。
眼下不是纠葛称呼的时候。
章晗玉幽幽地叹了声,委婉表示受到了伤害:“凌相,话不能这么说。晗玉这颗心虽不总是真心实意,但偶尔也有情真意切的时候——”
凌凤池道:“今日串通全恩,原本打算骗我什么?甜言蜜语将我诓去百步外,又打算骗我什么?”
章晗玉:“……”
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开嘴要说话,凌凤池却不愿听她说了。
他手中攥住她沉甸甸浸满水的衣袖不放,低喟一声:
“你终究还是毫无悔意。然我思前想后,终究舍不得。”
“晗玉,你莫怪我。”
章晗玉:?
她再满腹心思,也看出今日凌凤池不对劲了。
章晗玉即刻开始挣扎,试图甩脱他的桎梏往池岸去,边挣扎边喊:“来人,来个人!凌——”
身后攥住衣袖的力道却突然发力,一把将她拖了回去。她脚下踉跄倒回两步,在水里站立不稳,滚落池中。
噗通,巨响飞溅,水面动荡。
章晗玉整个人都沉进了水下。
事发过于突然,她咕噜噜吐着气泡,清澈水下的眼睛还大睁着,皎色动人的面容上罕见露出惊愕表情。
难道她从头到尾错估了凌凤池的杀意?
难道凌凤池从下水那一刻起,早已决心把她溺毙于龙津池?
她死不瞑目哇!
等等,这池子只有三尺深。
章晗玉咕噜噜地吐出一串气泡,强行闭气,手脚在水下扑腾个几下,正要去摸池底——
清澈的水中,入眼看见一片绛紫色衣袍,随着水波飘荡。
凌凤池整个人也沉入水下,向她探近。
阳光下池水清澈,她无处可躲,下一刻便被抱了个满怀。
男子宽大的肩背笼罩住了阳光。人体热度和池水凉意同时传上皮肤,在极度的惊诧和直冲头皮的紧张情绪之下,章晗玉的手指头几乎掐进对方的肩头肌肉。
她很难忘记凌凤池此刻的表情。
仅三尺深的清澈水面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做下某个重大决定一般,凌凤池冲她释怀地微微一笑。
那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欣慰和欢喜。
下个刹那,章晗玉只觉得贴近头皮处当真麻了一下——
她绾发固定的碧玉簪竟被他抽了出来,随手抛去池中,沉入水底……
那是穆太妃破格赐赏、她在宫里唯一能戴的玉簪子!
她眼睁睁看着,伸手去捞没捞到,气得连人在水下都忘了,张嘴要骂,嘴里咕噜噜又吐出一串泡泡来。
凌凤池垂眸看她片刻,安抚地揉了一把她散乱成水藻的长发。
章晗玉:“……”
池面激响,水花四溅,沉在水下的二人湿淋淋地破水而出。
岸边早聚集了大批官员,还有众多宫人内侍乱哄哄大喊:
“不必撒网捞人了,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
“幸事幸事,凌相无事,还救了……哎哟我的天爷。”
从闹哄哄的鸭子塘变作鸦雀无声,也就一个呼吸间的转变。
众人倏然闭嘴,瞠目看着同时落水的两人浑身湿透地现出身形……
章晗玉失了浅青外裳,凌凤池不见了绛紫官袍,两人衣衫不整,章晗玉连满头长发都散了,水淋淋地趴在凌凤池怀里,女郎乌黑浓密的发尾披散覆盖在男子宽肩上,到处滴滴答答滴落着水,从池水中一步步上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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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后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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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啾!”
章晗玉打着喷嚏,头发半湿不干地散着,时不时擦几下身上滴落的水。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精心谋划多日,今天的春日宴到尾声,居然是这么个走向。
靠近龙津池池边搭建的一整排遮阳纱帐,如今倒派上用场了,她和凌凤池一人一顶帐子,在里头更换湿透的衣裳,服用姜茶驱寒。
“人算不如天算呐。“全恩蹲在身边小声地感叹。
“这才叫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您老人家今日误打误撞的,虽说半路出了不少岔子,但最后还是撞出个好结果来,凌相当这么多人面前把您给救了,吕老祖宗那边静悄悄的,至今不敢有任何动作……”
“阿啾——!”章晗玉捂着通红的鼻尖。
“坏就坏在所有人都撞见了。我要的是他这种救法吗?”
全恩不敢接话。
今天本来一切按筹划走,坏事就坏在全恩把人喊早了。就像战前击鼓,头一锤子敲错了鼓点儿,后头的就只能一路崩到底……
章晗玉心里升起淡淡的懊恼,但事已如此,懊恼也无用。
她一边擦着头发,思忖良久,对全恩道:
“凌凤池不对劲。你找可靠的人手,去他的帐子里跑一趟,借口送点东西,听听看他那处的动静。有反常处赶紧回来告知我。”
全恩拔腿就跑。
帐子里安静下去。
章晗玉独坐了片刻,还在慢悠悠地擦头发,门外走进一个青袍小内侍,把一盘新鲜紫桑葚放置在案上。
她起先没在意,瞥过来人,顿时咦了声,把梳子放下了。
“竟是你来送东西?”
送桑葚进帐子的,居然是吕钟最近偏爱、总叫他四处跑腿的小徒孙。
章晗玉心神急转,顿时笑了:“刚才池边那场大戏,干爹都瞧在眼里了?他老人家派你来寻我问话?“
小徒孙果然道:“吕大监问章宫人,今天这出好戏,可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问章宫人有什么可解释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吕大监在木楼上气得摔了盘子,自语一句:‘怕是留不得了‘。章宫人小心回话。”
章晗玉掂着梳子,又开始不紧不慢地梳头发。
“干爹也瞧见了,我写给凌六郎、劝他入宫赴宴的两封信落在凌相手里。他心中深恨我,今日宴席又喝多了酒。”
“他这等士大夫,平日里最能装模作样、沽名钓誉。但酒后原形毕露,我和他龃龉几句,他借酒乱性,竟然把我推去池中,水下掐住我脖颈,意图将我溺死在池底……”
小徒孙吃了一惊,眼睛瞬时大睁,听章晗玉继续幽幽地道:
“好在龙津池水浅,我又略识水性。在水底扑腾了半日,我拔出穆太妃赐下的碧玉簪,奋力一刺!刺中他肩膀,他吃疼松手,我这才侥幸逃脱生天……”
小徒孙听得一愣一愣的,没忍住问道:“凌相受伤了?沿路倒不曾听人说。”
章晗玉轻笑,“被凌相遮掩过去了。他吃疼便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当众溺杀宫人的罪名他不愿担,便把我抱住不放,遮挡住他肩头血痕,一步步走出水来,还博了个救我的好名头……”
“劳烦你回去告知干爹,凌六郎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了。我和凌凤池已结下生死大仇,今后不死不休。”
小徒孙一溜烟地跑走。
重新安静下去的帐子里,章晗玉擦干了头发,取来铜镜,对镜开始梳髻。
刚才信口编出一大篇,七分真里掺三分假,说得她自己几乎都信了。
干爹会信么?她对着铜镜打量了一会儿。
铜镜里显出一双清澈动人的秋水眸。
她对镜歪了下头,镜中的美人便显出无辜的楚楚神色。
小徒孙肯定信了。
至于她那位干爹,半信半疑罢。
*
相比于章晗玉的帐子里清清静静,凌凤池的帐子里站满了人。
政事堂四相齐聚。凌氏亲朋好友、朝堂上的同僚,父亲一辈的长辈友人,有交情的都来了。叶宣筳来晚了,只能站外围。
帐子里的人各个神色凝重,但开口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凌凤池的老师,陈相陈之洞。
陈相坐在凌凤池对面,叹气说:“你向来心思缜密,今日怎么了,桩桩件件都欠思虑啊,凤池!”
在上百双眼睛之前,把人衣衫不整地抱上岸来,那般不堪姿态……
“凤池,你忘了她是女郎了?章晗玉尚未嫁,说起来是天子宫中人。她名节毁于你手,确实需要给小天子个交代。但你何至于娶她为妻啊!”
陈相痛心疾首,“你至今未曾婚娶。娶了她,章晗玉便是渤海凌氏下一代的宗妇,你之结发妻,百年之后要和你同穴而葬,岂不是毁了你一辈子!姚相昨晚登门叶家,和宣筳的父亲长谈过——”
突然被点名的叶宣筳一个激灵。
别喊他!他如今混乱得很!
出了这档子事,姚相当众要把人塞进他叶家做继室,他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在场众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听话听音,开头便猜出话尾,视线带微妙之意,齐刷刷转往后排,在叶宣筳脸上转一圈。
叶宣筳:“……”别看我!我还没想好!
帐内一声细瓷响,凌凤池把手里热腾腾的姜茶放去小几案上,语气极镇定:“老师,我意已决。”
又环顾众同僚好友,“多谢探望,诸位请退。”
围观众人纷纷识趣离去,纱帐里只留下政事堂四相。
姚相这时才冷冷开口道:“算计迟了一步!从她未去掖庭服役,却入了御书房那日起,我等便应该提防她了!”
听说龙津池水最深不过五尺半,哪怕章晗玉当真失足落水,自己撑一下池底也就站起来了,怎会在水里扑腾那么久?
姚相思来想去,其中必有诈。
“老夫以为,今日这场春日宴针对之人……凌相,只怕是你。当心章晗玉一口咬死你不放,阉党以‘逼\奸宫人’之名弹劾于你,迫你去职!”
在场之人齐齐皱眉。
“逼\奸宫人”这等污名,按去风姿朗彻如日月的凌凤池身上,仿佛破璧毁珪,叫人听一听都觉得耳朵污秽。
但阉党有何做不出的?
帐子里的几位重臣低声唏嘘议论起来。
凌凤池重新端起热腾腾的姜茶。
当着或皱眉或忧心的面孔,他居然还慢慢啜完了整杯姜茶,放下平静道:“娶她可免弹劾。”
姚相:“……”
陈相:“……”
姚相被说动了。陈之洞却没有,眉头紧皱,还想继续劝说:“凤池,不可,听为师一句——”
始终旁观至今的韩相把陈之洞拉去旁边。
帐子里传来诸如“后宅小事,官声为大,倒阉党事最大”之类的劝说。
凌凤池对姚相道:“章晗玉为中书郎时,为她义父吕钟奔走做事;如今罚没入宫,被小天子藏于御书房中,吕钟亦能时时接触于她。当初将她罚入宫服役的处置,其实不妥。”
“凤池既知不妥,亡羊而补牢,未晚也。”
帐子里劝诫陈相的言语还未停。姚相这边深深叹了口气。
“大理寺投案当时便该直接把她杀了。当时未杀,只判了罚没入宫,宫人轻易再杀不得了,以至于弄出今日局面。怀渊,除恶务尽,引以为戒啊!”
凌凤池不置可否地听着。
姚相就此决策,一锤定音。
“章氏女交由你看管。后院关好了,莫再放她出来兴风作浪。”
啪嗒一声,地上咕噜噜滚落个盘子。
帐内侍奉茶水细点的一名小宫人,眼瞧着才十二三岁,面孔十分青涩,笨手笨脚地把满地乱滚的细糕点收起,连连告罪退出帐子。
出纱帐子后,小宫人捧着糕点盘子一路狂奔向龙津池边,噗通拜倒在池子边蹲着的全恩面前:
“全、全常侍,打听来了。大事不好啊!凌相要牺牲他自个儿的婚事,就像把羊儿圈在羊圈里,他要把章宫人降服在凌家后院里,再不放她出来兴风作浪——!!”
全恩嘴里正叼着几颗甜滋滋的紫桑葚,闻言震惊地一张嘴,啪嗒,桑葚全掉在地上。
半刻钟后,被原话复述一通的章晗玉:……
“娶回家啊。”章晗玉坐在纱帐里,对着铜镜慢腾腾地绾发。
今日凌凤池态度反常,她还以为他打算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比如说当着上百双眼睛把她溺死在龙津池里……就这?
掉进池子底的碧玉簪子至今没捞回来,少了发簪子固定,她一个人绾得费劲得很。
还是全恩看不过去,在旁边帮了两把,这才顺利绾好了。
全恩边绾发边骂:“听听那些外朝臣的算计!‘后宅小事,官声为大,倒阉党事最大’,凌凤池打算把您老人家娶进后院当羊一般圈起来啊,我呸这些狗官!”
章晗玉没应声,拿起铜镜,对着发髻慢悠悠地左右打量。
“两边散发都抿进去了?齐整么?”
全恩急得跳脚:“危机迫在眉睫了呀干爹!你还有心思照镜子呢?”
“哪里迫在眉睫了,不就是成个亲?就算关去凌家后院,算哪门子危急?我是没腿了还是没嘴了?不会跑还是不会喊?”
章晗玉笑了下,铜镜调整各方向,继续悠然地抿碎发:
“其实姚相说得对。大理寺投案当日,他本该直接把我杀了的。”
—
日头眼瞧着往西边落。晌午暖阳下的燥热也散去,章晗玉在帐子里开始觉得有点冷。
她整个下午都坐在这处纱帐里,两次试图出去,都被外头把守的金吾卫客客气气请回。
第三次被拦回来后,全恩正撸袖子打算摆出内常侍的高姿态压一压金吾卫的气焰,章晗玉反倒撵他走。
“跑去骂他们作甚?上头有令,他们按令行事而已。”
既然商量定下“迎娶“,现在凌凤池必然去了御前,告知小天子。
结果出来之前,她哪里也去不了。
“好小子,最近长个头也长心眼了。”章晗玉欣慰地打量两眼全恩。
这小子自小在宫里长大,早该长齐的心眼却半通不通的,实诚地像个秤砣。
几年前头一次见他时,瘦得跟竹柴似的。
宫里散养的母鸡抢他碗里的口粮,他倒好,还洒了点出去喂母鸡屁股后头跟着的一溜小鸡。
她含笑又多看了一眼。
前两年那小麻杆儿,这两年养得白白净净的,脸蛋也吃圆了。
章晗玉叮嘱道:“没事多在御书房待着,多陪圣驾,忠心留给小天子一个就够了,其他人事不偏不倚。”
“最近别犯错,把御书房内常侍的位子坐稳了。只要小天子认准你,可保你富贵安稳到老。”
全恩再迟钝也听得出章晗玉和他留话告别了。
他眨了下眼,想哭又不敢哭,怕被骂没出息,眼角挂两泡泪,压着嗓子大骂凌凤池:
“凌贼手段阴险!您才入宫多久?刚调来御书房,还未来得及施展拳脚,升上高品女官……凌贼他又把您给弄出去了,关羊一样关去后院呜呜呜……”
章晗玉给乐得不轻:“我像羊么?就算把我当肥羊,凌相府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大羊圈?”
全恩哭唧唧地走了。
章晗玉噙着嘴角笑意,继续不紧不慢地梳头发。梳着梳着手忽地一停,自语道:
“养出凌六郎这样的天真性子来,凌府后院说不定还真是个羊圈。”养出一群傻乎乎的咩咩小羊。
等她进了凌家后院,岂不像狼进羊群,一叼一个准……
哎,也不知凌凤池如何想的,把家里的咩咩小羊们交在她手里,这么放心她?怪不好意思的。
章晗玉放下齿梳,换了个姿势坐着。
视线无意扫过铜镜,镜中映出的宫装美人怡然坐于妆奁台前,莞尔微笑,眉眼间皆是愉悦神色。
等全恩走远,天色渐渐开始擦黑。
章晗玉独坐在帐子里,刚觉得有点饿,帐子外人影晃动,有人捧着两盘细点果子进帐来。
她一抬头,来的居然又是小徒孙。
两人近距离对视一眼,小徒孙边放盘子边飞快地道:
“吕大监传话给章宫人,凌相醉酒犯错的机会千载难得,章宫人得抓紧了。今日之事已经闹到御前,等下传章宫人去小天子面前回话时,务必一口咬死,今日池边发生的事,性质是:‘逼\奸未遂’。”
章晗玉:“……你再说一遍?什么未遂?”
小徒孙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把自己当做个传声筒:
“吕大监的原话道:机会难得,指证凌凤池杀人未遂,不如咬定他‘逼\奸未遂’。”
“章宫人办好了这一遭,保管凌凤池身败名裂。天下虽大,再无他容身之地。吕大监记得章宫人的好处,宫中直升一品女官,指日可待。”
帐子里再次清净下来。
章晗玉对镜摆弄着木梳,一把寻常木梳被她反反复复玩了半刻钟。
她忽然甩开梳子,扬声对外头喊:
“晚上水边冷得很,到底要把我关多久?来个人,替我跑趟腿问凌相。凌相不得空的话去问姚相!”
喊了几次,纱帐外的人影晃动几下,有人跑向远处,应是请示去了。
又过不久,纱帐被掀起,递进一盅热腾腾的鱼羹。
持着鱼羹的手掌大而骨节长,食指中指握笔处生茧,是一双典型的文人手。
居然是凌凤池自己捧着漆盘走进来。
“听说你冷了?”凌凤池把漆盘放下:“闹腾金吾卫作甚?”
章晗玉见到人就想起吕钟托小徒孙传的那句“逼\奸未遂”,越想越觉得有趣味,笑容便有三分意味深长。
“亡羊补牢,未晚也。我是你圈去后院的羊儿?”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掀开汤盅,热气连带着食物香气溢满帐子。
“全恩传的话?他果然是你心腹。”
章晗玉满意地吸一口热羹香气,淡定道:“猜错了。”
喝完暖呼呼的羹汤,从喉咙暖到肠胃。
她放下汤盅问:“今晚我就住这处?我不能回御书房的值房睡了?池边夜里可有些冷。不给我床被子?”
“今晚不睡这里,我领你出去。”
凌凤池说罢,极自然地过来牵她的手。
章晗玉一怔,手已经被握在干燥而温热的手掌中,人被领着起身。
凌凤池引她出帐,镇定地往前走。章晗玉也佯装镇定地试图把手抽回来。抽了两下,纹丝不动。
周围安静得反常,她还在被牵着手往前走。
几日前,两人还在各使手段,明争暗斗;今日水边一场意外,两人却开始谈婚论嫁。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
附近巡逻值守的金吾卫瞧在眼里,一个个表情古怪,想看又不敢多看,眼风悄悄地往这边扫个不住。领队的金吾卫郎将上来拜见时,脸都憋紫了。
凌凤池依旧镇定地颔首路过,沿路低声叮嘱。
“你我婚事,已经奏禀于小天子御前。”
“随我去拜谢天子,御前不要生事。只等小天子恩准,今晚你就可以出宫。”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今晚想在御前生事,那可太简单了。
只需要在御前众人面前,高声指认身边这位:“酒后起色欲,意图逼\奸宫人”,谁都别想出宫……
她正散漫想着,凌凤池停步在宫道边,回眸注视片刻,把腰间系着的玉牌摘下,握在手中。
“这块玉牌,早该赠你,今晚也不算迟。”
章晗玉在灯下看得清楚。
精雕细刻的双鱼莲花纹路,不正是大理寺当日想赠她却被拒收的白玉牌?
这么执着要送她?瞧着贵重得很,也不知这块牌子有什么讲究。
家里压箱底的?请高僧开了光的?辟邪的?镇压她的?
越想越有趣,她翘着唇角伸出手去,打算接过来细看,再问问这块玉牌的来历。
还没碰到玉牌表面……凌凤池却一扬手,把白玉牌抽走了。
伸出去的手也收不回。
章晗玉诧异地一低头,只见自己的手腕被捉了过去。
玉牌倒是同样的玉牌,但今晚第二回的相赠,和上回大理寺中,对方平摊在手掌上递来的相赠法子大不相同了。
她眼睁睁看着凌凤池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握着玉牌。
修长的指骨有力而灵活,把玉牌青金色的丝绦系在她白皙手腕间,牢牢打了个死结。
第25章
小天子人在内殿。
殿前百步灯火透亮,灯笼光影从各个方向投来,映照得连人影都浅淡。
除了穆太妃在内殿,姚相、韩相、陈相三位重臣俱在。每个人面色各异,带几分古怪神色,注视着这对昔日朝堂宿敌挽着手走近殿前。
在全恩惊恐的眼神里,章晗玉又试着抽了下手:“咳……”好大的阵仗!
她脚步略停顿,被扣住的手腕处便一痛。耳边传来凌凤池的低沉警告:
“御前谨慎说话。莫要随心所欲,大放厥词。“
章晗玉顿时觉得有意思起来:“我忍不住想大放厥词呢?凌相能把我在御前杀了?”
走出几步,又想起一个更有趣的可能:“我若在小天子面前说不愿意呢?你又能如何?”
“想清楚了。”凌凤池并不被她言语影响,在身侧并肩入殿。“你留在宫里,并不会比嫁入凌家的结局更好。”
顿了顿,他继续道:“你嫁入凌家,也并不会比你以为的结局更差。”
章晗玉好笑地问:“我什么结局?”
“你想有什么结局?”
她当真想了想:“无病无痛,儿孙环绕,老死在自家床上?”
凌凤池明显有些意外,目光定在她身上一瞬。
“你大可放心。”
他停步在殿外:“婚事已经奏禀御前,政事堂诸相皆点头。只要你愿意嫁入凌氏,我可保你余生安稳,过往不究。”
章晗玉张口就说:“你家那羊圈——”
看到凌凤池骤然犀利盯来的眼神,她瞬间闭嘴,飞快地走开两步。
眼见两人距离拉开,对方不可能追着骂她,这才笑吟吟道:“凌相又要许诺了。却不知有句话叫做:诺不可轻许啊。凌相这般君子,若是失信于人,难看得很。”
两人走上台阶,前后入殿,不再言语,寂静空旷的大殿周围只听得到脚步声。
小天子在远处高座,政事堂几位重臣在御阶下肃立等候。殿前内侍正在高声入禀:
“尚书右仆射参知政事,兼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凌凤池,御书房宫人章晗玉觐见——”
趁着高声唱名入禀的空档,章晗玉忽地凑近过来,以气声道:
“我若在御前,指认凌相‘逼\奸宫人‘,凌相恨不得此刻杀我于殿外了。”说罢当先快步往殿里走。
才被松开的手腕处忽地又一痛。凌凤池扯住玉牌丝绦把她又扯了回去。
“你那义父让你这般说辞?他意在害我,却未顾忌你死活。”
章晗玉听着耳边的沉声警告:“以男女污秽事入小天子耳,必惹来穆太妃大怒。我未必有事,你必死无疑。”
*
小天子在内殿发脾气。
刚才政事堂几位正副宰相在场,穆太妃也在,大人们你来我往说了一大堆似懂非懂的话,穆太妃便道:事已如此,为成全渤海凌氏、京兆章氏两家的体面,小天子应赐婚。
小天子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但应下没多久,他越想越后悔。
把章宫人赐婚给凌相,她明日就要出宫,以后搬去凌家,再不能留在自己身边,每日说话玩耍了!以后他再见不到人了!
章晗玉入内殿拜见时,小天子忍泪忍得眼角都红了,起身走下丹墀,抓住她的手不放。
“章宫人,你不要嫁凌相了,你陪陪朕。”
“朕想你一直在御书房里陪朕读书。”
姚相人还在内殿未走,见小天子亲下御阶,姚相的脸色瞬间变了,冷冷注视章晗玉的眼神带出杀意。
好个佞臣,把小天子哄得服服帖帖!
穆太妃笑着起身哄小天子回御座。
“也算是一段意外良缘。陛下,莫要孩子气,要成人之美啊。”
说着使眼色过来,示意章晗玉拜谢小天子。
章晗玉貌似镇定地拜倒在丹墀下。
凌凤池轻易不以言语威胁人,因此,他嘴里吐出来的威胁警告,往往更可信。
她在丹墀下拜倒行礼时,心里还在反复琢磨着凌凤池的那句:“你必死无疑”。
这内殿藏龙卧虎,同时使眼色给她的,可不止穆太妃一个。
内常侍马匡,她干爹手下的二门神之一,仿佛一抹幽魂般现身,殷勤搀扶小天子回御座。
借着走动的机会,马匡的目光定在丹墀下,和章晗玉对视片刻,使了个催促的眼色。
正如干爹带话给她所说,今晚“御前对话”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不得不说,义父吕钟在斗倒朝臣这方面,最擅长拿捏人性的幽微之处。
如果今晚她在小天子面前开口指认凌凤池“逼\奸宫人“,由起居注官如实记录于笔下。
且不论真假,以后人人读到这场春日宴相关的一段史册,凌凤池的名字就会和“逼奸”二字纠缠不休,半生清誉毁尽,跳进龙津池也洗不干净了……
凌凤池站在身侧,略低了头,眸光幽深,正凝视看她的神色,也不知猜出几分她此刻的想法。
章晗玉瞬间摆出一副正经面孔来,若无其事地搀扶小天子升御座,自己重新拜倒。
小天子还在抽噎着问她:“章宫人,你真要随凌相走?留在宫里吧。凌相对你很凶的,隔三差五便骂你。”
章晗玉轻轻摸两下自己的手腕。玉牌丝绦打了个死结系在手腕上,磨得有点疼。
太皇太后娘娘薨逝两个月整,外朝臣和内廷权宦的斗争已趋向白热化,必将走向不死不休的结局。
于她最有利的做法么,当然是做个墙头草。
东风强势倒向东边,西风强势倒向西边……身在曹营心在汉,夹在中间混日子。
把凌凤池搞得身败名裂,于她有什么好处?
正如他所说的,干爹把她推出来指认污名,哪怕闹到对方名裂,她自己必死。
章晗玉现在的想法又变了。
嫁去凌家这条路,细想想,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子似乎也能混得下去……
章晗玉神色微动,视线抬起两分,瞥向蟠龙柱边站着的内常侍马匡。
马匡那双三角眼正死死盯着她。
她又瞥向身边立着的凌凤池。
凌凤池也在盯她。
章晗玉的视线轻飘飘地略过马常侍和凌凤池两个,转向御座,小天子神色焦灼,同样在等她答复。
她含笑开口:“陛下,晗玉想好了——”她的后半句没来得及说。
“臣等谢陛下赐婚。”凌凤池声线朗澈,回荡在大殿中。
章晗玉手腕上系牢的丝绦忽地又一紧。凌凤池也面向小天子御座拜下,紫袍官服大袖盖住了两人的手。
她整个手腕连带半截小臂都被男子温热有力的手掌握住,发力往下压。
她被拉扯地站不稳,跌在御阶下。
后腰处牢牢压了一只手,看似在搀扶,实则压着她不许起身。章晗玉怀疑自己只要放声大喊,凌凤池空着的另一只手会毫不犹豫捂住她的嘴。
并肩跪倒的两人就这样维持着半搀扶半压制的姿态,大殿里回荡着凌凤池的沉着嗓音。
“赐婚之后,晗玉便是臣之发妻。臣会好好待她。”
——
自从出了大殿,两人看似亲密的并肩携手而行,消息灵通的金吾卫郎将和几个御前内侍、大小黄门,天子近臣,纷纷赶上前恭贺。
凌凤池语气疏淡地道谢,章晗玉似笑非笑地旁观。
直到出了内殿地界,各路热闹寒暄才暂时告一段落,耳边清净下来。
“嘶……系得太紧了。”章晗玉轻声抱怨:“丝绦系带扎得手腕疼啊,凌相。”
凌凤池不应声,始终扣着她手腕不放。
玉牌沉甸甸地系住手腕上,在夜风里晃来荡去。
出宫的这段宫道是常走的。出内殿地界,过左右掖门,依次路过三大殿,大兴殿外沿着宫道笔直走七八百步,即可从南边最大的宫门出宫。
但今日走着走着,凌凤池脚步停了几次,注视四周风中摇摆的树荫,凤眸微微眯起。
前方提灯引路的小宫人连声询问:“凌相?何事停步啊,凌相?”
凌凤池吩咐道:“走快些。”
连凌凤池都察觉出异常,章晗玉又哪能没发现?
出内殿他们就被盯上了。不知多少人缀在后头,鬼鬼祟祟跟了他们一路。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为什么。
义父特意遣人叮嘱了她半日,还派了马匡去内殿盯着。结果倒好,她什么也没说,凌凤池顺顺当当地领了旨。
马匡心窄,跟她向来不大和睦。她这次明面上忤逆了义父吕钟,无异于一耳光当面甩在义父脸上,马匡也得跟着挨罚。
刚才马匡瞪过来那眼神,杀她一百次了。
后头跟的必定是马匡的人,还在等机会将功补过呢。
章晗玉漂亮含情的眼睛转动一圈。
此处还在内廷地界,要是她停步大喊:“凌凤池逼\奸宫人……“乐子就大了。
身后尾随的人手肯定齐刷刷地现身,把他们重押回小天子面前去,该走的过场再走一遍,定好的路数重新来一遍。
凌凤池在外朝势力再大,人进了宫里,身在阉党势力范围之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周围静谧得不寻常,近处枝头的鸟雀声,远处宫人走动的脚步声,禁卫交谈查问声,通通反常地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按着手腕问身边的人:
“凌相怎么了?手下越来越重,实在疼得很。”
凌凤池还是不做声,两人前后走出十来步,渐渐和前方提灯的小内侍拉开距离,他忽地停步,定定看她一眼:
“内常侍马匡,在殿中和你眉来眼去,所为何事?我看他神色颇为恼怒。你我出殿即被跟踪,应是马匡的人。”
“小天子已赐婚,你我结为夫妻,理应同心。你知道什么?说与我听。”
章晗玉还是小声地吸着气,按着手腕,应答的语气无辜却又毫无心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马匡是我义父的人,他有没有与我约定做事,哪能告知凌相呢?我跟义父多年父子情分,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莫令我为难了。”
凌凤池在夜色里扭过头去。
明暗不定的灯笼光下,明显见他压抑地吸了口气。
章晗玉自己都觉得,凌凤池至今活得好好的,一来他年轻体健,二来胸襟广阔,才没被自己给活活气死在二十八岁的年纪。
气氛冰冻三尺,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出几十步。
章晗玉被冻得连手腕都不觉得疼了。
凌凤池确实胸襟广阔。被当面呛了句“区区婚约又算个什么“,还能收拾情绪,语气平和地继续劝说她。
“全恩不会无缘无故向我示警。今日春宴上,确实有人打算害你的性命。或许就是马匡?”
“你随我出宫后,他再无机会动手。所以,他尾随而来,意图对你下手。”
“性命要紧,你都知道些什么?斟酌告知于我。”
凌凤池的推断其实非常合理。
但怎么说呢,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义父吕钟起先指定要凌六郎的命,现在指定要凌凤池身败名裂。她自己打算往水里跳,全恩喊早了这一大堆破事……
她可没打算在宫里危险地界,和面前这位老对手来个竹筒倒豆子——倒个干净。
耳边只听章晗玉轻飘飘地说:
“我就是这样无可救药的人。凌相以为娶了我,便能从我嘴里撬出东西来,算盘可打错了。来,给凌相出个主意,原路把我送回去,趁小天子和穆太妃还在内殿,婚约作废,凌相也省点事,如何?”
手腕忽地又被人发力一扯,她往前两步,险些栽去凌凤池背上,被握住的手腕发疼。“嘶……”
“危险,少说话。”凌凤池的声线冷冽若冰,扯着手腕把她拉去前方,“走去我身前。”
何止是走在身前,简直后背贴胸膛,人被揽着往前推着走。
身后的官袍广袖被夜风吹起,时不时地拂过她脸颊。呼吸时气息喷在后脖颈,激出一片鸡皮疙瘩。
章晗玉啼笑皆非。
她瞬间便反应过来凌凤池在做什么。
阉党再如何作乱,也不敢在宫中随意诛杀宰相级别的朝廷重臣。
他这是防备有暗箭自背后射杀她,以自己的身体做盾,挡在她后头护卫。
但今夜无形张开的大网,哪是为了猎捕她呢?
马匡是渔网的一部分,她自己同样是渔网的一部分,撒出渔网的无形的手,意在抓住春日宴的罕见机会,猎捕凌凤池这网中唯一猎物。
周围影影绰绰,光影摇动。几个人影迅速闪过便消失。已经走到内殿和外殿交界的地带了。
前方提灯的小内侍也终于察觉到情形不对,脚步发颤,灯笼光抖动起来。周围明暗光影晃动得更加剧烈了。
章晗玉整个人都几乎被身后的臂膀拢住。凌凤池在身后伸展手臂遮挡护卫的同时,还不忘抓牢她的手腕,防备她逃走。
就这么被半推搡半护卫着走出十几步,章晗玉忽地轻笑出声,边走边笑,笑得东倒西歪,肩膀都抖动不止。前头的小内侍吃惊地回头看她。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花:“凌相,哎,凌相,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夜风从耳边吹过,身后的呼吸声均匀而沉着,并不被她的言语影响。
成年男子有力的手依旧握紧她的手腕,带保护之意又防备她逃脱,催促她往南宫门方向走。
章晗玉想了想今夜南门值守的正副守将姓名……站在左掖门下死活不肯走了。
“凌相,商量件事,别去南门。转右掖门,往西边走。”
凌凤池的面色淡淡的,挟制她的动作丝毫未放松,显然并不轻信她。
“为何?”
章晗玉的脖子往后仰,柔软的嘴唇贴去他耳边,小声道:“今夜西门的守将,是邓将军。走西门安全。”
羽林军卫将军邓政和,小天子母家人,正经外戚。
邓政和也是中朝臣的提拔路线。外戚的身份天然倚仗皇家,和内廷阉党、外朝士大夫两边走得都不近。章晗玉和他略有交情。
今夜月如弯钩,月色若隐若现,仿佛薄雾光华。章晗玉的眼睛荡漾起水波雾气,不知何时显出的唇边浅浅的梨涡盛满月光。
“实话实说,今天这场春日宴,骗了凌相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只有最后这句是真的。凌相敢不敢信我的话?”
凌凤池并没有停步思索太久。
“御前婚事是我强逼你应下。西门准备了什么,我接着便是。”他语气疏淡地道了句,直接越过左掖门,转向右掖门。
两人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走去西侧宫门下。
今夜负责把守西门宫禁的羽林卫将军,果然就是邓政和。
章晗玉居然说了句实话,凌凤池倒有些意外。
但邓政和更意外。
凌凤池和章晗玉多年敌对纠葛,朝官几个不知道?邓政和表情尴尬地上前拦阻:
“凌相,按宫中规矩,章宫人不得私自出宫……莫让卑职难做啊。”
凌凤池道:“领小天子圣恩,御前特赦。章晗玉已非宫人身份,恢复其庶人良民之身,特许离宫。特赦令今晚便会签署发出。”
邓政和吃了一惊,来回打量面前这对纠葛多年的宿敌。
他对章晗玉观感不错,恢复良民之身特赦出宫,是好事啊。但凌相抓着她不放,看样子要把人直接带走,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心里腹诽归腹诽,嘴上当然不会问,邓政和让开宫门,神色纠结地目送两人坐上凌家马车。
章晗玉上了车便开始解死结。但丝绦系得实在太紧,又缠成乱麻,等终于打开死结时,手腕都被磨红了。
马车还在摇摇晃晃,两边车窗帘都拉下,也不知驶去了哪里。她揉着红痕,故意把手腕递到凌凤池面前:“这便是凌相嘴里的‘好好待我?”
凌凤池坐在对面,垂眸注视皓白手腕上一圈显眼的红痕,隔片刻才挪开视线。
他什么也未说,只把乱糟糟扭在一处的玉牌丝绦接过去,重新打理得整齐顺滑,放在手掌中,再度递了过来。
章晗玉把玉牌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摆弄几下。
“这牌子有什么讲究?非得塞给我系着。”
凌凤池道:“聘礼。”
章晗玉没忍住笑出了声。大理寺投案当天,一边把她罚入宫,一边给聘礼?
“凌相也学坏了,连哄带骗的,今天还把我往水里扯。我瞧瞧这所谓聘礼。”
见她又开始拎着丝绦把玉牌晃来晃去地玩耍,凌凤池皱了下眉,抬手取过玉牌,把凌乱的青金色丝绦打理顺滑,再次托在掌心递了过来。
“确实是聘礼。”
章晗玉并不急着接,笑看一眼玉牌,道:“我有条件。”
凌凤池静听她说。
章晗玉道:“我章家早年逢难,留在京兆的丁口不多,我进了凌家门,总不能把家人留在外头。章家的人必然要跟我一起进门的。”
凌凤池略思索便应下:“章家有个养你长大的傅母。成婚之后,可以接进凌家荣养。”
章晗玉笑着晃了晃手指。“错了,我家傅母那尊大佛轻易可请不动。我打算接进凌家的是阮——”
不等说完,才吐出一个“阮”字,凌凤池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
声线沉而冷冽,和之前说话的温和语气截然不同了。
“阮氏姐弟不可入凌家。”
“哦,那没得谈了。“章晗玉把玉牌往对面推了推,就要从马车上起身。
凌凤池把她拉回坐下,玉牌继续递了过来。
章晗玉不肯接。
僵持片刻之后,对面悬在半空中的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便直接挑起她的腰带,把玉牌丝绦往她腰上系。
章晗玉扯下玉牌扔回去。
凌凤池继续系。
马车停在凌府门外时,这块反复赠出推拒的玉牌,几个来回之后,最终还是不容拒绝地系去她的腰上,又紧紧打了个死结。
章晗玉:“嗤”。
人都来了凌家门前,再纠结一块玉牌太矫情。
管它是不是真的聘礼呢?她连车上坐着的凌家主人都抛去脑后,改而打量起凌府门楣。
说起来,章家宅邸和凌府相距不到一里地,章晗玉当初还未和凌凤池翻脸为敌时,也曾经登门拜访过。
时隔几年故地重游,凌家府邸处处都变了模样。
她稀奇地东瞧西看,下车来时,甚至起了点玩笑的心思。
“不拿块布把我眼睛蒙上?免得深入贵府各处,不小心窥探到了不得的阴私暗事,被灭口啊。”
凌凤池人已下车,回瞥她一眼,什么也未说,当先走入大门。
进门过影壁,前头一条敞阔大道去正北方向的会客前堂,边上一道窄巷通往东南方向幽深处。
眼见凌凤池径自往前堂方向走,章晗玉跟着走了几步就停住,若有所思地往东南边的窄巷方向打量。
凌凤池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跟着停步,道:
“那边是凌家祠堂。”
“哦。”章晗玉不紧不慢地重新跟上,嘴里客气道:“抱歉抱歉,太久不曾登门,不知者不罪。”
凌凤池道:“紧随我,勿乱走。”
章晗玉慢悠悠跟上两步。凌凤池步子大,在前方时不时停下等她,她倒仿佛漫步在自家庭院似的,在凌家闲庭信步,怡然左顾右盼。
“对了,令弟春潇今日在家,怎不见他前来迎接?几日不见,颇有想念。我刚才见贵府祠堂门户紧闭,却安置了不少人把守。小六郎该不会……正在祠堂里罚跪罢?”
凌凤池定定地看她一眼,回身牵起她的手,亲自拉着往里走。
“……”当着凌家这么多人你!
章晗玉挣了两下没挣开:“被我猜中了是不是?”
庭院里几十号人鸦雀无声……
只听得一个脚步慌慌张张奔出来,有个中年男子的嗓音远远地喊:”凤池!”
章晗玉当即转身,循着声音笑望向人来处。这位想必就是凌家掌管庶务的凌三叔了。
凌三叔果然被两人拉拉扯扯的光景吓了一跳:
“哎哟,凤池,这是怎么回事……怎的突然领回一位女郎,家里毫无准备啊!”
章晗玉的嘴角微微一翘。
凌家羊圈,第二头乖羊……
“劳烦三叔,”耳边听到凌凤池道:“把人带去酝光院看守。”
酝光院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当年她刚刚被义父提携入仕,和凌凤池尚未翻脸,小天子年仅三岁。两人共同受命为小天子开蒙,也曾经有过一段同僚共事的短暂和平日子。
不多的几次登门拜访,都发生在那短短半年里。她记得自己当年在凌家休息的客院,似乎便是酝光院?
耳边凌三叔还在吃惊询问:“凤池,才回来怎的又急着出门去?你领来的这位女郎……却不知如何称呼,凌家该如何招待啊?”
凌凤池镇静地替双方引见:“她便是章晗玉。”
“……“
“侄儿有事出门,劳烦三叔招待晗玉,严加管束,勿使她出酝光院一步。侄儿四月初五与她成婚。”
“……”
凌家三叔如何想的,章晗玉可不知道。总之,之后一路去酝光院,只听这位三叔噫噫哎哎,长吁短叹了一路。
被领入酝光院门时,她听耳边还在叹气,体贴地道:“三叔无需烦恼,晗玉很好看管的。不会翻墙越舍,亦不会飞檐走壁。晚食一荤二素一汤一饭即可,熄灯即眠。”
凌三叔干巴巴道:“那就好,那就好。”匆匆往院外走。
章晗玉追在身后喊:“三叔,晗玉话还未说完呢。凌相说明日下聘,四月初五过门,婚期紧得很。章家有阮氏姐弟两个,都是我身边亲近的家人。我不管进哪家门,他们都要跟我的。烦请三叔给凌相带个话,通融通融,放阮氏姐弟进凌家。”
凌三叔明显地哽了一声。阮氏姐弟!
章晗玉房里蓄养了一对美貌姐弟,据说姐弟两个共侍一主……浪荡流言传得满京都是,谁不知晓!
章晗玉后来的坏名声,有一半坏在阮氏姐弟身上。
还让侄儿通融,放阮氏姐弟进凌家?天天看两顶活泼泼的绿帽子在面前晃来荡去吗?
凌三叔话都不敢多接,赶紧退出院门外。
等耳边终于清净下来,章晗玉在绿荫修竹的雅致庭院中来回走两圈,循着似曾相识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走进寝居间坐下。
确实还是当初那个酝光院。
竹叶娑婆,窗下睡莲,是个雅致静谧的好院落,连陈设都未怎么变过。
章晗玉闲逛了一圈,自语道:“骗我呢。明日定亲,四月初五迎娶,凌家压根没准备好。也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来。”
闹出多少笑话都是凌家的笑话。
想到这里,章晗玉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一觉睡到天色漆黑,院子外头点点灯光,映进了窗下的小莲池。
给她准备的晚食放冷了,又被仆妇拿去重新热过,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便送了进来。
章晗玉打开食盒,清点里头摆放的晚食。果然正如她要求的,一荤两素一饭一汤。分毫不差。
除晚食外,还额外多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显然是今天龙津池落了水,有人特意吩咐加进晚膳驱寒的。
连饮食上的磋磨都没有……
她边吃边想:好个凌家羊圈,圈养的都是些好乖的羊儿。
怎么养出凌凤池这般人物来的?
说起来,凌凤池把她领进家门即刻便出门去,也不知此刻人在何处?想必有要紧事。
多大的要紧事,叫他撇下刚领回家准备成亲的人,撇下家里未准备好的一大摊子婚娶事宜出门去……凌家的面子不要了?
入睡时还在想。想着想着就睡沉了。
为了筹备这场春日宴,她不说殚心竭虑罢,确实费了许多心神。
今日春日宴办完了,人也出了宫。凌家人丁不多,比起宫里乌糟糟的情况不知简单多少,凌家之主都不在家里,她总该清清静静睡个好觉了罢……
半夜被叫醒时,她的起床气很大。
*
“阿郎回来了!”
二更末,凌家正门打开。几名亲随上前接过缰绳马鞭,递来灯笼,回禀家中一切都好,酝光院并无任何异动。
凌凤池边听边进门,入门后转往东南方向的幽深长巷。
狭长巷子灯影摇晃。
朦胧灯下看不清凌凤池的神色,只见他的脚步沉稳一如寻常,提着灯笼,踩着长影走近祠堂。
忠仆悄无声息地拉开祠堂门,将凌氏当家之主请入内,龛笼前的烛火灯台逐个点亮。
凌家六郎盘膝坐在龛笼前,头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似的打盹。凌凤池站在面前看了半日,凌春潇都未醒。
“他这两日都老实待在祠堂里?无任何人进出祠堂?“
忠仆如实回禀:“六郎哪里也未去。早晚二餐都在祠堂里用,累了便睡片刻。这两日,六郎一步也未出祠堂大门,也未有任何人进出。“
凌凤池的神色温和下去几分,伸手推了下幼弟肩膀,凌春潇猛地从浅睡中惊醒,忙不迭起身见礼。
“长兄!我能出去了吗?“
凌凤池微一颔首,道:“回去休息吧。“
凌春潇如逢大赦,跳起身便窜出门去,连递给他的灯笼都忘了拿。
凌凤池站在祠堂里,目送幼弟的背影一溜烟消失在远处夜色里,这才转过身来,在凌氏祖先的灵牌前点起线香,端端正正地拜在龛台前。
“父亲。”
凌凤池举香过额,心中默祷:“未能按照父亲的遗愿择取佳妇。儿子还是选了她。婚期定在四月初五——”
一阵风忽地刮过香案,在忠仆的低呼声里,刚点燃的线香红点闪了闪,熄灭了。
凌凤池神色静默,动作毫无迟滞,起身将熄灭的线香重新点燃插入香炉。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大吉之日。已禀过小天子、穆太妃。政事堂姚相、韩相皆点头首肯。特赦章晗玉出宫的诏令已签发。
只有他恩师陈之洞,怒气冲冲拂袖出宫而去,放言道:“作茧自缚!你若决议娶她,你我的师生情谊便断在今日了!”
他刚才进门便又出门,便是赶去陈相家中,说服老师转变心意。
连师母都出面替他转圜,但效果并不甚好。
向来性情和蔼大度的陈之洞,对章晗玉成见极深,私下里甚至劝他六个字:
人可娶,不可留。
比起姚相那句“除恶务尽”的感慨,陈相私下规劝爱徒的劝杀词,内容要详尽得多。
凌凤池目光低垂,对着线香红点,眼前闪过陈相忧心忡忡的面色。
【凤池,人可娶,不可留。章晗玉性情狡诈如狐,哪怕你日夜防备,也会有疏忽的时候。更何况你凌氏内宅上有长辈,下有弟妹。你怎知她巧言令色之下,暗藏如何的杀心啊!】
【听老师一句劝诫,囚于后院,秘密杀之。万万不可为美色所惑,给她近身蛊惑的机会!】
凌凤池睁开眼时,陈相的忧心面孔便倏然消散。眼前只有两幅承载先父遗言的布幡,在夜风里吹来荡去。
他手握线香,继续默然祝祷:
“婚期定在四月初五吉日。已禀过小天子、政事堂诸相、老师,京兆各家皆知。此事势在必行。”
三注线香插入香炉,在灵前两双眼睛的注视下,静静地燃烧殆尽。
凌凤池轻声道:“既入凌氏门第,为凌家新妇,岂可娶而囚杀之,不教而诛?”
“母亲留给儿媳的传家玉牌,今日已交付于她。儿子会教而引之,约而束之,决不令事态发展至不可挽回之地步。”
“若她知悔能改,今生结为夫妇,惟愿琴瑟和鸣。”
“若她始终无丝毫悔意……儿子今生将看管于她。纵不能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穴而葬,心中亦无憾。”
*
头顶弯月时隐时现。
清光洒向东南角的祠堂,又映亮酝光院的半亩竹林。
阮惊春就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
少年瘦而劲长的身形包裹在整套皮制夜行服里,在夜色里矫捷得仿佛是只黑豹子。
他在窗下仰起头,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凌家欺人太甚,阿郎,我救你出去!”
窗户打开半扇,章晗玉立在窗边,手指揉着太阳穴。
半夜被吵醒,人没睡好,头疼。
“大晚上的带刀进凌家打算杀谁?谁说我要往外逃了?”
阮惊春懵了一下,松开刀鞘,挠挠头。
院门外传来众多奔走脚步声。搜寻的火把亮光由远而近,直奔酝光院而来。
第26章
院门外火光大盛。上百个火把围拢,照亮了大片漆黑天空。
门外传来许多脚步奔跑的声音。
凌府护院显然训练有素,遇变不惊,只偶尔有人高声发令搜查贼人,并无惊声骇叫的躁动声响。
火把长龙由远而近,逐渐围拢在酝光院附近。
有人在院门外问:“要不要搜这处?”
又有人道:“酝光院所有事都要问过阿郎。”脚步声奔远报信去了。
阮惊春蹲在窗下水波粼粼的小莲池边,侧耳听院外响动,手又按住刀柄。
章晗玉有些意外,站在窗边,低头对视一眼:
今晚怎么打草惊蛇,叫人发现了?
少年黑亮的瞳仁里满是杀气,比划一个斩首的动作。
他故意在人前现的身。
他原本打算引来凌家之主凌凤池,当众将其击杀,震慑四方,再把主家救出虎狼窝。
好一番惊天动地的打算。把章晗玉给生生气笑了。
还虎狼窝……凌家算什么虎狼窝?
这小子跟她多少年了,满脑子还是只有杀人放火的路数。
“我何德何能啊……”
宫里有个全恩,家里有个惊春。俩货凑在一处,绝配。
手里正好拿着玉牌,她顺手就给他脑袋上来一下,哐一声响。
阮惊春懵了片刻,又挠挠头。
章晗玉把窗缝拉开,勾勾手,示意阮惊春靠近,低声叮嘱几句要紧事。
嘴上说手上写,把两封墨迹未干的书信递交过去。想了想,把白玉牌也递去。
阮惊春郑重全收入怀中,转身欲走。
章晗玉把人喊回来。
“一句不问就走?说说看,这块玉牌为什么给你?”
阮惊春理所当然道:“信物啊。阿郎放心,我会誓死守护,绝不让人夺去!”
章晗玉又给他气笑了。
“哪门子的信物?这玉牌是凌家给的聘礼。”
“啊?!”
“外头合围的人手太多,玉牌给你做声东击西的用处。你若走不脱,就把玉牌扔出去,趁凌家人查验的功夫,你自己好脱身。”
“有人来开院门了。快走!”
阮惊春听明白了,揣起书信,抓着玉牌告辞。
章晗玉追在后面喊:“扔玉牌轻点,别给我弄碎了。好歹是聘礼!”
*
凌凤池叮嘱三叔去休息,不必担心家里,自己来酝光院外查看。
“阿郎,刚才有人影晃过墙头,往外跳出去了。”
跟随凌凤池多年的心腹长随之一,凌长泰,如今在羽林禁卫里挂职,领个从六品都尉郎将的职务。神色凝重,抬手指向远处墙头。
“用的是飞爪。阿郎,此人和之前两回潜入六郎房中投信的,应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站在院门外,目光注视着黑影消失的院墙方向。
阮氏姐弟这一对江洋大盗,阿弟擅长飞檐走壁,用的便是精铁飞爪。
晚上才把人领来家中,京中知晓的人都不多。
深夜,贼人便循着气息而至……
面前有道光芒闪了下。
另一名心腹长随:凌万安,双手捧来一只眼熟的白玉牌。
凌凤池微微一怔,把玉牌握在手中。
“阿郎,在地上捡到的……”凌万安尴尬地不敢抬头。
阿郎日日随身带着的珍贵玉牌,头一天才赠出去,当天夜里就在地上捡到了……
他简直不敢跟主人说,这玉牌疑似被贼人掷在地上,引他们查看,趁机跳墙逃脱而去!
凌万安干巴巴地道:“玉牌……玉牌完好无损,阿郎放心。”
凌凤池握住玉牌,指腹缓缓抚过温润表面,抿了下唇。
凌长泰还在问:“阿郎,此贼三番五次地暗窥凌府。要不要知会大理寺叶少卿,下悬赏令缉捕?”
火把光映亮凌凤池的侧脸,他此刻的神色清寒如霜雪。
“无需惊动官府,你即刻领人追出去。若追上贼人,验明正身,就地诛杀。”
凌长泰吃了一惊,躬身道:“是!”点人迅速追出门去。
凌凤池推门进院。
绕过竹林几步,纤长优雅的女郎背影悠然坐在小荷塘边,月色倒影粼粼,竹叶声声,仿佛一幅上好的古典仕女图卷展露在面前。
院门外头火把通明,上百凌家护院缉捕贼人,深夜闹腾许久,院子里的人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小莲池边,取了晚食剩下的小米粒,在喂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小虾。
凌凤池走来她身侧,也停步看了看池子里活泼泼游动的鱼虾,将一只碧玉簪递了过来。
章晗玉在火把光下打量几眼玉簪,仰头笑问:
“掉进龙津池底的那根簪子?”
凌凤池一颔首。
他把失而复得的碧玉簪插入面前女郎乌黑浓密的发髻间,叮嘱道:
“簪子易碎,不如玉牌耐折腾,莫再扔地上了。”
说着摊开手掌,把那块饱受折腾的白玉牌又递来面前。
“聘礼需随身。”
章晗玉只觉得眼前一花,险些被玉牌反光闪瞎了眼睛,叹着气接过去,自己系在腰间,扎了个双花结。
“只听过强买强卖,强纳美妾。凌相这样强行聘妻的,京兆倒是少见。”
她向来嘴皮子利索,凌凤池并不和她言语拉扯,走进内室,四下扫视一圈,床铺被褥睡过,桌上笔墨砚台有动过的痕迹。一只狼毫笔蘸墨,摆在砚台边。
他走近桌前,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纸笺上。
熟悉的行草笔迹随意写下两行小字:
【闲闲荡荡,三三两两。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
“闲来无事,练练字。”章晗玉站在门边,不冷不热道:
“人既不能出门,只剩这点写字的乐趣,凌相总不能也剥夺了?”
凌凤池把闲笔小笺收入袖中,走出门来。
走近荷塘边时,他停步看了眼水里的游鱼。
“喂鱼太勤,撑死两条了。”
“是么?”章晗玉打量翻起的白肚皮,漫不在意地又洒下几粒米:
“夜里看不清,不慎撒多了。凌相得空的话,替我把撑死的鱼捞出池子?”
凌凤池居然颔首应下:“好。”转身出门,片刻后提着网兜走回来。
门外有长随抱进一个石凳,放在浅塘边,供家主坐下。
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莲塘边。
章晗玉捏着米粒,边随意地抛掷边道:“京中嫁女,哪有从夫家接人的?我总得回章家出嫁。”
凌凤池听到了,不置可否。
这个要求显然不成了。
章晗玉又商量道:“出嫁当日,娘家送亲的人呢?嫁妆如何安排?我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
凌凤池以网兜捞出一条翻肚皮的鱼,开口道:
“一切无需操心,你只管出嫁。”
见他回应,章晗玉精神一振,即刻试探起别的要求。
“京兆章氏好歹是个大族,打理嫁妆的陪房呢?陪嫁的贴身女婢呢?总不能陪嫁女婢也选你凌家的人?章家有一位跟随我多年的女婢,名叫惜罗,劳烦凌相把人接来——”
“阮氏姐弟,声名如雷贯耳。”凌凤池的话音平静,但声线渐渐沉下三分。
“这一对姐弟江洋大盗,阿姐以美色诱惑行商,阿弟行凶抢劫害命。两人犯案累累,却被你包庇隐匿于章家多年……我已既往不咎,你还要把阮氏阿姐接入凌家?”
章晗玉当然听出他话音里的冷意。
但凌凤池更不好听的放话她都听惯了,区区不悦语气毫无影响。
她继续云淡风轻地商量:“姐弟俩早就金盆洗手了。凌相连我都敢娶进家门,又何必翻他们两个的旧账呢。”
凌凤池只觉得胸口发堵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对着小荷塘里晃动的人影,他深深吐出一口长气,道:“说得好。”
“说得好?”章晗玉喂鱼的动作一顿,睨了眼小池塘中的粼粼人影。
说得好的意思,是他同意把惜罗接进凌家来,还是不同意接惜罗进来?
这位凌相啊,难琢磨的很。
凌凤池停手静坐了一阵,又开始捞鱼。
边捞鱼边道:“夜里来的不速之客,可是阮家姐弟当中的弟弟,阮惊春?身手不错,被他跑了。”
章晗玉脸上刚显露出点笑意,听他继续道:“诛杀令已下。下次他再敢来,你替他收尸。”
章晗玉洒米粒的动作一顿,侧目而视,“威胁我呢?”
“不算威胁。“凌凤池平淡陈述:“讲述事实而已。”
章晗玉低头看了一会儿游鱼,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下,道:“关于我为何包庇阮氏姐弟的传闻,这些年传的不少。你想必听说过了?”
凌凤池道:“听说过。”
阮氏姐弟的大名,如雷贯耳。
章晗玉名声鹊起的这几年,她和阮氏姐弟的绯闻流言便传了三四年。
据说,阮氏阿姐是难得的美人,被章晗玉收入房中,宠爱非常。连带着爱屋及乌,包庇阮氏阿弟多年。
又有流言道,阮氏阿弟同样生得妖异俊美,和章晗玉出入亲密,或许也被收为娈童,姐弟二人服侍一主。
自从两年前,他无意中察觉章晗玉的女郎之身,阮氏阿姐的所谓“房中宠婢“的传闻,显然是无稽之谈。
但阮氏阿弟,他亲眼见过其人,确实生得妖异俊美,有娈宠之色……传闻不见得假。
“如今想来,传闻有误。阮家阿姐和你清白,应只是你身边的亲信女婢。阮家阿弟或许是你的入幕之宾?”
凌凤池边捞池子里的鱼边平静问道。
章晗玉悠然地洒米粒:“可见传言误人啊,凌相。”
“他们两个都是我身边亲近的家人,姐姐贴心,弟弟乖巧。我去哪里,他们跟去哪里。结仇不如结亲,凌相觉得呢?我让他们赔个礼,认个错,放他们进门罢。”
凌凤池垂眸盯着动荡的水波。
姐姐贴心,弟弟乖巧。
好一张巧舌如簧。
“好个贴心乖巧的亡命雌雄双盗。他们手中落下多少条人命,计算过么?你包庇阮氏姐弟多年,如今还要借我之手继续包庇他们?”
凌凤池收拢手中网兜:“这几年里,你为阮氏姐弟花了不少心思。耽于美色?视他们为趁手利刃?还是真心爱慕其中一个?”
章晗玉侧过身来,清凌凌的目光在对方身上转了个圈。
“我的话,凌相一句也不信?”
凌凤池反问:“今晚你的话,可有一句未骗我?”
章晗玉莞尔,忽地一抬手,把手里剩下的米粒全洒去水里,懒洋洋起身继续抓鱼食。
“凌相,你总是太小看我。其实传言半点都不假,我生平最爱名利权势,其次爱美色。阮家姐弟两个都是我的入幕之宾。单日双日,姐弟轮流服侍,我被姐弟两个养叼了胃口,离不得他们。”
“……”凌凤池捞鱼的动作停顿良久。
两人对着小小的浅荷塘对坐了半宿。一个喂鱼,一个捞鱼。
天色渐亮,眼见小池子里放养的游鱼被糟蹋得不剩几条了,章晗玉掩着呵欠道:
“日上三竿正好眠,我这便去睡。凌相还不走?快要误早朝了。”
凌凤池目送她入屋,在门外道:
“‘疏星落天外,野涧风自流。’笔下写得出逍遥出尘意,为何人却深陷浊淤,贪名利而逐美色,终日汲汲营营,虚耗光阴?”
章晗玉在屋里漫不经心地一扇扇关窗。
“字是字,人是人。写归写,做归做。这种浅显道理,凌相是聪明人,何必我多说?”
眼看窗户要全部关拢,最后一扇窗却又从屋里打开,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秋水眸,她倚在窗前问:
“凌相头次娶妻罢?阮氏姐弟的情况,你既然早已一清二楚,当真不介意?婚期还有几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凌凤池人已走出几步,停步回看她一眼,道:
“做好准备,四月初五出嫁。”
第27章
几个日夜弹指而过。
章晗玉这辈子活到二十三岁,经历的事不算少,从头到脚打扮得花团锦簇,仿佛一朵招摇引蝶的红牡丹,在上百人簇拥之下,团扇掩面,浩浩荡荡地登上婚车还是头一回。
被如临大敌地押送进婚房,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个中滋味,细细咂摸起来,妙得很。
为成婚特意搭建的青庐,位于凌家西南角的吉地。
正朱色红毡从门外一直铺陈到青庐前。
百鸟朝凤刺绣团扇遮住新嫁娘的大半面孔,只见一只朱红色的同心结在面前晃晃悠悠,牵在拜堂的新婚夫妻两个手里。
她偶尔走得慢了,前方的颀长身影便停步等她片刻。
她故意走慢了,前方的红绸发力扯一下,两人当中的同心结便一晃,把她拉过去两步。
青庐对拜毕,凌家众多仆妇们环绕周围,满怀警惕地把她送入婚房。
应是临时布置而成的婚房,却丝毫不显得仓促,只觉得典雅贵气。
入室时满眼都是金织玉砌,重幔堆纱。左右两只金钩挂起双层轻绡复帐,富丽端庄中显典雅。儿臂粗的一对龙凤红烛点亮堂前,映照得室内亮堂堂的。
章晗玉今日大清早才睡下便被叫起打扮。穿一身厚重富丽的织金绣龙凤大袖婚服,被众多妇人簇拥着入婚房,素手执团扇,踩着红毡毯入室内,端坐在婚床上,手中团扇遮住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眸。
乍看就像个害羞的新嫁娘。
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
寻常新嫁娘周围一圈都是上了年纪的夫家长辈和满嘴喜庆话的全福妇人,哪像她今日?
里三圈外三圈都是膀大腰圆的凌家仆妇,显然是预备着出事便迅速组成人墙,遮掩场面。
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这边有点小动作,周围虎视眈眈的凌家众仆妇会一拥而上,组成人墙,把她牢牢按倒在婚床上……
章晗玉慢悠悠地摇了摇手里的团扇。这辈子头一次的婚嫁场面,何必闹得太难看?
实话实说,她被闹腾得犯困了。
小天子身边当值的一个月把她的作息养得极规律,进凌家这几日的作息么……
正好倒过来,白天睡觉,夜里折腾。
自从阮惊春半夜从酝光院逃走,凌凤池日日归家后便来守着她。
她白天养足了精神,晚上跟凌凤池东拉西扯,“坐而论道”,夜越深而精神越焕发,熬鹰似的熬他。
凌凤池实在是难得的守正脾性。四更起身上朝,白日官署处理公务,回家接连被她熬到后半夜,如此连续四五日,居然还跟她有问有答。
有几次困倦得不应声了,她持烛台凑近查探,烛光映亮清隽疲惫的眉眼,他在光亮里猛然惊醒,重新起身整衣,依然口吻镇定地对她道:
“刚才论到何处了?”
今日是婚嫁的大日子,清晨就要开始装扮新娘,昨晚她才放他一马,早早地睡下。
没想到,入凌家的这五六天作息彻底日夜颠倒,轮到她自己睡不着了!
困哪……
这一日的凌府笙歌热闹不断,前院沸反嘈杂的人声直到二更后才渐渐止息。
婚房外传来几句低声对话。
有人道:“阿郎过来了,赶紧递醒酒汤。”
章晗玉原本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正无聊得扒拉满床乱滚的桂圆红枣,人瞬间一骨碌坐直了。
下刻,门外果然轻轻扣响,凌凤池穿一身重锦金绣龙凤婚服,满身酒气,脚步倒还稳当,自己走入室内来。
凌长泰紧跟主人入室,手捧一碗醒酒汤,略带防备地瞄了眼床边的章晗玉,把醒酒汤碗放去长案边。轻声道:“阿郎,这边请。“
凌凤池果然坐去长案边,开始喝醒酒汤。
章晗玉看他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迟滞,但眼神雾蒙蒙的,仿佛阴雨天的山林间流动的雾气,心里一动,想,喝多了?
倒是少见他喝醉失态。有意思得很。
她当即起身,在凌长泰陡然警惕起来的眼神里坐去长案对面。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精致而沉重的百凤嫁衣,纤白的手指动了动,把团扇放去案头,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口,手腕轻轻一翻,露出织金大袖遮掩下的细牛筋绳。
“凌相,醒一醒,睁眼看看你今天吩咐下来的好事。”章晗玉把松松捆在一处的两只手腕放去桌案上。
“早和你家三叔说过了,我很好看管的。既不会跳车逃走,也不会找人把我劫走,更不会寻死觅活……凌相总不信我的话。”
“屋里找不到剪刀。劳烦你拿把剪刀来,亲自剪开罢。”
凌凤池果然被她的动作吸引注意,低头看去。
牛皮绳细而坚韧,松松地束缚住手腕,防备心眼太多的新娘耍花招跑路,落下一圈不明显的红痕。
皓白的手腕落在黑木长案上,嫩生生的手腕内侧肌肤衬着黑木,红痕越红,肌肤越白。
凌凤池低头看了片刻,也不知他醉酒当中还剩几分神志,不去拿剪刀剪开细绳,却握住眼前白生生的手腕,以指腹沿着那道隐约红痕,缓缓抚摸了一圈。
他食指指腹一层提笔练字多年的茧子,抚摸过手腕内侧的嫩肉,带出说不出的麻痒滋味,难以形容。
章晗玉被刺激得手腕都细细地弹跳了一下,本能地往回抽,手却没抽动。
旁边贴身服侍的凌长泰面红耳赤地退开两步,干巴巴提醒道:“阿郎,醒酒汤。”忙不迭退出了房门。
凌凤池这才注意到手边的醒酒汤碗。松开手,取醒酒汤喝了。
片刻后,自己起身去门外,又要了第二碗。
章晗玉瞧得有意思,索性趴在长案边,百无聊赖地拨弄手腕上的细绳,目不转睛地看对方动作,也不作任何提醒。
她倒要看看,到底多久才能醒酒,今晚他到底打不打算给她拿剪刀把绳子剪开了?
喝完第二碗醒酒汤后不久,凌凤池关门走回室内,走去靠墙的书架边,取来一把剪刀。
一声剪开轻响。
他把剪刀递去门外,重新关门走回室内,站在黑木长案边,垂眸注视面前女郎的窈窕身影。
章晗玉正在把满头沉重的金玉簪钗往下拔。
她在宫里时,对那支成色不怎么好的碧玉簪稀罕得很,今日满头贵重的凤簪玉钗,却也不见她如何地珍惜。
新婚的繁复发饰被一件不留地拔下,横七竖八扔了满长案。
“今晚闹腾得有点过了。”她对着铜镜,边摆弄金钗边道:
“自从进宫,我每晚都能跟着小天子的作息,踏踏实实睡得好觉。没想到嫁进你凌家的头一晚,又折腾到这个点不能睡。”
“下不为例啊,凌相。”
凌凤池站在案边,安静听她抱怨完一通,才道:“可以改口了。”
章晗玉手一停:“嗯?”
铜镜里显出凌凤池的身形。
他站在身后,修长的手按去她浓密发间,轻轻一抽,最后一根绾发的两股长金钗便拔出。
发髻散开,乌黑如云的长发散乱垂落下肩头腰后。
凌凤池把两股金钗放去长案上,眸光抬起,两人在铜镜里对视了一眼。
“今晚过后,可以改口叫夫君。”
铜镜里的美人弯了弯唇,“嗤。”
乍看浅笑动人,需得极熟悉了才看得出唇边小小梨涡里暗藏的嘲讽。
章晗玉按倒铜镜,仰起头来。
“好重的酒气。凌相今晚醉成这样,还能做新郎?”
说起来,她耳边一直有传闻……
章晗玉闭嘴不言,但视线仿佛自己能言语似的,若有所思地直奔对方腰带以下,在某个关键部位打了个转儿。
凌凤池服完三年父丧后出仕,当时他才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年纪。
渤海凌氏是京兆出名的诗礼大族,凌凤池自身又是难得的佳才,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凌家门槛。
凌家以“父子情深,悲痛难抑,自愿加服父丧”的名义,回绝了所有提亲门第。
头一年,众人交口盛赞凌凤池大孝志诚。
然而,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凌凤池依旧回绝所有的提亲门第,凌家依然声称“加服父丧”。
和他年纪相仿的叶宣筳,发妻都病逝两年,两个嫡子已开蒙读书,家里准备给他续弦了!
关于凌凤池大龄不娶亲的流言蜚语传了满京兆。
传什么的都有,越传越离奇。身有隐疾,断袖之癖,恋慕风尘女子,恋慕寡妇,暗藏外室,和有夫之妇暗通……
大部分传言章晗玉是不信的。
但有段时日,她自己都以为对方应有断袖之癖,还暗中试了他两次。
想试试凌凤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子,世家子常见的英气浪荡的儿郎,还是自己扮男装的白面俊俏书生类型,亦或是宫中阴柔少年内侍……
什么也没试出来。
她发誓自己不是那种好奇心过剩的闲人。
人的好奇心,真的,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勾出来的。
凌凤池二十八岁不婚,各种不正经的传言此起彼伏,勾了她两三年了。
儿臂粗细的龙凤烛火依旧明亮地燃烧着。
满室红晕光下,章晗玉脱去身上做工精细而沉重的百凤嫁衣,搭去床头,眼角装作无意地往身后瞥一眼。
凌凤池长身直立在烛台边,握着小剪刀,正在剪烛芯。
咔嚓一声轻响,烛芯剪短,原本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灯火瞬间明亮起来。
他开口道:“晗玉。”
章晗玉假装没听见,开始窸窸窣窣地脱中衣。
好好的新婚洞房夜,谁要跟他说废话?
中衣也搭上床头的时候,她又侧了下身,貌似不经意地瞥向烛台方向。
有无动静?
对女郎的身体有没有反应?
她这边只剩一件单衣了。
仲春季节的单薄纱衣只够蔽体,完全遮不住起伏曼妙的曲线。脱衣闹腾出的声响不算小,只要不是聋子、瞎子,都看得见,听得见。
章晗玉对身后的铜镜眨了下眼。
她自小生得美而自知。被精心打扮的新婚洞房之夜,她揽镜自照也觉得盛光照人。
新郎是从前的朝堂对手,不喜她这个人并不出奇。
但哪怕只对美色,反应这般冷淡……还是不对劲吧?
铜镜映出新郎的修长身影。
凌凤池立在烛台边,依旧垂目对着一对燃烧的龙凤烛。
第28章
章晗玉对蜡烛眨了下眼。
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反应这般冷淡……就是不正常罢?
她这边只剩最后一件单衣,对方居然动也未动一下,眼神都不分来一个。
仿佛今夜等着和他洞房花烛的,不是她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反倒是面前一对蜡烛。
所以,是身有隐疾,碰不了女郎?
只对她没兴趣?
被阮家姐弟的流言膈应到了?
不管哪个原因,总之,今晚不必洞房,她可以睡了?
章晗玉心头居然升起一点类似遗憾的情绪。
对方始终毫无反应,她把脱去的中衣又穿回来了。四月初的夜晚还怪冷的。
掀开大红喜被,人像条灵活的小蛇钻了进去,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开始客客客气地使唤府邸主人。
“劳烦吹个蜡烛。亮着灯睡不了。”
凌凤池依旧面对着那对龙凤烛,声线不知为何有些低沉:“你睡得着?”
章晗玉裹着婚被翻滚几下,褥子软硬适中,她答得同样软中带硬。
“我有什么睡不着的?沾枕头就睡。不像凌相心思重,夜里难眠。”
凌凤池握着龙凤烛,又一剪刀下去。
他这下剪得狠,灯火瞬间黯淡下去七分,几乎只有幽幽的亮光了。
他确实心思重。如何能不心思重?
满堂敬酒宾客,一半为他道喜,一半为他忧虑。
长辈忧心愤慨,同僚敬佩嗟叹,亲近的友人纷纷替他出谋划策,仿佛他娶进家门的是一位千年妖邪,而他是镇妖之塔。
他其实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般大义。
就比如现在,灯光黯淡,精心布置的婚房里纱幔重重,帐中人影若隐若现。
纤秾合度的柔软身躯,包裹在一层薄薄单衣里,又能遮掩得住什么?他分明没有看,却早已什么都看入眼里。
她其实什么也没做,却仿佛做尽了诱引事。
咔嚓一声,凌凤池手里的小剪刀再次剪去大半灯芯。
灯光摇摇欲坠。
黯淡地几乎只剩下光影。
洞房花烛夜,并不是个适合长谈的地方。但凌凤池今晚确实喝得有些多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着自己自言自语。
“你向来如此,心口不一。无论心里如何想,表面谈笑自若。谁也不知你心中在想什么。”
章晗玉有九分困倦了。
小天子身边上值的一个月把她的作息养得极规律,领进凌家的这几日作息正好倒过来,白天睡觉,夜里折腾。
今天可好,作息又颠倒过来了。白天到入夜都未睡,才躺下眼皮子就几乎黏在一处。
她掩着呵欠道:“哪有什么‘心口不一’?没有的事。入贵府当天就和三叔说过了,我很好养的。一日三餐,作息规律,早睡早起。今晚只是困倦罢了。”
凌凤池侧目而视,默看她半晌。自从她进凌家,哪夜早睡了?
“日上三竿正好眠,谁天天说这句?”
章晗玉掩呵欠的手一顿。
日上三竿正好眠。可不就是她自己说的?
阮惊春被下了诛杀令,她嘴上不说,心里狠狠记了一笔。
还没加冠的少年郎,看着人高马大的,脾性还带着孩子气,跟凌家小六郎一个年纪。动动嘴皮子就杀。
一边下聘娶亲,一边就这么对章家人?
这几个夜里,她故意拉着他“论道”,东拉西扯论到深夜,天快亮了便掩着呵欠说一句:
“日上三竿正好眠。我要睡了,凌相赶紧去上朝……”
说一点没有报复的心思,她自己都不信。
章晗玉磨了磨牙。昨晚睡得早,放他睡了个整觉。
好好好,养足了精神,今晚轮到他来熬自己了是不是?
论起扎心窝子的骂战本事,再没几个比章晗玉更熟练的。
她在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龙凤烛方向:“我只想睡个觉而已,凌相非说我心口不一,居心难测。平日也不见你为这丁点小事骂我。怎么,刚才外头喝喜酒,有人闹得你不痛快了?”
“让我猜猜,是小六郎说了不动听的话,叫你受了一肚子气?还是令师陈相又唠唠叨叨地数落你,令你心烦?又或者凌相喝多了酒,有心洞房而无力,只能愤而动动嘴皮子?来,洞房花烛夜,凌相想怎么过都行,什么花样晗玉都奉陪。”
一番话放得又狠又野,呛豆子似的,凌凤池果然瞬间沉默。
他刚才在前院敬客饮酒,耳听众亲友出谋划策,如何把人锁在后院镇压,心情确实不舒畅。
家中六郎以为他娶妻意在羞辱,愤然说了一大通不好听的埋怨话。
而他恩师陈相勉强登门,也确实数落了他几句重话,连喜酒都未喝,不悦拂袖而去。
还真是,句句扎人心窝。
安静下去的婚房里,只剩蜡烛燃烧的噼剥声响,和两人的呼吸声。
章晗玉满意地蒙头睡倒。
以多年骂战功夫,她觉得,刚才那一番话,足够让对方闭嘴一整夜了。
她居然猜错了。
就在章晗玉几乎睡死过去的时候,对方又开始开口说话。
对着几乎燃尽的一堆烛泪,昏暗烛光里,凌凤池缓缓道:“我知你心中怨恨我。”
“嬉笑怒骂,皆为掩饰。你恨不得杀我,却又迫于形势,不得不忍辱嫁我为妻。胡乱骂我一通,你心里会好受些?”
章晗玉从浅梦里惊醒,听到后半截,觉得莫名其妙:“我胡乱骂你什么,我每个字都在字斟句酌地骂你。”
凌凤池再一次地沉默了。
就在章晗玉第二次睡沉过去之前,对方居然又在安静的婚房里开口说话。
三番两次被吵醒,再好脾气的泥人也有土性子,她在垂下的纱帐里重重捶了下木板。
好,好极了。以牙还牙的好手段。今夜他也打算熬她个通宵?
“凌相还有什么要说的,索性一起说了,我听着!”
相比于章晗玉语气里藏不住的愤怒,凌凤池的声线清醒得很。他的酒意渐渐退去了。
洞房花烛夜,确实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的好,越早说清楚越好。
“我屡次算计于你,毁你仕途,又毁你清名。你怨恨我理所应当。”
“但我既娶你进门,便将你视作发妻。凌家上下,尊你为主母;族亲弟妹,视你为长嫂。你安分守己,凌家便是你安身之处。“
“你若实在恨我……”
凌凤池没有说完,垂目注视几乎燃尽的龙凤烛,烛泪殷红堆满桌案。帐子里始终没有回应。
良久,他道:“晗玉,今晚是我们结发之夜。”
烛光熄灭了。
章晗玉再次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听得一鳞半爪。
人躺在帐子里,视野漆黑,又渐渐恢复点知觉。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有一道身影走近床边。
她本能地感觉危险,裹着被子就要坐起身:
“其实你我都知道,这场婚事不过是一场闹剧。我哪是你正经的结发妻?你们渤海凌氏——”
纱帘从外撩开一道缝隙,属于男子的筋骨分明的有力的手伸了进来。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再也来不及说。
才半坐起的身体被按着倒回去,整个人倒在大红婚被间。
就这么片刻的迟疑,被子在黑暗里被掀开了。
成年男子的气息笼罩了她。
“……”
第一次结束的时候,章晗玉实在太震惊,以至于错过了当夜最好的交谈机会。
凌凤池虽然起初强硬了些,但到后半程称得上温柔,甚至在结束之后,还打算把她抱去隔壁水房洗沐身体。
章晗玉浑身都疼,混乱之下,脱口而出:“你怎么回事?你不是不行的吗?进房时吃了药?不必勉强行事!我又不会笑话你。”
凌凤池俯身抱她的动作停在半空。
原地停顿片刻,她被扔了回去,又倒在大片乱乌糟的朱红被褥里。
相比于初次时间短而生疏,这回便显得漫长得多了。
黑暗的帐子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热汗一滴滴地落下。她半途被放开,得了片刻空闲功夫,即刻裹着被子滚去角落,抹了把眼角。人模狗样的混账东西!
眼前忽地一亮,凌凤池披衣点灯,在散落满地的衣物挨个摸索,把一个亮晶晶的物件收在手里,走了回来。
章晗玉瞧得清楚,又是那块充作聘礼的玉牌!
点起的蜡烛照亮婚房各处,纱帐里头也映进光线,朦朦胧胧的,帐子里三分明亮,七分昏暗。
章晗玉裹在被子里,满头满身热汗,死活不肯从角落里出来。
裹在身上的喜被皱得太厉害,挡得了下头挡不住上头,帐子里光线黯淡,瞧不清晰,只隐约见被角上头露出一截肩窝,下面露出纤细的脚踝。
凌凤池站在帐子边看了一眼,把烛台放去桌上。
他手长,人不挪动,但伸手便隔着被子握住她的脚。她踢了几下也没踢动,眼睁睁连人带被褥被他抱了出去。
美人在骨不在皮。章晗玉生了一对形状极美的蝴蝶骨,后腰处有一对浅浅的腰窝。
腰窝这处生得隐蔽,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落在凌凤池的眼里,叫他想起她平日狡黠似狐狸的微笑。
偶尔笑得深了,嘴边便会露出一个类似形状的小小的梨涡。
叫他有时觉得可爱,有时觉得可恨。
玉牌还是系去了她的腰上,丝绦打一个轻易解不开的死结。
玉牌分量不轻,拍红了一片。
章晗玉困倦得上下眼皮黏在一块,沾枕即沉眠。
后半夜又被折腾醒的时候,她恨不得即刻把凌凤池给弄死。
他应是短暂地休息了一阵,或许还总结了经验,这回比前二次从容许多,且磨人。
晨光渐渐爬上窗棂,光晕映照室内。
章晗玉乌黑的额发汗透了。
她的眼角睫毛都挂着泪花,哑声恨恨地喊:“有本事你弄死我。今天你弄不死我,我迟早弄死你!”
丝绦忽地被往后拉扯。她整个人都扯向后,凌凤池把她抱在怀里,这一下几乎去了她半条命。
等她睁开眼时,只见一双幽深的凤眸正在近处凝视着她。
凌凤池的鬓角出了汗。
他人生得丰神清俊,眉目长秀,又是大族倾力教养出的嫡长子,向来被人形容时,不是“萧萧肃肃,日月入怀”,便是“明月松间,激石清流”,总之,都是胸襟开阔、高节雅默的贵公子形象。
连眼睫鬓角都汗透了的凌凤池,却和平日显得不大相同。向来淡色的薄唇也增加了七分血气,变得柔软且好亲起来。
章晗玉盯着面前红殷殷地显出瑟气的唇,才痛骂完的心神忽地分了个叉。
她想,看在嘴唇这么好看的份上,他过来服个软,认个错,再用这张好看的嘴亲得她舒舒服服的,今晚他做下的混账事,她就当个屁放了。
凌凤池深深地盯着她,仿佛有千万言语要诉说,却始终一个字未说。耳边只有逐渐平复的呼吸声。
这个不重要。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面前优美好亲的嘴唇确实越来越近,如愿落在她的唇上……仿佛蜻蜓点水,轻触即分。
“……”
章晗玉大失所望。
这就完了?蜻蜓点水地含蓄亲一下,哪里舒服了?
昨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浪劲呢?
她等够了,耐心消耗殆尽,伪装的那点斯文客气撕得一点不剩,拢起被子,四仰八叉便躺倒。
“这半天想什么呢?该不会想让我起身给凌家长辈敬茶?”她毫不客气地说:”你做梦吧。”
凌凤池并未动怒。
他抬手揉了揉她散了满肩背的乌发,动作和声线都很温和:“不必。你累了,睡罢。”
章晗玉几乎片刻便睡沉过去。
梦里只觉得耳垂微微一疼,好像被蚊虫叮了一下,有些麻痒。
她想要伸手拍开蚊虫,但人在半梦半醒间反应迟缓,有只手恰如其分地替她揉了揉耳垂。
浓黑睫羽睁开一条缝,望向面前。
凌凤池穿戴整齐,神色如常平静,人显然已从夤夜的放纵中恢复过来。
小小的檀木盒放在枕边。他握着第二枚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指揉几下她的另一只耳垂。
他的手确实很稳,动作既稳且轻。金针瞬间穿过耳垂,快到令人反应不及。
章晗玉本来闭着眼,忽地又睁开。
凌凤池正垂目凝视她。
一对耀眼的明珠耳珰缀在玉色耳垂上。动作太快太轻,隔片刻后,才有一点血痕从新穿的耳洞里缓慢渗出。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凌凤池以指捻过耳垂,轻轻揉去那点血痕。
第29章
章晗玉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
梦里的自己个头还是小小的,只有三四岁年纪。
无论是母亲端庄跪坐的身形,脑后梳起的高发髻,还是母亲身后的镶贝母松泉屏风,在她的眼里都显得高大。
傅母含泪拜倒在母亲面前。
“主母放心。这个年纪的孩子男女莫辨,只要更换服饰发式,穿上小郎衣裳,阿嘉足以代替小郎,拖延一时半会。”
那晚的灯火实在太亮了。
就连逢年过节几个门外同时大放爆竹,都难得会映红天空,映入室内,把屏风四角镶嵌的贝母都映照得如那夜般亮堂堂的。
母亲的目光转来她身上,眼角也映着泪光。
“生死有命。章氏今夜遭难,小郎多半躲不过这场劫数,何必再搭上阿嘉。阿闻,算了罢。小郎跟我留下,你带上阿嘉,领着你自己的孩儿,你们三个赶紧从后门走。”
傅母拜倒磕头:“主母带着小郎先走!奴拼死也会护住阿嘉!等拖到不能拖时,奴会知会众人,阿嘉是章家女郎。自古论罪都是男丁,这么小年纪的小女郎,定能保全性命的。”
母亲叹息了一声:“年幼的小女郎或许能留下性命。但阿闻,你自己的命只怕留不住。”
傅母当时年轻,尚未显出后来的刻薄相。她扯住母亲大哭,母亲也终于撑不住落泪如雨的场面,落在年幼的自己眼里,至今还能想得起当时的凄惶。
当时自己做什么了?
似乎扯着身上精美的小郎君衣裳,忍着慌张喊:“阿娘莫哭了,我愿意替小郎的。”
母亲含泪转身,手落在她新扎的小郎君角髻上,怜惜地揉了揉。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冰冷汗潮的手。
当时年纪太小,混乱的心思不及想更多。
许多年以后,当她反复回忆起当夜这幕场景,母亲含泪望她,冰冷汗渍的手,难舍愧疚地抚过她发顶……
其实当时母亲已做下决定了。
傅母哽咽着牵住她的手,一起拜倒。
“主母,我这便带着小郎离开了。”又低声催促她:“离别时该称呼什么?”
她听到自己清脆地道:“母亲,孩儿晗玉随傅母走了。”
屏风背后忽地传来孩童的哭声。
小郎探出半个身子,口齿不清地哭喊:“母亲,阿姐为什么叫晗玉,我才是阿玉……”
小郎身边有人,慌忙捂住他的嘴,把呜呜乱喊的小郎拉去屏风后。
短短片刻间,母亲恢复了身为章家主母的镇定,冲傅母微微颔首。
“阿闻,护住阿嘉。
章家会记得你今夜护主大恩。”
——
有人进屋来,撩开纱帐说了两句。
她在浅梦里依稀听到“午时了”,“起身”、“用饭”。
才午时就想喊她起身?做梦去。
章晗玉装没听见,翻了个身对床里,继续睡。
隔片刻,脚步声往门外去了。
屋里恢复了安静。
她再次陷入梦乡,之前那场长梦带出的嘲弄神色还未淡去。
三四岁的年幼小女郎哪有大名?她只有个乳名。“晗玉“本就是章家小郎的名字,被她借用了二十年。
有时睡梦中途突然醒来,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
如今倒好,这名字和凌家纠缠不清,闹得京兆人尽皆知。两家定亲时婚书上写的姓名,兴许就是”章氏女晗玉”?那可有趣得很。
傅母把她当做活着的小郎,日夜严厉催促她悬梁刺股、读书钻营,光大章氏门楣。
凌家婚书送入章家当日,章晗玉这个名字赫然列于婚书纸上,也不知道傅母如何反应?又气吐血了?
她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起,许久不见傅母了。
哪怕把小主人一手带大,爱恨纠葛如一对真正的母女,傅母依然只是章家仆妇。
凌家婚礼大宴宾客,来者非富即贵,傅母一个仆妇没有资格入席。
说起来,傅母会伤心,还是气愤?
多半在佛堂里大发脾气。不见面也好,免得见面又骂她丢尽了章氏的脸,大吵见血。
想到这里,章晗玉没什么心肝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恍惚了刹那,以为天色还未亮,下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睡到了黄昏。
外间有人在争执。
两边都压着嗓子说话,怕吵醒屋里的人。其中一个嗓音清如冷泉,显然是她新婚的夫婿凌凤池。
另一个年轻儿郎的嗓音却也耳熟。她恍然猜出说话的人,应当是凌家至今未露面的小六郎,凌春潇。
得知自家长兄迎娶的长嫂居然是章晗玉,凌春潇反应激烈。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当面争执了。
“她被长兄罚入宫服役,人早已知错,只求在宫里安安分分做个宫人,一双执笔锦绣手,如今抛却文章,饲养鸟雀而已!长兄为何还不放过她?”
凌春潇激动地压不住嗓音。
“她对长兄毫无威胁,春日宴的种种害人传闻,证实全是谣言!长兄,你如今何等显贵,只为了过去一段旧恩怨,折辱一个无反抗之力的弱女子,长兄,这便是你教诲我们的君子之道吗!“
凌凤池把茶盏捧在手里,沉心静气地拨了拨盏中浮沫。
“我无意折辱于她。晗玉既嫁我,以后便是凌家宗妇,你之长嫂。这里是婚房,她人还未起身,出去。”
长兄威严当头笼罩,凌春潇听那句“出去”,本能地转身就往外走。
走两步想想不甘心,又急转回来。但这回的气势比刚才进门发作的一回明显小多了。
“长兄果然不会折辱于她?但我在婚席上听说……听说了许多……”
婚席上宾客众多,酒后交谈无忌,他听得满耳朵骇人惊悚的言语。
有人说把章晗玉锁于后院,锁头以铜水浇死。有人说挖一座地窖,把人扔下去,只留个送食的孔洞。
还有更骇人的,他亲自奉茶给贵客时,分明听到陈相低声斥责长兄,问他为何不同意“囚而杀之”?
对着长兄波澜不惊的面色,凌春潇一咬牙:
“长兄说,长嫂就在这婚房之中,哪里也未去?但今日都快过去了,家中长辈竟还未见到新妇。哪有新妇入门不奉茶的道理?我要见长嫂。”
啪一声清脆瓷响,凌凤池把茶盏放去桌上,道:
“她不会见你。出去。”
凌春潇心里警铃大作,脸色都变了。
“长嫂当真在婚房?没有被长兄扔进哪处地窖里?她人还活着么?”
凌凤池的目光盯在他脸上:“凌春潇,你怀疑我冠冕堂皇,满口谎言,暗中行鬼祟事。”
连名带姓被长兄严厉喊出口,凌春潇的气势立刻怂了。噗通,委委屈屈往地上一跪。
“春潇不敢怀疑长兄,春潇只想安心。长兄,允我看看长嫂。我只看一眼就走。”
凌春潇磨磨唧唧,凌凤池忍耐地坐着不动。凌春潇嚷嚷着往前两步,看架势要扑上来抱腿。
凌凤池眼皮子一跳,呵斥:“不许撒娇!”
“我数三声。三声之后,你还留在屋里,自己去祠堂领罚。”
“一。”
“二。”
见长兄发怒,凌春潇又怂了,赶紧拔腿几步跳出门去,却又犹犹豫豫地不肯走远。
凌凤池抛下幼弟,起身进内室。
章晗玉侧躺在帐子里不动,听得真切,强忍着不笑出声。
不愧是凌家羊圈,圈了一群心善的乖羊啊。
居然养出一只真心实意向着她这头狼的……不善加利用,怎么对得起自投罗网的乖羊儿。
不等帐子被掀起,章晗玉已经自己坐起身来,仿佛刚睡醒般,迷茫地撩起半边帐子:
“怎么睡到这个时辰了?”
凌春潇终于见到真人,激动万分,三两步又窜回来,在门外大喊:“章宫人,你无事就好!”
章晗玉在帐子里柔声道:“叫不得宫里的称呼了,唤我晗玉吧。”
凌凤池挡在门口:“喊长嫂。”
章晗玉轻轻笑了声。
对话其实寻常得很,只是她的声线不复平日的清亮,像是夜里疲累,喊哑了嗓子。尤其是最后轻轻的一笑,听起来无端震颤心魄。
凌六郎站在门边,婚房里的景象被长兄挡个严实,好在声音听得清楚。
耳听章晗玉在帐子里,以不常见的略沙哑的嗓音道:“饿了。”
“凌相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都傍晚了,粒米未进,好歹赏点饭吃吧。”
凌六郎大吃一惊。
他原本打算见了人便走,脚步唰得停在门外。
竟然整天没给吃饭么?
长兄冷眼盯着,催促送客之意明显。他想继续听又不敢,咬牙喊了一声:
“长兄,三叔和三叔母还在等新妇敬茶!”喊完又怕被罚跪祠堂,一溜烟跑个无影无形。
章晗玉把帐子往下拨了拨,挡住脸上的笑意。
她和凌六郎在宫里见过几次,听谈吐也是个好教养、知进退的少年郎。
没想到在家里跟他长兄说话,一张嘴又硬又怂的,一言不合就狼奔豕突而去,明显被宠惯了。
凌凤池在自家里和幼弟说话的口吻,也和她在宫里听见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截然不同。
有意思得很。
室内光线亮起,凌凤池走去墙边挨个开窗。
边开窗边问:“谁饿着你了?早午喊两次用饭,睡到喊不动。”
章晗玉在帐子里道:“今晚要敬给长辈茶么?用过饭就去。”
凌凤池开窗的动作顿了顿,回身扫一眼。走近床边,开始挂帐子。
边挂边问:“早晨不是死活也不肯去?”
章晗玉笑而不答。
心想,这些年她原来都走错路了。
凌家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是圈养得极乖巧的好羊儿,统共只出了凌凤池一个难缠的角色,不巧和她对上了。
她生啃硬骨头啃了这么多年啊。
还是干爹吕钟精明,凌家小六郎甫一出仕,干爹即刻便看出了凌凤池的软肋所在,几次三番催促她对凌六郎动手。
凌氏家人和睦,情谊深厚,且凌家其他人都容易下手得多。
她早该放弃生啃硬骨头,转从凌凤池的家人软肋处下手啊。
章晗玉想通了,笑得有些得意,嘴角便不自觉地现出小小的梨涡,又说:“饿了。”
梨涡正对着凌凤池,看起来甜蜜而诱惑,跟清晨气急放狠话的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凌凤池挂帐子的动作又停了停。他的视线起先落在面前浅浅的小梨涡上,又顺着弧度优美的侧脸轮廓,转向玉色的耳垂。
一对圆月形状的明珠耳珰挂在小巧耳边。
人稍微动一动,名贵的东珠便光华闪烁,耀眼夺目。
凌凤池凝视片刻,什么也未说,转身走出了婚房。
屋外吩咐传晚食。
晚食清淡滋补而种类繁多,章晗玉睡了一整天,起身饱餐一顿,感觉精气神逐渐恢复。
再看看熟悉的暮色天光。
自从她进了凌家,晨昏颠倒,这个点儿差不多该起床做事了。
凌家三叔和三叔母夫妇端坐在花厅里。
火烛明亮,两人眼角突突乱跳,注视着这位名声传遍京兆的了不得的凌家新妇,远远跟随在侄儿凤池身后,如芝兰丹鹤般走向花厅,据说要给他们敬茶。
三叔母脸上勉强挂着笑,桌案下狠掐三叔一把,声线颤巍巍地提醒:
“等下不管她敬什么,咱们……咱们都别喝。”
第30章
章晗玉走近花厅,迎面先看到门边站着的凌家六郎春潇。
身量已长成的少年抱臂杵在门口,门神似的,瞧神色像在生闷气。
见人走近才低头行礼道:“长兄,长嫂。”
凌凤池问:“怎的不在花厅里坐等?“
凌春潇张口就想告状,对着新进门的长嫂,忍着没说,别别扭扭地低头道:“花厅里热气,出来吹吹风。“
章晗玉衣袂如流云越过身边。
凌春潇没忍住问:“长嫂用过晚饭了么?”
章晗玉回头冲他微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有劳春潇牵挂,我精神尚好。”
凌凤池停步回瞥一眼。
章晗玉无辜道:“我说错了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凌凤池道:“她吃过了。用了一大碗鸡茸虾粥,六样配菜挨个用过,吃饱喝足才来。”
凌春潇有些吃惊,章晗玉生得人如其名,像个玉做的人,说她喝风饮露他都信,谪仙般的长嫂,胃口这般好?
但长兄开口澄清,他心里已经信了九成。往后退开两步,就要引路。
偏在这时,章晗玉幽幽地加了一句:“凌相说得都对。”
凌春潇唰得回头。
视线挨个打量兄嫂,带出几分怀疑之色,“长嫂真用过饭了?”
说起来,他为什么不在花厅里坐等,跑出来吃风?当然是因为在厅里被三叔训了。
新婚兄嫂久久不至,凌六郎在花厅里等得脖子都拽长了,想想婚房里的长嫂不知如何忍饥挨饿,便有些坐不住。
三叔看不下去训他:“都出仕的人了,怎么还跟个猴儿上蹿下跳的?平日你长兄教你的静、雅、思、默,哪个字沾边?等下凤池过来,头一个罚你。”
凌春潇平白挨了一顿,索性不坐了,起身站去门边等人。
人倒是等来了……长兄到底给她吃了饭没有!
章晗玉已经悠然步进花厅去。
凌家人口不多,她早摸清楚底细。
花厅上首位端坐着一对略显富态的中年夫妇,便是凌家主宅住着的三叔和三叔母。
凌家三叔是庶子,听说对凌凤池这位长房嫡出的侄儿敬重的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以长辈身份,早早等候在厅里。
就是不知为何,三叔嘴角有些抽搐,三叔母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章晗玉还没来得及细看,迎面又撞上两双小鹿似的眼睛。
三叔母下首的女眷座处,斯斯文文坐着两位容貌几分相似的少女。
她了然含笑示意。
除了留在京兆打理庶务的三叔,凌家还有个多年外放做官的二叔。
如今人在巴蜀郡任职,山高路远,凌二叔把待嫁的女儿留在京兆本家,打算在京中议亲,便是凌家的珺娘。
除了珺娘,凌家还有个最小的女郎,是三叔夫妇的女儿,云娘。
珺娘性静,云娘活泼。
今天花厅里坐着的这两位凌家小姑,好认得很。
年纪大的那个瞧着十六七岁,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扫便收回,低头敛目,很有几分端庄贞静的大家闺秀模样,显然是珺娘。
另一个看着才及笄不久,眼神可大胆多了,直勾勾的盯在她脸上看个不住,肯定是云娘了。
章晗玉瞧了两眼,含笑招呼:“珺娘,云娘。”
两位凌家小姑急忙起身行礼,脆生生地喊:“长嫂。”
三叔母坐在上首位发愣。
章晗玉走进花厅时,满厅烛火仿佛都映照在她一人身上,所有初见之人的目光都不自禁地汇聚而来。
三叔母早前被三叔叮嘱,对这位新妇防备得很,昨日连婚房看新嫁娘的热闹都未去。
今晚头一回见到真人,远看时还觉得警惕,近处灯下细看只剩惊叹。
她恍然想,难怪小六郎为了新进门的长嫂顶撞他长兄,难怪凤池愿意把人娶进家门来……
生得这般好看的美人,如珠如玉,怎会是个恶人呢?新妇在外头落下那些坏名声,难道有隐情?
三叔母眼神复杂,只顾盯着新妇上上下下地打量。
章晗玉站在花厅中央,笑睨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不慌不忙地取出两个荷包并两只玉镯子,一人一份,给两位小姑做见面礼。
说实话,不大合规矩。
长辈坐在上首,按理来说新妇应该先敬了茶,再招呼小辈。
但章晗玉做起事来行云流水,理所当然,越过长辈先给小辈见面礼,凌凤池不出声,在场也居然没一个发声质疑的,珺娘和云娘急忙起身接过镯子,齐声道谢。
这边先安抚住了年幼易应付的凌家小姑和六郎,那边任两位长辈带着防备眼神打量,章晗玉只装作不知。
等打量够了,新见面的防备心放下七分,她这才上前给长辈敬茶。
凌三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何处放,目光游移,自己拼命安慰自己:这是凌家新妇!
大侄儿父母都不在了,自己作为长辈代收新妇一杯敬茶而已。
站在面前的不是臭名昭著的阉党门下第一爪牙,吕老贼的义子,朝中三品中书郎给自己敬茶,是新妇在敬茶,不是……哎哟这同一张脸!
章晗玉抬头莞尔一笑,凌三叔慌乱中撞歪了茶盏,半杯茶水泼去地上。
章晗玉就当没看到地上横流的茶水似的,柔声道:“三叔小心。”
稳稳当当奉起第二盏茶,捧给三叔母。
三叔母眼神都发懵了。
好个凌老三,不声不响自己把茶水泼了,剩下她怎么办?她得硬着头皮喝啊!
三叔母抖着手捧起敬茶往嘴边送。
眼前如珠如玉的美人儿……应该,不会,在进门的头一天,往长辈茶水里下毒吧……
章晗玉看在眼里,从容转身取来一个空杯,当三叔母的面从敬茶的壶里倒半杯茶,自己啜饮了一口。
“三叔母见谅,有些口渴。”
三叔母仿佛承担千钧的肩背一下子舒展了。
她姿势体面地举杯拢袖,当面喝了敬茶,把空杯放去托盘里。
又取出一支琉璃钗,赐作见面礼。进门头一天的敬茶之仪顺顺当当地完成。
章晗玉立在两位长辈面前,姿态恭谨有礼,含笑听他们提起凌凤池早早病逝的母亲,亲自教养他长大的父亲。
凌凤池的父亲心怀远大,临去前最在意的便是重振凌家门第。大侄儿这些年来殚心操劳,以一己之力担起家族门楣,如何地不容易。
凌三叔说得有点琐碎,章晗玉握着琉璃钗,眉眼噙着笑,极耐心地倾听。
三叔母听得感动,在旁边频频点头。
乍看堂上这场面,倒有几分全家和睦,和乐融融的感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章晗玉握钗的手指尖上。
手握着名贵易碎的琉璃钗,纤长指尖来回缓缓的抚摸几次,在钗身中间处一顿,做出往两边掰的细微姿势,很快便按捺住了。
——倒也不是她有意想要毁钗,落三叔母的颜面。
这几年日日相对,他看得多了,也就猜出,她听着听着,觉得无聊了。
手头下意识想找点事做。
凌三叔说得差不多,口渴,举杯要喝茶。章晗玉动作自然地上前倒茶。
之前被撞翻的那盏敬茶,便这么不动声色地续上了。
一番应对下来,短短两刻钟功夫,三叔母对新妇的观感大变。
昨日新妇被押入洞房,她虽人未去,却明明白白知道的。
三叔母握住章晗玉的手,仔细打量。
新妇的手指也生得极好看,青葱一般,纤长秀气,叫三叔母没忍住升起几分怜爱之心。
女儿家一辈子能做几次新娘子?这般难得的美人嫁入凌家,新婚大喜日子,哎,搞得什么乌七八糟的。日后回想起来,岂不是终身的遗憾。
三叔母感慨道:“可见名声毁人。从前我还以为凤池会娶个如何厉害的豺狼虎豹回来,当面一看,分明是个难得的佳人。凤池有福气啊!”
章晗玉语气柔和地寒暄。
她缓声说话时嗓音极动听,即不过分热络逢迎,又不至于显出冷淡。偶尔浅浅地一笑,恰到好处,惹人喜爱。
凌凤池立在两步外,目光往下,看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
纤长如青葱的手几次轻轻地抚摸琉璃钗的中段,想掰,又忍住。
话题渐渐寒暄到仲春天气转热,衣裳添减不当,容易引起头疼脑热。
“说起来,”章晗玉闲聊般地撩开发丝,露出一边白玉般的耳朵。明珠耳珰在烛火下闪耀夺目。”三叔母,晗玉耳朵有点疼。许是天气热了,昨晚才穿的耳洞,感觉有些发红肿胀。叔母帮看看,弄点什么药涂上?”
三叔母果然凑近去看,讶道:“哎哟,耳朵眼是有点肿。是不是穿耳洞时蓖麻籽揉耳垂没揉好?”
章晗玉茫然道:“什么蓖麻籽?夫君直接拿金针穿过去了。”
三叔母大为震惊,“凤池给你穿的?哎哟,女儿家穿耳洞的事,怎好叫凤池动手?他自己又没穿过!”
章晗玉笑看一眼身侧的凌凤池,什么也没说。
在场两名凌家小女郎也都吃了一惊,眼神齐刷刷跟随过来,默默地看一眼长兄。
珺娘飞快地瞥一眼长嫂的耳朵便垂下目光。
云娘还盯着长兄,眼神里带出谴责的意味。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听着。
章晗玉故意在凌家长辈和两位小姑面前露出耳洞时,他已猜出她为什么今晚要主动敬茶了……
示敌以弱,分而化之。
孙子兵法的精髓,被她用来对付凌家人了。
凌凤池道:“敬茶好了?三叔,三叔母,侄儿告退。”
三叔早就如坐针毡,如临大赦地站起身来道:
“好好好,凤池,新婚大喜,记得带新妇去祠堂告知你父母。”
凌凤池应下,又对起身欲走的三叔母道:“三叔母,侄儿有一言。”
“新妇狡黠,言语真假参半。还请三叔母日常多留意两位小妹,慧眼明辨,觉而洞察之,莫受新妇误导。”
“……”三叔母离去时的脚步都看得出僵硬。
凌家两位小娘子频频回头,一会儿震惊地看看长兄,一会儿难言地看看长嫂。
凌六郎从头哑然旁观到末尾,自己都觉出厅堂里残留的尴尬……
章晗玉却跟完全没受影响似的,站在凌凤池身后,跟着行礼如仪送走长辈,姿态极娴雅漂亮。
凌凤池离开花厅时,她直接抬脚跟着走了。
两人前后走出花厅,往婚房方向走近,凌凤池这时才开口。
“凌家有我在。你百般哄骗花样,纵然瞒得过三叔母和两个幼妹,依旧无用。日后无需再费口舌。”
章晗玉想的却截然不同。
“我哪是做给你家女眷看呢?分明做给凌相你看呀。”
她晃悠着指尖澄净通透的琉璃钗。
“恭而敬之,逢而迎之。只要我想,天下没有晗玉讨好不了的人。“
“凌相想让我做个怎样的新妇?恭顺服侍凌家长辈,待凌相如夫君,与兄弟小姑相处和睦,视凌家人如亲人,让凌家人视我如亲人……只要稍微给些时日,都不难。”
章晗玉轻声缓语地商量,“只求手下留情,让阮氏姐弟进门……”
不等说完,凌凤池断然道:“不可。“
章晗玉:“嗤。”
凌凤池当先走出七八步,停步等她跟上。
“已派人去接你家傅母。今晚收拾行装,明日应能接入凌家,颐养天年。”
章晗玉摇摇头,带几分好笑道:
“我虽然时常说些假话,但偶尔也有两句真话的。跟你说过,傅母这尊大佛轻易请不动,你不信?凌家去请傅母的人,今晚要吃大亏。”
之后一路两人谁也不言语。凌凤池送章晗玉进婚房,眼看她被仆妇簇拥入内,自己径自转去书房。
今晚她言笑晏晏,其中吐露了几句真话?只有她自己知道。
凌凤池早已学会不揣测。事实真相总能摆在面前。
傍晚派出去的小厮,入夜后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回凌家,跪倒在家主面前。
“阿郎,小人无能,章家傅母好生厉害!小人才登门提起请人过府的话头,章家傅母冷笑一声,说道:‘好。把老身打死,尸身任你们带去凌家‘,抄起佛龛香炉便砸过来,小人等被追打出门去……”
小厮不必多描述,只看额头被砸裂的伤口足以见惨状。
据他所述,傅母动手狠戾,毫不留情,恨不得把他当场砸死。
好在章家有位跟随傅母的年轻女郎,暗中帮扶了他一把,悄悄指后门方向,小厮才跑脱。
凌凤池从头到尾听完,问:”那女郎生得如何?”
小厮道:那女郎生得雪肤花貌,明艳动人。看眉眼轮廓似乎有点胡女血统。
听几句描述,那服侍傅母的美貌女郎,正是阮氏姐弟中的阿姐,阮惜罗。
凌凤池默想:阮惊春做她的入幕之宾也就罢了。阮惜罗……女子和女子如何成事。
这等惊世骇俗的浪荡言辞,听一听都觉得心神巨震,她却脸不红心不跳,不见得真。
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他被她诓骗的言语不在少数。真假,还是要辨一辨。
思绪忽地又发散出去。
他从未近身女色。新婚之夜是他的头一次,费了许多功夫摸索,他也知道自己生疏。
但即便他生疏,却也察觉对方似乎并不像她之前吹嘘的那般在红尘美色里打滚……三回便爬不起身。
书房和婚房在同一间院子里。这处本就是新婚临时布置的院子,婚房坐北朝南,书房在东厢。
凌凤池站在窗边,心中一动,视线便越过敞开的窗户,望向婚房方向。
婚房卧寝室里点着灯。
章晗玉倚在窗边,正慢悠悠地梳发。
繁复盘起的发髻早解开了。连带外衣裳都脱去床头,身上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手肘散漫地搭在窗上,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她一边梳发,搭在窗边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玉牌。
色泽莹润的玉牌被她勾在手里,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在半空里来回地晃。
晃起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
落在凌凤池的眼中,仿佛昨夜洞房花烛,玉牌来回摇晃、在雪白后腰拍打的场面,在眼前重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