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打了电话，说了晚安，钰茗依旧还是失眠了。
原来再舒服的床，心里装着事的时候还是会睡着。
眼看外面的光线一点一点亮起来，头疼的感觉越强烈，他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想去找个止痛药吃。
手机震了震，钰茗第一时间拿起来。
Road：【我到了。】
后面连着一张图片，是雨路家门口的照片。
太阳穴的胀痛一下子舒缓了很多，那颗悬在半空的心也缓缓落下。
虽然依旧没见到雨路老师，钰茗知道路晚风一定可以为自己带来好消息。
他如此深信。
怕男人察觉他一宿没睡，钰茗没敢立刻回复。
他侧躺下来，看着手机屏幕慢慢变暗，也跟着阖上了双眼，短暂睡了一会。
最终的审核会议在早上十点准时召开。
作为明年上半年的重点项目，公司十分重视，钰茗知道和不知道的所有领导，共聚一堂。
钰茗站在大屏幕前，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发出的声音不至于太颤/抖。
作为国内知名翻译大师，又是出名的大家作品，书本的内容与价值导向毋庸置疑，这一次审核的更多是套书的设计与制作，还有一些附加内容。
展示到中间的插画时，下面起了不少的讨论声，更多的还是赞叹声。
事实上，钰茗第一次收到温夏安的初稿时也被深深惊艳过。
简单的黑白画面，每一道线条却似有生命一般，张力十足，令人印象深刻。
非常有个人风格的画面，又很贴合书。
看得出来，温夏安对这次合作是非常重视的。
“这个厉害啊！”
“画师是谁，可否介绍一下，我下本书正好还缺个插画师！”有人大声询问。
“是温夏安温老师。”钰茗介绍道。
温夏安在当下漫画圈里毋庸置疑非常有名，但在译文作品圈里，知道的很少，很多人都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发问。
一个钰茗几乎不认识的人突然举起手表示自己有疑惑。
“我听说这位画师是专职的耽美漫画家？”
钰茗颔首：“温老师的专栏在橙色漫画网，他还是这几年最受欢迎的作者。”没有之一的那种。
那人皱起眉头：“一个画耽美的，给咱们这么严肃的作品集画插画，会不会太奇怪？”
总编拍了拍话筒，道：“路主编和我提过这件事，我觉得只要画得好，风格适合，画师本身什么工作并不重要。”
钰茗微微松了一口气，路晚风果然什么都想好了，也做好了准备。
另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是傅衍。
他扬起一叠彩色打印的A4纸：“耽美画师没关系，但是画这些东西就有问题了吧？”
钰茗猛地抿住双唇，他知道，今天真正的挑战开始了。
总编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示意旁边的秘书去把那些展示出来。
傅衍冷呵一声：“总编，我建议还是不要了，您若是非要看的话，我可以传给您，我怕展示出来，会给很多人留下糟糕的记忆。”
他越这么说，总编脸上表情越严肃：“有什么是不能看的，去放出来。”
总秘接过画，脸上表情连着变了好几下，看向钰茗的眼神里隐有担心。
钰茗僵硬地笑了一下，让过身体。
画面一出，满室哗然。
总编自己都愣住了，他知道插画师是耽美画家，却没想到这位漫画家竟然是画这种作品的，立刻看向钰茗：“钰茗，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总秘立刻切换画面，回到原先钰茗展示的画面。
不等钰茗回答，傅衍又道：“是不是设计部那边没有好好筛选，毕竟钰茗只是一个小编务，不懂这些，觉得这人画的好看，就选了他？”
立刻有人站起来，这人钰茗倒是认识，沈磊。
因为之前的事情这人对他耿耿于怀，这次怕是要狠狠踩上一脚。
果然，这人阴阳怪气开口：“我当时极力劝阻他不要用温老师的作品，是钰编辑自己坚持的，我也没办法，谁让人家的审美高级呢？”
钰茗紧紧抿着唇，等他说完，开口：“是我主动联系的温老师，我觉得他的风格非常适合，事实上，之前没有说明画师的时候，大家不也这么觉得吗？刚才还有人询问我有关他的信息，说想要找他来画插画，是不么？”
满室寂然。
确实，一开始大家都是在赞叹，反对的声音都是从知道画师是谁开始的。
傅衍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这还不够么？一旦这套书出版，大家知道画师是谁之后，你猜我们会得到多少差评和抵制？这可是严肃文学，怎么能与那种画低俗作品的人联系在一起？”
“低俗作品”四个字狠狠刺痛的钰茗的耳朵，他厉声反驳：“温老师画的不是低俗作品！”
傅衍下巴点了点大屏幕：“那刚才那些是什么？”
钰茗盯着他：“难道傅主编觉得，抒发和描绘人类的欲/望是一件低俗的事情么？”
傅衍没想到钰茗会这么尖锐，瞬时绷直了脸庞：“你什么意思？”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这个过程里诞生的，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件圣洁美好的事情。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也有非常多歌颂这个过程的。请你不要用这些词汇来玷污它！”
钰茗平日说话声音偏软，看起来很好说话，性格又好，十分好应付，让人完全忽视了当他严肃认真的时候，反差的气场多么凌人。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傅衍的脸在红和青之间转换，看起来被气得不行，想要反驳，却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
总编拍了拍话筒，打断两人：“那作者本人呢，你给雨路老师看过这些画吗？他要是知道自己的译本画师同时还画着这样……”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措辞不佳，又换了一个，“这样不雅的画，会不会无法接受？钰茗，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合作风波了，剩下时间无多，若是再次取消合作，后续的损失是我们无法估算的。钰茗，你想过这件事没有？”
钰茗的手本能摸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他也在等雨路老师的回应。
仿佛他的神感知到他内心的煎熬，手机连续震动起来，钰茗飞快取出来，上面的“路晚风”三个字，让他那颗从开始就在天上乱飘的心找到了降落的方向。
钰茗几乎是颤/抖着把视频导入电脑中。
虽然是手机临时拍摄的，但拍的人手很稳，周围也安静，雨路的每一句话都传达得十分清楚。
“钰茗在选择画师之前和我细致沟通过，也给我看过非常多的备案，我最后还是选了温画师。我的那些翻译作品已经出版了好几个版本了，这是第一次出版合集。既然是人生的第一次，我想要特别一些。”
“我的妻子也很喜欢这些画，她说那些线条每一笔都带着感情，为我这些总是被人诟病白描过于冷静的作品添加了不少生命力。我很喜欢他，也很感谢钰茗为我推荐了他。如果诸位还在犹豫，那不妨支持一下我的意见，谢谢。”
他的话音落，画面晃了晃，映出那张钰茗想了好久的英俊脸庞。
哪怕他们分别才过了十多个小时。
“我是路晚风，这次雨路翻译的作品合集的主编。钰茗，辛苦了！接下来由我为大家解释一下我们做出这些选择的理由和部分动机。”
“这些年，壹文一直都不温不火，做过完整市场调查之后，最突出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特色不够，换一个形容词，是固守成规。拿到调查结果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少出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么？我相信不是的，总编最初联系我来，大概也是想让我为公司带来一些改变。我希望这一套书成为第一个锚点，不破不立，得到一些全新的反馈，甚至一些争议，这都是进步的声音。”
“永远停留在原地，只会被时代淹没，诸位觉得呢？”
男人说完，安静看向前方，黑眸温柔深邃。
虽然面前的只是一段电子视频，钰茗却觉得，那温柔的注视目光透过屏幕，落在了自己身上。
冰冷的四肢也开始沸腾起来。
他紧握话筒，看着面前的所有人：“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曾经和我说过，一位好的编辑知道出版的所有流程，但一个优秀杰出的编辑知道和理解作者。”
“我深知，自己还远远够不到一个优秀的编辑，但这是我永恒的目标。我深信，书籍是作者的灵魂，只有懂得，只有尊重，才可以绽放出作者所有的理念和情怀。”
他声音不大，透亮清澈的声音却几乎穿透了整个会议室，清晰灌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紧接着，是总编带头的热烈掌声。
钰茗看过去，半头白发的总编大笑着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钰茗沉沉吐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赢了。
回头，看向屏幕中依旧温柔注视前方的男人画面，他无声开口。
路晚风，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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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ICU门外。
“这次麻烦你了。”雨路眼带感激，“要不是你的帮忙，省里的专家也不可能这么快抵达，进行这个手术。”
原来，雨路并非故意不接电话，而是妻子昨天突然发病晕倒，连轴转中没意识到自己手机没电了。
后面清晨四点左右回家取东西时，遇到了等在门口的路晚风。一番沟通，路晚风立刻找人帮忙联系了正好在邻市的医疗专家，才让章老师转危为安。
路晚风微微低头：“她是钰茗的老师，也是我的，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雨路眼瞳颤动，上一次钰茗来的时候，还带着困惑。此刻男人这么说，那代表着钰茗已经想明白了，也坦然接受了。
“会议结束了，顺利通过。”路晚风认真向雨路鞠躬，“需要说感谢的人是我们。”
雨路摇了摇头：“我知道钰茗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对于想做的事情会多么认真努力，我相信他会把所有一切都处理好。事实也如此，他已经是一个优秀的编辑了。”
路晚风弯起黑眸，点头：“他是，而且他会成长得更好。”
雨路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十分期待。”
“对了，这次章老师生病住院的事情别和他说。”
路晚风诧异看他。
雨路微微摇头：“你们要忙的太多了，而且也帮了我很多，让他专心忙自己的工作，别辜负我们的期待。”
路晚风：“好，那如果后面还需要，请联系我。”
雨路眼里又多了几分满意：“有你这句话，那我到时候可就不客气了。”
“当然。”
路晚风收起散放在窗台上的资料，转身告别。
让钰茗一个人留在那边面对那些，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必须立刻回去陪着钰茗。
“你会陪他走到最后的。”雨路又说道。
路晚风郑重点头。
雨路笑得皱纹舒展：“很好，钰茗也算是找到那个不胆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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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茗，你刚才简直帅爆了！”会议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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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基本都走完了
“刚才总编走的时候，回看了你好几次，你这次一定在他心里留下了超级深刻的印象！虽然我知道你考试一定没问题，但我还是想说，就算你考试不好，他也一定会留下你做编辑的！”小慧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表情堪称眉飞色舞。
香姐推开她因为激动晃来晃去的脑袋：“别说这种晦气话，钰茗，你还好吗？”
钰茗抬起头来，刚才大家都很紧张，没有发现，他的眼睛诡异的红，衬得脸颊和嘴唇很不正常的白。
或者是因为脸和唇过于苍白，现在微红的眼变得有些刺目。
钰茗手撑着桌面，他还在想刚才拿出应对时傅衍看向香姐那个狠辣的眼神：“我还好，只是你——”
香姐：“我刚才进来之前和他爆了，说以后他的工作我都不会去做了，让他别安排我了。”
钰茗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
香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一个出版人，哪怕我要退休了，我也有我的坚持和信念。我才不要输给你们年轻人。”
说完这些，女人转身走了。
看着她完全不输给任何年轻人的挺拔背影，小慧吸了吸鼻子感叹：“香姐好帅！”
钰茗弯起唇：“所以我们才一直那么喜欢和尊敬她。”
站起身收拾着东西的时候，却没由来的天旋地转，钰茗迅速抓着桌面稳住身体。
小慧立刻察觉了他的异常：“你没事吧？”
失眠带来的血压升高和长时间维持高频率的心跳，让钰茗眼前隐隐发黑。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形，摇头表示没事。
小慧还是有些担忧，但搞卫生的阿姨陆续进来，说后面还有会要开，只得拉着钰茗离开会议室。
钰茗身体不舒服，午餐只吃了一两口就放下了。
期间路晚风打来电话，询问了一些会议细节，大概是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常，男人压着嗓音问他：“茗茗，你还好吗？”
路晚风在赶回来的路上，钰茗自然不愿影响他开车，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声音显得正常：“当然，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多厉害！”
路晚风温柔的声音里带上了骄傲：“我当然知道你多么厉害。”
钰茗抿起唇，开心了一会，又想起对方在开车，随便找了个借口：“哎呀不说了我还有事，等下在公司等你！”
路晚风：“好。”
没想到随便找的借口成了真，刚挂断，总秘那边打来电话，说总编想和他再聊一点套书的细节。
钰茗只得强撑着精神过去。
一聊聊到了两点多，总秘进来提醒，总编才意犹未尽起身。
走到门口，他又拍了拍钰茗的肩膀：“小伙子，有胆量有见识，又——”他的视线定在钰茗脸上，“形象这么好，前途无量，加油！”
钰茗用力点头：“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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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大半天的雨在下班之前终于停了。
天色依旧不好，黑沉沉的。
钰茗一一送走同事，半趴在桌上等着路晚风。
全身的肌肉关节都在叫嚣想要躺下休息，但是不行。
他必须要第一时间见到路晚风，和他分享今天的所有，还有他的心情。
胸膛里的心也因此砰砰砰激烈跳动着。
好几次从迷糊中惊醒，钰茗决定起身去泡一杯咖啡。
普一站起，整个世界翻天覆地，身体完全不受控地朝后倒下去——
钰茗无声张开嘴，却连呼叫声都发不出来。
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想象中的剧烈疼痛没有来，而是被人揽住腰肢带着往前。
钰茗睁开眼，看着面前和自己四目相对的熟悉英俊脸庞，满目惊喜：“路晚风！你回来了！”
男人蹙眉扶他进了办公室，随手关上门，抱着坐到沙发上：“你身体哪里不舒服么？刚才要是我不回来——”
钰茗一把捂住他的嘴：“这种时候，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嘴被挡住，人又乖又软在怀里撒娇，眼下还带着淡淡阴霾，路晚风那生出来的一点怒意，顷刻间全部化成心疼。
他伸手摸了摸怀中人的脸：“怎么好像瘦了。”
钰茗：“。”
他推开路晚风的手：“我们分开一天都不到，怎么可能瘦了！”
但是他这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大概率是轻了一点。
不行，这个绝对不能告诉路晚风，不然要被念好久。
钰茗算了算时间：“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还要再过两小时才能到。”
“我坐高铁回来的。”
“那样子太慢了，我想要快一点看到你。”
“那你的车呢？”
“停在火车站了，下次过去开回来吧，或者……找个人开回来。”
这一次，钰茗一点都不想吐槽什么“万恶的有钱人”，他心疼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辛苦了啊路晚风。”
路晚风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不累，你更辛苦。”
靠在路晚风怀里，钰茗这一整天所有的疲惫都找到了港湾，他眨巴着眼睛，想要和路晚风说白天的事，嘴巴张开，才说了几个字，又不动了。
不过片刻没看人，再低头。
怀中人已经睡着了。
浓长的眼睫在异常白皙的脸庞上落下阴翳，路晚风心里全没成功的欣喜，只觉一颗心被拉扯着，又酸又胀。
他俯身，在钰茗眼睛上落下一吻。
“茗茗，这次辛苦了。”
“后面的我都会帮你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