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华觉得,她已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应该死于昨夜。
所以此刻的她是个任人摆布的玩偶,没有喜乐哀伤,心中便也不会再有痛。
她麻木地换上温景珩着人给她送来的华贵衣袍,她头上所戴,是象征身份的七翟冠。
赤金为底,累丝盘绕成牡丹盛放,花心嵌着浑圆光润的明珠。
冠侧七只金翟昂首展翅,口中衔着长串珠滴,随着步履轻移,珠玉摇曳生辉,折射出七彩流光。
一身深青翟衣,是礼制中最庄重的颜色,上好的云锦织就,隐现祥云暗纹。
衣身之上,以金线、彩丝精绣的七行翟鸟纹,色彩斑斓欲活,在深青的底色上灼灼生辉。
她眉如远山轻扫,唇点朱色丹砂,额间贴了小巧的花钿。
华贵无比,美极,艳极。
她这一身,携了山水迢迢而来,一针一线,皆来自于她拥护的王朝。
生已无趣,死不足惜。
那她便了此残躯,护大靖一时安宁,护父亲余生安稳。
她盈盈叩拜接旨,乖巧温顺,甚至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温景珩遥遥看着她,她终于蜕变成他想要的模样。
雪已停,风未止。
她这一篇序章,该轻巧揭过。
可是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慌乱,他却找不到缘由。
他缓缓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前,看着衣着华贵的荣亲王一行,笑意盎然:“久违了——刘璋!”
他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心情大好地欣赏着荣亲王阴晴不定的表情。
荣亲王乃今上的皇叔,任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如今却被一个小辈当众直呼名讳,纵使平时再沉稳老练,此时脸上也挂不住了,表情精彩极了。
温景珩简直想给他鼓个掌。
他此时,是发自真心地觉得畅快,下巴微扬,睥睨着荣亲王:“刘琅的心意,我们收到了,诸位请回吧。”
刘琅,是今上的名讳。
要知道,便是书写时遇到陛下的名字都需避讳,更遑论被他如此轻慢地叫出口。
荣亲王阴晴不定的脸终于转为浓重的化不开的暴怒:“温景珩,你好大的胆子!”
温景珩的慵懒的表情瞬间转冷:“温家满门给的胆子,如何不大?”他嗤笑:“便是我此时咒骂刘琅祖宗十八代,你又能如何?将我温家冤魂从地府拉上来再杀一遍吗?”
荣亲王一行加上护卫六百多人听到此话全都站不住了,今上被如此羞辱,他温景珩是将大靖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摩擦。众人纷纷拔刀,两旁的胡人士兵见状也举起了弯刀,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荣亲王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逆臣贼子,你再放肆,吾等便拼了性命与你鱼死网破!”
温景珩不屑地冷哼,刚欲说话,就被身后的清冷声音打断:“温景珩,你闭嘴!”
他闻声回头,对上了沈昭华盛满怒火的清丽眼眸,不知怎的,他的气势在她的盛怒中突然弱了几分,心中莫名其妙对惹怒她生出几分歉意来。
可他凭什么对他们觉得抱歉?
他恼怒于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脸上的笑意全无,一张脸阴沉得可怕,对着荣亲王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诸位还是请回吧。我的耐性不多,若执意不知好歹,那我保证,诸位落在我手里,不会有好果子吃。”
荣亲王的脸,比温景珩的还要阴沉,定定地看着他。朝廷特派他这个荣亲王来宣诏,可谓是诚意十足,礼数周全。可胡人王庭的人面都不露,只派了这么个逆臣贼子来恶心他们。这也就算了,他们千里迢迢地来了,他们连个答复都不给,让他如何回京复命?
双方僵持不下,风雨欲来。
沈昭华走到温景珩身前,对着荣亲王屈膝叩拜:“胡营苦寒,怕慢待了王爷,请先回平戎城歇脚,小女晚些时候,会传消息给王爷。”
荣亲王的脸色终于缓和:“也好,那本王就等郡主消息了。”
说罢他犀利的目光扫了温景珩一眼,带着六百多人,浩浩汤汤离去。
温景珩不满地转到沈昭华身前,低头看着她,语气中充满讥讽:“当了郡主,果然不一样了,我这军中事务,是不是也该交由郡主打理?”
沈昭华紧咬着唇,没再说话。如若可以,她不想激怒他,自讨苦吃。
温景珩看着她倔强的表情,冷哼一声,转身离去,只留下轻飘飘一句话:“那郡主就好好想想,是要跟谁和亲?我回帐中等你,郡主早下决断,也好早日给刘璋传消息不是?”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说出口的话也柔声细语没有情绪,可沈昭华却仿佛被他这句话魇住了,呆立当场,进退维谷,不知该去往何处。
温景珩率先去了他们的王帐,帐中左贤王居于首座,正在宴请一众亲信。
轻歌曼舞,一派祥和。
温景珩缓步走入,左贤王如鹰隼般的眼眸就越过载歌载舞的众人,锁定了他。
他的眼神犀利,口中却发出阵阵朗笑:“军师忙完了?”抬手指了指身旁左侧的空位:“位子给你留着呢。”
温景珩从善如流,欣然落座。
他拿起酒盅朝左贤王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胡酒入喉,让他忍不住皱眉,却又开怀大笑。
他的笑声,似是压抑了许久,久到仿佛从五年前那个尸山血海的深夜而来,透过漫长岁月和刻骨恨意,直抒胸怀。
好在,一切还不晚。他,没让他们等太久。他的面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带血的、愤怒的、无辜的、恐惧的,一张张日思夜想的脸。
他的笑声肆意而狂颠,甚至盖过了管乐丝竹,大帐中瞬间安静,只空余他的笑声。
左贤王看着他,缓步走近,停在温景珩身前。他蹲下身,带着满眼的雀跃和笃定,凝视着狂笑中的温景珩:“军师……”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也无需说完,温景珩会给他答案。
给他想要的答案。
温景珩的笑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大仇将报的快意。那仇恨和畅快都太过于浓烈,浓烈到让他仿佛变了个人。
可左贤王不在乎,他知道温景珩的恨,也知道那是他们最锋利的刃,悬在大靖朝的头顶,让他们日夜难寐。
左贤王也放声朗笑,他豁然起身,回到座位端起酒杯,走到温景珩面前与他碰了碰,居高临下,无限快意:“恭喜军师,时机——终于到了。”
他的眼中跳跃着隐忍良久的跃跃欲试,举起酒杯,向着身下的众人,一一扫过,如同此时,他已是睥睨天下的君王。
温景珩总觉得自己不胜酒力,他很快就醉了。
他看着面前的酒盅,轻轻伸出口,那酒盅近在眼前,可他却始终无法触及。
是真的醉了吧?
那酒盅在他眼中模糊成一道颀长而单薄的身影,站在漫天飞雪中,遗世而独立。
他无奈地摇摇头,起身踉跄着离去。
沈昭华迟迟没有等来温景珩,心中的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她在帐篷里来回踱步,却依旧无法理清头绪。
她看似有选择,却根本没得选。
温景珩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浮现在她脑海中,让她打了个激灵。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乐声,与这些天在胡人营地听到的欢快激昂的乐曲不同,那声音婉转清丽中带着缕缕哀思,如泣如诉,一下子就撞进沈昭华的心中。乐音渐入苍凉,如孤烟直上,在无垠的荒漠中徒劳地寻找归处。
正是中原名曲《胡笳十八拍》。
只是,吹奏者用的却不是胡营中最常见、最适配这首曲子的胡笳,那声音比之笳声的苍凉悲怆,更多了一份清越空灵,是箫声。
能在此地吹箫的,沈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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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他的箫声如幽谷中的溪涧,湍湍流淌。
沈昭华从他百转千回的箫音中,从他唇间吐出的气口中,隐约看到万籁俱寂的月下空山中,清辉竹影里,一抹手握青竹长管的孤清身影。
那身影明明是温景珩,却又不是他。她仿佛穿透那层熟悉的皮囊洞见一个如她一般流落他乡、孤苦无依的灵魂。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箫声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融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了无痕迹。
良久,沈昭华才回过神,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谁又能想到,那个逼迫她的人能吹出这样的箫音。
她抬手拂去脸颊的泪水,举步向外走去。
温景珩坐在密林旁的一根枯木上,他长发未束,只用一根暗红发绦将额前碎发拢在脑后,上好绸缎织就得余白色长袍在月光下微波流转,衣袂翩跹,仿若谪仙。
她低声叹息,缓步走向他。
“你来了?”
温景珩拿起身旁的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并未回头。
沈昭华在他身后站定:“你怎知是我?”
温景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姑娘的脚步声,自是与旁人不同。”
她脚步声极轻,落在残雪将化未化的泥泞里仿若无声,可他却能清晰辨认。
温景珩看她不说话,轻笑一声:“刚才的曲子,是在下送给郡主的新婚贺礼,郡主可还喜欢?”
竟是,特意吹给她的。
不管她喜不喜欢,都不得不承认那曲《胡笳十八拍》十分应景、应情。
她没有回答,冷声质问:“温景珩,若我答应了和亲,你们会撤兵吗?”
“嗯?”温景珩似是被勾起了兴致,抬起头直视着她:“郡主想好人选了?”
“你先回答我……”
温景珩将手中的酒壶递给沈昭华:“今夜月色正好,一起喝一杯吧?”
沈昭华看着他递出的酒壶,她不想与他共饮,可她想从他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她一时没有接过,他便牢牢地举着,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她心中叹息,终是妥协,接过他手中的酒。
他满意地笑了,那笑容与平日不同,笑意漾到眼底,眉眼弯弯映着盈盈水波,竟让他透出几分少年气。
沈昭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让她觉得此刻与他相处起来,不再那么讨厌。
她举起酒壶轻轻喝了一口,胡酒烈,一入喉就呛得她直咳嗽。
温景珩愉悦地轻笑出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拍了拍身侧:“过来坐。”
沈昭华没再忤逆他,听话地坐到了他身边。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次试图讨好一个人。
卑微而笨拙。
可她不知道,她这些妥协与让步,根本算不得讨好。她不知道这世道是如何吞下一个人所有的骄傲、自尊、梦想和不甘,将其变得麻木而平庸;不知道她浑身的棱角终将被岁月打磨的圆滑而世故,拨筋挫骨,鲜血淋漓。
所有的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无所适从。
温景珩看着身侧清丽绝伦的脸庞,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她本不该经历这些,出生就被捧在掌心的豪门贵女,有着绝世的容颜和靖朝数一数二的高贵门第,原本,她此生经历的最大苦难,不过是后宅争斗。
是他将她拉入了这场漩涡。
“对不起。”他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诚恳和认真。
沈昭华不解地看他,他却低下头,拇指摩挲着手中的酒壶:“不管你是否答应和亲,我们都不会退兵。”
“你说什么?”沈昭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又要逼着她和亲?
她变得激动,她试图讨好他,却被现实狠狠甩了一耳光。所以,曲意逢迎、摇尾乞怜是没有用的,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