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地方经济发展”几个大红字贴在墙上，关着的房间门闷着一室樟脑丸味道。三拨各怀心思的人挤在这里，心眼子都比算盘子多。
为首的是组织这次会议的领导，工业局的干部振臂一呼：“同志们，为了保护本地产业支持地方经济，今天就由我来组织这次直采会。让我们本地甲乙方面对面交流，希望本地个体户老板们把需求采购给到本地国营企业，实现双方共赢。”
满脸精明的老板们笑着点点头，对面穿着中山装的国营企业代表也挂着客气的表情，双方眼神在空中相互试探，都想知道对方底牌。
卷发女子低调坐在第二排，正用手里的采购意向书挡着脸打了个哈欠，她正打算把口袋里的饼干拿出来吃掉，膝盖被坐在自己右边的丈夫轻轻一碰。
有人来了。
点名主题后，接下来就是各找各的锅，有进一步详谈意向的去隔壁小间办公室。
穿着一身黑色薄款羽绒服的夫妻看着正对面三人，对面坐着纺织厂负责生产的副厂长连带他的副手，此外旁边还有位负责记录详谈内容的工业局基层员工。
赵香梅盯着那位副手看了许久，满心疑惑那位马脸男人怎么好像见过。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对方不自在躲闪很久后终于鼓足勇气先打了招呼：“赵同志好久不见，以前我们还是同一批实习生呢，大家还在一起共事过，你贵人多忘事可能忘了。我姓马你们都叫我小马。”
噢～两夫妻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他就是把赵香梅转正名额给挤掉的那个马脸男！
当年哪里敢叫小马呀，大家都是称呼马哥。卷发女子点点头，比刚刚多了几分热情：“哎呀好多年没见，看你现在也过得不错，蛮好蛮好。”
“咳咳，”眼看话题越来越远，副厂长咳了一声坐正身体语气亲近道：“说起来赵老板和我们厂一直都有缘分，这么多年来厂里的老同志也都还时常提起你，大家打心眼里把你当自己人，你发展的好大家都很替你高兴。”
赵老板只是笑笑不说话，场面顿时有点尴尬，她低头用火钳把脚下火盆里的炭火重新搭了一遍，几点火星飘在空中噼里啪啦，炸的小马把头埋在笔记本里不敢动。
高大景看老婆这样就知道她不想接话，自己主动接了过来：“这位吕厂长，我们店里提供给各大厂矿和工会的标准裁剪工装也就一万多件，都是走量的基础款，这点份额对于你们大厂来说也不多，您看是不是约谈错对象了？”
“诶，一万件也不是小数目，积少成多嘛。”这位副厂长隐约感觉到了高大景夫妻的负面态度，但他还是很诚恳表述：“标准剪裁工装各家服装厂都有模版，不用再单独定样，实话说最适合我们厂这些笨重的老家伙。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市里牵头，我真的很想争取到这份订单，甚至你们品牌的潮流衣服我们厂也是很有兴趣合作。”
高大景点点头，对这位副厂长心生好感。现在国营企业面对市场经济冲击，不少厂矿领导无力扭转后直接当起鸵鸟。
烫手山芋扔回给赵香梅夫妻，让人一时感到头疼。他们是不可能强硬拒绝这件事，市里面这些大大小小的工会“福利”，现在给你脸面说尊重市场经济自行采购，等到国营服装厂真的不行只要上级一句话，全部都要挂单回国营企业。
这一大单迟早都要回流国营服装厂，真的放弃又让人心有不甘。
两夫妻对视一眼，按照原计划，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吕厂长，不是我们不想和你们合作，这眼下就有很现实的两个问题要解决，”高大景语气有些锋利，
“同样的布料、工艺水准，岭东民营服装厂接我们的订单，运到南宣码头的价格都比你们的报价低15%。这部分价差谁来承担呢？我本来就是走个量没有什么利润，那现在是让厂里压缩成本还是市里补贴？”
副厂长面色不虞，他低头先在笔记本上记录一番再解释：“高老板，国营厂有国营厂的管理流程，设备、工人管理成本等等都很正规，我们厂也在努力自救严抓管理模式，至于市里的补贴和税费减免由我们厂去申请，我先把您提到的这个点记录回去厂里集体讨论。”
黝黑男子点点头，语气也放缓些：
“还有第二个问题，刚刚您提到对我们的流行女装订单也很感兴趣，这块业务对大家而言难就难在变化快、批量少。一件款式整个南宣和下面县市卖两三百件我们也许就要改设计，民营企业响应快连夜可以配合修改和生产，而且超过200件就不收开模打版费。我们两夫妻之前不是没想过去和国营服装厂合作，我记得当时对答复是“低于1000件的零星订单我们不开设流水线”。”
屋子里面其他小桌的洽谈方都降低了音量，探究和好奇的目光都扫向高大景这一桌。
角落里还坐着一位住老街占了半边路卖童装的服装店老板，他也很好奇这位副厂长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员工冗长管理古板的国营企业怎么扛得过灵活多变的市场冲击。
高大景说的话已经算毫不留情面，负责记录这次洽谈的工业局员工正要和稀泥，赵香梅终于放下手里玩了好一会的火钳插嘴：“诶，其实我们多想和你们合作，毕竟国营大厂品质有保证品控好，民营厂管理松懈废品率比国营高不少，人员流动大泄密情况也严重。”
这话算找回一点补，副厂长抓住台阶赶紧吹了一通自己管理模式上的优势。虽然合作的事八字还是没一撇，气氛算是回温不少。
卷发女子温柔笑笑，和和气气招呼一桌人喝点茶，在小会议要结束的时候插了句：
“说起来我去年7月和纺织业代表一起去南京考察了呢，那边国营服装厂对于产品废品控制率和客户服装版权保密制度很是完善，管理的奖惩制度也是有模有样。怎么刚刚吕厂长还说这方面知识还未学习，纺织厂代表回去没说嘛？当时她在现场提问也很活跃呀？”
周围好奇的眼神又扫了过来，吕厂长嘴角的笑容都快撑不住。
从办公大楼出来两夫妻对视一眼，男人忍不住摇头感慨：“惹谁都不能惹女人啊，不仅半年前的账记得一清二楚，八年前的仇也还要报啊。”
嘴欠的人成功换来一记铁拳教育。
“红公鸡”摩托车沿着街道得瑟前行，街道两侧的混凝土挡土墙面上几个工人正用红白漆刷口号，放寒假的小学生彻底回到没人管模式，不少摩托车沾着泥出现在街头采购大包小包货物，拉回村里又可以赚一笔。
墙头的报刊栏前围了不少老人家，原来张贴的《人民日报》和《岭西日报》旁不知道何时也有了《经济观察报》和《经济参考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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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影，“收入”和“买卖”也成了大家挂在嘴边的词。
“等等，”赵香梅拍拍丈夫的腰，抬手指向一条步行街，那里人来人往是附近比较有名的服装大卖场和个体户聚集地，“去那里兜一圈，看看同行有什么新鲜货。”
摩托车猛的刹车停在路边，两个人分别带上棉布口罩和红色薄纱头巾，毕竟也算业内名人还是要打扮一番才行。
“香港明星原声带！踩脚螺纹健美裤！最新女装进来瞧一瞧！！”
街头大录音机震天响地放着《冬天里的一把火》，歌声配着漏电音的嘶嘶电流声成功把对面放邓丽君的店铺压着打。
音响旁的磁带店墙上贴着齐秦大海报，那标志性小卷长发下是一张俊秀的脸庞，穿着超大垫肩一脸冷酷桀骜直视镜头，勾人的眼神让路过的女性都忍不住多瞄两眼。
赵香梅正一脸痴笑看的海报入迷，身后传来阴测测问候声：“好看吗？”
女子头也没动抬手就指向旁边塑料模特上的外套胡诌道：“蛮好看的，男装市场看来也有发展前景。”
两夫妻正在街头拉拉扯扯胡诌，整条街乱七八糟的音响噪音里突兀杀出一个高声喇叭：“最新品牌女装！翘首女装同款来啦！不要99只要59！翘首女装清仓大甩卖啦！”，这动静吓得小两口停下磁带铺里的采买，跟着小股人流跑去看热闹。
街道中间一家装修还可以的女装店门口临时搭设出个地摊，老板娘穿着花花绿绿欢天喜地用喇叭吆喝：“快来看啊，名牌女装大减价啦，原单啊原单啊！只要59和翘首一摸一样啦！”
不少路过的大姑娘大姐立马凑了上来，有人拿起地摊上的服装抖了抖，顿时大片浮毛直扑脸上。
“咳咳咳咳，你这哪来的衣服啊，没有扣子没有拉链和没有商标，皱的乱七八糟是真的翘首吗？”
“如假包换，”圆的像球样的女老板叉着腰伸出指头，“你自己去买好扣子拉链钉上去，再熨烫两下就行了啰，绝对的同厂原单！”
这年头大家还不太清楚“包装”的魅力，看着手上这些乱糟糟还有错线和小污点的衣服，实在不能和翘首店里精心熨烫和打光后的“作品”联系起来，纷纷表示质疑。
老板娘一下急了起来，大着嗓门喊道：“真的啦！我花了好大关系才搞来的，就是没有扣子和商标而已，要不你说你想要翘首店里哪一件？我可以帮你私下弄两件试试？”
“真的？”头上包着红纱巾的女士低头看了看，讲价都没讲把手里的衣服递给老板，“我要这件包起来吧，你刚刚说我还能制定款式要货？”
“诶诶！”老板娘舔着手指上收着钱，笑的眼都睁不开，她亲密拉着眼前大妹子嘀嘀咕咕：“大妹子，你去她们店里看中哪件就告诉我，我不到三天就能帮你搞一件原单来……”
包着红色纱巾的女士不太看得清表情，她拎过包装袋还没追问，隔壁铺面也有人拿出喇叭开始喊：“快来啊，最新品牌女装翘首服饰清仓大甩卖啦！配饰齐全保证一比一还原啦！不要99不要59只要49！”
这边门口还在犹豫挑货的顾客们哗啦啦又都跑了，留下气急败坏的老板娘这后面跳脚大声挽留：“那边都是假的，不是原单，哎呦喂快回来我才是正品。刚刚那大妹子怎么有点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