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施琅已经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闻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短促的冷笑,带着点看白痴的意味。
他没看陆天枢,目光落在窗框外那片永恒的、缓慢翻涌的灰雾上,光线被吞噬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房间里气氛凝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左玉却没像陆天枢那样失态,他走到屋子中间,然后像是在确认某种安全边界。
直到把那堆杂物都扫视一遍,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天枢,”左玉的声音不高,却像有某种定心的力量,瞬间压过了陆天枢急促的呼吸声,“她是不是鬼,或者说,是什么东西,暂时不重要。”
陆天枢瞪着眼,一脸“这还不重要?!”的难以置信。
左玉抬眼看向他,眼神沉静:“重要的是规则,身份。还记得鱼档那三个人吗?”
提到鱼档那三个因没钱付账而被扣下洗碗抵债的倒霉蛋,陆天枢的焦虑被岔开了一些,下意识点头:“记、记得……他们怎么了?跟我们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外来者,身份没扮演好,不知道自己是‘有编制’的职工家属,可以挂账吃饭。结果暴露了,被抓住干活抵债。麻烦,但暂时还没死。”左玉开始梳理,“而对门203那个女孩……”
他停顿了一下,“那个被她热情迎接进去的马尾辫女孩。”
陆天枢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她……”
“她更倒霉。”左玉的声音很平淡,“抽到了一个下下签的身份。她需要扮演的,很可能是一个‘厉鬼’的‘至交好友’。”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只有收音机喇叭口积尘的网面,在左玉话音落下的刹那,极其微弱、极其诡异地,向内凹陷了那么一个针尖大小的点,细微到像是错觉。
归施琅抬起头,陶然握着笔的手指猛地绷紧。
陆天枢嗓子发干。
“至少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她昨天在车站的行为,你亲眼所见。”左玉的视线落回陆天枢脸上,“而且她可以无视灰雾区的部分规则限制,自由活动。这一点,在向阳红绝对是特权阶层。”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陆天枢指了指隔壁墙,“她要跟她一起住?!同吃同睡?!这……这谁能活?”
“倒霉,没错。”左玉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她需要扮演的角色,是在对方‘母亲突然过世’、‘自身孤立无援’、‘又曾与好友闹过剧烈矛盾’的前提下,还选择‘原谅好友’并‘主动回来陪伴’的至交好友。这个身份本身就充满了……违和感和潜在的危险触发点。小薇表现的过度热情,是极度危险的征兆。”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难以说是同情还是什么。
“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陆天枢彻底懵了:“幸……幸运?!老左你被那阴风吹傻了吗?跟那种东西睡一个屋还幸运?”
归施琅嘴角又扯起了那抹惯常的弧度。
左玉靠在咯吱作响的椅背上,眼神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幸运在于两点。第一,她‘只’需要应付小薇一个人。”左玉的声音压得更低,“小薇的‘杀人机制’或者‘触怒机制’,无论是什么形态,无论有多诡异,它的触发,很可能是相对单一的。至少,目标集中在她所认知的‘关系者’身上,尤其是这位‘特殊时期’回来的‘好朋友’身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薄墙上:“而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和小薇的关系,无论多么扭曲危险,至少在一个核心框架的约束之内。”
他顿了一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陆天枢屏住呼吸,陶然不由自主地停止了书写。
左玉缓缓吐出最关键的那几个字:
“向阳红家属院……‘禁止暴力’。”
“那女生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小薇那套属于鬼物的、非自然的‘触发机制’。在这个前提下,因为向阳红‘禁止暴力’的铁律存在,小薇本身……哪怕她是能把脑袋按回去活动的怪物。但理论上,也被这条规则压制着。她不能像在外面那样,单纯因为怀疑、厌恶或者饥饿就立刻动手杀死那个考生。这就是规则留给扮演者喘息甚至周旋的空间。”
他嘴角似乎动了动。
“你想想外面那些地方,”左玉微微抬起下巴,示意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缓慢流淌的灰雾,“灰雾区深处,没有‘禁止暴力’的保护伞。在那里,无论是怪物还是别的什么,它们的‘机制’往往伴随最直接、最赤裸的杀戮冲动。没有缓冲,没有规则压制。触发,就等于死亡。”
他顿了顿:
“相较而言,这个被拖进203的倒霉蛋,只是身处一个已知的危险源旁边。只要她脑子够清醒,演技够好,不踩雷,在这筒子楼里,在这个房间内,她相对……安全。比我们之前经历的,比被丢进厂区深处,都要安全。这就是规则赋予的‘幸运’。”
“带着枷锁的幸运。”
陆天枢张着嘴,消化着左玉这番冷酷的分析。寒意从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一路窜到天灵盖。
他忽然觉得,那个被拖进203的陌生女孩,在左玉口中那点“幸运”的对比下,处境反而更显得绝望,像被无形的蛛丝层层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所剩无几的生命线。
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哔——滋啦——滋——”
一阵毫无征兆的电流噪音撕裂了这片死寂!
紧接着,一阵极其沙哑的广播喇叭音,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干扰,从收音机里,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特……特……通知……滋啦……向阳……红……家属……”
这声音突兀至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降到了冰点。
陆天枢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门板上跳起来,猛地回头看向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破木盒子”,活像见了鬼。
那台该死的收音机还在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饱受干扰折磨的声响:
“……通……知……今晚七点……滋啦……七点……在家属院……属院……”
它卡在“家属院”这个词上,像录音带损坏后那段区域的反复摩擦,发出令人焦躁的滋啦杂音。
“……家属院……小广场……将举行……马戏……滋啦……马戏……团……”
终于,“马戏团”三个字被艰难地挤了出来,紧接着,广播音陡然拔高了一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经质的亢奋与欢快!
“……精彩……的……演……出……全……免费的!滋啦——为……全体……家属……滋啦……准备……的精……彩节……目!!”
广播音在高亢的“节目”二字后戛然而止,如同一根被猛然扯断的琴弦。
刺耳的电流噪音却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转变成了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嗡鸣,滋滋啦啦,仿佛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金属壳子内部啃噬、低语。
沉默。
“……马戏团?”陆天枢看向左玉,“老左……这……”
左玉的眉头锁得更紧。
向阳红家属院小广场……
他想起来之前看到的家属院布局图。
小广场位置在核心生活区的边缘,紧邻着他印象中那片荒芜废弃的旧厂房地带……那里,理论上就是灰雾最浓重、侵蚀最深的地方。而且……七点?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灰雾遮蔽天日,只能凭光线判断。
现在……撑死了是下午!这通知时间……
“时间不对。”归施琅冷冷地替他说了出来。
“通知得太早了。”他补充道。
鬼域这地方一般都突然给你来一下,这么早通知,反而有点诡异了。
陶然走到左玉身边,翻开笔记本上新的一页,迅速写下:“异常广播:马戏团。时间:今晚七点(提早?)。地点:小广场(高危边缘区)。特点:重复、卡顿、强调‘家属院’。”
陆天枢脸上的血色还没完全恢复,他艰难地吞咽着唾沫:“这……这广播……自己响的……这玩意儿……”
他指着收音机,“它……它里面有鬼?”
“更可怕的东西还在后面。”左玉深吸一口气。
他对陶然吩咐:“笔记本,撕一张纸给我。小点。”
陶然愣了一下,立刻照办。
左玉接过那片小小的纸角。
他没有靠近那台收音机,只是站在原地,手腕轻轻一抖,那片小纸片便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晃晃悠悠地朝着收音机顶盖落去。
纸片在空中划过一道毫无规律的曲线。
就在它即将飘落到收音机木质顶盖边缘的刹那。
“嗡——!”
一种排斥力场猛然从收音机整个木质腔体内部爆发!
如同一个厌恶灰尘的人对着飞来的尘埃猛地吹了一口气。
那片轻飘飘的小纸片,连一丝挣扎都没有,便被这股凭空生出的无形力量粗暴地掀飞!
房间里本就极低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好几度。
死寂重新降临。
陆天枢看着脚边的纸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归施琅猛地转过身,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锁住那台看似沉默的收音机。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刚才那股不属于任何自然现象的“风”。
那不是风,更像是某种……拥有意志的“拒绝”。
左玉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
“活的,”他平静地陈述,“或者更准确地说,被‘污染’了。拥有一定的意识,拒绝外物的靠近。它的‘领地’意识很强。”
他将那片纸在指尖捻了捻。
“而且……它的发声……”左玉眼神锐利起来,“刚才那段广播,你们不觉得异常吗?”
陆天枢还沉浸在那纸片被掀飞的惊悚中:“就……就是好瘆人!声音又沙又哑还重复……”
他努力回忆着。
归施琅直接点出关键:“通知时间和地点错位,语速僵硬,反复强调‘家属院’,像卡住的旧磁带。”
“还有语调。”左玉补充,“前半段通知,异常卡顿。后面突然变得亢奋,欢快。这种转折毫无自然过渡,完全是断裂的。就像是……两段不同时间录制、被强行拼接在一起的录音。一段是生硬刻板但信息尚算清晰的旧通知,另一段……是某个在极度恐惧或绝望状态下,用尽最后力气模仿宣传口吻喊出来的信息补录?”
他顿了顿:“重点在‘马戏团’。一个强调全体‘家属’参与的活动?在灰雾浓重的废弃广场边缘?在那个时间点?”
“‘家属院’,‘家’……”左玉的声音沉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向阳红,真的是我们理解意义上的……家属院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