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15
毕诺回建康时, 司徒景带着朝臣,声势浩大地去城门迎接。
建康很多本地人也皆听闻过阿诺的名声,却从不曾见过。
街道两边挤满了民众, 等着看这位传奇女郎的风采,竟有万人空巷的盛况。
玄之谈探着头,看楼下人头涌动,感叹道,“阿诺这般名气,以后大概会代替杨乘, 成为新的名士之首。”
允道喝茶,“但愿不是第二个杨乘。”
毕竟他们从某种角度来看, 实在太像, 同样的年少成名, 同样的野心勃勃。
但不同的是, 杨乘的行为他们还能看出些端倪,而毕诺, 就像天边的云, 令人难以揣测。
玄之知道他是对十年前那场党争还心存芥蒂, 不过……
“阿诺不一样,她看到的地方更宽广。”
说话间, 人声鼎沸的城门, 突然安静下来。
有马蹄声靠近。
并且不是一匹,而是无数匹, 否则不会如此宏大, 但他们马蹄声整齐划一, 浑然一体。
带着金戈铁马之意的军队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他们的最前方,是一名身穿素锦的女郎, 她骑着高大骏马,乌黑的头发迎风飞扬,像是洛水之神最优美的飘带,又像是……士兵们令行禁止最显眼的旗帜。
这一刻,众人才感觉到,传说中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名士将军是何等风采。
不过,她纵然有玉一般的面容,但神情淡淡,即便知道这许多人都是为她而来,也不显得意或骄矜。
直到她看到了他们的公主。
如星辰一般的眼眸,静静落在了即将成为女皇的人身上。
司徒景灿然一笑,她伸出手,就如毕诺当年在洛河畔邀她下车一般。
“主傅,阿景来接你回家。”
在毕诺来建康之前,不少人揣测,功大盖主,这对师徒,最后的关系究竟会怎样呢。
有人往坏处想,也有人往好处想。
但绝对没想到,毕诺下马居然是公主亲自扶的,而公主登基那日,又居然是与她一同上天坛的。
掌管礼仪祭祀的太常卿认为这样不妥,给司徒景谏言道:天地君亲师,君在前,师在后,虽有师生情义,但君臣之分更该清楚明白。
司徒景坐在王座上道,“我是太阳,主傅就是月亮。日月一起在天上,本就是天经地义得事情。”
太常卿目瞪口呆,‘日月当空,亘古不变’这话曾有皇帝说过,但人家说的是他和皇后夫妻两,哪有形容师生的?
不过司徒景不管。
她重新看重儒学,可不是为了让这些烦文缛礼来约束自己。
于是众臣在这件事上,又有些明白了,虽然陛下在江南有仁政,但指望她成为一个圣君,还是做梦来的快些。
等登基后,便开始论功行赏。
除了一些常规升迁外,卢逸风靠兵变得来的雍州都督过了明路。
固钧因战功被封为了三州牧,哪怕并幽翼还没收回来,却也可见,新皇的胃口有多大。
而毕诺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任女太傅,兼左丞,名副其实的皓月当空。
这三人,众人还是早有预料的,唯一担忧的,就是颍川那些外戚。
陛下的外祖父,刘老爷子因为年纪大了,留在了颍川,但三个儿子看上去却蓄势待发啊。
女子专权向来逃不过外戚一劫。
众人提心吊胆的等着,但令人没想到的是,这外戚,不是陛下的母家刘氏,而是太傅家族毕氏?
悬着的心可算是死了。
刘氏几个好大儿好歹智商不高,还好对付。毕氏几个却不是这回事了。
毕崇迁为了殿中尚书,毕松迁为左仆射。
而毕安,做为太傅生父,更是恩宠的没边了,陛下以三公之一的‘司空’来请,却被其以更乐山爱水为由拒绝了,瞧瞧,这才是真隐士啊。
就连毕氏唯一的女丁,也封了的县主。
幸好毕氏人丁稀少,否则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外面的人议论,毕诺不是不知。
在乾殿只有两人时,提了一句,“不要任人唯亲。”
司徒景从身后抱住她的腰,脸颊埋在她的肩窝,亲吻道,“亲近的人不用,反而用不了解的人,这没有道理。”
她不听,毕诺也就点到为止。
毕竟现在也是及笄的大人了,不该还以小姑娘方式教导。
只是这‘大人’,别的方面就成长的更没边了。
明知我们风清月朗的太傅大人,很重视江南来的折子,毕竟那里是她新政的试验田。
却偏偏喜欢在她看折子的时候做些出格的事。
她坐在毕诺的腿上,勾着她的脖颈,发出些莺莺燕燕的声音。
哪里有外面不可一世的霸道样子。
直到勾的人注意力从政事上转移开,才又眼眸弯弯,笑的得意又狡黠。
不过毕诺是个坦诚的人。
被吸引了,就会做相应的事。
被权势滋养着的司徒景,从小凤鸟变成大凤鸟,羽毛自然也更加倾城美丽。
又正日里金尊玉贵的养着,咬一口都仿佛能唇齿留香。
毕诺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热烈回应着,像一团艳丽滚烫的火,恨不得让主傅与她一直缠绵。
关于新政。
当初司徒景在江南实行的时候。
众世家都没当回事,还当她是战时,故意那般讨好黔首,以图未来。
但如今都已经是女皇了,自然也该萧规曹随,按以前的旧例来。
却没想到,新政不光在江南如火如荼,还慢慢扩大到了全国范围。
毕诺推行了均田制,变革律令,摊丁入亩。
纵然改善了黔首们的生活,却动了世家们的蛋糕!
世家们的赋税加重,荫蔽数额也减少,再也难钻以往那些吞并土地避税的空子。
有富贵世家不满,时常在清谈会上,嘲讽毕诺新政,煽动众人为了家族利益,不该应辟。
现今是景和元年,清算了一批旧人,朝廷正是缺人的时候。
若大家都不应辟,则朝廷无人可用。
世家子,家世越好,则越是身居高位,他们通常有个秉性,就是不爱处理庶务,且每天只上一两个时辰的班,其余时间,游山玩水,会清谈交友,空站个位置。
这集体罢工,居然短时间内没对朝廷造成什么影响。
只是,若遇到重要问题,却还是需要请示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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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士人们也不急,他们等着毕诺认输。
可惜,这一等,就等来了,除征辟、察举制之外的,另一种选官制度,科举制。
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再自持清高的世家这次也坐不住了。
有一名士,曾经也是洛水雅集中的一员。
他做得了锦绣文章,也纵情过山水,听闻此事后,大骂毕诺。
什么‘法古无过,循礼无邪’,而毕诺却试图动整个社会的根基,是祸乱朝纲的大罪人。
毕诺本没想把他怎么样。
毕竟文人起事,三年不成。
且等新政推行开后,从此平徭赋,仓廪实,天下文风大盛。
又自然会有人来为她说话。
但此男子,大概看她没有收拾他的迹象,蹬鼻子上脸,见天的骂起来。
甚至暗示古往今来,变法者都没有好下场。
到这里,阿景就忍不了了。
“主傅可以海纳百川,我却不能任由他那般说你,既然他是跳的最高的人,那么就从他开始杀鸡儆猴吧。”
毕诺拦住了她。
此人名声很大,且交友极广。
阿景的名声好不容易好一点了,哪能用在这种地方。
“我来吧。”
名士就用名士的方法。
毕诺邀请他来辩难。
毕诺辩难的名声在洛阳也是家喻户晓的。
不过,此人倒也不害怕,辩难嘛,输了又怎样,若是能为难到毕诺,让她露出难堪的神色,从此在大晋他也算扬名了。
但在辩难前,毕诺道,若是胜者可以提一个请求。
此人犹豫片刻同意了。
毕诺虽然在雍州有天生神将的称呼,但观她在建康,却还是行的名士那一套,比如杨乘之子杨瑾之,就并不迁怒。
想来那条件,也不过是让他离开建康,从此再不能说她的不是。
毕诺与该子的辩难,吸引了很多有名的士人来旁观。
该子的清谈在众人中,也算有些名气。
可在毕诺面前,却犹如萤火与皓月相争。
最后他大方的让毕诺提要求时,毕诺道,“请你赴死。”
众人哗然。
当场还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也是远近有名的士人,大部分也已经有了官职,与毕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都求情,让毕诺手下留情。
但毕诺只是给男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男子脸色发白,道,“难道,你不怕得罪天下士人吗?”
毕诺拂袖起身,留下句云淡风轻的话,“芝兰当道,不得不锄。”
这样的人在名士里,本是受众人追捧的存在,可她却偏偏要与他们作对。
士人见她恣仪越是出众,心里就越是难受。
这个难受的点,很微妙,大概是,出于个人魅力,他们十分想要喜欢这个人。
可这个人却又做着伤害他们利益的事!
但也有狂士追捧她,“我们能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个时代,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高兴个头,家族名利该如何。”
“天之道,就该如此,损有余而补不足!”
“疯了,疯了……”
毕诺一句‘芝兰当道,不得不锄’,算是震动了整个建康。
士族们不敢冒头,隐匿下来,等待时机。
只是等着等着,就发现,寒门居然也可以与他们一样身居高位了,而毕诺在朝堂上的信徒也是越来越多了。
眼见的,司徒景被推翻,或毕诺下台是不可能了。
景和三年,第二届科考,有世家子下场了,毕竟察举每年名额有限,有些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就自己来找出路了。
其余人皆骂他是叛徒。
但等景和六年,好家伙……
你家怎么来了?
你家不也来了!哼。
阿景嘲笑他们骨头软,“早知道杀人这么有用,当初就不该放杨瑾之走的。”
杨瑾之的名气更大,杀鸡儆猴,肯定更有效。
毕诺彼时在煮茶,闻言道,“杀倒也不必,当初从杨府出来时,他帮过我一把。”
司徒景挑眉,“他帮过你?”
毕诺把当时情况复述了一遍。
司徒景复杂,“杨乘居然没用这件事来当筹码。”
毕诺饮茶,“他是个好父亲,但也仅此而已。”
两人说着话,有侍人从外面进来。
又是一年新年,太常卿请陛下写祝词,新春宴上也好赏给臣子们。
提起新年祝词,毕诺倒是想到一件事,她微微一笑。
阿景问,“笑什么?”
“新年到了,玄之又该交赋了。”
第一年,她派人去问时,玄之倒也坦然,往书房蹲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一篇言辞优美,才华横溢的文章。
夸奖了毕诺品格,又讲诉了她的事迹,基本算是篇小传了。
毕诺收到后,评价道,写的很好,不过夸她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让题材新颖些,第二篇不如写建康人文,第三篇写洛阳旧事……第十篇就夸夸女皇。
“图穷匕见!图穷匕见!”玄之听到转述后这样嚷嚷道。
不过,很快就被家母给攘了一顿,“微末时的朋友最可贵,既然太傅让你写,你就该好生打磨,做一篇出彩的文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玄之的母亲是毕诺的粉丝。
而且不光她,还有很多的世家女子。
大晋的上空出现了两位当权的女性,这无疑对她们的世界观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这时代女性本就比其他朝代更加不拘于礼数,但她们再才华出众、博文强识,也没想过在政治上与男性分一杯羹。
但现在……
毕诺就曾被人拦住过,是个笑容明朗的世家女郎,“我知道太傅正是用人的时候,还请让我为太傅做些什么。”
毕诺听过她的名声,知道她是个满腹诗书的女子,在处理政务上能力如何不可得知,但没关系,那些郎君又哪个出仕之前不是如此?她从不吝啬给勇敢者机会。
“好。”
毕诺这边是循序渐进,因势利导,润物无声。
阿景就不同了,她这个人,爱欲令其生,恶欲令其死。
小满全家被胡人所杀,无处可去,她把她带去了江南。
后来她问小满想做什么。
小满说,她想当将军,想做主傅那样的人,杀很多很多的胡人。
阿景哈哈一笑,居然真把那不满8岁的小女孩扔进了军营。
景和元年,胡人求和,三州重新回到大晋的版图,但六年后的今天边境又不怎么安生了。
固均在那里,固然很可信,但还是需要增派兵力。
这次,阿景任命的将领便是十五岁的小满。
有大臣反对道,“她年纪太小了。”
阿景撑着脸,懒洋洋道,“小什么,我十五都在江南平乱了。”
大臣一噎,心道,那是因为你是公主,她是吗。
“她是女子。”
“太傅也是女子。”
“那不一样!”在他们心中,可以承认个别的女性很优秀,但其余情况,当然是男人更厉害。
司徒景冷笑一声,看穿他的想法。
“白猫黑猫都是能抓老鼠的猫,男人女人都是能当将军的人!”
这句话,令整个大晋的女子都为之一振。
在后世,评价大晋时,连史学家都承认,这是个意识形态与社会生产不完全匹配的年代。
无论是世人所追求的人格美,还是女子拥有着封建时代难以匹及的自由与开放。
都是经济基础更好的后世,难以理解的。
后来,太傅又推动了,独女家庭立女户,女子进官学读书等政策。
只是……
午后,偌大的寝宫内,司徒景穿着身轻纱,躺在毕诺的腿上,把玩着一把精致的玉骨扇,“她们哪怕读了许多书,最后也只是为了嫁给更好的人家呢。”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农耕社会,能做到现在这地步已经不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的经济基础,我们可以改变吗?”
近年来,大晋人口翻倍,粮食充足,人民富裕,阿景却觉得还是不够。
毕诺改进了儒学,增加了科技工农等项,她可以授之以渔,但并不会授之以鱼。
所以,还需要等待。
“我们有生之年是做不到了。”
阿景不甘心。
毕诺捏了捏她嘟起来的脸颊,“人的生命是有限,而欲望是无限的,用有限逐无限,是徒劳的。”
有限的生命……
司徒景心中一颤,停下把玩扇子,看向毕诺。
她突然有些难以言说的害怕,对死别这件事。
“我们死后可以葬在一起吗?”
毕诺挑眉,低头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便也就认真的想了想,“这样的话,便需要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毕竟人再有权利,那也控制不了自己死后的事。
继承人。
可无论继承人是谁……
“那都不是我和你的孩子。”
司徒景多想能把她和毕诺相爱的证明留下来。
毕诺一笑,“并非有血缘的才是我们的孩子,你看,”她指向挂在墙上的大晋地图,“我们的意志流淌在整个大晋,整个大晋便都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有些是逆子,有些是孝顺的孩子罢了。”
司徒景莞尔一笑,“怪不得你脾气总是那么好,那些老臣要是知道你这般看他们,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是逆子,不提也罢。”
司徒景知道毕诺是在逗她。
她扑进她的怀里,依恋地用脸颊蹭着她的衣襟,“我想和主傅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虽然人只有一生一世。
但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已经在一起三生三世了。
毕诺没有开口,只是垂头,亲吻了她的发顶。
景和之治,完。
而这段司徒景一直想要告诉天下人的爱情,也终于在一千多年后,在一座风景秀美的山地,被考古学家发现了。
相比较墓中出土的各类令人咂舌的金银文物,最令人惊讶的,莫过于,主墓室棺椁里,靠在在一起的那两幅女性骨骼。【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