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71
美好的花朵错过了, 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了。
司徒景拉上车帘,没来由感到厌倦,对空洞乏味宫廷生活的厌倦。
华贵的牛车由侍卫开道, 沿着西大道徐徐向城外山阳别业驶去。
然而原本想要放松的心却不由越来越冷然。
于此同时,杨府里本该公务繁忙的侍中杨毅,此时拍案而起,“陈恒你误我啊!”
“之前是你说这毕诺遇风则扬,易乘他人而起声名,但如今我把她拒之门外, 她却同样有了美名,反而是我杨毅成了个俗人啊!”
陈恒是杨毅门下的谋士, 颇有谋略, 此时便是被埋怨了也并不着急。
他微一躬身, “侍中勿恼, 现在这情况,不正说明了属下之前的猜测没错吗?
不过……属下觉得奇怪的是, 这毕氏阿诺为何选上侍中, 若要论琴, 为她写下岐山赋的卢七郎不是更合适的对象吗?”
五十来岁却依然把眉毛修的漂亮的杨毅冷哼一声,“她恐怕是知道了我和她父亲的事, 报复来了。”
十年前, 毕安还在朝中任职时,杨毅便曾在雅集上借琴声嘲讽过他。
俗话说‘贫学儒, 贵学玄’。
而毕安不光学儒, 还不通音律, 不懂艺术之美。
这样的人如何配被评为二品任清官?
之后,毕安因直言获罪, 他在其中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由此有了‘报复’的猜想。
陈恒思索着,联系起最近一件实事,“之前因侨州之事,清流们心灰意冷,以至于皇上近来正有补偿之意……”
陈恒话没说完,但杨毅还是懂了,手握住案几,面色沉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之事恐成话柄。”
“如此,恒有一计。”
“何计?”
“这毕氏阿诺风姿卓绝、光耀照人,那么……把她引荐给皇上如何?”
陈恒捻了捻黑亮的胡须,潺潺道来,“皇上近来不正有补偿清流之意?
毕氏阿诺作为毕安之女,若能入宫,也算表达了陛下对清流的愧疚之情。
同时……也* 能防止此女继续在洛阳扬名。”
毕竟作为曾经的政敌。
毕诺越是声名远扬,杨毅过去的事也容易被攻讦。
杨毅惊喜扬眉,觉得这个办法实在妙,但转而又有些担心,“若她不愿意入宫呢。”
毕竟清流可向来以不惧权贵为风骨。
嘴上说入宫是好事,但大家都清楚,清贵的世家便没人愿意与皇室联姻,何况还不是正室呢。
陈恒挑眉,“儒家不常言道,忠君为上么,若毕氏阿诺能入宫,令孔圣人的雅音时时环绕皇上身侧,这正是国家幸事啊,若是不愿,岂不说明其言行不一?”
杨毅哈哈大笑,“此计甚妙!此计甚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车停到毕府门口。
毕诺先下来,容方跟在她身后替她抱着琴。
走了两步,容方小声提醒,“女郎,是大郎君。”
毕诺抬眸,这才看到从另一条道回来的堂兄毕松。
毕松一身天蓝色儒袍,模样堂堂,沉稳又正气。
他见到毕诺也有些微惊讶,但转而笑着打招呼,“堂妹。”
毕松比毕诺大两岁,再过一月就该行冠礼了。
毕诺回礼,“堂兄。”
两人自然而然就此并肩回府。
走在花石小道上,毕诺步履从容,神色淡淡,并不为身为堂兄妹却无话可说感到尴尬。
但毕松就不然了,可若说共同话题……他这两日也算听过许多堂妹的事迹,长辈眼里的宁馨儿,难免会让同辈觉得有距离。
主要他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名士间的那些雅谈……
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夸赞起毕诺的音律来。
他从外间回来,自然是听闻了,毕诺今日论琴的事。
毕诺笑了笑,谢过他的夸赞,但没有要就此深聊的意思。
毕松一时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还是毕诺转而聊起,“听说堂兄在河间王府上任职?”
可惜这也并不是什么好的话题。
毕松神色复杂,“是……任的参军。”
说完他便留意着堂妹的表情。
尽管河间王司徒邑又为宣武大将军,在大晋绝对算是权臣。
从军事上讲,除了雍州都督卢远以及颍川刺史刘危外,就属河间王势大。
但时下世家子作为权贵属官已经算是下策了,毕松偏还任的是参军而不是司徒这样清要的职务。
因为此,之前毕崇便骂过他,身为世家子却做兵家事,实为逆子。
都近半年了,他也还不曾得到过父亲的好脸色。
然而意外的是,他以为只会更加清高的堂妹闻言却没什么轻视之意,只含笑看他。
“没想到堂兄文质彬彬,竟还有做冠军侯的志向。”
冠军侯恐怕千年只一个,封狼居胥,何等风流人物。
毕松一下脸颊羞的通红,连忙摆手,“哪里算得,虽名义上是参军,但从没上过战场,只是处理些案牍文件罢了!”
毕诺笑而不语。
毕松便看出了她的狭促,于是也就一笑道,“堂妹果然与常人不同。”
“有何不同?”
“你不觉得兵家事低俗吗?”
厅堂就在前面,马上也到两人即将分开的时候。
毕诺轻理衣袖。
她的装扮一丝不苟,及腰黑发走动时每一个弧度都那么优雅有礼。
她看上去是如此合乎世俗观念的完美女郎。
但她的话却是,“有何低俗。只可惜我身为女子,否则看着晋北沦陷,还在洛水吟诗抚琴,哪有拿枪上马杀敌快意。”
说完便淡然一笑与毕松别过了。
徒留毕松目送她的背影。
几日后的一天。
阳光甚好。
毕诺于廊下,斜倚着隐囊晒着日光看书。
上好的左伯纸研妙辉光。
玉怜和容方也坐在一旁,动作轻盈地整理着从南阳带来的书典。
容方近来跟着毕诺学典。
相比玉怜对待这些书籍天真自然的态度,她举止间就慎重了许多。
玉怜嘲笑她,好似捧着什么黄金似的。
容方认真道,“就是黄金。”
是她本不能触及的东西,只因女郎的不吝下教,才给了她新的生命。
这样简单的日常,被一道圣谕突然打断。
宣毕氏阿诺进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静的毕府顷刻犹如沸水。
对着厅堂上因想与毕诺一起入宫而被拒绝,面沉如水的伯父。
毕诺宽慰了句,“无须担心。”
转身便与宦人离开,身影犹如孤鹤。
毕崇撰紧了手心,只觉仿佛又看到兄长离开洛阳的那一日。
莫非……
我们毕氏的芝兰们就只能被践踏吗!
青砖黛瓦富丽堂皇的晋王宫,还是第一次见。
毕诺难得反思着,自己是否太过无趣,来了洛阳几日,竟也没好奇过皇宫是何种模样。
不过……
在东绕西绕,觐见之路不是在前殿而是后宫,毕诺对上了司徒景惊讶的目光时。
指腹轻轻摩挲。
任务好歹开始走上正途了。
隔着数十步外的女郎,微微颔首以示问候后,便不停留的离开了。
司徒景差点以为自己做梦了。
她看向身后的惠姑。
惠姑证明了她没做梦,“咦,公主,那不是毕氏阿诺吗,怎么进宫了?”
司徒景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眉渐渐拧起。
那里是未央宫,无论她是来见皇后还是见皇帝的。
似乎都并不美妙。
不过好像也不关她的事。
虽然这般想着,却还是下了令,“去问问怎么回事?”
说完目光就又重新回到玩了半日的棋盘上,只不过这次落子却慢了不少。
很快有人来回话,“禀公主,正是陛下口谕,宣毕氏阿诺入宫。”
“陛下?”
司徒景捏着玛瑙做的棋子,垂眸看不清神色,只听其声音淡淡又带着些微嘲意。
“惠姑,看来我就要多一位……庶母了?”
第072章 72
未央宫。
几百平米大的寝宫。
哪怕是白日, 几步一盏的青铜雁鱼灯都在行道上闪烁着光芒。
高高台阶上,是莲花纹的四屏帷幄,白玉做的美人榻上, 就是毫不在意形象斜倚着的晋王司徒刑。
不过那本来斜倚的身子在见到台阶下行礼的女郎后,缓缓坐直了,肥胖的脖子伸直了,一双浮肿浑浊的眼镜情不自禁瞪大。
甚至特意撩开了眼前纱般轻盈的帷幄。
“你,你抬起头来。”
他语气小心,生怕是哪来的仙女儿, 稍微大声点就会飞走。
等毕诺抬起头后,那可谓冠绝洛阳的容貌, 令司徒刑久久不能言语。
杨毅头戴纱冠, 站在旁边, 揽须而笑。
暗道, 这次毕氏阿诺在劫难逃了!
“毕氏阿诺,你的父亲可是曾官拜九卿的毕安?”
毕诺垂首, “是。”
“听说你受你父亲的教导, 精通儒学?”
“是。”
“还曾自比为星辰, 志向是引导黑夜无光之人?”
“是。”
“如此我且问你,陛下于未央宫, 如北辰, 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是否?”
“是。”
女郎宛如被控制的人偶, 只能垂首一声声应和着侍中的话语。
“常闻上行下效, 你若欲引导世人, 理应入宫,以陛下为先, 是否?”
有些犹豫,但最终,女郎还是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司徒刑双眼一亮。
而杨毅也哈哈大笑,什么才若岐山,胸怀宇宙,还不是拜倒在自己的辩才之下!
司徒刑目光如贼灼灼盯着台下的毕诺。
“既然小娘子认为是这般道理,何不上前?”
“但……”美人拧眉,“民女尚有一问。”
杨毅不悦。
而司徒刑则大手一挥道,“只管问来。”
女郎声音清冽,潺潺流出。
“圣人称名正才言顺,且又有不在其位不谋其职的道理。
民女学典多年,深知位于皇宫有引导规劝皇帝之责的,只有两种身份。
第一种便是经学博士,而第二种——”
她抬首,似只是单纯疑惑,又似意味深长,“则是中宫皇后。”
“请问陛下,我是什么身份呢?”
……
一阵诡异的沉默。
经学博士,被一致略过,而皇后……
杨毅咬牙切齿,若不是此时有皇上在旁边,他定时上去给这女郎两巴掌!
当今皇后正是杨氏嫡女,他的从妹,而她又是何种身份竟也敢有如此妄言!
然而相比他的愤怒,司徒刑的反应就暧昧了。
“这……”
他看了看杨毅又看了看毕诺,竟有些难以取舍的样子!
杨毅吸了口气。
突然反应过来此计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毕氏阿诺会经营名声,又是清流之后,若再因其容貌受皇上宠爱,若是就此把持了后宫,那……
正在他后怕之际,宦人来报,“皇后到!”
一身华贵垂髯服,围裳边缘绸带飘飞,身后跟着数十侍女的妇人,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
花园里。
司徒景话音一落,惠姑惊讶睁大双眼,随后一边扇着羽扇,一边惋惜道,“其实诺女郎人挺好的……”
司徒景垂眸,心中不以为然。
不过见了两面,就知道人好不好了?
不外乎是见她对自己行了两次礼,不像别人那般避之不及罢了。
不过……
想到那惊鸿一瞥。
本该悠闲的棋盘就变得尤为碍眼,她信手挥乱棋子。
柳叶般的眉拧起,片刻后,她站起身,色彩殊丽的间色裙在这绿意盎然的花园中宛如娇花绽放。
她止住了正要替她整理腰间玉圭的侍女。
恹恹道,“把皇后引到未央宫去。”
就当补上对这两次的回礼好了。
至于结果怎么样……看她自己的造化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央宫中,皇后刚一露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徒刑便把帷幄一闭,一副不想相见的模样。
杨皇后也跟没看到他的动作般,兀自雍容笑道,“从兄入宫,陛下竟也不唤我来相见。”
杨毅微笑行礼,“娘娘。”
“从兄。”杨氏也回了一礼道,“你们今天——”说着她目光似乎不经意扫到了台下的毕诺,“咦~这是哪家的女郎,竟生的这般美丽?”
杨毅与她唱合。
“正是前九卿毕安之女,毕氏阿诺。”
杨皇后惊讶,几步走到毕诺身边,追问道,“可是前有岐山赋,后又有城门之辨的才女毕氏阿诺。”
“娘娘谬赞,”毕诺行礼,“民女愧不敢当。”
杨皇后执起毕诺的手,宛如十分看好这个后辈,“有何不敢当的,阿诺有才又有貌,倒是令我联想到了家中侄儿瑾之……”颇有些暗示在。
杨瑾之,与卢逸风齐名的洛阳双壁。
恐怕这世间任何一个世家女子,在皇上和杨瑾之间都不会犹豫吧。
帷幄里晋王的身影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
杨皇后得意一笑,转而又问道,“对了,还没问,小娘子来未央宫是为何事?”
这一问,倒是令人不好回答。
杨毅这会儿已经没了让毕诺入宫的打算,可该如何与娘娘唱和,且不令皇上察觉呢。
既然身份高的不言,毕诺就开口了,“禀娘娘,阿诺此次正是为请入宫而来。”
杨氏一顿,目光如风刃直直射向毕诺。
原本只虚握着毕诺的手,指甲也顷刻收紧。
她在警告毕诺,别不识好歹。
但女郎就跟看不懂她的警告般。
“民女常以星辰自比,又妄自想要指领迷途之人。
圣人且道,言而必信,期而必当,所以恳请陛下和娘娘,令民女不失信于人。”
一时间,皇后和杨毅都面色难看。
唯独帷幄内的司徒刑突然抚掌笑道,“好、好。”
说着就要伸手去够帷幄,准备大肆夸赞一番,果然还是清流之后忠心啊!
不过毕诺的声音却没就此停下。
“方才侍中所言,上行下效,君为世范,民女深以为然。
不过,民女又自以为才疏学浅尚无法成为陛下的老师……”
够帷幄的手一顿。
杨毅嘴巴微张。
“但听闻颍川公主即将及笄,却还不曾学过圣人典籍。
所以……
还请令民女成为颍川公主的老师吧。”
一时大殿寂静,各人脸色皆是变化个不停。
连拱首服侍的侍者们都脊背生汗。
这、这……这岐山女郎,莫不是把殿里各主子都当猴在耍?
……
本在花园呆的无聊,是时候该回长乐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因为毕诺的出现,司徒景也就不急着走了。
览翠园没长乐宫里玩乐的东西丰富,且这里属于妃妾游玩的地方,也不能让男宠来陪侍,左右就只有花草。
司徒景无所事事就在烈日下浇起花来。
看着因曝晒而恹恹的花草灌上水,变的晶莹碧绿,倒意外的挺有成就感。
正沉浸着,一道声音响起。
“殿下,玉簪花虽然喜水,但过犹不及,不可再浇了。”平缓又清冽的声音在夏日颇为沁人心脾。
司徒景回头,就见在之前那个遥遥与她相见过的女郎,此时就站在几步外的长亭下,一身白衣,眉目沉静,却不知道已经注视了她多久。
莫名这日光就有些烫脸。
司徒景挑眉,状若自然地收回了花壶,不冷不淡‘哦’了声。
片刻后,她把花壶交给旁边的侍女。
提步回了长亭。
越近似乎越能闻到之前萦绕在车前的雪松香味。
而明明之前对她表现的十分尊敬的女郎,此时目光却如影随形的落在她的脸上。
很失礼。
但司徒景倒没有怪她的意思,就是觉得有几分异样,不甚自在。
到底身份使然。
越是不自在,就越下意识端起公主的架子。
她看向毕诺,凤眼睥睨振翅欲飞。
“你成我庶母了?”
而对面风姿卓绝的女子本还神色淡淡,但听她一言后,眼眸一弯,笑了出来。
“没有。”
她声音柔和,又笑的好看。
司徒景正看的专注,却又听她道,“我只是成了您的老师。”
司徒景一顿,“?”
第073章 73
“老师?”
隐在宽袖下的五指突然紧握。
司徒景对这个身份的印象并不好。
大晋对女子的约束因为礼教势弱的原因并不苛刻, 尤其是世家的女子,常常六岁起就和兄弟一样开蒙学习了。
而她身为公主,自然也有老师。
公主的老师被称为主傅, 秩六百石,是公主的属官。
而曾任她主傅的人前后也有三个了,虽不是什么一流大儒,但也皆颇有名气。
便是这样的人,也都嘴上尽是君子,行为却全为小人。
任职期间, 享受了俸禄却并不教学。
甚至被人提起是司徒景的老师,还做出一副受辱模样, 极力与她划清界限。
先后三个皆是如此!
司徒景深恨, 于是便暗自下定决心再不要老师!
但现在……
哪怕眼前的女郎, 她对她的印象不错, 可也还不至于此。
于是冷着脸,“我不同意。”
气氛片刻沉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惠姑在旁替公主打着羽扇, 都下意识放慢了速度, 心里为这刚出生的师生关系捏了把汗。
司徒景不再看毕诺, 只看向亭外花草。
心想着,士人最重面子, 她这般拒绝后, 恐怕毕诺会觉得受辱,从此对她避而远之。
但即便如此, 她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预想的拂袖而去没有出现, 女郎仍然语气温和。
“公主是觉得诺才疏学浅, 不足以担任吗?”
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司徒景抿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恐怕毕氏阿诺再怎么才疏学浅,教她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她居然不恼?
那些有点名气的士人们可是个比个的傲。
这般想着, 就又回头去看,便对上了毕诺的眼睛。
幽静包容。
不傲慢,不讨好,不卑不亢,清透且……善意。
司徒景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问道,“你想做我的老师?”
无关其他,只是本心,便是想做她老师的吗?
但女郎的回答是,“权宜之计,公主见谅。”
是了,这大约是在未央宫为了脱身说的托词罢了。
司徒景指甲掐进掌心,有些难受又有些似乎本该如此,她面无表情道,“哦,原来是权宜之计。”
女郎温文有礼,“是……诺虽虚长公主几岁,却哪里足够做公主的老师呢,不过因为遇到了些难处,便仗着与公主有几分情谊,就妄自用公主名号做了托词。”?
司徒景唇微张,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女郎话说完,“所以现在全盘告之,还希望公主不要恼我。”
她在说什么呀!情谊?她们哪有情谊?
可是……
她要是特意追问过去,岂不显得她在乎。
司徒景唇轻咬,凤眸又恼又亮。
心里起伏不平,面上却沉稳极了,“既是权宜之计,那我就暂且同意了,但你以后不可摆老师的架子在我面前。”
“自然。”
说完这事,毕诺便要告辞。
司徒景却一时并不想答应,颇为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下棋差一人,若是你没什么急事……”
实际她怎么可能差人,但毕诺又怎会拆穿。
想到来时就见她一人在亭中下棋,竟也颇为雅趣,这想法直到视线落在棋盘上……
她失笑,“公主说的棋,原是指双陆吗。”
双陆是一种赌博棋盘游戏,司徒景之前一个人架势十足的,却是在玩赌。
司徒景也意识到什么。
有些尴尬,但很快就坦然了,毕竟她是名声在外的不学无术。
“你会玩双陆吗?”
“不会。”
司徒景唇无意识微微下沉点弧度。
但很快又听毕诺道,“不过公主可以教我,诺自幼聪颖,学什么都很快。”
她这话说的……
司徒景唇却又勾了起来,“你也未免太自信了。”
随即心里就想着,毕诺不会玩,那她就能多赢几局,好好展现展现自己的厉害,也让毕诺钦佩自己。
两人于棋桌两侧坐下。
结果才玩了两局,司徒景笑盈盈的局面就开始逆转了。
接连输了三把后,她的本性遮掩不住了,宽袖遮住棋盘,“你怎么可以算棋,这还玩的有什么意思!”
这无理取闹的模样,旁边的惠姑都看的汗颜。
但毕诺接受良好,她放下手中的棋子,沉思片刻后道,“公主见谅,我拿起棋,便会下意识思考,似乎无法做到不计算。”
她语气歉然,神色无辜。
好像后世的学神面对学渣的回应,我只是随便学学而已。
司徒景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话反驳。
毕诺看着她,微微一笑。
司徒景这才反应过来,轻哼一声,“你打趣我。”
毕诺不语,微笑着看了眼天色,“这次恐怕是真要告辞了。”
毕竟家中还有长辈等待。
这回司徒景不留了,她安静看着毕诺起身整理裙裾。
还没分开,就觉得失落起来。好像短暂的热闹过一般。
她司徒景作为公主,但其实从出生就没有过与别的女郎相处的时候。
有时她的车架驶过洛阳大道,见到街道边有挽着手一起出游的女郎们,也曾好奇过那是怎样的感受。
今天才知道,原来是这样轻松吗。
“公主。”
司徒景轻‘嗯’一声,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理。
“如今我已经是您的老师了,那么我该何时来为您上课呢?”毕诺问道。
司徒景顷刻坐直了身子,对啊,她们现在不像那日偶遇时毫无关系,而是有师生名义呢。
“明日吧。”她装作思考了下道。
还是惠姑小声提醒,“公主,明日是休沐日。”
司徒景一晒,正要改口。
毕诺微笑道,“没有关系,便是休沐,我也想与公主相见。”
……
司徒景呆坐着,目送毕诺身影从花园消失。
才有些犹疑地问向惠姑,“你可听到她刚刚说什么了?”
惠姑耿直道,“听到了,毕女郎说明日想见公主。”
其实身在宫中,侍人们表达忠心时,说的远比这肉麻多了。
那些司徒景都能无动于衷。
但这会儿……
她心跳有些快,或许是夏日躁热。
掩饰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轻声呵斥着,“无礼!” 却同时又红着耳朵。
这反常一直到了夜里。
辗转反侧。
看来茶还是不能喝的太多!
第074章 74
毕诺刚出宫门, 才被容方迎上,旁边过来一个侍人,“冉使君遣我来问, 女郎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冉使君,城门与毕诺问难的长辈,他身为洛阳令想必是听到了什么动静。
毕诺感念他的关怀,“请谢过使君,诺一切安好。”
侍人点点头,不再多言, 似乎就只这一句。
直到毕诺请他留步,询问道, “不知使君何日有空, 诺欲上门拜访。”
侍人这才回头道, “使君提前吩咐过, 女郎若问,便随时都可上门。”
还真是名士做派。
她若不提, 他便不问, 颇有些蝴蝶自来的意思。
回到毕府后。
一下车就见到了在门口等着的毕松和毕希兄妹。
“堂妹!”
毕松还好, 见她完好松了口气,倒是毕希小脸煞白, 站在门框边, 一副被吓的不轻的样子。
“姐姐……”
毕诺看了她眼,点点头没有多说, 只道, “先回正厅吧, 想必叔父叔母都等急了。”
两人自然无异议,一起回了正厅。
叔父毕崇虽早收到消息, 知道毕诺无事,但还是一直坐在正厅等她回来说明情况。
待稍微喝了点茶汤,毕诺就大致说了下在未央宫的遭遇。
几番起伏下,毕崇扶着凭几的手收紧,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皱,“这次你算是避过一劫,但恐怕从此就被杨毅盯上了。”
说着他看向毕诺,又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曲琴音引起,心道到底还是太年轻,才高气傲,不明白人心,于是嘱咐道,“你以后无事就别出毕府了,读书抚琴在哪里做不得。”
“叔父的意思是……阿诺以后为了躲杨氏,就只能窝在这方寸之间了?”
毕诺跽坐在洁白的独榻上,虽语气平淡,但一个‘窝’字,总感觉在嘲讽长辈胆小。
毕松和毕希此时都说不上话,在旁边一言不敢发。
叔母李氏倒是想说点什么,但看着毕诺脊背挺直,神色清俊,只仿佛看到了大伯毕安,最后也只是一叹。
毕崇绷着脸,“不然又能如何,杨氏势大,我们毕氏如何能比。”
“叔父,”毕诺缓缓道,“难道您希望毕氏就到此为止了吗?”
从毕崇与毕父的矛盾看来,他无疑是十分在乎家族前程的。
果然,毕崇眉梢一扬,看向毕诺,“我自然不希望。”
“那叔父应当知道,人之道是损不足而补有余,没有的将会愈发没有,家族前程同理,如逆水行舟,没有不争不抢就能得到的。”
毕崇双眼睁大。
毕诺放下茶杯,清邃的双眸被眼帘轻轻遮住,举止多么优雅。
“还有一事叔父恐怕不知,我会与侍中斗琴,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
当初我父因质疑党锢之祸而被贬谪,其中离不开杨氏的推波助澜。
毕竟……党锢之祸的策划者就是大司马杨乘,而将我父牵连进去的人则是侍中杨毅啊。”
她一番话说的轻巧。
毕崇却吓得坐直了身子,“什么?你说党锢之乱的背后之人是、是杨乘!”
大司马杨乘,位列三公的大晋第一名士,同时他还是可以品评天下士人的大中正官。
除此之外……
他还是杨氏族长,杨毅从兄,杨皇后亲哥哥,太子亲舅舅,且也是崩坏世界线里,那个笑到最后的权臣。
“他,他为什么这么做?”
毕崇仍不敢相信,只因为杨乘名声太好,可以说是天下士人的榜样,有‘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美称。
“因为月旦评。”
党锢之祸首当其冲的人叫杜邵,为太学生首领,名重一时,若只这样也就罢了,他却组织了一个叫做‘月旦评’的集会。
每月举行一次,品评人物,褒贬公卿。
后来蔚然成风,几乎成了大晋的民间舆论中心。
一经过他们称赞的人就闻名遐迩,而被他们贬过的人则无立足之地。
身为大中正官的杨乘自然不允许这种东西存在。
“叔父数十年,在官职上毫无进益,难道不奇怪吗?”
“当初是吾父,现在则是叔父与诺,毕氏一代之后恐怕会成为寒门,这难道是叔父想看到的?”
……
毕诺一句一句,把毕崇问的冷汗津津。
他看向自己的侄女儿,只觉得只此一身,或荣耀灌身,又或是万劫不复,但……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卯时。
天空蒙蒙亮,微风习习,这已是一昼之内,最凉爽的时刻了。
花园里绿竹瑟瑟,时不时传来簌簌的舞剑声。
毕诺一身窄袖胡服,拿着把三尺长剑,一套武技下来,行云流水。
怜玉在旁边,一边捧着汗巾等待,一边分外陶醉道,“你说我家女郎怎滴这般完美?”
容方能说什么,当然只有点头。
剑法系统是有的。
不过说来,她的剑法,恐怕也只能达到普通剑客能自保的水准。
毕竟来了大晋,需要她学习的东西太多了,经史子集浩瀚如海,也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放在武技上。
差不多练了半个时辰,毕诺收了剑势,感受了下清晨的微风道,“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是。”
长乐宫。
青铜香炉燃烧着沉木香料。
司徒景撑着下颚,惫懒地看着门口,原本恍惚没有焦距的视线,随着一个身影慢慢专注起来。
她今天意外的没有穿白色,而是一袭青色裙裾,仿佛从清晨的雾中走来。
像碧波,像丝竹,也像岐山。
毕诺问她,“殿下想学什么。”
司徒景目光悠悠流连在她的脸上,心想她什么都不想学,但好歹得给自己的新主傅一点体面,于是道,“你是老师你决定。”
毕诺对自己是经史子集样样都要求精通,但对于她的学生却没那些要求。
“那庄子吧。”
庄子常以故事的方式隐喻道理,比其他的会更加有趣。
司徒景仿佛每个厌学的学生一般,无力的扯了扯嘴角,“我听说你家传儒学,原来也精通老庄?”
“略通一二。”
修长洁白的手指拾起玉如意压住书页,嘴上在谦虚,但神态却十分坦然,真让人疑心其真心程度。
司徒景也是听过她的清谈传闻的,想到一点,突然有些兴奋,她探过身子,目光明亮,“那你到底是觉得儒学好还是玄学好呢。”
这些外人并不知道,而她今日说不定会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呢。
毕诺摇头,“没有好坏,只有适宜。”
实际她是真心这般认为,但司徒景以为她在打太极,小小嘁了一声。
这语气倒让一直垂眸整理书卷的女郎抬起了眼。
司徒景自个时,就随心所欲,想看就看,但一旦和她的目光对上,就默默移开视线,只留半边脸颊给她看。
正在不自然之际,又听到毕诺问,“殿下昨夜没睡好吗?”
眼下带着些乌青。!!
司徒景脊背挺直,语速极快道,“我睡的挺好!”
所幸女郎似乎也只是随便问问,得了答案就又把视线放回了书卷上。
司徒景目光便又悄悄回到了她的脸上。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像鲛纱般轻薄的云朵,极速朝她涌来,又轻柔的擦肩而过。
司徒景茫然环顾四周。
身下是蔚蓝无际的海水,头顶是洁白耀眼的天穹。
她本应该害怕,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在这云际就是她生长的地方。
她可以心之所至,展翅翱翔。
直到一个声音,“殿下?”
啊,是她的新主傅,毕氏阿诺!
司徒景连忙去寻,只见那美人阿诺正被云朵簇拥,往日里从容的脸,此时有些苍白,似乎很害怕面前的场景。
司徒景心中突然涌现力量,一念飞到阿诺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这才令美人不觉得害怕,重新展颜。
随后……美人感激地抱住了她!
司徒景心跳如鼓。
再看周围,云朵都变成了彩色。
还有长着漂亮羽毛的鸟也飞来环顾在她们周围……
书房内。
毕诺尝试唤了一声‘殿下’,见对面人毫无反应,便也就不再唤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合上刚讲了个开头的书卷。
往日深沉难以探到一丝情绪的视线,此时静静落在了少女熟睡的眼帘上。
片刻后,她起身,将人拦腰抱起。
鹅黄色的飘带摇曳在青色的垂髾上,像是绿野上盛开的朵朵迎春花。
怀中的少女不知梦到何物露出丝笑容。
毕诺看着她,目光柔和。
把将她安置到一旁的美人榻后,才悄然离开。
第075章 75
直到太阳西斜, 司徒景才醒过来。
空荡荡的书案上,是金色夕阳印下的窗花形状。
惠姑一边给她整理着头发,一边道, “公主,是毕主傅把您抱上榻的呢。”
司徒景手指缠绕着自己的鹅黄飘带,神色复杂,“她为什么会这样?”
不怕她,而且还……如此亲近她。
空气有金色浮尘飘动。
惠姑双手伶俐让坠马髻成型,听到公主的* 疑问, 理所当然道,“她作为公主属臣, 关心公主自然应该。”
司徒景没说话, 眼睫低垂, 却扯了扯唇角。
她在宫里生活多年, 比谁都懂,没什么是应该的。
若不是她联系上了刘氏, 恐怕到现在还被宫里视若无物呢。
她轻轻握住压过书页的玉如意, 像是好不容易得到了件珍贵的礼物。
喃喃道, “不论什么原因,我总会让她知道与我亲近, 是不会吃亏的。”
刚刚梳理完毕, 有侍女进来通传,“公主, 金戈回来了。”
司徒景闻言放下玉如意, 面上多了些天潢贵胄的冷漠。
“让她进来。”
金戈一来, 其余人便都躬身退了出去。
“殿下,颍川来消息, 陈郡的郡守之位,将由张载迁补,而大郎君恐会被调任汝南。”
司徒景冷笑了声,“连个小小郡守之位都拿不下,就这,刘氏还想接管豫州?
我看外祖父也一把年纪了,还是早早回乡养老算了。”
金戈垂头不敢接话。
司徒景骂完后,又有些意兴阑珊,或许真如那些人所说,血脉如此。
兵家出生的刘氏,再怎么扶都上不了台面。
除了会打仗这一点,无论怎么想把人放入政坛,都屡屡受挫。
有自身能力不足的原因,但也有被世家排斥的原因。
也因为如此,刘氏才会紧密与她结合在一起,因为想要摆脱兵家的宿命一跃成为名流贵族,唯一的捷径,就是巴上皇氏。
空旷泛着沉香味道的殿堂没有其余杂音,除了纸张被翻动的声响。
承载着张载生平爱好的纸页被悉数查看完毕。
司徒景理了理飘带,“他不是很喜欢吃五石散吗,呵,真是风流雅士……”
眼羽轻轻垂下,在眼睑上投下一道阴影,“那不如……食散后,将一壶冷酒灌下,让他在极乐中死去,也算全了这番风流。”
这盘棋,不让她玩,那大家都别玩好了。
……
再说毕府。
诸人都知道诺女郎成了颍川公主的主傅。
本还担忧自家风华出众的女郎,会被那不学无术的公主为难。
结果第二日就收到了公主送到府上的大批宝物,珊瑚、玉石、孤本一应皆有,价值不菲,还美名称为束脩。
李氏有些犹豫,世家重清名,颍川公主本就名声不好,作为她的老师,还能有理由可找,这若收下大批财物,恐怕……
但经过一段时间相处,李氏知道自己这个侄女自有主意在,便是身为长辈的她也不好擅作主张,于是遣人去问毕诺的意见。
届时毕诺正在练剑。
听闻司徒景送了礼物来,长剑置于身后,眉眼一派轻松,“当然要收下。”
名声固然重要,但不该成为负累。
同样,也是时候去拜访冉使君了。
冉使君身为洛阳名士,是如今朝堂上仅存的几位清流人物中的重要一员。
相比较毕父,他则更懂得些谋身之道,留的此身在,也方能做更多有利于天下的事。
可叹他的同好们,固然也认可他的观点,但往往做的却是另一回事。
比如今日,在他府上的就是前段时间因为侨州的事,毅然以病相称,宣称要告老的祭酒王大人。
但无论官场如何,作为代表这大晋文化顶端的人物。
他们私下还是会有诸多雅好的。
比如今日的相聚,就是因为冉使君得了篇真迹,为书品第一的稚川先生所做的《快雪时晴帖》。
两人正碰头品评时,有人来报——毕氏阿诺来了。
王祭酒听过这名字,也知道是毕安的女儿,但还没见过真人呢,于是笑着捻须道,“你们叔侄相谈,多我个闲人旁观如何?”
冉使君一边示意管事去把毕诺迎进来,一边拉住王祭酒的手,“哪有什么闲人,说来子重你还不知道,阿诺昨日成了颍川公主的主傅呢。”
王祭酒眉梢微挑,有些意外,“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甚清楚……”
两人正聊着,毕诺到了。
王祭酒初的一看,就只见女郎信步而来,杂裾翩飞,姿容俊秀,高华不凡。
“毕氏阿诺,见过两位长辈。”
冉使君和王祭酒对视一眼后,两人皆笑。
令阿诺起身后,王祭酒叹道,“果然是宁馨儿啊。”
“使君谬赞。”
夸过毕诺的恣仪后,便问起了毕父的情况。
得知他在岐山也算怡然自得后,两人这才又你一句我一句的考校起毕诺的才学。
大概这个时代见长辈都是如此。
由其是对于有才名的后辈,期待越高,问的也就越发深奥起来。
毕诺入乡随俗,对于他们的考校,始终从容平静,不见难色,无论哪本典籍都能回上一二,且时常还有新颖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冉使君还好,问两句也就罢了,但王祭酒作为祭酒,管理太学院,本身就是经学博士首席,博古通今不在话下,竟越谈越兴起。
最后还是冉使君道,“好了子重,你不需要休息,阿诺也该口渴了。”
王祭酒这才停下话头,感叹道,“阿诺去教颍川实是可惜。”
他在夸奖毕诺,但言谈间同样是看轻司徒景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诺喝了口清茶,只道,“正因为她顽劣,所以才更需要人教导。”
随后冉使君便又问起了那天入宫到底是这么回事。
等了解了始末后。
冉使君叹了声,“现在皇上是越发的昏庸了。”
王祭酒冷笑两声,“不然我何必告老呢,圣人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看现在就是这个时候呢。”
天下政治清明的时候,就出来做事,昏暗的时候,就躲藏起来。
冉使君摇头叹息,但随后却又想到件事,看向毕诺,目光和蔼,“说来,阿诺当初入城门时,还说要与黑暗中散发萤火之光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祭酒复又好奇起来,“哦?”
毕诺笑了笑,“想来能令两位长辈如此感叹,应当不止阿诺入宫的事吧。”
王祭酒不语,一副不想多提的模样,还是冉使君道,“阿诺应当知道朝廷在金口设置了侨州之事。”
“然。”
所谓侨州,就是收容北边因战乱而南迁的流民的地方。
“唉,但如今侨州却城门大关,不接受北民进入。”
“这是为什么?”毕诺一副很疑惑的模样。
冉使君便又道,“还不是侨州现长官常康,说这些北民从胡地来,很可能已被策反,成为了内应。”
“有那种可能,但十几万人总不会全是内应吧。”
“对啊,当时你子重伯父便如此说。于是那常康又道,虽不全是内应,但十几万人被胡人赶回来,恐怕目的就是为了消耗大晋的粮食呢。”
毕诺,“他这般说,恐怕是已经把北民当做非人的物品了。”
“唉!实在可恨!北民何其无辜,本就是我们没保护好他们,令他们背离故土,千里迢迢想要回晋,却又不允许他们入城!”
说着冉使君便哽咽了声音,染红了眼眶,实在情之所至。
只觉得要是自己,为了回家跋山涉水,临到家门,却被觉得是坏人是没用的人,而拒之门外,多么委屈啊。
王祭酒却极其冷静,淡淡道,“我们上奏朝廷后,皇上却也很认可常康的话呢。”
一时书房内,气氛沉郁。
片刻后,毕诺轻声道,“使君……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呢。”
这下两双眼睛都立即看了过来。
大概两位老臣为人正直久了,没想过其实很多事,直行不通,便因势利导,促使此事不得不成。
一个皇帝可能不爱民,但不可能不爱财,也不可能不爱惜自己。
司马刑会认为常康说的有理,不外乎是觉得接纳了北民,既损耗了他的财产,还可能从生命上,给他造成威胁。
毕竟侨州距离洛阳不远。
但如果他发现,常康说的不接受北民,只是不接受普通北民,却同样会接收那些富有的北民,同时收受了大量贿赂,以此赚的盆满钵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时,又言之凿凿道,有些北民听说了侨州闭门之事,为了存活,竟甘愿当起了胡人的先头兵。
以此质问常康,是否早就通敌,才刻意关门拒收,逼迫北民叛国。
听完毕诺的讲述,两位长辈既惊又喜。
祭酒抚掌笑道,“阿诺真是福星啊,我和你冉伯父可真是老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却想不明白。”
毕诺摇头,“两位长辈只是太正直了。”
冉使君摆手,“哪里是太正直了,我看我们不如阿诺呢,既能做高雅经学,又有务实韬略,实在不可多得啊。”
祭酒也极为认同,“然也,然也。”
这般被轮番夸奖,起先毕诺还能谦虚,但后面,便也只能面带微笑,任由他们说去。
第076章 76
至此, 毕诺便忙起来了。
除了入宫,还时不时被王祭酒叫去谈学。
而对司徒景的教学上,她秉承着一点, 以讲故事为主。
有时候惠姑去侍茶,就见平日里乖戾的殿下,乖乖趴在书案上,双目专注地看着毕主傅,也不知是沉浸在主傅的风华中,还是沉浸在瑰丽的书中世界里。
这样几日, 洛阳城里却渐渐有了流言——毕氏阿诺贪图阿堵物,弯腰事权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谓‘权贵’, 必然不是指有正经本事的高官, 而特别指有权有势却又没有德行的人, 颍川就是这样的人。
“究竟是明珠染尘, 还是原本就追名逐利只为待价而沽?犹不可知啊。”
宣槐巷几个世家女子游园时这般谈论道。
毕希为此和她们大吵一架。
那些人还笑道,“可怜的阿希, 这毕诺压根就不稀罕与你一起玩, 都多少日了, 也不曾见你们一起出过家门,想来人家是‘名士’, 哪会搭理你, 就这样还为她与我们吵架,实在伤了姐姐妹妹们的心。”
她们嘻嘻哈哈, 却把毕希气的红了眼眶。
留下句‘不耻为伍’便跑开了。
还是那条巷子, 但与听到‘岐山赋’时的欢喜不同, 这次是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心里委屈恼怒不必说。
既恼她们说堂姐的坏话, 又委屈被她们猜中了姐妹的不和。
末了回到家,在花园里碰到了罪魁祸首毕诺,毕希恨了她一眼,招呼也不打一声,兀自跑开了。
虽然跑的快,但毕诺还是看到了她哭的像个花猫似的,停下脚步,“这是怎么了?”
但花猫本人已经跑远了,没法回答,倒是容方猜测道,“可能与外界对女郎的传闻有关。”
“传闻?”这些东西自然传不到毕诺耳朵。
直到容方点破,毕诺这才知道了此事。
“想来与琴侍中有关吧,看来又得去找他论琴了。”毕诺一副无奈的样子。
容方抿唇一笑。
这传闻对毕诺影响不大,倒没想到她身边除了毕希外,还有一人也被影响了。
长乐宫,今日的侍人们似乎尤为的行色匆匆些。
毕诺若有所思,踏进书房,就见司徒景已经坐在书案后,等着她了。
她今日是礼节十足的跽坐着,目光平静看着毕诺,带着股拒人千里的矜贵气质。
毕诺与她目光对上,没说什么,拿出了今日要讲的书,是时候讲史了。
书刚刚翻了一页。
一只手压在了书页上。
这只手修长如葱,养尊处优,半月的指甲是淡粉色,像她主人一样漂亮。
不过……今日它主人的眉眼尤为冷淡。
毕诺温和道,“怎么了?”
司徒景被她这么一问,便觉的聚了一天的气顷刻便十之去九了。
但一想到那些流言……
今日她是来了,可下次却说不定什么来,或许慢慢的就会再也不来了……
司徒景脊背崩的很紧,她缓缓道,“你或许应该和我保持一点距离。”说完便直直看着毕诺,不错过她的一丝表情。
她现在仿佛一只凭借着本能在捕猎的猎手。
一点点探得猎物的真心,若是如意,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如意……便有不如意的应对方式。
她的伪装看上去很有效,猎物丝毫没被惊动,只从善如流的松开了书卷,同样跽坐好,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为什么呢?”
“你已经躲过入宫一劫了,”司徒景垂下眼睫,声音平静,“不是说权宜之计吗,现在若不保持距离,恐怕会又有别的劫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诺知道她是在讲流言的事,“殿下是在关心诺吗。”
司徒景不答,只道,“你不必转移话题。”颇有些咄咄逼人。
然而她的气势总是被毕诺和光同尘,“倘若殿下真的关心诺,正应当好好读书,让别人也知道诺并非在做无用功。”
司徒景今日却偏是要跟她唱反调,“我一个公主学那么多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做了一个博学的公主,可以多给我些封邑不成?”
这话说完,毕诺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目光清透,仿佛能轻易把人看穿,司徒景目光有些微躲闪。
“原来殿下是这样想的。”似乎有些失望。
司徒景唇缓缓抿起。
而女郎已经合上了今日特意为她带来的书卷,声音淡了些,“就比如史书,殿下应当知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而以史为鉴,则可以知兴替。
倘若殿下对现状不满,就应当充实自己。
若是殿下觉得现在这样,已然是荣华于一身,永乐无忧了……那便随你了。”
‘那便随你了’几个字语气轻轻,犹如一叹,却令司徒景心中陡然一空,仿佛突然要被人放弃了般。
她怔怔地不知该如何应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书案对面的女郎已然起身,洁白的衣袖如白鹤翅膀一划而过,“今日公主无心学习,诺便改日再来。”
说完,漫步离去。
只余司徒景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呆坐着。
她不过是……不过是想听她说她不在意罢了。
白鹤是无法被捕捉的白鹤,她属于天空,若得到她的一顾就已经是幸事了。
但现在,她说错话了。
改日,又会是何日呢……
第077章 77
不入宫, 倒额外多了些空闲时间。
翌日,毕诺在花园的亭中拨弄琴弦。
琴上方是一篇名为《碣石调·幽兰》的古谱,这还是从司徒景送的东西里发现的。
《碣石调·幽兰》的作者传闻是孔子。
春秋时期, 孔子周游列国,都不得重用,一次在返回鲁国途中,见山谷兰花盛开却与杂草为伍,于是有感道,这兰花犹如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伍也。
这是一篇杂糅着清远、惆怅与不得志的乐谱。
毕诺试图将琴音复刻出来。
不过因为此琴谱为燕乐半字谱, 只能窥得大致音律,诸多遗漏与生硬之处, 还得靠她自己补全。
于是反反复复, 琴声才从断断续续到渐成曲调。
恰时毕希从园中经过, 驻足听完了她的完整演奏。
一曲结束, 毕诺尚且在揉弦感受琴音的余韵,思索还有哪些不足之处时, 毕希疾步走到她跟前。
毕诺有些意外。
毕竟从那天后, 毕希可对她是敬而远之。
毕希双手撑着石桌, 似乎这样能给她力量,她看着毕诺, 明丽的小脸上紧张无处掩藏。
“姐姐入洛阳那日, 是阿希做错事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话出口后,余下的便仿佛早在心里演练过许多回般脱口而出, “我不应该那样对姐姐的婢女。”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毕诺微微一笑, “没关系, 姐姐现在原谅阿希了。”
毕希得了她的原谅,先是心头欢喜, 但又复想到她现今的处境,之前即便得罪了权贵也不愿困住脚步,现在却因为那些流言而闭门不出。
以及刚刚那首曲子……悲从中来。
她知道,尽管姐姐面上平静,但内心一定非常难过,否则如何弹出那样悲伤不得志的音乐呢?
“阿希觉得姐姐是出淤泥不染的人,”她眼眶微红,“既然已经成了颍川公主的老师,便既来之则安之好了,况且不论外界是何言论,姐姐一直是我家的皎月。”
到这里,毕诺才明白,她大概是误会什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微微一笑,拨动琴弦,用一串欢快的小调消弭她的悲伤。
状若感叹道,“还以为阿希会因为姐姐不再是别人口中的名士,便对我敬而远之呢。”
毕希很爱哭,强调道,“我才不会。”
“如此么,那阿希便不用担心姐姐了。”
毕诺垂眸,指尖的音乐几乎是随心所欲的转换,或悲或喜,或轻快或苦闷,转而却如一谭深泉,幽深而静谧。
“琴声并不代表心声,传闻也不代表本人。
我已受王祭酒邀约,一月后,将会参加下一轮的太学院论道,彼时,究竟是沽名钓誉,还是真材实料自有分辨。”
“无论美誉还是毁誉,都不过是波涛前进路上的峰与谷罢了,只要本心不变,当无所畏惧。”
这便是君子的雅量吗。
毕希如此近距离感受到了姐姐遗世独立的风采,脸蛋都激动的烫起来了,唇舌有些打结道,“阿希、阿希知道了。”
不过还没等到太学院论道。
一件令整个洛阳为之一振的事情发生了——卢七郎回来了!
卢七郎的影响力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大晋的‘顶流明星’。
不过不同的是,他这种明星,是一种集风趣、优雅与才华为一体的士林明星。
关于他的传闻,真是一天也讲不完。
身为卢氏这样一个顶级世家的麒麟儿,他的志向却不在朝堂,只有游山玩水、玄谈做赋,才是他的爱好。
较为著名的便是他与他的朋友们每月的洛水雅集。
若说太学院的论道会等于高级学府的座谈会。
那么洛水雅集,就是名流雅士们的文化沙龙。
他们聚会的日子,几乎也是去洛水游玩的人最多的时候。
而隔日,毕诺便收到了他的雅集邀请。
大概是怕她一个女子心有顾虑,还特意提到,此次参加集会的还有他的从姐卢邈思。
卢邈思正是三大军权人物之一的雍州都督卢远的独女。
也素有才名,不过因为身体不好,极少出门。
但卢逸风与她感情甚笃,便趁着每月洛水雅集的时候,都会约她出来透透气。
毕诺收下了帖子。
论道会她要参加,洛水雅集自然也要参加。
美誉毁誉虽不过是波涛的峰与谷,不必投入过多情绪。
但若是能推动着波涛,更快向着目的地而去,那就不是件坏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在日光明媚的时候,相约于洛水之畔。
行走于芳草鲜美间,观那蓝波浩渺,真是洛阳一绝。
秦时有祠洛水歌。
“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醊祷,色连三光。”
但这风光,在一群锦衣博带的郎君们说笑着联袂而至时,洛阳女郎们的目光便再难停留在洛水之上了!
便是许多郎君们,也同样是倾慕的看着他们。
“啊,是七郎!”
风采俊逸的正是许久没见的卢七郎。
“还有玄之,允道,这样的名士!”
高矮胖瘦各有不同。
这群人挑选了一处风景优美之地铺上竹垫,挂起帷幔,吹着洛水的风便聊了起来。
不多时,又有两位女郎前后到了。
先到的是卢邈思,她从车上下来,入目是洛水风光,可还没看两眼,便掩唇咳嗽起来,周围婢女一副如临大敌模样,偏她眉眼淡然,仿佛早就习惯如此。
令旁边想要搀扶的婢女退下后,迈步朝着卢逸风所在的地方走去。
卢邈思风姿自然也是极为出众的。
她就犹如于风雪中毅然绽放的傲梅,却轻易并不让人欣赏。
围观的人们也赞了她的风华,但并不如前面的郎君们多,只因为这人太过遥远,虽知道她的名字,可关于她的事情则是少之又少。
但这稀稀拉拉的讨论声,却随着另一个女郎到来后,骤然大作。
若说卢邈思是风寒傲梅,那么这女郎,就像悠远的天山积雪。
眉远黛,目青山。
轻易惊艳了所有人的目光。
“啊!是毕氏阿诺,她怎么也来了?”
“难道她也是来参加雅集的?”
“哼,若是以前,她可能是来参加的,但现在做了颍川公主的主傅,七郎定是不会再搭理她了。”
“就是,事权贵的俗人一个罢了。”
众人议论着,却见女郎已经迈步朝着雅集而去。
刚刚才迎了丛姐的卢逸风,此时也以同样的礼节,来迎接道,“好久不见啊,阿诺。”
他笑声朗朗。
毕诺微微一笑,“对七郎是好久不见,但诺在这洛阳却到处都听着七郎的传闻啊。”
“非也,非也,女郎的传闻也不遑多让啊。”
说这话的却不是卢逸风。
毕诺往后一看,就见带着漆冠的圆脸郎君正把头卡在两片帷幄之间,光明正大的偷听两人说话。
卢逸风摇头一笑,介绍道,“这是玄之,只需记住,这是个狭促之徒便可。”
“非也,非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着两人斗嘴的声音传来。
毕诺逐步走进了这个在后世都颇有美名的洛水雅集。
第078章 78
卢逸风的朋友们跟他都很像, 皆是不拘一格,放旷不羁的人物。
对于毕诺的到来,他们也不在乎身份, 不在乎性别…
“只有一点,你得先与我辩难才行。”一位风度高逸、道士装扮的郎君如是说道。
“他是允道,十分善清谈。”卢逸风手搖麈尾,虽然体贴介绍了名字,但丝毫没有替毕诺推迟的意思,只道, “阿诺可千万不要轻敌呀。”
毕竟士人间相处,没有别人代劳的道理。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格, 若想被人看重, 便只能凭自身才华与气度。
这也是毕诺自我要求必须精通典籍的缘故。
近十位名士, 此时都或坐或卧, 品茶做画,一言不发, 全然是将舞台给了毕诺和玄道。
大概也都有想一探她深浅的意思。
而第一次来雅集的女郎也不以为杵, 优雅抬袖, 做了个请的姿势,“然。”
如画的眉眼微微一笑, 真如玉石透剔, 皓质不凡。
卢邈思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没什么别的表情, 只是抚了抚放在身侧与她形影不离的竹萧, 似乎在拭去灰尘。
允道于是问道, “言与意的关系何如呢?”
语言究竟能否完全表现内心的含义呢?
毕诺不过思索两息,便道, “得意则忘言,语言当只是听者与说者间的工具。
庄子说,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她的声音清润,语调不疾不徐,节奏起伏都自有章法,便是不听其内容,都入音乐般好听。
何况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场辩难下来,就已经令雅集众人感叹‘岐山女’原来并非夸张。
如今‘岐山女’已然是毕诺的代称了。
即便如此,女郎也没什么自矜得意的神色,雅容涵养上便更令人佩服了。
接纳新人后,众名士便各显身手起来。
除了辩难外,还有讨论字画、音乐等艺术之美。
字画毕诺都只是泛泛,毕竟时间、精力有限,不过虽然达不到大家之作,却也能品评一二。
就比如卢邈思画的《飞鹤图》。
一群白鹤翱翔于大江之上,形态逼真,构图巧思,显得极为优美洒脱。
竞莫名看出了画者背后向往天地自由的意思。
毕诺看了卢邈思一眼,没说什么。
书画完毕,便是音乐。
卢遗风哈哈一笑,“众郎君,这次恐怕得让女郎们拔头筹了。我姐姐的洞箫可是洛阳第一,而阿诺的琴我虽还没听过,但能让侍中吃瘪想来也是不差的吧。”
圆脸郎君玄之摇头道,“非也,非也,七郎也该知道,邈思阿姐从不在外奏萧,而阿诺今日双手空空,也是没带琴来,我看……不如由我来为大家演奏一曲……”
大家脸色齐变,皆是一脸抗拒,毕诺看的有趣,饮着茶并不说话。
但因为不能吹风,一直独坐于三面围屏间的卢邈思,说了今日第一句话,“谁说我从不在外奏萧。”
玄之道,“啊?”
连卢遗风都一脸惊讶看过去。
但卢邈思没有理他们,只抬眸看向了毕诺,“那日在侍中府外听到了阿诺的琴音,今日希望以萧一曲合之。”
毕诺眉梢微挑,放下茶杯以示尊重,“诺当侧耳听之。”
唇色微白,身体单薄犹如病梅的女郎,十指纤纤排在洞箫上,眼睫轻轻垂下,一首带着萧声独特的低沉空灵悠然的乐曲便传了出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是这时候,一辆乌漆色低调却又暗含奢华的马车驶到了洛河边。
司徒景没有掀开门帘,只是透过窗户的纱帘向外看,就见到了跽坐在帷幄后的毕诺身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同时也听到了当初那首令她停下车子的曲子。
不过这次是箫声。
她这些日子,发往毕府的帖子皆石沉大海。
起初她心想,主傅是生气了,她该好好道歉才是。
后来她又想,若是得她原谅,她一定会送她许多宝物,甚至不介意麻烦点帮她叔父运筹一下许久未动的官职。
但整整十天……
她便又想,恐怕是她本就有离开之意,所以特意用那样的方式来与她断绝吧。
直至今日听闻她出现在了洛水雅集。
女郎优雅的与名士们坐在一起,或许在清谈,或许在聊书画,甚至还有同好用箫声与她合之。
这大概才是岐山女想要的生活呢。
那么……她司徒景算什么呢!
搭在窗沿上的手穆然握紧,显示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她原本是反对她来做她主傅的,但现在……
没有她先答应然后再反悔的道理!
等卢邈思一曲完毕,她看向毕诺。
毕诺赞道,“邈思的箫声真仿佛天上来,时而悠远空灵,时而婉约飘逸,实在令人耳目一新。”
等她赞完。
卢邈思这才收了萧,侧开脸后,轻轻咳嗽了两声。
想来奏箫一曲是颇为废心神。
卢逸风看的欲言又止。
不过玄之就没那么细心,只技痒难耐道,“现在也该听我笙一曲了吧。”
允道用拂尘挥了挥,一副赶苍蝇的样子,“走开。”
玄之不服,“你没听过怎能知道好不好听呢?刚刚辩难时都说了言与意和听者的内心也有关呢,允道,你觉得难听,很可能是不会欣赏罢了!”
允道淡淡,“那这里没有能欣赏你的人,请你自去找能欣赏之处。”
玄之目光扫向众人,竟都露出赞同之意,便是卢逸风也别开眼,喝着茶,避开了他的视线,只有毕诺……
目光相对,玄之一喜,“阿诺定然想听!”
毕诺挑眉,不待她回答。
帷幄外突然喧哗声大作。
洛水之畔,本就是洛阳人都爱来游玩的地方。
而雅集所设的地点也选的是洛水边风景最好的位置,平民或许不敢靠近,但不少士人却愿意将聚会地点设在雅集周围,毕竟时而还能欣赏从这里传来的音乐。
但现在,却突然出现了一群士兵,似乎在为谁开路。
虽没冲着雅集来,但目的地正是雅集旁边的一群士人。
“你们是何许人,竟然如此无礼!”有士人大声道。
“颍川公主出游,立即让路!”侍卫同样不客气。
“颍、颍川公主……”
便是太子,也还有理可讲,但若是颍川公主,那便是个无赖之人。
士人们身边也有侍卫,但她有‘公主’的名头,谁又敢与她动手。
而且她的士兵们,还多是从颍川这样的边境真实见过血的军士。
就是想僵持住,互不相让,也做不到啊!
一时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她的排场是很大,但毕诺的处境就有些尴尬了。
谁都知道她是颍川的主傅,现在颍川就在跟前作威作福,雅集里的几人都看向了她。
玄之更是直接道,“阿诺,你快去拦下颍川吧,她这样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卢逸风却替她说话,“阿诺做主傅,想来不过是权宜之计,与颍川哪真有师徒之情,此时让她去,不是徒增难堪吗。”
玄之点了点头,“是我思虑不周。”
不过毕诺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辆乌木马车,站起身道,“诺也有几日不见殿下了,不知她是否还好,我且去试试。”
说着她行了一礼,“告辞,诸位。”
就这样从容毫不避讳地朝着颍川公主的马车而去。
玄之张大嘴,“听语气,怎么阿诺似乎与颍川的关系还不错?”
有人道,“难道真是爱财之人?”
这话却令卢邈思微微皱眉,“便是爱财又如何?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人没有癖好不必交往,因为她没有深情,人没有瑕疵不必交往,因为她不真诚。
玄之抚掌道,“然也,然也。”
毕诺行* 到马车前,一路遇到那些军士们,他们看了毕诺一眼,却也并不阻拦。
任由她走到车架前。
车帘是用湘竹所做,虽然没有拉起,但站在车前,还是能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当然车里的人,也能看到车外,甚至更加清晰些。
司徒景靠在隐囊上,手掌撑着侧脸,有些漫不经心,听着车外近十日没见的女郎对她行礼问道。
“殿下近日可好?”
呵。
她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般。
车外的人便又唤了声,“殿下?”
几息过去了,司徒景淡声道,“所谓何事?毕氏阿诺。”
她称呼她为‘毕氏阿诺’,这与唤全称无异,是十分生疏的叫法。
看来生气了。
毕诺眼睫微垂,“阿诺想要邀公主同游洛水,不知可否?”
“你邀错人了吧,同游洛水这种雅事,可不适合我颍川,我看那卢氏姐弟就挺合适的。”
一个做赋,一个奏萧。
“如此……那诺便告辞了。”女郎微一躬身,说完似乎真的要走。
湘竹做的车帘穆然掀开,“你站住!”
毕诺看向她。
她眉目明艳,想一株极近研华盛色灼人的美丽牡丹。
她盯着毕诺,一句一顿强调道,“我突然又有兴趣了!”
毕诺微微一笑。
司徒景却看的气不打一处来。
要去洛水之畔游玩,自然只能步行。
司徒景走出车门,惠姑来扶她下车,但刚想行动,毕诺却已经伸出了手。
“啊,女郎!”
惠姑小小惊呼一声,想说这是她们婢女该做的事,哪里劳烦她来。
可又见毕女郎唇边带笑,目光平和看着公主,似乎不见不乐意。
司徒景看了她一眼。
没说什么,只矜贵地把手递给了她,两手相握,如凝脂美玉。
不知司徒景心中如何想,毕诺竟难得生出了些想念之情。
指腹微微摩挲下她的肌肤。
司徒景眼睫不可察的轻颤了下,随后两人又状若自然地松开了手。
只不过这出游,就少不得经过刚刚被她驱赶的那群士人。
司徒景被他们愤恨的目光一瞪,眼里的兴味便又涌上来了,她脚步一提,就刻意要朝着那群人去。
毕诺站在她身旁却没有动,只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换个人少之处游玩如何。”
司徒景不悦,“人多就让他们离开好了,做什么要我们换。”
毕诺叹道,“洛水之大,美景一日不足以逛尽,何必与他人相争。”
司徒景哼笑一声,刚刚被毕诺接车的动作讨好到了,才消了些的火气又往上冒。
她约自己同游,恐怕目的就是如此吧。
于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恶意的笑来,“便是相争又如何,我是大晋的公主,难得想做什么还不能如意?”
“公主又如何?”
这话令司徒景一下变了脸色,“你想说什么?”她目光阴郁紧紧地盯住毕诺。
这句话她在皇宫听到的太多了。
不外乎是‘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个兵家出生的贱种’。
不等她脸色越来越不对,毕诺道,“像孔子那样的圣人,也会怀才不遇。像尧舜那样的明君,也不能令许由下山。所以便是公主,也会常有不如意。”
她看向司徒景,双眸仿佛一谭美酒,温和的令人沉醉,“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令他们怨恨公主呢。”
司徒景张了张嘴,最后‘哼’了一声。
挥推阻拦那些士人们的军士,迈步朝着另外的方向走去。
洛水边芦苇荡漾,波光粼粼,景色十分优美。
宽广河面的风,清凉又湿润,迎面带走了不少暑气。
但走了没多久,司徒景就不愿意了。
河边虽然风景好,但还有个大问题,就是蚊虫多。
即便用了驱蚊的香囊,她也实在烦心的很。
侍女们支了帷幄、胡床,燃了艾草等物,临时供她休息。
裙摆如莲花绽放在洁白的胡席上。
司徒景盯着自己的手背看,那里被叮了一个红色的大包。
又痒又痛,她盯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跽坐在她对面,神态轻松的毕诺,十分不平道,“它们怎么不咬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毕诺扇着羽扇,看了她一眼道,“大概是见公主千娇百媚,馨香扑鼻,所以有所偏爱吧。”
“你!”
司徒景凤眸圆睁,总觉得她在故意戏弄她,可是她神色正经,又苦于找不到证据。
于是不甘心的咬唇迁怒,“你不是很聪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快点想办法啊,这个包痒死了。”
“诺不曾说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虽然这般说,毕诺还是放下羽扇,执起她的手,什么也没做,只用拇指轻柔按在了那红肿之处。
“你在干嘛?”
“止痒。”淡淡两个字。
但……怎么觉得越来越痒啊……
女郎端坐在她身前,如蝶羽般的眼睫微垂着,那双从容超然的眼眸,此时却专注的看着她的手。
她是如此郑重的抚摸着她的肌肤。
她身上的那股雪松香气,将司徒景整个人都似有似无的萦绕。
司徒景被揉的心跳加快,只觉得这手软趴趴的,被她握在,使不上力。
被叮咬的地方痒意消散,但似乎又沁透到了别的地方。
感觉怪的很,可是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若是有外人在场,定能看到,往日里脾气喜怒不定的小公主,此刻竟是一副懵懵懂懂、任人施为的模样。
第079章 79
回城的路上。
马蹄声哒哒做响, 惠姑等人跟在车外伺候,宽阔马车内唯独毕诺和司徒景两人。
车角落小几上温着茶水。
里面是炮制过的橘皮、干桂以及白芽奇兰茶等,渺渺轻烟, 氤氲着清香味道。
今日步行的距离对于司徒景来说,实在超过了往日的运动量。
以至于她一靠在凭几上,便觉得困意袭来,眼帘沉重的耷拉下来,浑身都透着股睡意,但意志力还是很顽强的要跟毕诺讨说法, “你数十日都不曾入宫了。”
毕诺用小匙加了点蜂蜜到茶水中,中和其酸苦味道。
清冷的声音仿佛燥热空气里的一股风, “诺是主傅, 若不为教授公主学业, 便想不出有什么必要入宫了。”
司徒景掀开眼帘, 漂亮的凤眸因为困意而眼尾湿润。
她睨着跽坐在茶几边,炮制茶汤神色专注而优雅的女郎, 那困意又变成了隐隐的恼意。
除了教学, 就没什么必要入宫了吗?
“难道你忘了, 主傅是公主的属官,便是无事可做, 也该常常与我问安才是。”她居高临下道。
加完蜂蜜, 女郎将小匙放下,对此静默不语。
看来是被说服了, 司徒景眼底溢出点光, 乘胜追击, “明日入宫吗?”
“明日公主学吗?”女郎淡声反问。
感情她刚刚说了一大堆,她都当做没听到。
红润的唇瓣不甘心的抿起。
心里觉得女郎实在是有两幅面孔, 对她好的时候,连扶车都愿意,但对她不好的时候,却是一点台阶都不给。
于是总让她疑心,她对她好,会不会只是出于她的儒家礼仪呢。
“学。”她舌尖顶了顶牙龈,隐有不忿。
女郎点头,注意力仍在茶汤上。
不过一室的范围,她却宁愿看茶也不看自己。
司徒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那条穿着漂亮五朵履的长腿,吸引人般踢了踢茶几的小足。
几乎同时,马车不知是撞到了什么,晃动了下。
两厢结合,镶嵌着颗颗黑色霰珠的茶壶咔的一声,倾倒了。
冒着轻烟的茶水,眼见就要泼到穿着五朵履的罪魁祸首腿上。
被人侧身拦了下来。
本就坐在茶几边的女郎,宽袖一伸,橘皮桂花蜜水顷刻洒在她洁白的衣袍上。
茶香弥漫。
司徒景凤眸圆睁,什么脾气都忘了,几乎是下一刻,就扑到了女郎身边。
她双膝跪在洒的到处都是的茶汤上,双手伸出来了,却又不敢碰毕诺,估计公主殿下就没什么时候像这般小心翼翼过,她唇色发白,“烫到没?”
毕诺摇头,“不是沸水,只是温茶。”
马车里怎么会煮沸茶呢,只是带着点余温,将茶水保持在温热有余烟的模样。
但司徒景却明显不知道。想来也是,她什么时候煮过茶。
得了答案,司徒景仍是有些不信,她目光盯着毕诺因为湿润挽起了袖子,露出的洁白手臂上。
上面没有烫红,只有蜜水的甜香味,这才松了口气。
但转眼又想到刚刚毕诺几乎是下意识为她挡茶的模样,心里有些隐秘的欢喜。
毕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她趴在自己身前,双眸圆溜溜看着自己,乌鬓凌乱,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轻轻摩挲着指腹,移开视线,“下次殿下再有什么气记得朝诺来,别伤了自己。”
但司徒景没察觉危险,兀自凑近,眼睫近在咫尺地眨了眨,她看着毕诺,两人距离就在三寸内,“我才不敢朝着你来呢,上次说了两句,你就要跟我决裂了。”她嘟唇下意识的娇意掩饰不住。
毕诺目光从她明亮的眼落到她红润的唇上,又缓缓的从唇回到了眼。
片刻后道,“是我不好,下次不这样了。”
似乎确实不该用这种方式。她心中微微一叹。
司徒景目光一亮,她似乎发现她的主傅是外硬心软呢。
“真难得,你居然道歉,我还以为你要引经据典,说自己很在理呢。”
毕诺,“有时候我也是会不讲理的。”
司徒景好奇追问,“什么时候?”
毕诺看了她一眼,笑着没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笑意味深长,眉目又如云黛,美轮美奂。
司徒景如此近距离被冲击了,只觉得心里一酥,看的人都快痴了。
心跳个不停。
近来遇到毕诺后总是这样,好像病了似的。
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个念头,“你要是个男的就好了。”
毕诺已经开始整理茶壶,神色平静,“为何?”
“这样就可以招你做我驸马了。”
她马上便要及笄,及笄前宫里必定会为她订婚,想着那些可能会朝夕相处的男人,心里就只有厌烦。
但如果朝夕相处的人是毕诺的话……
毕诺挑眉,“殿下想要我做驸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徒景抿唇,“但你是女的。”
“女的不行吗?”毕诺声音仍淡淡,可语气似乎很认真。
司徒景本想笑她明知故问,但不知怎么笑不出来,怔怔道,“当然不行。”
毕诺点头,“那有些可惜。”
司徒景顿了顿,去看她,却什么都没看出来。
马车外,有人通报道,“毕府到了!”
毕诺掀起车帘,衣袖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清理的茶渍,有些狼狈,可她姿态从容,微微一笑,“明日见,殿下。”
司徒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默然。
第080章 80
洛水雅集在洛阳的名气十分大。
以至于不过一日, 关于毕诺在洛水边的表现,随着清谈、合曲、以及那一句“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而广为传播。
有人感叹, 尽管毕氏是真有才,但卢氏却也真是她的贵人啊。
当初卢逸风的一篇岐山赋令毕氏名扬。
如今又有卢邈思的一言,令岐山女再上一层。
回去时,连卢逸风也好奇,“阿姐,你为什么对阿诺那般欣赏呢?”
彼时卢邈思正被婢女扶着上台阶。
卢氏是顶级世家, 四代三公,仅仅一个门前的踏跺都以八为基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她这个出生于云端的女郎, 却只是步入个家门都这般困难。
卢邈思抬头看了眼卢氏高门外的朗阔天空, 微微一笑。
“我只是觉得……洛阳有这样的女郎很好。”可以去做她做不到的事。
卢逸风于是懂了。
他当然知道姐姐本是个志向广阔的人。
可偏偏……她沉重的身体不能容纳她高逸的灵魂。
等姐弟俩分开后。
婢女小声惊呼, “女郎, 你发热了……”
但余下的话,却在女郎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中, 渐渐消弭了。
长乐宫的主人一回来, 便整个殿都活了起来。
鎏金博山炉里燃着沉香。
凤姿月韵的王室少女身上已经是重新更换过的曲裾单衣。
纤细的手掌垂下, 慵懒撑着下颌。
她就坐在美人榻上,目光似有似无看着飘着青烟的香炉, 一言不发, 似乎在思考什么。
直到惠姑来问,“公主, 是否该用晚膳了?”
相比晚膳, 少女此时更想知道点别的, “惠姑,颍川送来那么多美人里, 难道没有女人吗?”
“啊?”惠姑不明所以。
“那些男宠我都不喜欢,说不定……我其实是喜欢女子的呢。”
“这、这……”
惠姑这下是真吃惊了,她‘这’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司徒景皱眉,用莲花瓣的金簪,拨了拨香炉,嘟唇道,“很奇怪吗,父皇不也喜欢美男子。”
她可是亲自送了双子过去。
可……可他是皇帝啊。
不过,公主的心思,又哪里容得她置喙。
惠姑艰难道,“颍川送来的……也是有女子的……”
司徒景这才有了些兴味,放下金簪,“让她过来。”
“是……”
片刻后。
羸弱美丽,一身轻纱的女子,便跪在了司徒景的身前。
“奴见过公主~”
女子的声音犹如黄鹂。
柳叶眉,含情目,是个男人一见就会喜欢的美人。
司徒景仔细打量了她须臾,却没觉得有什么心跳加速的感觉,她有些疑惑,于是又递出一只手,对女子道,“给我按手。”
女子温顺听话,一双柔夷捧着她的手轻按。
按了半天……
司徒景心想,这和她左手按右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撇了撇唇,也不知道在恼什么,扬声唤道,“惠姑!”
惠姑疾步进来,汗津津的,“公主?”
“难道就没有像主傅那样的人吗!”
惠姑这下是真绷不住了,她跪在地上一脸的苦相,“公主啊,毕主傅那样的人,整个洛阳,奴这么多年也就见过那一个啊。”
“哦。”
好像也是。
司徒景这才悻悻收回手,心想,她好像也不喜欢女人。
但等第二日……
青色束腰曲裾,脚步如莲,乌发如月光流泻,双眸点漆恍若星辰的女人坐在了司徒景对面。
她眼睫轻掀,声音清淡,“殿下?”
就这两个字,司徒景便又心跳如鼓起来。
这边公主还在纠结怎么回事,那边朝堂上情势也变化起来。
原本已经翻篇的侨州案,却被清流们再次重提。
也是巧了,侨州长官常康与杨毅有姻亲关系,过去侨州贪来的钱财流水般送到杨毅府上,现在就是请求庇护的时候了。
杨毅压着眉对谋士陈恒道,“最近可真是诸事不顺……”说着恼恨一拍桌子,“就是从那毕氏阿诺来洛阳开始!”
随即又道,“你说她经常出入冉府,会不会这些事也与她有关?”
陈恒却觉得侍中想多了,淡定摇扇,“她一个女郎,怎会懂朝堂之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毅点点头,也觉得如此。
但又想到自己接连两次出手,都被那女郎幸运化解,总觉得仍是不安。
陈恒于是安抚道,“侍中出生杨氏,从兄位列三公,从妹又贵为皇后,不过收受了些钱财,又有什么不能安然无恙?”
杨毅这才真松了口气。
“说的也是,哈哈,”甚至还小开了个玩笑,“只要不是谋反,谁又能奈我何呢?哈哈。”
几日后,情势也果然如陈恒所料。
尽管开城门之事,陛下有了松口的迹象,但对于侨州相关官员们却没有惩罚的意思。
虫豸们摇身一变将继续去往别处作威作福。
而因城门大关,死亡的上万北民们,就如一捧青烟,连魂都无法回到晋土。
司徒景对这事也极为关注。
但相比什么北民,她更关心的是,侨州这次大批官员置换,她能不能趁机插入自己的人手。
毕竟……侨州这个位置可不错,就在颍川与洛阳之间。
这般想着,花瓣般的唇就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同时,手上还欢快地修剪着一束世所罕见、枝柯扶疏的珊瑚。
这样漂亮的珊瑚她犹嫌不够完美,毕竟这是要送给——
“公主,毕主傅来了。”惠姑通传。
漂亮的凤眸瞬间一亮。
啊,正想她呢,她就到了。
毕诺这次入宫,却是有事相求的,等司徒景出来后,她开门见山道,“殿下,我想把堂兄送到您的封邑颍川去历练,可以吗?”
“送去颍川,这是为什么?”司徒景兴致勃勃问道。
毕竟主傅肯定知道,她堂兄去了她的封邑,可就算她的属官了。
司徒景双手撑着下颌,妩媚的脸蛋像朵明艳的向日葵,只向着她的主傅开放。
她甜蜜蜜的模样,看的毕诺微微一顿,片刻后,掩眸道,
“堂兄有意于军事,如今在河间王那里做参军,却也只是忙于案牍,得不到什么历练,所以,诺就想让他去颍川。”
司徒景笑盈盈道,“好啊。”
毕诺,“殿下应了?”
“嗯,不光应了,我还给他一个官职——”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片刻后目光一亮,“左将军如何,就统领颍川的左路兵马!”
太过儿戏。
左将军可以算是颍川军事的三把手。
司徒景对颍川军事真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吗。
毕诺道,“殿下不需要与刘刺史商量吗?”
司徒景此时微微一笑,甜蜜的笑,似乎也隐隐变成了罂粟。
“何必商量,便是他不同意,也只得同意啊。”
毕诺默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世界线里,司徒景后来当上皇帝,那可谓是任人唯亲到了极点。
不过军队里,可不是空降一个将军就能真当将军的。
于是毕诺道,“还请殿下令堂兄从百户做起。”
司徒景偏头,“百户?那可是要真上战场的哟。”
不像当将军,可以在后方指挥。
“请殿下应允。”
司徒景当然只有应允的。
得了这话,天色渐晚,毕诺就有要告辞的意思。
见她行色匆匆,不愿多留的样子。
司徒景原本欢快的笑,悄无声息就消失了。
但她掩饰着,看了看窗外道,“咦,下雨了,主傅不如等雨停再走。”
毕诺同样在看天色,“堂兄还在家等着诺的消息,且这雨……恐怕得连下几日。”
暴晒了近一月的天,突然就雷声大作,乌云遍布,雨滴像珠帘般哗啦啦的倾泻着。
四周的青铜雁鱼灯被点亮。
司徒景抿唇看着毕诺。
毕诺对上她那双固执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睛,指尖轻动,“那便有劳殿下派人送消息回毕府,附带告知一声,诺今夜便不回府了。”
司徒景的脸也跟天气有的一比,转换很快,双眸明亮且欢快, “真的吗?”
毕诺不可察的微叹。
“自然。”
司徒景于是要带她去看珊瑚,炫耀道,“这可是连卢氏都不会有的哦。”
那是一株摆在铜胎银丝盆中高达五尺的珊瑚树,枝干如扇,犹如绽放的火红色云雾,枝上还盛开着各色的玉石花朵!
确实是连卢氏都不会有的富贵之物,甚至足够令几万北人吃上一年的口粮了。
毕诺有些默然。
而司徒景还在得意地给她介绍都用了哪些宝物点缀。
等她围着珊瑚转了一圈后,回到毕诺身前,她睫羽微颤,目光期待,“我把这座珊瑚送给主傅好不好。”
单纯的像个捧上心爱宝物还等着人夸奖的孩子。
毕诺对于她总是有些复杂的,实际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
但她刻意道,“诺可以把这珊瑚送到侨州吗?”
“为什么要送去侨州?”司徒景唇角微压,“你不喜欢?”
“不是,只是这个东西可以令很多人吃上食物。”
司徒景问的很快,“他们吃不吃的上食物,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富则兼济天下。”
司徒景不给她讲道理的机会,眼睛一转,“那卢氏也很富。”左右要把卢氏拿出来比。
“这天下姓司徒。”
“那你也该先让父皇去兼济,他比我富!”
她有些狡黠,也有些得意。
毕诺点了点她的鼻尖,放弃了与她讲道理,“如此,这珊瑚还是殿下自己留着吧。”
而狡黠的小狐狸,鼻尖一点,却仿佛点了什么穴道般,愣住不动了。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哼了一声,“我既然都送给你了,才不管你送去侨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呢。”
毕诺不再谈这个话题。
回到正厅,坐到茶炉前,亲自调茶。
司徒景也就跟着她转,坐到茶炉对面,看着她调茶。
安静半晌,幽幽道,“你们家居然愿意让你堂兄去参军,那可就成了兵家子了……你们不是最瞧不起兵家子吗。”
毕诺自然知道兵家子身份是她的逆鳞。
但也没什么小心翼翼的,只平淡道,“没什么瞧不起,堂兄他这还是有得选,而许多人要做什么,从出生来,就没得选。”
毕松是自己喜欢而去做。
但很多人是贵族们不愿意去做,而被强征着成了士兵。
由此反而被贵族们认为兵家子就等于低贱之人。
司徒景心中一动,去看她。
只见她神色平静,可黝黑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由让她想到传闻里她说过的那句话。
甘为黑夜中的萤火。
司徒景突然就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她的主傅不是为了婚姻,也不是为了财富,而恐怕是真的为做萤火来了。
突然窥到了星辰移动的轨迹,却并不令司徒景感到轻松。
只因为那种高尚的东西,似乎距离她也太遥远了。
这样如星辰的存在,是否会将她照的更加污秽呢。
心中突然涌出急需抓住点什么的虚空和畏惧。
司徒景眸光微暗,看向还在认真调茶的女郎,“主傅那天说不能做驸马很可惜,是什么意思呢。”
正在调茶的女郎似乎对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也感到有些诧异。
眉梢微挑,黑眸看过来。
片刻后轻轻一笑,“诺是可惜,殿下香娇玉嫩,却不能与殿下日日相伴。”
司徒景盯着她,刻意道,“做主傅不也能日日相伴吗。”
“那怎么一样,驸马是——”
女郎眸色带着点看透的深色,如玉的指尖穿过茶香溢满的烟雾,缓缓点在了小殿下的唇上,似叹非叹道,
“描眉画唇的相伴啊。”
微冷的指尖落在唇心,仿佛烙铁般滚烫。
触动从这点肌肤一直窜进整个脊背。
司徒景不由自主动了动唇,似乎想把这指尖含进去。
可到最后也只是任由她放在那里,一动不动。
轰隆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却好像全部淋在了自己的心里,黏腻湿润,无法呼吸。
原来……她不是喜欢女人,而是只喜欢主傅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