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一夜未眠。
黎昭妍失踪了一整夜，他们也找了一整夜。
天光微亮时，修士们在林中会合，彼此只是摇头。
他们顺着灵兽狂奔的方向追查，可线索很快便断了。
“阿衡，怪我。”沈青岚声音低沉，带着愧疚，“其实你当时应该先去救她的。我在外行走惯了，一个人应付得来的。”
她伤势尚未痊愈，仍在车厢内静养，所以未能参与搜寻。
“这不是你的错。”顾衡道。
他之所以先去救沈青岚，是因为看到她被数名妖修围攻，那些妖像是早有预谋，目标明确地扑向她。
那时她已经受了伤，还有妖修扑来。他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听队伍里的修士说，阿妍偷偷给了他们灵石。”沈青岚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她受了伤，同行的修士却没人关心，甚至有人在暗中议论为什么失踪的不是她？
直到此刻，她才得知，黎昭妍在私下安抚了这些人。
明明价格是早已协商定下的，她却要另给报酬。分明就是故意把她放在“坏人”的位置。
光是想到这点，她就恼火。
顾衡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了……她可能只是想让任务顺利。”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翻涌着另一种滋味。
他听到那些修士替黎昭妍说话时，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原来，他以为的带领，在队伍里竟如此不得人心。
更讽刺的是，这一切竟靠她在暗中弥补。
他对黎昭妍满心偏见，而她，却在背后默默修补他的漏洞……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袭来，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愤怒。
她在帮他吗？
意识到这一点叫他忍不住烦躁。她是在帮他，还是在布局？
那日去见玄寂真人，尚且可以说是为了队伍的安全。但偷偷给灵石，却要瞒着自己施恩，那就是另外一码事。
如果她真的只是想帮忙，为什么不事先和他商量？为什么要让他在队员面前如此难堪？这种背着他施恩的做法，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羞辱他？
还是说，她还想像之前那样，玩弄他的情感，等他对她感恩戴德后，再一脚踢开他？
然后告诉他说，这一切，她是另有目的。
他一向自诩理智、冷静，现在才发现，一旦涉及到黎昭妍，这些阴暗的念头就会像毒蛇一样突然冒出脑海，他厌恶它们，但又无法完全驱散。
顾衡站起身，“嗯。你先安心养伤，可能是我之前太苛刻。”
沈青岚垂下眼帘，强压住心中的不适。她没有想到，顾衡竟会说他们之前对队伍“太苛刻”。
可如果不是这样严管，他们又怎能提前抵达？难道，他是在变相怪自己？
“她不会出事的，还有连猩。”沈青岚勉强安慰。
“你说得对。”
顾衡起身离开车厢，正准备再次出发去搜寻，耳边却忽然传来惊呼声——
“回来了！”
顾衡猛地一震，握在手里的剑忽然一紧。
他手中剑柄一紧，掌心竟已汗湿。
他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头灵兽急速奔来，后头拖着一截破损的车厢。
黎昭妍从车厢中钻出，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她简单和众人打了招呼，只说自己遭遇袭击，多亏了连猩相助，才得以脱困。
“大家抓紧时间准备，继续出发吧！”她语调平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衡站在外围观察她的神情，观察她和其他人的解释。
听了一会儿，旋即下令队伍启程。
马车缓缓行进中，黎昭妍察觉到窗帘上投下的影子，睁开眼睛，低声道：“不是让你先离开吗？”
“是我。”
黎昭妍怔了一下，没想到来的人是顾衡。
“进来。”
帘子被掀开，顾衡微愕，步入车厢，他微微低头避开车帘，神色沉静，进入后，便默默坐在角落的位置，如同一株静默的松。
顾衡踏入车厢，看到她半倚在榻上，黑发披散在身后，一副准备要入睡的模样。
“抱歉，我考虑不周，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黎昭妍拢了拢外袍，示意他坐下“昨天的袭击，你和阿岚没受伤吧？”
顾衡摇摇头，“她略微受了一掌，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他们的目的似乎就是阿岚手里的灵卵。”
“他们是谁？”
“可能是赤土的妖修？那些逃出来的野妖汇集在一起，已经颇成气候，到处劫掠修士。”
赤土？
黎昭妍一怔。那可是赤土大王的地盘，往常逃出的妖修都会被遣返受罚，如今他们竟能公然围攻修士？
“这些不谈了。”顾衡话锋一转，“澜汐城的人已派人接应。若顺利，两日内便能抵达。”
黎昭妍听罢，悄悄松了口气。
“还有一事。”顾衡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脖颈，神情一凝。
那是一道十分醒目的红痕，沿着颈侧蔓延，颜色微深，不像是擦伤，倒像是……
顾衡眼神倏地顿住，指尖不自觉收紧。
脑海一瞬划过她的那句“多亏连猩相助”，再联想到这道印痕，心中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躁郁。
这不关他的事。
他们只是队友。
他发现自己的思绪有些混乱，那种莫名的躁郁让他失去了往常的冷静。
他强迫自己转移话题，语气压得很轻：“你补给车队的灵石，便从我们的任务赏金里扣除。”
话说出口，他才觉声音比往常喑哑几分。
他早察觉队伍的士气变化，还自以为是自己威信初立，结果却是她在背后默默调和。
顾衡心中涌起荒唐的羞耻感。
黎昭妍敏锐察觉到他神态中的不自在，主动开口缓解：
“你不必这样。我明白你的想法，也知道你当时的理由。”
顾衡怔住了。
她觉得他没错？
一瞬间，被认同的感觉在悄悄蔓延，让他的戒备不由得松动了几分。
但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她又在骗他。
这种似曾相识的温柔，这种恰到好处的理解。他曾经信以为真，也曾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向她的颈项，那道红痕依然醒目。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黎昭妍目光坦然，继续说：“关于灵石的事，我知道，如果我当时告诉你，你们一定不会同意，会觉得我多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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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了规矩。”
顾衡的呼吸微微一滞。
她说得没错。如果当时她提出要额外给修士们好处，他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拒绝。
可现在她这样说出来，让他有种被人看穿的不适。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任务，我也很在意能否顺利完成。”黎昭妍的声音很轻，“我只是不希望因为一些小摩擦，影响到大局。”
顾衡一直觉得她仗着家世优渥，做事张扬，不可能理解他的掂量与顾虑。
可事实是，她不仅理解，甚至能准确预判他的反应，知道他会因为什么而拒绝，也知道该怎样避开他的底线来达成目标。
这种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让他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的慌乱。在她面前，似乎所有的想法都是透明的。
这种认知的颠覆让他有些挫败。
他一直以为自己更成熟、更有经验，可现在看来，似乎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有深意。
黎昭妍在意队伍，立场上并没有问题，这也是她的任务……
但，谁知道呢？
即使逻辑上说得通，可心中的疑虑依然如影随形。
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心思狭隘、目光短浅之人。
【好感度+2，宿主让他开始自我怀疑了。】
黎昭妍听到系统的声音，抬眼看他。
顾衡正垂着眸，神色沉静，看不清情绪。
她忽然笑了，声音更柔和：
“这是我们共同的任务，我希望它能顺利完成。你继续努力就好，不必为了已经过去的事遗憾。”
她的声音不高，却将他心头那点僵硬的执拗，一点点融开。
顾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到了她眼中的疲惫和真诚，又慢慢移开。
一瞬，他心中的怀疑开始动摇。
也许......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压制。
那些恶意的猜测如此卑劣。如果她真的只是想帮他，那他这些日子的防备和怀疑，岂不是成了最大的笑话？
可如果这又是一场骗局呢？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微微发闷。
顾衡最终还是起身告辞，掀帘走出车厢。
清风拂过，他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混乱，唯一确定的是，他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单纯地恨她或者防备她。
不远处，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行来。
连猩不知从哪里走回来，手中捧着几枚色泽艳丽的果子，鲜红的颜色衬着指尖的水渍，异常妖艳
他看了一眼顾衡，慢悠悠地经过他身边，随手将果子放在车辕边，提高声，
“殿下，果子很甜，尝尝罢。”
车厢内是隐晦的一声回应。
连猩径直掀开帘子，在顾衡的注视下钻入车厢，动作流畅自然。
帘幕重新垂下的瞬间，顾衡忽然想起了什么——本能的厌恶感令他一阵心悸，就像看到毒蛇悄无声息潜入。
车厢内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连猩的声音低沉，黎昭妍偶尔回应一句。
他想离开，脚步却如生了根一般。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感受着心脏一下下剧烈地跳动。周围的一切在脑中像被放慢了，每一次血液流动都带着躁动又奇异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