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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惊变

作者:素柯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听说了吗!贡院里死了个举子!”


    二月初九,阴雨连绵,北京城贡院街前,水泄不通。各色锦袍儒生夹杂着小贩、奴仆、看客,喧哗如沸。


    “造孽啊!今年春闱怎么出那么大乱子啊!”


    恐慌炸开,议论嗡嗡不绝。


    “死的什么人?”


    “南城永安坊云栖书院那个穷教书先生,钱康德。”


    雨线织成了巨大的帘幕,江清晏撑着伞,站在至公堂外,一双凤眼内蕴深不见底的幽黑。


    他的身边,董贺面如死灰,身子抖得筛糠似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


    不仅是董贺,被押过来审讯的举子们几乎都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哀嚎求饶声不绝。


    董贺看着江清晏高瘦挺拔的身影,平静得像深秋里的潭水:“江……江清晏……你不怕吗……老师……老师他……”


    “为何要怕?”江清晏负手站立,声音清冷无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的注意放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但仅一瞬。


    至公堂里不断传来其他举子求饶的声音,衬得檐下这十五年的少年愈发沉静。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袍,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董贺只觉一股寒气直透骨髓:“我是怕里面这些老爷子些……”


    就在这时,至公堂的大门被推开,一皂衣衙役走了出来:“律字第三十四号江清晏,律字第三十五号董贺,律字第三十六号……”


    “以上十人!押进去!”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推搡十人进入至公堂。纸伞跌落泥泞,水花四溅,场面混乱不堪,喊冤叫屈,饶命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清晏被押至大门时,回头望向平地——那里除了雨花,什么都没有。


    大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雨帘。


    门外,一抹蓝色的身影融在雨帘里,幽幽地穿过那扇大门。


    光线骤然昏暗,一股陈年老木头混合着墨汁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上一批接受审讯的举子被集中安排在一边站着,一个个战战兢兢。两三个举子被强按在条凳上,簌簌发抖。


    董贺被粗暴地摁在了靠窗的位置,后背重重撞上墙壁,闷哼一声。


    江清晏则被推搡到一张条凳前。凳面冰冷,他撩袍坐下,动作丝毫不见仓皇。


    贡院死人,刑部派人封锁了包括钱康德所在号巷以及相邻的四条号巷,凡此五巷应试举子,皆须过堂。


    至公堂内,礼部尚书陈广寅居中而坐,面前一截草席粗糙而廉价,带着泥土和陈年的霉味敷衍地搭盖着钱康德的尸首。


    草席前,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正躬身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草席一角,露出死者青灰色的手腕,又凑近观察死者颈部,神色凝重。


    陈广寅端坐太师椅上,手指有不耐烦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目光扫过堂下那群惊魂未定的举子,最后落在于文海身上。


    “哎哟!于郎中,别看了!仵作不是早查明了?中毒身亡!板上钉钉的事!你再怎么看,这穷教书的还能活过来不成?”


    “赶紧审人要紧!春闱出了这等事,耽搁不起!收不了场,天家颜面何在!赶紧地把人揪出来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于文海起身,不置可否,转向衙役询问:“带进来了?”


    衙役作揖:“回大人,都带进来了,这次是律字三十四号到四十四号,共十人,这是名单。”


    “嗯。”于文海接过名单,目光一扫,“上一批人,无罪,先退下吧。”


    举子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涌出至公堂。


    堂内稍静,于文海轻咳一声:“律字三十四号,江清晏。”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少年身上。


    “上前来。”


    江清晏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他拂了拂衣袖,依然冷静。


    他步履沉稳地行至距离草席三步处,垂首作揖。


    陈广寅斜睨着他:“嚯!这顺天府里何时出了这般气度不凡的少年郎?”


    “江清晏,去岁乡试的解元。”于文海说着,在陈广寅身边坐下。


    陈广寅挑了挑眉,撇开脑袋不屑地轻哼。


    “江清晏,字子芜,年十五,京城本地人,家住城南永安坊,经营有一家面馆,与死者钱康德,以及律字三十五号董贺为邻居。”


    于文海陈述着江清晏的基本信息:“钱康德亦是江董二人的恩师,你倒是也争气,去岁乡试中了解元……”


    于文海顿了一下。


    “这般年轻就拔得头筹,委实才华横溢啊!”


    “大人谬赞了。”江清晏拱手,“草民不过运气稍好了些,纯属侥幸。”


    于文海的目光并未因江清晏的谦辞而移开,反而更锐利了几分。


    他指尖在名单上轻轻一划,声音不高,却压得堂内落针可闻:


    “既是邻里,又是师生。钱先生待你如何?”


    “恩师如父。”


    江清晏答得干脆,但在“父”字出口的刹那,他藏着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垂下眼睫:“况先生为亡父挚友,待我更是不薄。草民视先生为父。”


    “哦?”陈广寅拖着长腔,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审视的玩味,“如父?不薄?那父亡子悲,乃人伦常情。本官观你,倒似……心如止水?”


    这问题刁钻,直指人心。角落里瑟缩的董贺猛地抬头,看向江清晏。


    他总是这样,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这般冷淡,连待老师都一样……


    江清晏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


    他并未直接回应陈广寅的讥讽,只平静道:“大人,悲恸在心,不在形。”


    “恩师猝然罹难,学生心中惊涛骇浪,但唯恐失仪,不敢表露于外,以免损及恩师清誉。”


    他顿了顿,复又抬眼,目光清正地迎向陈广寅:“况,此刻追查真凶,告慰恩师在天之灵,方是学生唯一心念所系。涕泗横流,于事无补。”


    一番话堵得陈广寅一时语塞,只能冷哼一声,靠回椅背。


    于文海眼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色。这少年,冷静得近乎冷酷,心思却缜密如发。


    “江解元,据查,钱先生是中毒身亡。”


    于文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毒物混入了他带入号舍的饮水之中。考场规矩森严,一应饮食用具皆由贡院统一经严格查验方可带入。”


    “钱先生的号舍里有他自己携带的一小葫芦清水,经仵作验过,剧毒便在其中。”


    他目光如刃,刺向江清晏:“你既是钱先生得意门生,又同居一坊,昨夜,乃至今晨入贡院前,可曾与钱先生接触?可曾碰过他的饮食器物?”


    陈广寅的眼神立刻变得意味深长,堂下其他举子也屏住呼吸,目光在江清晏和草席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江清晏眉峰一蹙,迎着于文海的目光,坦然道:“回大人,昨夜草民确在家中温书,直至亥时末刻方歇,家母家妹家弟可以证明。”


    “老师就住在草民家对门,但昨夜草民专心备考,未曾出门,亦未见老师登门。至于老师所携清水葫芦,草民从未碰触。”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晨卯时初刻,草民于家中前往贡院,抵达时老师和董贺以及几位同坊举子已经到达。在贡院街排队等候搜检时,草民见老师心情不大好便与先生短暂交谈。”


    “彼时老师手中已持号牌与考篮,考篮中便有那葫芦清水。草民仅与老师互道,未曾靠近,更未触碰其考篮分毫。搜检入场后,各入号巷,直至事发,再未得见先生。”


    于文海微微颔首,示意记录的书吏仔细记下。


    “哦?如此说来,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陈广寅在一旁凉凉地插话,显然对江清晏的说辞很不以为然,“师生一场,考前竟连句体己话都不说?未免太过生分!”


    “大人明鉴。”江清晏眼中闪过一丝苦楚,“春闱乃国之大典,举子入闱前,心神俱系于考题,唯恐分心失仪。先生亦是严师,考前素来告诫学生摒除杂念,专注应考。此乃学生对恩师教诲的遵从,也是对朝廷法度的敬畏。”


    倏忽,堂内一片寂静。


    “呵……呵呵……哈哈哈——”


    陈广寅的笑声划破了这份寂静。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不自禁地鼓起掌。


    “不愧是十五岁就考中解元的人,瞧瞧这滴水不漏的说辞!瞧瞧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好一个‘遵从师训’!好一个‘敬畏法度’!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感人肺腑啊!”


    他猛地一拍紫檀扶手:“江清晏!”


    陈广寅戟指少年,厉声喝道:“本官看你是巧舌如簧,欲盖弥彰!你口口声声视师如父,却连考前一句体己话都吝于出口?”


    “你口口声声悲恸在心,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要追查真凶,却句句都在撇清自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然而,还没等江清晏回答,于文海先开了口:“尚书大人,审讯不是儿戏,这孩子性情冷淡,不应该就此认定他就是凶手。”


    “董贺,我问你,江清晏曾经和钱康德发生过争执吗?”


    被突然叫到的董贺吓了一哆嗦,他连忙上前行礼,双腿抖个不停:“回……回大人……没有……老师和清晏从来没有过争执……”


    “那为何他对钱康德如此冷淡。”


    “不……不是……不是他对老师很冷淡,是他对谁都这样……啊!除了他弟弟妹妹和娘亲……他就是……天生性子冷……”董贺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什么。


    陈广寅付之一哂:“性子冷?本官可不信这天下有如此凉薄之人。本官看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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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大人——”江清晏打断陈广寅,“恕草民无礼,判定一人有罪,不应该搜寻最直接的证据吗?比如,既然老师是中毒身亡,那就应该搜身,搜每个人的考篮,而不是凭一个人的性格就定罪,未免过于儿戏了。”


    闻言,陈广寅拍案而起,指着江清晏:“你一介草民竟敢和本官叫板!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


    “不敢,不过是基本流程罢了。倒是尚书大人,草民与大人毫无瓜葛,无仇无恨,草民不知道为何尚书大人要一昧地把杀人的罪名往草民头上扣?”


    此话一出,至公堂里立刻炸开了锅,有陈广寅谩骂,下属们的附和,举子们的议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董贺被吓着了,他揪着江清晏的衣角拽了拽:“清晏你慎言啊!”


    于文海看不下去了:“肃静!”霎时,堂内安静了下来。


    “你们所有人到至公堂前都已经搜过身了,起码目前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衙役们已经在搜查你们的号舍了。现在都给我等着!”


    “于文海!这案子都审了快一天了!那么多举子就因为这事儿停考耽搁得起吗!科举乃国家大事!有必要为了一个穷教书的让那么多举子考不了试吗!”陈广寅怒声呵斥。


    于文海也提高了声线:“穷教书的的命也是人命!!!我作为刑部清吏司郎中不能坐视不管!!!”


    “你!好!等!都等着!本官倒要看看这案子何时能结!”


    陈广寅怒气冲冲地坐回太师椅:“来人!写章!问!问上会试是否可以延期。”


    堂内终于回归正常的审讯流程。陈广寅似是气炸了,也不再参与审讯,只有于文海一个人忙前忙后。


    约莫过了三柱香时间,这一批人终于审完。


    于文海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只凭你们的说辞结合身世来看,无罪。”


    “哈!这可是最后一批举子了!这批人里都无罪,于大人这办案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啊!本官看就那个江清晏嫌疑最大。”许久未说话的陈广寅终于开口说话。


    还没等于文海反驳,董贺却先开了口:“尚书大人……清晏他虽然性子冷,但绝不会干出杀人这腌臜事儿来的……他还是……挺关心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更别说是老师……”


    “行了,等搜查结果吧。还有,尚书大人,谁告诉你凶手一定要在贡院里?一定是这些举子里的一位?”


    话音刚落,几位衙役就跑进来:“报——”他们跪在于文海和陈广寅身前,“回陈大人、于大人。小的们奉命搜查号舍,结果无一人有存毒!”


    “怎么可能!”陈广寅惊得一跃而起。


    “诶!陈大人反应不必这么大。”于文海挥了挥手。


    同时,宫里来传话的人也来了。


    秉笔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一瞬间,至公堂里跪倒了一片。


    “贡院惊变,举子亡于棘闱,朕心恻然。着即启副题易卷,清白士子准其续试。抡才大典未竟,延考至二月十九。刑部严鞠毒毙重案,穷究首从,以儆凶顽。冤魄未安,天听赫赫。钦此!”


    跪着的陈广寅接过圣旨,秉笔太监拂袖而去。


    众人纷纷起身,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于文海捂着嘴轻咳一声:“既然陛下都发话了,这些举子又无罪,那便送回号舍续考吧。尚书大人没意见吧。”


    绯袍宽袖之下,陈广寅已攥紧了拳头,公服上的仙鹤纹随他的动作泛起了褶子。


    他呼出一口气:“自然。来人!送回去!”


    衙役们上前,押送十人回号舍。


    临走前,江清晏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音色柔和,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抬眸扫视至公堂,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的身影。


    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广寅,恰好对方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


    一瞬方歇。


    董贺就在这时转头,看着气氛微妙的江陈二人,然而衙役粗鲁地推搡着催促他,他收回视线,跟着衙役离开。


    江清晏也跟着衙役回到自己的号舍。


    陈广寅只觉寒意顿起——江清晏那双凤眼里似有冰霜凝聚,仅仅对视一瞬,他便慌了阵脚。


    从至公堂出来是已是傍晚。雨幕稠密,江清晏默默捡起沾满泥泞的纸伞,步入雨帘。


    寒风吹过,衣袂飘舞,空气一丝若有若无的牡丹花香拂过。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在雨中摇曳,感觉和进至公堂前看到的那个很像。


    不似真人,更像是……幻影?


    江清晏虚着眼张望着,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收回目光,在衙役的催促和推搡中走开。


    而身后的至公堂,挺翘的屋檐上,蓝衣女子坐定,盯着江清晏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微笑。


    “小郎君,勇气可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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