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停了，雨渐渐弱了。
十余道剑光落在即将沉落的玄冥岛上，将岛上弟子一一接走。
“宗主，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说话的人正是韩静，她天性敏感，在其他人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几丝怪异的气氛。
韩纪道：“我是宗主，自然要等明盟主亲自来接。”她脸上的得意之色是那些的真实贴切，唬得韩静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在韩静转身跟着仙门道盟的守卫离开之时，韩纪轻轻一笑，道：“你们四个这次做得不错，离岛之后即刻回山，持我的玉牌去找韩月领赏。”说罢解下腰侧玉牌朝他们抛去。
韩树纵身一跳，接住玉牌，与其余三人相视一笑，乐呵呵道：“谢宗主！”
眼见着他们登上离岛的飞剑，渐行渐远，韩纪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从方才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卫朔，挑眉问道：“他们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隔着几丈的距离，卫朔身上绣满云团的衣裳散着耀眼的金光。他低垂着头，薄唇紧抿，面色沉重：“韩宗主，您交给我的事情我是不是没做好？”
韩纪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我肯定是哪里做错了……”
他已不是第一次下山除妖的弟子，韩纪的谎话骗不过他。他清楚地听见了传音符中说的那句“大妖登岛”，也注意到韩纪时而平静、时而狠厉的目光。他不认为韩纪会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让弟子回山，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正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失去控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失去控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韩纪轻叹道：“作为弟子，你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和你师父要做的，不是你的，你走吧。”
说话间两条人影自云端降落，正是金光灿灿的云非凡和一身白衣的明琮一。
韩纪只觉面前金光一闪，云非凡已立在身前，隔绝了卫朔的视线。
云非凡冷声道：“祈灵山医者在二十里外的乌涂镇设立了临时医馆，你速速离岛，率领弟子沿海岸线搜寻灾民，及时送往医馆医治。”
卫朔道：“可是宫主……”
云非凡沉下脸来，道：“即刻离岛，不得有违。”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卫朔立在原地，不再言语，片刻后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海上云浪之中。
云非凡目光在韩纪脸上一扫，道：“卫家动用了失却之阵，抹去了他对你的记忆。”
韩纪道：“我看出来了。”
云非凡冷笑一声：“失却之阵流传千年，据我所知，鲜少失手，可为什么我感觉他还是很关心你？”
韩纪垂下眼帘，缓缓道：“，只能说明霞宫把他教得很好。”说罢转身离岛。
岛外，岸边，仙门道盟中人正在着手准备剑阵，各门各派的长老掌门都已到场。
明琮一立在岸边，望着大阵，忽然出声问道：“除了毁去万妖灵珠，没有别的办法吗？”
韩纪尚未开口，云非凡便冷冷道：“我倒有一法，只看韩宗主愿不愿意一试。”
“四极之血至阴至邪，是以极阴命格之人的鲜血炼造，而万妖灵珠是封印着韩宗主心魂的赤血丹珠吸尽四极之血后形成的。”云非凡瞧着韩纪，面无表情，一字字道，“我想，韩宗主的心魂必然与四极之血无法完全相融，倘若能及时寻得一极阴命格的阴邪妖物，说不定可以将赤血丹珠中的四极之血尽数吸出。届时，诛妖剑阵只需将妖物除尽，万妖灵珠立除，韩宗主也可保住性命。”
明琮一眼神一亮：“说得不错，我即刻去寻。”
韩纪伸手拉住她，正声道：“此事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灭，我还没有沦落到让无辜之人替我去死的地步。”
明琮一皱眉道：“天下该死的妖物如此之多，只要给我点时间，一定能寻得到的。”
韩纪摇了摇头，缓缓道：“即使是妖，也不行。”
明琮一眼眸震颤，云非凡诧异挑眉，不约而同地看向韩纪，惊愕的目光说尽心中想说的一切言语。
沉默，虽然只持续了片刻，但已经各人的心中都已经掀起狂风。
韩纪松开了手，冷目一转，面色沉沉，道：“明盟主，我至多可压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必须开诛妖剑阵，毁掉万妖灵珠，否则你们要面对的就不单单是一颗可控制天下妖族的珠子。事情会很难办，也会死很多人。”
这是提醒，是警告，是威胁。
见韩纪心意如此坚决，明琮一无可奈何，咬了咬牙道：“半个时辰，我会布好诛妖剑阵。届时，仙门道盟各大门派的掌门皆会祭出灵宝，加固剑阵，阵法一开，再无转圜之机。韩宗主，你若要交代后事，便抓紧时间吧。”说罢抽身而去。
韩纪懒洋洋地坐了下来，抬眼看着明琮一率仙门道盟守卫合力稳住漂浮在空中的巨大血球。
一柄一柄飞剑聚集，万千灵光流转，诛妖剑阵已具雏形。
察觉到云非凡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刺在自己身上，韩纪无奈道：“云宫主，看在我要死的份上，能不能换个人来守我，死到临头，我想找个人说话都和你无话可说。”
云非凡双手抱胸立在韩纪身侧，斜睨她一眼，道：“不伤无辜之人，怜惜妖族性命，天大的善人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韩纪听了这话，只觉讽刺：“云宫主莫要说笑，我韩纪算什么善人呢？这一双手，前世今生，鲜血染透，杀孽重重，理应要下地狱。”
云非凡道：“百年不见，你别的没有多少长进，话倒是多了不少。看在你要死了的份上，想说什么，我陪你说。”
韩纪说：“坐下来聊聊？”
云非凡说：“沙子太脏了，你克服一下。”
韩纪自然知道她爱干净，从前仙门道盟次次相见，她都穿得流光溢彩，点金缀玉，恨不得离桌上的菜肴三丈远。
念及往事，韩纪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云宫主，我死以后，还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多照顾寒山宗弟子，不要让别人太欺负他们。”
云非凡道：“我和韩宗主没什么交情，看在玉决明的份上还差不多。”
“那您看在玉决明的份上。”
“那要让玉决明来和我说。”
韩纪早已料到是如此结果，微一叹气，摇头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还是看风景吧，心情还能好一些。”
脸上忽然一亮，阳光闪过眼底，韩纪偏头看去，云非凡理好衣袍在她身侧坐下，绣满金丝银线的衣裙顷刻间被沙子濡湿。
未待韩纪开口，她道：“你死之后，寒山宗恐怕会群龙无首，分崩离析，下任宗主人选可有拟定？”
韩纪正色道：“寒山宗立派几千年，历任宗主皆由神谕选定。神谕现世之日，便是宗主归位之时。”
云非凡并不惊讶，道：“早有耳闻。”
韩纪没有答话，她着实已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云非凡默然半晌，余光瞥见韩纪在海风之中飞扬的发丝，道：“你不害怕吗？”
韩纪缓缓接道：“我已死过一次，重活一世，已是上苍垂怜。百年之前，我不害怕，如今再次赴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话声忽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忍不住微微一笑，叹息道：“如果现在能吃几个肉包子就好了。”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不合时宜，云非凡有些吃惊，过了半晌，方才道：“这附近人家遭此劫难，恐怕没有什么吃食了，你若是饿了，弟子那边倒有些干粮。”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喊道：“韩宗主！”
云非凡偏头看去，只见海滩上有一个身影正急速向韩纪奔来。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俊美，显然正是明琮一口中与韩纪交往甚密的妖宗宗主洛渭。
云非凡当即沉下脸来，一面密切注视着洛渭，一面用余光观察韩纪脸色，却见韩纪眼眸震颤，面容乍看之下依旧平静，可分明与先前不同了。
淡淡的笑容在韩纪面上浮起，她站起身来，身子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洛渭奔至韩纪身前，打量她一眼，轻轻道：“听闻韩宗主神勇无比，已诛杀叛徒，夺回万妖灵珠，想来危险万分，可有受伤？”
韩纪目光温柔地凝注着他，摇了摇头，柔声道：“一点擦破皮的小伤，无甚大碍。”
洛渭松了口气，凝目朝海面上空漂浮的巨大血球望去，皱眉道：“想必那就是万妖灵珠了，此珠可控天下妖族，对万法妖宗也是一桩祸患，可有我能相助之处？”
韩纪还是摇头，咬了咬唇，缓缓道：“这边有我，听说乌涂镇设立了医馆，你不如去那里帮帮忙。”
“万法妖宗的弟子已经去了，用不着我，我还是在这里守着，以备不时之需。”他说出这句话，忽然微微一笑，本就俊美非凡的脸上立刻散出夺目的光彩，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你可不要小瞧我，我很有本事的。”
韩纪见了这笑容，脸色微变，虽还在笑，但已有些勉强。
洛渭皱眉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韩纪道：“没有，有些饿了，想吃包子，你去……你去给我做几个好不好？”
洛渭伸手摸着脖子，似是有些羞涩：“好，一会儿万妖灵珠之事解决，我立刻去给你做。只吃包子不够，沿海海鲜很好，给你煮个海鲜汤，我再另给你做几个爱吃的菜。”
韩纪轻轻摇头，依旧笑道：“现在就去，开诛妖大阵可是个体力活，我想一结束就吃到，你知道的，我这个人饿起来的时候不讲道理，而且只喜欢吃你做的东西，难道到时候你要见我饿死吗？”
洛渭闻言已红了耳朵，面露喜色，点了点头，小声道：“好，那我去乌涂镇看看，做好了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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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不及你来接我，还是你在乌涂镇等着我，我去找你。”韩纪抬眼看向半空的剑阵，柔声催促道，“快去吧，快去快回。”
这话对于洛渭来说，已近乎是情话了。他听了这话，脸颊通红，低下头去，悄声道：“好，那我等着你，你自己当心。”
韩纪瞧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脸上笑容慢慢僵住。
云非凡走上前去，面色阴沉，忍不住道：“我本以为外界那些流言都是中伤之语、无稽之谈，可方才看来，你与这个洛渭确实关系匪浅。你不同意我的方法，恐怕是因为他吧。”
韩纪依旧望着洛渭离去的方向，苦笑道：“不是关系匪浅，而是心之所系。”
云非凡脸色大变，压着怒气，压低声音道：“他是妖！我本以为你不过是被美色所惑，逢场作戏，可你现在同我说，他是你心之所系？你修行数十载，其中艰苦，可还记得？此事一旦传出，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在背后中伤你？”
韩纪收回目光，沉下脸色，道：“他是人是妖又怎么样，难道我不爱他，就没有人中伤我了么？重活一世，若还被虚名所累，那也太不中用了。”
云非凡还想再说，却听得韩纪悠悠叹道：“早知道我死得这么早，就早点答应他了。”要说的话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得闭上眼睛，重重叹了口气。
诛妖剑阵发出刺目光华，明琮一直落下来，停在韩纪身侧，缓缓道：“韩宗主，大阵已布好，只等神谕剑。此间事宜方才我已传信给玉决明，想来寒山宗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要不要等一等？”
韩纪纵身一跃，落在阵中。
明琮一望向云非凡，目光中隐有问询之意，云非凡叹道：“她绝不愿意让在乎的人看着自己死，还有得选，就依她吧。”话音落地，二人相视一眼，紧跟着韩纪身影落在阵中。
大阵之上，各门各派的掌门一齐祭出法宝，令人目眩的光芒一阵强过一阵，将血球之中不断向外溢出的阴邪之气隔绝在内。
韩纪只觉胸口一滞，嘴角溢出鲜血。
明琮一停住手中动作，犹疑道：“确定要启阵吗？”
韩纪擦去嘴角鲜血，偏头望着远处燃起炊烟的小镇，苦涩一笑道：“自然是确定的，只不过我现在是真的有点饿了。”
明琮一挑眉疑道：“什么？”
韩纪没有回答，收回目光，凝视着被阵法困住的血球。
此刻已不能说这是血球了，它的颜色和寻常的海水无异，只不过其中不断闪烁的红珠已红得发黑，黑得怕人。
她双手施法，召出神谕，众人只觉一股令人胆战心惊、汗毛倒竖的寒意自云端袭来，抬眼瞧去，巨大的长剑已穿破浓密的云层缓缓坠落，剑锋直指血球之中的万妖灵珠。
明琮一察觉身侧韩纪颤了一颤，偏头看去，她身姿笔直，目光冷漠，面容平静，仿佛方才那一颤只是明琮一因担忧而产生的幻觉，又仿佛万妖灵珠中封印的心魂主人另有其人。
身侧的传音符不断闪烁，韩纪置之不理，只冷声道：“明盟主，启阵。”
明琮一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天边剑芒如流星坠落，她下意识顿了顿，下一刻，数十道剑芒落在韩纪身后，正是去而复返的寒山宗弟子。
玉决明，韩昭也在其中。
“宗主！”
“师姐！”
韩纪并不回头，只冷冷道：“让你们回山，你们回来做什么？”
韩昭冲上前来，道：“师姐，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不和我们说！”
韩纪道：“说了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你们赶来碍事。”
玉决明颤声道：“肯定有别的办法的……你等等我……我一定能找到两全之策……”
韩纪目光一一扫过寒山宗人的脸，坚定道：“没有时间了，万妖灵珠一旦生出怨煞之力，只会死更多人。”
年轻的弟子已泪流满面，便是玉决明与韩昭也知此事再无余地，眼泛泪光。
韩纪收回目光，冷声道：“明盟主，启阵！立刻毁掉万妖灵珠！”
韩树再忍不住，欲冲上前，却被玉决明一把拦住，他挣扎不开，哭喊道：“宗主！毁了万妖灵珠，你也会死！为什么要你死！让我替你死！反正我也没什么用！”
此情此景，在场中人无不感到心酸，纷纷移开目光。
韩纪深吸一口气，随即厉声斥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所有寒山宗弟子，擦掉眼泪，在一旁掠阵，加固阵法，消除邪气，不得有违！这是最后一道宗主令！”
此言一出，所有的哭声霎时停住，所有弟子都努力地站直身子，可是眼泪滑落的声音，抽泣呜咽的声音依然如翻滚而来的海水一般滔滔不绝。
忽然间，一道声音在韩纪身后响起。
“毁掉万妖灵珠，你会死，为什么没人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