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在小树之下挖了个深坑，掩埋徐甲刘乙的尸首。
越明溪给韩纪简单地包扎了伤口，喂她吃了几颗药丸，赞叹道：“你真是修仙奇才啊，刚刚那一战那么重的伤，我给你把脉居然和先前那次没有任何变化，你的身体是金刚打造的吗？”
韩纪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人准备离去，韩纪忽然看向那漆黑的洞口，提起青木杖就准备将这密道出口堵住。
越明溪连忙赶到她身后，道：“何必呢？给人家留一条出路也好。”
韩纪道：“这条密道只有地下城上层人物知道，现下仙门弟子正在里头围剿，我当然要把洞口堵住。”
她话音未落，鼻翼微缩，眉头蹙起。
妖气，并不纯粹但却十分浓郁的妖气正从密道之中弥散开来。
韩纪站在洞口前往下看去，只见平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周得良与那些暗卫的尸体，其余一切都是黑压压的，看不分明。
韩纪回身看向魏九，道：“施法照亮密道。”
魏九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韩纪冷声重复：“施法。”
越明溪在一旁打着圆场：“施法做什么？我看着密道里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施法有什么用？咱们快走吧！”
韩纪半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转身走下石阶，方走两步，便听得魏九说：“不用看了。”
一朵火莲从韩纪头顶飘落。
闪烁的火光下，无数个头颅攒动着，方才被黑暗淹没的石阶，平台上，挤满了一只又一只的半妖。
一张张苍白而惊恐的脸如枯萎的花瓣一般在黑暗中浮现。
韩纪心中一滞，目光落在那被徐甲撞开的石壁上。
里头，数不清的仙门弟子正举着火把搜寻，一具具半妖的尸身倒在他们脚边，而卫朔正凝目朝破开的石壁望来。
他在石壁前停步半晌，没有察觉什么异样，转身离去。
韩纪侧目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魏九，眼神锐利如刀锋。
她冷笑道：“这就是你的善后。”
魏九面容隐在獠牙面具之下，不作言语。
越明溪奔至石阶下，劝道：“何苦呢？他们不过是些无辜的半妖，为什么一定要取他们的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放过他们吧。”
韩纪反问：“他们是妖！他们出去了，心怀怨恨，杀戮百姓报复人族怎么办？”
越明溪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嘟囔道：“你当做没看见行不行，本来都要走了，你非要回来，回来做什么，杀他们吗？他们有什么错？他们生来就是妖，又不是他们能选的？”
“你也知道他们生来就是妖！”韩纪攥住他胸前的衣襟，逼着他看向密道之中密密麻麻的半妖，“你看清楚了！他们身上有妖气，他们能杀人！你能保证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会杀人的？”
半妖们静静听着二人的对话。
他们不太聪明，但从一句又一句的话语之中知晓自己今日决计逃不出这地下城。
他们如海浪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动起来，慢慢从阴影之中爬出。
韩纪推开越明溪，抽出青木杖拾级而下，准备将这些脑袋全部击碎。
却不曾想，那些半妖接二连三地跪倒在她脚边，仓皇惊恐地流泪，片刻不停地磕头，还有一些面无表情，呆呆傻傻地跪在地上。
在群妖之中，一个女妖跪行到韩纪脚边，颤颤巍巍地攀上韩纪的鞋面，道：“大神仙！我给你跳舞！你放过他们！”
她的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韩纪认出那是魏九的外袍。
女子脖颈之上一道紫红的鞭痕，手腕上还缚着未除尽的铁环。
她抬起头来，脸庞上带着麻木的笑容，谄媚地看着韩纪，如小兽一般舔舐着韩纪手中的青木杖，哀求道：“你不要杀我们好不好？”
越明溪猛地锤了一下石门，咒骂道：“该死！你的心是铁做的！”他冲上前来，想把韩纪扯回去，又被魏九拉住。
越明溪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魏九道：“你拦老子干什么？你睁开眼睛！是她要杀人！”
魏九还没答话，韩纪便冷冷道：“他们是妖！”
越明溪一时语塞，转身叉腰背对着韩纪，重重吐了几口气，骂道：“早知道老子就不救你了！老子真是做错了，救出你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杀神出来！”
韩纪抽回青木杖，扯出自己的衣摆，踹开脚下的女妖，厉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铁石心肠，我是杀神。今天这些半妖，我都要杀！你要拦我么？你敢拦我吗！”
越明溪和魏九显然都被韩纪这句话惊得怔住。
他们对视一眼，正发愣间，一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男妖跪行出来，颤声道：“碎了我们的妖丹……碎了我们的妖丹……我们就不可能害人了……”
他扶住那虚弱的女妖，一齐跪在韩纪身前，哀求道：“我知道……仙长担心我们出去杀人……废了我们的妖丹……我们之后就再也没有修炼的机会……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弱……”
眼见在场三人皆一言不发，男妖镇定下来，抬头看向韩纪，缓缓道：“仙长，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您废了我们的妖丹，放我们一条生路……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出去之后绝对不会害人的……”
半妖们齐齐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求您废了我们的妖丹，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一颗颗虚弱的，甚至算不得丹的妖丹缓缓聚在空中，将昏暗的密道全部照亮。
韩纪沉默着，目光落在那个女子的脸上，良久，她移开目光，看向魏九，道：“废了他们的妖丹，我今天就当做没看见他们。”
越明溪道：“没了妖丹，他们日后毫无自保之力了，他们会死的。”
韩纪道：“这不是我要保证的事情，我保证的只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不会在他们手底下丢掉性命。”
说罢，她转头看向沉默的魏九，面色不善地问：“三师兄，该不会你也担心他们没有自保之力不想动手吧？”
她见二人不作言语，知晓两个人都不同意碎掉姚丹，故而冷冷一笑，阴森森的目光落在那道屏障上，慢慢提醒道：“你们两个要救，我当然拦不住，但屏障碎裂，妖气蔓延，仙门弟子闯入，这些妖怪一只都走不掉。”
顿了一顿，韩纪继续道：“当然，在我击碎屏障前，你们也可以先杀了我。但是我想，应该是我先杀了你们。”
魏九偏头看她，张口想说些什么，良久移开眼去，双手结印，将凝聚在半空的妖丹尽数焚毁。
群妖碎了妖丹之后变得更为虚弱，他们在那只男妖的带领下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密林之中。
韩纪低头往下看，黑色的石阶之上趴着许多半妖的尸体，像是断翅的蝴蝶，腐烂池水上漂浮着的蜻蜓尸体。
这些半妖的身体过于虚弱，根本没有结出妖丹。
但是为了活着还是祭出了浑身上下那少得可怜的妖力。
殊不知，妖力散去，他们残破的身体、悲惨的命运便迎来了终结之时。
越明溪凝注着那韩纪的身影，讥笑道：“就因为你一句话，他们死了，你还觉得你正义得很！你了不起，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佩服你！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
韩纪看着那些尸体，听着身后越明溪的咒骂声，只觉身躯十分沉重。
闭上眼睛的瞬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在除妖之战中死去的人的身影，想起巴陵城中那被活活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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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泥的几百名侍卫。
那些仙门弟子做错了什么呢？
那些忠心耿耿的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活了两世，两世之中，因为妖邪作乱而死去的百姓数不胜数。
她如果去怜悯这些半妖，那谁去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她何错之有？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妖怪杀人的时候，没有人去指责妖怪不够正义，却反过来要求她正义？
越明溪见她不语，继续骂道：“我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会有报应的！你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刀山火海之刑！”
“是吗？”韩纪偏头看他，冷冷道，“那就来吧，我接受一切的惩罚。”
她再不理会越明溪的咒骂，也再不看魏九一眼，转身径直向着山下走去。
天上渐渐落下细雨，韩纪伸手，雨丝如人的毛发一般落在她掌心，化成一粒一粒白色的虫卵。
铺天盖地的雨落下来，土地变得湿滑泥泞，身上的红衫也渐渐落下血水。
韩纪看着从自己脚底开始蔓延的血水，看着那血水融入泥水之中，不知看了多久。
血水沁入土地之中，万般罪孽皆归于无。
她的罪孽呢？
韩纪脚下一软，当即便要跌落泥水之中，却跌入一个意想不到的怀抱。
她抬头，隔着几寸雨线，看着魏九，问：“你来做什么？你既然心疼那些半妖，便应该恨毒了我。”
魏九整个人皆被雨丝打湿，青色的雨珠顺着獠牙面具滴落，从他的脖颈滑入黑色衣襟之中。
他直视着韩纪的眼睛，那眸光冰冷极了，像是一寸一寸锋利的剑刃。
可最终，他低下头去，认命一般道：“我一定要带你去祈灵山。”
“说谎。”韩纪一直凝视着他，自然看见他是如何看待自己，又是如何避开自己的目光的。
她伸出手，强硬地掰正他的头，逼他直视着自己，直到看见他眼眸之中映出自己的面容，才咬牙道：“你讨厌我，你憎恶我，你觉得我太过冷血无情，对不对？”
面具之下，魏九的眼睛因雨水而泛红。
目光相触的瞬间，他如触到炭火一般偏过头去。
他忽然觉得很冷。
他意识到自己将眼前的女人视作滚烫的火石，可站在她身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他冷得牙关紧锁，嘴唇打颤，咬牙道：“作为仙门弟子，你做得自然没错；可是作为人，我觉得那些半妖也很可怜。”
韩纪道：“你这样说，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人。”
魏九迟疑地看向她。
韩纪嗤笑道：“人不会觉得半妖可怜，甚至许多妖都不会觉得半妖可怜。魏九，你作为师兄正直勇敢，十分称职；但作为仙门弟子，你太过心软，难堪大用。”
魏九被她刺了一刺，缓缓地垂下头颅，目光落在韩纪脚下的血水之上，十分自嘲地说：“我自然知道我太过心软。”
沉默一瞬，他猛的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韩纪，反问道：“如果我不心软，我怎么会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如果我不心软，我怎么会回来找你；如果我不心软——”
他顿了一顿，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怒火。
他没有压制住。
“——你死了就死了，我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要救你！”
韩纪本是在说他作为仙门弟子对待妖怪的态度，却不曾想他忽然眼眶通红看着自己，大惊之下，十分无措。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自己所说的话伤到了这位内心十分柔软的三师兄，开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到了喉头终究说不出口，立时变成了一只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