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竺星没有回答。
一辆林肯行驶在深夜的巴塞罗那街区，陆绍璟和竺星并排坐在后座。
中间隔了一道天堑。
陆绍璟想要靠近，竺星仿佛装了弹簧，乍一下就跳开，紧紧靠着车门，用那双水灵的眼睛盯着他，像一只逃命的兔子。
惊慌，失措，不安，无所适从。
陆绍璟举起手，以示避让。竺星还是一脸警惕，陆绍璟便只好坐得更远。
街边昏暗的路灯在窗外闪过，偶尔点亮了竺星的发丝边缘，照见她颤抖的睫毛。陆绍璟见了，暗笑，在心中自嘲——没想到他陆九，商场纵横多年，香江之内无人再敢直视其锋芒，初到了情场，却会惨遭冷遇，在心仪对象这里屡次碰壁。就连人生第一次求婚，也被竺星以为是轻浮浪荡。
真有意思。
竺星靠着车窗，观察车外的景色。眼看这辆豪车行驶进一家颇为豪华的酒店中，她浑身的毛都要炸起。
“这是哪？不是送我回维多利亚号吗？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竺星扒着副驾的座椅后背连连发问，坐在副驾的马克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时被竺星质疑，也只是通过后视镜，沉默地看向他的老板。
见陆绍璟点了下头，马克才开口。
“竺小姐，夜深了，客运港口已经关闭，今晚先暂住酒店吧。”
哦，关门了。
竺星这才安静下来，缓缓回头，瞟向陆绍璟。
陆绍璟脸色如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也没有刻意躲避她，她看过来，他便也回望着。
四目相对，竺星先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一个被求婚的人，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竺星实在没有经验，也不觉得陆绍璟话里有几分认真。他讲多几次，竺星都要觉得他是在寻她开心。
特意开着豪车来找她，顺便捉弄她吗？
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好？又怎么能这样坏？
竺星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此事放下，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随着进了酒店，关上房间门。
陆绍璟却没有放过她。
“我能进去吗？”他送她到门口，挡住那扇正要关上的门。
“不能！”竺星就怕这个，一下脱口而出。
但她反应确实有些过激，声音太大，整条走廊都回荡着她的那句“不能”。
陆绍璟挑了挑眉。竺星说完，自己觉得失言。
这房间是陆绍璟开的，她眼睁睁看着他的助理刷了卡，特意嘱咐前台挑选出和陆绍璟同样等级的上房。而十几分钟前，他还在异国他乡救了她，好像不能这么没有礼貌地回绝。
“我是说，太晚了，陆生还是早点休息吧。”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就开着门谈吧。如果今夜没有说清楚，我们俩都没办法安眠，不是吗？”
陆绍璟难得在她面前这么坚持，竺星想了想，也只能放他进来。
陆绍璟长腿迈进，环顾了下房间，拿了瓶桌上放着的矿泉水。
“给你。”
他贴心地拧开了瓶盖，递给竺星。但竺星犹豫了。
陆绍璟失笑。
“我还不至于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
有道理。
竺星接了过来，今晚的菜是有些咸了，她咕噜咕噜，一口一口猛灌。
陆绍璟兀自坐下，手搭在沙发上，像在自己家一样闲适。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的求婚？”
“噗嗤！”
竺星刚喝进去的水又喷了出来，正好喷在陆绍璟那件黑衬衫上。
湿透了。
竺星还没顾得上顺气，就急忙抽了纸巾去擦，越擦越乱，呛水的喉咙又不住地咳嗽。陆绍璟看着蹲在自己身前，不停擦拭自己衬衣的女孩，微不可闻地，喉结动了一下。
他按耐不住，握住竺星的手腕，高高举过头顶。
“不用了。你坐下吧。”他拿走竺星手里的纸巾，只粗略在衣服上挥了两下便抛开。
只是竺星有些不安。
今晚陆绍璟的衬衫上已经沾了她的泪水和口水，想必他心里定然十分嫌弃。
不知道这衣服贵到什么程度，她一个月工资能不能买得起？
“所以，你宁愿喷我一身水，也要回避我这个问题，是吗？”陆绍璟盯着竺星。
又来了。竺星心想。
“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回答我。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陆绍璟的态度依旧强势，像极了在谈判桌上要和对手交锋。
“我们都不怎么认识。而且，不是说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吗？我都不知道你家里有哪些人，你也不知道我家里有哪些人。”
“我知道你家有哪些人。”陆绍璟平静开口，对竺星来说却有如惊雷。
“你说什么？”她瞪大眼睛，“你调查过我？”
“你家是新移民，住在深水埗，家里一共七个人。你父母上世纪偷渡来的香江，没再回去过，你最小的弟弟是在香江出生的。你的姐姐们十年间陆续都到了香江，只有你，留在老家由爷爷奶奶教养，直到三年前，爷爷奶奶接连去世，你父母才赶在你成年前将你接过来。因为语言不通，你没能继续学业，所以一直在蛋糕房帮工，有时还会去上夜校，什么课程都会听，因为你对什么都感兴趣。”
听陆绍璟陈述她家的履历，如数家珍一般，竺星只觉得心惊肉跳。
“你们四姐妹有一个共同账户，是以你二姐的名义开的。每个月，你们都会各自汇入一笔款项，我猜，是为了换房子？你大姐上个月去逛过租房市场，给出的年租预算，正好和那笔钱的数量差不多。不过，以她们的收入和香江的房市来说，要在香江租下一套四房一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大姐在茶餐厅，你三姐是保险销售，你二姐......”
“够了！”竺星大气不敢喘，她甚至觉得刚刚的呛着她的那口矿泉水又从喉咙灌上来，几乎要灌进她鼻子里，想将她溺毙在这。
陆绍璟依言，没再继续讲竺家人的事情，而是话锋一转。
“我，陆绍璟，陆家绍字辈里排行第九。我爸叫陆宗礼，在家里排老三。我妈...我妈叫何婉毓，她很好相处，温柔贤惠，知书达理。”
说到这里，竺星竟发现，陆绍璟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但何夫人不是我的亲妈，我只是寄养在她名下。我是陆宗礼的私生子，十八岁以前，我都被藏在苏州老宅，是被门房一家养大的。寄人篱下直到十八岁，我才被允许回到香江。陆家是一个封建大家族，但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是家族所不齿的异类。”
竺星沉默了，她似乎突然懂得了陆绍璟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电视剧里，豪门争斗之中，私生子总是身份最尴尬的存在，既不被公序良俗所容，又难以被同血脉的家人接受。遇上财产问题时，还会惹出许多祸事来。
“二十三岁那年，我大学毕业，赚了第一桶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没有人知道我是陆氏的儿子，也没有人看在叔伯的面子上给我便利。但是事业越做越大，我陆绍璟渐渐成了维港有名有姓的人物，陆氏又对外说，这是我们家的老九，呵。”
陆绍璟冷笑了一声，突然失去了倾诉的兴致。
他看向竺星。
“我陆绍璟，从来没有想过结婚，这么多年，我身边也没有过交往的对象，没有乱搞过男女关系。我可以在此向你保证，婚后，我也会坚守忠贞的誓言，外遇私生皆不会有。说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我和你，是同类。”
是同类。
竺星的睫毛颤了一下。
如果，他们可以成为钢铁丛林中相互依偎的同类，那，结婚，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问题是——
“为什么是我？”
竺星从始至终都不解。为什么会是她？
家庭贫困的灰姑娘多得是，这之中，不幸的更是占了大半。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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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选择她？难道真是她抽中了这一张幸运的彩票吗？
竺星不相信。她从小到大都运气很差，天上掉馅饼，在一百个人里面砸中九十九个人，她都会是剩下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轮到她。她也不相信，会有人爱她。
“你觉得是为什么？”陆绍璟问。
他一定是有所图。竺星警惕地退后一步。不能被商人的一时示弱骗了，他一定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但竺星没想到的是，她的想法有时都写在了脸上。
陆绍璟早就料到了这情景，他只是轻轻一笑。
“别怕，我不碰你。最近陆氏势头太猛，得罪了一些人，香江商界流传了一些关于我的不好的传言。虽然我个人并不在乎，但却不能不为公司打算，公关建议我，可以考虑结婚，建立一个稳定的家庭形象。但我不愿意我的婚姻受制于人...”
陆绍璟凝视着竺星：“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原来如此。
竺星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因为她好拿捏，长得又还可以，是一个拿得出手的......
花瓶。
“那，我们是要签约吗？”
“签约？”
竺星点头：“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签婚姻合约。”
看的都是什么电视剧？陆绍璟暗自皱眉。
“你想怎么签？”
竺星抿了抿唇。合约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完全是空白的领域，她更不知道在香江的法律体系下，什么条款能够生效，什么条款会被驳回。
“比如，”陆绍璟提醒她，“你可以设定，我该给你多少房产，多少股份，一年给你多少花费。”
竺星眨了眨眼。
“你会给我多少？一千万？”
陆绍璟笑了一下。
“金额方面，我会让律师拟定合同，你放心，一定在你的预算之外。”
竺星坐直了。
“那结婚几年呢？”
陆绍璟挑眉：“几年？”
“总要设定一个期限吧，我总不能把一辈子都卖给你。”
陆绍璟神情古怪。
“陆家自百年前就有祖训，非无后不纳妾，非鳏寡不离异。”
这么封建？竺星想了想：“非无后不纳妾，那你是怎么来的？”
陆绍璟噎了下，继而又笑起来。
是啊，若陆家人这么守老祖宗的规矩，那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好，三年为期。三年后，你去留随意。”
三年后，她才二十三岁，海阔天空，可以任她遨游。竺星眼睛亮得能发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你...”竺星突然扭捏起来，“我们......”
陆绍璟直勾勾望她。
“你想问什么？”
在陆绍璟毫不遮掩的目光中，竺星咬咬牙，硬着头皮开口。
“我们晚上会睡在一起吗？”
陆绍璟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唇角，手里不经意地撩拨他身上湿透的黑衬衫。
“你想吗？”
“不想！”竺星斩钉截铁，“我、我才，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她生怕陆绍璟说出点别的什么话来，赶忙占据道德高点，拿年龄来压制他。
但她越慌乱，陆绍璟笑意越浓。
“确实年纪很小。你会嫌弃我比你大十岁吗？”
竺星顿了下。“选老板，还能挑年龄吗？”
老板？陆绍璟又挑了下眉头。他们这样签订契约，确实有些像是雇佣关系了。
“我不会碰你，在你不情愿的情况下。但是，婚后要住在老宅一段时间，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不能分床。”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们吗？”
他们？陆绍璟的眼神变得锐利。
“我们的契约只有你知我知，最多让律师知道。老宅的人，一个都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