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史不愧是读书人,将王妃如何立在廊庑之下,如何香风阵阵,如何如泣如诉,绘声绘色,一一道来。最重要的,当然是那金玉簪子。话说来,这簪子还是王长史提点的赔罪之物。
夜间,燕王许久未能入睡,翻身起来,翻箱倒柜,寻到萧雁南给他做的一件袍子,抱在怀中,方才沉沉睡去。睡梦香甜,回味绵长。
约莫三更天前后,燕王的睡颜渐渐不再香甜,微微薄汗渗出,他喃喃低语,像是在叫“阿娘”,断断续续,声声哀戚。
“阿娘,孩儿阿丑啊,阿娘,你不要儿子了么……阿娘,我是阿丑,是您的孩儿……”
依稀中,燕王见到多年未见的娴妃娘娘。
她依如当年一般娇艳明媚,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一双金钗斜入发髻,一对红玉耳铛,环佩叮当,香气袭人。她立在清凉殿栏杆下,微风轻抚,衣袂飘飘。不过是低等的九嫔服饰,在她身上,光彩照人,绚烂夺目。
“阿丑,过来,阿娘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娴妃娘娘,应当说尚未荣升娴妃的容嫔,领上自家孩儿,迈入清凉殿偏殿。满桌美味佳肴,金齑玉脍、熊白啖、辋川小样……再有冷淘槐叶、蟹酿橙、驼峰炙……
俱是小孩儿从未见过之物。
容嫔,从五品,居住清凉殿偏殿;大皇子,母家式微,自己也不得陛下看重,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常饮食,宫中寻常式样罢了。而今这些,在年幼的大皇子看来,无异于上天恩赐。
他欢喜道:“阿娘,是父皇要来看我们么?”
容嫔笑得不甚利索,“阿娘这几年并未尽到身为阿娘的责任,不是个好阿娘,如今后悔了,想要对阿丑好一些,再好一些,来,阿丑,吃一点儿。”
阿丑心知此事非同寻常,可到底年岁小,兼之自家阿娘跟前,片刻之后便敞开心扉,吃一口驼峰炙,给阿娘夹一口驼峰炙,自己吃一口冷淘槐叶,给阿娘夹一口冷淘槐叶。吃到最后,满嘴油腻。
容嫔柔声过来,替他擦拭,“不可胡来,你是大皇子,陛下长子,说出去叫人笑话。”
“他们又不知道。”大皇子看着阿娘发笑。
剩一个蟹酿橙,大皇子送到容嫔嘴边,“阿娘,你吃。”
容嫔嘴角抽抽,双眼含泪,“你吃。”
大皇子心中酸楚,阿娘定是有事瞒着他,“阿娘,你吃,这是蟹酿橙,儿子知道。蜜两淮一带的稀罕物,熟大橙掏空,填入蟹肉、蟹黄,放点儿醋、酒①。两淮士子都好这一口,咱们京都,一般时候吃不上。”
蟹酿橙,选用肥美大蟹,鲜熟黄橙,讲究的乃是一个“鲜”字。从两淮送到京都,本就极为难得,外加品相好,味道佳,怕是上赐之物。
容嫔含泪吃一口,“好吃。”
容嫔一滴泪,落在橙子上,顺着温热的蟹肉汤汁,滑落到大皇子手中,滚烫得人心中发慌。待他从迷糊中醒来,便是身处马车之中,双手捆绑。
他挣扎起身,用力过当,一头撞在马车壁上,“叮咚”一声,吵到车夫。车夫缓缓停车,掀开帘子入内,“殿下醒了?”
大皇子以眼做刀,捅向车夫一刀,那车夫忙不迭取出大皇子口中塞的布巾,口中连连求饶,“殿下,求殿下责罚,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从车夫口中,大皇子知晓原委。
却是原来,那日的蟹酿橙之后,他被封为燕王,戍卫北地,接替赵元帅。他才十三岁,一事无成,突然封王,还封得这样离奇,他想不明白。一路跌跌撞撞到榆北,京都尚在秋末,榆北已是满地冰霜。
前来迎接他的赵元帅,满目愁容,盯着他的眼睛,着实不忍。
直到一场大战,年仅十三岁的燕王殿下,才明白一切的始末。
容嫔,以自己的儿子做筹码,送到北地送死,以此向皇后娘娘表忠。他前脚封王,容嫔后脚迁出清凉殿偏殿,成为一宫主位,容升四妃之首。陛下赐下恩旨,说她贤良淑德,恭敬温婉,世间不可多得。
已是娴妃的容嫔,站在用自己孩子铺就的大道上,想的,该是自己的孩子,一站陨落,还是就此奋起。
若是一站陨落,她则借此更进一步。
若是就此奋起,她多年后一步到位。
温婉贤良的娴妃娘娘,阿丑的亲亲阿娘,你可知道,阿丑在北地,就要死了。
打从背后而来的一枝冷箭,一剑穿胸。若非赵元帅看他还是孩子,着实可怜,阿丑怕要死在对阿娘的思念里。
从那以后,阿丑没了,留下的仅是燕王殿下,北地杀神。
迷雾重重渐次远去,燕王从睡梦中醒来,冷汗津津。
他果真是小孩儿心性,记吃不记打,竟然又梦到娴妃娘娘。他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内心深处柔软。有气无处撒,蓦地起身,不巧,一脚踩到怀中袍子,撕拉一声,袍子碎裂,好大一个口子。
他疾步走到帅帐之外,借着月色清辉查看。纯白中衣,从后领到腰腹,三尺长的口子。毛边丝线,荡漾银光。清辉洒下,嗖嗖灌风。
袍子坏了,坏掉了。
七年前,阿娘处心积虑,抛弃自己。
七年后,王妃亦然。
他心有余热,不忍苛责。可到如今,袍子坏了,缝缝补补也起不来了。
翌日,帅帐卯时开始理事练兵,待事务处理妥当,晨练落入尾声,王长史休息好了,三角眼的浮肿消退不少,还未入帅帐,就见守卫神色紧绷。他暗道一声,莫不是今日、或是昨夜又出幺蛾子了?
这可怎生是好啊。
阔步入帅帐,但见几个副将,一团团围住一人。王长史扒拉开几个高高长长的脑袋,凑进去一看,险些吓死过去。
这厮,又来了?又是他?
还嫌麻烦不够么。
王长史找到钱四儿,“把孙小旗弄过来,谁的主意?”
“孙小旗都打趴下了,除开王爷,谁敢去动他。他侯府公子啊。”
王长史:“王爷半夜抽风啦?”
钱四儿:“四更天前后,好大一阵风。”
突然,燕王一声喝令,“嘀咕什么呢你们!”
钱四儿默默闭嘴,王长史乖乖顺顺走到王爷身侧。
王长史叉手行礼,“王爷。”
“长史到了,你们几个出去操练去。”王爷发话,钱四儿等人很不得一脚飞出去。
屋内唯余三人,王爷不知想什么,不说话,一个劲儿看军报,王长史立在一旁,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话说这挨打的孙小旗,实属不冤,他一个小旗,侯府落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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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敢算计到王爷头上,在王府后院闹事。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见阎王去了。
五十军棍,便宜。
孙旭单单套个外袍,脊背绷得笔直。破裂唇角,血水蜿蜒而下,在冷硬地砖上洇出几星暗红。发丝凌乱,显见是无人照料,今晨一早从被褥当中拖出来。头颅低下,喉结滚动间,咽下一声闷哼。
帐内火盆,炭星噼啪,恰似他胸腔中未熄的怒焰。
如此等着,如何得行,王长史见孙旭这等模样,不免焦急,“王爷,寻孙小旗来,所为何事?”
燕王看看王长史,又看看跪得笔直的孙旭。身躯单薄,面庞英俊,丝丝血迹蔓延,憔悴沧桑,颇有几分,含冤受屈的清贵公子模样。
这等人物,方才是姑娘家喜欢的吧。
“孙小旗,王妃师兄?”
“回禀王爷,属下是通草先生第四位弟子,是王妃师兄。”
“王妃还出阁前,听闻,每年都会有五六个月住在通草先生草庐,可是真的?”
“回禀王爷,是真的。先生拢共五位弟子。先生收徒前有言,需得日日跟随,小师妹是姑娘家,又得先生喜爱,跟我们四个,不一样。”
“小师妹”一出,王长史惊呼完了完了;王爷搁下笔墨,徐徐走下台阶,站在孙旭身前,居高临下看他。
“你们几个,很是要好?”
王爷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质问。这等质问,王长史明白,最好不说话。
可,孙旭不是一般人,“三个师兄长我不少,先生门下,唯有我和小师妹年纪相仿,最是要好。”
王长史脱口而出,“孙小旗,孙郎君,这些都是王妃成婚前之事。姑娘家私事,慎言。”
对上眼的两人,仿若没听见王长史之言。燕王蹲下来,目光灼灼看向孙旭。
这厮一副好皮囊,专程骗女孩子的好皮囊。眉目间隐含三分书卷清寒,举手投足皆是墨韵风流。虽身处帅帐,刀剑铮铮之处,却自有一派孤松立雪的从容。
“听闻,王妃成婚前,你回府一趟,气坏家中祖母。”燕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哼,”孙旭轻笑,好似眼前人并非是嗜血的燕王殿下,从容道:“王爷知道的不假。属下是家中第五子,不成器,没人庇护,好容易遇见一个可心之人,却眼睁睁看着她要成亲了。发疯似的回家求人,哪里来得及。”
“王妃的心思,她同你说过?此等关乎性命的机要之事,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孙旭的暴露,源自他刻意使人去邱夫人跟前的提点,源自他刻意引导曹三娘见到王爷。此前王爷审问,泰半是问责他的鲁莽,他的算计。此番从王妃这头问起来,还是头一次。
萧雁南心中所想,如何也不能叫孙旭知道。孙旭不过是从蛛丝马迹,猜到罢了。
燕王如此问道,像是孙旭和王妃有密谋。
孙旭有心不假,王妃却是清清白白。
孙旭脸上的从容不见,略显慌张,“回禀王爷,王妃并不知道,都是小人猜测。”
燕王立时起身,拂袖而去。
王长史见状,简直天塌了。
“孙小旗,孙郎君,你可是害苦了王妃啊。王爷这一去,哎哎……哎呀!”王长史拍手,追着王爷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