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周续冬从来没觉得咖啡这么呛嗓。
拿铁没有额外加糖，是浓重的苦涩。让她更清醒地听见这句话。
这年的同性婚姻法还没有过审，同性恋相关也不像多年后那样普及且高接受度，没有任何铺垫地挑起这方面的话题，周续冬有些诧异。
难道，她是吗？
没听见回答，纪语棠侧过身，靠着椅背继续晒太阳。
那女孩倒是笑得欢，“老板你别太幽默......怎么啦。”她看向周续冬，思索半会儿得出结论，“你恐同吗？”
初秋的阳光与夏季不同，朦胧而轻薄，并非那样难以抵挡的炎热。但纪语棠还是眯了眯眼。须臾，她听见那声回答，“没有的。”
“真的吗。”女孩稍稍凑近，很贴心道，“恐同就说，我们以后不会开这方面的玩笑了。”
周续冬弯弯眼，“我厌男，真不恐。”
“那太好了。”女孩真心实意，“我叫李蔓，比你大一岁。因为辍学所以是长期工。我们加下微信吧。”
周续冬刚要拿起手机，纪语棠忽然叩两下桌面，“上班时间闲聊什么，进店去打扫卫生。”
她这话明显是对李蔓说的。后者弱弱控诉，“都没客人来，干净得很呢。”念及工资，还是起身去拿工具。
周续冬见状也跟着站起来，却听纪语棠问，“去哪。”
“打扫卫生，老板。”
“你扫什么？”
少女怔愣，半晌慢吞吞，“啊......不要我啦？”
纪语棠盯她看几秒，突然低头笑了。这样的视角，周续冬能够看到她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打在脸上，散落几片阴影。跟暖黄的阳光完美中和。
她揪着衣角，略显无措。慢慢地，浮现些许恼意。
干嘛要笑我。
“没不要你。”收起笑意，纪语棠看眼时间，“学校下午有课吗。”
周续冬摇头。
“那今天就算正式入职，你跟我出去趟。”
李蔓听觉灵敏地从店里冲出来，手里还拎着拖把，“是要去买模具吗？”
“没你事，继续扫。”纪语棠看向周续冬，“没车，坐地铁过去。愿不愿意？”
“当然。”这有什么。她们那小县城，只有公交，地铁都还没开通呢。
步行到地铁站需要十分钟。也不远。纪语棠走在前面，周续冬安安静静跟着，像等级分明的上司跟职员。
直到刷码进站，纪语棠忽地停顿脚步，随即感受到背后结结实实撞上一颗脑袋。
“对不起。”周续冬迅速往后退。
“走路看手机，谁教你的好习惯？”
明明纪语棠只比她大三岁，说话时却莫名威严，像家长教育小孩。周续冬噎了下，又朝后跌一步，“刚刚学校有事。”
她没撒谎，确实是学校有事。奶茶店的事。
前几天，老板娘是这么说的，“试岗也有工资。但你得把工作服的押金交了，两百。”
周续冬纠结着，最终还是将这两百转给她。然而现在，对方却偏说衣服上有洗不掉的水果污渍，无法退还押金。
两百。妈妈要卖多少块小蛋糕才能赚回来。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走吧。”
纪语棠的目光在她的神色上停留一瞬，点头应，“嗯。”
这是个小型市场，专门批发烘焙相关的模具，包装，或者原材料。到达时，周续冬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地左右探头。
“你走前面。”纪语棠往旁边靠，腾出位置，“里面人多，路也挺绕的，别走丢了。”
“其实我方向感还可以。”乖乖往前面站的同时，周续冬不忘为自己正名。
是吗。纪语棠听后想起什么。
“你是要买哪些呢。拉花模具？咖啡豆？”
挤在人流里，周续冬走路有些艰难。像随时会被浪潮冲走的小鱼小虾。路过一处摊贩时，她张望几下，觉得这些小锅都好可爱。
“嗯，再买些烘焙工具。”
纪语棠看着她左右环顾的模样，勾唇，继而环住她胳膊，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慢点。”
周续冬一米六八，已经算高挑。但她后退时，头顶只碰到对方下巴。脊背紧贴着的……是那样柔软。
她的脸忽然就好烫，僵着身体与其保持距离。
“烘焙？”稳住心神后，她清嗓，“要改行做甜品啦。”
纪语棠没有说话。垂着眼眸，静静看她和自己隔开距离。过段时间，松手，“只是想试试推出下午茶套餐。”
然后绕过她。擦肩而过时，还是叮嘱，“跟紧。”
余光瞥见周续冬加快步伐上前时，才安心找店铺。
将市场从头逛到尾后，已经三点有余。期间很偶尔的时候，周续冬会拿出手机跟奶茶店老板据理力争。察觉到纪语棠的视线，又很快放回口袋。
这个点将要下班晚高峰，地铁无座，她们站着，谁都没有说话。好歹是自己的老板，周续冬思索着话题，想着主动开口。结果却听。
“是很忙吗？”纪语棠低头问，眼底意味捉摸不透。
有点。周续冬默默想，忙着跟人吵架。但要真这么回答，说不准这份工作就与自己失之交臂。她斟酌着用词，结果直接被对方看穿。
“不用骗我，说实话。”
周续冬轻轻啊一声，觉得她修过心理学。可要是说忙的话，会不会得到一句，“既然这么忙，就别出来兼职”？
纪语棠移开视线，“啧。”
别生气啊。周续冬匆匆忙忙交代，“我原本已经找好兼职，在学校奶茶店。但那店长实在太苛刻，还乱挑刺，我就没继续干下去。”
“可是，她不退我工作服的押金......”
女生慢慢把脸低下，说话声愈发小，眼尾也垂着。像受欺负的流浪小猫。纪语棠让她站到自己手边，那里空位面积大。想了下，还是没问什么，“嗯，我知道了。”
“老板，您别生气。今后的工作时间，我肯定不会看手机，杜绝摸鱼现象的发生。”
周续冬握着扶手，说到这儿，眼睛亮亮的。甚至还很小幅度地举起胳膊，作发誓状。
被她隔开距离的那瞬气恼，忽然消失。纪语棠扯了下嘴角，很快掩盖，“那就好好干，视情况涨工资。”
还涨？
想到对方如今的条件，周续冬的心中浮上罪恶感。她忙拒绝，“别别别，我不能让你吃不饱饭呀。”
她很认真，但只是几秒过去，又觉得这话不太好。于是绞着手指想挽救，“我的意思是......你都破产了，就省着点花嘛。”
“我不需要涨工资，真的！”
纪语棠原本想说，其实还没到这种地步。工资这方面，她不会苛刻任何员工。但看着对方眼里的着急与隐隐关切，她最终把话咽下去，弯唇，“谢谢。”
出电梯，是真正的晚高峰。每条街道都堵得繁密。她们不急，慢慢往店里走。迎面的风都是温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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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回店，纪语棠没着急进门，“工资的话，暂定每小时九十。”
知道她要说什么，“给你开到五块才满意吗。”
周续冬终于闭嘴，她说好，等下就把课表发你。看看时间，是该回校了。于是，“那我先走啦，你好好吃饭。”
似乎是对吃饭这件事有了执念。
纪语棠点头，“再见。”
回敬，“你好好上学。”
这条街离学校很近，几百米。进校后，终于有自由时间看手机。宿舍群里是舍友们艾特她，问工作得怎么样，还适应吗。周续冬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好幸运。
想到还需要去跟店长理论，她又焉了。简单回复消息，就小跑去奶茶店。就快打烊，还有半小时。店内只有两名员工，正忙得不可开交。
远远就见店长坐着刷视频。周续冬先深呼吸，平复心情，随后步态冷静地进店。
开门见山：“工作服已经还你，退我两百押金。”
店长被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吓一跳。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女生，哂笑，“不退。我都说了，衣服上有你溅的水果汁。甚至无法清洗。这要我怎么办？”
周续冬没有掉入自证陷阱，而是让她举证。
“店里有这么多监控，随便调个后厨的，对你这店长而言，不算难事吧？”
“你......这多麻烦。”
“那把押金还我，就不麻烦了，两清。”
正僵持着，店外忽然响起高跟鞋落地声。随后是一名穿得端正，面戴方框眼镜的女士进店。
店长惊讶，“校长？您怎么来啦。”
她说着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快坐。”
这位女士神色严肃，没搭理她的殷勤，反倒看眼站在旁边的周续冬。
“被讹押金了？”
在场人皆震惊。尤其是店长，满脸不可置信，好似在质问——你跟校长有关系，还跑来勤工俭学？我还真当你是穷学生呢。
周续冬本人也呆滞许久，直到对方又问一遍，才反应过来。重重点头，“是的，她偏说我把工作服弄脏。可那些水果渍，在我进后厨前就已经出现了。”
校长冷笑声，“你这店长真是越发威风，连在校学生的钱都讹？”
店长向来欺软怕硬，此时看情况不对，跑来跟周续冬道歉，“对不起啊姑娘。我刚开始真以为，那污渍是你溅的。阿姨给你道歉，押金......押金马上转给你。”
“是还给我。”周续冬纠正。
“还还还。”
校长平日里很忙，处理完这件事，让店长等着整改通知，很快离去。
周续冬也没再久留。虽仍对她的出现感到疑惑，但见押金已经到账，就打算回宿舍休息。
校内有条鹅卵石路，两边铺着银杏树。等到深秋，应当很美。其实现在的叶片，就有些泛黄的苗头，只不过还未彻底盛放，依旧掺杂着较为违和的绿色。
看着，周续冬忽然想，秋季快些到来吧，再然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冬天。等到放寒假，她就可以回家见到妈妈。
她心情好转，步调也轻快。刚才所有的难堪、疲累、孤独全部被风吹散。
广播室在这时候开始放歌，是《等下完这场雨》。
周续冬轻轻跟唱，怕被路过的同学听到，声音很小。将要绕进宿舍楼时，她的余光突然瞥见熟悉身影。
与纪语棠对视的那秒。
歌词正好唱到那四个字。
-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