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井承听到那个名字，眉头微蹙，刚要开口辩解，身后突然响起一片哗啦声，堆在货栈墙根的竹篮被踢得翻倒，晒干的马草撒了一地。
范纯祐猛地回头，目光如炬扫向货栈阴影处，正好撞见柳嘉之僵在原地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范纯祐语气沉了沉。
晏井承趁机抽回手腕，没等他开口，柳嘉之已从货栈后走出来，目光直直盯着他的月白衫，眼神发怔：“这位公子……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这话一出，范纯祐和晏井承同时一愣。
范纯祐脑中却猛地闪过那几日的事，父亲特地交代不让五妹妹去婚宴，当时只当为着她如今的身份需得谨慎，不宜在这种场合出现。
再看眼前人，五妹妹一向喜爱的月白衫、柳姓、又一路跟着他们车马，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
范纯祐眉峰微挑：“这位仁兄既姓柳，又惹得我五妹妹一阵熟悉……难道是我家妹子之前的兄长？”
话音刚落，换成柳嘉之惊住了。
柳嘉之眼里满是错愕：“大哥？你怎会知道……”她话没说完就顿住，她的真实身份，范大人难道还告诉了他的长子？
范纯祐见她反应，松了晏井承的手腕，转向柳嘉之放缓了声音：“我一直都知道。”早在那日范府梅园，他就认识了公主伴读的她。
柳嘉之怔怔地站着，原来大哥早知道，她的过去。那此时大哥说她有个柳姓兄长，应该也不假。
晏井承听着范纯祐荒谬的猜测，正要开口否认，可话到嘴边，却撞进柳嘉之望过来的眼神里。
柳嘉之眼里还带着未散的错愕：“你……你真的是我兄长吗？”
*
是那双杏眼，是从前在益州，让他一眼就想要保护一辈子的杏眼，此时正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晏井承的喉结猛地滚了滚。
她忘了他是谁，却因【兄长】两个字，对他露出了久违的亲近。
范纯祐站在一旁，看着柳嘉之眼底的热切，心头莫名一沉，想拉着她离开此处，却见晏井承动了。
他往前走了半步，伸手轻轻碰了碰柳嘉之沾着草屑的发角，语气极尽温柔：
“是，我寻小之好久了。”
“那……那你知道我爹娘的事吗？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话没说完，就被晏井承打断。
他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忍不住说出所有真相，只能强压下心口的痛感，温声道：
“往后慢慢给小之说，这里风大。”
说着，脱下自己的月白大氅，披到了柳嘉之身上。
*
范纯祐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袖中双拳悄悄攥紧。
眼前这所谓兄长看向她的眼神，不像兄妹，倒像……这眼神，范纯祐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可再看她脸上那失而复得的笑意，到了嘴边的质疑，又被他咽了回去。
罢了，只要她能高兴，只要……这人真是她的兄长，认下又何妨？
晏井承替柳嘉之拢好大氅，触到她微凉的肩头，心头又是一紧。
柳嘉之抬眼看向晏井承，语气难得轻快：“跟我回驿馆好吗？”
晏井承刚要应声，范纯祐急忙上前半步：“回驿馆不妥。”
他瞥了眼柳嘉之还亮着的眼睛，又转向晏井承，压低声音：
“父亲与我虽知五妹妹身世，却还是不宜声张。她如今是范家的人，是官家亲封的长溪县君，你贸然跟着回驿馆，府里人多口杂，难免起疑。”
这话戳中了要害。
*
柳嘉之眼里的光，瞬间暗了暗。她倒忘了，自己如今是范家姑娘，哪能突然冒出个柳家长兄？
晏井承也反应过来，方才因她眼神冲昏的头脑渐渐清醒。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顺着范纯祐的话往下接：“范公子考虑周全，是我唐突了。”
范纯祐见他识趣，语气稍缓：“前方街角有家茶肆，你我去那说几句话。五妹妹，你先回车里等着，我片刻就回。”
柳嘉之虽不情愿，却也知道范纯祐说得在理，只好点点头，慢慢往马车里走去。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晏井承，站在不知何时降下的暮色里。
没了大氅的月白衣衫被风吹得微动，竟和她梦中那道模糊的背影，渐渐重合。
*
茶肆中，范纯祐直截了当：“柳兄既寻到嘉之，打算如何？”
晏井承端起茶盏，语气平静：“我一路随行，只盼能时常看看她，等她记起些往事，再做打算。”
范纯祐盯着他的眼睛：“我信你是她兄长，但她如今在范家，就容不得半点闪失。你若想见她，我会安排，不许私下接触。她刚安稳些，经不起折腾。”
这话半是提醒，半是警告。他绝不能让这突然冒出来的【兄长】，打乱她的生活，更不能让她想起那些可能让她痛苦的往事。
晏井承抬眼，与他对视：“范公子放心，我不会惊扰她。”
两人正说着，茶肆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呼，听声音像是柳嘉之的。
二人猛地起身，冲出茶肆。
可两人刚拐过街角，却都愣在了原地。
*
只见柳嘉之站在马车旁，大氅上沾了些尘土，右手死死扣着个瘦小毛贼的手腕，膝盖顶住对方后腰，动作干脆利落。
那小毛贼疼得龇牙咧嘴，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小梳妆匣散落，滚出一些女眷首饰。
“偷到我们范家马车上来了？”柳嘉之语气发冷，全然没了平日的温顺。
晏井承瞳孔骤缩，他只记得自己教过她闪避腾挪的轻功，为的是让她遇险能逃。
可方才那锁制动作，分明是实打实的防身硬功，且出手极快。
范纯祐也惊了下，随即快步上前，拍了拍柳嘉之的肩：“松手吧，交给巡捕就好。”
等小毛贼被闻声赶来的巡捕押走，他才转向柳嘉之，语气里带着诧异：“这些时日忙着举家搬迁，我倒是忘记看你练功了，没承想练得利落多了。”
柳嘉之揉了揉手腕，有些不好意思：“方才慌了神，就下意识用了……”
“下次还是不要那么莽撞，万一那毛贼武功高强可怎么好？”范纯祐无奈地看着她暗暗得意的样子。
*
晏井承被范纯祐的眼神搞得一股无名火：“不错，看来我们小之小时候的基础没弄丢。”
这话让范纯祐猛地看向晏井承，眼神瞬间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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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察觉嘉之学武之时动作格外敏锐，像是有基础在身，当时只当是她天赋好。
可现在看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晏井承避开范纯祐的目光，接着对柳嘉之道：“你从小就贪玩，我教过你些粗浅的闪避功夫，怕你乱跑遇险。”
他半真半假地圆了谎。
范纯祐攥了攥拳，心头涌上股说不清的滋味。
柳嘉之没察觉两人间的暗流，得意地看向晏井承：“原来如此，我说呢！那我现在厉害吗？”
晏井承看着她亮晶晶的杏眼，心头又酸又软，点点头：“厉害，比小时候机灵多了。”
范纯祐站在一旁，看着两人自然的互动，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
“时候不早了，”范纯祐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五妹妹咱们该回去了，不然父亲母亲该着急了。还有柳兄，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告辞。”
说罢，不等晏井承回应，就拉着柳嘉之的手腕往驿馆方向走，脚步竟有些急。
柳嘉之被他拽着，“等等大哥……”说完奋力挣开，回头跑向晏井承。
“大哥，我现在有范家的大哥，不知道该怎么叫你？还有……”柳嘉之越说越小声，满眼都是对这个新任兄长的不舍。
“还有你既一路从汴京追到这，我们接下来要去邠州，你……你会跟着去的吧？”
“这是自然，”晏井承终是没有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小之回去慢慢想，想唤我什么的都可以。”
“走吧，五妹妹。”范纯祐站在原地，语气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柳嘉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范纯祐走了，快消失在街角时，还是探出了头脆生生地喊道：“柳大哥，你一定要来啊！”
晏井承站在原地，望着那道消失的倩影，才低声重复了那个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小之……”
*
而她身旁的范纯祐，听着那声音里他从未听过的雀跃，下意识回头。
他看见柳嘉之探着半个身子，眼睛亮得惊人，那是在范府从未有过的模样。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范府梅园，她陪着公主掷彩头，虽也笑着，却总有层淡淡的忧虑。后来她来了范府，更是安安静静待着。
他一直以为，她本就是这般沉静的性子。
可方才，像突然换了个人。
走在回驿馆的路上，柳嘉之还在小声嘀咕：
“大哥怎么不早点来找我？要是早见到他，说不定我早就想起以前的事了……”
范纯祐听着，心里却堵得慌。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五妹妹。他知道她本名，知道她学识过人甚至能得晏相青眼，知道她爱穿月白衣衫。
可这些，在此刻都显得有些表面了。
那个会对着兄长露出依赖的柳嘉之，那个藏着一身他不知晓的轻功底子、杏眼里能盛下星海的柳嘉之，他竟全然陌生。
“大哥，你怎么不说话？”柳嘉之见他半天没应声，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范纯祐猛地回神，板着脸道：
“你既唤他柳大哥，又喊我大哥。你倒说说，究竟谁才是你真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