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茶房出来，宫道两侧的宫灯已亮起。
柳嘉之走在前面半步，双手拢在袖中，晏殊的提醒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骆章亦步亦趋，往日里，柳嘉之应该是会偶尔回头问他几句有的没的。
可今日，她的背影绷得笔直，连鬓边碎发被风吹起，都没像往常那样抬手挽到耳后。
“骆统领，”她忽地停下开口，“方才多谢。”
“分内之事。”
什么分内做那么危险的事呢？他这回答也太套公式了。
柳嘉之没再接话，从前她确实没想那么多，可现在……
宫道拐过不知道几道弯，前方已能望见皇城司直房那排值房。
柳嘉之的脚步彻底停住，“前面就到了，我……我先走了。”
她抬眼看向骆章：“这些日子多谢骆统领照拂，往后……应该没什么事要麻烦统领了。”
*
骆章望着她，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只化作一个微不可查的颔首。
他看见柳嘉之福了福身，转身便走，步伐不疾不徐，却再没有半分犹豫。
骆章立在原地，看着那背影一步步融进重重宫阙的暮色里。
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正慢慢漫上来，他下意识摸向腰间，是今早柳嘉之塞给他的护膝。
方才她一句没提这护膝，仿佛那点特意的关照，真就只是随手递来的寻常物件。
骆章低头，把护膝轻轻掏出来。忽地笑了，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的手笔。
*
宫道越往里走，宫灯越稀。
积翠殿本就偏，到了近前，连风都静了些。
柳嘉之的脚步踏在宫道上，孤零零的。
走着走着，鼻尖忽然有点酸。
她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撞在宫墙上，弹回来，落在脚边。
和她这时空异客一样，撞了又撞，没个去处。
初冬的风从宫墙豁口钻进来，吹得她脖颈发寒。
柳嘉之缩了缩，抬头才发现，积翠殿离这外宫墙竟离得这样近。
她忽然顿住脚。
她还有一身晏井承教她的三脚猫轻功啊！
此刻望着眼前的宫墙，她忽然起了个念头。
*
柳嘉之往后退了两步，学着晏井承教的样子，屈膝，踮脚。
刚准备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月色落在那人明黄色的常服上，是赵祯。
他立在几步外，身后没跟内侍，只有一盏宫灯被小太监远远提着。
他大约是刚到，见她望过来，声音不高：“这是在干嘛？”
柳嘉之慌忙敛了敛衣襟，往后退了半步，避开宫墙的方向，脸上堆出个还算镇定的笑：
“没、没干嘛，就是……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身子。”
赵祯没说话，只缓缓迈开步，往积翠殿的方向走。
“跟上。”
*
柳嘉之潦草礼了个行，便低着头跟上。
赵祯没看她，只抬脚往殿里走。
积翠殿虽偏，殿内却暖得很。
赵时念正坐在榻上玩着宫女折进来的梅枝花苞，听见动静回头，眼睛一亮：“父皇！”
赵祯走过去，弯腰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怎么还不睡？”
“在等姐姐呢！”公主拽着他的衣袖往暖榻边拉，“父皇你看，这是我的小梅花”
她脱了鞋往上爬，像只小团子滚进榻里，又探出头朝西边指了指，“那里还能藏猫猫，比以前好玩多啦！”
赵祯看女儿笑得眉眼弯弯，嘴角也松了些：“你喜欢就好。”
柳嘉之站在门边，看着父女俩说话，倒比刚才独自走夜路时踏实了些。
只是赵祯的目光偶尔扫过来，她便慌忙低下头。
*
等公主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困了，赵祯亲自给她掖好被角。
他起身时动作很轻，走到外间，才看向仍站在门边的柳嘉之。
“还没吃晚饭？”他声音压得低，怕吵着里间。
柳嘉之吓了一跳，下意识点头：“吃、吃过了，宫女送了点心……”
话没说完，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这静悄悄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祯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只转身对候在外头的内侍吩咐：“传晚膳。”
内侍应声退下，殿里又静了。
柳嘉之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陛下政事繁忙，还是早些回福宁殿歇着吧。”
赵祯看着她，目光沉了沉。
他没动，只语气松了些：“朕也没吃。方才从福宁殿过来，一路走着，也饿了。你陪朕吃点，不算逾矩。”
柳嘉之愣住，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可看着他眼底的倦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垂着眼，声音低了些：“可……这样不合规矩。”
赵祯忽然低笑一声：“积翠殿这样偏，离哪都远，夜里连个走动的宫人都少。”
他往前挪了半步：“在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偏殿，尚食局的人刚退下，案上摆着四样小菜。
赵祯抬手示意她坐下，自己先夹了块蟹酿橙，“积翠殿偏，尚食局备得仓促，这些都是家常吃食，尝尝。”
柳嘉之恭敬不如从命，坐下立即尝了口酥酪。
“这些，”她真心实意道，“之前我在益州也爱吃。”
赵祯闻言抬眼，嘴角带了点笑意：“说起益州，骆章回话时提过，说益州那州江楼，如今成了蜀地新贵？”
柳嘉之愣了愣：“谈不上新贵，就是……瞎琢磨些新奇吃食，哄得街坊喜欢罢了。”
“哦？”赵祯放下筷子，“我还听他说，你还捣鼓出个叫【蛋挞】的东西，日日卖断货？”
这话一出，柳嘉之更疑惑了。
蛋挞她自晏井承从牢里出来就给下架了，这皇帝老儿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他们的。
却还是扯了个笑：“就是些粗浅法子，陛下见笑了。”
赵祯却没笑，端起茶杯抿了口，语气自然得像闲聊：
“听着倒新鲜。改日有空，给朕也做几个尝尝？不必像尚食局这般精致，就按你在益州做的样子来。”
*
待得柳嘉之在尚食局研究出蛋挞，已是两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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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不知赵祯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基本每晚都会来积翠殿陪陪赵时念，如果赵时念在睡觉，就会自己一个人沉默着坐上一坐。
这不，夜幕将至他又来了，柳嘉之捧着食盒便进了积翠殿。
赵时念见她进来，立刻扑过来：“姐姐！是那日说的蛋……蛋什么？”
“是蛋挞。”柳嘉之把食盒打开，六个的蛋挞规规矩矩地散发着香气。
赵时念伸手就要拿，被赵祯轻拍了下手背：“洗手。”
小公主噘着嘴去净手，回来赵祯陪着她一起，拿起一个轻轻咬了口。
“比想的更松脆些。”
赵时念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道：“比蜜糕还好吃！姐姐做的最好吃！”
赵祯被女儿逗笑，拿帕子替她擦嘴角。
江安七站在门边，垂着眼。
方才在廊下，柳嘉之塞给他个温热的小纸包，低声说：“安七，给你留了两个，等会儿偷偷吃。”
正怔着，赵时念举着个蛋挞凑到他面前：“安七也吃！”
江安七忙屈膝。
赵祯看了眼柳嘉之，见她正低头抿茶，便抬手道：“无妨，积翠殿没那么多规矩，拿着吧。”
江安七只好谢恩接过。
*
这几日赵祯来得勤，柳嘉之渐渐摸出规律。
若赵时念醒着，他便陪她玩会儿投壶，听她说奇思妙想的小故事。
若公主已睡，他就坐在外间的榻上，不说话，只看着烛火跳，有时会翻两页柳嘉之放在案上的杂书。
不管是哪种，柳嘉之总会悄悄退到廊下，江安七也跟着她往外挪两步。
殿内的声音渐低了，想来是赵时念眼皮沉了。
“安七，”柳嘉之忽然轻声道，“我也想我阿爹了。”
江安七怔了一会，片刻，他才低声开口：“我打小就进了宫，已记不清爹娘的样子了。”
“姑娘还记得阿爹的样子，记得家里的事，已是福气了。”他转过头，宫灯照在他清瘦的侧脸上。
风又卷了过来，这次没吹乱柳嘉之的头发，倒让她鼻尖更酸了些。
“嗯，”她吸了吸鼻子，“是福气。”
“以后你也叫我姐姐吧，我比你大一些，这样也亲切些。”
*
殿内传来赵祯低低的说话声，大约是时念翻了个身。
江安七立刻收了笑意，站直了些：“柳姐姐先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守着就好。”
柳嘉之摇摇头，往廊柱边靠了靠：“一起等吧。”
两人没再说话，只听着殿内偶尔飘出的时念呓语，伴着宫灯晃悠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了。
赵祯走出来，见廊下两人立着：“公主睡熟了，你们也进去歇着吧。”
“是。”柳嘉之屈膝应了。
“朕回福宁殿了。”
他转身将目光扫过柳嘉之，又落回江安七身上，淡淡道：“照顾好公主。”
“是。”江安七垂首应着，直到赵祯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直起身。
*
福宁殿，晏殊端地立着。
“陛下，臣今日在史馆，听见几个老臣议论，说积翠殿近来……往来过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