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雅集清舍今日很是热闹,为了一件东西,两个文人甚至撸起袖子狠狠在对方脸上捶打,在场的人看着,对面捶打鱼丸的酒楼厨子也没这么大力,等两人力气都快耗尽了,众人才把他们拉开。
雅集清舍的掌柜的甚至躲到了柜子后头,把东西藏在了怀里,生怕被这两人扯破了。
“八十五两黄金,我都跟徐掌柜说好了,你凭什么出来横插一脚?”他捂住流血的鼻子,恶狠狠瞪着对方。
站在他身边被人拉开的男子也不甘示弱,“本就是价高者得,我能出一百两黄金,你有本事再加。”
“徐掌柜,生意人不能如此不讲究信用吧?我二十两黄金的定金都给你了。”
周遭人起哄,要看一看让这两位公子争得不可开交的神作。
徐掌柜脸上飞红,这可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下展示的画作。
若非这两位客人在交货时闹了这么一档子,今日他能纯赚五十两黄金。
下了定金的男子上前就要强取,“小爷等了半个月,才等来这么一幅,今日谁跟我抢,可以试试看。”
他口气不小,出一百金的男子怒意再起,两人纠着徐掌柜,都要那幅画,争夺之中,一幅山野清露图展开在众人面前。
雅集清舍的客人们男男女女各个目瞪口呆。
皎然今日出来,本是想去找了穆衿再一起去广和楼吃炙羊肉,想着平常他也只去那几个地方,便来雅集清舍寻他。
一踏入厅堂内,见几十个人统统围在一起,惊叹些什么。
皎然还没挤进去,就听见其中一个男子说,“渊鱼先生原来画春宫更是登峰造极,比起山水画,意形更胜。”
皎然扒开面前几个人,挤到前面,一眼看见徐掌柜手中的画。
见是皎然,徐掌柜急忙收起了画,行了个叉手礼,“皎然娘子,今日哪阵风将你吹来了?”
皎然呆滞了一会儿,心里头很是沉闷,伸了手道,“给我一观。”
徐掌柜见她来者不善,急忙将画递给了已交付定金的那位,“咱们雅集清舍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自然有信誉,秦公子,这画你已付了定金,尾款稍后我叫小叶来收,画归你了。”
秦公子的鼻血唰一下又往下流,拿袖子擦了擦,将画宝贝地接了过来,不顾皎然的阻拦。
皎然也不好当众去抢别人的东西,但她已认出来那画是出自谁手。
她越发生气,也说不出生气的理由来,就是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一脚将他们都踢飞了。
行到无人处,疾风化为人形,跟都跟不上她,“气冲冲你要去哪里?”
皎然道,“不必你多管闲事。”
“你去找穆衿?”
“对。”
“因为他画春宫,你就这样生气?”
“我不该生气么?”
她朝前挡在皎然一步之外,“那你为什么因为他画春宫,就生气了呢?”
皎然被她问得一愣。
是啊,那么多人画春宫,她为什么偏偏这么生气?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苦恼着,听见大街上有人说着火了。
身旁有人急忙推着板车,上头摆满了木桶,皎然跟上去,准备帮人一起救火。
火舌卷出窗沿,听得里头有孩子大人的哭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她有些疑惑,总感觉这样的事发生过一次了,着火,许多人救火。
皎然不再多想,翻身一跃,比猿猴还要敏捷,跃入窗中,扫了一眼,屋内浓烟滚滚,有一个女子,两个孩子,大一些的十来岁,小的只有五六岁。
皎然一手抓一个,先把两个孩子救了出去。
一蹦稳稳落在地上,把两个孩子交给底下的人看管,又返回火场去救那女子。
女子原觉得她救出孩子已是冒着生命危险了,没想到她又回来救她。
皎然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了出去,“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
那女子惊魂未定,落在地面上,才忽然说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爷子。
皎然道,“你怎的现在才记起来。”
也来不及怪她了,又冲入了火场,此时火已经越烧越旺,救火的人也多了起来,要是这整条街都烧起来了,那可了不得了。
红艳的火苗裹挟她,她被浓烟呛了几口,险些喘不过气来。
疾风化为人形,在烟雾中分辨凡人的气味,仅凭目光她也看不见那个老头在哪里,但浓烟的气味太浓,她一时间也无法摒除烟味去嗅到人的气味。
回头与皎然说道,“赶紧出去吧,免得你真被烧死在这里。”
一看,皎然却愣在原地。
“你怎么了?”疾风推了推她。
“我……”
皎然在浓烟中四处摸索,大声叫着有没有人在?
叫了好几声,终于听见一个角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呼救,房梁接连倒下。
皎然上前抓起他瘦弱的肩膀,在燃烧的书桌上,她看见一幅幅字帖,丹青,都燃为了灰烬。
她楞了一下,一面挂满书画燃烧起来的墙壁和眼前的景象似乎慢慢重合在一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来不及了,她将老人背出了火场。
许是老爷子受惊吓过度,被救出来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的儿子匆匆赶来,见他爹手脚都有烧伤,以为皎然是衙门派来救人的,却把人弄得一身是伤,张口就骂。
他夫人气急败坏,“要是这位娘子有武功,我们母子怕是要烧死了,你爹也出不来了!救命之恩,如何能这般无耻!”
那男子听见皎然并非官府中人,只是救人的普通百姓,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了。
皎然视身后的声音为无物,脑子中浮浮沉沉,尽是一座阁楼。
哭泣的孩子。
碧玺手串。
春宫图,字画。
漫天的灰烬飘散在空中,如白雪一样。
那个人的背影,孤独又悲伤。
疾风见她不大好,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与她并肩而行,“你怎么了?”
皎然摇摇头,面色惨白。
“你是不是受伤了?”疾风拉住她,看她手臂,脖颈都没有外伤。
“没被烧伤,你撞到脑子了?”
皎然说,“我是撞到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忘了那些最重要的点滴,怎么会……忘了我爱他的每一个瞬间,留下的全是细枝末节。”
话声刚落,一种刺穿心脏的疼痛无端涌起,转眼遍布全身,她的心好像被无数根利剑贯穿,只是不是从外部,是从她的心底,生出利刺,待到那一根根的利刺戳穿她的血肉,一阵无法承受的剧烈痛苦席卷,她无法忍耐,疼得蹲在地上,须臾间,连蹲下也不能做到,便侧身伏倒在地,脸庞贴着大地。
“皎然!”
穆衿在街头疯狂寻找她,就是找不到她的踪影。
疾风脸上却闪过一抹笑,低声对皎然说,“你赢了他,因为你比他更强大,他只是个胆小鬼。”
从手中放出一只金色蝴蝶,“去找穆衿,他就在附近。”
穆衿赶来时,她身边一人都没有,见她如此痛苦,他几乎生不如死,“皎然……”
一波一波的疼痛朝她迎来,可她却在昏昏沉沉中看见穆衿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那些蒙住她心头的迷雾全都散开了。
她想起来竹宿拔去了她的情根,想起过去一年她那样无视他,伤害他,厌恶他。
那并非她的本意,她只是忘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此前很用心保存着跟他所有的回忆,他们好不容易相守,可她却丝毫不在乎与他相守的每一日。
穆衿抱她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她的掌心扣开,她的手心已扣处几道血月牙。
他将她抱在怀里,高声对身旁说道,“只要她不再痛苦,我愿意离开,你将她带走,你来啊,将她带走。”
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静寂。
皎然依偎在他怀里,“对不起,我怎么能忘了过往那些。”
他道,“我不怪你,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卷入的纷争不仅是红尘的纷争,我想你面对的是比江湖上这些拿着刀剑打打杀杀的凡人更可怕的人。”
他不让她再道歉,“我从来没有怪你,我所有的沮丧都是因为我觉察到了我的无能,我看着你被伤害,看着你挣扎在迷茫中,却无法指引你走出来,我不怪你,你听见了吗?我从来不怪你。”
“他问的那个答案,我现在想起来是什么了。”
“什么答案。”
“杀了凤凰雏之后,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生活,互相陪伴,体谅,守护,照顾彼此。”
穆衿将她带了回去,她的疼痛他看在眼中却无法分担,不知是何时,她身上陡然一轻,疼痛尽散,似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她置身在一片空地,什么都没有,地面不是沙砾,不是泥土,天空没有云。
皎然也不知该往哪里走,她这是活活疼死了吗?
转念想起了鱼龙妙境,高声大叫,“竹宿,你出来啊!”
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出现。
皎然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骂,“缩头乌龟,你出来,你把我的情根拔除,你以为那样我就能照着你的吩咐去做一切你让我做的事,你让我变得不懂情爱,你让我亲手伤害我最在乎的人。我的记忆也是你抹去的是不是!你卑鄙,无耻!”
听得耳边竹宿的声音,“一直往西走,一直走,走到你能看见一片林子为止。”
皎然正要问他怎么不出来,是不是害怕她了。
可他接着说道,“匡恒跟着你进来了,他已经找上了你,说明他已彻底练成了,接下来,你无法躲避了,天涯海角,你都躲不掉他,他一定会杀了你。”
皎然往前走,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萦绕。
“你不要开口,按照我说的往前走,走到林子里,我用碧玉笛子化了一个圈,你在圈中打坐,不要出来。”
皎然果然觉得身后有一股极强大的压迫之力围绕着她,看来竹宿说得没错。
她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那个林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走入林中,一个发着银光的圈子就在草地上,她一脚踏入。
那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变成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企图上前抓住皎然。
圈子四个方向东西南北角各有一株小小的树苗,也是在转瞬之间,那树苗陡然化为巨树,将皎然围在当中。
巨木不断往外扩张,林子又不断往里缩小,那只金色手掌最终被挤压成了齑粉。
皎然被眼前的神迹震惊了,“你杀了他?”
竹宿这才出现,在他出现后,四棵巨木长了脚一般挪回了林中,与其他树木比肩。
“杀不了他,方才只是他的分身,我杀了他的分身也没用,你须得在人间杀了他,彻底地杀了他,这一次,不能让他再逃了。”
皎然道,“你有很多事都瞒着我,我知道,可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凤凰雏与我阿娘的死有没有关系。”
竹宿道,“当然。”
“他为什么要杀了我阿娘,又为什么设计我重入都督府见到穆衿?”
竹宿道,“或许你该问的是他本人。”
“世间万物,皆有机缘,你和我说过这句话,那么我和穆衿,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道,“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神,有着超越凡人的力量,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
“天机不可泄露,如果我告诉了你,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更不可控,你只记得完成你的使命。”
“我能杀了他,你确定?”
“如果我说十个你加十把瘦蛟剑都不一定能杀了他,你还要去吗?”
皎然说是,“我要去,我要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我要知道周芝做过些什么,她待我那十六年间有没有一丝真情,还是全都是一场骗局。”
竹宿往前伸了手,要她将手给她,然而她已经想起来上一次他就是这样抹去了她的记忆,“你休想。”
“我是为了你好,如果你没那么多牵绊,你不动心不动情不动念,那就不会被《高山寿》影响,能将它的效力发挥到最大,离爱吧皎然,不要再执迷不悟。”
皎然往后退了一步,断然拒绝,“绝不,你拔去我情根,让我对人间的各种感情都变得麻木迟钝,可我还是想起来了,我也重新记起来了爱的感觉,我不要变成一个冷冰冰的人,绝不要!你信不信,拔掉一次,我还会再长出来,因为我知道人间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从小到大,我一直坚信我是被爱着的,小时候是娘,师姐,阿爹,师兄妹,后来长大,穆衿又用真心待我。我的心里装满了爱的种子,你拔去了情根有什么用?除非你把我的心剜出来,让我彻底成为一个死人,我的心不再跳动,我的眼泪不会再为我爱的人所流,到了那时,我的情根才会枯萎。”
他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合上了眼睛。就像那个他画给皎然的圈子一样,他自以为是想要保护她,可是同时也是画地为牢,困住了她,他以为他能操控她,可是那个圈子,从来困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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