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季风气候再度迎来酷暑,在南渊市3号码头乘坐渡轮,航行22海里,大抵花费两个小时便能抵达琅環港。
那个世外桃源的琅環岛。
唐苏就站在渡轮甲板上。
阳光毒辣,皮肤暴露在这种炙烤的光热里,不消会儿就浮起大片暴晒的殷红,乘坐渡轮的镇民游客都挤在后方遮阳棚的阴翳里哓哓不绝,畏惧地望着甲板外承接的泼辣歹毒的金色艳阳。
唐苏觉得乘客们像一群躲在树荫里话痨的夏蝉。
他一个人孤伶伶倚着环绕甲板的玻璃防风墙,任由日光暴晒,仿佛缺失感知,眸子空洞,盯着船底破开的碧波,一圈荡着一圈,平行地弥散。
渡轮被无数这样密密麻麻碧蓝的三角小浪包围着,唐苏为这些规整的、浪漫的几何纹理感到一点儿愉悦。
躲在后方的乘客很快留意起这个奇怪的孩子,窃窃私语:
“那个小孩……是不是有皮肤病?”
“好像是有点问题。”
“他不怕热么?”
唐苏的皮肤确实很不寻常,濡湿,水汽漫溢,让唐苏全身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浓密而阴郁的气团。
那让唐苏像一个集体妄想出的朦胧幻影。
一对混在乘客里的夫妻极快察觉到这些聚焦在唐苏身上的非议,他们很习惯应对这种场面,结伴快步冲上甲板,走到唐苏身边。
妻子脱下身上月白色的披肩,包裹起唐苏。
披肩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水斑。
丈夫跨一步挡在妻子身后,用身体尽可能阻隔后方的窥探。
唐苏回过神,眨了眨眼睛,睫毛挤出拖沓的水痕,他转过头,视线从大海平移向凝望着他的女人,孟烟将他抱得很紧很紧,让唐苏对她产生出一股孺慕之情,唐苏牵起嘴角:
“妈妈。爸爸。”
孟烟唐讼知点点头,笑眼温柔。
唐讼知从口袋抽出纸巾来,熟练地给唐苏擦拭鬓发和双臂,孟烟宽大的托特包里也备了不少面巾,她利索地抽出一条给唐苏的脸擦一遍,小毛巾很快吸胀,孟烟伸手越过玻璃防风墙,将唐苏分泌的透明水液稀里哗啦挤进大海。
乘客的非议声更密集,朦胧,声音像一阵雨天围拢来的雾气。
孟烟蹲下身,继续细心地帮唐苏擦拭双腿,毛巾拭过的皮肤仍然沁着星星点点的水雾。
孟烟瞳孔缩了缩,日光透过她的影子,斑驳陆离地漏在唐苏腿上,孟烟在盯着唐苏小腿一片巴掌大的银色鱼鳞。
她用指尖轻触这些规整的、充斥几何美学的鳞片,指腹传来稍纵即逝的湿滑触感,那些鳞片仿佛鱼群,一受到惊吓,就倏然潜进了唐苏皮肤深处。
不见踪影。
唐讼知:“唐苏,我们换个新地方生活,都会好起来的。”
唐苏轻轻点头。
唐讼知揉了揉唐苏的脑袋。
唐苏低下头,脑袋微微向右侧歪着,好奇地瞧着蹲在他面前发呆的孟烟,孟烟的腿已经被裙摆藏起来了,裙角随一点儿炙热的风蹭在甲板上波动着,很像一只水母。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孟烟遽然站起身,眸子很快温和起来,用冷静掩盖掉慌乱的情绪,她揽住唐苏的肩膀,和丈夫一同远离甲板。
“没什么,去吃东西吧。”
*
【琅環中学高二一班群公告:同学们好,请不要给新来的转校生分享水果,水果会让唐苏严重过敏,以及快点把作业交齐,班主任对大家拖拖拉拉的态度很生气!谢谢配合。】
琅環中学校舍建造在镇西,高二1班的窗外能远眺到漂亮的琅環港海景,以琅環中学为中心,两侧延绵着商业街、住宅地、风景区。
岛上居民基本都在平缓的西南区活动。
星期五已经逼近收尾了,窗外夕阳迫不及待将半颗沉浸于海平线之下,在海面惨烈地熔化,连一半苍穹都被这滩熔化的岩浆烧灼成赤金、绛红,以及火势渐渐浅薄的桃红。
教室黏着在夕阳的琥珀色里,室内躁动,因为临近放学,之后接连周末假期,学生都有些迫不及待。
临窗最后一排却有个阴郁的角落,和赤金色夕阳、兴奋的学生格格不入。
唐苏就坐在那里,撑着下颌,数着窗外环海公路上每一辆驶过的汽车,他的面孔因背光而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剪影,轮廓又被余晖描上纤细的金边。
牧哲正用余光窥视着唐苏,心想唐苏其实像从课本插图上剪下来的人,因为天天能看到会觉得熟悉,但你其实对他什么也不了解。
就像那些背过就忘,不解其意的课文。
牧哲留意到唐苏身旁墙壁上攀爬的青苔、霉斑,唐苏的课桌也蔓延了不少,桌腿上甚至缠绕着不明的绿色藤蔓,那些植物就像动物,带着某种知觉,牧哲总觉得它们身上细小的叶片并非因为窗外的风颤动,而是发自内心地,在因为什么震颤着。
绝对是唐苏带来的东西。
在唐苏转学到他们班之前,这些潮湿的植物和菌落从来未在教室里出现过。
牧哲收回视线,突然头皮一紧,他发现自己袖口上也沾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苔。
牧哲掏出湿巾,嫌恶地擦拭着,将这块植物的癣摧毁成苔绿色、潮湿、带着腥味的碎屑。
是从唐苏身上感染来的么?
百分之百。
唐苏身上实在太湿了。
太湿了。
连教室那一角都被唐苏弄湿了,全是霉菌、水汽,玻璃窗上都有湿漉漉的水,他们全班都能闻到唐苏的味道。
很腥,又带着水果熟烂的甜味,不难闻,但让人不适应。
牧哲将被青苔污染成一团绿的湿巾塞进同桌用作业纸折成的简易垃圾盒里。
这不都是他自找的么?
都是他自找的麻烦。
牧哲不动声色地从桌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潮湿的纸页,上面有一行被水晕开的字迹——
【傍晚港口见!】
唐苏甚至给这个句子后面画了一朵玫瑰,笔触细腻,唐苏其实并没有绘画功底,他掌握不了透视,导致花瓣朝各种诡异的角度绽开,牧哲觉得这朵花是刻意模仿玫瑰的怪东西,像异星花卉。
唐苏的字也给他这种感觉。
每一笔都很认真,比如外国人模仿中文,你看得出那些字并不是写出来的。
唐苏的字就是这样,看着像那么回事,可仔细看,就渗起一种被什么东西模仿的毛骨悚然。
他和唐苏在琅環港“约会”好几次了。
唐苏只要想跟他玩,就会给牧哲的桌兜塞进这样一张小纸条。
牧哲从没抓到唐苏给他塞纸条,有时他刻意盯着唐苏,唐苏一整天都乖乖呆在自己的座位上,顶多上厕所出去几次,但到了傍晚最后一节课,纸条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牧哲的桌兜里。
唐苏很奇怪,全校都知道唐苏奇怪,不过大家不怎么愿意聊这件事。
就像你知道厉鬼在身边,你就不再敢承认它的存在。
唐苏从来不做显眼的事,他安静地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角落,上课记笔记,下课认真地看海、数海鸥、数公路上驶过的每一辆汽车,等人找他说话,等不到,就拿出一本漫画书默默翻着。
那么今晚还要去赴约吗?
牧哲将纸条塞进桌兜深处,额角几根紧绷的青筋颤动着,他当然不希望和唐苏继续保持这种联系,唐苏很怪异,他不该陷太深了。
牧哲打定主意,今晚下了课,他就上接他的车,头也不回地回到家里。
*
【高二一班群公告:不要再给转校生唐苏投喂水果!唐苏的妈妈非常生气!如果再有人做这种恶作剧,唐苏的父母会追究责任!】
琅環港完全浸泡在傍晚的枯玫瑰色里,气温还是闷热,不过是种温柔的触感,会令人不知不觉地冒汗,不像白天酷暑榨干躯体的淋漓大汗,而是隐秘的、黏糊糊的汗液,一种让你期待澡后清爽的汗液。
牧哲的白色校服短袖衬衫被夜风吹胀,让扎在西裤的下摆膨起来,显得人像云一样蓬松轻盈。
他插着兜,书包挎在左肩,皮鞋踏在码头苍白蜕皮的木板上,踩出懒洋洋的步子。
另对轻快的脚步声和他交错,踢踏踢踏,伴着浪花拍击着木桩的哗啦声。
唐苏就跟在他身畔,微微靠后半个脚掌,右手手指捏着牧哲腰侧的衬衣一角,那上面已经被唐苏捏出一团濡湿。
唐苏轻声求他:“带我去夜市好不好?”
于是沉默的牧哲就转个方向,带着唐苏走向靠近港口那片灯火辉煌的商业区。
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拒绝不了唐苏一点儿。
唐苏所说的夜市,其实是喷泉广场附近一条夜间营业的小吃街,多是流动摊贩,有海鲜、大排档、烧烤和一些时新的网红食物,价格适中,是学生和手头不宽裕的年轻人青睐的地方。
唐苏掏出自己的钱包,青蛙造型,大嘴被拉链缝合起来,又被唐苏尖细的手指拉开。
唐苏买了章鱼丸子慢吞吞吃着,牧哲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给唐苏买点什么,那种能让唐苏开心的东西。
牧哲主动开口:“还要吃什么?我请你。”
唐苏想了想:“妈妈让我不要占别人便宜,你请我,我也请你。”
牧哲觉得唐苏其实挺可爱的,不管是他说话较真的停顿,带着一种笨拙感,还是他的语气,濡濡的声音,显得他细腻,温吞,秀气,和班上那群变声期糙声糙气的男孩完全不同。
为什么唐苏要这么异常?如果唐苏能看起来正常一点,他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
牧哲摇摇头,摆脱颅内扰人的呓语:“我没有想吃的,请你就好。”
唐苏换去抓住牧哲的手腕,唐苏手心全是水,但和油腻多汗的人并不同,湿凉,像鱼类。
唐苏轻快:“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好不好?你愿意吗?还没有同学愿意去我家。”
牧哲弯了弯嘴角,只问他:“你想吃什么?”
唐苏指向他们身畔那个卖水果捞的小摊。【你现在阅读的是 】